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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炜《米调》《迷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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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炜《米调》《迷谷》
《米调》第1章  她告诉我说,她是因为看了报上那几行小字的报道:  “西夏之谜的破译”什么什么的,而追踪到这里来会他的。她为此已经找了他二十几年。从一九七三年在云南缅甸边境的乔芭寨和他共度过一夜之后,这场穿越国境、雨林、高原和沙漠的寻找就开始了。她说她知道他也在找她,或者说,一直等着会合她。这话她是辗转从他的各种路上的朋友那里听说的。她说她好几次错失了和他相遇的机会,因为线索断了,不是擦肩而过,就是南辕北辙。这一回,她终于查找到正确的线索了,她一定要把它抓得牢牢的。  我闻见了烧炕的干骆驼粪袅起的满屋怪味儿。  我想她是在讲故事。因为在她告诉我她叫“廖冰虹”的时候,我就认准这个故事是她编造的。也许是因为这么个浅俗的名字,显得有点配不上她说的那么个浪漫的故事吧。她甚至说,这名字是她在一九六六年北京“破四旧”的时侯特意改的。“茅盾叫沈雁冰,因为有大雁的时侯不会有冰雪,所以叫——矛盾,加上了草字头的。”她说,“那时侯我就想,有冰雪的时侯也不会有彩虹的,冰上的彩虹有多美呀,比冰上的大雁还美。”我就断定,连这个改名字的故事都是她顺口胡编的。因为在那个时兴改名字的年头,要改的顶多只能是“兵红”或者“红兵”什么的,决不可能是“虹”还加上“冰”——都是些有“情调问题”的字眼。我就疑心“兵红”或“红兵”才是她的本名。问她改名以前的姓名,她不肯告诉我,这就更像假造的故事了。这些年走南闯北,我碰见过的疯疯颠颠、信口雌黄的中国女人太多了,尤其是中国大陆北方的女人。  我是在从西安出发,到敦煌“x日游”的迷途中,遇见这位“信口雌黄”的。那是在一个我至今也弄不清楚是什么地方的地方掉了队,迷了路,为着一个琐屑得难以启齿的理由——内急什么的,而落到了这个无名驿站上的。说“驿站”似乎很古雅,可大漠上确确凿凿就留下了不少据说是当年清将左宗棠盘设的传令驿站,现在大多变成小户人家经营的过路歇脚的处所。当地人大概叫马店或者客栈,反正不是现在习见的旅馆。黄沙边上,几株胡杨树,几堵土墙,再添几抹直直的炊烟,就成了村落。土墙外拴着马匹,门口的红柳疙瘩下卧着一溜骆驼。我在第二天天亮到屋后小解的时侯,还发现羊圈里圈着的是一群驼羊——脑袋像骆驼、身子像绵羊样的一堆毛滚滚的活物。当晚塬上正刮着沙暴,我是在一片落土砸灭了酥油灯的当儿,出去问掌柜找火,碰上这位自称叫冰虹的已不是姑娘却作姑娘家打扮的北方女人的。牛仔裤,高统靴,矿灰翻皮短夹克,一头修整过却显得没有修整的短发。彼此的北京口音,大概是她得以用最快的速度和我相识交谈,并向我编造出上面那么多故事的原因。顺便说一句,这种马店的住宿是不分男女铺位的。要不是我晚来一步,很可能我会是跟她同一个火炕上滚爬的“枕边人”,长夜漫漫,一定就会有更多或者编造或者真实、甚至不乏奇情浪漫的故事,可以从头细说了。  以我的经验,这样粗线条的北方女人应该是抽烟的。她不,喝茶。喝很酽的茶。用小炕桌上一把店家的三角黑铁茶壶,将粗黑的茶饼用手揉碎,沏出深褐色的浓茶。她一再劝我陪着她喝,我说,喝了我今晚就别想睡了。  我在天亮的时侯被马队、骆驼队吆牲口的声音闹醒,才知道已到了这种马店结帐,开始盘计第二天宿费的时侯。戴着回回白帽的马姓掌柜没有忙着来叫我,是他知道我是从美国回来探亲旅游的学生,可以付美元——他说他现在喜欢攒一点美元,如今,可是连这塞外黄沙,都以美元为尊了。况且,我需要等一个晚一点才会路过的别的什么旅游团,好加插进去追上我的“敦煌x日游”队伍。等我爬起来向马掌柜要过一口缸洗脸的热水——这里用水奇缺,都是零敲碎打的讨要——顺口向他打听那位叫“廖冰虹”的女客时,掌柜才告诉我:她已经走了,一大早跟着一队送皮货的骆驼队走了,说是急着去会一个她的什么人,也没给我留下什么话——自然,我也算不上值得她留话的什么人。  记得被驼铃马嘶闹醒的时侯,蒙胧中曾想到过两句古诗的意境:“鸡声茅店月,人迹板桥霜”。想:只须改两三个字眼,便又可以成为千古的黄沙绝唱了,比方:“荒沙茅店月,驼迹板桥霜”之类之类。日后我一想起这犯酸的时辰就懊恼得紧,要不然,哪怕我早起片刻,和她说上几句道别话,至少可以留下一点她爱说的“线索”,不至于落到后来这种几乎要为她沦为“人质”的地步的。我在羊圈边小解的时侯看见了天顶挂着的残月。大西北沙原之上的天蓝得透顶,清冷,但是没有霜。www.xiaoshuotxt.com&txt第2章  当我在两天后,冷不防果真遇见了他的时侯,还确实感到了一阵莫名的惶乱。  那是在一道叫凹札的汉长城的豁口。塌成一堆土垛的,大概是昔日箭楼的残垣,如今成为过往马帮商队、骆驼队和牧羊人驻扎的一个市集。远远望去,像是黄沙连绵的筵席中的一碟小菜。我在前面说到的驿站上,并没有等到晚到的什么旅游团,却被一支马车商队的头人——一个剽悍的维族小伙子拉进了他的队骑里。这位头人除了能讲带口音的汉语,甚至还会说几句仿若德克萨斯口音的美式英语。说实在的,选择了跟他走,而不是跟其它的马队、车队或者骆驼队走,在我,同样有一个难以启齿的理由——我在利用暑期回国瞎逛神游的这些日子里,产生了一种对于汉族面孔的途人的严重的不信任心理。一路上碰到的汉人骗子太多,口无遮拦并且不择手段,以致那个维族小伙子轮廓鲜明的面容,撩起了我的一种潜藏已久的可恶的崇洋心理——下意识觉得长得有点像外国人的,在旅途中,或许可以给予稍多的信任。这确实是被自己不足为训的“美国经验”误导了的——在彼方,黄脸孔的都知道,打工要找洋老板,中国人往死里坑自己中国人的事儿,真是不胜枚举。虽然马店过路的其它两三位马队、车队的老板都说,可以捎上我,绕一点路把我送去敦煌,我还是选择了跟这位叫阿克西的维族人走。他明确说过不要我的钱,只要我在一路的马车上教他一点英语会话就行。我是直到来到这个凹札小集,才知道上了大当。  原来,他的马车队并没有朝敦煌的方向走。我冒着一路蔽天的黄沙吞下成吨沙尘跟他咕噜英语,他是把我这个留洋学生当作一个难得新鲜的陪走伙伴呢。“我并没有骗同志您呀,”阿克西这么使用着汉语的恭称嘿嘿笑着说,“我只要求您上我的马车教我说英文,我可以不收您的钱,难道博细(不是)这样吗?”我几乎没想把他的哈蟆镜揪下来,摔到脚下踩个粉粉碎。“这样好不好,”他非常“外国风”地耸耸肩,摊摊手,“我在凹札要停两个钟点,你试着找找这里有没有去敦煌的车老板,要不然,你跟我的马车队送完货到达乌尔去,我回头绕路再把你补到敦煌去。”他竟然用了一个“补”字!  后来集上的人告诉我,这维族小子根本不叫阿克西,叫卡什么姆(中间的音我发不出来),“阿克西”只是维语里最常用的“好”的意思。而此去达乌尔,至少是两三天的马车单程。  我气得当场流鼻血。  难怪一大早在客栈前兴致勃勃跳上“外国人”的马车时,那位戴回回白帽的马掌柜冲着我抿嘴点头,笑得居心叵测。  一整天的“英语陪路”,已经离伟大的敦煌三亿九万八千光年远,上那儿找“顺路”的“车老板”去?我像丧家狗一样在黄土飞扬的凹札小集上乱窜乱撞,心里拿着主意又实在没有了主意。  远远地,隔着飞扬的尘土,我先看见到了那个藏式毡箱的花绿图纹。  土垛豁口前围着一群人,在看一位黑脸汉子用那个可以开合折叠的藏式毡箱,加上一块羊皮斗篷,表演魔术——灯盏变灰野兔,变猴面鹰,然后塑料花又变成古钱币。地上仰着的黑毡帽里,已经积下了一堆游客和路人扔下的钢币儿和角票。  我不经意地看着,忽然看见那汉子停住手,朝着我直直走过来。  “你在小笑我。”他目光锐利地说,汉文口音里带着一股浓烈的酱味,  “我们吃路上饭的人,容不得你这种小笑的。”  我大吃了一惊,并不知道一路上已经触尽霉头的自己,此时嘴角抿起的竟是这么一丝斗胆的“小笑”。我日后想过,那“小笑”云云,也许不过是变魔术必须的某种障眼法罢了。当下却心里发毛:又遇上“横人”了。便按照“旅游须知”一类的指点,立即也变得“横”起来——我小退半步,迎头应道:“因为我也会这么变,我学过。”  “你学过?”他眼神里一闪,“你是在西双版纳学的?”  “不,在海南岛。”我说。  “可是,你一定不会变这个。”他忽然大步退回到人堆中间,扬声说,“看着!”手一抖,那毡箱的一个面朝天弹了起来。人群在他抖箱子之前已经发出了欢呼声——那箱子里弹出了一个穿藏袍的小个子姑娘,向人群作了一个恭身合十的姿势,掌声四起,那汉子便冲着我直眨眼。  人群轰的一下散开了。原来这是例行的表演终场,多数路人显然已不是第一次的观众。人散尽,我像一块退潮后的礁石一样呆在原地不动,我说不清楚,自己究竟是因为一时失掉了明确的行动意向,还是蒙胧恍惚中,又对这位善变的黑脸汉子生出了某种不切实际的期待——就像对那位“外国人”的胡乱期待一样。  果然,他和那位小个子藏族姑娘很快就收拾好了摊位家伙,大步向我走过来。  “北京来的?”口音里依旧很重的酱味,但我已经听出他的北京老皇城根儿的底音,“又是——丝路旅游?”  我直直望着他,不置可否地笑笑。  这时有一个黑瘦的汉人大孩子,穿着一身不合尺寸的打着灰旧补丁的军装,从土垛后面牵出一头壮硕的灰毛驴走来,帮助那位藏族姑娘把毡箱、兔笼什么的,绑到了驴背上。  黑脸汉子向他们招招手,姑娘和小子走了过来。我看见那只猴面鹰就停在那黑小子的肩膀上。  汉子咧开干裂的嘴唇向我笑笑:“都是路上走的人,交个朋友吧。”他搂过小个子姑娘,介绍道,“我们是一伙的,她叫潘朵,他叫黑皮。——黑皮,你过来。”那个叫“潘朵”的小个头藏族姑娘显得年纪并不小,勉力朝我笑了笑,盘着的发辫泛红,眼角现出很深的鱼尾纹。叫“黑皮”的小子则对我直杵杵瞪着一双大眼,特意要显出对我的敌意和冷淡。  汉子最后的自我介绍让我暗暗吃了一惊。  他抹了一把鼻子,说:“我的汉文名字叫米调。大米的米,音调的调。很怪对吧?——你呢?”  我按捺住心头的震惊,随口向他编了一个洋名字:“就叫我麦克吧。”我当时一如既往地认为,使用一个外国洋名字,在下面的旅途险恶之中,或许,可以增加一点天晓得的安全感。wWw。xiaoshuo txt.coM.t.xt..小.说.天.堂.第3章  ——“米调”?这个名字,隐在蒙上厚厚尘土的记忆屏幕深处,我在僵立的片刻,听见结成硬块的灰尘,在时光里扑扑掉落的声音。  米调,实在是久违了。  在文革高潮的一九六六、六七、六八三四年间,在北京中学生当时最牛气的那几个圈子里——比如清华附中、男四中、师大女附中或者一〇一中学,那些不但属于“热血”甚至还要自称“铁血”的一辈人物中间,这个名字,即便不算最抢风头的,也曾在小范围内风光一时。“米调”究竟是本名还是外号,在当时就有两种说法:一说他父母出身延安“鲁艺”,是在陕北米脂采风记录民歌时相恋结婚,所以给他起了这么个怪名字作纪念。二是当时北京中学生的流行时尚中有一个说法:“狂不狂,看米黄。”早期指的是一身洗得发白呈米黄色的人字斜纹布旧军装,那是父辈军阶、地位的标志;七〇年以后,则换成一身米黄色的斗篷式样风衣,那就是与格调品味、够不够“谱儿”、拔不拔“份儿”相联系的了。  米调之所以大名鼎鼎,倒不是因为他的血统或者他的风雅,而是他的名字总要牵进一些大事件里,并且屡有出格的表现。有那么几段有鼻子有眼的轶事,隐约浮现出来:一九六六年“八二三”,北京国子监“北图”老馆的首都文艺界批斗大会——就是那个导致了作家老舍跳湖自杀的著名批斗会,据说米调就是那几个带头从腰间抽出武装带,动手抽打“文艺黑帮”的“小将”之一。随后,北京十几所中学的红卫兵冲击东单五条的玛利亚修女会,曾有八名罗马修女因此被驱逐出境,成为“文革”伊始最早发生的“涉外事件”之一,据说,米调就在这个“红卫兵万人围斗洋修女”的著名事件中出尽风头。以后“王府井”、“全聚德”、“长安街”、“东交民巷”的砸牌子改名,六六年底北师大南下冲击山东曲阜孔庙孔林,六七年北京火烧英国代办处……总之,你准能在一大堆淌红滚绿、人仰马翻的传闻里,听到米调突兀的名字,看到他捋胳膊蹬腿的身影。  米调后来又因了什么事,被当时的最高当局一再点过名,已经记不太清了。好像在不同时期的两大派争斗之中,他都分别参加过不同派别,并且扮演的都是冒险犯难的角色。这导致了一九六八年七月以后,“军宣队”、“工宣队”进驻北京各大、中、小学,“清理阶级队伍”开始,他成为北京中学生里少数几位被全国通缉的人物。不过,当其时,米调已经失踪了好几个月了。正是毛泽东发表那句神喻一般的“现在轮到小将们犯错误了”的“最高指示”的时候,我们这些无论“老兵”或者“四三派”、“四四派”的各路小将们,随即便被老人家“巨手”一挥,屁哄哄全赶到穷乡僻壤接受“再教育”去了。我那时走得很近的几位外校高中朋友里,是颇有一些米调的崇拜者的。大家耳语纷纷,都说米调领着几个“铁杆儿”追随者,上北方的太行山或者南方的井冈山打游击去了。  一九七〇年春节刚过不久,“一打三反”开始,这是大规模镇压反革命的运动。在北京中学生中享有至高地位。写《出身论》的“首席反革命”遇罗克,被关押几年后突然要判处死刑。那时候,一次大型宣判会就可以毙个一二百人,满街贴满了打着红勾勾的杀人通告。就在紧张恐怖的气氛之中,在我们这些下乡回城后“滞留不归”的知青堆子里,忽然悄悄流传着一个惊人消息:说是失踪了好几年的米调,已经带着他在山里练出十八般武艺的追随者们潜回北京,准备劫法场!要在遇罗克被宣判后全市游街、绑赴刑场的半路上,把遇罗克劫走,带出北京,供奉为他隐藏在某座不知名大山中日形壮大的游击队伍的精神领袖,云云云云。  此事后来查实是子虚乌有。可在当时,在我们这些被一古脑儿赶下乡、深怀各种被利用、被愚弄的牢骚和异端的知青堆子里,这消息无异于大旱云霓,真真是够刺激、够“拔份儿”的了!遇罗克被宣判、游街、处决的当天,我没有上街去看,似乎也无意等待什么“劫法场”的奇迹发生。我那时的心态其实已经变得颇为淡漠。心理的兴奋点和关注点,也早从历史、人文,转移到科学、理工。据看完热闹回来的朋友感慨,倒可以想见当日全城岗哨森严、神经紧绷的状态。可见当局也获悉了各种“劫法场”的传闻。只是在不同圈子的说法里,“劫法场”的主角各有其人罢了。朋友当时说:遇罗克死得不冤。如果可以像他老兄那样军警长街列阵、八面威风出巡地踏上黄泉路,他真不在乎,就这么轰轰烈烈地死它一回。  “不不,要死,你准死得比遇罗克漂亮。”我调侃他。  他两眼一瞪:“你以为你是谁?——你以为你是米调呢!”  我其实并非是米调一类人物的崇拜者。我当时颇为崇拜的,倒是一些喜欢远离政治纷扰、敢于埋头攻读数理化、开口闭口“爱因斯坦相对论”、“阿波罗号登月行动”之类的别致人物。可偏偏在这样一批人物里,却大有把米调的各种传奇挂在嘴上开聊的人。说他“狂”、“血热”、“有种”、“份儿足”、“是条汉子”等等,这些赞语在那个年头都不算希罕;可是,“像雷马克战争小说里的人物”、“中国的十二月党人”、“东方未来的格瓦拉”等等,这样的字眼,就让我对这个传闻中的名字,不能不刮目相看了。我怎么能想象,三十年河东又河西,这些年,自己的人生轨迹土洋中西上天入地的,早不知转悠到哪里去了,真实的米调,竟会从多少年的传闻烟雾之中,冷不丁的就活生生站在了面前呢!  我在土垛豁口的背景下默默注视了他一眼。这位自称“米调”的汉子已人中年,黑险,平头,中高个头,细长眼睛,上下一身灰布粗褂。额角的皱纹很深,脸颊边一溜没刮净的连腮胡碴泛绿发青,缺血的脸颊由于常年暴露在风沙烈日之下,枯黑枯黑的像是随时都可以掉下渣子来的红柳残桩,和身后焦黄单调的沙原背景,倒完全是浑然一体的。若不开口,他更像一个大西北常见的那些面相耿严呆板的回回,而不是什么——“米调”。  他日后告诉我:就为着我打量他的这一眼,他把我“盯上了”。当时,他只是笑笑说:“看来我的汉文名字有点让你吃惊,我自己也他妈的吃惊,八辈子也没人这么叫过了。其实,这里的人都叫我另一个名字——”  “索罗卡拉,”就在这时,那个叫黑皮的孩子挤上前来,唤着他的那个更为古怪的名字,“先弄吃的,还是先弄水?”他背着的皮囊水袋在我身上蹭了一下。  “先弄水去吧,黑皮,”那孩子立刻转过身,牵过毛驴走开了,那猴面鹰便在他肩头一跳一落的。黑脸汉子朝我一笑:“您呢,您这位——丝路游客,”他顿了顿,“打算上哪去?”  我苦笑着没答话。我几乎马上断定,他一准就是那位叫“廖冰虹”的女人寻找的那个人——如果那个“信口雌黄”的浪漫故事,竟然具备什么活见鬼的真实性的话。www。xiaoshuotxt。comt,xt,小,说天,堂第4章  他不时给那个叫潘朵的藏族女人搭把手,帮她捆扎着他们的行旅装束,有一句没一句地听着我讲述自己的落难故事。  “廖冰虹?!”  他从我的故作随意的叙述里筛出了这个名字。这一回,轮到我观赏他的略带夸张的惊愕神色了:嘴里喃喃着什么,眸子里闪过一丝抖颤,颊边的牙关便痉挛一般地咬动起来。“她怎么知道找到这里来的?……报纸?没有,我已经有一个世纪没看过报纸。”他低语着,“她总是相信那些浅薄的报道,什么西夏之谜,和我有什么相关!”又转向我,“可是,你为什么不多问一句,她是在哪儿看到的线索,又要上哪儿找我去?嗨,西夏之谜,这里满世界都是西夏之谜,西夏之谜现在都快成流行小调调了!”我看见他浑浊的眼神盯视在一个很远的什么地方,嘴角咬着一丝冷笑。“跟我们走吧,你——麦克?怎么样?”他回过神来,“或者说,我想跟你走一趟?”  “不好!”我忽然惊叫起来,下意识往自己身上摸了一把,二话不说拔腿便跑,把一脸错愕的他扔在了后面。——真要命,我的钱包丢了!就是那个一路上我绞尽脑汁全力护驾的钱包,里面不光有钱,更有我的各种护照、执照、证卡,还有回程美国的机票!我第一个生疑的念头,就是那位陷我于不义的“阿克西”。拽着我磕磕巴巴嚼了一路的英语,一路上颠肝捣肺、风沙蔽面的,他要想使坏,有的是下手的机会。刚才他分明说,要在这凹札集市停留两个钟点的,可如今,小集市上车马稀落,只有几顶土屋浮在沙尘里,哪里还见他的踪影?——这贼小子!我心里骂着,脚跟却有点发虚——真是“屋漏偏逢连夜雨”!瀚海茫茫,眼前只见连天接地的黄沙焦土,身上转眼“一贫如洗”,我该怎么办?我心里咚咚敲着乱鼓:妈的,除了跟这位新识的“米调”走,娘老子的,我还能上哪儿去?!  “怎么回事?麦克,你怎么不吭一声就跑掉了?”  我回到那个土垛豁口边,发现米调和那位藏族小女人,已经移走他们的行褒,坐到了不远处一棵满身结满疙瘩的胡杨树下。两人轮着抽米调手里的旱烟斗,一边啃着手中一截干馍,一边在用一种我听不懂的怪调子语言高声争执着什么。看见我气喘吁吁的样子,米调换过汉文腔调问我——我一下子明白,他说话里的“酱味”,就是从那种怪调子的语言里转换出来的——  “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儿?看你慌的。”  “糟糕透啦,我的钱包丢啦。”  “噢?怎么搞的?”  “我想,准是刚才那位叫‘阿克西’的维族人使的坏。可是,唉,”我越说越着急,“钱还是小事,丢了那些护照机票的,可是怎么办好?”话说出口,我便知道自己又犯了“美国佬”的错误,把轻重缓急弄颠倒了:要在这黄沙大漠里活命,钱钱钱,才是第一要命的大事哪!  “先甭急。坐下来歇歇再说。”他向藏族女人翻了翻眼睛,“看来,是老天爷要你跟我们走?不对,是我们跟你走。”  我没听懂他的意思。那位潘朵却不知为什么笑起来,开口接腔说:“等黑皮回来,我们就走。”她的汉文说得口音很重,却还流畅。  我坐了下来,心里麻麻乱。这趟回国之行的西北一路,也不知撞了什么邪,似乎每迈出一步都要遇坎儿,出状况。此时脑子一片空白,只觉得腹空空、汗沥沥的,包里倒是还有当日从西安旅馆里带出的面包土司片,可我一点吃咽的胃口都没有,肚子却分明又饿得在咕咚咕咚敲着破锣烂鼓。  米调似乎也在想着心事,低着头,木着黑脸用手指在沙土里胡乱写画着什么。潘朵则靠在行李包囊上,埋头点算着毡帽里刚才路人扔下的钢币和角票。不时又闭上眼睛梳理辫子,显得很疲倦,阴影里更又瘦缩了一圈。  越过土垛豁口,我看见天际线上起伏的焦黄里,挂着一轮玫瑰红色的落日。也许是沙尘过滤折射的缘故,日后我注意到,只要是晴天,大漠上的朝晖落霞、新月初日,大都染上这么一重很不协和的淡玫瑰色。  黑皮和毛驴不知什么时侯忽然出现在眼前。那猴面鹰凌空飞落到米调的肩头上,咕咕叫了两声。看见我,黑皮愣了愣。我想,他大概以为我这位“丝路游客”,早就随着旅游团离去了的。他从毛驴背后挺着鼓鼓囊囊的一满怀东西走出来,满脸汗涔涔的。敞开宽大的衣襟,原来是麦秸托子托着的一堆热气腾腾的面食。  ——羊肉泡馍!我的嗅觉惊诧地闻着了一缕醉人的香气。这一路行来,实在没有比羊肉泡馍更熟悉、也更让人着迷的大西北风味了。  “呵呀,黑皮,你从哪里变出来的好东西?”潘朵先迎了上去。  “哈哈,”米调忽然诡黠地笑着打量我一眼,“黑皮,你可是因为麦克要入我们的伙,特意请的客吧?哈,就算是,我们的美国佬麦克同志请的客吧!”  米调又在逢场作戏。半天下来,我已经注意到,他有一张阴晴多变的脸,情绪可以一下子从热烘烘的锅炉掉进冷飕飕的冰窟。我知道黑皮压根儿没把我放在眼里,托子里的羊肉泡馍,分明只有三碗。不过,潘朵很快从身边的毡包里掏出了一个搪瓷花碗,利落地匀出了我的一份。向晚的沙尘里漂起的这股清膻的热气,真能把人的胃液勾搅得翻江倒海。我从潘朵手上接过泡馍,才想起一整天没见过荤腥了,便也不推搪,大口大口地吞嚼起来。  想向小黑皮打个招呼,也算表示一点谢意,可他低着头猛吃,装着没看见我。只是不时把小块的肉末夹出来递给肩头的猴面鹰,瘦黑的脸上绷得紧紧的。  呼噜呼噜吃了好一会儿,米调沉着声音说:“麦克,呆会儿吃完,你跟我说说你今天的来路。我刚才跟潘朵商量好了,让你带我们回到你那晚落脚的马店去。我猜廖冰虹寻不着我,会折回到那里去的。”txt小说天-堂txt小xiaoshuo说天堂第5章  跟在毛驴屁股后面,视线随着滚滚尘土里驴背上驮着的水囊、篷布、毡箱摇晃,我有一种成了“人质”的感觉。为着那个本来完全像是子虚乌有的“廖冰虹”,更为着那个不明不白失了踪影的冤大头钱包。  一上路,黑皮就把猴面鹰装回到笼子里,连同那个灰兔笼,一起盖上一块挡沙尘的破毯,驮在驴背两边。却故意扭着脸不看我,迳自牵着驴走在最前面。那位黑脸汉子米调,似乎这就真的把我这位“丝路游客”当作同伙人了,既不告诉我去向目标,也不解说下一步的行程安排,只顾向潘朵嘀嘀咕咕说着那种语调古怪的带酱昧的话,完全没把我这个陌生人所有从天而降的陌生感觉放在心上。这种理所当然的熟稔,在我们六十年代过来的同辈人里,本来倒是司空见惯的;只是留洋几年,被各种西式客套宠出来的怪毛病,令我对此略略感到不快。  这里是沙漠边缘的沙土地带,也就是我理解的,从前歌子里唱的“戈壁滩”。除了东一撮、西一簇的骆驼刺、碗碗刺、红柳疙瘩和低矮的胡杨树,满限只见一片苍灰焦黄。视线远方的沙质漠区,落日下的波浪状沙丘,倒是泛着诱人的金黄,那却是连骆驼都望之怯步的“死亡之海”了。空气变得清冷起来。沙漠上早晚温差很大,即便是酷暑炎夏,太阳一落山就要备上小皮袄的。脚下的路其实不是路,这种寸草难生、沙石疙瘩的宽平地面,是无所谓路与不路的,就像我日后渐渐理解到,这里的时间,其实也是无所谓时间的时间一样。  还是一样呛人的尘土。无风便起尘,有风,则是真正的“餐风饮土”。头发、衣衫全是灰土,鼻口、眼角堵得满满的不算,用米调的话说,“连阴沟屁眼都是沙子”。  “有点够呛吧,麦克?”他终于向我凑过来。  “唔,还行。”我勉力应答着,狐疑问道,“我们这是上哪儿去?不像是我今天的来路呀。”  “先去黄旗营。我们的本家在那里,我得带上我们那三头骆驼。这地方走长路,离不开骆驼的——你不是早听说过‘沙漠之舟’什么的吗?”  “米调,”我终于鼓足勇气说——这是我第一次这样称呼他,“你们究竟是什么人?你在这里做什么?”没待他接话,问题又一连串地吐出来,这黄沙焦土的,你们,靠什么生活呢?就靠——那些吗?”我指指驴背驮着的笼子里摆摊用的猴面鹰和灰兔子。  “我早知道你要这样问的,”他平视着起伏的天际线,抿嘴笑笑,“我替你瞎掰一通吧:这小子,是沙漠探险个体户?吃丝路饭敦煌饭的散打导游兼卖艺人?还是鼓吹回复原始自然的狂热环保分子?——都挺像的,对不对?可是先不忙作答吧,你不是正陪着我,去会廖冰虹吗?”他的话多了起来,掂了一把我背着的美式旅行背囊——那家伙越走越显得像石块似的沉,便说,“你把包卸到驴背上去吧。黑皮,你看行吗?”  走在前面的黑皮没回头,可是放缓了灰驴的脚步。  我仍旧瞪着迷惑的眼睛,打量着他们。  “英雄莫问出处,盗贼莫问来路。”米调晃着有点微秃、略呈花白的寸头脑袋,“麦克,你可是犯了我们路上人的忌讳啦,哈哈!”他大笑起来。  我只好陪着笑。我知道,我大概也成为这位“路上人”难得新鲜的陪走伙伴了,就像我在那位“阿克西”面前充当的角色一样。  他把我的背包绑到驴背上,摩挲着驴脑袋说:“这驴是我们黑皮从新疆带出来的,它叫库巴,是南疆出的大种驴。对了,我们的鸟也有名字,黑皮起的,叫库莎,它可是我们的魔鸟,帮我们在塔克拉玛大沙漠里找到过水源的,对不对,黑皮?”  他似乎特别在意小黑皮的情绪反应。又趋上几步,傍着他走起来,不时俯身说着什么。  我和那位叫潘朵的藏族女人落在了最后面,忽然觉得不自在起来。我看不出她的实际年龄,她的既像一个小姑娘又像一位老妇人的相貌神态,是我以往从未见识过的。我不知道自己该用哪一种年龄的感觉来和她说话,当然更不知道,选择什么样的话题切入,对于这位刚刚认识的藏族女性,才不至于显得太唐突。  她也不多言。把那顶高高的黑毡帽戴在头上,走得摇摇晃晃的,让我时有一种错觉:仿佛是那顶帽子在走,不是人在走——她实在是瘦小得太出奇了。  我发现,我对米调这一伙人——连同那位“廖冰虹”的兴趣,已经铺天盖地而来,远远压倒了追赶那个什么“敦煌x日游”的愿望;甚至,也压倒了丢失那个钱包以后,本来更应该铺天盖地而来的绝望。我计算了一下自己此行的日程安排——“敦煌”已成为一个遥远的名词了。乡居里别过母亲,北京剩下的杂事已变得可大可小。反正美国大学的暑假漫长而无聊,我那位正和我争执着论文发表“排名先后”的洋人导师,此下,还不知在加勒比海的哪个海岛上煎烤着他的红铜肤色呢。不如就此豁出去,借个什么“廖冰虹”的由头,跟着米调他们浪荡一场吧!  感觉上不算长的一段路,看看手表,竟然走了将近三个小时。黄土,长天,长天,黄土。视野之内的景观太单调,也不知是把时间与距离的感觉,拉长了还是缩短了。只是从脚髁关节的酸涩里,才感受到肢体长时间承受压力与振动带来的疲惫。大灰驴咴咴地叫起来,像是带着水声脆响一样,叫声抖动着黄尘,清冷孤寂的空气似乎也变得生动起来了。黑皮停住了步子。眼前出现的“黄旗营”,显然也是清代遗留的传令驿站改造成的村落,倒是想象中的样子——其实无须想象,大漠上凡有绿色,皆是营居之地,不过就是一小片似有若无的干渴的绿,拥着三五顶歪歪斜斜的黄——几片像是破草鞋似的土色矮房子罢了。  随着驴叫,我本来期待着一阵狗吠声的回应。没有,四下静暗暗的。日后我明白,客少人稀,狗的功用,在此地都显得太奢侈了。应声急急滚出来的,是一个像胡桃核似的矮圆的身影。“阿妈!”我听见米调低低叫了一声,觉得这个称呼有点古怪,既不是北方汉族的,也不像回回,或者维族、藏族的,倒更像是我的祖籍——粤地南方乡下,对年长女性的称谓。  米调高大的身影弓起来,真像包着一个胡桃一样,把那个小矮圆拥进了黄泥小屋里。我习惯地欠欠身子,让潘朵先进屋。等我弯腰迈过了一道低坎,走进略为洼下地面的土屋里,发现屋子小得几乎马上就被填满了。酥油灯的烟很重,像是刚刚点着便已经耗尽了油的样子,炕火在屋里某个角落闪烁着。我在昏昏光影中总算看清:米调怀里拥着的老人,果真小得像是一个胡桃核一样,满脸布满桃核样的坑沟,绿豆大小的眼睛都快被坑沟埋住了,却很灵活也很快活地朝我转溜着。第一眼竞觉得很熟悉,待米调说了好一会儿话,我才觉得自己可恶——我想起了迪斯尼游乐园里白雪公主身边那七个小矮人的形象。  我又闻见了那股烧炕的干骆驼粪袅起的怪味儿。  虚妄。又一次感到了虚妄。正在经历中的,不像是真实的,倒像是陈年影片的偶然定格中,让人无意窥视到的画面。  米调说:“阿妈,这是我路上认识的新朋友,美国回来的,比酒泉还要远得多的美国呀。”后来米调告诉我,“阿妈”一辈子都没离开过这个“黄旗营”。她死去的丈夫倒是去过酒泉,并且死在酒泉。是公家派“官军”的担架抬走的。他得的是“原子病”——那些年间,离此地几百里外的罗布泊核爆炸试验地飘来的幅射尘造成的怪病。我猜想,“阿妈”的身材小得这么离奇,裹着一身羊皮袄,身高和体宽几乎相等,大概也一定跟这原子辐射有关吧。米调说:这不稀奇,我们这儿的人大都有原子病。我和黑皮都有,他的重,我的轻,血色素指数只有正常的一半。——潘朵吗?倒不,她瘦小,却是喝窑水喝的,你知道什么是窑水吗?  老人颤着脑袋向我发出呜哇呜哇的尖细音调,像蜂鸣器似的。我看见了门外泄进来的沙漠的月光。  米调笑着,也呜哇呜哇地一边回答老人,一边向我翻译着她的话:“吃过了,我们吃得饱饱走来的——哎,黑皮呢?她问你美国的蚊子有多重?美国人会打麻将吗?我告诉她,麻将倒不会打,可是会抽大烟。人家那里的毛主席革命路线坚持得好,蚊子不多,可大烟不少。我们阿妈最爱说笑话了,那手麻将打得像真的似的!麻将好像不是清朝发明的吧,可这小村里的人打起麻将,都说:大清的麻将!那副黄牙骨牌,可不就是大清正黄旗的贵族传下来的!”  米调看见老人,话显得特别多。他显然属于那种特别善于讨老人和孩子喜欢的男人类型。我却相反,大概是个孩子见了就躲的主儿。瞧那位黑皮,跟我像是前世有仇似的,一路上不搭不理的,进了村连屋门都没进,大概牵着毛驴喂食去了。趁着老人非常贵族派头地跟俯下身来的潘朵吻额、吻颊,我打量了小屋一眼。这小屋子竟然还是见过点世面的:土墙上除了一幅泛黄的样板戏《红灯记》彩画,还贴着一张印着“日本讲谈社”字样的大幅“敦煌”画册广告,大概是前面的摄制组留下的;另一边墙上,挂着不止一面的三角洋文队旗,大概是几个外国探险队、旅游团留下的。米调告诉我,老人喜欢新奇东西。第二天和阿妈告辞的时侯,我给她留下了一瓶从西安旅馆里买的法国矿泉水,米调说:她一定舍不得喝,也挂到墙上去。  米调和潘朵又跟老人呜哇呜哇说了一阵子我听不懂的话,领着我走出了小泥屋,向着晦暗中的一个什么地方走去。入夜的沙漠天色,马上变得清寒如秋,风并不大,可是暝茫中的远处沙原上,却听见风的拉锯似的呜呜怪叫声。衣装上我总算是有备而来的,大夏天还披挂着一身皮夹克,可我仍然感受到内里透着的寒意。也许,不仅仅是生理性,也是心理性的反应吧。月色忽明忽暗。铺天盖地而来的陌生感已经化作走马灯式的真实:眼前迎走的一切都像是虚的,却又真实得让你摸不著边际。  米调称作“地窝”的,其实是改良放大的维族人的“库姆包”。露在地面的是泥浆混合红柳枝垒起的拱顶,带着一截枯树头似的烟筒;地窝的主要空间半埋在地下,挡风,也保暖。我跟在米调、潘朵的后面走进去,才明白了米调路上说的“本家”的意思。地窝里已经点亮了灯,生起了炕火,原来黑皮早已先回到这里,并且把驴背上驮的笼子箱包卸下来,收拾停当,开始在斗耍他的猴面鹰了。  外面看小小一个斜拱,里面的空间却异常阔大,足足有两三个“阿妈”的小泥屋大吧。只是满限杂乱,并且所有东西都落满了厚厚的灰土。闪跳的火光中,我在黑皮、潘朵忙着拾掇掸起的土尘里呛咳着,默默打量着地上胡乱撂着的一双又一双的破靴子,以及那些打包捆着、用小石头压着的一摞摞旧书和乱纸。我特别留意到,在一个胡杨枝条钉成的粗木架上,一层层不规则摆放着的带土的各种石头片、石杵、器皿残片,上面,似乎还贴写着细小的文字、标号。  这里,显然是他们常年漂流的一个主要落脚点,这一回,他们像是出门很久了。  我感觉到倚靠在对面炕上的米调,也正用一种研究的目光,打量着我。  “你的问题又来了,对吧?麦克?”米调抿嘴笑笑,说着便回过头去,“潘朵,不忙收拾了,明天又得上路。黑皮,弄弄你们就先睡吧。我到外面抽一会儿烟,和这位麦克同志说点事情。”他向我使了一个诡黠的限色,拍拍灰褂上插着旱烟杆的口袋。从此,他就把这“麦克同志”挂在嘴上,成为我的固定称呼了。  我问:“可不可以先弄点水,洗把脸?”  他抹一把鼻子哼哼笑起来:“麦克同志,您老人家就免了吧。可见,您是真的不知道喝窑水的滋味哪!”  背身打扫着的潘朵好像也在轻轻地笑。  我摇甩着满头沙土,随着他走出地窝。临了他又回身把炕上一件破羊皮袄扔给我。我便回了他一句:“可是,你的那位廖冰虹,她会知道喝窑水的滋味吗?”wW w.xia oshuotxT.Comtxt小_说天/堂第6章  一开腔,他就让我吃了一个大惊。  “你的钱包有着落了。”他很艰难地从裤裆边的口袋里掏出一堆生疏玩艺儿来,“你点点,少了一点什么。”  月光灰影下,天可怜见的,我总算辨认出来,那是我的那个被大卸了八块的浑帐钱包。却不忙接手,盯着他:“是你干的?真高明。”我一时又想起了那位“阿克西”。  “噢,我吗?不排除这个可能。”这一回,他却没笑,沉声说,“是黑皮干的。我傍晚就猜着了。下午人散了,我们站着说话的时侯。——拿着,”他递过手来,“黑皮恨汉人,特别恨你们这些酒足饭饱的什么丝路游客。”  “不必说恨这么冠冕堂皇吧?”我说,“碰到任何这种倒霉事的人,不过是那些职业小手们随意选择的对象而已,谈不上恨与不恨。”蓄压着的好奇心,这时已经燃起我的一种近似挑衅的欲望,况且半天下来,我也丈量到了某一个可以“放肆”的边界尺度,便故意说,“你老兄,不会是以此为业的吧?不会是黑皮的小手后面——那只大手吧?”  他看我一眼:“好,麦克同志,发起了无产阶级革命阵营的战略性反攻!”他用了一句“文革”术语。  我飞快地看一眼手上散了架的钱包,压抑着心头渐渐升起来的如释重负的快意。那些于我至关紧要的护照、证件连同美元什么的,似乎毫发未损;大概只有那点人民币的零头,化作了傍晚那顿从天上掉下来的羊肉泡馍。一时明白了黑皮大半天来对我的疏远敌意,便问:“米调,你说黑皮恨汉人,那你,不也是个大汉人么?黑皮他,好像也是汉人的孩子吧?”  “他是我们汉人遗弃的孩子。”米调点上他的旱烟斗,大口吞吐着。一股辛烈的同样带酱味的烟气,在清寒的大漠夜气中,一圈一圈,袅散出某种魅惑的图纹,“我在吐鲁番遇见他的时侯,他正在帮毛驴贩子赶驴。他是内地支边的知青在新疆生的孩子,为了回城,刚出生就把他扔了。在跟我走以前,他已经在南疆的草原和沙漠之间的各个冬牧点,流浪了好几年。”  “那潘朵呢?”  “你是宜将剩勇追穷寇哪。”他又冒出一句“文革”中流行的毛诗词,“潘朵么,我是在青海和藏南交界的藏区遇见她的。她是一个喇嘛教的‘呼图克图’——大活佛的女儿。”  “大活佛的女儿?”我脱口而出,“不是听说,活佛都是转世而来,不可以婚娶的么?”  “这就是她今天跟着我到处流浪的原因。”他顿了顿,“当然,她首先是我的梵文老师。”  “梵文老师?”冒出脑门的又是那个字眼:“信口雌黄”。我不知自己的嘴角是否又浮出了那一丝“小笑”,却分明瞥见,米调眼瞳里掠过一丝冷冰冰的敏感。想起潘朵那张皱纹密布却黑亮小巧、说不准年龄长幼的脸,便又问:“对了,你说的潘朵喝窑水长大,又是怎么回事呢?”我干笑了两声,“怎么样,革命阵营的攻势太凌厉了吧?”  云头遮住了月光。他的黑脸陷在天际墨色的波纹里,随着烟斗的吸吐一明一灭,像一块灰烬里的火炭。  “水,是这里的孽。”他说着,把一个巴掌伸过来。月光下我骇然看见:手心手背上,皮肤粗糙龟裂。每一根指头上的指甲都是残缺脱落的——那完全是一只与红柳疙瘩无异的植物性的巴掌。“都说大西北缺水。可我在塔克拉玛干沙漠上,用手就挖出过十几口能出水的井,你说怪也不怪?虽然那些井里出的,常常都是不能喝的苦碱水,可是足以证明,这一带其实有丰富的地下水源。地下水对于眼下的大塔漠,就像一堆金子对于一个饿瘪肚子的穷汉一样,你说有意义吧它真没意义,你说没意义吧,它的意义可大了去啦!”  说到水,米调的话头,像是荒漠上的干草一样被点着了。“西北人爱说:一年一场风,从春刮到冬。旱是你生来的命,水就成了你生来的孽——天水难求,就喝窖水呗。一年的吃喝洗涮,就靠那点积攒的窑水。可喝惯了窖水,人也懒了,地底下的好水就更找不着啦!都知道西牝怪病多,我看这窖水,就是祸根子。你看潘朵个子小得出奇不是?窑水缺矿物质,喝窑水长大的人,容易得矮骨节病……”  日后我稍加留心便注意到:在大西北,凡有人烟的地方,都可以在村边屋后,看见这种积攒天雨冬雪用的土窑坑。窑底封上胶泥,夏天蔷尽天上落下来的几乎每一点雨滴,冬天背尽坡上的陈冰、路边的积雪。长年苦旱之中,就靠着这一点点积圈攒的窖水度日。  他却突然打住了,目光变得锐利起来:“瞧我,越扯越远啦,该是我向你刨根问底的时侯——你好f象听说过我?‘文革’中,你算是北京哪一个旮旯的?”  他说了一句北京的“胡同话”。  一个隐秘念头的驱动,使我不愿意让他知道我对“米调”已有的了解。便胡乱编了一个北京郊县中学的名字,并且把年份说低了两届。  他显得有点失望,马上又掩饰地拍拍衣襟,扭扭脖子。似乎他遇着我,期待的是遇着一位同年代、知深浅的对话伙伴。谈话气氛一下子变得涣散起来。“今天太累了,”他淡淡地说,“本来我想仔细向你打听一下廖冰虹的。你是这么些年来,我碰到过的,第一个和她这样接近交谈过的人。——明天上路再说吧。”  这时我看见,潘朵的身影晃在地窝口黄暖的光晕里,四面张望了一眼,向我们急急走过来。  “索罗,索罗卡拉!”她急急地吐着变了调的汉文,“黑皮病了,好像还不是老毛病。”  好奇心显然把我变得太不识趣了。我用手势拦住了刚要抬腿的米调,勉力笑着:“能不能让我再问一个小问题?素罗卡拉是什么意思?你的名字,为什么又是——索罗卡拉?”  他冷冷笑了一下:“再说吧,明天上路再说吧。”wwW、xiAt,x\t,小,说天,堂第7章  如果不是因为黑皮,我恐怕第二天就“出局”了——米调打算天亮后在“黄旗营”设法甩掉我,这是日后他向我坦白的一个不算小的“阴谋”。他说他一下子感到了对我的腻味——我的步步设防,我的“大汉人的无聊世故”,我的“假洋鬼子”+“丝路游客”的伧俗不堪的优越感,等等。我猜想,特别是那个不识趣的“最后的小问题”,把我们的“素罗卡拉”激怒了,甚至是亵渎了吧。  黑皮病得不轻。伏身倒在土炕上,胸口像拉风箱似的,大口大口喘得厉害。我们进得屋来,他大概连对我这位“宿敌”的戒备或者仇视都没有力气表示了。向我瞥了一眼,目光显得无力而又无助。米调摸摸他的额头,猛地跳开手,脸上绷紧的僵硬,说明烧得不低。“从楼兰考古队要来的那些药,吃完了吗?”米调问。“吃过了,吐了一通,可是喘得更厉害。”潘朵说着,求援似地转向我,“往日他只是发低烧,从来不会这样喘的。”  我的医学家庭背景,每每在这种时侯让我得到某种出入头地的机会。我默默站在炕前,注视着脸颊低陷、半闭着眼睛的黑皮,他的抽喘是波浪式、阵发性的。拉过他的手把把脉搏,掌心烧得火烫,心律过速,那指头骨节的软搭搭和手背巴掌的粗拉拉,恰成一种对照。我说:这孩子属于过敏性的体质,恐怕是一种过敏性的哮喘。持续低烧说明身体内部有炎症,是一种肺功能长期衰弱的病状(“原子病”?)。有两样东西也许是今天发病的过敏源:一是刚才打扫掸起的满屋旧尘土,二是傍晚那顿急了的泡馍——他刚才不是吐了一通么?  米调飞快地打量了我一艮,我其实咽下了后半节原因未说:还应该加上心理因素——为着一路上我和那个冤大头钱包,黑皮心里所郁结的种种不快。  随身备药已经成了我多年来出门的习惯。我打开背襄,想到刚才那个从这里失而复得的钱包,笑了笑,便仔细在那堆药瓶子里翻找起来。  黑皮小子和你有缘。这是米调日后常常挂在嘴边的话。在当晚,这话可真算是说应了。我自己也正属于过敏性的体质,每年北美的春秋之交,花粉过敏、尘毛过敏,闹个没完没了。所以这一回出门,我恰巧把那管美国专治支气管过敏性哮喘的喷雾药剂带上了,另外,还有专为退热用的常用药“泰勒诺”(tylenol)的速效水剂。  我问:“有热水吗?”  潘朵慌忙从炕口灶台上递过一搪瓷口缸浑黄的热水。  我抱起黑皮,他抬眼见是我,极力想把脸别到一边去,脖项却软耷耷的没力气。我把几管水剂的“泰勒诺”滴进他嘴里,让他就着热水吞下;然后在他波浪式的大喘间隙,让他张开嘴,把止喘的喷雾药剂喷进他的气管里。潘朵一直面容严肃地端坐在暗影里,紧紧盯着我的每一个动作。果然,不消一阵功夫,黑皮的呼吸平顺下来了,昏昏然熟睡了过去。米调探手摸摸他的额角,猛地又跳开手来,咧开嘴皮,似笑非笑,瞪眼看着我——高热,显然也很快退了下去。米调故意抡着眼珠子瞄瞄潘朵。“真是的?真是的?”潘朵细长的眼睛里溢满惊喜。我感到黑洞洞布满尘网的土屋,因为我的煞有介事的“医术”,顿时变得生暖透亮起来。  米调笑道:“麦克,看你像真的似的,没准当过村里的赤脚医生吧?”他提起这些陈年旧事,像是说着眼前的光景。  “不瞒你说,真当过,还评上过什么积极分子。”  “在西双版纳吗?噢噢,不,在海南岛?你告诉过我的。”  我笑道:“你好像对西双版纳特别感兴趣?”  “再说吧,明天路上再说吧。”这一回,他的话里少了那分冷淡。  “索罗,”潘朵这时又冒出了这个古怪的名字,  “该睡了,让你的朋友也早点睡吧,同志你,”她显然不知道该怎样称呼我,却是大半天来第一次向我递过笑容,“多亏了你……你今天一定走累了吧。”  “你们先睡吧,今晚由我负责陪黑皮,”我摇了摇手中的喷雾药剂,“这药需要三四个小时定时喷一次,才能最后把支气管的习惯性痉挛压下去。”  潘朵拉过两条油腻发黑的翻毛羊皮毯,扔给我一条,随后把酥油灯拧灭了。我把那条毯子盖到黑皮身上,和衣躺了下来。地窝的黑影里印上了月亮的光斑,火炕口的暗红影子在那个角落里晃动着,风声仍然像拉锯一样,在屋外的沙原上嘶吼。累。腿骨关节尤其感受到一阵阵袭来的酥麻,却毫无睡意。几天来的奇特际遇,过电影似的撩拨着我的神经,随后,便感觉到了炕上的那一头,另一张羊皮毯里的异样动静。  米调和潘朵抱在一起,他们显然并没打算对我有所避讳,起先只是絮语低喘,随即便剧烈地、却近乎无声地翻滚起来。我听见了压在下面的潘朵低微的呻吟,却惊诧自己并没有因为这些突如其来的特殊响动,带来本来应有的生理反应。暗影中,头顶上有一个蜘蛛网的游丝在低喘声中隐隐抖动。我莫名地笑笑,背转身去,不时睁眼看看侧边黑皮的动静。  夜里黑皮又急喘过一回,很快就被我喷进去的药剂压下去了。天亮前,朦胧中我感觉到炕那头的两个黑影又翻滚了一次,并且发出了低低的欢悦的声音。可是睡意把我沉重地压了过去,我只是随着那个似乎持续恒久的响闹声,做了一个怪梦——关于牦牛和骆驼的首领大战长安城什么什么的。待我在一片炫眼的光亮中醒转过来,发现门外是一片刺眼的白光,身边的炕席是空的,昨晚盖在黑皮身上的羊皮毯盖在了我身上。米调和潘朵已经在地窝里收拾捆绑着什么,看见我爬起来,米调连连笑着:“我们的赤脚医生醒了,华陀再世了,伟大的新生事物胜利了!”  “门巴,同志你像是雪山里下来的神手门巴呀!”潘朵的五官游动着,鼻眼活泼地说,“黑皮好得就像没发过病一样,该怎样谢你呢?”“门巴”是藏语“医生”的意思。我以后知道,在这荒沙野漠,没有什么比“门巴”更受尊重、更受称誉的了。  “黑皮呢?”我问。  “上阿妈家给我们那三条骆驼备上路的水和草料去了。”米调说,“一大早,就为我这回不让带他的库莎大鸟出门,怄气呢。说不准回头的日子,我怕他把他的鸟老弟,折腾坏啦。”  隐隐传来了脆沉的驼铃声。恍惚中像是当年海南黎寨里的打梆声,穿过岁月烟云飞来。我脑海里浮出了这两个奇怪的字眼:浪漫。我站在地窝门洞口伸了一个懒腰,只见满限一片金蓝。大漠上的晨风干爽清冽,我闻见了从哪里飘来的烧煮青稞面的焦糊香气。t××xt×小×说××天×堂第8章  早晨一出发就不顺。  黑皮趿拉着长靴子,领着三峰昂然的骆驼飒飒走来的时侯,我才发现,他其实是一个多么利索能干甚至不无几分英武的大孩子——唇上一抹细绒毛,都可以称上是个大小伙子了。虽然依旧对我板着脸沉默,可是瘦挑的身子里潜蓄着的某种激情,连米调都被感染了,悄悄说:你等着,黑皮今天可要好好向你露一手呢!黑皮的奇迹般康复以及与我的迅速和解,使得连潘朵这样细心的“上路人”都忘记了:早晨起来,天际线间那抹危险的金蓝——那纯亮透明的黄、蓝单色。在沙原上讨生活的人都知道,连绵的闷黄与天际的灰蓝,是这里的恒常景观,那意味着会有一段燥热苦旱但相安无事的日子。天际线一旦出现爽亮爽亮的金黄、蔚蓝单色,甚至大气里浮荡起炫目魅人的海市蜃楼,那就是老天爷要作怪的预警表示了。用过青稞面疙瘩早饭,我记得阿妈扑在米调怀里送行的时侯,像是嘤嘤呜呜地提醒过什么的,可是黑皮和潘朵,已经牵上驮好行装水粮的骆驼,欢快地走到前面去了。  米调告诉我:那三峰骆驼,是他们前些年用每头五百元人民币的价钱买的。为此花光了他们为西北一个什么工程打工攒下来的几乎所有的钱。“可是,有骆驼,就有活路,这是沙漠上的真理。”米调说。从黄旗营赶往我那天歇脚的夜店,不必再绕我前两天的来路。今天的行程是要穿越一条狭长的沙质漠区,按骆驼队在沙质区一天走二十公里算,从这里到那夜店的直线距离还不足十五公里,日落前一定可以抵达的。只是,这一段路是西北方大塔漠南进侵蚀的必经风道,气候一夕三变,当地一般的马队、骆驼队宁可绕着走,含近求远,也不愿触碰这个风道的霉头罢了。米调说,以他和黑皮、潘朵的沙漠历练,这实在是“小菜一碟”。  ——谁料想到,我们这支小号的骆驼队才刚刚从沙土区边缘走入沙质区不久,就遇上了突如其来的大沙暴呢?  我学着黑皮的样子,在风沙骤起的瞬间,用一件汗衫包住了头部,只露出那对别扭十分的大眼镜,对着米调怪笑连连:“瞧,我们这样子,多像武侠小说里写的那些马贼刀客!”  米调却不笑不应,侧起耳朵在聆听着什么。  瀚海之中,不知从哪里突然冒出那么多古怪的声音。开始是闷雷似的,像是脚底的沙原在打鼾,猛然间便有一个调过了音量的喇叭在耳边昂昂地尖叫起来。随后是巨幅幕布被撕裂的咝咝怪响,马上又变成了气锤砸在铁砧上或者蒸汽机车启动的咣咣轰鸣。以后,一片喧声嚣杂,反而似乎进入了无声的深海之中,只觉得风沙嘶啸着劈面砸来,眼前的世界,开始晕晕浑浑地旋转起来。我们伏在倒卧下来的骆驼身上躲避飞砂劈打,在每一阵骤风刮过后,吆喝起骆驼在软沙里疯赶一阵路。在骆驼队拼力进入一个大沙窝避风的时侯,才陡然发现:我们迷失了方向。指北针在米调巴掌窝里突突乱抖个不停。我的汗衫和眼镜很快就被飞沙打跑了,嘴里本来还在往外吐着沙子,后来连嘴唇都僵住了,脸上却早结成一块沙饼蛋糕。三头骆驼都被飞沙打得昏了头,陷在软沙里再不肯动弹,被黑皮用砍土镘敲了几下,那头叫“阿赫”的领头骆驼,忽然像中了邪一样,在风沙中嗷叫张狂起来!  我后来知道,“阿赫”是他们借用了最早穿越塔克拉马干大沙漠的瑞典探险家斯文赫定的名字,另外两头骆驼“阿普”和“斯坦”,则分别是发现西夏古都黑水城的俄国人普约特和发现敦煌经卷的英国人斯坦因的名字。“阿赫”这时挣脱了黑皮手里的缰绳,往沙窝口的斜坡下冲,“阿普”和“斯坦”便一蹶一蹶地跟着在软沙里疯狂兜转起来。米调吼叫着冲到沙窝口,连拽带扯,几乎是用趴倒的身体才挡住了“阿赫”的去路;要不是黑皮死命揪住缰绳,“阿普”几乎便要把我踩在蹄子下了。潘朵个子小,手上缠扯着疆绳,仍然被同样个儿小的“斯坦”撂倒了,这头幼齿的驼驹一看拖倒的是一向专事照看它的潘朵,又惶乱地围着潘朵兜转起来。惊慌中背负的行李和水袋在滑动,卡到了它的两腿之间,它就拼命想甩脱,结果,在叮咚乱响的驼铃和潘朵、黑皮的惊叫声中,皮囊水袋被“斯坦”一脚蹂破了。那水——沙暴之中仍旧显得那么炫白刺目的水头,哗哗地,迅即,就被沙土吸光抽尽。  米调回身想把剩水抢住,皮水袋已经瘪得如同一条风干的黄鱼。  “一定又是罗布泊起怪风了。”米调望着呜咽的天色,低声说,“每一回从罗布泊刮过来的怪风引发的大沙暴,核试基地的大气里放射性原素的分值特别高,骆驼总要这样中邪张狂一回的。”  好不容易安顿好三头骆驼,沙暴终于席卷而过。米调站到居高的沙窝口观察了一下来路,说:方向走迷了。本来想循着骆驼脚印退回去的,可是沙暴把所有来时的印迹都刮掉了,无路可退了。“——麦克你别慌,今晚,咱们恐怕得要在这沙窝里歇夜啦。”他呸呸往外吐着沙子,向我调侃着,“浪漫呀!刚才一路上,你不是说,陪着这大漠驼铃的走上几天,就好像咱们现在聊起西双版纳的高脚竹楼、海南岛的黎家山寨一样,完全就是歌子里唱的浪漫吗?”他的兴致又来了,滔滔发着宏论,“咳呀呀,浪漫!我看哪,浪漫,其实是距离感造成的。你看眼前这黄沙落日,驼铃丁冬的,浪漫吗?——恐怕只有够呛吧,够他妈的呛吧?”  我没回话。我还在为他刚才那一番“放射性元素”的话久久发呆。一时觉得,脸上、身上、肩上落满的沙土,黄澄澄的晃眼,都在闪闪发光地“放射”起来。  惊魂甫定之间,我看见渐浓渐淡的沙尘里,果真透出了一轮玫瑰红色的颤颤摇摇的落日。——“浪漫”么?wWw:xiaoshuotxt?comtxt小xiaoshuo说天堂第9章  “鹦哥绿”。米调说,这是西双版纳当地描说绿色,喜欢使用的一个字眼。  我的想象延伸到一九七三年的芒坝三月街,那个巨榕托着焦红落日的傍晚。我相信,在廖冰虹的记忆里,那一回芒坝赶街的浪漫,浸满水盈盈的绿意,则不但是真实的,而且是永远鲜活亮丽的。更要紧的是,那,或许是她终于可以为自己两年前那一回的怯弱和反悔,在米调面前扳回自尊的最后一次机会了。  她是在一九六八年开春那次十三陵召开的“203勤务组紧急会议”上决定跟米调走的。她从家里偷出了六十块钱和五十斤全国粮票,就和米调以及“203”的一众战友们,爬上了南下的列车。  “203”,是米调和他的哥们儿在一九六七年秋天,以极隐秘的方式建立的革命组织。这是在遇罗克《出身论》、湖南“省无联”《中国向何处去》先后被上头点名批判、作者被捕下狱之后,他和他的哥们儿决意“转入长期的地下斗争”而成立的秘密组织。那时候,米调早在“联动老兵”、“四三派”、“四四派”等等这些北京中学“文革”的热闹角色里转了一圈,开始寻找和确立属于他自身的理想角色。之所以采用“203”作为组织名称,而不是当时流行的“井冈山”、“冲霄汉”、“红反团”之类,正反映了他们对于“纯粹革命”的向往,连同对于当时整个中国革命和世界革命形势的整体评价。他们一伙哥们儿身在北京,却仿效青年毛泽东的“新民学会通讯”方式,通信讨论了“当前形势和我们的战略战术”,作出了“革命开始堕落”、“人民的至高利益已经被出卖”、“世界革命的重心已经发生转移”的三大重要论断。米调解释说:“203”,既寓含了“为地球上三分之二还没解放的人民而斗争”的崇高理想,也包含了“中、苏两个革命阵营的变质”,造成了“中、苏、美世界三极力量的复杂较量”等等复杂深刻的涵义。可是,在爱抬杠的廖冰虹看来,这其中仍旧脱不去五十年代一本通俗革命小说的影响——那里面有一个以“203”为代号而广为当时革命少女着迷的小分队首长——“少剑波”,还有一位同样为革命少女迷醉的漂亮角色——“小鸽子”白茹。她相信这个“革命迷醉”一定在米调的潜意识中发生了作用,否则,为什么不叫“302”呢?不过,米调爽朗潇洒的个性,一举手一投足的言谈风貌,却为“203”赋予了更为激动人心的特质。记得当时,面对荒草萋萋的封建皇陵,他把脖子上的长毛围巾这么一甩,短促地一挥手,用低沉的男中音说:“203”,就是我们的理想本身,我们的赤诚本身,我们的铁血本身!在这个理想的旗帜上,高高飘扬着两个大写的拉丁字母:yb!yb!  廖冰虹第一次听到“203”与“yb!yb!”的神秘耳语,是在跟随她们女中的一位“闺中密友”,蹬车造访清华大学的一次春日郊游中。那时候,正是柳丝吐黄、落英满天的暮春季节,在她们女中学生里,暗暗兴起了一股结交大学生的同性或异性朋友的热潮。她们在扑面的杨花飞絮中,一边蹬车一边兴奋地议论着:哪个组织的哪位人物酷似某某谁谁——比如中外电影里那些大明星,《青春之歌》里的卢嘉锡,《早春二月》里的陶岚,或者《牛虻》里脸上带一个疤的亚瑟,诸如此类。当她在密友的耳语里,听说了“203”的“地下秘密组织”的性质,知道“yb!yb!”的真实涵义即是:“永不反悔!永不背叛!”她坚决地拽住密友,调转自行车,回头走了。对于喜欢穿男式军装、故意把红袖章从习惯的右手臂膀戴到左手手腕的廖冰虹来说,女友们的“大学生交友热”,夹杂着青春情欲与虚荣炫耀的诸般色彩,未免过于流俗浅薄,比起米调这更为神秘刺激的“203”与“yb!yb!”实在是逊色太多了。她当即向密友下了“军令状”:连夜为她给米调捎上一张写着“yb!yb!”密语的便条,马上安排跟“203”首长米调的见面,她要义无反顾地成为“203”的一员!  密友表示为难:她也是听她的另一位“亲密战友”在枕头边的悄悄话里提到的“203”,她其实并不认识米调。“那就找你的亲密战友问去。”廖冰虹不容置疑地说。“要是她也是听闻她的她更亲密的战友说的呢?”“那就再让她的亲密战友找更亲密的问去!”廖冰虹说着就把裤腿挽到了膝盖上——那是当下“铁姑娘”们的习惯动作,“走,我跟你问去!就是找到天涯海角,我也一定要找到这位203!”那架势,分明是又一场魅人的“万里长征”,明晃晃亮堂堂的就铺展在眼前。——“203”“203!”——“yb!yb!”她热切呼唤着这几个神秘字!,什么红头粉脸的星男星女们,什么清华、北大的“托洛斯基”们、“巴枯宁”们,文绉绉的“罗亭”、“约翰克里斯朵夫”们,统统见他妈的鬼去吧!  从此,她再不去凑那些敲锣打鼓、欢呼游行的热闹,更不屑于去抄录那些写得涕泪横流的“向毛主席致敬电”的美词华藻。风来雨去,她是经过好一番复杂周折,才结识上了心仪久矣的“203”——米调的。开始,每天一落黑,她只是在那位“密友的亲密战友”陪同下,怯生生坐在米调家那个抄家后空荡荡只剩下一座落地大钟的厅堂里,瞪着她的非常“小布”的大眼睛(那是米调后来嘲笑她的说法),听着他和他的哥们儿在自鸣钟每鸣响一次的空隙间饮酒赋诗,纵论天下。“小布”就是“小布尔乔亚”——“小资产阶级情调”的时髦别名。他们吟写的是一种从毛泽东诗词里演变出来的旧体诗,经常出现诸如“将热血,洒长天”、“傲雨啸风胆气豪”一类的句子。然后,从南斯拉夫到匈牙利到古巴南美到越南丛林,再到白宫华尔街莫斯科红场巴黎香舍丽榭,开始就天下分合大势,发表各自的警世之见。最后——大抵在夜半酒醒以后,才在烟气腾腾的由卫生间改成的暗房里,汕印“203”革命传单,用自制的放大机洗印各种黑白照片。暗红色的滤光灯,渲染出一种魅人的“地下工作”气氛,浸在酸性显影液里那些照片上的“203”们,一个个从晕呼呼的迷蒙里渐渐显形——有的披风衣叉腰作登高仰视状,有的则戴长围巾穿短马褂作“五四青年”打扮,总之,“份儿”都挺足的。米调呢,则更能在这些周武郑王、人五人六的家伙们中间“拔份儿”——他从来不苟言笑,铁绷着一张脸,一身的破衣烂衫却见多识广,每每说话不多却出语惊人。比如,他不但几乎读遍了当时在规定级别里内部发行的“灰皮书”、“黄皮书”们——从波德莱尔的诗集《斯大林时代》、《新阶级》、《赫鲁晓夫主义》;而且知道当今世界最腐朽的西方流行音乐——“甲壳虫”(今译“披头士”)乐队的头头约翰蓝侬唱的歌曲,还包括被暗杀的美国总统肯尼迪的情妇玛丽莲梦露的各种奇闻轶事——这,都是那时的一般年轻人闻所未闻的。米调父母早在“文革”之初就被关进秦城监狱,据说与延安“鲁艺”时代跟江青的过节有关。所以,他从来不把那些当时得令的政治人物放在眼里。wwW、t xt 小 说 天 堂第10章  “yb!yb!”——永不反悔!永不背叛!实在是“203”最为令人高山仰止而又望而生畏的至高原则了。当“勤务组紧急会议”作出了“从地下斗争”转入“地下武装斗争”的决议当口,“勤务组”的三分之一成员马上就打了退堂鼓。“勤务组”是“文革”组织中对“领导核心”的简称,这一称呼源自于当时流行的“做人民的勤务员”的革命理念。“203勤务组”其实只有九个人,这大体上就是“203”组织的全部成员本身。在米调当时的说法里,广义的“203”,则不仅是未来全国性、而且也是全球性的革命运动的总称。“地下武装斗争”的意思则有两层:一是像一八七二年巴黎公社那样举行城市武装起义,开展巷战和街垒战;二是像青年毛泽东那样拉起农民武装队伍,到远离城市政治中心的穷乡僻壤去发动劳苦大众,开展游击战争。显然,在当时的“革命形势”下,只有后者,才具备略为可以想象的可行性。那天,京郊荒野上朔风凛冽。三种颜色的信笺剪成了选票。投票表决的时候,廖冰虹逆着烈风,短发飞扬,毫不犹豫地选择了红票。“203”的投票方式采用了法国大革命的红蓝白三色旗的颜色:红色是赞成,蓝色是反对,白色是弃权。第一次参加“203勤务组”的秘密会议,就参与了如此至关重要的革命决定,嘶啸的风声中,廖冰虹胸脯里的小鹿猛撞,胃部因为紧张而痉挛,却又带着一种快意的疼痛,人就有一种轻飘飘要虚脱的感觉。“开展地下武装斗争!”这是何等富有理想、胆魄的政治决定!能成为这历史决定的一分子,实在太让她感到荣幸了!甚至比一九六六年“八三一”,她总算被排在第二批接受毛主席检阅的红卫兵名单时,更荣耀也更荣幸!会议一结束,她二话不说从家中偷出钱和粮票,并没忘记带上那个心爱的口琴,在电讯大楼的“东方红”钟声敲晌到第二十三下的时候,准时和米调以及“203”的一众战友们对上暗号,整齐会合,先爬车到丰台,然后跳上了南下的列车。蒸汽机车带着隆隆的轰鸣,刺穿长夜的黑暗。“坚冰已经打破,道路已经开通!”他们把脑袋探出车窗,向着飞驰而过的原野,高声朗诵着列宁的名句,让飘扬的头发,拂动南方湿润的天空。  米调和他的“203”们,随后在北京的各个圈子里消失了。一九六八年春天是北京两大派拉锯对抗,并且各自备武器、修工事,酝酿着又一场超越六七年夏天规模的大武斗的微妙时刻。米调此时的失踪,并没有引起太多的注意。不过,他的投了弃权白票的“203”伙伴,还是在随后“清查五一六分子“的吃紧风声中,把他出卖了。当米调的名字赫然出现在那份全国通缉名单上的时候,他和他的“203”们,已经身在南方的深山里。不过,并不是传说中的井冈山,而是到了赣南闽西交界的一个小山村,建立起他的革命营地。他在一九六六年冬天大串联时曾经为了寻访当年“红三军”的遗迹来过这里,和山里几位红军长征以后流落下来成为山中猎户的老人相熟。并且,在山下的县城里,有一位在军分区任职的父亲的老战友,老战友又有一位到过北京串联、同样崇拜他的女儿,可以成为他和外界联络、通风报信的“机要站”。  纯朴的山中猎户们热情接待了这六七个自愿到深山里来“继承革命传统”的“北京伢子”们。——除了那位“密友的亲密战友”,廖冰虹是其中的第二位女性。他们在老猎户指点下,上山攻下杂木,割来茅草,然后吆着号子,在歌声和欢闹中搭建起一座茅草窝棚;以竹篾墙分隔开男女铺位,把各自带来的钱、粮票一齐归拢到“203”名下,过起了统一的“军事公社生活”。每天一早,由米调用小号吹出几个漂亮的军号乐旬呼唤起床,然后轮班为老猎户挑水、升火、熬粥。太阳出山,吃过稀粥早饭,便在猎户的指点下,用那几支残破的猎枪、土铳、山猪炮,开始了他们的“军事训练”。“革命死了,革命万岁!”马克思在巴黎公社起义失败时写下的这旬悲壮的口号,被用石灰水刷写到山涧边的高崖上。六七号人童稚的尖嗓门,把《朗诵诗选》《东方红》史诗歌舞的片片断断,塞满了青紫红绿的山谷烟岚之间。廖冰虹的会吹出抖颤琶音的口琴所吹奏的《长征组歌》里的“横断山”,更成为每晚落黑,“伢子”们围坐篝火边“集训”时,最受欢迎的保留节目。  每天傍晚,日头沉人山坳,吃过由老猎户用大锅熬的蚕豆南瓜稀饭,大家便升起篝火,围坐在散发着松脂香气的火光前,开始了“203”的“政治集训”——一般先读一小段马克思的《法兰西战争》,再读列宁的《国家与革命》;听完“203”首长米调随兴的“时事报告”,大家便相互依偎着,伴着远远近近的兽啸虫鸣,开始把从小到大学过、唱过、能想起来的所有的抒情歌曲——从俄罗斯民歌到毛主席诗词歌,从京剧样板戏再到《江姐》、《洪湖赤卫队》,独唱、对唱、齐唱、轮唱地嚎唱一遍。直唱得嗓子嘶哑,灵魂飞升,泪流满面。这时候,作为晚会终曲,总是身影细长的廖冰虹站起来,站到渐渐弱下去的火光前,捧着口琴吹一段《横断山》,然后,在众人悲壮哀怨的齐唱中,由米调吹起悠长的熄灯号,再齐齐用山涧水浇灭篝火。于是,伴着飒飒风声,黑黝黝的山碗便像摇篮一样,把兴奋、劳乏一天的“203”们,慢慢摇进萦绕着彩虹和歌声的梦乡里去。  只是,渐渐,“革命”开始变成了非常具体的劳作:除了受不了革命领袖塞到铺盖底下那堆怪味冲天的臭袜子以外,还得安排——这顿饭的碗谁负责洗,下一顿饭的柴火谁负责欢;谁负责轮班陪老猎户出山赶集,翻山越岭筋骨寸断地背回那些每日所需的柴米油盐。山中营地生活的浪漫新鲜,还不到一个月,就被它的艰苦清寒抹去了。“纯粹革命”的激情,并不能抵挡终日盐水煮竹笋带来的饥饿、低血糖和胃出血。况且,“共产”不久,就发生了“老红军猎户”偷偷吞占他们菜金的事情,引发了第一场非常不崇高的关于“个人利益”的争论。连高瞻远瞩的“203”首长米调,都感到有点措手不及——“红旗到底能打多久?”的危机,转眼之间就出现了。先是廖冰虹的女性密友因为胃出血下山求医而一去不返;再是为着“203”的“三不许”戒律,营地爆发了持续多日的争吵——在“不许背后议论人,不许谈恋爱,不许手淫”的原则争议背后,真实的原因是:几个男孩子为了廖冰虹争风吃醋。又一位“203”为此拂袖而去,据说因为他亲眼看见了米调给廖冰虹抄写的——“青年马克思写给燕妮的情诗”。当山下的“女机要员”捎来了米调被全国通缉的第一份布告,和米调一起创立伟大的“203”的最铁最硬的那位哥们儿,带上他结伴同来的表弟,不辞而别了。  入夜,山风啸过野竹林,托出了营地窝棚里大通铺的寥落。菜籽油灯下,“203”举行了“前委紧急会议”。这时候,山里的“前委”——前线委员,只剩下廖冰虹、“老初一”和革命领导米调了。当平日最没主意、怕黑、爱哭的“老初一”也闹着要走,只是为着没有路费发愁的时候,米调摘下了手上一块父亲留下的外国手表,放到了“老初一”的掌心里,止住他低低的饮泣声。“大雪压青松,青松挺且直”——这是老帅陈毅的名句吧?这时候,廖冰虹站起来,挺起她的微微隆起的胸脯,向着她的至高革命领导,一字一板地说出这么一句话:鲁迅先生说,石在,火是不会灭的。203,你就是那石,我就是那火。  第一次,她领略到了“革命低潮”真实的悲壮与酸涩。同样是第一次,她的开始长出“革命老茧”的嫩巴掌,被紧紧包裹在米调那一双宽厚的、骨节嶙峋的男性的大手里了。她觉得自己从发鬓到耳根都在发热发烧,她从“203”刚刚爬上胡须茬子的长方脸颊上,领略到了彼此毫不掩饰的欲望和激情。那天深夜,在老猎户和“老初一”熟睡以后,他们俩第一次,在山涧边的石台上拥吻了。新月初升,婆娑的竹影遮住了他们忘情相拥的身形,淙淙的流泉掩去了彼此欢快的喘息声。她踮着脚尖,仲脸轻轻吻着“203”的眉棱、眼角、鼻尖、脸颊……当四片热唇相对,终于抖颤着紧紧吸吮在一起的时候,群山哑默,林涛都要为之止息了。米调忽然一个哆嗦,最先从廖冰虹浸泡着泪水和颤栗的怀抱里挣脱出来,沉声说:我们,把它留给革命胜利的一天。他低头转身,默默走回到窝棚去。  廖冰虹手脚冰冷。目送着那个竹影和淡月笼罩的瘦削的身影,她觉得自己的目光,像剪子一样剪下了那个身影。从此,那身影就那样火烫烫、冰刺刺地,烙刻在自己的心扉上了。  事不凑巧,第二天早晨,山下的“女机要员”又辗转托人捎来了一封廖冰虹母亲从北京寄到的信。信上告诉她:父亲已经为了运动压力和她的出走精神失常,她自己重病在身,如在某月某日内不见女儿归返,她将再不会留恋生命。廖冰虹当着米调的面,撕碎了那封信,哭了,嚎啕大哭。米调是深知她的身世特殊的母亲,对于她的特殊意义的。他捡起了那封撕碎的信,塞回到冰虹手里。二话不说,当场掏出了所有剩余的菜金,连同那块手表,当作两人路上的盘缠,把她和“老初一”送出了山口。在山崖边的大毛竹上,她默默用小刀刻下了四个字:“至死不渝”。突然回转身,把米调紧紧搂住了。她的泪脸,埋进了他的宽广起伏的胸脯里,久久不放。  米调没有落泪,也没有说话。仍旧像昨晚一样,默默推开了她。叮嘱他们:一定要赶在天黑以前走出林区。挥挥手,便转身离去。直到她和“老初一”沿着山路转出山嘴,她忽然听见,山崖沟谷间,响起一个嘶裂的吼声:  “廖冰虹!——革命死了!——”  她猛然回头,穿天巨岩已经挡住了米调的身影,她对着云笼雾罩的丛山嚷叫起来:  “203!革命万岁!——”  “革命万岁岁岁岁岁岁……”山谷的回应,竟然走了调门。  ——那本来是“203”成员商定的,未来重组的秘密接头暗号。她淌着泪水,和“老初一”一起大声哭喊着暗语,直喊到喉咙嘶哑,隐没在和革命一样绚丽而寂寞的落日山林里。  当她和“老初一”来到山下县城,他们骇然听说:那位为她进山送信的“女机要员”——米调父亲老战友的女儿,在下山途中竟然被一头近日肆虐四乡的华南虎叼跑了!军分区的武装部队包围了山区,搜索捉拿“北京伢子”。米调却不见了踪影。都说他偷走了老猎户的一杆旧猎枪,闻风出逃了。廖冰虹在北上列车上和“老初一”一起,分析过滤了小县城的所有传闻,一致认定:“女机要员”被老虎叼走云云,一准是米调播散的烟雾。那女孩肯定是跟上“北京伢子”,又到别的什么地方闯荡去了。心底深处,她竟为那个“被老虎叼走”的“她”的角色,竟然不是由自己来担当,感到一重深深的懊丧。  ——谁能想到,三五年过去,在屯垦戍边的云南西双版纳农垦兵团,她,竟然会像做梦一般,突然收到她的“203首长”从天而降的亲笔密函呢?w w w.x iaoshu otx t.c o mt.xt.小.说.天.堂第11章  “芒坝街子三月三。落日古榕。yb!yb!”  就是这么几行龙飞凤舞的字体,神秘,帅气。是他,没错,一准是他!  农历三月三,这个在古俗里踏青春游的节日,在多民族杂居的云南特别是西双版纳,却是一个一年一度的男女自由兴会、纵情喜乐的独特日子。先是满山满野出门赶街的花绿男女,互相以山歌对唱;对出意思了,便结成一双双对子出游,在花草树丛里、竹楼水槽边,随兴宽衣解带。尽管在那个红色年代里,取缔的禁令下了一道又一道,也在青石板街子上游斗过“反动歌头”,也用“革命山歌对唱比赛”试图取代赶街对歌野合的旧俗,可这种渊源自远古原始公社群婚生活的遗风,却仍旧禁之不绝,甚至越禁越烈。当局便只得对吃国家商品粮的农垦兵团员工下了一道死命令:不准涉足三月三赶街的风俗,否则,是党员的开除党籍,是群众的开除工职。每到这个当地欢歌达旦的大日子,兵团就要组织大会战,把青壮男女们集中到兵营一样严格管制的开荒工地或者水利工地上去。农垦连队里那些民兵、积极分子们还要行动起来,在各个街子设上明岗暗哨,监视过往人群;同时监视哨之间又要互相监视,以防有人借机混入傣族白族苗族阿佤族的男女中间,抖抖腿就成全出一段好事。  一向是村里“铁姑娘班”的领头人,连队挂了号的积极分子,廖冰虹当天的行止,倒没太引起太多的注意。  在等待那个让人心惊肉跳的日子来临的时侯,廖冰鸿作过各种腾云驾雾的揣测:米调从哪儿来?他是怎样打听到她的去向行踪,又是怎么知道芒坝街子,并且知道三月三芒坝古榕下特有的赶街风俗的?也许,他一早就到云南兵团来了,只是不在同一个师团里?或者,是“203”早已星散的哥们儿就落户在西双版纳的各个乡寨里,几年间流荡四方却仍未在全国通缉名单上除名的米调,又把他的神圣革命活动推展到这里来了?  她起了一个大早,把一头留了三年的流水长发盘成了傣式的高鬈。水波里瞄一限自己窈究的身影,瞳子里满溢着笑意——“小布”就“小布”吧!她要让她的“203”首长,在见面的第一个瞬间就狂喜惊叫:当年的“小布尔乔亚”,已经出落成西双版纳能耕会织的孔雀公主啦!  芒坝街子尽头的那棵巨榕,曾经进过许多著名的画卷画册。那是一棵华盖如云、气根绵延数里的千年大古榕。一棵树就是一座大林子,就是一个须髯飘飘、沧桑满脸的老部落。廖冰虹一大早便以月事理由请了病假,甩掉她的伙伴们从会战工地回到村里,褪下粗布工作服,换了一身不太惹眼的碎花衬衫短裤,高髻上还顶着一顶尖头斗笠,施施然走出了连部的寨子。太阳刚露面,她就开始在此起彼落的山歌里穿梭顾盼,摇甩着汗巾,神出鬼没地躲闪在那些花伞、筒裙、“纱丽”和“纱笼”中间,观察着每一个可能的米调影迹。她不时摘下斗笠,让那座高髻像山峦像佛塔一样在人潮中耸动;一闪眼又把斗笠换成了花伞,提防着从哪一片树荫后面,冷不防会冒出农垦连队派出的明暗岗哨们。她常常忍不住捂嘴偷笑,往水塘镜面上那个行止古怪的公主扮个鬼脸:你这副德行,还有一点“203”“纯粹革命”的样子么?……大半天下来,她不但探明了各家连队岗哨的责任范围、出入位置以及游动规律,而且对身边傣族、白族等等不同寨子的男女们古怪的订交方式,有了切身的了解:或许是革命年代,并没有书上说的、歌子里唱的“送荷包”和“扔绣球”;那些打扮得新静亮丽的花绿男女们,除了咿伊哦哦的歌声不离嘴,却奇怪地几乎每一个人身上,都挂着一节长长短短的手电筒。原来,按照一种据说不时变换的约定,以手电光照射对方脸面的不同方式,竞包含了不同的调情意味。晨早日头刚泛红,她就被一个缠着方格头巾、赤脚穿一身黑“纱笼”的高颧骨的傣族男子看对了眼,紧迫着唱了三支歌子,吹了五回口哨、用手电光晃了无数次眼睛。她装着一副不解风情的样子,在人潮中一次次地逃开,又一次次地被盯上,实在不胜其烦。终于,她逃出了人流,穿过一大片木瓜地,把自己挡在一片竹篱后面,朝着紧迫过来的那黑衣男人,用北京话大骂:“操你妈个x!”好歹才把他吓跑了。  日头从巨榕的绿云树冠滑向了西边的蓝雪山,她的神秘的“203”首长并没有出现。扁圆的落日,从桔黄变成桃红,又变成焦红,终于悻悻然沉没到雪山背后了。芒坝街子上的人流早就三三两两结好了对子,散落到四周的树丛、小路、水塘边上了,米调依然不见踪影。她绝望了。一甩头把高髻披散下来,大转身往回走——实际上是装着往回走,她的直觉分明感觉到,有一双什么眼睛,似乎在这里那里,一直远远盯着她。她希望这一个猛然转身,或许可以使那个隐身在什么角落的米调,倏地现出形来。然而,“猛然转身”演习过多少回,身后仍旧只是一片浓荫参差的空茫。天黑了,报信的布莱音鸟在她身后的凤尾竹林里发出一声声凄楚的叫声:“不哭不哭!苦了不哭!”“不吉不吉!知了不吉!……”她在一片潮水样的歌声里往回走,不时被炽亮的手电光晃到脸上,照出了她梨花带雨的满脸泪痕。她麻木地梳理着那头无人领教的水样的长发,听着草丛里花树里传来的呢哦声卿我声,像一个蹩脚的演员下了戏一样,夹着她的道具花伞和尖角斗笠,往连队所在地的乔芭寨走去。远处澜沧江的哗哗流水声,让她想起五年前闽西深山里的虎啸虫鸣。  那一回山涧石台上的拥吻,大毛竹前的拥别,也许,真要成为她的“至死不渝”的记忆了。  走到临近村口寨子的山嘴弯道,一道刺眼的手电光坚定长久地直射到她的脸上。她睁不开眼,却毫不犹豫地大喊一声:“米调?!是你,你一定是米调!”  手电光熄灭了,出现在她眼前的,却是那个紧迫了她一整天的傣族男子,缠着方格头巾、赤脚穿着一身黑“纱龙”。“我的妈呀!”她惊叫一声,撒腿就跑。可是,她已经被一双有力的粗手臂,紧紧箍住了腰身。  在她惊叫着、挣扎着、抗闹着甚至正要厮咬起来的片刻,她突然感到一阵晕眩:黑暗中盘着的傣族头巾下,竟然浮出了一张变了型的、熟悉的脸,一张胡子拉喳却笑意吟吟的方脸。  她闻到了他身上那股发酵在久远记忆里的、混合着汗酸味和烟草气息的味道——那是一个成熟男人的气味。她迷眩了。  他的低沉的男中音在夜色里飘起来:“我被人举报了。我盯了你一天,可身后又有人盯了我一天,天黑了才刚刚甩掉。”  ——真的是米调吗?不是做梦吧?  她惊哭着一把推了他个踉跄:“你吓住我了,你这怪样子吓住我了!”却又破涕笑起来,低低冒出一句,“革命死了!”  “革命万岁!”他沉声回应着——他们依然没忘记“203”当日约定的这句“接头暗语”。  他们相拥着,滚到了草丛里。www。t/x/t小.说。天.堂第12章  我望着米调陷在灰黄暮色之中的面影,火光在上面闪烁。没有眼镜,世界在眼前变得有点光怪陆离——浑茫中的黄绿青紫、深苍浅黛,在夜气中浮走、明灭。  我们在为今晚的沙漠度夜建造营地。一切显得轻车熟路:我帮着米调用砍土镘挖出了一个深约二十厘米的长方形沙坑,可以容四个人躺下的一般大小;黑皮不知从哪里不断捡来一堆堆干枯的骆驼刺、铃铛刺、红柳根、胡杨枝和马粪、骆驼粪,甚至还捡到了两截卷烟头,分给潘朵、米调抽着——说明这个沙窝,是过往途人避风歇脚的经常处所;潘朵便开始引燃干枝,在浅坑里烧起火来。火大概烧了半个小时,然后我们把火扑灭,在明火上埋上一层厚沙焖死火苗,上面铺上第一层羊皮毡子;再展开从骆驼背上卸下来的各种被褥行装,捂在上面保持温度。我注意到有两床新旧悬殊的被褥:一条是洗得发自然后又沤上各种霉点、水渍的旧军被,说不定还是米调从缅滇边境带回来的;另一床则是缝上“高野百合”商标的簇新的太空羽绒被。据说是一位登上过珠穆朗雅峰的台湾登山队员送给他们的。在被子上盖上一件旧军大衣和羊皮袄以后,我们再在浅坑的四个角各交叉挑起两根矮胡杨枝,中间绑上绳子,搭上薄毯子、塑料布,一切便大功告成。钻进去,上有矮棚保暖,下有余热烊烤,据说温度可以保持一夜,只要不起沙暴,今晚,会有一个惬意的“沙漠之夜”了。  我试着钻进席棚里体味温度的时侯,黑皮恰巧从另一个角钻进来。他选择了一个隐秘的场合给我递过一个笑容——这是他亮给我的第一个笑容,然后,伸过了张开的乌黑巴掌——那也是一个指甲残缺的植物性的巴掌,掌心里,握着我的完好无缺的眼镜。显然,这是他刚才捡拾柴火的时侯找到的。我知道,这是黑皮以特殊方式表白的友好与和解。我以笑意的目光向他致谢,他钻出了席棚,脸上又马上回复了平日一样的板结沉默。  我听见潘多低低唤了一声“索罗”,他们便对坐着,用那种怪调子的语言,一对一答地叨喃起来。我不知道他们叨念的是藏文还是梵文,语气却显然是在诵读经文。大概,这是他们每日的例行功课吧。  天色渐渐暗下来。四面环绕的沙梁显得颜色深晦,只有沙窝口望出去的平沙大漠还泛着黄亮的原色。三匹骆驼静卧在沙梁边,显得很安逸,似乎已经被黑皮喂过了。米调把烧坑剩下的枯枝堆在一边,烧起了篝火。他盘腿坐在沙堆上,向着落日消隐的方向,像是在合十默诵着什么。潘朵则从那个藏式毡箱里拿出一串长长的念珠,把一本藏文经书摊在盘坐的腿窝里,一手摇着小巧的诵经鼓,一手捻着念珠,低低地吟哦起来。我想起去敦煌的一路上,那些不时遇到的匍匐而行的朝拜僧侣们。在黄沙褐野的背景下,他们的这一幕,显得日常而平凡。只是,眼前合十诵经的“索罗卡拉”,又是怎样和那个交接革命暗语的主张“纯粹革命”的“203首长”联系在一起的呢?  我清理了一下自己的背襄,发现若干天前从西安旅馆带出来的面包干粮全捣成粉渣了。便低声向黑皮说:吃点东西,怎么样?黑皮向米调和潘朵努努嘴。后来我知道,阴历的每个月份,米调和潘朵都有某一天是禁食的,大概是在月亮彻底殁去的初一朔日。我望一眼黑皮,他正坐在沙坑边上用细砂子擦拭着一把半弯的带鞘刀子。我盯着那把刀子。也许,这就是米调的那把缅刀?刀把和刀鞘的花纹,让人想起云贵一带经常发现的古代铜鼓的纹路。我向黑皮递过一个稍微完整的牛角面包,他接过,却挡开我递过去的矿泉水,大口大口地干啃起来。  我顺手拿过黑皮手上的刀子,细细打量着。不错,应该就是那把刀,廖冰虹当初送给米调的那把缅刀——也许,那是她留给他的唯一一件信物?据说缅刀的钢质很特别,血渗进去会凝成琥珀色的花纹,血渗得越多,那钢刃便越要显出宝石样的亮色。对的,缅甸出宝石,宝石的色泽,是他们评判材质优劣的标准。  我抖落细沙子,眼前显露的刀刃果然不像金属,反而闪着一种玉石样润泽的成色了。  那个三月三的夜晚,其实米调是前来向廖冰虹辞行的。那时侯,他已决意要越境到缅甸去,像许多在云南落户的知青一样,投奔那边的“克钦帮”——缅甸共产党一个活跃在中缅边境的毛派游击队分支。在一九七三年的那个春天,永远健康的林副统帅仓皇出逃天亡在蒙古大漠上的“九一三”事件,已经过去一年又半年。当米调对廖冰虹说:革命已经彻底堕落,我要走。廖冰虹明白他说的是什么意思。甚至“走”,也是无须多言的。当时在澜沧江边的橡胶林里,它的特定含义即是:到那边去。——从原始森林里的南诏古道渡过澜沧江,偷越过国境去。米调说,世界革命的重心已经从中国转移到东南亚。越南、老挝、柬埔寨三国烽火连天,战火马上就要烧到缅甸、泰国。只有在那里,才可以和美、苏两大强权直接较量,完成人类命运的大对决、大选择。“现在北京乃至全国,已经沦落为权贵者争权夺利、厮斗打杀的演武场,连老诗人毛润之也不可免俗,本人,恕不奉陪了!”又一次,廖冰虹眼前闪过“203”在那个空荡荡的自鸣钟客厅里的雄辩风彩;同样是又一次,廖冰虹把她的已经磨出厚茧子的嫩巴掌,放进了他的硕大粗糙的掌心里。“可是,难道你不需要,你的‘小布’奉陪吗?”米调坚定地摇了摇头。“为什么?”米调把她的掌心捂到心窝口上,慢慢摩挲着。“就为这。”他吻着她的巴掌,“我要你好好的,等着我。”她含泪点点头。热带丛林里的诸般险恶,是在此地讨生活的人们熟知的话题。她明白:米调的拒绝,是对她的心疼、爱顾哪!  那时候,她已经把他领回乔芭寨,悄悄踏进了他们女知青的竹楼。那是一个沿着树皮墙,挂满一溜整整齐齐绣着“为人民服务”红字挎包的高脚竹楼。楼底下养着几头老水牛,不断在他们的话语声、滚闹声中发出长长的叹息一般的反刍声。每年为了避开扰人的三月三,连队寨子里大摆空城计,把知青和少壮劳力拉去开荒工地安营扎寨,这反而成全了他俩这一次的历史性幽会。廖冰虹告诉米调:她是以来了“例假”为由,请假跑回来会他的。米调故意问:你真的来了幺?来了我可不敢……她含嗔笑了,推了他一把,两人顺势跌落在竹床上。  刚才在灌木草丛里,他们真的就像那些过三月三的红男绿女们一样,亲着搂着,翻着滚着,米调那身滑稽的傣族行头连同她的花伞、斗笠,滚散了一地。可是,笨手笨脚的,他们竟然没有做成。那些年里,米调一直坚守着“203”的“三不许”原则,云游四方,不是没有机会遇上女人,而是在他潮热的夜梦中始终不能忘怀的,只有她——脸盘儿不算漂亮但气质绝对独特的廖冰虹。他总想把自己神圣的“第一次”,留给她。结果重逢的一刻,坠身在馥郁的花香草香里,积蓄多时的能量满溢,他早在热切的翻滚之中就泄掉了。  沙窝里,米调用枯枝挑弄着篝火,笑得很暧昧。  “奇怪的是,”米调说,“那也是她平生的第一次,在竹楼里,她唤痛,油灯下我看见,血从竹席上细细地淌下来。可是你说怪也不怪?她在床上的作派,却显得比我老练、奔放许多,我反而像一只毛翼没长全的小公鸡。”米调干笑两声,眯着眼凝视着远处沙岭上的一个点,嘴角咬着一丝遥远的笑意,“你猜她怎么说?她说,因为地已经在梦里,跟我练习过多少回了。”  我故意显得放肆地嘎嘎大笑起来。  三月三那晚,他们在竹楼上纵情做了三回。做了歇,醒了做,竹楼几乎没被摇塌,每一寸的身体都被摇痛了。惊得楼底下的牛们打雷一样的哞叫,他们赤裸相拥着,便在牛哞声中,恶作剧地跟着翻滚怪叫。  “今天,才是思想和革命结婚的祭奠。”廖冰虹的脸庞紧紧贴在米调的赤胸上,忽然轻声地,朗诵起巴黎公社当年成立时的著名诗篇《祭奠》。他们两人一下子坐了起来,眼里闪着泪光,一高一低地接着诵念下去——“明天,市民为了让昨晚在欢呼声中结婚的公社生下孩子,必须得意地一面保持自由,一面回到作业场和帐房去。紧跟着胜利而来的,是劳动的散文。”  廖冰虹突然止住话音,搂紧了米调,在他耳边轻声说:  “203,咱们今天就算结婚了吧,和革命结婚的祭典,本来就不需要形式的。”www-xiaoshuotxt-c o m**t*xt*小*说*天*堂第13章  “不——”又一次,他坚定地推开了她,一字一顿的,好像在把那诗句接续下去:  “紧跟着祭典而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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