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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京画本】第二卷:南金东箭【甜橙_冰激凌吧】_百度贴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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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京画本】第二卷:南金东箭
第 一 折 :世 家 辽东半岛与山东半岛呈犄角之势,将东方大海围出一片,成为中国的内海,世称渤海,也叫辽海。杜甫《后出塞》中曾咏道:“云帆转辽海,粳稻来东吴。”崔逸道一行自上京出发,尚未走出辽国,便弃了陆路,在中京道的兴城改乘八宝崔氏载瓷器茶叶来辽东的商船,扬帆往宋国东南而去,行的正是杜工部诗中的海路。  观音奴一路闷闷不乐,及至大船驶进这比草原还开阔的海天,精神为之一爽,渐渐有了笑容。这日天气晴好,阳光裂成千万片赤金,倾于湛蓝的海波中,观音奴在左舷放出游隼小雷,看它追逐那些雪羽朱吻的海鸟,崔逸道走过来,笑道:“夜来,你瞧谁来了。”   观音奴还不习惯自己的新名字,愣了一下,转向崔逸道所指之处,见一叶轻舟顺风而来,倏忽间便到了眼前。水手们放下梯子,将舟中诸人接到大船上。喧嚷声中,一名刚上船的碧衣女子急切地打量着周遭,随即向左舷奔来,海风中裙裾翩翻,盈盈欲飞。   观音奴侧身给那女子让路,不料被她一把抱住,顿时落入一个柔软馨香的怀抱。观音奴喜欢那女子身上的味道,橘花般清爽,令人安心,倒没想到挣扎。  那女子捧着观音奴的脸看了又看,复抱着她,哽声唤着夜来,眼泪簌簌地落到观音奴头发上。崔逸道轻轻拍着那女子的背心:“找到夜来是天大的喜事,希茗却哭得这样伤心,让我也跟着难受起来。”  李希茗拭着泪水,嗔道:“我哪里伤心了,我这是喜极而泣。”唤身后一个身材单薄、相貌清俊的男孩儿道:“熹照快过来,这是你姐姐夜来。夜来啊,这是你弟弟熹照,小你一岁。”   崔熹照性格腼腆,未语脸先红,嗫嚅道:“姐姐。”观音奴不知所措地抓抓头,对他笑一笑。   李希茗阿唷一声,道:“真是欢喜糊涂了,夜来还不知道我是谁吧?我是你亲亲姆妈。”她说话带着吴地口音,又软又糯,听得观音奴心中也软软的,却开不了口唤她姆妈。李希茗并不计较,喜滋滋地牵了观音奴进舱,满心爱怜地将她揽在怀里,絮絮地问她爱吃什么,爱玩什么,在外面都吃过什么苦头,如今回家便好了,姆妈绝不让夜来受半点委屈。  观音奴被从不表露感情的萧铁骊养大,感觉到李希茗溢于言表的爱意时,先是茫然失措,继而面孔发烧,原本僵直的脊背也渐渐放松。对着这融融如三月风、涓涓似山中泉的妇人,观音奴禁不住想:“她真和气、真好,可是,如果我认了这个妈妈,歌奴阿妈怎么办呢?我还是要回去的。”   崔逸道一直苦于观音奴的难以接近,见她乖乖地有问必答,不由微笑,暗道:“还是希茗有办法啊。”熹照沉默地坐在父亲身旁,对这个一来就夺走了父母全部注意的小姐姐,他既不妒忌,也没不满。观音奴那种野生植物般的清新气息和勃勃生机,让这病弱的男孩儿感到着迷。   当晚李希茗守着观音奴,等她睡熟后,将她的被角掖了又掖,俯身亲亲她的脸蛋,方才离开。合上舱门,李希茗见崔逸道站在不远处的甲板上,忙轻手轻脚地走过去,压低声音道:“这么晚了还不睡?”  崔逸道笑道:“我等你。”将她轻轻揽到怀中,“希茗,这十来年辛苦你了,今天咱们一家人聚齐,你开心么?”她只是笑,眼角眉梢都是喜意。  崔逸道犹豫一下,又道:“夜来与收养她的那家人感情深厚,并不是心甘情愿回宋国的,小姑娘性子倔强,很多事情都要慢慢来。”李希茗嗯了一声,靠着他肩膀。夜海微微起伏,近旁的细浪在船头大灯照耀下泛着粼粼波光,此外便是空阔的黑暗。两人倚在一处,只觉世界完满,再无所求。   大船再行得半日,泊在宋国淮南东路的海岸。码头上早有崔府的人恭候,从辽国带回的山参皮货等由管事清点,崔逸道一行人则换乘楼船,由涟水入淮河,随即转进楚州运河。因中土地势西高东低,河流多由西往东横穿大陆后汇入海洋,隋朝时炀帝以人力开凿运河,自北向南纵贯海河、黄河、淮河、长江、钱塘江五条大水。这楚州运河便是其中一段,连接淮河与长江,原是春秋时吴王夫差所开,旧名邗沟,炀帝裁弯取直,使之成为能容纳龙舟巨舫的大渠。  晨光熹微,映得窗纸上一片朦胧的白,观音奴被运河上的喧闹声惊醒,揉揉眼睛,去取枕畔的衣服,不料触手柔滑,展开一看,是条郁金香根染成的碎褶罗裙,深金色泽,幽微香味,边缘是黯黯金线织就的流水纹,衬着鹅黄短襦,贵重却不张扬。观音奴不会穿汉人衣服,正纠缠于裙襦罗带间,李希茗已款款而来,笑道:“让姆妈帮你。”   李希茗替观音奴理好衣裳,握着她的头发却发起愁来。契丹男子及未婚少女均有髡发之俗,只是髡发的位置有所不同。观音奴前额边沿的头发被尽数剃掉,显得额头高而饱满,与李希茗所知的发式都不般配,只能看她自己挑出左鬓的三绺长发,结成一根乌溜溜的辫子,再将辫子从额前绕过,与头顶的头发合到一起,以朱绳束紧,剩余的头发则披散在肩上。她这小辫与抹额相似,衬着清丽眉目,令李希茗越看越爱。  观音奴被她看得不自在,站起来磕磕绊绊地走了两步,忍不住道:“穿成这样,我连路都不会走了,还是换回原来的衣裳吧。”   李希茗笑道:“慢慢就习惯了,我的夜来怎能穿那种粗布衣衫?”   观音奴胀红了脸,“那是临行前歌奴阿妈赶了三天三夜做出来的,是我最好的衣裳,我很喜欢。”她咬咬嘴唇,“就算现在这条裙子比它漂亮一百倍,我也还是喜欢的。”   李希茗的眼底漫起悲伤和歉疚的潮汐,低声道:“是姆妈说错话了,那些衣服我命人收拾干净,让你好好收起来。所谓入乡随俗,你也试着穿穿姆妈给你准备的衣服。”  观音奴见她难过的样子,心口莫名其妙地一酸,低头嗯了一声。出得舱去,只见楚州运河中各色船只往来不绝,比起海上又是一番光景。观音奴立在船尾,看得目不转睛,李希茗温言道:“你爹的船每年都要到高丽和倭国去,海上贩来的货物经过这条运河,上达东京,下通苏杭,都是繁华的大城。夜来喜欢的话,姆妈以后陪你玩遍每一处。”观音奴究竟还是孩子,贪玩爱热闹,听她这样说,禁不住眉开眼笑。  自楚州运河两岸伸展出去,便是湖荡密布、水网发达的淮南。行到午时二刻,崔府的船缓缓转入津湖。这津湖东通楚州运河,西会汜光湖,汜光湖又与清水湖、洒火湖相接,四湖连绵,被世人合称为宝应湖。崔氏府邸便建在汜光湖畔,离宝应县城尚有十五里的路程。   沧波万顷,楼船在镜子似的湖面上滑过。初夏的天空明艳非常,水天相接处亦无烟树花林遮蔽视线,放眼望去,但觉水色天容浑然一体,仿佛置身于宏大的琉璃宫阙中。观音奴从未见过这样剔透的景致,心神俱醉,连吃饭都要端着碗坐在船头。   暮色渐浓,楼船终于靠岸,泊在崔氏码头。距码头三百步处有一地势较高的缓坡,其上屋宇重重,筑着一座大宅院。崔逸道等人沿九尺宽的青石长阶缓缓而上,行到一半,乌头朱漆的大门訇然而开,两队仆役鱼贯而出,分列石阶两旁,手中掌着的灯次第亮起,管家崔肃大步迎上来。   崔逸道素来不喜欢摆排场,微微皱眉:“这是做什么?”   崔肃躬身道:“太夫人说二姑娘十三年来第一次回家,该当隆重些。”   崔逸道听是母亲吩咐,方不再言语。一行人穿外庭,转回廊,绕照壁,踏进一座花木葱茏的院子,沿途所遇仆役无不叉手躬身,执礼甚恭。崔氏在淮南经营数百年,宅院历经修缮,形制上依然保持隋唐时期宏大轩敞的风格,细节处却也体现了本朝的精致妍丽。寻常人初次拜访,常被这华堂邃宇震慑,崔肃看观音奴面上虽有好奇之色,举止却落落大方,并无羞涩局促之感,不由暗暗点头。   到得堂前,见一个雍容华贵的老妇人垂足坐在绣榻上,右臂倚着榻上的檀木小几,榻后设了一架螺钿座屏,映着堂上的明灯,珠光潋滟,靡丽之至。李希茗拉拉观音奴的袖子,她便按李希茗方才的嘱咐,大步上前,一揖道:“奶奶万福。”姿势固然潇洒,但女子敛袂道万福与男子弯身行揖礼大不相同,她这般混用,惹得两旁侍立的丫鬟们抿嘴而笑,李希茗亦为之解颐,想:“夜来是男孩子脾气,仓促中哪里改得过来,只有日后慢慢教她。”  太夫人秦绡不以为忤,笑道:“好孩子,你走近些,让我看看。”观音奴便走到绣榻前,大大方方地让她看。秦绡很喜欢,拉着观音奴的手大赞:“看这孩子的相貌风度,要换上男装,就是逸道少年时的样子。”又道:“乖孩子,你生在入夜的时候,所以我为你取名夜来。”   岂料观音奴回了一句:“我自己也有名字的,我更喜欢原本的名字。”   秦绡一愕,慢慢道:“嗯?你原来叫什么?”她从小独断,连父母都不能违拗,十四岁执掌东京紫衣秦家,十九岁嫁给八宝崔氏的家主崔子晋,所遇之人无不臣服于她的美貌和意志。数十年来,从没人敢像观音奴这样当面驳她的话。  秦绡薄薄的嘴唇绷成了“一”字形,脸上的笑意褪得干干净净。这老妇人j□j多年,其意志仿佛一个强大的“场”,压得周围的人不敢稍有异动,丫鬟们噤若寒蝉地低下头,连崔逸道和李希茗都局促起来。观音奴瑟缩一下,随即清晰地道:“我叫观音奴。”   秦绡用力捏住观音奴的手,长长的凤眼里猛地闪过一丝尖利的光芒,深恶痛绝地道:“这算什么名字?可见契丹人愚昧,所知着实有限,就连起个名字,翻来覆去也只会糟践菩萨的名号,真是罪过。”   观音奴听秦绡辱及族人,恼得耳郭都红了,奋力将手从她铁箍般的掌中抽回来。观音奴本能地感到了秦绡那压倒性的精神力量,虽然害怕,却不能在这样的羞辱面前低头,后退两步,大声道:“我阿妈信仰佛教,盼我得到菩萨眷顾,所以给了我这个名字。你糟践别人向佛之心,那才是罪过。”   秦绡勃然大怒,黑色眼睛里涌动着阴冷、残暴的暗流,轻轻地吐出两个字:“该死。”崔逸道见势不对,赶紧上来圆场。秦绡一字一顿地道:“孩子不懂事,就要教她懂得。若第一次便姑息她,以后还怎么立规矩?”   崔逸道多年来领袖南方武林,在母亲面前却不敢有丝毫逾矩,恭谨地道:“夜来说话鲁莽,虽在母亲面前失了礼数,却也见出她的率真老实。母亲大人大量,何必跟小孩子计较呢?一应规矩,儿子下来后立即教她。”他眼中露出恳求之意,切切道:“儿子待夜来、熹照之心,正如母亲待儿子之心。”  秦绡微微一笑,却比不笑时更让人心寒:“很好,你第一件就要教她知道,长辈面前没有小辈置喙的余地,更别说顶撞。我要她往东,就不许她往西;我说太阳是方的,那就不能是圆的。”   观音奴的性子是最不受人摆布的,听到这样的话,愤怒便压住了畏惧,挺直脊背,转身要走,却被李希茗拉住。啊,观音奴倒吸一口气,她从未见过这样惊惶、难过的表情,李希茗紧紧地拉着她,低声道;“夜来,夜来,你要去哪里?快跟奶奶赔罪,她会原谅你的。”   观音奴咬着嘴唇,心想:“我又没错,为何要赔罪?算啦,反正我很快就回辽国,只当是报答您的温柔,不让您为难吧。”转过身来,默不作声地向秦绡行了一礼。秦绡安坐榻上,未置可否。李希茗绞着手中的巾子,轻声提示观音奴:“夜来,说话啊。”  观音奴见李希茗急成这样,忍气补了一句:“是我错了,不该顶撞奶奶。”秦绡勉强点头认可,观音奴见她眼中满足而恶毒的光芒,只觉她仿佛一只大蜘蛛,盘在榻上不停吐丝,缠得人喘不气来。  拜见长辈之后便是家宴,崔氏历来遵循孔夫子“食不语,寝不言”的古训,加上方才的风波,一顿饭吃得更其沉闷。崔熹照坐于末位,偷眼打量旁边的观音奴,觉得这姐姐好生厉害,竟敢顶撞奶奶。好容易捱到席散,崔熹照见母亲挽着观音奴的手走在前头,鼓起勇气追上去道:“姐姐,姆妈说你功夫很好,还在比武大会上赢了一把宝刀,能给我瞧瞧么?”   观音奴听李希茗着急地“啊”了一声,露出阻止之意,颇为不解,爽快地答应崔熹照:“行。其实松醪会上得的这把燕脂刀,是铁骊,呃,就是我哥哥啦,是他赢来的。”   这话一出,崔逸道和李希茗脸上齐齐变色,紧张地转头看向内室。哗啦一声,秦绡竟掀帘而出,狐疑地打量着观音奴,“松醪会?就是辽国真寂寺的松醪会?”她的声音拔得甚高,尖利地划破空气,尾音却微微颤抖,显然又惊又怒。  崔逸道硬着头皮道:“是,我在松醪会上见到夜来,又在她小时候住的狼洞里找到了希茗绣的襁褓,这中间曲折甚多,预备回来后向母亲当面禀告的。”   秦绡拂袖而去:“罢了,我可当不起,连熹照都已经知道的事,我还要慢慢等着你向我当面禀告。”场面很尴尬,李希茗面色发白,崔熹照耷拉着头,崔逸道摸摸观音奴的头,匆匆叮嘱希茗照顾好她,拔脚去追秦绡。   崔逸道追至太夫人房中,先是告罪,随后详细禀告在辽国找到夜来的经过。秦绡默默听着,不置一词,末了才道:“失散多年的孩子,这么轻易就找回来,又恰在松醪会上遇见,你不觉得太巧了?”   崔逸道辩道:“这是老天开眼,助我父女重逢。夜来长在漠北草原上的普通牧人家,据儿子查证,那家人清白厚道,并无可疑之处。况且夜来八岁时拜南海神刀门的雷景行为师,此后五年得雷景行教养,不会跟真寂寺有牵连的。”  神刀门名为门派,每代弟子却只得二三人而已,选徒时甄别极严,故这话说出来,秦绡无可辩驳,想了想,复问:“夜来被契丹人掳走,因何又在狼洞中找到她的襁褓?中间这一段怎么连不起来?”  这也是崔逸道反复思虑而无法求证之处,听母亲发问,避重就轻地回答:“当年夜来出生,宛如无暇美玉,若她身上有什么胎记,如今倒是现成的证据。亏得这孩子容貌似我,与我就像一个模子里铸出来的,我坚信她是我的亲生孩子,至于她过往的经历,虽有一二不可证实之处,也请母亲打消顾虑,接纳这孩子吧。”   “话都说到这份儿上了,我能不依么?”秦绡冷冷一笑,“你如今长大了,凡事都有自己的主见,自然把老母亲撇到一边了。”   崔逸道低声道:“儿子怎敢?若不是母亲谆谆教导,儿子哪有今日成就。”   “你记得最好。”秦绡叹了口气,轻轻转着拇指上的一枚曜石指环,那指环应是男子样式,为免滑落,环身密密地缠着丝线,“松醪会上……情形如何?”   崔逸道明白母亲真正想问的是嘉树,审慎地道:“那孩子的模样没有大变,但长高了许多,主持偌大一场比武会,也颇有章法。真寂寺荒废多年,如今有所恢复,那孩子也被尊为法师,受当地人敬畏。”   “法师吗?”秦绡咬着牙,想到传说中辽国真寂寺各种希奇古怪的幻术和密药,背上不禁感到飕飕的寒意。她凝视着曜石指环,缓缓道:“这日子过得真快啊,一晃就十五年了。”   崔逸道笑了笑,没法接母亲的话,半晌后听她道:“你回去歇息吧,我也累了。”崔逸道行礼退下,心知母亲还是对夜来存了芥蒂。   观音奴被安置到紧靠后园的若光院,崔逸道过去看她,见她困倦思睡,便向李希茗递了个眼色。两人走出院子,崔逸道叹了口气,道:“你看出来了么,这孩子没把这里当作她的家,似乎随时都可以拔脚溜走。我们对她好也罢歹也罢,她全都不在乎。加上今日之事,要留住她可得费些心思。”   李希茗两手交握,自我安慰道:“我们夜来聪明懂事,不是那等不知好歹的孩子。她与我们分开十三年,有隔膜也不奇怪,过段日子会好的吧?”她迟疑片刻,明知附近无人,仍四面张望一番,以极低的声音道:“逸哥,说句不恭敬的话,母亲对这事的反应也忒大了点。当初你私下传书,要我别对母亲提起松醪会上遇见夜来的事,我就觉得奇怪。现在看来,这真寂寺与咱们家有过节吧。或许当初夜来被劫,就跟辽国的这个对头有关。”   “当年半山堂帮我们找夜来是下了死力的,并没查到关于真寂寺的蛛丝马迹,且真寂寺复兴只是这几年的事儿。现在孩子回来了,为孩子好,这话千万别再提起,免得勾起母亲的心事。”   “唉,前天熹照缠着我问夜来的事,我一时疏忽,跟他讲夜来在比武会上赢了把宝刀,不料熹照今天就捅了出来,引起这场风波。”   崔逸道握住李希茗的手,温言道:“这不怪你,都怨我处置不当,以致有今日的误会,你多担待些,安抚好夜来。”  “你我之间,还说这些。”   崔逸道沉默下来,庭院中只余夏虫的唧唧声。李希茗等了片刻,知他无意深谈,烦闷地揉着额角,觉得八宝崔氏不为人知的往事就像蛰伏在暗处的魑魅,不知什么时候就会跑出来作怪,叫人厌烦不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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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续)观音奴到崔家第二日,崔逸道即带她到家庙中祭告祖先。家庙循古制建在后宅,两进院落,正堂陈列历代祖先遗像及牌位,左庑收祭器,右庑藏家谱,前厢供祭祀者正衣冠、宁心神。   崔逸道兴致勃勃地道:“夜来,虽说咱们家在宝应住了几百年,郡望还是在清河。清河崔氏的始祖,一直可以追溯到秦汉时的东莱侯,北魏时成为北方第一高门,在唐代更被列入‘五姓十家’,堪称第一流士族中最显赫的支系。”他极为自己的血统骄傲,无奈世事变迁,唐朝已是最后的士族社会,宋国人对士庶之别则看得很淡,观音奴更是听得兴味索然,她一早便被崔逸道唤起,此刻忍不住打了个大大的呵欠。  崔逸道改口道:“夜来,我说个故事给你听吧。你知道魏武帝曹操么?”   观音奴点点头,“嗯,听师父提过,就是写‘对酒当歌,人生几何’的那个皇帝。”   “有一次,魏武帝要接见匈奴使者,觉得自己相貌难看,不足以震慑远国,就找了个人代替,自己却提着刀站在旁边。事后,魏武帝派间谍去问那名使者:‘你觉得魏王这人如何?’使者回答:‘魏王仪容严整,非同寻常,但捉刀在旁的那位才是英雄啊。’魏武帝听了这话,随即派人杀了匈奴使者。”  观音奴惊奇地道:“魏武帝写的诗气魄很大,做人却很小气诶。”   “那名使者犯了帝王的忌讳啊。不过,夜来你知道代替魏武帝接见匈奴使者的是谁么?正是我清河崔氏的远祖,讳琰,字季珪。”   一路行来,崔逸道将先祖的逸事一一讲给观音奴听,果然令她生出兴趣。将要踏进正堂时,崔逸道停下来:“夜来,你至今不肯唤我阿爹,或是对自己的身世存着疑惑,或是舍不得辽国的养母义兄。不过,你既肯千里迢迢随我来宋国,就要懂得这不是儿戏,高兴来就来,高兴走就走。归宗认祖的仪式在一月后举行,各地亲友都会来见证,我们今日先预演一遍。”   观音奴听他揭穿自己的打算,不由赧颜。崔逸道推开大门,只见正堂超乎想象的高敞,牌位层叠,陈列到近屋梁处,仰视最顶端的牌位时有摇摇欲坠之感。两侧的壁上悬挂着历代祖先画像,湖上吹来的清风涌进堂中,卷轴却纹丝不动。  “我崔氏传承至今,已有一千来年,你是第六十九代的次女。”崔逸道表情肃穆,不容拒绝地向观音奴伸出手来。观音奴让这堂皇家庙和绵长血脉吓了一跳,不知所措地被他牵到祭桌前。   崔逸道将整套仪式预演了一遍,观音奴一板一眼地跟着做,开初是好玩,渐渐发现这仪式典雅舒缓,有种令人着迷的韵律。崔逸道所读祭词,骈四俪六,华丽古奥,观音奴也听不懂,只觉得音调回环往复,宛如歌吟。  崔逸道见观音奴眉目舒展,表情安宁,心道:“这仪式繁琐冗长,难得夜来竟不厌烦。”携了观音奴的手,带她到右庑看家谱,“本朝欧阳文忠公编撰《唐书》,在宰相世系表中收录了我清河崔氏各房的世次人名,虽有错漏之处,不过夜来若有兴趣,也可拿来跟家谱对照。”   观音奴暗道:“这有什么可对的。”不过崔逸道说得郑重,令她话到嘴边又咽回去。   崔逸道将家谱一页页翻过去,指着记在最后一行的两个名字道:“夜来,你虽是女孩子,我却将你的名字记入了家谱,你可知道是为什么?”见观音奴摇头,他即道:“这话说来就远了。夜来,你前头还有个姐姐的,可惜两岁就夭折了。到你出生,又健康又活泼,你姆妈喜欢极了。你出生那年,奶奶得了种少见的气喘病,需要辽国黑山天池中的金莲作药引,我和你姆妈去辽国求药,也将你带在身边。”他轻轻叹了口气,“谁知却将你遗失在那里。你姆妈悲痛至极,后来怀上你弟弟,依旧念你不歇,郁郁寡欢,所以你弟弟生下来后,先天颇有不足,你姆妈也落下病根,再不能生养。”   “我当年娶你姆妈时,已应承她不纳妾室,所以夜来,”崔逸道站起来紧走几步,“你和熹照就是我今世所有的孩子,你们就跟我的左眼和右眼一样宝贵。”他蓦然停住脚步,看着观音奴道:“夜来,我明白你与萧铁骊的兄妹情谊,可这世间的感情有千百样,并不是要留住这样,就一定得放弃那样。孩子,想想黑山狼洞中找出来的东西,想想我们从一个血脉里传承的相貌,你诚实地告诉我,对自己的身世还有什么疑问?”   观音奴说不话来,微微张着嘴,到这刻才知道自己把事情想得太简单了,并不是来这里玩一趟就可以溜回辽国。巳时的阳光从窗格子间射进来,金色的微尘在光流中飞舞,她望着浮尘,一阵茫然,仿佛昨天还置身焰尾盛开的草原,今天就到了崔氏古老宏大的宅邸。命运的无数枝杈通向各种可能,她选择的却是这一条。   半月时间忽忽而过。八宝崔氏散布各地的亲友颇多,来贺崔逸道寻获女儿的宾客络绎不绝,令宝应县的客栈家家爆满,连带酒搂食肆、特产铺子的生意也兴隆许多。观音奴每日都要跟来访的长辈见礼叙话,着实郁闷,这日好容易逮了个空子,甩开如影随形的丫鬟侍童,一个人溜到汜光湖边的码头,想乘船游玩。  码头的船工俱是崔府仆人,见是家主的二姑娘,哪有不巴结的,岂料观音奴不喜楼船,定要乘坐远处一条刚靠岸的钓艇,那钓艇又浅又窄,似一只蚱蜢般小巧可爱。钓艇上的老船工抹着汗喊道:“二姑娘,你不晓得这时节汜光湖的风浪有多厉害,说来就来,事先一点征兆都没有,还是坐大船把稳些。”  观音奴笑道:“这样晴朗天气,哪里来的风浪?你不是刚从湖上来么?”足尖轻点,翩然掠过湖面。南海神刀门的‘清波乐’步法,能不借外物在空中滑翔,是提纵术的极高境界,显然观音奴已得其中三味。  老船工见她踏波而来,单足立在船舷上,钓艇亦不过轻轻晃了晃,大为叹服,道:“二姑娘,我是沿着湖堤驶过来的,这样的小艇可不敢开到湖里去。”   观音奴哪里听得进去,老船工实在拗不过她,只得硬着头皮划向湖心,暗暗念叨:“菩萨保佑今日风平浪静,蛟龙爷爷安坐洞府。”原来汜光湖东西长三十里,南北阔十里,虽不甚大,风涛之恶却着于淮南,那风起时没有任何预兆,风速又快,不知多少南来北往的舟船为越过这十里湖面而被猛风翻覆,故世人皆道是蛟精作祟。  划了半个时辰,迎面来了艘大船,老船工见船头挂着一面白底朱沿的三角旗,中间绣着一个沈字,欢喜地道:“二姑娘,这是杭州沈老爷家的船,我们不如靠上去,搭这大船回家吧。”   观音奴尚在犹豫,老船工已放开嗓子招呼大船上的水手。片刻后舱内出来两人,走在前头的是个四十来岁、气度雍容的男子,杭州“凤凰沈”的家主沈嘉鱼,朗朗笑着,大声道:“哈哈,还没到府上,倒先见着表侄女了。”后面跟着个神采英拔的青衫少年,却是沈氏幼子皓岩。观音奴见到沈皓岩的模样,不禁一愣,心中嘀咕:“奇怪,我在哪里见过这人?恁地眼熟。”   便当此际,钓艇忽然震动了一下,随后一个泼天大浪打来,掀翻了小艇。观音奴先被浪打懵了,呛了两口水后,心底有个声音大喝一声“破”,竟凭着清波乐的“破水决”跃出水面。湖水壁立四丈之高,她这般破浪而出,实属危险境地中的爆发,平日是万万不能的。沈皓岩眼疾手快,抛出一条晶莹的细索,钩住观音奴后在她腰间绕了两绕,回手将她拉到大船上,手法甚是奇特。   风涛猛恶,沈家的船虽然庞大,却也颠簸得人难以立足。观音奴才接触到实地,脚下便一滑,结结实实地砸到甲板上。这一摔,令她猛地想起和自己同条钓艇的人,不由惊惶回头,但见碧青大浪中一点土黄载沉载浮,正是那老船工。乍遇险时,她受求生本能驱使,不曾顾到旁人,此刻见那老人仍在风浪中挣扎,毫不犹豫地跃下大船,奋力向那老人游去。  沈嘉鱼不由顿足,“唉,这孩子!皓岩还不快追上去。”转头对水手们喝道:“不掌舵不控帆的都追上去,定要将崔家二姑娘救上来。”沈皓岩紧了紧缠在腕上的驭风索,迅即跃入水中,宛如神话中的分水犀一般破浪前进,矫健非常,将其余人远远甩在后头。  观音奴自小跟着萧铁骊摸鱼猎狐,在水中也是把好手,岂料她游出一段后,便觉阻力极大,竟游不动了。原来沈皓岩方才用驭风索在她腰间缠了个死结,除他以外,别人休想解开。观音奴被这驭风索缚住,不能离开沈皓岩周围七丈之地,正自焦急,沈皓岩已赶上来,扬声道:“崔家妹妹别急,我和你两边包抄,用驭风索套住那老头儿,大家一起合力游上岸去。”   沈皓岩不敢松开缚着观音奴的驭风索,且见那老船工深通水性,不过因年老体衰而无力与风浪抗衡,便想了这两全其美的法子。观音奴心领神会,撵上老船工,与沈皓岩合力用驭风索套住老人,三人被驭风索连成一体,拼命向岸边游去。老船工得两人相助,满心绝望一扫而空,猛然生出一股力气来,竟不比两个年轻人落后多少。  又一道大浪打来,将三人甩上湖堤。观音奴与沈皓岩拉着老船工连跃数下,消解了大浪之力,落在一株乌桕树下。观音奴惊魂甫定,抬眼望去,湖中一浪高过一浪,似要漫过堤岸一般,不由骇然。她满心愧疚,弯腰对那老船工一揖,道:“老人家,我不听你好言相劝,一味固执己见,害你受了这么大的惊吓,险些被湖水吞没,实在对不住。”   老船工慌忙闪开,“使不得,使不得,二姑娘说的这是什么话。若不是二姑娘和表少爷舍命相救,我这把老骨头早喂鱼了。”  沈皓岩在旁边瞧着,颇不以为然,心想主人倒过来跟婢仆赔礼,天下焉有是理,见观音奴转向自己道谢,忙道:“说谢字就见外了。妹妹还不知道吧,我们崔沈两家是亲戚呢。家祖母出自东京紫衣秦家,与尊祖母是嫡亲姐妹,所以家严跟令尊是姨表兄弟,到我俩这辈,算是从表兄妹了。”   观音奴这两日跟着李希茗恶补各类亲戚称谓,听懂了大概,当即道:“沈家哥哥好。”这一声唤得清脆爽利,令沈皓岩心头泛起微微的酸甜滋味。  强劲的湖风吹起观音奴的湿衣湿发,即便在这狼狈境地中,仍焕发着晨曦般耀眼的美丽。沈皓岩忽然想起苏子瞻“春衫犹是,小蛮针线,曾湿西湖雨”的句子,只是这样的清词也比不得眼前的丽景,他情不自禁地赞道:“妹妹的名字真该跟熹照换一换。”这话颇有调笑意味,沈皓岩话一出口,便已失悔,观音奴倒不曾在意,歪着头打量他腕上的驭风索,显得颇好奇。  “这索子名为驭风,传说是太古时代的神物,用昆仑冰蚕丝和东海火龙筋编成,举神木为火,以天地为炉,炼了九天九夜方才相融无间。驭风索至坚至韧,水火不侵,长可七丈,重却不过九钱,平常就缠在腕上。”沈皓岩边说边将驭风索解下来,递与观音奴,“妹妹不妨拿在手上细看。”   观音奴见索子晶莹如新雪,末端坠着一枚黑色的月牙儿,形制不大,拿在手中一掂却极具分量。沈皓岩笑道:“据说这钩子是用天上掉下来的陨铁打造,也不知是真是假。”观音奴试着将钩子抛出收回,赞道:“怪不得用起来这么趁手。”  沈皓岩即道:“就算没有驭风索,我也不会让蛟精掳走妹妹的。”观音奴吸了口气,讶道:“湖里有蛟精么?”她想起方才的情形,禁不住后怕:“幸亏大家齐心,不然一人落下,大家都跟着沉底。”沈皓岩自负地道:“驭风索不比寻常绳索,在水里也能收放随心、运转如意,妹妹大可放心。”倘若遇到两难的状况,他自然舍老船工而顾观音奴,观音奴却听不出这层意思来,笑盈盈地点头。   老船工见兄妹俩相谈甚欢,早避到一旁。数刻后风浪渐止,沈家大船驶到岸边接了三人,径往崔家而去。
(续)辽国保大三年(1123年)六月  梦泽香的味道飘溢真寂院的内室,耶律嘉树懒懒地躺在卧榻上,眼睛半闭,神思却已飞越万重关山。借助上邪大秘仪,他不但可在千里之外掌控观音奴的灵魂,甚至可以窥视她的梦境。   观音奴灵台清净,极少做梦,即或有梦,也不过黄金草原、碧蓝海天、师父兄长等。这次的梦却与往次不同,嘉树感到一股蒙蒙水气扑面而来,整个梦境都浸润着淡淡的青色。一叶扁舟溯流而上,两岸芳树伸展,既非盛夏的浓郁,也异于初春的娇嫩,明媚的绿枝投影在碧沉沉的水中,似要消融一般。无数纤小的白莲漂浮在河面上,只得指甲大小,瓣儿却有九重,美得令人屏息,映着点点波光,恍若荡舟星海。观音奴与一名青衫少年在舱中促膝而坐,笑语轻柔。嘉树听不清两人在说什么,亦看不见那少年的正面,虽在观音奴梦中,却无端生出一股烦躁来,一在卧榻上,惊起了在罗幕外打盹的人傀儡息霜。  梦境忽而一变,夏日午后,蔷薇的香气充满庭院。那青衫少年飘然而至,靠着流光溢彩的花架,向观音奴脉脉而笑,低声唤她“好夜来,好妹妹。”少年身材颀长,面孔俊美,笑时左边露出一颗。一阵风吹过,深红浅绯的花瓣簌簌落下,这般芬芳甜蜜,伸出双手也拥之不尽。   嘉树长长地透了口气,猝然醒来,呆了一会儿,想道:“是了,她今年十六岁了,情窦初开,做这样的梦也不奇怪。”这想法并不能让他感到宽慰,自己掌控的灵魂被人侵扰的愤怒席卷而来,然而骄傲如他,决不会像母亲一样使用上邪大秘仪排除情敌、独占意中人的爱慕;压抑如他,甚至不肯承认自己对观音奴的微妙情愫。  人傀儡息霜听到动静,殷勤地奉上刚沏的热茶。对着容貌与观音奴有三分相似的息霜,嘉树胸口发堵,抬手将茶盅打翻,厌烦地道:“以后不经传唤,不要随便进来。”被茶水烫到的息霜哎呀一声,不知道自己做错了什么,惶恐地看着主人大步走出内室,衣襟带风,连束发的长带也笔直扬起。
第 二 折: 部 族辽天庆十年(1120年)四月,金国再度发兵攻辽,一路势如破竹。五月,金主完颜阿骨打的大军攻克上京外郛,上京留守萧挞不也见势不妙,当即率众出降,契丹人在漠北草原上建起的第一座城池就此陷落。   辽国降臣低首赤背,步出皇城安东门,在完颜阿骨打的马前缓缓跪下。太阳将没于望京山后,斜晖中,焰尾草的花呈暗淡枯涩的红,仿佛大战后被烈日曝晒过的战士之血。血色的花海中,阿骨打一身白色甲胄,指着眉睫前的城郭,厉声道:“镔铁契丹已被天神抛弃,今后天下是我赤金女真的天下了。”他身后的女真铁骑拔出战刀,高举过顶,齐声欢呼:“皇帝万岁!金国万岁!”万柄白刃映着落日,令将要沉入黑夜的草原猛地一亮。  涅剌越兀部向来戍于黑山之北,负拱卫上京之责,司徒萧古哥于当日夜间惊闻上京陷落的消息,随即召集族中的司空和将军商量应对之策。涅剌越兀属小部族,未设部族大王和左右宰相,司徒大帐就是最高议事之所。然三人议来议去,将军萧七斤宁可率族中八百壮士战死,也不愿与上京留守挞不也一样屈膝投降;司空萧涅里则认为金国势大,可先假意归顺,保全族人土地,待本国大军驰援时再反回去,两人激辩半夜仍相持不下。萧古哥倾向于萧涅里的看法,无奈萧七斤请战之意甚是坚决,他正低头思量,从人急急来报:“金国军队已逼近我部营地。”  萧古哥吃了一惊,暗道:“来得好快。”忙迎出帐去,见一队金国人马逆着朝阳向涅剌越兀部驰来,蹄声杂沓,约有一千之众。领头一骑便是观音奴在上京城遇见的完颜术里古,率兵直入营地,到司徒大帐前仍不下马,手中鞭子直指萧古哥:“你便是涅剌越兀的头领?”   萧古哥拱手道:“司徒萧古哥见过猛安。”原来金国兵制,以千夫长为猛安,以百夫长为谋克,战时组军上阵,闲时渔猎为生,故猛安谋克户中多是血缘相近的亲族。萧古哥见他统率千人,即以猛安称呼。  术里古气焰冲天,傲然道:“奉我大金国皇帝之令来问司徒,涅剌越兀愿战还是愿降?”   萧古哥不置可否,笑着将术里古请入大帐,奉上美酒肥羔,方从容道:“若涅剌越兀愿降,需得多大的诚意,皇帝才会接受?我部的族人土地又能保全多少?”   萧古哥问得直白,术里古也不客气,竟擅自将纳降的条款翻了两倍:“皇帝要征调涅剌越兀的六百名年轻女子到金国为奴,另需献出良马六千匹、肥羊六千只劳军。”他两月前在上京城中被观音奴羞辱,一直怀恨在心,今日便存心刁难涅剌越兀部。  萧古哥听了这条件,怒气从心口直窜全身,在血管中劈啪作响,面上却恭顺异常,大力摁着就要掀掉几案跳起来的萧七斤,满口答应:“涅剌越兀必定竭尽全力让皇帝满意,只是我部牧场分散,请猛安宽限两天,容我部备齐这些劳军的羊马,两天后与女奴一道送往大营。”   术里古很满意萧古哥的态度,用马鞭的手柄抵着下巴道:“那便两天,不可延误了。不过贵部有位姑娘,美貌得像早晨的太阳,叫什么来着?啊哈,萧观音奴。我今天便要将这美人带走。”   萧古哥心底一凉,涩然道:“我部虽有一位萧观音奴,却不是契丹人,今年三月便跟着她的汉人父亲回宋国去了。”  这事说来离奇,术里古自然不信,掏掏耳朵道:“司徒在说笑话么?我听着可没什么趣儿。”   萧古哥肃然道:“确是实情,没有半句假话,我萧古哥岂能拿三千族人的性命与猛安开玩笑。”   术里古始而惊愕,继而大怒。他昨晚兴兴头头地讨了这趟差使,一大早急不可耐地奔来,路上便想了不少折辱观音奴的法子,不料统统落空。术里古挫了挫牙,一腔恼恨无处发泄,叫道:“好,好,不过一个女人,司徒就这般推三阻四,藏匿不交,可见刚才的承诺只是敷衍。既然涅剌越兀没有归顺大金国的诚意,我也只好如实禀告皇帝。”   术里古站起来作势要走,早就按捺不住的萧七斤从右侧扑来,抡圆了二十八斤重的大刀向他砍去。战刀在空气中划出一个冷光慑人的巨大扇面,穿过术里古的颈项便似穿过腐木,流畅非常,势不可挡。众人方觉冷风袭体,寒毛根根竖起,术里古的头颅已飞了出去。落到红色的氍毹上时,那头颅才迸出一声低嗥,凄厉得让人掩耳。帐中顿时大乱,跟随术里古的女真武士迅即吹响了示警的号角。   萧古哥摸着刀柄,望向萧涅里道:“女真人太苛刻了,羊马尚在其次,要我六百族人去给他们作奴隶,还不如战死的好!我本想拖延两天,将族中老幼送出去,现在也来不及了。”   萧涅里拔出刀来,声音低沉有力:“战吧!”  萧七斤满襟都是术里古腔子里喷出的鲜血,又劈翻了一名女真武士,抢出帐去大喝:“儿郎们,集结!杀敌!”声若猛雷,响彻营地。   女真人军法严酷,若伍长战死,以下四人皆斩;什长战死,伍长皆斩;百长战死,什长皆斩。故完颜术里古一死,手下的骑兵再无退路,以十五人为一队,散入营地,不论老幼,逢人便杀,打算血洗涅剌越兀,为本部的猛安复仇。  涅剌越兀部的人口中妇孺老人占了大半,可以上阵的壮年男子不过八百,一未装束,二未集结,被这些精锐的女真骑兵杀了个措手不及。营地中没人哭泣求饶,只闻女真骑兵的驰突咆哮、刀枪利矢穿过人类肉体时的沉闷声音以及垂死者的喃喃诅咒。浓烈的血腥味弥散开来,被灼热的阳光蒸着,连空气都是赤色的。  完颜阿骨打在涞流水起兵反辽时,从者不过两千五百人,此后与辽国大小数百场战争,女真武士无不以一当十、以少胜多,遂生出契丹军寡弱之感。此番在涅剌越兀部,女真人才明白契丹军虽然疲软涣散,契丹百姓却不是待宰羔羊。最初的慌乱过后,营地各处都展开了反击,包括行路颤颤的老者、裙子掖到腰间的妇女以及刚能开弓的孩子。一人赴死并不可怕,数千平民以悍不畏死的姿态向组织严密的军队逼来,即便最凶狠无情的女真武士也为之动容。  耶律歌奴的毡房位于营地边缘,祸事初起时尚未波及。萧铁骊听到萧七斤呼喊杀敌之声,丢下啃了一半的大饼,对歌奴道:“阿妈,女真人动手了,你在我前天挖的地窖里藏好,千万不要出毡房。”抓起刀便冲了出去。  萧铁骊放开脚步往司徒大帐奔去,中途遇到一队女真骑兵行凶,长枪搠穿了蒲速盆大娘的小孙子阿达,将那孩子钉在地上,拔出枪时故意向上一撩,划开了他的胸腔。阿达的身子抽搐两下,小小的鲜红的心脏暴露在空气中,仍在微微搏动,瞳孔却已散了。孩子的眼珠又黑又润,望着初夏的天空,死也不曾闭眼。  萧铁骊看到阿达死时的表情,只觉愤怒像雷电一样击穿胸口,呼吸中都含着焦枯的苦味。这孩子昨天还骑在他的肩上玩耍,此刻却躺在自己一族的草原上,再不能跑跳说笑,转瞬将腐败成泥。   萧铁骊的刀缓缓j□j。搠死阿达的骑兵感到这男子像松林中的雾气般漫过身侧,喉管随即一冰。骑兵的喉咙里发出咕噜声,被自己的鲜血呛到,半折的颈项支撑不了沉重的头颅,古怪地歪到一边,整个人像面口袋一样滑下马去。  对于雷景行等一流高手,“梦域影刀”拥有强大的催眠力量,普通人则根本看不清萧铁骊的刀路。是这般流丽刀法,来如迷梦,去似流云,仿佛鲲鹏展翅时划过大地的影子,风暴消歇时浩淼水面的清光;是这般肃杀刀法,仿佛光阴的流转、四季的更迭,裹挟着刀影中的人们奔向死亡,不可逆转也不可抗拒。萧铁骊杀气沛然,将余下的十四人全部斩落马下,女真骑兵们来不及反应,也没感到太大痛楚,就在这璀璨的光影里逝去。萧铁骊出手,并不追求凌虐生命的残忍快意,杀敌一名,族人活下去的希望便多一分,这目标使他和武器达到了完全合一的境界,方一动念,钢刀已至,利落地切开敌人最脆弱的部位。  杀死最后一人,萧铁骊缓缓收刀。稠而暖的鲜血沿着冰冷的刀锋滑下来,滴在横陈脚下的女真骑兵脸上。那是一张稚气的面庞,萧铁骊想:“还没有十八岁。”他不会怜悯敌人,即便是这样年轻的敌人。他站在那儿,只感到一种莫可名状的空虚,连四肢百骸都是空的。目睹阿达死亡时的愤怒唤醒了心中的猛兽,萧铁骊出刀的速度甚至快于意念的速度,身体的伸展也超越了人所能达到的极限。猛烈的爆发过后,他虚脱地站在当地,五月的风携着鲜血的腥味、牛羊的臊气和焰尾草的芬芳,穿过了他空荡荡的身体。  另两队女真骑兵谨慎地围住了萧铁骊,一队在正面,一队在背面。当先的重甲兵执长枪,断后的轻甲兵操弓矢,两支小队均呈扇形推进,以圆阵为锋,两翼夹攻。这是女真人最擅长的战法,源于平时的狩猎习俗。两军对垒时,凶悍的女真骑兵可以反复冲阵达百余回合而不知疲倦,以如此战法对付萧铁骊一人,实在是被他的刀所震慑。  萧铁骊体内的血流得极慢,四肢冰凉,脉搏微细,冷汗浸透长衣,浸湿了刀柄。他现在才明白,“梦域影刀”的力量与他的感情是呼应的,人的情绪有多狂暴,刀的力量就有多骇人,若不懂得节制,只能透支了身体。萧铁骊两腿虚飘飘的,然面容沉静,对着渐渐逼近的女真骑兵,眼都不眨一下,渊默如山的气势压倒了那些虎狼般的战士。若他们即刻纵马而来,十个萧铁骊也死了,这般谨慎布阵,却让萧铁骊有了喘息的时间。  一名女真什长忍受不了这难堪的对峙,提起长枪,低喝道:“杀!”进攻随即发动,两队骑兵迅速合围,像一只巨大的铁拳包住了萧铁骊。重甲兵们居高临下,十来条长枪往萧铁骊的要害扎去,尖锐的枪头无一例外地饮到了萧铁骊的血,轻松得他们自己都不敢相信。众人齐喝一声,正要用枪将萧铁骊架起,在空中肢解了他,不料萧铁骊遽然拔地而起,游龙一般滑出了冷光如雪的枪林。当此存亡之际,萧铁骊空虚的丹田忽然回暖,从小蓄积的丰沛刀气与神刀门的碧海真气扭作一团,在经脉中鼓荡不已,终于融会到一处,正大刚直又浩浩汤汤,令他绝地逢生。  外围的轻甲兵把跃到空中的萧铁骊当成了箭垛子,弓弦声连绵不绝地响起,密密麻麻的利矢径向他射来,距离既近,力道亦猛。萧铁骊飞起一脚踢在那什长的头盔上,借力跃出了重围,饶是如此,肩膀、小腿和腰部均已中箭。女真人的箭镞长可七寸,形如凿子,一旦陷进身体,贸然拔出就会扯起大片血肉。萧铁骊知道这凿子箭的厉害,未敢拔它,伸手折断箭杆,不及包扎,回身与女真人战到一处。  那什长被萧铁骊踢破头颅,红白俱出,死状极惨,激起女真人同仇敌忾之心,面对凛凛如战神的萧铁骊,并无一人退却,反而个个争先。萧铁骊浑身是伤,仿佛浴于血中,无力像刚才那般施展“梦域影刀”,夺了一匹马过来,与这二三十人硬扛硬架,竟也不落下风。萧铁骊杀得性起,整个人都化身为刀,在女真骑兵中纵横驰骤,吸引了相当数量的敌人,垓心也由司徒大帐移到他这里,使萧古哥和萧七斤等得以喘息,并腾出手脚来组织反攻。  
(续)女真骑兵散入营地之初,各小队建制整齐、进退有序,必要时还能相互呼应,然而涅剌越兀部反抗激烈,拖到后来反被契丹人各个击破,堵在营地各处围而歼之。这一战,从早晨战至正午,兵戈之声渐渐稀疏,最后在涅剌越兀部营地中梭巡的三百余名契丹战士,摇摇晃晃地骑在马上,个个都血葫芦一般。萧七斤再也找不到一个堪为对手的女真骑兵,放声笑道:“这些j□j的女真人。”笑声未了,一头栽下马来。萧铁骊正好迎面而来,跃下马来扶他,未料大战之后全身乏力,一个踉跄,倒在萧七斤旁边。  萧铁骊满头满脸都是血,已经辨不出本来面目,萧七斤撑起身子,对上他黑多白少的眼睛,松弛下来道:“是铁骊啊,古哥和涅里呢?”   “司徒和司空都战死了。”   萧七斤一震:“死了?!”他与萧古哥、萧涅里自小为友,情谊深厚,闻言胸口一窒,喃喃骂道:“两个没义气的,竟不等我。”   萧铁骊的身体沉得石头一般,也不在乎身上大大小小的伤口,摊开手脚,长长地吁了口气。天穹那么高、那么广、那么蓝,焰尾草那么灿烂、那么温暖、那么芬芳,在水晶般天空和红毯般草原间,横亘着巍峨秀丽的黑山。萧铁骊遥望着深碧色的山巅,道:“不光是司徒和司空,所有死去的族人,他们的魂灵都到黑山大神那儿去了。”  萧七斤苦笑道:“铁骊,跟女真人这一仗,早迟都要打的,可赔上我涅剌越兀,才赚得这一千女真,你说这买卖亏不亏?”他喘了口气,不等萧铁骊回答便大声道:“我契丹立国两百年,土地广阔,人口远比东北一隅的女真多,怎么就这般不禁打呢?五年前天祚皇帝领兵亲征,十几万人竟败给了完颜阿骨打的两万人。自那以后,女真人日益嚣张,每下一城,咱们的军队不是滑脚逃走,就是厚颜投降。如今轮到咱们,古哥和涅里都劝我委曲求全,我实在咽不下这口气。堂堂契丹汉子,死便死了,怎么能弯腰去舔女真人的靴子?”   萧七斤受伤极重,用力说话时多处伤口迸裂开来,他自知不免一死,将心中的话一股脑地向萧铁骊倒出来:“其实,古哥和涅里也不是不肯打,只是担心族中老幼没处安置。可人人都有亲族,人人都有顾虑,女真人骑到头上了也不敢吭一声,辽国就真的要亡了!今日之战,是我先挑起来的,牵连了这么多老人孩子,黑山大神一定会将我沉进暗黑地狱,永世煎熬,这也是我该得的报应。”想到灵魂将在黑山地狱中受千殛万劈之苦,这勇毅无畏的将军也不禁胆寒。他沉默片刻,忽然振奋起来,拼着最后一分力,拍着铁骊道:“你们这些年轻人,日后要多娶浑家,多生儿女,涅剌越兀就靠你们了。
萧七斤溘然而逝,萧铁骊想着他最后的叮嘱,不知该哭还是该笑,胸臆间的哀痛既深且重。当年在西夏被卫慕氏家族追杀时,他痛恨自己的无能为力,曾暗暗立誓,要练成强悍武功,保护身边之人。如今才发现,即便练成绝世刀法,所保护的人仍然有限,世间没有哪样武功可令人以一己之力摧毁一支军队。萧铁骊不愿再想,站起来对萧七斤的尸体拜了一拜,往自家毡房奔去。   萧铁骊掀开狼皮褥子,打开盖板,见耶律歌奴不在地窖中,不禁大吃一惊,抬眼将毡房扫了一遍,矮几上留了张短柬,拿起一看,正是母亲字迹。他一目十行地读完,脑袋里不仅嗡地一响。耶律歌奴出身破落贵族家,懂得汉文,精通契丹大小字,这张短柬写得极其工整,可见她离开时的从容。萧铁骊冲出去,一路搜寻,在阿剌大爷的毡房外找到了耶律歌奴的尸体。  萧铁骊不由自主地发抖,在母亲的尸体前跪下来,小心翼翼地摸了摸她的手。那手还有微微的暖意,紧握着她平时惯用的匕首。萧铁骊陡然生出一线希望,凑到她耳边,低声喊道:“阿妈,阿妈。”耶律歌奴仍是一动不动,气息全无,惨白的脸上也失去了平日的柔和光彩。萧铁骊用力捂住眼睛,似乎这样就可以将破堤而出的悲伤潮水堵回去。世间最温暖柔和的那个人,即便被他弃绝,只要他回头,必定露出慈和微笑的那个人,是真的不在了。   依契丹习俗,子女死去,父母可以晨夕痛哭;父母死去,子女却不许悲哭。萧铁骊伏低身子,忍了许久,抬起头时双目赤红,因为忍得太用力而挣破了眼底的血管。他抱起母亲,将她挪到毡房间的空地上,架起干柴,点火焚烧她的尸体。火舌舔着这温柔妇人,发出滋滋的声音,散发着异样的焦香。萧铁骊跪坐在旁边,眼睛红得像要滴出血来。  契丹人原无修建冢墓的习惯,人死了便将尸体送进深山,置于高树,三年后将骨头捡回来,一把火焚干净,太祖阿保机立国后,汉人的土葬也日渐流行,像萧铁骊这般直接烧掉的却不多见。熊熊火光中,还活着的族人渐渐聚拢到这片空地上,有人忍不住问:“铁骊,你在做什么?周围可是咱们漠北最好的草场。”  “有白水隔着,烧不了多少,况且我们也没机会在这片草场上放牧了。女真人还会再来,死的人这么多,哪有时间收殓?依我看,大家不如动手烧了营地,撤到山南的牧场去。”萧铁骊声音嘶哑,态度却出奇地镇定,予人安心之感。  人群中有年长者摇头道:“撤到山南?中途一定会遭遇女真大军。”   萧铁骊道:“东边是女真人的地界,西面、北面都是草原,我们人困马乏,很难逃出女真骑兵的追捕。如果不走大道,从松密径绕过女真大营,今夜就能赶到山南牧场,那儿不但有五十族人,还有三千骏马,再一昼夜就可到达魏王殿下镇守的析津府。”   “松密径是真寂寺的禁地,从没人敢冒犯的啊。”   萧铁骊决然道:“真寂寺的法师曾在我部借宿过,如今我部有难,向他借道应该不难。倘若法师降罪,我愿一力承担,绝不牵累大家。”   涅剌越兀部的司徒、司空和将军都已战死,剩余的三四百人疲惫不堪,迷茫中听萧铁骊说得有理,无不悦服,依言在营地各处放火。其时正是仲夏,天气炎热,草场干燥,火苗以燎原之势蔓延开来,连两千多族人和一千女真士兵的尸首都焚了,萧铁骊一行即往松密径遁去。   半个时辰后,女真大营因完颜术里古出来半日没有消息,派出小队骑兵来此打探,远远地便见涅剌越兀部营地及周围草场火势连天,近看更是凄惨,火中横着数千具尸体,还有些紧抱在一处,已分不清是亲人还是敌人。火焰燃烧的热力令空气微微颤动,焦黑的骸骨似在火中起舞,堪称活的炼狱图。  涅剌越兀倾一族之力,致术里古部全军覆没,代价不可谓不重,而人口稀缺的金国在半日内葬送千名战士,也令金主完颜阿骨打大为痛心。阿骨打在一连串完胜后,因这沮丧的一仗结束亲征,留兵驻守上京,自己率大军回国。
(续)阿骨打亦曾派出数队骑兵追击涅剌越兀部的逃亡者,结果一无所获,其中一队还误入真寂寺的禁地,触发了松密径中布置的阵势。那阵势因地貌而设,发动时仿佛整座森林都活了过来,老树们发出震耳欲聋的巨大声响,拖着大蟒般的根须向这队骑兵掩来,地壳随之隆起,天地因之倒置,骑兵们只觉头下脚上,浑不知自己是脚踏实地,还是立马虚空。这颠倒错乱的幻象极其真切地逼来,就算最冷静的战士也辨识不清,女真骑兵们纷纷落马,混乱中多人被同伴或战马所伤。   一股清冷的雾气涌来,掩住了所有幻象。惊惶的骑兵们看不见雾中的敌人,盲目对攻,又误伤多名同伴。还是领兵的谋克最先镇定下来,喝令部下停止攻击,向他靠拢。雾气越来越浓,吞噬了苍翠的森林,无声无息地在他们周遭涌动,即便两人并肩,也看不见彼此面容。骑兵们聚到一处,握紧武器,屏息等待,却不知等待什么。这遮天蔽地的迷雾给予人无限的悬想空间,比刚才见到的幻象更让人焦灼不安。  一旦陷进真寂寺的阵势,对时间的感觉就会完全混乱,女真骑兵们不知等了多久,才见到雾气裂开,一名白衣素巾的男子缓缓行来。随着他飘拂的衣袖,乳白的浓雾迅疾退去,眼前的世界一片清明,原来雾气也是幻象。那男子渐渐走近,冷月的光辉照在他脸上,神祗般英俊,神祗般冷酷,让人咬紧牙关还止不住打颤。他宽大法衣下的身体,修长完美,轮廓分明,隔着广袖长裾也能让人感知其中蕴涵的可怕力量。尤其长得几乎连在一起的眉毛下,那双鲜明、光耀却没有一丝感情波动的蓝色眼睛,其目光所过之处,宛如冰封。他的声音仿佛冰块相击:“列位擅闯真寂寺的禁地,是想献出身体与魂魄,成为天神的牺牲么?”  领兵的谋克大惊,想起了面前之人的身份。女真人与契丹人一样信仰萨满教,而真寂寺的法师是最接近神的巫觋,连极边之地的东海女真亦知道其声名,并深感敬畏。这谋克是女真族太巫之侄,知道叔父奉皇命见过真寂寺的法师,并达成相安无事的默契,自己出征时也被告诫要避开其禁地。他醒过神来,知道不宜辩解,立即跪下向法师请罪。  耶律嘉树淡然道:“你们要将辽国怎样,与我无关,但若再犯到真寂寺,断不轻饶。这次放过你和手下,不过看在令叔面上。”   女真骑兵们狼狈地退出了松密径。将要走出森林时,谋克大着胆子回头,只见林中岑寂,那法师已不见踪影,然而虚空中仿佛有一对冰冷的蓝眸凝视着他,寒意像箭镞一样穿过心脏,令他惊出一身冷汗。   萧铁骊率四百族人和三千良马逃至南京析津府。留守南京的耶律淳已由魏国王进封为秦晋国王,拜都元帅,天祚帝更允许其自择将士,募集燕云精兵。秦晋王是辽国王爵的最高封号,堪称一人之下万人之上,虽则如此,耶律淳待人仍是一贯的谦和冲淡,对早想延揽的萧铁骊更是温言勉励,授以小将军之职,并将跟随萧铁骊的涅剌越兀遗民收归帐下。  萧铁骊自来南京,心情一直低落。母亲的遗嘱要他寻回观音奴,在这样的时刻抛弃族人国家却是他做不到的,然而留在辽国,以后的路该怎样走,他也很茫然。过去二十五年中,萧铁骊一直致力于自身武功的修炼,与女真人正面交手后,他深切地感受到辽的衰弱与金的兴盛,女真人发动的战争以摧枯拉朽之势袭来,契丹军队却无力遏制其扩张,即便将武功练到登峰造极的地步,个人在战争中发挥的作用仍然有限,令他深感挫败。  五月天气晴和,某日萧铁骊有暇,一人来到南京最繁华的六街酒肆买醉。南京即古燕国之都蓟城,隋唐时改置幽州,据山川关隘之险,为帝国北方重镇。至五代,后晋石敬瑭将燕云十六州割让给辽国,太宗耶律德光即将幽州升为陪都,号南京,亦名燕京。辽的燕京因袭唐代幽州城的布局,街道宽阔,里坊整齐,市井风貌较之上京大不相同,萧铁骊却无心游览,要了两角酒,自斟自饮,自浇块垒。  酒至半酣,萧铁骊忍不住拿出母亲留下的短柬,展开来看了又看,虽则上面的字句他已烂熟于胸。短柬上有两段契丹大字,写得颇为端丽:“铁骊,我这辈子从没违拗过男人们的意思,不管是你阿爹、阿叔的,还是你的。这一次我不能听你的话了,女真人打过来,部族中人人都要出力,我虽然不济事,却也不愿像地鼠一样躲起来。”  “嫁给你阿叔,是阿妈对不起你,你肯回来,我真欢喜。现在唯一放不下的就是观音奴,你让宋人带走观音奴的时候,我很舍不得,却不敢为她说一句话。我死以后,观音奴就是你唯一的亲人了,你一定要找到她,好好待她。”   萧铁骊没料到柔弱的母亲有这样的血性,他为她骄傲,这感受在一定程度上抵消了母亲去世的悲哀。至于观音奴,从游隼雷带回的消息中可以知道她在宋国过得很好,他不愿将她拖进自己所处的泥沼。尽管他很想念自己一手带大的妹妹,与她离别的痛苦就像吃肉没有盐,行路没有马,每天每刻,无处不在,然而没有什么是他不能忍耐的。  萧铁骊结帐离开时,酒肆的二楼传来一阵歌声,挽住了他的脚步:“勿嗟塞上兮暗红尘,勿伤多难兮畏夷人。不如塞奸邪之路兮,选取贤臣。直须卧薪尝胆兮,激壮士之捐身。可以朝清漠北兮,夕枕燕云。”唱歌的是名男子,音色明亮,感情充沛,令那些跳跃的音符变成一簇簇火苗,点燃了听者的情绪。  萧铁骊当街听完这首汉歌,深受感染,情不自禁地大声道;“呵!朝清漠北,夕枕燕云!”   临街的窗户被推开了,一名三十来岁、相貌清雅的男子探出头来,热情地招呼:“朋友,上来喝一杯吧。”男子认出萧铁骊,惊喜地道:“是萧小将军,自松醪会后就极想与将军一晤,不意今日巧遇。”萧铁骊在秦晋王帐下见过他一面,还礼道:“大石林牙。”原来这男子名唤耶律大石,乃辽国宗室,太祖耶律阿保机的八世孙,通汉学,善骑射,天庆五年进士及第,擢为翰林应奉,历任泰州、祥州刺史和辽兴军节度使。辽语呼翰林为林牙,故众人皆称他大石林牙。  萧铁骊重返酒肆,耶律大石亦命人重整筵席,与他把酒叙话。耶律大石的正妻萧塔不烟也在座中,性情爽朗,言语明快,一见萧铁骊便道:“听说涅剌越兀部迎战金国军队时,萧小将军受伤百处仍屹立不倒,一人斩杀三百名女真武士,堪称我契丹首屈一指的英雄。”  萧铁骊很惊讶,果断地道:“传言不可靠,那一战,我可能杀了百来人,不会再多了。就算真的杀了几百敌人,也不值得称道,涅剌越兀近乎灭族,上京还是沦陷了。”   耶律大石重重地叹了口气,“太祖创业之地被女真人夺走,对民心士气打击很大啊,不过涅剌越兀拼死相争,也为辽国上下立了榜样。”   萧铁骊沉默片刻,打起精神道:“刚才听大石林牙唱歌,让人心都热起来了,真是好歌。”   “这歌是宫中文妃所作,意在劝谏皇上。女子有这样的胸襟,实在让我辈男儿感佩啊。”耶律大石的语气有了微妙的变化,“不过,这歌却不讨皇上喜欢,文妃娘娘也因此遭到厌弃。”   萧铁骊讶道:“怎么,难道皇上不想收复河山,逐走女真?”   耶律大石的手轻轻叩着桌面,“也罢,既然萧小将军通晓汉话,我将文妃娘娘作的另一首汉诗念与你听,你便明白了。”他的声音浑厚优美,一句句念来铿锵有力:“丞相来朝兮剑佩鸣,千官侧目兮寂无声。养成外患兮嗟何及,祸尽忠臣兮罚不明。亲戚并居兮藩屏位,私门潜畜兮爪牙兵。可怜往代兮秦天子,犹向宫中兮望太平。”   萧铁骊沉吟道:“这诗的意思是说皇上重用奸臣,赏罚不明?”  耶律大石双目灼灼,接道:“不错,就是这意思,还要加上拒谏饰非、穷奢极侈、耽于游猎、怠于政事几条。”   塔不烟一直含笑坐在旁边,听到这里咳了两声,道:“重德,不要说过了。”   耶律大石摆了摆手道:“不妨事,汉人有句话叫‘白头如新,倾盖如故’,我与萧小将军正是一见如故。方才的话不是随便说的,我信他。”  萧铁骊胸口一热,端起酒碗来敬耶律大石,仰首将一海碗烈酒灌了下去。耶律大石也一气饮完,将酒碗掼到楼板上,笑道:“痛快!萧小将军,耶律大石虚长你几岁,若不嫌弃,今日与你结为异姓兄弟如何?”   耶律大石形貌儒雅,为人却慷慨豪迈,萧铁骊早有耳闻,今日一见,便即心折,当下伸手道:“耶律大哥。”耶律大石伸手与他重重一击,随即紧紧握住,道:“萧兄弟。”   塔不烟笑道:“自松醪会后重德就时常念叨,世间有如此英雄而不识,实在是平生憾事,今天可算遂了心愿。“  “萧兄弟,大哥有几句掏心窝的话想跟你说。时局败坏如此,是因为咱们辽国是从根子开始烂起的,国家纲纪废弛,军队疲软涣散,跟女真人打起仗来自然一输再输。”耶律大石压低嗓门,一字一顿地道:“等到合适的时机,我们想拥戴新的主君,重建太祖太宗时的强大国家,兄弟你愿共襄义举么?”   萧铁骊听了这犯上谋逆的话,一时没有反应过来,待到醒过神时,多日的颓气忽然一扫而空,一种前所未有的光明感觉灌注心底,他全身热血如沸,慢慢道:“拥戴新的主君,重建新的国家,我当然愿意,萧铁骊愿意为之竭尽全力,死而后已。”   辽国真寂院。  游隼电疾飞而至,掠过庭院,径直停在书房的条案上。耶律嘉树解开绑在它足上的小竹筒,抽出一张薄薄的纸条儿,上面只有寥寥的一行字:“观音,我已投到秦晋王帐下,安好,勿念。铁骊字。”信中对涅剌越兀族灭、耶律歌奴身死之事只字未提。萧铁骊的态度正是耶律嘉树所希望的,他将纸条原样封好,抚摩一下电的颈羽,轻叱道:“去。” 。
第 三 折 :订 婚宋国宣和七年(1125年)暮春,团栾的月亮陷在湖水般蓝汪汪、清凌凌的夜空中,月华明瑟,与满城的华灯、市河的波光相映,为不夜的扬州城镀上了一层银辉。  卷珠帘的店主应付了几拨食客,忙里偷闲地踱出后门,站在自家的河埠头边剔牙。一艘画舫从通泗桥方向航来,经过卷珠帘的埠头时,店主恰听见一个清亮的少女声音:“怨不得前人说,天下三分月色,扬州要占去两分。皓岩,咱们下船吃点消夜,赏赏月亮。”  一名青年男子道:“外面的东西不干净,别又害你闹肚子。再行两刻就到我家别院了,厨子也现成,咱们清清净净地坐在园子里赏月不更好?”  有小童垂涎欲滴地道:“听说扬州卷珠帘的碧桃糕和烧黄鱼跟别处做法不同,好吃得要命,卷珠帘酿的云液酒也是一绝呢。”  青年不悦道:“原来是你小子在旁边撺掇。”  少女笑道:“皓岩,你可别怪小安,是我想去。”  青年虽然答应了,声气却甚是勉强。  短短几句话间,那画舫已过了卷珠帘的埠头,只得调头回来。店主笑嘻嘻地迎上去,见一位年方弱冠的青年从舱中步出,五官深刻,气质清贵。他个子甚高,堪堪挡住身后的少女,只瞧见一角碧蓝裙子。一名梳着总髻的伶俐侍童蹦蹦跳跳地跟在后面。  店主招呼道:“客官来消夜么?鄙店还有一间临水的阁子空着,离大堂甚远,极清净的。”一句话便让青年蹙着的眉头舒展开来,点头道:“那最好。”  那着葱白短襦、绞缬蓝裙的少女经过店主身侧时,令他呼吸一窒。卷珠帘的店主识人多矣,却从没见过这般清丽俊爽的人儿,刹那间,淡银的月色竟明澈到了十二分,面前的世界也微微晃动起来。那少女步子甚快,她走过之后,店主眼前仍浮现着一张清极丽极的面庞,全然不施脂粉螺黛,浅蜜色肌肤,雁翎般眉毛,一双眼睛黑是黑、白是白,孩子似的清净澄明。。43feaeeecd7b2fe2  当先的沈皓岩回过头来,面色顿时一沉,狠狠瞪了店主一眼,店主讪讪地移开目光,亦觉自己失态。  沈皓岩携观音奴、崔小安在那间临水的阁子坐定。窗子半开,传来夜行船的唉乃声,风中花香隐约,实在是个宜人春夜。两只绘着削肩美人的薄纱灯笼轻轻摇曳,暖黄色的灯光里,沈皓岩的心也在摇曳,望着观音奴道:“夜来,咱们可有两个月没见了,这次你到海州修炼,进境如何?”  “马马虎虎啦,师父年年都说要考查我的刀法,可五年里头只来过一次,今年多半也是吓唬我的。其实我是在家里闷得慌,找借口出去玩儿呢。你也知道奶奶不喜欢我,何必跟她大眼瞪小眼,相看两生厌。”观音奴的眼睛亮晶晶的,开心地道:“李太白诗里说,明月不归沉碧海,白云愁色满苍梧。东坡居士也讲,郁郁苍梧海上山,蓬莱方丈有无间,所以我一直想看看大海中的苍梧山是什么样子,这次终于如愿。那么细白的岩壁,映着碧绿的海水,还有很多海浪侵蚀的奇石怪洞,美极了。”   沈皓岩苦捱两月,忍着不去找她,恐怕打扰她练功,她倒玩儿去了。他郁闷已极,又不能当真生她的气,无奈地道:“夜来,你下月就满十八岁了,怎么还像个长不大的孩子?既然待在家里不舒服,不如早点嫁过来,咱们家个个都疼你。”他从杭州一路赶来,下决心见了面就向她求婚,口气似乎随便,一颗心却狂跳不已。  观音奴的脸微微红了,连眼皮都染上了那美丽的微红。她十三岁与沈皓岩相识,十六岁与他定情,对这全心全意爱护她的青年,她同样地倾心相许。踌躇片刻,观音奴道:“姆妈很舍不得我呢。”  沈皓岩热切地道:“那不要紧啊,我们可以经常回宝应看望表婶,或者接她到杭州小住。”  观音奴看着沈皓岩,眼波既清且柔,干脆地道:“好,皓岩。”  沈皓岩喜不自胜地握住她的手,道:“咱们就这么说定了。正好阿爹过五十大寿,长辈们都聚在杭州了,到了家我先禀告堂上,再由阿爹出面与表叔商量。”  观音奴笑道:“表伯的大生日,家里肯定忙乱。皓岩最狡猾了,跑到扬州来接我,躲掉多少事情。”  沈皓岩哼了一声,恼她不体察自己的思念之情,嘴上却不肯承认:“表叔表婶十天前就到杭州了,他们记挂你,让我赶紧接你过去,你倒在这里说风凉话。”  吱呀一声,店小二推开水阁的门,送上方才点的烧黄鱼、碧桃糕、乳黄瓜、荼蘼粥等。被两人晾在旁边的崔小安欢呼一声,咬着筷子道:“好香啊,好香啊。”淮扬菜清淡,观音奴则嗜吃辛辣,来卷珠帘只是为了这孩子想吃,当下拍着小安的头道:“没人跟你抢,别噎着了。”  沈皓岩斟了两杯云液酒,递给观音奴一杯。云液以糯米酿成,绵甜香滑,两人浅斟慢啜,都不想说话,眼波交会时的情意却是酽酽。  月亮在波心摇荡,市河中又有船行过,飘来细细的丝竹声和调笑声。船上却有一名男子打破了春夜的宁静,大喊道:“痛快,今日真是痛快!”  另一个较为苍老的声音道:“你这消息可确实,辽国皇帝真的被金国将军俘获了?”  那男子道:“千真万确,就上个月的事儿,那辽国皇帝一路逃窜,最后在应州新城被一个叫完颜娄室的金人逮着了。哈哈,辽国彻底完蛋了,真是痛快啊。”  年长者忧虑地道:“所谓前狼后虎,辽国亡了,金人却也不好对付。我朝虽然收回了燕京一带土地,却不是自己打下来的,是靠银绢从金人手中换来的。这般气弱,难保金人不对我中原江山起觊觎之心啊。”  卷珠帘的水阁中,观音奴面色苍白,跌碎了手中的酒杯。沈皓岩亦知道这消息瞒不了多久,懊恼地想:“真是不顺,我今夜向她求婚,偏让她在今夜听到这消息,晚两天也成啊。”  观音奴只觉得五脏六腑拧成一团,半晌方透过气来,低声道:“皓岩,我虽然是汉人血统,心里却当自己是契丹人,怎么也扭不过来。辽国亡了,我没法像他们一样感到痛快。”  沈皓岩见她这样,大感心疼:“你若是难过,就大声哭出来,这样忍着,不是玩的。”  观音奴眼睛酸涩、喉咙干痛,却是哭不出来,失魂落魄地呆坐在那儿,半晌方道:“唯一可庆幸的是大石林牙自立为王,在去年秋天就跟天祚皇帝分道了。铁骊向来追随大石林牙左右,如今他们一路西进,也不知到了哪里,小电已经两个月没递消息来了。”  沈皓岩听观音奴提起萧铁骊,顿时妒意大炽,却又说不出口,只能勉强压下。他记得她初来宝应的头两年,极想回辽国,偷跑了三次都被崔逸道派人追回,足见她心中那契丹蛮子分量之重。如今她虽安心留在宋国,却时时与萧铁骊传递消息,令沈皓岩十分不快。  经此一事,良宵顿成长夜,两人都无心在岸上消磨,沈皓岩起身结帐,观音奴带小安回了画舫。    后世诗云:“龙舟飞渡汜光湖,直到扬州市河里”,说的正是宝应至扬州的水路。到扬州后,从瓜洲渡长江,在京口沿八百余里长的浙西运河而下,过常、苏、秀等州,便到了运河最南端的杭州。  崔府的画舫从宝应出来,在扬州时因等待自杭州北上的沈皓岩,多耽搁了两天,为免错过沈嘉鱼的五十寿辰,此后行程便赶得甚急,经过苏州时方三月十九日。沈皓岩见时间已然抢了回来,加之姑苏是他少年时与观音奴订情之地,便吩咐船工将画舫泊在城外的枫桥镇,邀观音奴上岸去舒散一下。  其时正是黄昏,夕阳溶溶,浸在水中金红摇荡,背光的河面却呈现出天青石一般的澄澈与色泽。半朱半碧的河水从江村桥与枫桥下流过,衬着寒山寺的一带院墙与一角飞檐,仿佛一幅敷彩的山水。观音奴一袭白色旧衣,坐在船头把玩耶律嘉树送她的铁哨。沈皓岩从船尾走来,见观音奴微微低着头,向来欢笑多忧愁少的脸上露出落寞之意,不由生出将她抱到怀里好好安慰的念头。  观音奴站起来吹响了手中铁哨。那哨子是真寂寺特制,加上她的碧海真气贯注其中,吹出的哨音响遏行云,到达极高处也不衰竭,反而令听者生出向四方扩散的奇异感觉。沈皓岩知她每日都要吹这铁哨,以便为那对往来于宋辽两国间的游隼定位,然此刻她孤零零地立在船头,衣衫飘举,夕照染上她白色衣裾,令他想起一句旧诗叫“水仙欲上鲤鱼去”。  沈皓岩心口一紧,大步上前,只恐她真的乘风乘鱼而去,从后面环住她,呼吸着她身上特有的花木清气,低头在她耳边喃喃道:“夜来。”观音奴靠着他胸膛,轻声答应:“皓岩。”正当情浓意惬之际,空中忽然响起游隼的鸣叫,观音奴仰起头,欢喜地道:“是电回来了。”沈皓岩松开她,闷闷地想:“真是煞风景的鸟啊。”  观音奴取出萧铁骊的字条,边看边道:“大王在可敦城得到威武、崇德等七州和大黄室韦、敌剌等十八部王众的支持,兵势大盛。今年二月以青牛白马祭祀天地祖宗,挥师西进,将过高昌回鹘之地。”她将字条又看一遍,且喜且忧:“高昌回鹘可是西域大国啊,不知回鹘王愿和愿战?若是战,铁骊又有硬仗打了。”  沈皓岩百无聊赖地站在旁边,忽道:“咦,这是什么?”游隼电的另一足上被人用彩线系了枚丁香形状的金耳环。观音奴解下金环,诧异道:“眼熟得很,总觉得看谁戴过。”她反复细看,在金环内侧发现一个小小的“卫”字,失声道:“呀,是清樱的。”  沈皓岩凑过来道:“是怒刀卫家的九姑娘么?”  观音奴沉吟道:“应该是她。你知道怒刀卫家有一种‘回音技’,可以将听到的各种声音还原出来,前年清樱来宝应,见我用铁哨驯鸟,她就学会了,小雷小电也肯亲近她。换了旁人,想在雷电的爪子上做手脚,不被啄得头破血流才怪呢。雷电能听到数百里内的铁哨声,清樱的声音却不能及远,所以她必定在左近巧遇小电,才会借它给我传讯。”  沈皓岩皱起眉头:“如此说来,情形不妙啊。她若在附近,跟着小电就能和咱们会合,系这丁香环做什么?我从家中出来时,听阿爹说卫世伯人在大理,赶不上爹的寿筵了,不过他家九姑娘要送寿礼过来。莫不是运河上的黑帮看中了九姑娘带的东西?”  观音奴困惑道:“若是送给表伯的寿礼,江南道上可没人敢动。而且清樱的五个哥哥三个姐姐都厉害得很,谁敢欺负她啊?这样吧,我们跟着小电去找清樱,有事没事,找到她就知道了。”她将金环在游隼面前晃了晃,“小电,你若知道清樱在哪里,带我们去如何?”  那游隼歪着头,黑豆般的眼睛里透出股聪明劲儿,翅膀一振,低低飞起,在画舫前方盘旋。两人跟着小电,一路追过阊门,进了州城。宋时苏州,清如处子,六纵十四横的河道织成一张水网,是美人血脉;街与河并行,屋枕流而筑,三百桥梁如虹如月,是美人骨骼;绿杨掩映的粉墙黛瓦,白石廊桥的朱阑碧牖,却是美人颜色。    
(续)小电飞进阊门右侧的一条水巷,沈皓岩和观音奴也不着急,闲闲地沿石头驳岸边的小街踱去,行得三百步,见对岸有座临水的堂皇大宅,雪壁朱门,门畔的石级一直伸到水边,石级两侧和埠头均围着铁栅,另有石桥接这边的小街,桥上设了一道门,只供自家人用。小电便停在这宅子的墙头。  沈皓岩见两道门都紧闭着,低声对观音奴道:“看样子是后门,咱们悄悄进去,探探里头的虚实。”其时天已黑透,街上也无行人,两人跃过河道,再一个起落便神不知鬼不觉地进了那宅子。  两人落在一丛扶桑花旁,不及打量周遭,先听到细碎人声,忙伏低身子,躲到扶桑阔卵形的叶子后。一对青年男女沿j□j走来,调笑无忌,举止放浪。观音奴从未见过这样火辣的调情场面,不禁羞得面红耳赤。沈皓岩伸手蒙住她的眼睛,以极低的声音道:“好妹妹,别看。”  观音奴面颊发热,在花叶暗影里呈现出动人的玫瑰色泽,垂头时颈项的曲线美妙而脆弱。沈皓岩被她的羞涩模样打动,感到她的睫毛在掌心微微颤抖,脑海中不禁绮念如潮,恨不得俯身在那秀美的颈项上细密亲吻、一尝芳泽。他苦苦煎熬,恍惚中连那对男女的声音也变得远了。  男子用懒洋洋的口气道:“听说院里又来了个绝色的美人,性子也极温柔可亲,可是真的?”  “也是个吃着碗里、瞧着锅里的,那可是有主的人了。”女人呸了一声,道:“十五那天,行院来了个京城口音的小少爷,说要包下咱们这儿最好的院子。”  那男子咬着她的耳珠,含糊不清地道:“怎么?不是最好的女人,倒是最好的院子?”  女人点头:“你算问到点子上了,原来那小少爷带了自己的女人来逛行院,这可是从没闹过的稀奇笑话呀,妈妈当场垮脸。那小少爷二话不说,让人抬了一箱珠宝上来,随妈妈取用。妈妈顿时笑得见牙不见眼,别说把行首的院子腾出来给他们,只怕让行首去叠被铺床,妈妈都肯的。”  那男子叹息道:“枉你们妈妈在这行打滚多年,恁地没眼水。养一个行首出来容易么?让她受了这种折辱,以后身价大跌,哪里是一箱珠宝补得回来的。”  女人微微冷笑:“妈妈把持姑苏最好的行院二十年,黑白两道通吃,你敢说她是白混的?她腹黑心冷,只怕看上这小少爷的财、那小娘子的貌了。我见过那小娘子,啧啧,真是顶尖人物,初看也不觉得多么美貌,细瞧竟跟美玉明珠一样会发光的,待人也极温柔妥贴。”  那男子一笑,“你向来是个不服人的,能得你这般称赞,果然不是寻常颜色了,你们妈妈真打得好算盘。”  观音奴大为不安,用传音入密道:“皓岩,你听这形容,真的很像清樱。”沈皓岩收敛心神,见那两人去得远了,方松开观音奴道:“夜来别急,咱们既然找上门来,自然要查个确实。”这宅院建得繁复幽深,两人寻了几处都没眉目。沈皓岩索性现身,向途中遇到的小厮打听行首姑娘原来的住处,那小厮只当他是院里的客人,一五一十地说了。两人悄悄寻到小厮说的香远益清阁,沈皓岩见阁子周围设了紫衣秦家的五色陆离阵,不禁皱眉,暗想这决然是那小太岁干的了。  观音奴不熟悉这阵势,被沈皓岩牵着滑到窗下,果见销金幔中、素银灯旁,一名少女支颐而坐,肌肤洁白,光泽莹然,仿佛新雪堆就、暖玉塑成,赫然便是东京怒刀卫家的九姑娘清樱。卫清樱脚边的绒毯上,猫一般蜷着个十四五岁的锦衣少年,面容俊俏,神气却惫赖得很,正是东京城中人见人厌、鬼见鬼愁的小太岁秦裳。  观音奴一见秦裳便觉头大,道:“竟是这小鬼干的好事!他一向只听清樱的话,如今连清樱也管不住他了。”  沈皓岩哼了一声:“他人小鬼大,仰慕九姑娘也非一日了。你知道九姑娘的性子,外和内刚,绵里藏针,小鬼定是吃了不少苦头,这便发狠了。”  却见卫清樱伸足踢了踢秦裳,道:“夜深了,你还不去睡觉,赖在这里做什么?”秦裳捱了半日,只等到这一句话,顺势抱住她的小腿,涎着脸道:“樱姐姐,长夜凄清,一个人很寂寞的,我陪你睡好么?”  卫清樱的内力被秦裳用重手法封住,四肢软弱,不能发力踢他,也挣脱不开,只能别过头,淡淡道:“哼,小鬼。”这话正踩到秦裳的痛脚,他跳起来龇着一口白牙,露出猫一样的愤怒表情:“哼,我小么?男子汉该有的物件和手段,我可一样不缺。”  观音奴险些呛住,伸手按住刀柄:“也亏清樱忍得下,我可忍不住了。”沈皓岩拉住她:“事情闹大了,九姑娘面上须不好看。我们也没把握在破五色陆离阵的同时,既制住小鬼,又不与小鬼照面。”他苦笑一声道:“论辈分,我们还得叫小鬼一声舅公。他若衔恨报复,那可后患无穷。”  观音奴只会爽快直接的法子,无奈道:“依你说该怎么办?”沈皓岩笑道:“我有位朋友善制香料,送了我一种奇香,以酩酊花为主料,虽非迷香,却有醉人之效,今日正好拿来试试。”观音奴看他在衣囊中取出一枚蜡丸,掰开后露出颗雪白丸子,嗅了嗅道:“没什么味儿呀。”  沈皓岩道:“等你闻得出它的香味时,可就醉得一塌糊涂了。”伸指一弹,无声无息地将这丸子投进室内的香鼎中,“酩酊丸遇火即燃,香透重楼,咱们虽隔得远,也须闭住呼吸。”  秦裳正纠缠卫清樱,浑不知被沈皓岩动了手脚。他收起怒气,在卫清樱脸上亲了亲,软软地道:“樱姐姐,你和我连江南最有名的大行院都逛过了,还有什么清白可言?不如乖乖从了我吧。”  卫清樱幽幽地叹了口气,道:“事到如今,我也没法子了,你想怎样便怎样吧。”秦裳听她松口,又惊又喜,竟不敢相信,果然她话锋一转道:“只是不日你扶我灵柩返乡时,可要记得我生性怕冷,做了鬼只有更怕,求你每日在我脚头生一盆炭火,也不枉你我相识一场。”她嫣然一笑,歉然道:“夏天要来了,这样做味道不免大些,请你担待啦。或者多填点香料,也能遮得住。”  观音奴想笑又不敢出声,拉着沈皓岩的袖子,双肩发抖,忍得甚是辛苦。秦裳怔怔地望着卫清樱,面色却越来越白,颤声道:“你……你故意拿这话来激我,明明知道我宁可自己死了,也舍不得伤你半分。”紫衣秦家人丁单薄,到秦绡、秦络这代,竟只得姐妹两人,秦绡之父直到知天命之龄才从近支中过继这唯一的男孩儿过来,不免宠溺过分,从小到大,任他予取予求,他也只在卫清樱面前受挫罢了。  秦裳这话说得千回百转,连观音奴都觉得有些可怜了,卫清樱却不为所动,他便发狠道:“哼,拿死来威胁我么?我若将你卖给这行院的老板,她有的是让你求生不得、求死不能的手段,你倒试试看。”  卫清樱正色道:“风尘中多的是有情有义的奇女子,你可不要看轻了这行当。我们卫家人,干什么都要挣头一份,即便流落风尘,也要当行出色、颠倒众生的。”  秦裳气恼至极,摇着她的肩膀道:“哼,当行出色,颠倒众生,你想都不要想。”他忽然扬眉一笑,骨软筋酥地道:“樱姐姐,你身上熏的什么香,真好闻啊。”秦裳踮起脚转了半圈,歪倒在卫清樱脚畔,一张脸红彤彤的,便似喝醉一般。  卫清樱自然不免,昏昏沉沉地想:“这行院老板眼神不正,莫非着了她的道?不知道夜来收到我的消息没?那鸟儿若是往辽国飞的,可就无望了。”  观音奴见两人醉得不省人事,掩了口鼻,灵巧地越过花窗,将搭在椅背上的一件连帽披风裹住卫清樱,像抱行李卷儿一样将她抱起来。卫清樱身材颀长,观音奴个子适中,抱着她虽不算费力,却不大相当,有种貂婵舞关刀的滑稽感觉。沈皓岩微微皱眉,想要帮忙却无从搭手,只道:“辛苦你了,出了行院,我去雇艘船来接你们。从阊门到枫桥,总不能就这么抱着九姑娘回去吧。”  “是啊,想不到清樱挺重的。”观音奴轻轻踢了秦裳一脚,笑道:“小鬼看我跟清樱交好,心里不忿,每次来宝应都变着法儿跟我作对,可就这么丢下他,也怪可怜的。”  “我看可怜的是行院老板吧,这小鬼醒来找不到九姑娘,只怕将行院拆了的心都有。所谓恶人自有恶人磨,行院老板也非善辈,遇上东京赫赫有名的小太岁,正是得其所哉。”  两人笑嘻嘻地抱着卫清樱去了。画舫行到吴江县时便有消息传来,秦裳苏醒后找不到意中人,惊怒交迸,不但知会了苏州官府,还借了运河上漕帮的势力,将丽景院搅得一塌糊涂,生意是做不成了,院内的厅堂楼阁、水榭歌台也被他拆了无数。消息中称小少爷的原话是:“就算掘地七尺,也要把我樱姐姐找出来。”  卫清樱得了这消息,长叹一声,对沈皓岩和观音奴道:“真是我命里的魔星,我再不露面,下次过苏州时丽景院就变成丽景池了。为免那小魔星记恨两位,咱们就此别过,到杭州时再聚吧。”两人听了这话,深以为然。  卫清樱忧虑地道:“不过,能在五色陆离阵中来去自如,还能解开秦家封人内力的重手法,这世上可没几人能办到,那小鬼还是会疑心到三公子的。”  沈皓岩笑道:“我一赖到底就是,倒不怕他,只要小鬼不找夜来的麻烦就行。”他温柔地看着观音奴,“夜来脾气耿直,对上这样满肚子坏水的小鬼,总是吃亏些。”  卫清樱一路行来,看出两人关系已更进一步,抿嘴一笑,飘然告辞。果然秦裳得知卫清樱在秀州现身,再没兴趣作践丽景院的屋子,欣欣然追了过来。那行院老板得知他是紫衣秦家的小少爷,八宝崔和凤凰沈两位太夫人的幼弟,欲哭无泪,打碎了牙齿也只好和血咽下。
话说杭州在隋唐时已是江南名城,咽喉吴越,势雄江海,入宋后更被仁宗皇帝御口封为“东南第一州”,风物之雄丽、市井之繁华,的确称得上南方首屈一指的大都会。  宣和年间,徽宗皇帝的花石纲扰民太甚,江南百姓不堪其苦,随方腊举事,但暴民占据杭州时,屠戮官民僧尼,并两度纵火,第一次火势绵延了六日,第二次也经夕不绝,令杭州变得满目疮痍。沈皓岩和观音奴自北面的武林门入城后,虽已过去四年,一路仍可见到被毁坏的屋舍。  观音奴喜爱这美丽的城市,不免叹惋:“可惜啊,不知杭州什么时候才能恢复到原来的样子。”她顿了一下,忽然问:“皓岩,听说方腊信奉的摩尼教有种奇怪的教义,说人生为苦,杀人就是救苦,杀人就是度人,度得多了,自己还能成神,你怎么看?”  沈皓岩的思维没她这么跳跃,愣了一下,道:“唔,这么嗜杀的教义,跟‘神刀门下,不杀一人。但使人生,不使人死’的戒条正好背道而驰。我说实话,你别生气,这教义很邪,神刀之戒却有些矫枉过正了。”  “我发誓会遵守神刀之戒,虽然一直没有领悟祖师爷的深意。”观音奴撩起帷帽四边垂下的轻纱,郁闷地道:“为了遵守戒条又不伤及自身,神刀门历代弟子都要将功夫练到第七层才能出岛游历。我在西夏拜师入门,不曾到过岛上,算是门里的特例,所以师父不许我随便出手,只能自卫。”  沈皓岩自负地道:“今后有我,你也不必出手,我自然会保护你周全。”观音奴笑道:“若事事都要皓岩出头,那也无趣得很。等我把神刀九式练到洁然自许界,就可以像师父一样游历四方、率性而为了。”他默然无语,抬手将帷帽的轻纱放下来,掩住她明媚的容颜。  观音奴在马背上长大,骑马的姿态挺拔优美,与沈皓岩并辔行于杭州街市,堪称玉树琼花,路人叹羡的目光却被寒着脸的沈皓岩一一挡了回去。观音奴不会看人脸色,更不知道自己的话惹他不快,见他懒怠说话,便自得其乐地观街景,一只追着自己尾巴玩儿的小土狗也能令她再三回眸。  两人过了清湖桥,折进一条幽静小巷。沈皓岩在一座大宅的后门下了马,观音奴跟着跃下,尚未落地便被他接住。他托着她,僵立片刻才放下来,心中戾气横生,又不知将她如何是好,烦躁地想:“你生来散漫,想什么就做什么,性子也不柔顺,每每自行其是,偏偏我这样喜欢你!真想将你藏在家中,永远不与外人见面才好。”  观音奴见他神情古怪,忍不住好笑:“皓岩,你把我当成不会下马的小孩儿啦?”沈皓岩见那薄纱之下约略露出的明朗笑容,动了动嘴角,眼睛里却没有笑意,默不作声地牵了观音奴的手,带她入宅拜见家中长辈。  当晚,沈嘉鱼在后园的夜来如歌亭设了家宴,除了两位太夫人,座中皆是崔沈二姓之人。两家原是世交,现在的当家人又是姨表兄弟,关系极为亲厚。不日便是沈嘉鱼的五十寿辰,崔氏举家来贺,沈府自然尽心款待,日日欢宴,却都没今日隆重。  酒过三巡,沈嘉鱼举杯笑道:“虽然高堂在座,我不该称老,可看着孩子们这般出息了,还是忍不住感叹岁月不饶人啊。”  崔逸道见沈嘉鱼的目光落在观音奴面上,会意地笑了笑,顺着他的话头道:“是啊,我家夜来已经长成大姑娘,熹照今年秋天也能参加州里的解试了。”崔熹照听父亲这样说,微不可闻地叹了口气。他身体嬴弱,是崔沈两家唯一不习武的子弟,崔逸道对他期许甚高,一心希望他进士及第,光耀门楣,令这少年备感压力。  “皓岩今年也行过冠礼了。”沈嘉鱼道:“贤弟,你看皓岩与夜来,俩孩子一块儿长大,感情融洽,年龄相当,咱们不如亲上加亲,把他们的婚姻大事定下来如何?”  崔逸道点头:“我与大哥想到一处了。”  李希茗放下牙筷,三分讶然、七分怅惘地道:“夜来已经到谈婚论嫁的年龄了!唉,我竟一直拿她当小孩儿。”  “这,这不太妥吧。”沈嘉鱼的母亲秦络是位温柔怯懦的老太太,见众人的目光齐刷刷地集中到自己身上,有的吃惊,有的困惑,却没一个赞同,越发口吃起来:“夜来是……是极好的孩子,不过让她嫁给皓岩,岂不是……呃,不太妥当。”  秦绡与秦络坐在一处,当即道:“我看没什么不妥。小络,你是越活越回去了,话都说不清楚,在这里唠叨什么?”  秦络从小就畏惧长姐,数十年过去,畏惧之心也不曾稍减。秦绡这般呵斥,秦络立即噤声,僵了半刻,还是忍不住道:“我没有,我,我是说……”她不敢与秦绡对视,两手握拳,声音越来越小:“他们不应该,不应该……”  秦绡含笑将手搭在秦络肩上,迫她转头对着自己,柔声道:“小络,你糊涂了么?中表为婚,因亲及亲,这是喜上加喜的好事儿啊。况且孩子们两情相悦,身为长辈,理当玉成,怎么倒横加阻挠?”她抬手将秦络的一根碎发挽到耳后,似有意若无意地,小指的长甲在秦络后颈上划出一道血痕,这背光处的动作,众人都不察,秦络却痛得一缩。“小络,你我都是一把年纪的人了,怎么还像小孩儿一样使性子?”  宋国盛行中表婚,姑舅家或姨母家常结为姻亲之好,故众人均觉秦绡的话合情合理,倒是平时没什么主见的秦络,莫名其妙地变得乖戾起来。秦络眼中流露的情绪很复杂,悲伤中掺着怨愤,怨愤里带着疲倦,她睁大眼睛看着面前的碗碟,似乎要将碗碟瞧出洞来,废然道:“中表为婚,因亲及亲么?”  沈嘉鱼素来不喜欢秦绡这跋扈姨母,虽然心中已定了观音奴作儿媳妇,此刻却要为母亲撑起场面,恭敬地道:“这是儿女大事,应该先得母亲允许,再与表弟商量。因母亲平时很疼夜来,两家又是熟不拘礼的,儿子便疏忽了,请母亲息怒,咱们改日再议。”  秦络有气无力地道:“也好。”  纷乱中,观音奴转头,看向右首的沈皓岩。那样美的眼睛,刀刃一样明澈、锋利,直接切在他心口。她的声音极低,然而清晰、干脆:“皓岩,姆妈教我汉家的礼仪,阿爹传我汉家的诗书,可我还是做不成汉人,因为我弄不懂汉人是怎么想事情的,也不会像汉人一样绕着弯儿说话。”她径直问:“皓岩,你喜欢我么?喜欢的是爹妈眼中的汉人姑娘崔夜来,还是本来的我,契丹人萧观音奴?”  沈皓岩伸出手,在长案下攥住观音奴的腕子,攥得她的腕骨疼痛欲裂。他一字一顿地道:“我只喜欢你,胜过一切人,不论你是夜来,还是观音。”  观音奴回过头,嘴角含笑,仿佛盈盈欲放的千瓣白莲,那笑意一瓣瓣地舒展,清淡里含着不能穷尽的美。她轻声道:“皓岩,我会嫁给你,不管别人说什么,不管遇到怎样的事,我会嫁给你,虽死不离。”  观音奴从不猜疑沈皓岩,也不会撒娇吃醋,与他见面固然欢喜,离别时也没什么不舍,她这样放得下,反而令他不安。这一刻他终于确认:她爱他,如同他爱她。沈皓岩满心欢畅,只觉肋下生风,如上云端。  崔熹照坐在观音奴左首,听到了两人的热烈对白。少年白皙的面孔突然透出一抹红色,耳轮也红得朱砂一般,想:“阿姐这样喜欢三表哥啊。”他不好意思再听,悄悄出了夜来如歌亭。庭院中有几株粉桃,绯色花瓣落了一地,在夜里几乎辨不出本来颜色,只感到酽酽的黑里一片微微的红,让这少年不忍心踏上去。  夏天就要来了。    金国天会三年(1125年)夏四月。  金太祖完颜阿骨打已病逝两年,继位者是阿骨打的弟弟完颜吴乞买。原属辽国的大片土地,已尽数落到女真人手中,惟真寂寺关起门来成一统,并未因辽国的覆亡受到牵连。耶律嘉树在真寂院中安稳度日,手中的网早已撒了出去,只等鱼儿长大,便可收网。  这日千丹收到宋国密报,匆匆浏览一遍,忐忑不安地呈给嘉树。嘉树读完后,面上却淡淡地瞧不出喜怒,只吩咐道:“崔沈联姻,原是预料中事,倒是两个老太婆的态度值得推敲。秦绡素来不喜欢观音奴,秦络却很疼她的,怎么谈婚事时反了过来。你传话过去,要他把当时的情形细细写来,哪怕是听来无足轻重的话,也不可漏掉一句半句。”  千丹诺诺退下。嘉树将手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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