问道高级帮派守卫随机任务惩处窃贼守卫那里怎么卡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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海伦·库伯带领我们回到她和家人在蜜糖湾那段幸福美好的时光;他们在那儿享受了利比里亚上流社会所向往的菁英特权以及迪斯科年代的时髦文化……《我的家在蜜糖湾》本质上是一则以无比真诚所讲述的成长故事。 ——《纽约时报》  这本回忆录处处洋溢着款款柔情,作者库伯即便在述说她所失去的事物时,仍然不失睿智。 ——纽约客 这是一盏投射在久被遗忘土地上的聚光灯。透过库伯的文笔,我们闻到利比里亚充满煤矿烟味和强烈鱼腥味的空气;我们尝到棕榈油拌饭的美妙滋味,听到利比里亚英语迷人的急促声。 ——华盛顿邮报  库伯在她的回忆录中结合了深刻的个人经历与广泛的政治环境。她的回忆不仅令人震惊,而且吸引人……她对家庭和国家引人入胜的描述,让我们深刻感受到她浓浓的乡愁以及深深的遗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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蜜糖湾,利比里亚,一九七三(1)
这是关于恶棍的故事。
窃贼就是“恶棍”。利比里亚英文里没有“窃贼”这个词汇。我偶尔会用“小偷”一词,但只有两个原因:首先,是为了让读者知道,我的正统英文底子还不差;其次是加强“恶棍”这个词的效果,比方说阻止恶棍逃逸时大喊:“恶棍!恶棍!小偷!小偷!”不过恶棍和小偷截然不同。恶棍会趁你熟睡之际闯入你的房子,摸走精美的瓷器。小偷则是在政府单位任职,在国库中上下其手。
我们位于蜜糖湾的房子就饱受恶棍侵扰。打从搬进我父亲一手建造的这栋有二十二个房间、俯瞰大西洋的大宅子开始,他们就成了我们日常生活的一部分。原因不难理解:我们所在之处是位于首都蒙罗维亚将近十八公里外的一个化外之地,我的母亲执意在屋内摆满恶棍可以轻易带走的象牙制品;而我们的守卫波拉波认为,夜里就是要睡觉,不是要看守房子。
波拉波是个老头,总是理得很短的头发几乎全白了。嘴里只剩下九颗牙,间隔地散落在嘴巴的上下缘,当他说话时,你可以看到一嘴的坑坑洞洞;不过笑的时候(他脸上经常挂着微笑),牙齿看来像是完好无缺。他身上不带枪,只有一支警棍,走起路来蹦蹦跳跳的,似乎总是兴高采烈。即便是一大早,当母亲发现恶棍再次闯入蜜糖湾偷走她的象牙宝贝而厉声责骂时,他也不愠不火。
这事第一次就发生在我们抵达蜜糖湾的头一个礼拜。我一早醒来,迷迷糊糊地走出卧房时,正好听到妈咪在外头对着波拉波大吼。杰克斜倚着墙壁,津津有味地看着热闹,他对我使了个眼色。严格来说,杰克是我们家的仆役,但没人敢这么称呼他,因为他自小就和我父亲一块长大。
“恶棍昨晚来了。”杰克说。
妈咪把波拉波拖到厨房外的门廊,斥责他的衣衫不整。她站在门口,挥舞着手臂,发着牢骚。她还是惯常的晨间穿着:长不及膝的针织短裤、T恤和拖鞋。原本盘在头顶的发丝,因为在门廊愤怒地来回踱步而散落了下来,手臂不停地比画着。站在她面前的波拉波,一副自责的样子。
波拉波说:“Aya Ma,ma mind ya.”
(意思是:啊!真糟糕!库伯太太,您别恼火,请接受我的道歉!)
妈咪说:“你这无可救药的海蟹,我该把你开除!”
这是恫吓。妈咪骂人时,“海蟹”和“该死”的意思差不多。经验证明,妈咪每个月都会开除波拉波,而且总是在他回来“抱着她的脚”之后,重新雇用了他。
波拉波说:“夫人,我来抱您的脚了。”
(这句话是用来强调他的恳求是真心诚意的。在利比里亚,没有比告诉对方你愿意抱他的脚更卑微的求饶方式了。)
这个局面大概会僵持十五分钟,直到妈咪嫌恶地将门砰然关上为止。接下来几天,波拉波会特别提高警觉,大白天就装模作样地关上男仆房的房门,好让我们知道,他正在为晚上的工作养精蓄锐。然后,到了约莫下午六点,他就会带着警棍步出房门,趾高气扬地在庭院四处走动,检查房子四周的椰子树,寻找可能遭到立即攻击的蛛丝马迹。他探头察看篱笆旁的一口水井,仿佛窃贼正在九米深的下方涉水,等这户人家熟睡之后,再像超人般自井底飞窜而出。
波拉波有时坐在他位于洗衣房旁边的椅子上,当有车子驶入庭院,他就自命不凡地跳了起来,仿佛窃贼会在晚间七点驱车前来用餐似的。毫无例外地,他总是在我八点就寝之前就睡着了。
& && && && && && &蜜糖湾,利比里亚,一九七三(2)
我呢,就不是这么回事了。
有谁能在那样的荒郊野外安然入睡?夜里爬上床后,我就渴望能够回到我们刚果镇的那栋老房子。
利比里亚离刚果河一点也不近,不过“刚果”是利比里亚特有的一个名称。我们被称做刚果人——这包括了我的家人,以及在一八二二年建立利比里亚这个国家的其他美国解放黑奴的后代。这个带点贬抑味道的名称,是利比里亚原住民于十九世纪初发明的,就在英国废除公海上的奴隶交易之后。当时,英国巡逻艇拦截从西非海岸正要驶往美国的奴隶船,不管截获的船只来自哪里,一概送到利比里亚和塞拉利昂。因为许多奴隶船是从宽阔的刚果河河口进入大西洋,利比里亚的原住民(他们有许多人乐于从事奴隶买卖,不喜欢这种把奴隶放了、扔到利比里亚的新把戏)就把这群新移民称做刚果人。这群刚得到自由的奴隶在利比里亚获释的时间,恰好跟被解放的美国黑奴抵达利比里亚的时间相同,因此所有初来乍到的移民通通被称做刚果人。蒙罗维亚到处是刚果人。我们老家所在的刚果镇就在蒙罗维亚郊区,镇上全住着像我们一样的刚果人。
我们则回过头来称利比里亚原住民是乡民或乡下人,在我们眼里,这是更贬抑的称呼了。
爸爸认为我们在刚果镇的旧家太小了,所以全家就搬到蜜糖湾来。旧家那儿只有三间卧房、三个卫浴间、一个视听间、一间客厅、一个小房间、一间办公室、一间厨房,外头有个迎宾小屋和一大片草坪,我在那儿跟着特萝学习重要的社交技巧,她是我最喜欢的表姐,也是我最佳的学习对象。
“只要起跳时把脚踢出去就可以了!”某个星期天下午,特萝在刚果镇的草坪上对着我喊,特萝是艾瑟萝的昵称。一如平常,那天也是又闷又热,汗湿的马尾就黏在我的颈背上。隔壁浸信会教堂里唱了好几个小时圣歌的人们已经安静了下来,现在他们正在享用下午点心——小龙虾卤汁淋饭。浓郁的鱼露味从教堂后面飘进我家院子,让我也跟着饥肠辘辘起来。
特萝正在教我踢脚的玩法。这是女生玩的一种游戏,单脚跳起,再用另一只脚踢向对手,脚踢起来时必须配合节奏与平衡感等复杂技巧。这个游戏是乡民想出来的,有点像是用脚玩剪刀石头布一样。一场玩家都是好手的踢脚游戏看起来像是在跳舞,每个人都必须以精准的节拍跳跃、踢腿和拍手。
踢脚游戏有许多不同玩法,其中有一种叫“柯尔”的,需要的精准度,恐怕我永远也做不到。我只想学会基本的玩法,那就是跳、跳、踢拍、跳、踢。不过,拍手必须落在半拍的地方,踢脚也是。
我试了一遍又一遍,额头上布满了汗珠。跳、跳、踢。“不是那样!”特萝纠正我,她大我四个月,对正确性很有把握。“你得在跃起前就踢脚!”
“好,我试试看。”我嘀咕着。
跳、跳、踢。我把脚举高些,踢脚出去时,正中了她的膝盖,这脚踢得漂亮又结实。她在草地上重重跺着脚,旋过身来,从齿缝里吸着气,走回屋内,我紧跟在后。我终于掌握了这个社交技巧。
带领我进入上流社会的守护者正在恼火。“特萝!”跟她进入屋内时,我说,“不要生气嘛。”
等我们进到客厅时,她已经消气了,我们不约而同地朝黑皮沙发走去,假扮起各自的母亲。
& && && && && && &蜜糖湾,利比里亚,一九七三(3)
“我说呀,现在很难找到好帮手啰,”特萝说着,翘着腿坐在沙发上,膝上搁着她的洋娃娃,“我要葛蕾蒂丝铺床,你猜怎么来着?她竟然跑去清理碗柜!”
我叹了口气,用那种我希望是饱受折磨的语气。“我告诉你,我自己也有同样的困扰,”我答道,用手弹去裤子上想象的灰尘,“我要老头查理去熬棕榈油,结果他竟然煮了树薯叶!”
我喜欢刚果镇那栋房子。它离镇上很近,而且特萝经常来访。那儿总是有事情可做,有人可看,即便只是和隔壁浸信会的人扛上也是乐趣无穷。
不过爸爸说,那儿太挤了。我和小妹玛琳,还有玛琳的保姆玛莎共用一个房间,玛莎是个身材高挑的克鲁族女子。晚上,我的房间实在太多人了。“别担心,”爸爸说,“等我们在蜜糖湾盖了房子,你就有自己的房间了。”
我自己的房间!这岂不是昭告全世界,我已经长大了吗?
“你想要什么颜色的房间?”离开刚果镇前妈咪问我。
我想了好几天,终于下定决心。“我想把房间漆成粉红色的。”
所以,被想要拥有自己房间的这个错误想法笼络的我,就跟着家人来到了蜜糖湾,我们那栋偌大的新家。
这就是我们蜜糖湾的房子,一栋充满未来感,而且每层都有阳台的七十年代的三层楼大宅子。巨大的玻璃圆顶,你在五百米外泥土路的交叉口就可看到。这栋房子有如二十年代喜欢搔首弄姿的巴黎舞者,缓缓地展示自己。开过马路第一个大坑洞后——你的奖赏是瞥见房子的倾斜屋顶和玻璃圆顶,在赤道烈日下闪闪发亮。绕着浓密的李树和灌木林子之间的弯路行驶,接下来会瞥见房子东边漆成奶油色的二楼阳台,以及为了凸显热带风格而特别镶饰的深红椒色木条镶边。当你驶过邻近布巴镇巴萨村最外缘的两间小屋时,会瞥见另一个突兀之处:二楼客厅外面的玻璃拉门。
然而,你绝对料想不到接下来会看到的景象。当你驱车爬到山顶时,看到的是房子一览无遗的全景,房子后面放眼望去是波涛汹涌的大西洋。你可以称它香格里拉、卡米洛(传说中亚瑟王的宫殿所在地)或伊甸园,那是库伯家堂而皇之的大乐园,约翰和卡莉丝塔·库伯在这里建造他们完美的家庭,有待遇优渥的仆人妥帖服侍,还因为拥有中央空调系统、栽植在关键方位的椰子树以及一座私人水井,完全隔绝了西非的肮脏与贫穷。
顶楼有五间卧房、三间浴室和一个视听间,以及一个可以俯瞰一楼儿童玩具间的室内阳台。二楼有个很大的厨房,旁边紧邻餐厅,厨房和餐厅之间以旋转门隔开。此外,还有一间音乐房,里面砌着石墙,摆着一架可眺望海洋的小型平台钢琴;一间四周都是玻璃门的客厅,里头摆了一套红棕色的天鹅绒沙发,透过玻璃门,往南可以看到海洋,往北可以看到灌木林。
一楼有两间卧房、三间浴室和一间吧台设备齐全的大型交谊厅,另外还有个游戏间、玩具间以及我父亲的办公室。楼梯底下还有个小密室,用来存放塑料圣诞树。
除了卧室之外,所有地方都铺着地毯,所有地板都是大理石面。一只高二点七米的老爷钟立在中庭,就放在一楼通往二楼的大理石台阶下面的中间。
这块占地两万平方米的土地上有一大片如地毯般的青葱绿草,四周种着木槿、九重葛和椰子树。可容纳两辆车的车库停放着当时我们家最宝贝的车子,旧车和爸爸的敞篷小货车则发配到男仆房旁边的停车区。
& && && && && && &蜜糖湾,利比里亚,一九七三(4)
搬到蒙罗维亚外将近十八千米远的蜜糖湾,我们称得上是郊区的开路先锋。如果这个世界是按照它既定的模式发展,蒙罗维亚应该要跟随着我家扩张到蜜糖湾才对。当蒙罗维亚容纳不下建筑业、商业活动、咖啡馆和餐馆时,城市疆界势必得从普洛维登斯岛向东延伸,第一批刚果人(被解放的美国黑人)就是在此建造家园,打造他们的首府。我的双亲,尤其是我的母亲,都在现今是蒙罗维亚内城的心脏地区长大。我的外婆仍住在“一桥之隔”的布希洛岛,一个邻近港口、如今充斥着商家和公司行号的地区。
相反地,蜜糖湾是个濒临大西洋的荒陬之地。距离我们最近、非乡民的邻居是远在八公里外凯萨琳·米尔丝精神病院里的人。布巴镇和附近村子住着许多“乡民”。爸爸的弟弟朱利斯叔叔也在蜜糖湾盖了自己的房子,就在我们家隔壁,所以起码隔壁还有我们的堂姐妹——艾丽卡、珍妮和啾啾。这两栋房子合起来就成了库伯庄园。
我们在蜜糖湾的房子是骄傲之源,也是痛苦的根源。在一个重视成就,有时甚至凌驾一切的国家,这栋房子是我们家庭成就的证明。谈到社会地位,利比里亚丝毫不逊于维多利亚时代的英国社会。在利比里亚,我们对外在的重视远胜于内在。成为“阁下”非常重要,身为“阁下”(大多是刚果人),意味着你是个有资格担任政府要职的人士,尽管偶尔有少数乡民会因为教育程度高而获得这项荣衔。话说回来,即使你拥有哈佛的博士学位,但假如你是哪个部落的乡民,你在利比里亚的社会地位,仍然不如一个在田纳西州孟菲斯市社区大学拿到三流学位的“阁下”。爸爸是个拥有正规大学理学士学位的阁下,然而身为小约翰·L·库伯阁下要比他在美国拿到的任何学位重要许多。
库伯庄园和蒙罗维亚距离遥远。我在那儿不到两天就发现自己受骗了。当你只有七岁,你所有的朋友都住在镇上,而恶棍和活体摘取器官的“偷心贼”在夜里横行无阻时,将近十八千米的距离俨然就是一块难以跨越的洲际大陆。我的祖父“无线电”库伯为利比里亚架设了电话缆线,但是他的电话线却没有接通到他两个儿子决定要在那儿兴建家园的蜜糖湾。
“我们还要多久才会有电话?”搬来的第一天我抱怨地问爸爸。
“你才七岁,有什么人好打的?”
“特萝她们。”
利比里亚英语,习惯在某人的名字后面接“他们”,那是“一群人”的简称。“特萝她们”指的就是“特萝和她的姐妹们”。
“哪来那么多话可以每天跟特萝说,你可以等到星期天妈咪带你到教会时再和她说呀。”
我知道不能跟爸爸多抱怨些什么。他和妈咪在蜜糖湾一带地位崇高,小约翰·路易斯·库伯和卡莉丝塔·艾斯美拉达·丹尼斯·库伯代表了利比里亚三大世家:库伯家族、丹尼斯家族和强森家族。
约翰·路易斯·库伯阁下的祖先,可以追溯到十九世纪初第一批搭船移民到利比里亚的美国黑奴。
妈咪的祖先则是在第一艘船上,如果当时没有以利亚·强森,或许就没有今天的利比里亚。一八二○年,他和另外六十五个人在这趟非洲之行中存活了下来。当时,随行的三名白人和另外二十名黑人在抵达西非的几周内接连死亡。熬过了疾病的肆虐,以利亚·强森不仅活了下来,名义上还是创建蒙罗维亚的先驱。
& && && && && && &蜜糖湾,利比里亚,一九七三(5)
当利比里亚原住民攻击这批新来者时,以利亚·强森率众还击。当时,有艘英国炮艇登陆,指挥官表示,如果以利亚·强森愿意插上英国国旗,他将提供军援。“我们这里不需要立旗杆,因为要把旗杆拔掉将比击败原住民付出更多代价。”以利亚·强森这样说,这是我们在学校背诵的一段文字。
以利亚·强森的儿子希拉利·强森后来当上了利比里亚第六任总统。他的玄孙,也就是我的舅公贾伯利·丹尼斯曾经出任总理和财政大臣。担任外长的塞西尔·丹尼斯是我的表兄,不过我们都喊他塞西尔舅舅。
让妈咪引以为傲的是,身为以利亚·强森的继承人之一,她不时会收到政府寄来的二十五美元支票。那是以利亚的抚恤金,平均分配给他的后代子孙。有时,嫉妒的人会抱怨(包括乡民和刚果人),为何一个贫穷的第三世界国家在以利亚·强森过世一百多年后仍需发钱给他的后代子孙。对此,妈咪的回答是,“抱歉,如果没有以利亚·强森,这个国家连个影儿都没有。”
爸爸虽然有影响力,但在蜜糖湾直正掌权的是妈咪。她身材瘦高,肤色稍淡,还拥有利比里亚人眼中美人的极致象征:一头像白人般柔软光洁的长发。修长的腿、修长的脖子,每次出门时,鼻梁上必架着那副克莉丝汀·迪奥的太阳眼镜。她拥有全利比里亚第一辆林肯大陆型马克第四代豪华房车。她可以在这一分钟吩咐我们家的厨子老头查理肉桂卷的葡萄干要放足,下一分钟转身拿一百美元给来家里乞求赞助孩子学费的市场妇人。
我父亲这边的库伯家族,则是在商场上头角峥嵘。库伯四兄弟于一八二九年以自由人身份从维吉尼亚州来到利比里亚,用妈咪的标准来说,他们算是新来乍到。他们到处买地,没多久就成为利比里亚最有影响力和最富有的家族之一。我的曾曾曾叔公芮德·库伯曾经是利比里亚的海军准将,协助对抗乡民,并在北方的马里兰郡从一群愤怒的利比里亚原住民手中救回一批早期移民。我的祖父“无线电”库伯是利比里亚电信局局长,朱利斯叔叔是开发与进步行动部的部长,而我父亲是邮政局副局长。
有一张利比里亚前总统威廉· 杜伯曼与全体阁员的合照,摄于他一九四四年就任后不久。舅公贾伯利·丹尼斯当时担任总理,旁边站的就是祖父“无线电”库伯。我在舅公身上发现,他也有个扁平嘴巴,就像母亲和我一样;我在祖父“无线电”库伯身上则找到我们父女都有的一双深邃眼睛。
就家世来说,爸妈可以说是门当户对,但事实上,他们两个仿佛是来自不同星球的人。爸爸凡事处之泰然,喝酒的习惯俨然是个地道的库伯人,早餐是啤酒加生鸡蛋,午餐喝琴酒(指一种烈酒,鸡尾酒的六大基酒之一),晚餐是威士忌;妈妈滴酒不沾,即便是喝一小口白兰地都觉得有失庄重。妈妈虔诚地上教堂,爸爸则是敬而远之,仿佛里面窝藏了一条黑蛇似的。妈妈极端敏感,动不动就生气:她大学时的评语是“卡莉丝塔·丹尼斯,亲切友好,喜欢大惊小怪”。爸爸则是好开玩笑成性,而且已经到了敝帚自珍、无可救药的地步,他最常吹嘘的一句话就是“我三十岁以前损失过一百万美元”。
爸爸的肤色同样偏淡,有着库伯家族特有的圆胖大脸颊。他留胡子和山羊胡,眼睛深邃。妈妈喊他矮子,两人身高一样,他们一块出去时,爸爸总会要她别穿高跟鞋。
& && && && && && &蜜糖湾,利比里亚,一九七三(6)
在家族的图腾柱上,爸妈之后就是我了,至少我的看法是如此。“海伦,老大”,我这样称呼自己。“我的心肝宝贝”,妈妈喊我。“难搞饼干”,我哥哥约翰牛说。我的表姐则叫我“疯狂的库伯”。
我的肤色比爸妈都黑,不过以利比里亚人的标准来看,还算白皙。一九六六年四月二十二日,我在蒙罗维亚的库伯诊所经由剖腹产来到人间,出生时重五千八百克。当医生拍打并检查我的肺部时,我声嘶力竭的哭声有如灵魂歌手贝瑞·怀特1①。妈妈当时的体重只有五十三千克,她太累了,没能在产后好好地看我一眼。“还好吗?”她问道,随即沉沉睡去。她醒来时,护士问她:“你准备好要看你的小怪物了吗?”
我是妈咪还能生小孩的一个活生生的证明。她三十二岁生我,在她和父亲结婚两年后。在西非,这个年纪已算高龄产妇,那里的女孩一从葛芮伯丛林2①回来,马上就要嫁掉。我们是拥有美国根源的文明刚果人,所以母亲十四岁时,没有人把她送到葛芮伯丛林行割礼,学习如何跻身在某个丈夫的妻妾之林。然而,即便在利比里亚文明的刚果人社会,三十二岁才生头一胎仍然太老了。
她用毛毯把我裹住带回家,把我全身包得紧紧的,免得我那摩卡拿铁色的婴儿肌肤受到非洲艳阳还有蚊子的荼毒。“你是我的心肝宝贝,”她对着我说,一次又一次。毫无疑问,我是特殊的。没有人比我更特别了。
不过,我生来就有妈妈家族的扁平嘴。“扁平嘴”是我们对白人嘴巴的称法。非洲人的嘴唇大都丰厚而饱满,爸爸就是一例。他常常含进一叉子的棕榈油拌饭咀嚼着,嘴唇上下蠕动,并顺势用舌头将渗出的棕榈油舔了回去。我喜欢看他吃东西的模样,让我也跟着饿了起来。没有人会那样看我吃饭,因为我有一张扁平嘴。
五年后添了玛琳。玛琳和我同父同母,这对一个男人生养多个不同母亲的子女已成为惯例的国家来说,是十分了不得的特征。假如利比里亚人问起你和某个兄弟姐妹的关系,你可以只回答“同父”,意思是“我们是同父异母”,或是“同母”。
“同父同母”意味着,你们体内流着相同父母的血液。
玛琳是个胖嘟嘟、肤色偏淡、绿眼睛、头发柔软如丝的小孩,一张脸长得像佛陀的中国小娃儿。她出生那天,我们全待在刚果镇老家楼上的视听间,等着知道新生儿是男是女。爸爸快步走上楼来。我屏住呼吸。我不知道我想要什么,男孩或女孩?我已经有了爸爸第一段婚姻生下的两个姐姐,珍妮丝和欧拉,还有一个哥哥约翰牛。
爸爸看着我们,咧着嘴笑。因为憋了太久,珍妮丝忍不住喊了出来:“阿姨生了什么?”爸爸望着我说:“你妈生了个小女孩。”
我们高兴地欢呼、喝彩,然后飞奔下楼到街上,不断喊着:“又是女生!又是女生!”原本家中只有我这个小女孩,但现在又多了一个,她将永远是我们家最小的女孩儿。我们在刚果镇的邻居也跑到街上,有些和我们一块跳舞,有些只是站在路边看着我们滑稽的模样。“瞧瞧库伯这家人多疯狂?”有个女人说。
玛琳出生后隔天,爸爸就带我们到库伯诊所看她。当我们来到二楼的产科病房时,我兴奋地问他:“她长得像谁?”
“像库伯家的人。”他说。意思是:同样白白胖胖的。
& && && && && && &蜜糖湾,利比里亚,一九七三(7)
若不是还有一些非洲人的特征,玛琳很容易就被当成白人。她有非洲人特有的宽大鼻子,还有像父亲一样的厚唇。吃棕榈油时看起来很有趣的嘴唇。
她老是吃不饱。她会吃一些我压根儿都不会放进嘴巴的东西,像是她从院子里挖来的棕榈树的果仁。她有两个绰号,都是蜜糖湾家中的仆人取的:一个叫“普勒多多”,意思是胡椒鸟;另一个是“棕榈仁太太”,不过利比里亚人所用的英语不说“棕榈仁”,而是“棕仁”。
幺女的地位被篡夺,我开始时没能适应得很好。有回父亲逮到我站在她床边,用手捏她的肥臀。结果我被打屁股,还被赶出爸妈房间,那是玛琳睡觉的地方。
幸好,蜜糖湾还有其他可以分散注意力的事。珍妮丝(同父)是父亲的长女,大我五岁,是他第一段婚姻所生。她是全家个儿最矮的,脸上总是挂着不知为什么看起来假假的笑容。
珍妮丝可以盘腿坐在地板上好几个小时,一只脚跨在另一只脚的膝盖上,就像发疯的瑜伽老师那样。然后她会用她那假假的笑容对着你微笑,而你也知道,不论她脑子里想什么,你最好少问为妙。
她说话带有英国腔,因为她曾在英国的寄宿学校就读,一所位于什罗普郡奥斯威斯特的女王公园女子学校。她到寄宿学校前是个保守无趣的人,等她漂洋过海回来了,就成了人人钦羡的“喝过洋墨水的人”。
“喝过洋墨水的人”,在利比里亚意指曾经到过美国或欧洲。只去一个月左右并不算数,你得真正在那儿生活过。尽管渴望成为“喝过洋墨水”的人,但我从未认真想过离乡背井这档事。我想的大半是在一段长期的“放洋”之后,风风光光回到利比里亚之后的情节。我幻想着,当我在美国或伦敦待了一年后,下飞机时,整个人看起来神采奕奕、时髦大方,一派美式或英式作风。每个人都到罗伯斯斐机场接我,好像我是名人似的。我说话还会带着美国腔,就像珍妮丝每次从英国的寄宿学校回来都带着英国腔一样。
我写信给珍妮丝,告诉她蜜糖湾的生活多么无聊,离镇上太远了。她回信说,她和一个叫珍的白人女孩成为莫逆之交,以及包含下午茶在内,她们在英国每天吃四餐,等等。我们在蜜糖湾每天只吃三餐。我惊讶地摇摇头,心想,怎么会有人一天吃四餐啊?珍妮丝暑假回到蜜糖湾期间,玛琳和我都会跟着她到处跑,模仿她的英国口音。“你在搞什么鬼啊!”我们以高八度的声音说,“去死吧!”
约翰牛(同父)是父亲的独子,同样是爸爸第一段婚姻生的小孩,大我四岁。我们叫他约翰牛,因为他出生时重达六千两百克,而且老是吃个不停。谈到吃,能跟他匹敌的只有玛琳。约翰牛最喜欢的游戏是“巴费”。你吃东西时,如果他说“巴费”,而你没有将中指交叉在食指上的话,他就会拿走你的食物。约翰牛在他的房间里藏了腌牛肉罐头,玛琳夜里常溜进他的房里,两个人就这么大吃起来。玛琳爱死他了,很想嫁给他。她逢人便说,她清楚地知道,她打算嫁给她的哥哥。
约翰牛高大强壮,同样有着库伯家的圆脸颊。他到内陆的寄宿学校里克斯学院就读时,我们寄给他的包里是好几箱的猪肉罐头。最后他转到蒙罗维亚圣派翠克天主教男校就读。不过他年少轻狂,心绪不定,直到十五岁才重获新生,成为基督徒,不再涉足电影院和舞会场所。他开始在蜜糖湾的视听间主持起了圣经研读班。我一度央求加入,但没多久就感到厌烦,不再参加了。
& && && && && && &蜜糖湾,利比里亚,一九七三(8)
维多利亚·伊维特·娜汀·丹尼斯自己在名字里加上“娜汀”,因为她喜欢这个名字。维琪(维多利亚的昵称)是妈妈的侄女,她大哥的女儿;我们都喊这位大舅舅叫亨利兄,亨利兄弟的简称。
维琪的母亲席壬是吉欧族,她是亨利兄在内陆宁巴郡的桑尼奎利短期工作时结交的女友。直到维琪两岁大的时候,他才愿意承认这个孩子。当时,他的弟弟,也就是我的二舅舅贾伯利在桑尼奎利一家店里发现了席壬和维琪。
维琪同样拥有丹尼斯家族的注册商标扁平嘴,这马上让人识破亨利兄在桑尼奎利时干了什么好事。因为证据确凿,亨利兄终于全盘招供。整个丹尼斯大家族浩浩荡荡地北上到桑尼奎利,征求席壬的同意,让他们抚养维琪,并且送她上学校。
维琪搬到了蒙罗维亚,和我的外婆一起住。不久,仍旧是单身贵族的亨利兄奉命出任利比里亚驻罗马大使馆的副领事。这份职位派有保姆,所以他就带走了维琪。当他们回来时,维琪又回去继续和外婆一起住,在利比里亚,单身男子是不能抚养小孩的。妈咪当时和外婆住在一起,朝着三十岁老处女的身份迈进。等妈咪终于和爸爸结婚时,她随身带着嫁妆、从她父亲那儿得来的许多土地,还有七岁的维琪。
在我看来,维琪显然受到诅咒了,因为她能看到幽灵。在旧家的某个深夜,那是我爸妈结婚的头一年,我还没出生,我父亲独自在楼下的餐厅吃晚餐,维琪和妈妈在楼上看电视。
“那边那个人是谁?”年仅七岁的维琪问我妈。
我妈看着维琪所指的门口。那儿空无一人。
妈妈决定不搭腔。但维琪并未就此罢休。
“他住在这里吗?”
妈妈开始尖叫。她从椅子上跳了起来,飞快地冲下楼,喊着:“约翰!约翰!这孩子看到鬼了!”维琪紧跟在后。直到爸爸陪同,她们两人才愿意再回到楼上。那晚维琪就睡在爸妈的房间里。
在蜜糖湾,维琪同样也看到鬼。她看到它们在我的头发里嬉闹,她看到它们在餐厅外跳舞。因此,每当我们看到她出现恍惚的神情时,就会不约而同地跳起来逃走。
维琪惯常留着蘑菇头,穿松糕鞋3①和喇叭裤。她的肤色是你把牛奶糖那层香甜的炼奶炸了之后所出现的深棕色。睡觉是她最大的嗜好。
就这样,妈妈、爸爸、玛琳、珍妮丝、约翰牛、维琪和我组成了蜜糖湾这个大家庭的其中半数成员。
利比里亚人称仆人叫“男孩”。你偶尔会喊他们“老头”,就像厨子老头查理一样。然而不管年纪多大,他们通常都被叫做男孩。在蜜糖湾,所有服侍我们的男仆都住在离主屋近两百米远的男仆房。
司机费德勒斯因为负责开车,影响力最大。爸妈本身都会开车,所以费德勒斯主要的任务就是载我们这群孩子。他是加纳人,身材瘦高,老是穿紧身牛仔裤。他是我第一个迷恋的对象,我对他穿紧身裤的模样深感着迷。在利比里亚,我们称屁股叫“骨感后部”。
杰克是打理内务的男仆,不过“家仆”这个称谓对他来说太失礼!因此我们只管叫他杰克。杰克长相英俊,来自卡卡达城,出身自我家农场附近人口众多的克佩勒族。他自小与父亲一起长大,一生都在库伯家效命。杰克经常穿长及脚踝的紧身黑长裤,你可以看见他的白袜子。他的相貌酷似黑人影星西德尼·波蒂埃4①。他和我们一同到西班牙度假。我还在襁褓时,他用奶瓶喂我;他清理我的房间,帮我铺床。他总是提醒我不要给他脸色看,因为他“经常得整理我那乱七八糟的抽屉”。他打理家里大大小小的事,还要监督其他男仆把妈妈吩咐的事确实做好。
& && && && && && &蜜糖湾,利比里亚,一九七三(9)
介绍完杰克,接下来是老头查理和汤米,我们家的两个厨子。为何我们有两个厨子?因为一个来自父亲这边的家庭(老头查理),一个来自母亲这边(汤米)。老头查理性情乖戾、暴躁易怒,他也为隔壁的朱利斯叔叔工作。不过朱利斯叔叔的房子经常没人,我的堂姐妹艾丽卡、珍妮和啾啾经常跑去她们母亲那儿,我的婶婶蜜莉已经跟朱利斯叔叔离婚。所以老头查理会来煮饭给我们吃,这是件好事,因为在母亲娘家已经工作数十年的厨子汤米常常好几个礼拜不见人影。汤米的失踪通常发生在发饷日之后。我们从不知他上哪儿去了,母亲老发誓不再让他回来。但最后,汤米总会回来“抱住”母亲的脚,并继续担任我们的厨子。
老头查理喜怒无常,经常把人给扔出厨房。他做的肉桂卷无人能及。我是唯一不会被他踢出厨房的人。他让我帮他做饼干,用水杯的杯口压入面粉团中,做出圆形的饼干圈。
介绍完老头查理,接着是山米·库伯,我们的园丁,他也是克佩勒族。我喜欢和山米·库伯鬼混,因为他对父亲年轻时代的事情了如指掌,而且知无不言。老山米·库伯曾经替我的祖父母工作,我一直以为他是山米·库伯的爸爸,但显然不是。他协助“无线电”库伯开辟库伯家族在卡卡达的农场,并且认为,“无线电”库伯百年之后应该会把农场给他,而不是留给父亲他们。
我们家人都相信,是克佩勒族的老山米·库伯对“无线电”库伯施了巫术,才让他因病去世。当我们刚搬进蜜糖湾时,老山米·库伯带了只鸡到家里来,问妈能否将那只鸡杀了,当祭品埋在院子里,这样能为我们新家带来好运。妈妈不信任他,但又不敢公然跟他作对,就顺了他的意。接下来的七年,她一直想找出埋鸡的地方,好把它挖出来。
负责洗衣服的高威是巴萨族人,他在我们蜜糖湾的房子里有自己的房间,就在洗衣间旁,因此他睡觉的地方不在男仆房。他有只眼睛瞎了。他脾气也不好。
介绍完高威,再来是守卫波拉波。巴萨族人。晚上八点前铁定梦周公去了。
不像我,还得跟恶魔搏斗一番。
搬到蜜糖湾的头一晚,晚上七点四十五分我就迫不及待地上床,比预定就寝时间整整提早了一刻钟。我实在等不及了。睡在完全属于我自己的房间,肯定是件很棒的事。
母亲陪我进到房间,将窗帘拉上。她跪在我身旁,我们一起念着晚祷词:“现在我躺下睡觉,请主守护我的灵魂。”
我急于草草了事,这样才能快点上床。我们背诵着,“万一我在醒来之前死去,请主带着我的灵魂同行”。
当时,一股微微的不祥之兆穿透全身。如果我死了,房间里将只有我自己一个人。过去,我从未想过这点。
我爬上床,母亲俯身亲吻我。“晚安,我的心肝宝贝。”她说,随即离开房间,并把灯熄了。
顷刻间,我被一片伸手不见五指、可怕的漆黑所吞没。
维琪看见的幽灵也在我房里。他们有三个,一男两女。我可以感觉到他们的存在,他们分别站在我那间粉红色房间的不同角落,静静凝视着我。他们正在商量要怎么对付我。我全身开始打战,整个人蜷缩在床上,把毛毯拉过来盖住头部。我没办法呼吸。难道这就是他们要对付我的方式?借由吓唬我,让我窒息?难道这就是我何以在醒来之前会死去的原因?
& && && && && && &蜜糖湾,利比里亚,一九七三(10)
我慢慢将毛毯褪去,慢慢地,这样才不会引起幽灵的注意;然后小心翼翼地露出鼻子。空调系统的冷空气瞬间注入我的鼻孔。我又可以呼吸了。
不过幽灵还赖在那儿,缓缓地向我逼近,尤其是那两个女的。我紧抓着自己,眼睛甚至眯得更紧了。万一我在醒来之前死去,请主带着我的灵魂同行。
这不是好的祷告辞。我等于接受死亡是既成的事实,而不恳求天主给我另一个收场。求主不要让我在醒来之前死去,求求你。我答应做个好女孩。求你了求你了,我不想在醒来之前死去。
我不断祷告,直到睡着。就这样连续两个礼拜,我每天晚上都在病态的恐惧中祷告入睡。
在那同时,蜜糖湾有三个晚上遭恶棍侵入。他们拿走了妈咪最爱的其中一幅画,画中描绘的是克佩勒人某个河边村落的田园风光,两名女子正在浣衣,背上背着她们的宝宝。妈咪把它挂在靠近音乐房的墙上,你上楼时,它会是你第一个映入眼帘的东西。歹徒还把客厅一支巨大的象牙拿走了。
他们不会洗劫一空,每次偷摸进来都只拿走几样东西。一早醒来,某个空荡荡的架子或墙壁兀自嘲笑着我们:恶棍随时都可闯进来,并且为所欲为。
就在歹徒第三度造访后的那个晚上,我终于了解了,他们其实是专门偷取心脏的人。这是他们为何一次只拿走几样东西的理由,他们进来的真正目标不是象牙和画。他们要的是——我!
偷心贼是一群专门绑架人,并趁这些人还活着时切下他们的心脏拿来制药的巫医。既然我夜里单独睡在自己房里,当然就给了他们潜入屋子逮住我、取我心脏的绝佳机会,而我就会在醒来之前死去。
那晚他们趁我熟睡之际潜入房间,歹徒共有两个,他们腰间佩带了弯刀,顶部弯曲、闪闪发亮的长刀最适合用来切开心脏了。我感到全身无力,整个人醒了过来。当偷心贼飘也似的逐步逼近时,我只能眼睁睁地躺着,无法动弹。
万一我在醒来之前死去,请主带着我的灵魂同行。
他们一步步接近,我试着尖叫。但什么也没有,一点声音也没有。我一试再试,没有任何声音从我卡住的喉咙跑出来。
万一我在醒来之前死去,请主带着我的灵魂同行。
就在他们准备扑向我时,一声尖叫从我喉咙里蹦了出来,我以最快的速度冲出房间,奔向爸妈房间时,险些从床上跌了下来。那晚,我说什么也不肯离开爸妈房间,直到第二天早晨。
隔天,曼丁哥人跑来跟我妈推销更多的象牙,以弥补多次遭夜贼洗劫的损失。
任何一个私家侦探都能马上想到卖象牙给妈妈的曼丁哥人,就是我们经常遭到窃贼洗劫的最大获利者,然而妈妈依然来者不拒。
他们来的时候,穿着他们惯常的飘逸白长袍和白色的尖头拖鞋。两名身材高大、态度傲慢的男子,肤色如好时巧克力棒一般。他们走过泥土路,来到蜜糖湾,身上背着粗布袋;其中一支象牙的尖端戳了出来,在阳光下闪闪发光。
这两个人一踏进院子,玛琳的狗快乐、黑皮和克利斯多夫立刻开始狂吠。它们睡在厨房阶梯底下,惊醒后愤怒地兜着这两个人跑。它们都是杂种狗,全靠颜色来分辨:快乐是浅棕色,黑皮是黑色,而克利斯多夫是白色。快乐紧绕着曼丁哥男子的脚踝狂吠不止。
然而,曼丁哥男子一无惧色。他们径自走上台阶,要求见夫人。
& && && && && && &蜜糖湾,利比里亚,一九七三(11)
我不明白他们为何在大热天还穿得住那些长袍,当时正值利比里亚的一月盛夏,一丝风也没有,就连屋子后面的海风也没有。我身上穿着短裤和我最喜欢的印有神力女超人图案的T恤,曼丁哥人很不以为然地看着我的T恤。“他们干吗这样看人?”我对着身旁站在厨房门廊的老头查理低声嘀咕。
“那些回教徒,你能奢望什么?”老头查理大剌剌地回答,丝毫不避讳他们会听到。
老头查理看着这两个曼丁哥人。他自己是克佩勒人,克佩勒人不怎么喜欢曼丁哥人。曼丁哥人住在利比里亚的时间和其他种族一样久,但不知什么原因,利比里亚人仍旧将他们视为外来者。曼丁哥人工作勤奋、积蓄丰厚,我想这无疑是遭人猜忌的一个原因。
一九七一年,小威廉·托伯特当选总统之后,在一项包容性的尝试中允许曼丁哥人在利比里亚的百年馆庆祝回教斋戒月,这个举动让利比里亚虔诚的基督徒颇有微词。当年因为贝鲁特内战,大批黎巴嫩人涌入利比里亚,掌控了此地的商家和店面,这已经够糟了;但至少他们不会自称是利比里亚人。曼丁哥人不然,他们喜欢提醒大家,早在我们这批刚果人从美国搭船抵达这里之前,他们就已经在利比里亚住了好一段时间。
妈妈喜欢曼丁哥人,因为她的祖母盖莉夫人常常在警方来找曼丁哥人,殴打他们以索贿时,将他们藏在她的地下室里。她喜欢他们,也因为他们知道哪里可以找到好象牙,而她有一整个屋子需要装饰。
妈妈把曼丁哥人带进客厅,检视他们的货物。我尾随在后,看着他们走进吹冷气的凉爽屋子里时脸色明显变得苍白。我坐在角落那把褐色天鹅绒面的鸳鸯椅上,看看整件事如何发展。
其中一名男子有只玻璃眼。他把一支象牙搁在玻璃制的咖啡桌上,开始向母亲介绍它的来历。“这支象牙来自塞伦盖蒂国家公园5①一头体型巨大的非洲象,”他说,“您看,这样摆如何?如果您把两支摆在一块,一支在桌子一边,挺不错吧。”
整个谈话过程,他的玻璃眼珠一直盯着我看。我吓得赶紧离开客厅,把自己锁在房间里。
那晚下起了大雷雨,电力被迫中断。冷气机先是嘎嘎作响,然后发出咻咻的气喘声,最后完全停摆。走廊的灯也熄了。闪电划过空中,发出爆裂声;我赶紧把金手镯取下,免得遭到雷击。
我紧紧地躲在被窝里,但余悸犹存。我知道这全是那个有只玻璃眼珠的曼丁哥男子干下的好事,他显然与窃贼狼狈为奸,他们其实是偷心贼。他们对于我那晚从他们手上脱逃余怒未消,我知道,他们会再回来。
我还知道那些象牙都被施了巫术。房门被打开,妈妈拿着蜡烛走了进来,我躲在被子底下啜泣。她手边已经有个号啕大哭的玛琳了。她看着我,摇了摇头。没等她挪身回房,我就已经夺门而出,爬到老爸的床上去了。
第二天上午,我们召开了一次家庭会议。我们总是在客厅召开家庭会议,因为看来很正式。我想坐在拉门边那个属于“我”的角落,那天在两个曼丁哥人来之前,我就坐在那个地方。不过爸只是看着我,示意我坐到鸳鸯椅上。
“她吓得不敢自己睡。”妈先开了口。
严格来说,这是事实,但对年仅七岁的我来说,这并不是一件想要被全家这样大剌剌拿出来讨论的事情。
“不是,我才不是那样!”我忿忿不平地说。
“你已经大到不能跟我们一起睡了。”爸爸说,玛琳坐在他腿上,正吸着奶嘴。
我窘到两耳发烫,跺着脚步出客厅,后来停在厨房,偷听爸妈说话。我听不到他们全部的谈话内容,因为老头查理正在厨房里唱着《年老的黄种女人》这首歌。
年老的黄种女人……你想给我惹麻烦……你每天来到我屋里……我不想惹麻烦,不……
你是别人的老婆……走开,黄种女人……
都是老头查理的错,害我听不见爸妈所作的决定。当时我并不知情,蜜糖湾这栋房子即将添加一名新成员了。
& && && && && && &横越大西洋,纽约,一八二○(1)
今天,我们在甲板上时,约翰·费雪打了他老婆。我想,这是一盏让我们带进黑暗陆地的昏暗之灯,但我对我的上帝并未失去信心。
——摘自以利亚·强森在移民船伊莉莎白号时所写的日记,一八二○年二月
尤妮丝来到蜜糖湾前的一百五十年左右,两名男子发动了一连串事件,导致今天我这个得天独厚、快八岁的刚果女孩拥有了一个新姐姐尤妮丝,一个没那么幸运的十一岁巴萨族女孩。
那两名男子所引发的连串事件,最后将我和美国的大部分黑人区隔开来,也将我与非洲大部分的黑人区隔开来。这两个人是以利亚·强森和兰道夫·库伯。他们是我的曾曾曾曾祖父,属于十八世纪末、十九世纪初美国内战爆发前,从南方农场解放出来的黑人,一个地位不明的阶级。
当他们有机会在美国和非洲之间作一抉择时,他们选择了非洲。因为这个选择,我不至于在一百五十年后成为仍需背负黑人是“福利女王6①”这类种族刻板印象的美国黑人女孩;同时也不必承受和撒哈拉沙漠以南的非洲女孩一样的宿命,她们的平均寿命只有四十岁:十一岁得辍学养家,挑水、生火煮饭、养育比自己小不了多少的小孩。
相反地,那两名男子留给我的是百万分之一中奖概率的彩票,让我出生在非洲第一个独立国家利比里亚地主阶级的上流社会。我不必背负美国内战和民权运动结束后留下的包袱,受困在怀疑自己是否和白人一样优秀的自卑感里;也没有欧洲余毒的困扰,让我怀疑某个英国殖民者是否比自己优秀。有谁需要为了平等而奋斗呢?就让其他人跟我一样吧。
以利亚·强森一七八七年以自由人身份在纽约出生;兰道夫·库伯一七九六年出生于维吉尼亚州的诺福克。
以利亚·强森的父母据说是黑白混血,因为拥有一半的白人血统而从农场获得解放;当时许多在农场工作的美国黑奴都是因为这个原因而得到自由。他们许多人的肤色都偏淡,有些甚至还被误认是白人。许多美国南方的农场主人跟他们的女黑奴偷情,生下了小孩,他们或出于罪恶感,或因为某种卑劣的父权感,而把这些孩子放了。最有可能的做法是把他们赶出农场,远离老婆的视线。
以利亚·强森能读能写。他在二十四岁加入了美国陆军,成为有色人种和黑人军团的一员,参与一八一二年的美英战争。战争结束后,他娶了一名奴隶出身、来自马里兰的女孩,叫玛莉。
外界对兰道夫的双亲和他的四个兄弟所知不多,他有三个兄弟跟着他在内战前放弃了美国,来到利比里亚。没有人知道库伯五兄弟的父亲是谁,许多疑问至今仍然不得其解,比方说,他们如何能在十八世纪末、十九世纪初在维吉尼亚州以自由人身份出生于同一个母亲。
以利亚·强森和兰道夫·库伯这两个人,面对相同的选择——留在美国或到非洲去——都作了相同的决定。
以利亚·强森早一步出发。
他搭乘利比里亚版的五月花号(第一艘搭载解放黑人的移民船),一八二○年从纽约港口出发。美国当政的白人针对“回到非洲运动”经过多年辩论之后,终于准备展开这个试验;这个运动的概念是,同一个国家无法同时拥有被解放的黑人及受奴役的黑人,所以最好的对策就是将这群获得自由的黑人送回非洲。他们指派美国殖民协会负责运送美国黑人到非洲去建立殖民地,并提供经援。
& && && && && && &横越大西洋,纽约,一八二○(2)
由于只有被解放的黑人才能返回非洲,因此搭上移民船的大都是肤色偏淡的黑人,这是以非洲人而非美国人的标准来看。这种差别如今已经不那么明显,因为此后几年,拜欧洲人殖民非洲之赐,非洲人整体来说,肤色已经变得比较浅。但仍旧有许多非洲人拥有漂亮的深黑色皮肤,那是唯有经过数千年赤道烈日的曝晒才能造成的色素沉淀。不过,今天许多非洲人的肤色看起来可能就像南非前总统曼德拉的一样。
许多白人并未注意到这个差别,他们看不出威尔·史密斯和吉蒙·休斯7①这两个黑人影星的肤色有何不同。
然而一百五十年前,这个差异就像黑与白那么明显。因此,一八二○年二月六日那个寒风凛冽的冬日午后,当以利亚·强森登上纽约港的伊莉莎白号时,几乎可以说是一个白人踏上了那艘开往非洲的船。他身材高大,一双炯炯有神的大眼似乎占据了整个脸庞。除了他和他的妻子玛莉之外,随同出航的还有另外八十六名美国黑人。数以千计的人,包括白人和黑人,蜂拥到码头,向这艘代表美国第一次且是唯一一次进行殖民尝试的船挥手道别。
一八二○年三月九日上午,他们抵达塞拉利昂。
首次踏上西非土地的感觉,完全不同于踏上世界上其他地方。首先冲击你的是气味,那是一种结合了炭火、鱼干、潮湿空气和海洋的气味。其次是空气。即便阳光普照,天空万里无云,西非的空气仍旧给人黏腻的感觉。西非海岸线的湿度很高,让人无所遁逃;到了内陆,情况更是严重。由于空气太凝重,沉甸甸地压在舌头上,仿佛你可以张开嘴尝一口似的。西非空气给人的感觉就像是一碗汤,一大碗热乎乎的浓汤,在赤道太阳下发着臭味。
除了气味和可尝可闻可感觉的空气之外,最令人触目惊心的是几乎与你预期截然不同的景观:蔓延到海岸的茂密雨林、红色的土壤,还有在烈日下发着光、几乎就像正在烘烤的棕榈树。
再来就是人。
非洲人。这是以利亚·强森头一次见到当初将他的曾曾曾祖父卖去当奴隶的人。这些人是他的远亲,是当年他祖先让人贱卖时一群号啕大哭的女人的后裔。这些人曾经为了将自己的兄弟和表亲卖掉,而和欧洲人讨价还价。时至今日,他们依旧如此。
这不是新殖民者来非洲想看到的景象。为什么非洲人还在干把自己的兄弟姐妹卖给欧洲奴隶贩子的勾当?新移民者把这点视为是他们比非洲原住民优异的另一个象征,而这个优越感在往后数十年甚至数百年还保存着。
他们抵达西非后的一个月内,就有二十五名乘客因为感染致命疟疾而死亡。接下来那年,新移民者依旧居无定所,因为美国殖民协会仍未找到合适的落脚处,他们不断穿梭在各个有害健康、疟疾横行的沼泽地,却毫无斩获。
他们从病媒蚊、寄生虫和水媒性疾病肆虐的夏波洛岛回到自由城,再辗转于蒙特角、蒙色拉多角、大巴萨和各个海岬之间。当初奉命和这批移民者随行的那三个白人代表,抵达西非后几个礼拜就染病身亡了。由于美国殖民协会不想把钱和买地的交涉权交付给黑人,又派出新的白人代表接手这项工作。
当白人代表拜访非洲各个地区的国王和酋长时,以利亚·强森和其他黑人殖民者就在船上等着。白人代表到处碰壁,这些国王和酋长不愿新来的黑人殖民者干涉他们的奴隶买卖。他们早已耳闻,这是一群喜欢引用《圣经》的虔诚教徒。不过他们没有发现,这些新移民者还从美国带来了枪炮弹药,而且知道如何使用这些武器。
这群美国人一直找不到落脚定居之处。其中一名白人代表在他的日记中写道:“确实需要更多耐心来对付这群森林之子。”
殖民行动仍然持续进行。他们决定去找非洲国王彼德帮忙,还带去了一瓶朗姆酒当诱饵。这名非洲国王断然拒绝,表示不会把蒙色拉多角卖给美国人,因为“他的女人们会号啕大哭”。不过他犯了一个重大的错误,他同意隔天与代表们会面。
这个会议于一八二一年十二月十五日举行,地点就选在彼德国王位于蒙色拉多角一个村子里的谈判小屋,与会者还包括代表黛族、曼巴族的其他各族国王;巴萨族也出席了这次会议。这群非洲人准备再次驳回美国人提出的购地要求。
然而,这次他们未能成功。白人代表们走进谈判小屋,拔出手枪,拉起扳机,枪口指着彼德国王的脑袋。这群新移民终于在抵达非洲大陆之后的二十一个月又六天与非洲人达成了购地协议。从大西洋延伸到内陆热带丛林区,总面积约三百三十平方千米的蒙色拉多角卖给了这群美国人,而非洲人得到的回馈是枪支弹药、珠饰、镜子和烟草。
整块地净值不到三百美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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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半世纪后,我们在西班牙拥有一栋房子,在利比里亚有多间房产和农场,还有一间位于蜜糖湾的宫殿。我们是“刚果人”中的贵族。
至于我,那个贵为公主的我,竟然要整夜躲在自己的房间被褥下,为了逃避想象的幽灵和窃贼而啜泣。因此,妈咪和爸爸跑到“乡民”那儿,为我找来个姐姐。
& && && && && && &尤妮丝,蜜糖湾,一九七四(1)
尤妮丝是在一个高温、闷热的下午来到蜜糖湾。就在母亲放风声说她八岁的女儿需要一个居家玩伴之后,尤妮丝的母亲,一名收入微薄的巴萨族女子立刻给了回应。那天下午,一辆引擎盖已经生锈,看似随时都会解体的黄色计程车,当啷当啷地开下泥土路,来到我们的房子;车子在门口踌躇了会儿,才开进前院。
“你说有个女孩要来跟我们住,这是什么意思?”稍早,就在妈咪透露我将有个新姐姐之后,我请她说个清楚。这不是个令人愉快的消息。对于有外人入侵我的地盘这个主意,我一点都不感激。一个玛琳已经够糟的了。
所以我一边在客厅生闷气,一边竖起耳朵听着车子接近蜜糖湾的声音。当我听到一辆汽车驶进院子,发出当啷当啷的引擎声时,立刻冲到玛琳房间的窗口。从高高的窗台上,我看到三个人走出计程车。
首先是一个全身穿戴巴萨族服装的女人:拉帕裙和一件鲜红色的衬衫,外加一条头巾,看起来紧张兮兮。接着是一个身穿灰色羊毛裤和衬衫、毫无特色可言的男子。他探进车内,拖出一个身材瘦长,同样穿了件拉帕裙的女孩。女孩有双瘦巴巴的长腿,看起来很害怕。
妈咪走出门廊欢迎他们,我紧跟在后,准备好好地端详这个女孩。途中,我从碗里顺手抓了颗老头查理已经切掉头部的柳橙,不断挤压外皮将汁挤进嘴里。这让我在看着这个新姐妹的时候,有些事可做。
她站着,一只手臂搁在背后,握住另一只手,看上去约有十一岁,有个高高的额头和一双大大的眼睛,那双眼睛让你很难再去注意她脸上的其他特征。她两脚微微分开站着,即便如此,我还是可以看出她有O形腿,这在我心里是个加分,因为我也渴望有双O形腿。她看起来不是挺高兴来到这儿。
“我是海伦·卡莉丝塔·艾斯美拉达·艾斯多拉雷斯·丹尼斯·库伯。”我朗声自我介绍,总算把挤干的柳橙从嘴巴里取出来。我身上穿着父亲在美国买给我的蓝哥牛仔裤。
“我叫尤、尤、尤、尤妮丝·派翠丝·布尔。”她结结巴巴地说。
妈咪和尤妮丝的母亲及叔叔说话时,我们互相端详着彼此。对尤妮丝的母亲来说,她会这么做全是因为她爱她的孩子。她知道,尤妮丝跟我们在一起比跟她住在用锌板搭盖、缺电缺水、没有室内厕所的简陋小屋好得多。她每年都得费力攒钱好让尤妮丝可以上学。她另外还有个儿子和许多收养来的孩子要喂养,都是在路上捡来的流浪儿。
尽管她会想念女儿,但下这个决定不算太难。利比里亚原住民一般都会把握机会,把孩子送给刚果人的家庭抚养。在一九七四年的利比里亚,能够离开贫穷的乡下家庭,与库伯家族同住,那是千载难逢的大好机会。
最后,妈转身向我。“带尤妮丝看看她的房间去。”她说。
我不知道住在陋室是什么滋味,也无法想象蜜糖湾的财富对尤妮丝可能带来的冲击;我倒是对于能够炫耀我们这栋量身打造的房子,高兴极了。我决定从一楼开始介绍起,这样尤妮丝就可好好见识蜜糖湾这栋房子占地有多么大、建筑有多么宏伟。我绕过房子,带她来到海边鲜少使用的前门。
门竟然上锁了。我当下窘得脸颊发烫。我让她待在门廊扶手边,匆匆从后面绕过屋子,回到妈咪和布尔太太仍在计程车边谈话的地方。我冲上厨房阶梯,跑进屋内,一路跌跌撞撞地走下楼梯井来到前门,从里边替尤妮丝把门打开。
& && && && && && &尤妮丝,蜜糖湾,一九七四(2)
“你现在可以进来了。”我站在门边上气不接下气地说,觉得自己很蠢。
我转身穿过通往交谊厅的镶板长廊。她逐一浏览爸爸的吧台、配备全套音响的游戏间,以及满是娃娃、泰迪熊和各种游戏器具的玩具间。
“再过去那儿是什么?”她指着前方的厅室问道。
“那是客房。”我说。
“是我睡觉的地方吗?”
“不是,你睡楼上。我姐姐珍妮丝从英国回来时就睡那里,”我说,语气中带着骄傲,“她是喝洋墨水的留学生。”
我想,这个新来的女孩最好知道她要搬进的这个地方可不是什么随随便便的家庭。我们有个在英国寄宿学校念书的姐姐。
我轻快地上楼,尤妮丝跟在后头。我为她介绍二楼的各项设施,包括厨房、餐厅、音乐房以及那间地板往下凹陷的客厅。最后,我们前往有着卧房、浴室和视听间的顶楼。
在我开始“说着有颜色的话”之前,斜睨了尤妮丝一眼,这是利比里亚的俚语,意思是借由说话带美国腔来摆架子。“这是我妈和我爸的房间。”我带尤妮丝经过爸妈房间时说。“那是我那讨人厌的妹妹玛琳的房间。”我们继续往下走。“这里,”我打开尤妮丝的房门炫耀地说,“是你的房间。你的房间在我的对面。如果夜里感到害怕,你可以到我房间里睡。”
尤妮丝只是进到她房里,坐在床上。她看起来一副要哭的样子,所以我让她独自留在房里。
头几个月,尤妮丝和我小心翼翼地打量着彼此。她太瘦也太安静了,一开口就结巴。所以我们两个很少交谈。
虽然她家很穷,尤妮丝对于被迫离开家人,给扔在蜜糖湾和陌生人共处的生活,仍显得闷闷不乐。刚开始那几个月,她逃跑过两次。每次,都被她妈妈带了回来。
吃过午饭的某个下午,妈咪罕见地出现在楼下的洗衣房。那是洗衣仆高威的地盘。那天下午,妈在洗衣房找不到高威,看到的却是尤妮丝。高威当时正在外头棕榈树的树荫下与园丁山米·库伯聊天。
“你在做什么?”妈咪问尤妮丝。尤妮丝坐在椅子上,脚下摆了个水桶,正用手洗她的衣服。椅子旁边摆了另一桶冲洗用的冷水。
尤妮丝马上又结巴了起来。“我、我、我洗——我的衣服,婶婶。”她说。她告诉妈,高威把她的衣服和我们的衣服分开,不想洗她的。
仆人们早就对尤妮丝很感冒,因为她与我们平起平坐,一起吃晚餐,还睡在冷气房里,而他们却得在男仆房里接受烘烤。我们的洗衣仆高威对她的到来更是不满,因为他和尤妮丝都是巴萨族人。
利比里亚的面积与美国俄亥俄州差不多,人口两百万,有二十八个不同的种族,其中包括克鲁族、吉欧族、克佩勒族和巴萨族。他们全都拥有自己的语言和风俗习惯。对高威来说,帮一个巴萨族女孩洗衣服是件无法想象的事,值得据理力争。
妈对着外头的高威臭骂,叫他帮尤妮丝洗衣服。
高威拒绝。“不,夫人,”他说,“那件事,我办不到。”他期待山米·库伯能帮他说几句话,但山米只是耸耸肩。他不想趟这个浑水。
“你的脸干巴巴的。”妈咪告诉他。意思是说:你讲话很坦白,但是没良心。她又补充说:“如果你不洗这女孩的衣服,我就开除你。”
那晚父亲回家时,高威正等着请父亲评评理。“像我这样一个男人怎能替一个巴萨族女孩洗衣服?”他问父亲,“您是男人,您懂。夫人可不懂。”
& && && && && && &尤妮丝,蜜糖湾,一九七四(3)
爸在蜜糖湾是一家之主,但可不是傻子。
他请高威稍候一下。进到屋里,从冰箱抓了瓶啤酒,然后走回外头。此时,他心中已有定见。“如果你不照夫人的话去做,她会开除你,”他说,“小耻辱总比大耻辱好些吧。”
高威选择接受小耻辱。在那以后,他开始洗尤妮丝的衣服了。
妈咪喜欢尤妮丝,对她特别照顾。她给了尤妮丝一把她和爸房间的钥匙,他们白天外出时,房门通常会锁上,这是为了防止我们洗劫她的冰箱,喝光她的可口可乐。玛琳常想办法从尤妮丝那儿骗到钥匙,但我才不会去跟某个新来的女孩要我父母房间的钥匙。就让她保有她的钥匙吧。
约莫三个月后,玛琳开始拒绝在夜里睡觉,除非尤妮丝跟她一起睡。在那同时,我仍留在自己的房里,心惊胆战地躲着窃贼。如果尤妮丝懂得最起码的礼节,夜里能睡在她自己的房间(她的房间就在我的正对面,中间隔了一道走廊),那么她就可能会在恶棍来抓我时听到他们的声音,并前来救我。结果她每天晚上却消失在玛琳的房间里,玛琳的房间在走廊的另一头。我可以听到她们咯咯的笑声。
尤妮丝第二次逃跑,被她妈带回来时,我准备一吐心中的怨气。
“你为什么不喜欢人家?”我问。
“谁说我不喜欢你?”她说。她不断哭着,脸颊上满是泪痕。“你才是不跟任何人讲话的那个人。”
我听了大吃一惊。“不过你应该先跟人家说话呀。你只跟玛琳、妈咪和维琪说话,而且你还跟玛琳一起睡。”
尤妮丝望着我,头一次,她对我的话笑了起来。“谁敢独自睡在这栋让人害怕的大房子里?”她说。
我也开始跟着大笑。“没错,这个地方很恐怖,”我说,“到哪儿都太远了。”
“我知道,”她说,“那是我一直逃跑的原因。”
那天晚上,我把床垫拖到玛琳房间。维琪也在那儿,她们三个正在玩“蒙眼捉人”的游戏。
我缓缓地把门打开。玛琳的眼睛被蒙住了,她在房内跌跌撞撞地走着,手臂四处摸索,尤妮丝和维琪已经躲了起来。尤妮丝躲在梳妆台底下,维琪挤进一个角落,无声地咧着嘴笑。
玛琳朝我这儿直直走来。“抓到了!”她胜利地大喊。
她们三个在地板上挪出空间放我的床垫,接着我们开始蹦蹦跳跳,玩起大风吹和蒙眼捉人的游戏。
几分钟后门被打开,妈咪走了进来,抱怨说她从走廊另一头都能听到我们的鬼叫声和尖叫声。
“你也睡这儿吗?”她问我。我点点头。妈咪摇了摇头,把门关上。隔天早上,我听到她对父亲嘀咕说,早知道我们所有人都想睡同一个房间,当初何必花那么多钱盖这么一栋大房子。
“很久很久以前。”某个晚上,尤妮丝轻声说道。她的声音像是带着不祥之兆似的从地板上她睡觉的垫子飘送出来,她睡在维琪旁边。
我的胃因期待和惧怕而纠结着,那里头早已塞满了那天晚餐所吃的热狗和马铃薯泥。我对热狗和马铃薯泥的喜爱程度仅次于棕榈油和呼呼8①。
“时候到了!”玛琳、维琪和我同声回应,这是利比里亚人用来暗示说故事的人,他们想听故事的习惯用语。我试着用热切的声音喊道:“时候到了!”想让尤妮丝讲个快乐的故事,而不是悲伤的故事。
一般说书人如果要讲个狡猾的蜘蛛智取村寨王,让它可以任意享用它所喜爱的胡椒汤这类有趣的故事时,都会大声说出“很久很久以前”,但尤妮丝不一样。她反而会用轻柔、诡异的声音开场,声音中投射出一股恶意,意味着,她要说的故事不出以下这两种。
偷心贼或水鬼。
选哪一种都很糟:偷心贼活生生地把你的心切掉;但现实是,我们所有人都在玛琳的房间里,所以我感到很安全。如果他们来,我们可以合力对付他们,互相保护。
但水鬼……我对水鬼要害怕得多。黑暗中,我紧闭着双眼,希望尤妮丝说的不是鬼故事。白天说已经够可怕的了,何况此刻我们是在玛琳漆黑的房间里。
“很久很久以前!有这么一个小男孩,他喜欢游泳。”尤妮丝说道。
自个儿躺在床上的玛琳开始哭了起来。“拜托,谁来握着我的手。”
我赶紧钻到床上,靠在她身旁。
尤妮丝继续说道。“总之,小男孩过去常喜欢跑到蜜糖湾这儿的泻湖游泳。”
他当然在泻湖游泳,我心里想。利比里亚人几乎不到海边游泳的。
尤妮丝继续说:“每天,他会告诉他的父母,‘我只是去游一下下,马上回来’。”
“‘可是,你一个小男生,每天都待在水里做什么呢?’人们总会问他。不过这个男孩也没做什么坏事,只是喜欢游泳罢了。他喜欢扑通跳下水,在水里四处漂浮。他只是喜欢玩罢了,没有伤害任何人。”
尤妮丝正在绕弯儿,她想借由凸显他是个从来不会伤害任何人的好孩子来预告他的死亡。
我不想让这个可爱的巴萨族男孩死在蜜糖湾!难道她不能就此作结,好让他活下来吗?“他的父母应当阻止他自己一个人跑去游泳。”我咕哝着。他们算哪门子的父母,竟然让自己的孩子单独跑到海边?
“所以有一天,也不过就是上个月发生的事,小男孩又自个儿跑到蜜糖湾游泳。他一个人玩水,他的泳技不错,所以便往深深、深、深处游去。”
当故事无可避免地导向悲惨的结局时,尤妮丝口吃得更严重了,无形中增加室内的紧张气氛。我蜷缩在枕头底下,找个保护的地方。
“就在那个时候,他听到有人在叫他。”
“他们说,‘小男孩,你现在到我们这儿来,别回去了’。”尤妮丝模仿水鬼平板单调的声音,“噢,你别回去了。”
“你不要回去了。”
“他、他、他不是溺死的,”尤妮丝在此下了结论,仿佛这样的收尾方式比较好,“水鬼捉住了他。”
关于这个可怕的故事,我唯一能想到的好事就是,它总算结束了。听完这故事,我也不可能睡得着了。
我浑身打战,并暗自对自己说,务必要远离蜜糖湾泻湖的深处。但内心深处同时有个想法开始萌芽。万一我真的遭到水鬼、偷心贼或窃贼的攻击,现在有个人会来保护我。不知怎么回事,我就是知道,尤妮丝不会让任何不好的事发生在我身上。
& && && && && && &蜜糖湾,利比里亚,一九七四(1)
尤妮丝搬来与我们同住之后的头六个月,蜜糖湾和广大的外在世界都相当平静,除了尤妮丝曾两次试图逃跑之外。
每个人依旧在利比里亚的社会结构中扮演各自分派到的角色。组成刚果人的地产商和阁下跑到国外度假,或巡视他们在利比里亚各地的房产和农场,或带着他们的家人到海边玩。
组成乡民的佃农、市场女人以及年轻的成年男子不是割橡胶,赚取每个月四十美元的微薄薪资,就是在阿比卓迪超市外与顾客讨价还价,或是在芮达戏院前闲逛,寻找工作机会。
我的家庭也认真扮演在这场游戏中的角色。除了蜜糖湾的房子及卡卡达的农场之外,我们在西班牙也有栋房子;每年七月,我们都会到那儿度假。爸妈婚后没多久就买了那栋房子。他把它称做巴萨湾,以利比里亚的巴萨湾来命名。一百五十年前,我的曾曾曾叔公芮德·库伯曾经在巴萨湾救过一批被愤怒的非洲原住民包围的移民。
房子位于白色海岸的卡普镇,我们连同也在那儿置产的朱利斯叔叔和我的堂兄弟尼希米·库伯博士夫妇是那个地方唯一的黑人。在那儿最棒的时光,就是当父亲带着我们到村子里买巧克力甜筒的时候。我们在晴朗的阳光下和凉爽干燥的空气中漫步(不像利比里亚的气候潮湿、黏腻),街道上草木扶疏,花香扑鼻。
尤妮丝和维琪没和我们一起去西班牙。她们上的是利比里亚学校,放暑假的时间跟我们就读的美国学校不同。我们的暑假是在六、七、八月,尤妮丝和维琪的暑假则是利比里亚的夏天,也就是十二月到三月的圣诞节期间。
当我们到西班牙度假时,她们就和仆人们一起留在蜜糖湾。每年七月整整四个礼拜时间,我们上午都会在飘着九重葛花香的院子里玩,中午则待在凉风吹动着薄纱窗帘的房间里闭目养神。这段时间,我们并未错过任何事情,因为西班牙全国上下也都在打盹儿。那是个平和、明亮、宁静的时刻。到了晚上,爸爸会带我们到村子里吃冰淇淋甜筒,有时会一路逛到有露天咖啡座和拥挤海滩的班尼顿。隔天又是同样的情况。因此回到利比里亚时,往往迫不及待地想知道蒙罗维亚和蜜糖湾的消息。
如果巴萨湾是一栋宁静的别墅,那么库伯家另一块地产就是杂乱无章的农场。卡卡达农场是一片占地一百二十多公顷的灌木林,园内矗立着一栋一八三○年左右只在维吉尼亚州才会看到的美式庄园。
爸爸在那儿种了橡胶树、木瓜(我们叫巴婆)、芒果、番石榴和皮坦柑,皮坦柑是一种绿色皮的柑橘,水分很多,酸酸甜甜的。
农场是爸爸的地盘。我们去那儿时,妈咪通常留在家里。我们会挤进爸爸的白色的小货卡,开一小时的车到卡卡达。我、玛琳、约翰牛和尤妮丝挤在车内,跟爸爸坐在一起。山米·库伯和杰克则坐在后头。
我也想坐在后头。但妈咪不准。
“好啦,爸——”某个星期六下午,我对父亲撒娇哀求。
他把手举起来,做出“停止”的动作。“想都别想。”他说。
我们在吉妮祖母的屋子稍停片刻,让她和她的司机可以开着她那辆白色的丰田汽车跟在我们后头。吉妮祖母是爸爸的母亲,总是戴着发网。她古板拘谨,严守体统,像个淑女般总戴着一副六十年代的图书馆员眼镜。她穿着及膝长袜,长度正好盖过长年裹着绷带的膝盖,那有助于缓解她的关节炎痼疾。
& && && && && && &蜜糖湾,利比里亚,一九七四(2)
我们沿着公路缓缓开往卡卡达,车程大约四十五分钟,途中与川流不息、正带着自家农产品徒步前往蒙罗维亚的农民擦身而过。当我们的车子经过时,走在滚烫柏油路面上的农民纷纷走避到路两侧的泥土路。有个人走避不及,爸爸按了一声喇叭。“你找死啊?”他探身到我们四个小萝卜头旁边的窗口,对着那个人大喊。
进到卡卡达时,车速慢了下来。大街上挤满了头顶装着柳橙的锡桶、背上背着孩子的市场妇女,路面满是积着烂泥巴水的坑洞。爸爸说着说着,一个不小心就把车子开进坑洞,把一名市场女子溅得一身湿。这个头顶柳橙桶、背着小孩的妇女用空出的手愤怒地对我们指手画脚。
“抱歉,抱歉,朋友。”爸爸把小货车急转到路边。
“噢,是库伯先生呀!”女人笑着走到车旁。她身穿拉帕裙和白色T恤,背上用一条花色相仿的拉帕布裹着她的小宝宝。头上系着头巾。
“我的好友,最近好吗?”爸爸问她。
“还过得去,库伯先生。”
“噢,是你的儿子。”
“是的,是的,库伯先生。”
这种礼貌性的问候持续了约五分钟。爸爸问起她的丈夫,她说他先生在蒙罗维亚找工作。她盯着车内我们几个人看,然后伸手摸摸玛琳的头发。“哎呀,这小女生长得真好!”她大声说道,“瞧瞧她的头发!”
尤妮丝和我渐渐感到无聊,开始寻找卡卡达市场内我们喜欢的标语。
“看那儿!”尤妮丝指着目标物,她的口吃毛病已经不那么严重了。
这个标语写在市场后头一道石灰墙上。写的是:“市长有令,禁止在此撒尿!”
我们咯咯笑了起来。“嘘嘘。”
车子另一头,爸爸和那位被溅湿妇女的寒暄也接近尾声了。“这是给你儿子的小意思,朋友。”爸爸说着将几张纸钞塞进她的手里。
“噢,库伯先生,上帝保佑您,”女人说,“上帝会大大地保佑您。”
最后,我们将车子驶离路边,开回马路中间。这回爸爸小心翼翼地绕过地面上的坑洞。
离开市场后往左转,又开了二十分钟的泥土路,这条路只在干季才能通行。爸爸将车子开进灌木林,避开路面的坑坑洞洞。
最后,终于到了目的地。如果把亚特兰大搬进非洲的荒野,而塔拉到处是藤蔓、灌木和剥落的油漆,那么库伯家农场活脱脱就是小说《飘》女主角斯佳丽的家乡“塔拉庄园”的翻版了。数根圆柱支撑着一楼的门廊,前院里有爬满铁兰的大树,无所不在的炭火味儿弥漫着整个地区。
农场员工三三两两地走出屋子,从附近村落前来迎接我们。在蜜糖湾,我们周遭主要是来自布巴镇巴萨村的巴萨族人,而这个农场四周大都是克佩勒人。我分辨不出巴萨族和克佩勒族有何不同,不过因为农场的关系,我常把克佩勒族和父亲联想在一块儿。
爸爸一到农场就开始挑剔起来,他抱怨为何还没有人修理坏掉的窗钩。他不是吩咐过要在他回来之前修好吗?还有,他的总管贾科布·杜波佑跑哪里去了?
贾科布·杜波佑终于姗姗来迟,他和父亲一同往屋子走去,两人一路上吵得不可开交。贾科布·杜波佑是格雷博族人,模样酷似南非前总统曼德拉,他也是打小就被库伯家带大。他是父亲儿时的玩伴,而且照例会跟我们到西班牙度假。我还是小小孩时,他就经常打我屁股,这让他很骄傲,因为能够打刚果人小孩的乡民没有几个。
& && && && && && &蜜糖湾,利比里亚,一九七四(3)
他们的声音消失在纱门内,随后两人进到父亲的办公室。“可是,约翰,那个人原本礼拜五就该来换新螺栓的。”贾科布·杜波佑说。
尤妮丝和我环视着我们那个周末的游乐场。我们脑子里惦记着一件事,而且只有一件事。这是个好机会,可以尝遍在蜜糖湾时母亲不准我们吃的所有东西。
“山米·库伯,”我连哄带骗地说,“你会带我们去弄些花粉吧?”我已经从院子里的树上摘了几颗皮坦柑,一边吃着,一边盘算着下一餐要吃什么。
“我哪儿都不会带你们去。”山米·库伯跟我们耍嘴皮子。
要弄到花粉得到农场的克佩勒村。山米·库伯不太想带我去,因为他教过我一些克佩勒族的脏话,担心我会现学现卖。
不过哀求的本事,没人比得上我。“我来抱你的脚了,山米·库伯。”我开始加足马力,甚至把口气调到最谄媚的地步。最后,山米·库伯不发一语地往村子走去。尤妮丝、玛琳和我紧跟在后。
沿途,我努力不要踩到蜥蜴,因为那会带来霉运。远处,可以听到克佩勒族妇女的谈话声。艳阳、炭火、蜥蜴和人声交织在一起,产生一种既奇特又熟悉的感觉。我终于来到内地了。
我蹦蹦跳跳地赶上尤妮丝。“我要跟他们说‘tene kpollu’。”我在她耳边低语,咧着嘴笑。我不知道那句话是什么意思,不过山米·库伯告诉我,那是句不好的话。
尤妮丝瞅了我一眼。
“你敢说,我就告诉约翰叔叔。”
我吸了吸牙齿。“我只是开玩笑啦!你想人家会这么笨吗?”
我们走进村子里的空地。那儿实际上只有大约五间的泥屋,全挤在一块儿。一名年轻女人正在帮一个小女孩洗澡。女孩一丝不挂地站在黄色的小塑料桶里,桶子就像玛琳在蜜糖湾的玩具间帮她的洋娃娃洗澡的塑料桶。小女孩胖胖的肚子突出在瘦削的双腿上面,膝盖打直。她好奇地打量着我们。
“我也要洗!”玛琳高声喊着,往小女孩那儿跑去。这个突如其来的举动,让村民开始围拢了过来。他们无视于我和尤妮丝的存在,全都围绕着玛琳,对她所具有的库伯家特征很是惊讶。
“哎呀,那个白人女孩!”一名牙齿外露的老人喊道,他把玛琳高举到肩膀上,“我的族人,这是‘无线电’库伯的孙女!”
我们跟他进到他那间昏暗的小屋子里。屋内的泥地上摆了几张席子,前厅只有一张绿色的塑料椅。我一如往常,每踏进乡民的房子就开始咳了起来。他们在屋后烧炭煮饭,浓烟搔得我喉咙发痒。
老人拖着脚到后面厨房,从一张小木桌底下拿出一大罐花粉。他摇了摇罐子,将花粉倒进两个塑料袋里,然后在袋口打结,交给尤妮丝。我满心期待地跳上跳下,口水几乎流了出来。“谢谢你,老先生!”我大声喊道,拉着尤妮丝的手臂赶快往外走。回到农场,在难得没人管的情况下准备享受我们的珍馐佳肴。
那晚,吉妮祖母早早就上床休息,我们所有的小孩都凑到前阳台,借着油灯的微光,跟正在悠哉喝着琴酒加冰啤酒的爸爸和朱利斯叔叔玩猜谜游戏。
“你们谁要搔我的头?”爸爸问。
“尤妮丝!”我嚷着。
“海伦·库伯!”尤妮丝同时喊道。这是她推托时通常会说的话,也是她针对我的自保之道。
“我!”玛琳从院子里跑过来,她在院子里用手电筒找棕榈的果核。爸让她搔头,两分钟后就因为玛琳动作笨拙而将她开除。他把手伸到背后将她拉去坐在他的腿上。“来吧,海伦,你妹妹太小了,不知道怎么做。”他从身旁的桌子上拿起他的生发水瓶子,朝我挥了挥手。
& && && && && && &蜜糖湾,利比里亚,一九七四(4)
“好吧,”我说,“但别太久,因为我胃不舒服。”
这是典型的荒野之夜,四下一片漆黑,只有农舍油灯的一点亮光,和附近村民行将熄灭的几处煤火。夜里,灌木丛的声音飘荡在空中,那是猴子和蟋蟀如泣如诉的大合唱。
远处,我可以听到咚咚的鼓声。
乡民们在那儿做什么呢?他们最好只是在跳舞。想到我们正深陷在巫医、偷心贼、水鬼和乡野鬼怪出没的地方,我不禁感到背脊发凉。
我想到妈咪曾经跟我提过她第一次到内地的事。当时她大约只有八个月大,外公外婆住在北方的塞格达,外公当时在那儿担任边境部队指挥官。
妈咪的保姆是个叫姬特的洛马族女子,她就住在外公外婆家里。有一天,乡野鬼怪来到了塞格达。
乡野鬼怪有两类:好心肠的鬼怪面恶、心善,不会伤害人;坏心肠的鬼怪阴狠狡诈,作恶多端。那天来到塞格达的就是后者。
当他到来时照例会伴随着鼓声、舞蹈和大大小小的跟班,女人家立刻听命地躲进屋子里,并被告诫不得靠近窗户。妇道人家想看乡野鬼怪跳舞,门都没有。
所有男人全都涌到街上。不过,妈咪的保姆姬特也想凑热闹。她抱着妈咪,爬上窗口,向外窥探。
不到一个月,姬特就生重病死掉了。
“哎呀呀,”每个人都说,“但这是她自找的。她早知道不该看乡野鬼怪的。”
妈咪当时也偷瞧了,不过她是小婴儿,所以乡野鬼怪饶了她一命。外公外婆说,在那晚之后,妈咪做了许多噩梦,所幸没有生病。夜里,她做噩梦哇哇大哭时,外公外婆就会互望一眼,“她会哭,是因为她看到了乡间鬼怪和姬特。”
姬特看到了不该看的东西,我永远忘不了这件事。我知道,那是某种超出你的想象、非常邪恶的东西。或许乡间鬼怪当时手中正挥舞着一颗仍在跳动的心脏,或是手臂下夹着颗人头。
我看过乡间鬼怪,通常是在圣诞假期的时候,他们唱唱跳跳地来讨赏,不过我看见的是女人可以看且不会害人的那种。
那晚在农场里,远处的鼓声越来越大。
我满脑子都是非洲巫术的故事。巫毒教。秘密会社。药品生意。
在利比里亚,人不会自然死亡。死亡通常是因为有人对你施了巫术。你会死,是因为你父亲与人**,那名女子要巫医除掉你父亲的婚生子女,这样她的孩子就可独占你父亲所有的财产。你会死,是因为你丈夫的兄弟嫉妒你。你会死,是因为你的妻子厌倦了你。你会死,是因为像我祖父“无线电”库伯一样,没有把农场交给为他卖命多年的老山米·库伯。
“无线电”库伯把农场留给了他自己的孩子,也就是我父亲、朱利斯叔叔和欧拉姑姑。现在,午夜时分,我们都在这个农场里,乡民的巢穴近在咫尺,而鼓声正震天响。
尤妮丝在蜜糖湾安全的冷气房里告诉我的所有故事如今都在这个穷乡僻壤真实上演。这里是偷心贼用他们在蒙罗维亚摘取来的心脏,施行黑魔法的地方。这里是巫医和巫师调制神秘药方的地方。因此,人家才会说,这里是水鬼从蜜糖湾的泻湖将泳客吸走之后的窝藏处,这些可怜的泳客从此之后消失得无影无踪,音讯全无。
恐惧如潮水般席卷全身。不过我知道他们不会一次就把我们所有人带走。他们一次只对一个人下手。因此我越是紧守着家人,就越安全。
尤妮丝坐在门廊,边摇晃着双腿边看书。我离开搔爸爸头时所坐的位置,悄悄挪到她的身旁。她腾出位置给我。我当下觉得安全了许多。
& && && && && && &蜜糖湾,利比里亚,一九七四(5)
不过我对水鬼和偷心贼的恐惧一直以来都不曾稍减,反而是变本加厉。
一个星期后的礼拜六,妈咪的哥哥亨利兄意外出现在蜜糖湾。当时尤妮丝和我正在我的房间读神探南茜的书,突然听到斜坡上传来汽车声,正朝我们家大门而来。有人来喽!我们把书扔在地板上,跑到玛琳房间的窗口,我们看到亨利兄那台褐色的林肯房车正缓缓开进院子里。
“亨利兄来喽!”我兴奋地大喊,蹦蹦跳跳地穿过走廊,绕过转角,穿过厨房,来到厨房门廊。尤妮丝紧跟在后。维琪当时正在帮玛琳绑辫子,玛琳一听到我的声音,也以她那双短腿的最快速度跑到门廊。向来不慌不忙的维琪安详地跟在后面,即便来的人是她父亲,我想大概也是如此。
亨利兄戴上太阳眼镜时,活像电影明星。他打开车门走出来,倚着车边摆了个姿势。他穿着休闲短裤和无领衫,车内后座是我的表姐弟布丽姬特和贾伯利,他们看起来整洁体面。
“去拿你们的泳衣吧,”亨利兄说,“我们要去凯撒湾。”
约莫半小时后,尤妮丝、维琪、玛琳、布丽姬特、贾伯利和我全挤进了亨利兄的车子。车子转向泥士路,一路朝凯撒湾开去。我们住在蜜糖湾,而凯撒湾是个旅游胜地。车子开进了停车场,我兴奋地发现,草地上停了好几辆车子。有两辆奔驰、一辆标致和一辆林肯的水星美洲豹,蒙罗维亚的中上阶级正在此地海滨一日游。
爬出车外,我感到很不安。就像蜜糖湾,凯撒湾的泻湖底下也充满了水鬼。我得想个法子让自己看起来像玩得很开心的样子:对了,我可以假装游泳,但不要真的靠近水鬼出没的深水区。
白人(在美国大使馆工作的美国人、一小撮黎巴嫩人和几个法国人)全都在海边的沙滩上,而利比里亚人则待在泻湖区。
这种分野是恐惧使然。海里的浪潮又凶又猛,因此我们习惯待在泻湖区,即便泻湖里都是等着把你吸入并带你到不知名地方的水鬼,但至少它们不会把你带去喂鲨鱼。美国人、法国人和黎巴嫩人就没有这层顾忌,他们不是在岸上欣赏绵延不绝的白色沙滩,就是直奔波涛汹涌的大海。
玛琳早早就往泻湖边跑去,一边踢着她的海滩球,铲子和桶子在她的腿边晃啊晃的。尤妮丝脱掉她的夹脚凉鞋,将鞋子甩在身后。我试着安静地闲晃,但随即作罢,也跟在她们后面跑了起来。“等人家啦!”我大喊,“等等人家啦!”
我的心因为喜悦和恐惧而拉扯着。当我跑在玛琳和尤妮丝后面时,暗自下了决心,今天将是我摆脱游泳圈,像鱼一样自在游泳的日子(事实上,八岁还用游泳圈对我来说是一大耻辱)。
我回头看着身后的亨利兄,他刚刚才来到我们所选定的湖畔这栋茅草亭的旁边。“亨利兄,我今天要游泳!”我宣布。
他看着我,笑了起来。“真的吗?你今天要游泳?”他曾经陪我试过。
“真的,亨利兄。我办得到的。”
我随着亨利兄小心翼翼地走进水里。凉凉的湖水淹没了我的脚,当我的脚指头碰到了水里奇怪的东西(石块、沙粒、叶子或树枝)时,还是不免下意识地蜷缩了起来。我走到水深及腰处,停下了脚步。
亨利兄仍旧继续往前走。如果他认为我会继续跟他一起往深水处走去,那他真是个傻瓜。我大声清了清喉咙:“嗯哼!”
他停下来,转身对我露齿而笑。“没关系,我等你。”
& && && && && && &蜜糖湾,利比里亚,一九七四(6)
我听到远处玛琳、尤妮丝和维琪的打水声和笑闹声,拔尖嘹亮的笑声跟椒鸟“普勒-托-托……普勒-托-托”的叫声交织在一起。后来当我深深地吸了一大口气、两眼紧闭地跳入水中时,这些声音全消失不见了。
这是个天大的错误。我这样做,只是让水底下等待许久的鬼魅有机可乘。我可以听到它们喃喃自语的声音,声音单调低沉,嗡嗡低鸣,所以在水面上的人才会听不到。“小女孩,小女孩,我们现在来找你喽。”
我的头发在水里打转,那是我身体唯一能动的地方。
“小女孩,小女孩,我们现在来找你喽。”
有个黏黏的东西碰到了我的手。我开始拼命踢腿。
我使劲地踢,尽可能地伸出手臂,想抓到亨利兄。我加足马力踢腿,突然间,我的脚碰到沙地了。我明白,这下我终于可以站起身来了。我猛地浮出水面,使劲地吸了口气。
我才游了几十厘米远。亨利舅舅站在原处,无可奈何地看着我。
“你太用力了,”他说,“光是打水,就把自己搞得筋疲力尽。还有这里太浅了,我们到深点的地方去,我来教你如何漂浮。”
我的表姐弟老早就跑到远远的深水区,已经很靠近连接泻湖两座临时披棚的猴子桥。尤妮丝和维琪也跑到较深的水域,不过脚跟还够得到地。她们不时留意套着游泳圈划水的玛琳。
不过我知道水鬼那天要抓的人是我,不是尤妮丝、维琪或玛琳。我想学游泳,至少要能游到尤妮丝和维琪所在的水域,不过她们太靠近真正的深水区了。如果水鬼在那里找到我,我肯定逃不掉。
“我马上就跟去,亨利兄,”我撒谎,“你先去,我去上个厕所就来。”
“你人在水里,直接就尿在这儿吧。”
“哎哎,亨利兄,我才不想在这里尿尿。”
亨利兄不再坚持,转身朝尤妮丝和维琪走去。
我走出泻湖。上完厕所后,径自走向茅草亭,拿了本神探南茜的书坐了下来,看着他们玩水嬉戏。
今天尤妮丝显然成果丰硕,她现在已经学会仰漂了。她是如何办到的呢?我很纳闷。亨利兄正在教维琪,说服她躺平,将她的头往后放。
表姐弟布丽姬特和贾伯利不需要人家教,他们已经是出色的游泳好手了。或许因为他们的母亲珍奈舅妈是美国人的关系吧,美国人都会游泳,我想。
最后,他们都上岸了。我赶紧把脸埋进书里——《紫丁香旅馆之谜》。
玛琳和尤妮丝上岸后,双双躺在亭子外太阳晒暖的沙地上睡着。我还在为了刚才在湖里的表现羞愧不已。莫名所以的,我有一种被尤妮丝出卖的感觉。就是她老告诉我水鬼的故事,而她竟然还有胆走到深水区,而且还学会游泳?
玛琳醒来后开始哇哇大哭,她的背部和双腿下面布满了红色的斑块。“可以用你的手指头戳她的背。”我低声告诉尤妮丝。我在美国学校看过,白人小孩在太阳底下待太久时都会这样做。
尤妮丝如法炮制,按压的地方立刻转白,但随即又变回红色。
亨利兄对着尤妮丝大吼。“你怎么可以光坐在那儿,看着这孩子被太阳晒伤?”他说,“你知道她的皮肤那么白。”
尤妮丝看着自己的深色皮肤,完全没有晒伤的痕迹,她耸了耸肩。不难知道她脑子里想的是什么:我哪知道玛琳的皮肤太白,不能在太阳底下待太久?亨利兄忙着安抚还在哭的玛琳,尤妮丝和我开始收拾东西。“我也会晒伤,”我认真地告诉她,“看看我的皮肤,我的肤色也是浅的。”
& && && && && && &蜜糖湾,利比里亚,一九七四(7)
“真、真、真替你高兴,”尤妮丝说。
我感觉对她升起了一股无名火。她没发现我也有娇嫩的白皮肤吗?这就是水鬼来抓我的原因,这就是它们不想抓她的原因。
“你不会晒伤的,”我告诉她,“因为你太黑了。”
那件事之后,尤妮丝和我大约冷战了一个星期。我知道我应该道歉。
不过,道歉要说什么呢?“别生气,尤妮丝,我只是很怕水鬼啦。”
她不会相信的。她知道水鬼在深处等着你去找它们。
我继续保持沉默。
我们不再一起玩后,尤妮丝就开始带着玛琳到蜜糖湾泥土路那头的布巴镇巴萨人的村子玩。
反正,我也不想跟她们去。布巴镇的巴萨人曾经把我的狗“脚印”吃掉,那是一只褐白相间、全身长满跳蚤的柯克犬,“柯克”是我们对杂种狗的称呼。这只狗是外婆送的,当时我正好读到一本书,内容提到有个美国女孩养了条狗,因为会在家里留下泥脚印,就将它取名为“脚印”。这个女孩住在美国的快活街。妈咪不让“脚印”进到屋里,所以它大部分时间都待在厨房的门廊睡觉,或是当我穿上溜冰鞋时,跟着我在院子里跑。它跑得很快,不过它有流浪癖,经常好几天不见踪影。
有一天,我无意间听到妈妈对尤妮丝低声说了些事情。她说:“别告诉海伦发生的事。”
“不要告诉海伦什么?”我说。
“噢,我们得把脚印送走,因为有个生病的小女孩需要一只狗。”
她只是把我的狗送走?我逼问老头查理。“我的狗怎么了?”我需要知道。
他耸耸肩。“那些布巴镇的巴萨人把它吃掉了。”他告诉我。
所以我抵制布巴镇。在蜜糖湾没有太多事可做,由于我和尤妮丝还在冷战,尤妮丝就带着玛琳出去玩了。
她们两个第一次到布巴镇时,村里的女人并不是一开始就表现出善意的。尤妮丝这个身材高瘦、有一双O形腿的巴萨族女孩,牵着玛琳这个身材矮胖的刚果族小孩的手。尤妮丝教过玛琳一些巴萨语,玛琳随即用这些话向布巴镇女人要棕榈果仁吃。
“嘿,厚——”玛琳对着站在村子第一间小屋外的女人叫道。
“厚,嘿。”女人回应。
“阿威尼布?”她是个被宠坏了的小孩,不过当她施展魅力时,没有人能够不喜欢她。
这时,巴萨族的女人们都在笑这个胖乎乎的刚果女孩想讲巴萨语。“厚巴厚。”
用光会说的巴萨语后,玛琳开始说起利比里亚英文。“你们有东西吃吗?”
多年后我才明白,这个在富有家庭受宠的小女儿到路那头向穷苦村民讨食物吃是多么讽刺的事。然而当时,巴萨族女人与玛琳和尤妮丝一起分享花生、花粉和心爱的棕榈仁,看来却是一件再自然不过的事了。
她们两人从布巴镇一路笑着回来,身旁还带了玛琳的一个新朋友,叫帕玛。帕玛是巴萨族女人的小女儿,住在布巴镇最可爱的小泥屋里。这栋小泥屋有两间房,两间都很暗,因为布巴镇没有电。
玛琳把帕玛带到她房间,把她锁在衣柜里,据说是在玩一种叫“升降梯”的游戏。她们两人假装轮流待在电梯里,可是帕玛从未见过电梯,所以可能不太理解玛琳在做什么。
尤妮丝和玛琳从布巴镇回来时,我怒气冲冲地看着她们。“喜不喜欢我那条狗的肉?味道如何?”
尤妮丝看着我。“别让我丢脸。”她说。说完随即走上楼梯进到屋里。我至今还搞不懂是谁让她丢脸:是吃掉“脚印”的巴萨人,还是我——她这个吝于给巴萨人食物的新姐妹。
& && && && && && &蜜糖湾,利比里亚,一九七五(1)
一九二二年春天,从遥远的大海彼岸,
来了一艘水手船,歌颂着自由……
——刚果国歌
尤妮丝和我,两个忙碌的演员,正努力准备我们在重新上演的《王冠丘战役》中的角色,这是我们剧团在一年一度的玛蒂达·纽波日庆祝活动中要演出的部分片断。这出剧预计在这个周末上演,也就是在节日后几天。
戏剧老师要我们分成两组。“谁要演乡民,谁要演刚果人?”她问。
这真是个困难的选择。刚果人最后赢得了战争,还枪杀了乡民,所以扮演乡民对我们的演技无疑更好发挥,因为他们终将一死。过去一个月来,我们一直在练习如何诠释死亡。我们的灵感来自茱丽叶,我们的舞台是蜜糖湾屋后的院子。
“啊,海刀子!”尤妮丝说。她肚子前面握了把菜刀,背对着妈妈的木槿树。
“尤妮丝,是好刀子!不是海刀子!你发音要标准!”
“大家都听得懂啊!我们演的不是意大利人吗?”
“既然这样,那是你家的事。”
她重新开始。“啊,好……好刀子!这就是我的鞘,你插进去,让我死了吧!”尤妮丝发出一声令人不寒而栗的尖叫声,随即将刀柄往腹部插,然后像醉鬼似的在草地上踉跄而行。她倒向狗**,狗儿叫着仓皇逃离。然后,她失控地打转,直到整个人瘫在草地上。接着,她像着了魔似的再度跳了起来,并发出另一次尖叫声,随即倒回地面,四肢摊开平躺在散落的棕榈果仁边。
“来人哪,看看这个麻烦!”杰克摇了摇头,抱怨地说。
“现在该我了!”我大声喊道,并跑向草地舞台,“看我死!”
显然,我们所要发挥的演技,就是在《王冠丘战役》中扮演垂死乡民。当我们把这件事告诉妈咪时,她嗤之以鼻。“那是你们的事,”她说,“你们都想被大炮打死,不干我的事。”
自从以利亚·强森和其他殖民者初次抵达后来成为利比里亚的这块土地之后,多年来,王冠丘战役的故事就一再被传诵着。故事是从这些殖民者以三百美元买下他们在西非的新家开始。当时以利亚·强森和其他在疟疾疫情中幸存下来的殖民者搭船来到了布希洛岛,这是介于圣保罗河和蒙色拉多湾之间的一大片沃土。他们下决心要在雨季来临前兴建他们的家园,结果事与愿违。
黛族因为不满他们的国王隆彼德于一个月前签署了这项三百美元的售地买卖,聚集在殖民们所搭的船只前,不准他们登陆。黛族人挥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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