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然回首小说叶子政,斩不断理不清丝丝嗑嗑的意思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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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会尽快恢复,请稍后再试,谢谢!灵山(草稿)    本文谨以记录我从小到大的寻找。    1    她叫小丫。我挺喜欢她的。小鼻子小嘴巴小脸蛋,一颗小巧玲珑的门牙使劲儿地往外翘。头发不长,齐眉的刘海,风一吹就乱了,水汪汪的眼睛里浮起几丝狡黠。她吃吃地笑,左边脸上现出一个浅浅的酒涡,胸挺过来,鼓鼓囊囊一大砣。我伸手按住,轻轻地按了下,又重重地按了下。她立刻瘫软下来,在我怀里,脸色迅速酡红。窗外没有夕阳,但有月光。她的身子比月光还白。她闭上眼,声音有些儿颤抖。她说,好看么?    床边的冰淇淋已经化开了。香草冰淇淋,几个时辰前我们一起在家小超市买的。有几个品种。她一口气拿了四大盒,两只手上堆得满满的,又因为冷,不停地将这盒叠在那盒上,又将那盒叠回到这盒。她见我仍在微笑,吐吐舌头,小声地说,可不可以再拿一盒?我说可以,你要再多都是可以的。她欢呼一声。那个正在店门口与人砌麻将的胖胖的女老板,听见这么清脆的声音,回过头,扫了一眼我们,目光又落回到牌桌上,愣了下,肥嘟嘟的嘴里发出欢呼,单调七对,清一色条子,胡了。我笑起来,伸手搂过她的腰肢,嘴凑过去,哪天吃成老板这样被你压在身下的男人可就惨了哦。她的颈真白,白白的长长一段,上面竟然没有一个黑点,几根青色的血管在薄如蝉翼的皮肤下微微晃动,漾出一片蒙蒙的光。她的耳垂在萤光灯下渐渐透明,很像一滴正在下坠的水珠儿。我没忍住,牙齿在上面轻轻一咬。她哎哟一声,嗔道,你要死啊。    我笑起来,说,给你一个礼物。等会不管发生什么,都不准动,也不得睁开眼,好么?她扭了扭身子,微微地点了下头。我吻了吻她的唇。她的唇并不红,素白的,却很暖和。我吻过的第一个女孩儿的唇是红艳艳的,不过热度却与一块大理石差不多。那是在老家的党校门口。一个没有月亮的晚上,几颗星星在树林上浮着,一些虫子在草丛中此起彼伏地唱。那年我十四岁。女孩儿比我大三岁。老家有句俗话,女大三抱金砖。我很想娶这位比我大三岁的女孩儿,她是我的邻居。我们一起长大。所以从小我就会玩各种女孩儿的游戏,比如跳皮筋、扔沙包什么的。    我一直闹不明白那个女孩儿为什么要塞给我那张小纸条,不过,记得自己吻了她之后,就觉得有一个崭新的世界在眼前打开了,一些熟视无睹的东西忽然之间变得新鲜好看。可惜没过几天,我的决心就被现实击得粉碎。那个女孩儿没与我有半句商量就出现在一辆永久牌自行车的后座,脸紧紧贴在骑自行车的男人腰上。那男人我认识,在社会上混的“罗汉”,面容清秀,左眼角至额头中央却有一条极凶狠的刀疤。在老家,不读书整天在街上闲逛打架的年轻人,不分男女都被称之为“罗汉”,而且他们手中老有花不完的钱,这让人羡慕,也让人憎恨。我冲他们的背影吐了一口唾沫,并挥动手中的棍子把路边小树的枝桠一一劈断。那时,我已经从各种课余读物中以及荒诞不经的民间传说中得知佛教里有五百罗汉,号称十全老人的乾隆皇帝也是罗汉之一,还有济公,整天趿着破拖鞋,摇着蒲扇,唱“鞋儿破,帽儿破,身上的袈裟破。”我对“罗汉”本来极有好感,因为这件事,却忽然觉得他们都是一批仗势欺人的家伙,没啥意思。    后来女孩儿与那个“罗汉”结婚了。再后来我去外面念书,等到回来再看到他们时,女孩儿已经是一个腰部臃肿的妇人。我从她身边走过,她没认出我。我注意过她的唇,上面的鲜艳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一些干燥的碎屑。一个虎头虎脑的小男孩在她身边蹦来跳去,不停地喊着妈妈,每喊一声,她就轻轻地应一声。那个“罗汉”我也见着了,在菜市场,拎着杀猪刀飞快地剁着排骨,一边与来来往往的顾客打招呼,一边计算着价钱。我在他的肉案铺上买了块猪肝,他冲我一个劲地笑,脸上那道刀疤一闪一闪。他不认识我,我是他的顾客,我付钱给他,虽然买与卖是一种公平关系,但我的虚荣心当时还是得到一些满足。    我低下头。小丫的乳头是粉红的,没有乳晕,乳房是尖尖的,没有一丁点下垂。我用手指抠出一块冰淇淋抹在她的乳房上。她颤动了一下,我立刻凑过嘴叼着她的乳头用力吮吸,并同时将手指上残余的冰淇淋涂向她光滑的后背。她呜呜地哼了声,身子来回扭动。我啧啧嘴,满口甜味。我用舌头在她乳房根部打了个圈,然后仰起脸。她的眼闭得更紧了,睫毛忽闪忽闪。我在她眼睛上亲了一下说,真乖。她喉咙时冒出一连串含糊不清的字节。我堵住她的唇,说,你真香。    我来的路上一直都很香。一块块田从车窗外掠过,间或有几只白色的鸟在空中划出一条优雅的弧形。路边是一丛丛矮小的灌木,挂满一种黄灿灿的小花,叫不出名字,但看着闻着就让人神清气爽。一路上都是山,山连山、山叠山,山脚猛地蹦出几排房子,一律青砖灰瓦,精神得紧。房子门口多半停着一辆老式的轧谷机,几个正在啄食虫子的母鸡听见滚滚的车轮声惊惶失措地往四周散开。几乎没有人,一路上的村庄都是静悄悄的。只有出了村庄才会在田边或池塘边见着几个挽起裤腿的老人与光着屁股的小孩子。没有年轻人,据说,十有八九都去外面打工了,而这些新房子都是他们从外面寄来钱盖的。一个与我同坐的矮个中年人侧过身用一种古怪的方言与旁边另一个酒糟鼻子的中年男人说着话。从装束上来看,他们应该是村干部,皮鞋底沾着厚厚的土,西装质地甚为粗劣,手指节粗大,指甲里有着污垢。他们说的话我都能听得懂。    酒糟鼻子说,这年头,卖啥也比不了卖逼。你说我咋那么背?家里三个,全他妈的是带把的。房子盖了半截,愣没法子上梁摆酒。拐子有福气哇,苦了这么多年总算是熬出头,二个女儿在外面,每个月的票子哗啦啦地淌进来,挡都挡不住。房子盖得比谁家的都要高大,还带影壁的。人哪,真是命,拐子原来的那老婆没生下个带把的喝了“乐果”,啥福也没享,白白便宜拐子了,这不,奔五十的人前些日子还把个二十多岁的小寡妇娶回家,听说光那寡妇娘家就足足给了一万五。矮个中年男人就笑,说,明个从外面买个小女娃子放家里搁着,现在外面又不是没得卖,价钱也便宜,养好了,以后孙子念书什么的不就有着落了吗?酒糟鼻子呸了声,那三个狗屁东西怕是连女人的屄毛都没嗅过,连个房子都盖不起,哪来的孙子?矮个中年男人说,孙子总是会有的,目光放长远一点总是好的,猴年马月眨眨眼就到了……    他们说话的声音很大,旁若无人,渐渐地,越说越下流,偶尔又互相交换起他们在镇上干部打交道的心得。我听了一会儿,有些腻,探手到行包里找出本书,撕下两个角,捏成团,塞住耳朵,继续往窗外看。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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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2    我是从老家来的。一个月前,我从某城市回了老家。因为一些事。说是事,其实是找个理由想让自己缓过一口气。总觉得城市就像一台榨汁机,每个人都忙着把自己的血肉扔进去,期望能换来一堆钞票什么的。这有些儿可笑,但大家都在这么疯狂干着,我若不干,恐怕更令人发笑。毕竟人都得在别人视线下活着,所谓人是各种社会关系的总和吧。    回家的路有些长,先坐火车,十三个小时,过黄河,越长江,到省城,再换客车,还有五个小时车程。车是依维柯,因年日已久,脏而且旧,悄没声息地趴在一大堆豪华大宇车后面,其窘迫状只堪比拟丑小鸭。我在车站找了好久,最后不得不把读书人不愿开口求人的毛病抛掉,问门口一个戴红袖套的男人,这才在一间公共厕所前听到久违的乡音。    老家是国家级贫困县,县城就三、五万人口,四面环山,仅一条马路与外界通。摊开公路地图,若把别处的马路比作筋脉血管,老家的这条路顶多是一根盲肠。上面还啮牙咧嘴裂着一道道口子。路不太走,司机的手艺却因此纯熟得紧,眼见前面的坑洼避无可避,方向盘一拧,车身便似拉杆从琴弦上轻轻蹭过。    司机甚为健谈。开车后,嘴没闭过。一会儿说要操这该死路面的娘,一会儿说要把当年修这条路的包工头等一干人马全拉去枪毙,并保证不会冤杀一个。司机精细黑瘦,小个子,光着膀子,汗如雨下,胁骨清晰可数。司机说,下半年这条路要重修了,由二车道扩展为四车道。司机说到这里时,牙缝里都冒出凉气,拿起刚在路边沟渠里灌满的水壶,照着脑袋淋下去。司机说,王八羔子们又有得捞了。坐在车门边的售票员一边接过话碴,你不也是一只王八羔子?这年头,不是王八不出门。司机不说话了,用力踩油门。车子轰隆隆蹿上山坡。    老家的山不高,林却甚密,当然,仅仅是路两边的林子密。得给坐车来检查工作的上级领导们一点面子。领导有面子,剩下的事才好做,晚上回家再背背三十六计孙子兵法,从先人们的智慧里打捞起一些东西,还是可以咬出点骨头渣。老家是林业县,靠山吃山本非罪过,几十年一气吃下来,拿斧头的比栽树的多,山上若还有木头那才叫咄咄怪事。    车开了一段路。前面有交警拦住路,身高脸黑气壮,骂骂咧咧,每一个唾沫星子都直奔人的下半身去,大有此树为我栽此路为我开要从此处开留下买路钱的气势。司机与售票员齐齐跳下车叽哩咕噜一番话语,交警逐挥手放行。车子发动了,司机恶狠狠地往窗外瞟了一眼,自言自语,这人咋个面生?售票员说,是呀,从没见过这人。有乘客就说,这人咋一个人上路?吃腥也不是这种吃法吧。又有细心的乘客说,咦,交警啥时不系皮带改系草绳?这是不是神经病?司机恍然大悟,蹦下车,揪着假交警的衣领,日你妈,敢骗你爹!扬手一个巴掌甩过去。假交警也不含糊,一肘撞出,两人滚作一团。    这时,售票员已下了车,拎着铁棍,也不吭声,瞧准了,猛地呼呼横扫过去。那交警哎呀一声,胳膊软软垂下。售票员撸了下额头垂下的头发,你妈卖逼,发了神经还晓得伸手要钱?还天热要喝娃哈哈?说着话,举起铁棍又在交警身上猛砸几下。售票员是女的,曾经是我的女同学,而且是班花。她已经不认识我了,我却因为她与司机的交谈中记起她。小时候她一说话就脸红,声音细细的,像蚊子叫,经常有男生给她写纸条,为了她被校外的“罗汉”打得鼻青眼肿。后来听说她没念高中嫁人了,然后就没有音讯了。没想到,今天的她居然变得如此勇猛。我笑起来,但还是想不起她叫什么名字。    司机拿回他的钱。车子又重新上路了。时值正午,烈日当头。车厢内的人们在经过对这位交警打扮的神经病人一番热烈的讨论后又陷入晕晕欲睡中。我却渐渐兴奋,心一点点热了。不是近乡情更怯么?沾满灰尘的绿随着滚烫的风一阵阵卷来,几朵白色的云从山梁处浮起,一些半红半白的花像石头不时从窗外滚过。稻田中央仍有星星点点的人,或插秧或收割。于是,一块金黄,一块碧绿。颜色是这样恰到好处,好得令人心惊肉跳。正是农时,双抢季节。被汗水浸透了的农人,此刻在想什么呢?    记得自己曾经坐在都市里写下过一首诗。内容还记得:风吹不走阳光的力量,白晰的手臂渐然通红,在烈日下奔跑的人群,弥漫着稻田里金黄灿烂的光芒。弯腰收割希望,期盼没有一粒种子会被遗忘。我们来自于尘土,向往着青天,还会有什么不可被我们梦想?风可为我们的翅膀,云愿做我们的衣裳,所有的时间都将汇成长江,浩浩荡荡,为我们歌唱。他们会知道,我们都很漂亮,他们会明白,我们都有脊梁。    诗写得真矫情。现在想起来都忍不住发笑。我已经很久很久没干过农活,甚至不愿想,不敢想。那不是人干的活。不说劳累,不说蚂蝗叮咬,光在明晃晃的太阳底站十个小时,纵然什么都不干,在都市里被欲望折磨得形容枯槁的人十有八九也得晕倒,包括现在的我。这是好还是坏?我不知道。我情愿自己真的不知道。记得那时最大的愿望是早一点割到田边,在绿荫下歇上半小时,如果刚巧有风吹来,那惬意简直无法言语,一小片绿意便恍若天堂。天堂,一个多么美妙的字眼,可惜自从我学会了怀疑,懂得了科学,明白了欲望后,它就与我越来越远了。或许,人活着的意义是受苦,而非享乐,当然,受苦是有意识的受苦,而非盲目承受。这种方式会让生命细密结实,富有光泽。    下了车。四周还是老样子。黑色的墙。灰色的瓦。在垃圾堆上嗡嗡飞舞的苍蝇不时凑过来打招呼。歪着头大口吞食面条双手油腻的修理工人正一脸幸福。卖水果的胖大婶呼呼地喘着粗气去捡滚落在地上的梨——她胖得越来越令人吃惊。街对面的音像店依然还在。大功率单放机声嘶力竭地哼着歌。不过,歌词已由张学友的“吻别”改成周杰伦的“双截棍”。墙壁上还刷着一条广告语——“旋转宗申强国梦,发动民族自豪魂”。凶悍的宗申摩托已取代当年瘦骨嶙峋的“建设”摩托。穿黑衣的少年呼啸着,风一样从街上卷过。尘埃扬起。车后座光着大腿的女孩尖声大叫。棕绿色的头发在太阳下闪闪发光。    出车站沿马路往东行,沿街皆是小商小贩小摊小店。行约二百米,有一石桥,桥名红卫,桥墩上依稀见有石刻峻工之日。桥下有溪名鳌,缘自溪中石多且状若鳌头。溪水极清,得见水底圆石。若有风乍起,圆石于涟漪间或浮或沉,恍恍惚惚,又得见水边捶衣洗菜之妇人。    老家经济凋敝,风景却好。武夷山脉在此挑了下拇指。我眯起眼,打量身边的一切,它们熟悉又陌生,像一些淘气的孩子在脑海里蹦蹦跳跳。我抬头,看了看远方的山,山名天子,据说某朝某皇帝曾抛妻弃子扔下人间大富贵在此修炼成仙,所以山顶上有他一座庙。据说非常灵验,毋论个人婚姻前程还是今年庄稼收成,总是有求必应。这些民间传说真有趣。    3  
      3    说到民间传说,想起一个故事。一个朋友对我讲的。那时,我还未离开老家。他刚结婚,说我是否信命,相信因果报应。我刚读了几本书,正觉得有因未必有果,笔直的线性关系应该是一种理想状态,播下龙种收获跳蚤的事一向不少,扼住命运喉咙的贝多芬显然比被命运弄瞎眼连个女人也搞不上手的贝多芬帅得多,所以就回答不信。他就摇头,往嘴里灌酒。晕暗的光线落在他脸上像一群蚂蚁。    对他所说的这个故事的真实性,我抱有很大的怀疑。但不管故事真假,可以肯定的是她死了。人活着,多半还不如狗屎,毕竟狗屎刚拉出来时还是热气腾腾的一大滩。不过,人一死,占地面积倒确是要比狗屎大一点。她的故事似乎也就有说的必要。    她长得不漂亮,也不难看。这本来是件好事。女孩儿若太漂亮,总难免衣着暴露自取其辱,就算自己心里有千百个不同意,身边的狂蜂浪蝶那也会拎着锤子什么的,把她敲开,然后说苍蝇不叮无缝蛋,再扬长而去。女孩儿若出生时脸先着了地,恐怕从小就只能与蚂蚁过家家,一辈子也就是寻寻觅觅冷冷清清这次第怎一个愁字了得。可糟糕的是,她是个农村女孩儿。这显然是一桩不可饶恕的罪过。    陶渊明写过个桃花源记。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文章确实写得干净漂亮,让人恨不得能长出四条脚丫子直往那赶。大家这般心急火燎,以至于常常忘却一个很浅显的道理,中国文字向来就是一碗迷魂汤。一根屎橛子也能被形容成坚挺的象征。也难怪,迷魂汤灌下肚,有几人不要晕头转向?    当然她并没有念过书,不知道这些,并未受到文字的荼毒。但她千不该万不该,不该在她妈生她时竟先伸出脚。她妈生下她没几个时辰便死了。她爬出娘肚,站在血泊中,打量着床边那个正手忙脚乱抓起一把草木灰往她妈妈下身塞去的接生婆,抽抽答答哭出声。光线忽明忽暗。斑驳的墙壁上有一块一块灰褐色的苔藓。接生婆的牙齿是尖的,月亮也是尖尖的。一些隐隐绰绰的人影从窗外浮过。她歪着头,继续使劲哭。接生婆终于放弃努力,抱起她,叹口气,遭罪啊,是个丫头片子,又得遭那流血的孽。    她从小就没妈妈。她爸在连续几年半夜爬起来到处找凉水后,按捺不住,卷起铺盖,从此再无踪迹。她被扔入村里的祠堂,祠堂里有个瞎了眼的老婆婆。老婆婆还养了一条狗。她便与小狗吃着百家饭一起长大。狗是脱了毛的,她是脏兮兮的。没有谁注意到她的存在,只到有一天,老婆婆死了,村里人这才诧异地发现祠堂里竟然出来位两眼红肿的女孩。青灰色的石阶很滑,她站在上面茫然地打量着吱吱喳喳的人群。这些年,她一直很少走出祠堂,若遇上村里有什么祭祀,也只是远远地躲入祠堂后的柴房。风在不停地吹,她的肌肤甚为苍白,一只蝴蝶从她面前悠悠飞过,春天来了。她舔舔嘴,村里几个青皮后生也舔舔嘴,她的胸脯虽没有鼓鼓囊囊,但她千真万确是个年青的女孩儿,而这也已经足够。    老婆婆下葬那天,她披麻戴孝。凄历的唢呐声把纸钱吹得漫天飞扬。那是个早上,晨曦在每个地方漾开,在黑夜中熟睡了的声音,一一醒来。于是在碧绿草尖,一些露水漫不经心打着哈欠,忽然间,就已盈盈坠下,很像是草的眼泪。她扶着棺材走在路上,一片片桃花从她身后慢慢飘落。这又意味着什么?她没有再哭。没有谁能够一直嚎啕下去。更何况老婆婆只也是把她喂大,却也谈不上对她有多好。她目光呆滞,远方有青山绿草,她黯然神伤,它们都很冷漠,不管是在哪个季节,只会顾惜着自己的容颜。她慢慢走着,想着,并不知道自己脑海里在具体想些什么。每一根思绪不用多久便会被眼前的人影、树木弄得乱七八糟。她很闷,烦,不晓得如何是好。阳光漫不经心从天空飘落,她扶在棺木上的手指近乎透明。女要俏,一身孝,她那天看起来就像颗鲜桃子般可口。她并没有注意到身后几个抬棺的青皮后生火辣辣的眼神。    日子很快恢复了平静,她顺理成章地接替了老婆婆看守祠堂大门的职责。只是看大门,不能进正门。这是规矩。她在老婆婆身边呆的那些日子里就已充分明白了这些规矩。有一次她稀里糊涂走入正门,被老婆婆发现拈起根棍子就是猛打。她从不哭,哭了也没有用。老婆婆叫她在侧房面朝正房整整跪了一天一夜。她终于清楚了,有些地方是女人不可以进去的。村长向她交代好一些事情后,就走了。她呆呆地坐在门口,剥着指甲,看着天空。白云苍狗,能陪着她的也只有身边那条大狗。    日子似乎就应该这么一天天过去,可令人奇怪的是她身边那只大狗忽然不见了。她找了很久,连根狗毛也没找到。她很伤心,比老婆婆死了还伤心。她想不通,为什么好端端的一只狗会不见了呢?她有时会怀疑是村里人偷吃了她的大狗,可每个人从她身边走过时的神情都是这么坦然,她只好认为大狗是不要她了,自个走了。不过这样也好,她就可以天天坐在大门口,天天想念她的大狗。    这是一个很平常的夜里。天上有着星星,淡淡几颗,月儿却是清亮,一大砣,让人没来由地觉得冷。她痴望了会,回侧屋睡觉。屋里有点闷,她把窗户推开,让月色淌进来,然后脱衣上床,渐渐睡着了,发出微微鼾声。一束束的花香从窗户口飘入,打个转,又溜出去了。不知是在什么时辰,一个黑影轻手蹑脚把木栅门一点点拨开。门吱呀声。她翻了个身。她的睫毛很长,忽闪忽闪。那些月色落在睫毛上,也就碎了。她的皮肤比月色还要白。黑影屏住呼吸,悄悄向她走近。在床前端详了会,猛地扑了上去。    事情就是这么简单,没有一句多余的废话。她挣扎了会,嘴里发出唔唔响声。黑影急忙伸手捂紧她的嘴。黑影很壮,对付她自然不甚费事。她就像一块面团儿在黑影手中揉搓中。天色渐亮。她睁开眼,屋里只有她一人。她盯着床上那滩血迹想了许久,还是没有想明白个之所以然。她卷起床单,走到村旁小溪下游。前些日子,她的床上也出现过这些莫名其妙的血迹。所以她已经没有了最初的慌张。第二天夜里,又有黑影潜入,不过,有点瘦,而且高,但同样有力。第三天夜里,黑影又来了,这次的较矮……    她每个白天还是与往常一般在大门口呆呆地看着天空。天上有时会出现那只跑掉了的狗,皮毛有时是黑色的,更多时候是白色的。她便小声地喊。那狗却没有听见她的喊声,一眨眼又不见了。开始她有些儿伤感,渐渐明白了什么,脸上慢慢有了些许笑容。但没过多久,也不知是谁第一个嚷出声,大家这才惊觉她的肚子竟然大了起来。    整个村子沸腾了,这不仅是伤风败俗,更是对祖宗祠堂的侮辱。而更令村里人愤怒的是,她脸上始终挂有两抹淡淡的笑容。大家七嘴八舌找到村长。村长也是族长。他坐在太师椅上安静地听完后,手指不由自主地在八仙桌上轻轻敲了敲,嘴里吐出几字,“国有国法,村有村规。”    她被带入她从未进入过的祠堂正门。里面堆着很多木牌,有开了裂的,有没有开裂的,到处都是灰尘,还有蜘蛛网。几盏香油灯晃晃悠悠。她仔细地打量四周。她看见正欲迈入门坎常来打扫祠堂正房的李伯,她对他甜甜一笑。说来奇怪,李伯忽然一个趔趄,脚在门坎上一绊,整个人立马摔成个狗吃屎。等到有人把李伯扶起,他已经没气了。    围着她的人群蓦地声往后退开一圈。大家面面相觑,谁也没敢说话。良久,一个白胡子老头扯起嗓子尖声叫道,妖孽啊。这一嗓子可真刺耳。她皱了下眉。村长也皱皱眉,声音嘶哑,男人是谁?她没有说话,冲村长笑。村长额头冒出几粒汗珠,脸色有点白。村长挥了挥手。她被带下去了。很快,她腰间被绑上块磨盘。磨盘很重,她加上她肚子里的孩子也没有它一半重。她站在池塘边,静静地看着水面自己的倒影。水面上有鸟的影子飞过。她抬起头,看看天空,天空中什么也没有。有人在她身后轻轻一推。她像块石头滚入池塘,水面溅起几片涟漪,但转眼又是如镜的水面。她好像根本就不曾在这个世上存在过。    过了一年,村里发生了一件故事,可这个故事一点也不好玩。事情的开始与结束没有任何因果关系,忽然间就发生了,而且就是这样发生,不管人们是否相信,事情确实就是这么一回事。    他是村长。一村之长自然威风凛凛,又哪里容得下沙粒吹入眼睛?村里头大小事务无不需由他颌首点头,说出来的话如同铜豆子掉在地上,当当作响。他对自己的权威甚是满意,日子平静,若滩死水,但大家日出而作,日落而息,毕竟都有口饱饭吃。人是铁,饭是钢,一顿不吃饿得慌,这问题解决了,其它那些都是鸡毛蒜皮的小事。他经历过那个不管往肚子里填多少东西都不会觉得饱的年代,那不是人过的日子,他嘟嚷了声,倒背双手,沿着村子里头这条坚硬的石头路摇摇晃晃地走动,这是他的习惯,是每日清晨起床后的第一项工作,不管别人是如何看,他自己的的确确把这当成了工作。晨曦清澈,炊烟袅袅,吃奶孩子的啼哭声……这是他的村庄,让他迷恋,每一个从黑暗幽深大门内走出的人见到他都会恭恭敬敬向他说一声,村长好。他喜欢这样的称呼,说实话,他都差不多快忘了自己原来姓甚名谁。这种秩序让他感觉一切似乎都在掌握之中。    他念过几年书,没有继续读下去,虽说是因为穷读不下去,可在他看来,书本上只不过是群无聊的人在说着些无聊的话罢了。读书有什么意思?先被杀头的总是那些读书人。真正的智慧并不在书本里。他在经过那座祠堂时加快了脚步,他舔了舔嘴唇,走到棵大树下,背转身,懒懒洋洋打了个哈欠。树很大,五六个人都抱不过来,因为大,里面很空,五六个人可以并排躺着。他露出微笑,小时候他经常上这玩耍,那儿总有许多蚂蚁在不停地爬。他起身,下意识地走进树洞,诧异地发现里面有个人正用床破被单盖着头仰天而卧。他脑海里迅速转过方圆几十里的一山一木一草,他从没有见过这个人,这是个陌生人。他感到愤怒,这人没有经允许就莫名其妙地闯入他的地方。他伸腿开始粗鲁地踢陌生人的身体。    陌生人被踢醒了,立刻抱头屈膝蜷缩成一团,显然觉得痛,咧嘴倒吸凉气,露出背上雪白的皮肤。他没来由地一惊,退后几步,心中暗自一凛。去年村子里闹野猪,围堵了个多月,连根毛都没抓着,后来埋伏在田边灌木,熬了整三天三夜,才在月光下见到那头雄纠纠气昂昂的野猪。那天晚上的月光比冬天里的河水还要凉,那头野猪雪白的獠牙,又比那月光更冷。村里头铳放得最准个头最高手劲最大的王老头的胸膛就是被那牙齿轻轻一划,也就破了,雪白的牙齿因为鲜红的血而惊心动魄。他真的有些想不明白,一条用獠牙在土地里寻食的畜生牙齿为何还会这样白?野猪被打死了,足足有三百来斤。王老头下葬后的那天,大家分食了它,每家每户都有一大块。大家都吃得兴高采烈,好像这世上从来就没有王老头这个人。谁叫王老头只是个孤寡老头呢?    他有些烦躁。陌生人后背上雪白的皮肤让他意识到某种危险。他嘟囔了声,继续往陌生人身上踢去。那条硕大的野猪最后就是被他们赶到这棵树下,钻入树洞。十多只火铳朝树洞里乱七八糟地放着。畜生竟不晓得出来,就那么撅着屁股硬挨,村子里的狗全部扑上去,疯狂地撕咬。血流了满地。他滑了一跤,跌得鼻青脸肿,这让他更为恼火。他咬紧牙,冲上前,端起铳塞入野猪双腿中间,恶狠狠地扣动扳机。一猪二熊三老虎,都说受伤的野猪最可怕,他当时却一点也不觉得害怕。他第一个钻入树洞,终于明白野猪为何钻不出来的原因了。那雪白的獠牙穿透一对赤身裸体正叠在一起的男女,牢牢地钉在树干上。他哆嗦了,他认得这个男的,也认得那个女的。男人是女人的亲叔叔,是他这个村子里的。两个人的身子已经被火铳打得稀巴烂,脸却是好的。他想了想,往铳里填上火药冲着他们的脸各开了一枪。    他没有再问眼前这位陌生人是谁,又往陌生人身上重重地踢了一脚。陌生人喉咙里嘎吱有声,似乎想起什么,捋了把头发,手往脸上擦去。”你是?……”,他张口结舌,身体不由自主地颤抖,像张筛子,下面半截话在牙齿缝里噼哩拍拉响着,突然意识到什么,转身往树洞外跑去,脚下一个踉跄,咽喉处一紧,眼前一黑,他再也说不出什么话来。清晨的风从他耳朵里吹进去又吹了出来,似乎要诉说什么。很快,村里人在大树边看见他们的村长正悬挂在一根枯藤上。非常奇怪,那树藤还没有一个人高,可他们的村长却偏偏就这样吊死在上头。谁也没见到过那个陌生人。    村里人交头接耳了良久,埋了老村长,选出新村长,并沿村子四周劈哩啪啦放了好一晌的鞭炮。但这些都无济于事。没过多久,村里的男人一个接一个迅速死去。所有的女人都成了寡妇。女人们惶恐地交换着眼神,开始逃离这座村庄。村子荒芜了。村里那口池塘也很快就干涸了。一扇石磨露出来。没过多久,石磨上渐渐地长出一小堆草,颜色也是白白的。    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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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5    我说,小丫,你信命吗?我说这话时,小丫已彻底瘫软在床上。床单很白,但没有小丫白。小丫的脚踝搁在杪木床架上,脚趾圆滑,细,似乎极容易被折断。我侧过身,握住它们,轻轻地揉。小丫的腿翘得笔直、绷紧,腰却拧着,头靠近膝盖,脊背弯成一条曲线,半张脸被散乱的头发遮住,露出一张柔嫩花瓣似的小嘴,胸腹一起一伏,并微微泛红,嘴里嘤咛有声,你想弄死人呐。    时间静止不动,光与暗与小丫身体两侧晃动,幽深幽深。女人的身体真是奇妙无比呐。小丫的身子热得烫手,偏生又滑腻得紧,且有淡淡幽香透出。我伸出舌尖在小丫乳尖舔了下,说,过去有个香妃,一出生浑身就散发着一股股麝香。麝香,你听说过吗?香獐子肚脐和生殖器之间的腺体的分泌物,男性嗅了,会性欲勃发,所以乾隆帝对她着迷得紧,特意派兵把她从新疆喀什抢到宫里来。    小丫嗤嗤地笑,不说话,伸手挠我的胳肢窝。窗外风声呜呜,声音不是很大,似乎有人正漫步在月光下,一身青衫,抚箫直吹。小丫的乳房压在我大腿上。我说,你喜欢听我说故事吗?小丫悄没声息地点点头。我搂紧她,不再说话。月光把墙壁弄斑驳,一块一块,按宫商角羽排列分好。整个屋子里的东西都在隐隐绰绰中飘浮。床的对面有张画,一个刚生婴儿的脸,看不大分明,但仍觉察到那婴儿嘴角的笑意。这是一家旅店,设施不是很好,与床一墙之隔的卫生间里有着滴滴嗒嗒的水流声,像钟表在走动,像有个披头散发的女巫正躲在里面把时间一点点偷走。    我已经走了很长一段路,走过山,走过庙,还走过了庙中的老和尚。我是在中途下的车,眼见一抹青墙灰瓦从潆潆山色中疾速掠过,心中一动,扯起包裹,对司机喊道,下车。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下车,也许是不耐烦身边嘈嘈切切的噪音,我刚起身,矮个中年男人飞快地挪过屁股,伸手向那个酒糟鼻招呼着,要他坐过来。坐在发动机盖上卖票的女人起身疑疑惑惑地瞟了我一眼。我相信在她的记忆里,我应该在这趟车的终点站下,在始发站上车并买足全额车票的人并不多。我冲她笑笑,她有些不好意思,撑开车门。车门吱吱嘎嘎一阵响后,她就立刻转过脸。女人年纪不大,也不小,约三十左右,面目黝黑,手掌上满是老茧。卖票是一种辛苦活,看似简单,一手钱一手票,实际操作起来完全不是这么一回事。嘴要甜,能把旅客喊上车。要过目不忘,毕竟有人喜欢逃票或明明要买十元钱的车票上车伊始却只买五元钱的。手脚要麻利,能帮助客人上下行李,而这些行李多半是鸡鸭与小百货什么的。身体得好,能站上五六个小时,且不怕被人挤。最重要一点是,能讨价还价,在尽可能争取最大利益的前提下用最短的时间搞掂对方做妥生意。声音得大,语速得快,得眼观六路耳听八方,前面路上有交警影子时,立刻招呼从在过道中央的乘客低下头,若是看见经常在这条路上出没的几个老扒手就得在他们上车前赶紧提醒大家莫打瞌睡注意保管好自己的财物。若条件允许,最好得有几分姿色,胸脯挺些,屁股大点,当男人的胳膊压到她们的乳房与屁股上时,就算做不到嫣然一笑,起码不可以口出怨言。    这段路要比我回老家的那段路好些,虽然都是沥青泼的路面,但这儿的养护工作做得不错,看得出许多刚刚修补过的痕迹,也是一块块的,或大或小,感觉与小时候那些衣裳上的补丁差不多,不过,走近一瞅,形状皆方正规矩,不似补枰的椭圆。路边有渠,渠边杂草丛生,已渐枯黄。没有淙淙水声,水色却极清冽,这若是夏天,草茂盛地长,盖住渠,或真会让人误以为它是一条狭长的草地。但也说不准,若真是夏天,水声怕又大了。现在是枯水季节,不必再灌溉什么。    往回走了约五百米,那青砖灰瓦出现了。十余级水泥台阶。阶旁有四五株树,叫不出名字,胳膊粗细,结有青涩色果实。我在寺门前停下,寺名“龙泉”,应是刚建不久,山门两根白玉石柱子犹有斧琢之痕,这应该是“空门”吧,左右两侧还有两个小一点的山门,那应该是无相门与无作门。空门旁却不见常见的哼哈二将,只镌有楹联一副,“笑古笑今,笑东笑西笑南笑北,笑来笑去,笑自己原来无知无识;观事观物,观天观地观日观月,观上观下,观他人总是有高有低。”这庙里的和尚怕剃发不久,对联看似超脱,却依然没有洗净红尘味道,乏了一点向佛的虔诚之心。所谓空门,怕只是一个遁世之处,而非修行之所。我笑起来,一个面容清癯的老和尚挑着一对水桶从路边林子里转出来,见我堵在门口,站住,也不搁下担子,眉毛垂下。我侧过身,微低下头,双手合什说,师父,早。老和尚微微一愣,握住铁链的双手松开,合什。水桶稳稳地停在肩上,不曾有一丝摇晃。老和尚说,施主,早。说完,手抓回原处,往山门里走去。    游庙有四忌。一忌称呼不当,僧人忌直称“和尚”、“出家人”;二忌礼节失当,忌握手、拥抱;三忌谈吐不妥,提及杀戮之辞、婚配之事、腥荤之言;四忌大声喧哗、妄加嘲讽、乱摸神像。我刚才应该没有犯下哪条忌讳。这老和尚虽礼貌却也冷淡,怕我这俗世之人扰了他的心境么?又走了百余台阶,额头已有微汗溅出。老和尚仍不紧不慢地走在前面,背影恍恍惚惚,心中没来由地有了些感动。出世入世,皆一念作怪。若无我无物,何来欢喜悲哀?只形似木槁,心成死灰,又有何意趣?“‘僧’是曾经为人,现已不成人样;‘道’是一路回首,早就痛彻肝肠。”这话真有意思。在哪本书上看到的呢?名字好像叫《生死事小》吧。我紧走几步,前面出现一大钟,古色斑斓,系于一虬曲老松上,而青烟袅绕,已见大雄宝殿之姿,檐角挑起,蓝天澄明。    6  
  6    心里有一些乱七八糟的声音,并且拧成结,漩涡状的。它们并没有被寺庙里的庄严肃穆滤去。如何让你遇见我?在我最美丽的时刻。为这,我已在佛前求了五百年,求佛让我们结一段尘缘。佛於是把我化做一棵树,长在你必经的路旁。阳光下慎重地开满了花,朵朵都是我前世的盼望。当你走近,请你细听,那颤抖的叶是我等待的热情。而当你终於无视地走过,在你身后落了一地的,朋友啊,那不是花瓣,那是我凋零的心。我在佛祖面前站住。地上有三个包有褐红棉布的草垫。那是向佛祈求时膝盖跪下来的地方。我能求佛什么?     念初中时挺喜欢读席慕蓉的诗,虽未动笔抄,还是能一字不漏地背诵几首,那些“纯粹”在懵懵懂懂之间牵扯着几丝不知所以然的情绪,青涩的,偶尔激烈地跳动几下,多半与班上某个女孩儿的背影有关。阳光从窗外投进教室,女生们的下颌变得透明,微微的茸毛随呼吸声均匀起伏,手指纤细,还是粉红的。她们喜欢将这些长长短短的句子抄在带了锁的笔记本上,厚厚几本,或折成小纸条粘在桌面的左上角,惹得几个淘气的男生回头去拽,迅速折成小飞机,嘴里唿哨一声,纸飞机就在空中飘来荡去。若正巧落在哪个男生头上,大家便会暴出一阵轰笑声,正在板书的老师立刻铁青着脸兜转身,刚想斥责,教室里已经鸦雀无声。刚才的轰笑似乎根本不曾发生过,那个纸飞机当然踪迹皆无。    我一向就不是一个好学生,倒非成绩不好,或许是有些小聪明,老师讲四十五分钟的课,自己花十来分钟时间看书就能弄懂,便觉得书本乏味无比,经常逃课去玩,多半三五个人成群结伙,偶尔一个人去爬山。学校在山脚下。山不甚高,不管何时皆郁郁葱葱。侧柏、圆柏、龙柏沿着暗色的石阶一路向上,离台阶稍远处还有一些板栗树,树冠扁球,树皮灰褐,树干上的裂纹纵横交错,很多蚂蚁沿裂纹爬上爬下,个头大,是普通家蚂的五六倍,若用手指去摁,尾部会“迸”一声脆响。这种蚂蚁咬人很痛,被咬处一下子就会红肿,痒,让人难受得紧,所以爬树之前,就会去折几根侧柏,尽量扫去树上的蚂蚁,可它们总是会在我爬上树后冷不丁地钻入衣裤里,狠狠咬上一口。但我还是经常爬,因为树上有板栗,很好吃,摘下来,找块石头敲开尖刺,剥出硬壳,放入嘴里咔嚓一咬,真觉得天下美味莫过如此。    石阶顶头有一小块平地,矗有一块人民英雄纪念碑,碑边有条小径,通往一个破落的水房。四周幽静,微微的风在地上打着滚儿,鸟不时地从一堆蓬草窜向另一堆蓬草。草的后面是一排排杉木林,望过去,黑压压一片。林子后有一些梯田,皆是附近人家垦出来的菜园,栽有各种蔬菜,以红薯、青羚角这两种耐干旱的植物为主。我常去偷后者。它太好吃了,用衣服拭去泥巴,用指甲撕去皮,将身子放倒在某个僻静处,然后大口大口嚼着,脆生生,汁水极多,又香又甜。吃饱了,打个嗝,从地上捡起石块往四周乱扔。    这儿还是恋爱中人的天堂。时常会遇到一对对正在苟合的野“鸳鸯”。据说还有被“罗汉”们勾引了的女生。某天晚上,学校里的保卫科便与联防队员来抓,还真逮到几对,不过带回去一审,人家却是夫妻,因为没房,所以不得不“野战”。这件事说得有鼻子有眼,不知道怎么搞的,后来就演变成保卫科长的老婆与人胡搞被逮了个现行,而那个野男人是她在菜市场勾搭上的一个杀猪的。这弄得我在很长一段时间内都不敢看保卫科长那位胖乎乎的老婆。她真丑,与这样的女人上床应该是一种圣人行径,那位杀猪的也许是用这种方式来洗清自己的罪孽。不过,这更可能是谣言,保卫科长的老婆仍然会时不时拎回家一大篮子骨头。他们的家就在学校里,二间小平房,矮矮的,墙身上都挂有褐藓绿苔,里面的家俱一览无遗。我放学回家时,路过他们家的窗口,常能嗅到骨头汤的香味儿。那汤真好闻。几乎每一个路人都会情不自禁地放慢脚步,咽下一大口口水,然后匆匆加快脚步。一般是保卫科长喝,他老婆坐在一把小椅子上看他喝,并且满脸幸福。    后来,出事了,就是那个离纪念碑较远的水房。水房墙壁上面有几个字,石灰刷的,已经斑驳脱落,但那行“抓革命促生产”还是比较清楚。那里还有废旧的铁管,很大,一个孩子可以悄没声息地趴在里面。而一个女人的尸体也被塞在里面,听说是情杀,所以死的时候是赤裸裸的,身上铺满苍蝇,是一个小孩发现的,人吓傻了。女人是法院院长的女儿,年纪轻轻,挺好看的。我见过她,在影剧院门口,穿着件白底小碎花的连衣裙,露出两个浑圆的肩头,神态焦灼地东张西望。尽管我在她旁边站了好几分钟,她却始终没看我一眼。案子一直没有破。那年在法院还发生一件事,一个外地老汉在身上绑了炸药,早上六七点钟来到法院门口,也不说话,把自己炸得粉身碎骨。据说老汉是来向某单位讨一笔钱,可法院的判决却有地方保护主义倾向。孰是谁非,我自然不知道,只是觉得老人一个人死在外面挺可怜,连个收骨头渣的人也没有。    纪念碑、柏树、水房、还有这些已经化作尘土的事情,它们会组成什么?多年以后,我写下一篇文章,叫《童年》,一篇小说,一个虚构,一种视角。为的是记住那一个灰色的瞬间,那个飘着蓝色的、充满悲伤的童年。蓝色是什么?一种能量,处于负轴,在极端纯粹中弥漫出一种惊心动魄夺人的虚无,它是蛊惑与宁静这对矛盾的综合体,饱含绝望、阴郁、苍凉与无边无际。    7  
    7    从山上望下去,整个县城淹没在泛黑的绿色里。山上有风,山顶上八面来风。山不高,风却大,吹过松林,呼呼地响。一些已失去生命被自然法则所淘汰的松针在海涛般的响声中,簌簌掉落,铺在地上,厚厚一层。来自大地的潮气伸出无数手指把它们原本坚硬青翠的身体,揉搓成一种能够吞噬掉任何脚步声的柔软与枯黄。    那是一个平平常常的中午。阳光在泛白的马路上开出大朵大朵的花。县城的人有睡午觉的习惯。黑瓦、青墙、大红油漆的门、灰蒙蒙的窗户,在微微鼾声中摇摇晃晃。时间似乎粘滞了,好像从盘古开天混沌初辟以来,这里一直就是这样,不曾有丝毫改变。县城不大,四面环山,一条小河从县城中间蜿蜒穿过,也流经山脚。河边栽有行垂柳,几个妇人在这垂柳的阴影中,用打湿的毛巾裹紧头,半跪在青石板上,露出半只白得耀眼的乳房,懒懒洋洋用木棍敲打衣裳。天很热,狗也不愿说话,趴在地上,微眯眼,吐出长长的舌头。一些不知名的小虫漫不经心地从这片叶子飞到那片叶子。到处都是沾满尘土的叶子,最后,小虫们放弃了努力,在某一片叶子上停下,然后慢慢爬向叶子背面。    你从山脚一排砖砌平房其中某间里溜出来,反手将门阖上。当大人熟睡后,这个世界也就属于了孩子。你咧开嘴,赤脚,扫了眼被阳光烤得闹哄哄滋滋直响的地面,皱眉、耸鼻、低低哼了声,撒开脚丫往山上飞快跑去。你跑得很快,灰尘在脚底漫开,这让你看起来似一只淘气的小骏马。很快,要登山了。从山脚到山顶,共有四百七十级石阶,这对一个孩子来说,运动量并不小。你抬起头,一只白色的鸟蓦然从灌木丛中一跃而起,旋转、尖叫,眨眼间没入白云里。你愣了下,头顶的苍穹悠悠一漾,不知从何时起,它的颜色已是那种接近无限透明的蔚蓝。    你用手拭去额头冒出来的汗珠,低下头,数着数,开始向上攀登。石阶尽头有块汉白玉石碑,上面有一行大字,人民英雄永垂不朽。碑身那些密密麻麻的小字,你却多半不认得,但这并不妨碍你把手指放在这些用凿刀雕刻出来的汉字上。汉白玉是清凉的,不管天气多么炎热,它总能把一种水一般的感觉从指尖送向心底。你喜欢这种感觉,当然你更喜欢碑身上那些看不清人物面目的浮雕画。有些人举着拳头,有些人拿着大刀,他们在一圈圈古怪的花纹包围中,神态庄严。石碑附近是几株筋骨虬曲的柏树,应该是侧柏,枝叶呈扇状打开,上面结满手指头大的果实。果实很坚硬,有六个角,把它们摘下来,放入火里煨熟,用石头砸开磨碎,再用饭粒一拌,就可以放在竹笼子里充当诱鱼的饵料。这些也都是一个八岁大的男孩所应该懂的。    你没有在石碑边停下,弯下腰小心翼翼走向石碑边的一条小径。每走一步,都往四周打量几眼。路陡,忽上忽下,约摸十来分钟,你停下来,屏住气息,眼前赫然出现一间被废弃了的水房,墙壁是那种粗大的石块砌成,粘在石块外面已剥落得差不多的沙浆上隐约可见几个大字——抓革命促生产。墙壁外有几根粗大生满锈的铁管。铁管上面撒着的那层泥土上长着几根青草。风在吹,你满意地点头,弯下身,朝铁管里爬去。铁管的尽头正对水房东面墙壁上的一个大窟窿,你揉揉眼睛,笑了,那个只属于你的秘密在你眼前白花花地开放着。    几个星期前,你发现了这个秘密。你追逐着一只色彩斑斓的蝴蝶来到水房边。蝴蝶很美,但飞得很快,你脱下身上的汗衫,徒劳地向空中挥舞着。你想不明白,为什么蝴蝶会飞,而人却不会飞?你有点儿愤怒,想逮住这只蝴蝶再把它捏死。你曾逮到过许多粉白紫黑幽蓝深黄的蝴蝶。说真的,你爱听把肠子用力挤出蝴蝶肚子时的那声脆响。蝴蝶在水房墙壁上落下,你踮起脚尖轻轻地走过去,一步一步,你确信只要脚步足够轻盈,就一定能够把这只害得你满头大汗的蝴蝶逮到手。二米,一米,再向前一步。汗从你额头滴下,淌到睫毛上,微微一颤,落在唇上,你伸出舌头飞快地舔了舔,浑身肌肉缩紧,准备扑过去挥舞衣衫,突然听见水房里传来一阵奇怪的响声,悉悉索索,像一条散发着腥味的蛇从皮肤上游过。你吓一跳,拔腿想跑,一句低低的呻吟传出来。这是一种熟悉的声音,它们在很多个夜里,不管月色是否落满窗台,都会从爸妈睡的那张床上飘起。    那还是几年前,有天晚上,你被咯吱咯吱的呻吟声弄醒了,再也睡不着,蜷缩在被子里,睁大眼,看着房间另一侧。那里有一张床,床上有一大团黑乎乎的影子,古怪的声音就是从影子里冒出来的。你陷入莫名的却也是巨大的惊恐中。爸爸妈妈是不是被这团影子吃掉了?所有的妖怪都是要吃人的,若没有齐天大圣孙悟空,唐僧早就被白骨精吃掉了。你喜欢妈妈,妈妈从外面回来总爱把湿漉漉的手往围裙上擦擦,然后放在你头上。你喜欢妈妈这样,妈妈很漂亮,是世界上最漂亮的,可妈妈从来不笑,爸爸也不笑,老是忙个不停,不是劈柴,就是挑水,偶尔歇一口气,便把头仰得高高的,默默地瞧远方的山。你想一定是这妖怪把爸爸妈妈的笑容早早地吃掉了。第二天,你把早就藏在被子里捂得发热的石头对准床上的这团影子猛力地砸过去。咯吱咯吱的声音在你扔出石头后曳然而止。你相信,那只妖怪已被打死了。石头有着很大的力量,齐天大圣也是从一块石头里蹦出来的。你还曾用石头砸死过几只跳进家里来的癞蛤蟆。没多久,灯亮了,爸爸出现在你睡的小床边,影子在墙壁上晃动,有着手,上面还有五根指头,这很让你心安。不过爸爸正手捂头,眼冒绿火。你赶紧用被子蒙住头。再后来,你就很少听到那种声音了。爸爸把隔壁杂物间清理了下,把你的小床搬了进去……     歇在水房墙壁上的蝴蝶飞起来,在疑惑的天空中晃了晃,不见了。爸妈把床搬到这里来了吗?你竖起耳朵,水房里低低的呻吟声已经变成揪人心肺的喘息声。你的心猛烈跳动,你咽下唾沫,回转身,趴下来,眼睛凑到水房墙壁一个小窟窿上。爸爸是古铜色的,水房里面有一个古铜色的身体。妈妈是洁白的,里面也有一个洁白色的身体。古铜色一抖一抖,洁白色一颤一颤。这可真好看。你想笑,但一种尖锐的东西猛地刺入喉咙里,心差点儿就被这东西从嗓子眼里拽了出来。洁白的是妈妈!古铜色的不是爸爸!一个你从来也没见过的男人像来自草原的骠悍骑手,精赤着屁股,在妈妈身上纵横驰骋。    他们在做什么游戏?男人已把妈妈的腿扳成一个钝角,嘴里发出急促的呼喊。妈妈的腿真白,比所有吃过的馒头都要白。这个男人的屁股比妈妈的腿还要白,两大砣。你情不自禁地咽下口水,脑袋里迷迷糊糊,热辣辣的太阳像一大滩沥青在脊背上收缩。嗓子疼得厉害,水分迅速消失。你小心地把手里的草塞入嘴里,慢慢咀嚼。草虽有点儿枯,仍有青色的汗液,多少能止些渴。你聚精会神地看着。妈妈怎么就不起身擦一下那男人滴下的口涎?这男人真脏,你看着那男人微微凸起的眼球,有些害怕起来,缩了下头,屏声静息。似乎过了很久,又似乎才过几秒钟,妈妈与那男人终于爬起来,说着一些你听不懂的话,紧紧拥抱在一起。妈妈好像哭了?妈妈的眼泪为何老流不完?那男人的手忙不过来了,噘起嘴在妈妈脸上啃来啃去。妈妈穿上了衣服。妈妈不穿衣服时真好看。男人也穿上衣服,男人不穿衣服时也好看。妈妈与那男人一前一后走出水房,妈妈为何忽然掩脸朝前山跑去?男人为何只追了几步就停下来扭头朝后山走去?    你把蜷曲已久的腿缓缓伸直,心中溢满一种说不清的东西,但绝对不是浆糊。阳光真冷,老天爷说翻脸就翻脸,一大朵乌云眨眼间就已从远方窜来,发出乒乓乒乓的声音。你打个寒颤,顺手捻死一只爬进脖子里的蚂蚁。蚂蚁的尸体上似乎有一股好闻的香气。你抽抽鼻子,侧过身,一点一点蠕动,出了铁管,然后仰面躺在草地上。黑云越来越多,有的像剑,有的像刀,有的像斧头,满空都是形状各异的兵器在飞。你叹口气,良久,从草丛中爬起,爬了一会儿树,又捡起石块朝山下的林子扔去,仍觉得不安,吹起口哨。口哨声在树叶上滴溜溜打着转,天渐渐黑下去了,像一个锅底严严实实地盖在山的头上。    你回了家。妈妈正在厨房把一大瓢水添入锅里。水在锅里发出咕咕的响声,一些水蒸气飘起来,妈妈的脸模糊不清。你没说话,勾着头,吃过一大碗加过红薯的稀饭,心里恍恍惚惚,屋子里原本很平常的东西都散发出一股意味深长的味道。昏黄的灯一摇一晃。爸爸蹲在厨房门口就着淡淡的月光大口大口地喝着水。水喝急了。爸爸用力咳嗽着。妈妈走过去,欠下身,用手拍着爸爸的脊背。爸爸的脸上满是皱纹,没有水房里的那男人一半好看。你伸出手指沾了些口水粘起桌上的饭粒一粒一粒放入嘴里,望着墙壁上高高挂着的那杆黑乎乎的猎枪。爸爸是用它去深山里面打猎的,可爸爸从来就不肯让你碰一下它。有一次,爸爸出去了,你搬了把椅子去摸那枪,可你的指尖刚触到冰凉的枪身,椅子就歪了,你结结实实地从上面摔下来,摔得鼻青眼肿。你皱皱眉,起身去睡了。睡到半夜,醒了,心底凉凉的,就爬起来,望一眼窗外,抖落下身上的月光,扭开门,蹑手轻脚走到爸妈的窗下。屋里有爸爸呼呼的喘气声,像一个破风箱。你竖起耳朵,还是听不到妈妈的声音,静静地发了一会儿呆,悄悄回到自己的床上。    第二天中午,你又去了水房。很快,你发现了妈妈与男人的规律,这让你很自豪。说真的,看妈妈与那个面目清秀的男人脱光衣裳在水房里打架,比去逮蝴蝶有趣多了。你缩在铁管里不停地点着头,兴趣盎然,嘴里嘘嘘有声。你现在能估摸出妈妈在哪个时刻会叫出声,在哪个时刻拼命颤动然后发出啊地一声就一动也不动。这很有意思,而且很有节奏,原本无聊乏味的都因为这个而变得生机勃勃。草泛着香,风微微唱。你将手指头伸入鼻孔,觉得日子惬意无比。    忽然之间,咣当一下巨响,水房那扇破木门刹那间就已四分五裂。一个彪悍的人影闯入水房,紧接着又是一声巨响,你还来不及掩着耳朵,第三声巨响狠狠地轰入耳膜。铁管里发出嗡嗡的回音,额头蹦出汗粒。爸爸!你头一抬,头在铁管上重重一撞,金星冒起,爸爸!没人说话。巨大而又短促的响声迅速消逝,死一般的寂静,一泓鲜红的血从水房墙壁大窟窿里慢慢淌出,滋滋响着,冒出白气。你浑身僵硬,一动也不动。爸爸怎么跪了下来?那杆猎枪的枪口怎么在冒着青烟?这些血从哪里来的,又想流到哪里去?妈妈与那个男人怎么就像两只被人捻破肚皮的蚂蚁?眼前一黑,你晕了过去。一只蚱蜢跃上你肿得老高的后脑勺。     8  
  8    你是谁?我又是谁?千百万年的轮回中有什么东西不可以被重叠?两点之间,重叠最短,它让一切距离等于零,让所有参差不齐的都丧失厚度,不再拥有时间的光泽,重新回到宇宙洪荒时的那个无限大又无限小的奇点。    这是真的。有个村庄的小康之家的女孩子,生得美,有许多人家来做媒,但都没有说成。那年她不过十五六岁吧,是春天的晚上,她立在后门口,手扶着桃树。她记得她穿的是一件月白的衫子,对门住的年轻人同她见过面,是从来没有打过招呼的,他走了过来,离得不远,站定了,轻轻的说了一声:“噢,你也在这里吗?”她没有说什么,他也再没有说什么,站了一会儿,各自走开了。就这样就完了。后来这女子被亲眷拐子,卖到他乡外县去作妾,又几次三番地被转卖,经过无数的惊险的风波,老了的时候她还记得从前那一回事,常常说起,在那春天的晚上,在后门口的桃树下,那年轻人。于千万人之中遇见你所遇见的人,于千万年之中,时间的无涯的荒野里,没有早一步,也没有晚一步,刚巧赶上了,那也没有别的话可说,惟有轻轻地问一声:“噢,你也在这里吗?”    我不是很喜欢张爱玲的小说,非是嫌其从旗袍中抖落下的跳蚤,她的笔触太华美斑斓反衬得人物面目的苍白。笔调虽落寞,却只在一口不足尺余宽的井里汲水,情节琐碎,刻薄有余,从容不足,徒有井水之幽与碜骨之寒,而乏大漠孤烟日落长河,更乏了在高山巅将整个自己拎出万丈红尘时意态睥傲的悲怆。每个人身上都有一件旗袍,里面不仅会有跳蚤,还有吃人的兽。被它包裹得紧紧的“我”,或许就是最凶猛的一只。    张爱玲的文章看过不少,独爱这篇344字的短文。文字虽淡,三起三折。文字背后是茫茫生死。时间与空间不停地重叠。没有死去活来,没有惊天地动,没有艰难苦恨,没有喜怒哀乐。这些东西已经被“重叠”这个动作一一被滤去。我们所渴望的爱,所汗流狭背追寻的幸福,不就是多年前“对门住的年轻人”么?    我把《童年》在网络上贴出后,有人在语言、视角、写作技巧上做出相应评论与批评。我很感激他们。但有一个老读者却给我写来这么一封信。她说,你的文章写到现在,我所能看到的,也只是你对肉体的追求而已。你写性写得很好,但如果深陷其中不能自拔,不停地将性写下去,那么你的写作生命也快要到结束的时候了。性是人生中比较重要的一部分,但是人还要靠其他的东西维持生命。相比而言,性并不是最重要的 。如果你一生只追求性,那就是我看错你了。我吓了一跳,自己真是一个对迷恋下半身气味的人吗?当时我回答是,很抱歉,不知道我的文章为何会给你这样的感觉。就我个人而言,在写完《性神话》后,我就不再想对性发表什么意见。就《童年》而言,只是用一个孩子的所见试图揭示那个年代里的一些残酷与灰暗。环境描写是时代的底色,“爸爸”、“妈妈”更大程度上是作为一种象征符号存在。    还记得那个国外的广为流传带点颜色的笑话么?  老师让同学回家后写一篇有关“国家”、党”、“社会”和“人民”的作文。爱莉丝不理解这些词的含义,就去问爸爸。爸爸告诉她:“国家是最大的,就像你奶奶。党是最有权利的,是一家之主,就像我。社会就是为党和国家干活,还得听党的,就像你妈妈。人民就是最小的,说什么也没人听,就像你。”   晚饭后,爱莉丝想写作文,可是还不是很明白这些事,就去想问奶奶,可是奶奶已经睡了,就去找爸爸。爸爸和妈妈正忙着“床上运动”。爸爸一看她来,两个耳刮子就给打出来了。爱莉丝没有办法,只好抹抹眼泪,回房间自己写作文了。第二天,爸爸接到老师的电话:“你是爱莉丝的父亲吧。”   “是啊,什么事”   “关于爱莉丝的作文。”   “是写的不好吗?”   “不,是写的太好了,我怀疑不是他自己写的。”  爱莉丝的作文是:国家已沉睡,党在玩社会,社会在呻吟,人民在流泪。    朋友默然了。我关好电脑,披了件衣服下楼闲逛。晚上大街上的人很多。这是一座陌生的城市,不大,非常精致,据说城市人口不过六十万,号称是地球上最适合人类居住的城市。有河从城市中央七曲八折绕过。河边有绿草、青树、竹林、嶙峋怪石、落满叶子的木椅,河里有游船、笑语、人影、桨橹水声、精美的食物。空气中有桂花的香味。灯光在水面飘动,像是一群有生命的东西。城在水中座,人在画中游。大大小小的楼房争先恐后将影子投入河里,溅起一圈圈涟漪。长堤、石桥等各色建筑上皆有一排排霓虹灯管,或红或蓝、或绿或黄,光华流转不定。远处有喷泉,水珠高高跃起。    一些碎了的玻璃在血液中流动。我在街头站住。红绿灯下有滩污迹。一个孩子几分钟前在这里跌倒。或许他的身手本来足够敏捷,事实上,他的攀援动作与一只猿猴没有多大差别,但人毕竟不是猴子,街道上的铁栅栏的锐角猛然扯住他的衣服,他在往前蹿时失去重心,头朝下重重地摔在水泥路面上,然后像一根枯树枝被滚滚车流折断、卷走。他应该是一个捡垃圾的孩子,有一些同伴,不过这些同伴在他倒在车轮底下后就都不见了。我弯着腰,默默地站在汹涌的黑色人群中。事情的前因后果都落在我眼里。他是为了抢在同伴之前捡到那个被人刚扔出来的易拉罐。他终究没有抓住它,手臂笔直地伸着,而那个易拉罐就在离他三尺处。他太急了,急得整条街道上都是救护车凄厉的喊声。    夜色继续涌动,整个城市流光溢彩,好像一个巨大无比的鸡蛋壳。可惜哥伦布已死去了很多年。这世上还有谁能把鸡蛋立在桌上?我仰起头,看着身边一块广告牌上那对更为巨大的乳房,琢磨了一会儿,觉得自己像一个要吃奶的小孩,便笑起来。一些声音与影子从身边急速掠过,一个乞丐卧倒在人行道上睁圆眼。我看他,他看我。我摇头,他叹气;我叹气,他摇头。我忍不住又笑起来,一个巡警从对面走过来,仔细地打量着我,上一眼,下一眼,目光不无厌恶,像是打量桌上一块发了臭的肉。我只好对他笑,可他不笑,乞丐也不笑。警察刚想说什么。乞丐的臀部猛地传来一阵叽哩咕噜的脆响。警察捂紧鼻子,走远了。我没敢笑,若笑得东倒西歪那就与城市的形象不大吻合,得笑不露齿,虽然正常人都能断定我不是一个淑女,而是一个长满毛的雄性动物,但毕竟这是一座美好的城市,就算动物呆在这儿那也得有点文明素质。要知道前不久某个动物园就搞什么竞争上岗,不按规定做动作不听话的畜生们一律下岗待业。    我是在天桥上看见她的。年龄看上去,与一个四十余岁的妇人差不多。脸上有些黑斑,头发偏黄,眉眼间仍依稀得见十七八岁时的俊俏。盘着发髻,发髻上插着一根银灰色的塑料夹子。手指很长,上面全是老茧,还咧着口子。一个红扑扑的婴儿被红带子绑着捆在她肩膀上。她正帮一个女孩儿擦鞋。女孩儿头发是绿的,显然是人工绿,所以样子有点儿沮丧,嘴里骂骂咧咧不大干净。我本来也就走过去了,忽然看见她背上那个婴儿的笑容,而就在同一刻,女孩儿一脚就把她旁边的奶瓶儿给踢飞了。还好,没掉天桥下,这要砸坏什么花花草草可不大好。我走过去,捡起奶瓶,蹲下,把奶嘴儿塞入那张咿咿唔唔粉红的婴儿小嘴里。    绿发女孩儿扔下一张一元钞票与一声神经病走了。她麻利地捡起钞票,塞入左手臂的袖套里,冲我笑笑,说谢谢。我说不必,孩子真可爱。她歪过头,打量着孩子,说,那当然了。我们就这样聊了起来。她很健谈,说话挺泼辣,呛得我脸红了好几次。她说是从附近农村来的,白天捡破烂,晚上在路灯下帮人擦鞋,一天能挣个三四十,比在家种田好多了。言谈举止间不无满足之意。我问你老公呢?她说那个死人前年去南边打工,从脚手架上摔下来,腰椎骨就凸出来,不能再出来做重活,只好在家里歇着。她的语气中并无埋怨之色,这让我有些奇怪。我沉默下来。没过多久,一个拐着条腿的男人就从街道那头的幽暗中,勾着头慢慢走出,然后一声不吭地帮她收拾东西。婴儿冲着他摇头晃脑呜呜地叫,他把手指塞入婴儿嘴里。婴儿使劲儿地吮吸,哇一声哭起来。她转过身,有些恼怒,伸手往男人手上重重一拍,说,死人头。男人憨憨地笑,弯下腰,开始拍打着女人身上的尘土。她解下背上的红带子,揉揉肩膀,将婴儿抱入怀里,松开衣襟,乳房塞入哇哇哭闹着的婴儿嘴里,起身,仰起脸,朝我摆摆手,与男人一前一后走了。那男人身上有浓重的酒味。    发了一会愣,不晓去干什么为好。过天桥,前行约百米是一条很老的小巷,仅米余宽,从木板门房里漏出的白炽灯光劈哩叭啦打在鹅卵石铺成的路面上,溅起一片昏黄。这儿应该是城市的贫民窟,瘪着嘴,沉默地打量着我。房上生有枯草,到处都有几个大大的石灰刷成的“拆”字。一个黑黝黝的汉子捧着饭碗蹲在月牙般的门槛上大口吞咽着已经冰凉的晚饭。身后有台十四英寸的黑白电视机,屏幕上满是雪花点,人影模模糊糊。一个烟熏火燎只剩下半边脸儿的门神在他身后独目圆睁。我穿过小巷,眼前蓦然一空,就这么刹那间城市已在身后,灯光寥落,视野所及处的夜色已浓得化不开,像有几头极为凶猛的兽正耸起脊背箕踞在夜色中。蓦然间想起少年时自己按乐府曲调填的一首词,心念一动,咳嗽几声,放声歌唱:  吾志出青冥,狂歌上九嶷。黑岩突兀立,天高自悲啼。百川颜色齐,风云相对泣。何日拍案起,堪当雷电激。跨骥鸣飞镝,长弓挽神力。昆仑峰巅兮,圆月已危岌。我愿三十死,但为人间祈。擂鼓敲响鼙,黯然英雄气。悔未生乱世,空负好身体。偶露峥嵘意,尽在文章里。闲来不足提,静默无声息。楚山鸟语悒,空谷回音稀。枝疏暗香袭,影清拂君衣。良辰勿叹惜,醉眼苍穹低。  声音暗哑无力,断断续续,像一群无精打采在寒风中颤抖抖的麻雀。我已不再年轻。血液中的热量现已沉淀,除了给身体带来种种不适,已无任何益处。原来那个在酒酣时思前想后慷慨而歌的“我”应该是死掉了。这种“死”与生无关,它是血腥的,是玻璃瓶的碎碴子,是扔在屋后的鱼的内脏。它并非传说中能将一切暮气沉沉的洗涤干净的清洁剂,反而有股子腐烂味。我皱起眉。一个学生模样年轻人踩着车辘轱从小巷那头来过,瞥了我一眼,随口抛下“有病”两个字。便忍不住笑起来,自己确实搞笑。    9  
  9    流星从天边一颗颗划过,漆黑的夜穹美得一塌糊涂。什么时候,自己才能变得天上的星星?天上一颗星。地上一个人。青石板,石板青。青石板上钉洋丁。你在夜里独自逛着。城市的深夜只有在马路边和衣而睡的乞丐、疯子,对了,还有你自己。你朝远方的光亮处慢慢走去,想去喝一杯酒。在城市里,就是这点好,不管何时,总能找到某个地方买来一瓶酒。    你慢慢走着,每个人每幢房子甚至于这街道上的每一处,都是一个个梦。在梦中行走,自己却也是个梦,这有些滑稽。拐弯处,一盏孤伶伶的灯光正默默地眨着眼睛。你心中一紧,快步走过去,店面不大,一个男子正趴在柜台上。他睡着了吗?你敲了敲柜台玻璃,男人仰起头,枯瘦面容,两眼混浊,眉间似有无数疙瘩,嘴角往下耷拉着,像是在嘲讽什么,又似正苦闷至极,形容猥陋,仿佛谁都欠了他三百两银子。这种尊容能招徕生意?你脸上浮起笑容,“老板,给我拿瓶酒。”    男人打了个哈欠,“要什么牌子的?”白酒太烈,啤酒太淡,葡萄酒又太甜,它们都是酒,滋味却截然不同,有的一小杯就可令人晕眩然后开始装疯卖傻;有的喝完一大瓶,还是清醒得很,只能满嘴苦涩。你的目光在琳琅满目的货架上慢慢扫过。你看见一瓶包装古朴的酒,用手指了指,“就拿那瓶吧。”男人把酒拿下,递过来,“十八块”。这是瓶虎鞭壮阳酒,你这才看清瓶子上那几个黑字,不觉好笑,一只老虎只有一条虎鞭,这世上会有多少只老虎?前些日子你在份废报纸上看过一份过时的报道。说一个记者乔装打扮潜入正被广告炒得沸沸扬扬某牌子鳖精的加工厂房,结果发现,整个工厂只有清水缸里趴着的几只巴掌大的王八,缸两头装有龙头,这边进水,那边出水,流出的水再添上点糖精香料就是鳖精。想来,这虎鞭酒的生产工艺,也大抵如是。你掏出十八块钱递过去,你并不奢望酒里真会有那么一星半点儿的虎鞭。十八块钱,又能买个啥?说实话,能真正买来这酒名中的某种暗示,就是不错。那些名目繁多的心理辅导治疗其实也不过是暗示两字。凡事还是得靠自己。    拧开酒瓶盖儿,店门口有把椅子,你坐下来。夜色还是漫无目的地飘来荡去,就像一群找不到家的孩子。你仰起脖,咕咚声灌下一大口,然后剧烈地咳嗽起来,酒里有种浓重的药味,好闻,并不好喝,涩,舌头发麻,有点像泪水。你没尝过女人的泪,但也曾把某个时刻从自己脸上莫名其妙滚下的泪水用指尖拈起粒放入嘴里,你记得这种滋味。瓶子很重,沉甸甸,你翕动鼻翼,微闭上眼,仔细回味。你还是分辩不出这酒里到底放了什么,便侧过头,对着光,仔细地看。瓶子上这几个黑体字写得很漂亮,不是印刷体,似某名家手笔。也许名人更需要壮阳,其实说起来谁不需要呢?软的想硬,硬的想更硬,更硬的想最好是一根铁。人心是不会知足的,所以才会有人心不足蛇吞象这话。你舔舔自己的嘴唇,头有些晕乎乎,这酒毋论是否会壮阳,劲倒是挺大。    这是个阳痿了的社会,你嘟囔着,理了理自己的头发。自己的前妻现在一定是与几个男人在牌桌上兴高采烈吧。哗啦哗啦的麻将声,可能真的比这世上所有的人声、音乐声、天籁声加起来都好听些。恍惚中,你感觉肩膀被人拍了下,然后是一个沙哑似乎正在不断咽着口水的声音,“老板,要小姐吗?”    你有些疑惑,扭过头,是卖酒的那个男人,竟搬了把椅子在自己身边坐下。他的脸好像在慢慢摇晃,不过看上去,感觉已没有刚才那样丑陋不堪。你礼貌地对他点点头,没说什么,又往嘴里灌下口酒,这下喝急了,酒呛入鼻子里,像有人在鼻子上重击了一拳。你的手一松,瓶子掉在地上,拍地一声,碎了。那些可以让人晕乎乎的液体泛起一堆白色泡沫。你呆呆望着,是的,它们只不过是些泡沫,又会有什么大不了?碎了也就碎了,碎了也好,日子本来就是碎了。    “老板,要小姐吗?很好的,不贵,给你打八折?”还是那个男人锲而不舍的声音。苍蝇不叮无缝蛋,自己看起来是否像个嫖客?说来也好笑,30岁的人哪,只有过前妻一个女人。不是说没机会,不是说不想别的女人,很多个夜里,独自卧在床上,你真的很想有个女人能抱着你,能让你暖和些。会有这样的女人吗?你没有去找过小姐,虽然并不觉得做小姐有什么可耻。有人说,权财悦人,美色悦人,文章悦人,三者并无高下之分,你也觉得是,再怎么说,做小姐还是要付出劳动,用某位哲学教授的话来说,她是这世上惟一靠自己挣钱的人。她靠不是商品的商品挣钱,出售服务,这种服务建立在属于她的资源上。而其他人靠的却是土地、矿藏、老板、合作伙伴、关系网挣钱,毋论他们所从事的是第一产业、第二产业还是第三产业,他们出售的农产品、石油、服务等等资源并不是真正属于他们。而这总比那些不劳而获还要鱼肉百姓的贪官污吏好点吧。    你想自己之所以没去找小姐,只是觉得那些女人并不会给你暖和,还有,你隐隐约约也有点怕,谁敢保证小姐没有性病?性病打一针犹可没事,艾滋病呢?你不喜欢戴套子,或者它是安全的,但也是乏然无味的。做爱是与女人做,不是与套子做。几年前,你与前妻试过一次后,就再也不肯用了。你喜欢真正地躺在那湿润的地方。你也想找情人,但问题是能被你看上眼的女人,人家又会看上你吗?说实话,你也常觉得奇怪,前妻当初是看上了自己哪里,为何就肯嫁给你?这应该是一个误会。你没有去问她,她也没对你说。你想也许是她一下晕了头,再要么就是原来的那个自己还是会讨女人喜欢,人是会变的,自己就变得越来越不讨女人喜欢。你有些怅然,看上的找不来;看不上的,找来又有什么意思?还是不会暖和。你摇摇晃晃地站起身。你并没有醉,只是被夜风吹得有点儿头晕。你伸出手,扶着椅背,听见自己嗓子里冒出个声音,“在哪?”你吓了一跳,是自己说的吗?    男人忙伸手向店里一指,“就在里头,安全的很。”你迈步刚想往前走去,男人拦住了你,“老板,先付钱吧。”你笑起来,“没看货色就付钱?生意不是这样做的吧?敢情,你是才入行?”既然别人以为自己是个嫖客,那不妨就多一些敬业精神。你不喜欢找小姐,其中门道倒听了不少。男子脸上有些犹豫,这让他的丑脸又好看了些,“好吧,我与你一起进去。”一个女人仿佛刚从睡梦中被人推醒,茫然地坐在床上。里面很小,就几个平方米大,堆满各种纸箱,你皱起眉,这里怕是想伸个懒腰也会撞痛头。女人并不漂亮,也没有化妆,灯光下,脸有些柔和,看见有人进来,便忙不迭,边用手梳理略有点凌乱的头发,边打量着你。男人又伸出手,小心翼翼问道,“老板,还满意吗?”你没有回答,扶着墙,在包装箱上坐下,你很倦,也不想说话。男人的声音大了些,“老板,行情你知道的,我也不多喊,八十块,一口价。”    你想笑,男人的目光勾子般紧盯着你的上衣口袋,仿佛里面有金山银山,男人没有乱喊价,这种街边的女人是这个价。你掏出伍拾元,递过去,“行情是伍拾元,就这么多,你要就要,不要就拉倒。”你听见自己粗重的呼吸声,感觉自己正一点点从身体里飘起,这个正坐在纸箱上说话掏钱的人好像并不是自己。刚喝下的酒真有点儿奇怪。男人有些犹豫,望了眼女人,女人微微地点了下头,男人脸上又堆起笑容,“先生,她刚出来做,你看能不能再多给点?保证让你舒舒服服,不舒服就退钱,行不?”你再也忍不住,哈哈笑起来,敢情这是在菜市场买菜?你有些不耐烦,又摸出伍拾,挥挥手,“不用找了,这是你说的啊,不舒服就退钱。”那男人可还真没想到你不仅没少给,反而多给了二十,嘴咧在后脑勺边说边往后退,“老板,你放心,包你满意,包你满意。”一不留神,脑袋在门框上狠狠一撞,扑通一声,人跌出屋外。    这下,那女人也笑起来,牙齿很白,这让她的笑容很生动。你没有继续往下笑,就与刚刚忽然没有了讨价还价的兴趣一般,你开始仔细地看着女人。你付了钱,那么在这短短几个时辰内,这个女人是属于你的,这世上绝大部分的东西都可用钱买到,你想,上衣口袋里若真有座金山银山,是否就能找到令自己暖和的女人?头很痛,这个女人正脱着衣服,乳房上有一块淡淡的青紫,很瘦,似乎真是刚做这行不久,连女人衣服是要男人脱才更刺激这道理都不懂。你默默地看着女人弯腰褪下最后一件衣裳,闭上眼睛,想起前妻,若是此刻她能推门进来,会跳起来叫吗?若是那样,那可就令人太开心了。生活如此乏味,所以大家都喜欢找些乱七八糟的事,来令这些乏味的生活看上去不那么乏味。女人说话了,“老板,不上来吗?”    你还是没有说话,也不想动,这样坐着就挺好。你睁开眼,捋捋头发,对女人招招手,那男人不是说保证满意吗?还真想看看女人会如何令自己满意法。女人咬了下嘴唇,眼睛里似乎有点害怕,她怕什么?你叹口气,站起身,朝床边走去。这上面躺过多少个男人?你没脱衣服,把自己重重地扔在床上,床板很硬,让脊梁隐隐生痛。女人的手伸入你衣服里,很冷,你哆嗦了下。冷而且干燥,你皱起眉。女人意识到什么,开始亲吻你的胸膛。舌头是柔软的,牙齿是坚硬的。你抚摸着女人光滑的脊梁。你摸着了那些硬梆梆的骨头。骨头会化作灰的,人都是要死的。女人想去关灯,你拉住她的手,她的乳房晃晃悠悠,很好看。你伸手情不自禁轻轻捏了下,仍然是冷,这里面有些什么?海绵组织,肌肉,对了,还有乳汁。女人轻轻啊了声。你是弄痛了她还是弄舒服了她?你忽想起那块青紫,脱口而出,“你这里是怎么了?”    女人的身体似乎颤抖了下,犹豫了会,舌头更加温柔了,就好像有些潮湿的花瓣在胸膛上一朵朵绽放,女人的手慢慢往你的身下摸去。“外面那男人是你什么人?”你握住女人的手,有些慌张,心脏不争气地拼命跳动,似就要跳出嗓子眼。女人的手愈发冷得厉害。“你躺下来吧”,你轻声说道,把被子拉来,盖在她身上,“别冷着了,着了凉不好。”女人显然有些诧异,没说什么,温顺地躺下,你闭上眼,搂住女人,没再问什么。你很倦,想睡觉,无论这女人是否可以给你温暖,很多时候,能有样东西抱抱也是足够。你听见女人的声音,“老板,你不满意我?”你睁开眼,女人的脸忧伤而又疲惫,你在她脸上摸了把,“不是的,我很满意。你能够让我抱抱,我也就心满意足了。”    你忽然感觉眼眶里已莫名其妙溢满泪水,忙闭上眼,已经来不及了,几滴清泪慢慢滚落,身体在刹那间僵硬了,自己怎么了?你扭过脸,良久,猛地觉得有几滴冰凉的东西正落在自己脸上,你回过头,看见女人泪盈盈的眼。“老板是个好人,我看得出来,老板还是第一次出来找女人吧。”你没有点头也没有摇头,你静静听着。泪水是莫名其妙的,人也是莫名其妙的,还会有什么不是莫名其妙的?女人慢慢地说着话,每个人都渴望说话,问题是他们能够说给谁听?所以很多人越来越不爱说话,他们已习惯了自己说给自己听。“外面那男人是我老公。”女人顿了顿,“他喝酒中毒,也就成这样子。他年青的时候长得挺帅的。”女子忽伸手用力抱住你,身子剧烈颤抖,“我的命怎么这么苦啊?”    活着本来也就是苦,若不觉得它是苦,那它就不苦。你还是没说话,你把头埋在女人胸前,这是个受了伤的女人。女人说道,“这个店也不是我们的,一个姐妹见我可怜,请我来帮她看店。厂里倒闭了,我和他又没别的什么本事,也没有文凭,学别人的样开过几家店都亏了,天天都有穿各种各样制服的人来收钱,孩子要上学要吃饭,他妈妈又病了,不晓得哪里有条活路呵。”女人的哽咽声渐渐地大起来。你静静听着,不管这故事是真是假,这与你并无关系。报纸新闻上,这样的事也太多了些。你都有点无动于衷,你只是更用力地抱紧女人,人都是自私的,不轮到自己头上,是体会不出其中三昧。“为何不找过个男人嫁了?”女人的脸已经苍白得没有一丝血色,“老板,不怕你笑,我都是出来卖的人,还有什么脸面抹不开?我也想啊,也想过找个能让我和孩子吃饱饭的男人嫁过,可谁会看得上我这种老女人?”女人幽幽说道,“还有,他怎么办?”    “你爱他?”这个问题可笑至极,但话已出口,无法收回。爱是什么?天知道,这世上本来不应该出现这个字眼,若是没有了这个字,想来大家也就没了这多稀奇古怪的梦,活着就是活着,形式往往大于内容,载体本身也就是意义。女人说道,“什么爱不爱的,那是你们有文化人说的话,我们哪晓得这么多?他是孩子的爸爸。”女人想了想,“其实,他对我挺好的。”你有些奇怪,“对你好,还让你干这个?有手有脚哪儿会饿死人?做别的不行,难道去工地上打小工挑砖也不会?”女人没言语了,好一会儿,“老板,你说对了,他现是在工地上干些零活,可那能挣多少钱?上个月只拿回家二百多块,这还算是好的,再说工地上的活也不是天天就有。”女人慢慢说道,仿佛说着一件与她全然无关的事,“什么都贵,米呀、油呀、水电费呀,昨天孩子回家说,学校要每个学生交二百块钱,说是要统一校服,否则就不让上学了。”    女人眼里没有了泪水,眼神空空洞洞,不知望向何处。虽然屋子里只有她与你两人,但这些话似乎并不是说给你听的。真冷,女人的身体就像一块冰。你打了个寒颤,这世上会有老天爷吗?你默默把把女人解开的衣衫钮扣重新扣好,上衣口袋里还有些钱,你掏出来,大概有三百来块,你把它们放在枕头上,说,“我走了。”女人没有动,望着天花板。上面有白色的石灰。你转身就欲推门出去,床咯吱一声响,女人跪下了,“老板,我不要你这多钱,你刚刚就多给了,我还没有服侍你呢。”    越可怜的人,膝盖越可能给人跪下,因为他们不知道,还会有什么可以支撑起自己的脊梁。绝望中的心灵总是更加卑微。你抬起女人的下颌,在她有些发灰的唇上,轻轻一吻,“你给我的,比我想象中多。所以应该多付一些。”你转身出去,合上门,在这一刹那,仿佛听见女人正哽咽着在说,“你还会再来吗?我不收钱的。”你摇摇头,头不再晕了,却刀割般痛。男人已趴在柜台上睡着了,歪歪扭扭的。你走出小店,夜色无边无际,整个世界睡着了。白茫茫的一片。你有些害怕,然后开始跑,脚步声在空旷的街道上发出坚硬的声音。你看见树与房屋的影子都在前面疯狂地跑,自己无论如何也追不上它。那么多的月光在这世界里飘飘荡荡。你慢慢停下脚步,寒意一点点泌入心里。在这月光下,你竟然找不到自己的影子,不要说一尺,就是连一寸也没有。一些东西慢慢地从水泥路面上浮起。你蓦然发出一声尖叫,以十倍于刚才的速度继续往前飞跑,很快,你就溶入了蒙蒙光华。  
  10        小丫笑了,这是一个鬼哪。    我说,是,鬼去嫖妓呢。我把冰淇淋抹在小丫身上,很仔细地抹着,不放过一寸肌肤,俯下身,用舌头把冰淇淋一点点舔入嘴里。小丫的身子在我手掌里来回扭曲。她说,你们男人真不要脸。我说是的。比如潘金莲与武松。嘿,把潘金莲当东西一样送出去的是男人,叫什么张大户吧。教唆她去害人的也是男人,就那个要奸玉母娘娘女儿的西门大官人;与她喝交杯酒接着砍了她脑袋的还是男人,水泊梁山坐第十四把交椅的天伤星武松;最后给她戴上淫妇帽儿的仍然是男人,也就是我等了。小丫乐了,一咕噜翻身坐起,是啊,你还真有自知之明。        我说,有自知之明又咋的?日子不会为此而清澈。菩提花开只是刹那。佛佗讲干口水,“佛”仍成了“佛教”,“佛”的真义丧失殆尽,是一个蜗牛壳,一种谋生用品,一些人身上花花绿绿的衣服。转过身,名是名,利仍是利。事情的真相不会因为是否被人洞悉而有丝毫改变,缓慢地向前,坚定,看似随意,牙关却嚼得绷紧。薛定鹗藏在暗盒里的那只猫只是一种理想设置。在与人息息相关血肉相连的你来我往中,那只猫注定是要被勒死的。所以女人终究还是得被男人压在身下。譬如刚才。小丫啐了我一口,用手梳理着长发,意态慵懒,嘴撅起,说,什么“佛”不“佛”、“猫”不“猫”的,我听不懂,我只听说酒肉穿肠过,佛在心头坐。毕竟溪水是清澈的。你想得越多,自然就越不清澈。哼,就晓得胡诌一些乱七八糟的东西来蒙人。        我说,人从溪里走过,水就不清澈了。    小丫说,没有人,喝水的小鹿,顽皮的猴子也会把水弄浑。秋天来了,水边的树上会掉下大大的果实。水里还有鱼,大鱼吃小鱼的时候。山洪暴发时的水更加是浊得可怕。这总与人无关吧?你别欺负人家没看过《人与自然》嘛。    我说,你说得“清澈”与我所说的“清澈”是两回事,虽然字形一样。在我看来,一切得了自然真意的存在,不管其外形是浊或清,它都是“清澈”的。所谓沦浪之水清,可以灌我缨;沦浪之水浊,可以灌我足。这种与自然和谐的清澈是一块明镜似的明悟。它还不仅仅是一块明镜,它会让整个的人都变成明镜,继而消失在一片空明中。    小丫白了我一眼,你说什么?好深奥哦。再深奥的东西我若听不懂那就无异于放……小丫吃吃地笑,没有把那个不雅的字眼说出来,我伸手去揉她的胳肢窝,她笑得更大声了,白白的牙齿在夜色里一闪一闪,甚是诱人。夜色如花香阵阵袭来,一些歌声飘渺不定。我抱紧小丫。她让我暖和,不觉得冷,让我不必在孤单的夜里靠自己的体温来取暖。我已经很倦。        窗外那轮淡月儿已是毛茸茸的。小丫双手抱膝,头微微侧在一边,说,给我讲故事,好吗?小时候我睡不着,妈妈就给我讲故事。白雪公主与七个小矮人,穿小鞋的灰姑娘。月亮在白莲花般的云朵里穿行,晚风吹来一阵阵欢乐的歌声,我们坐在高高的谷堆旁边,听妈妈讲那过去的事情……    时光呵,缓缓流淌。星星呵,热闹地忧伤。命运在冥冥中默不作声,它对这块椭圆状的土地似乎没有兴趣,掸掸衣袖,远去了,一些东西的脊梁于此同时被轻轻折断。小丫的歌喉非常纯净优美,只是我能说什么呢?小丫提到的《格林童话》最早只是一部“母亲念给女儿听时,会不由得羞愧脸红的故事集”。白雪公主勾引了她的父王,她是一个浑身上下散发着病态的性感魅力,患有“奢侈病”,有着一颗残酷的心的年幼女孩儿。王后本来只是一个想掩盖这桩丑闻的可怜女人,最终却被自己亲生女儿套上了烧得通红的铁鞋。王子是个恋尸癖。七个小矮人们每天晚上都轮流跟公主交欢。童话的起源是血腥的,残酷、寓意深远,但到现在,它们已经被大人包装成给孩子们的糠果了。那些最早萌动在作者心中的意图都已被一一剔除净了。        风轻轻吹动夜色,露出一具淡淡的白皙身体,有人在夜色中耐心等待,有人在时间那头忽失声痛哭。在漆黑与白皙之间的不可名状中,鬼,伸出冰凉的手,猛地扼紧了一些东西的咽喉。有人在艰难喘息,有人伴着星光在流云中飞翔,偶然驻足,便化作一片片无以言说的悲伤。        石礁。眼眸。时空。长河悠悠。一圈圈涟漪。一朵朵月光。花儿。灰色。风掉入河流里。无数个刹那。自己的脸。粗糙。云垂下头。你的名字。沉思。思想者。血迹。刀割斧雕的痕迹。触目惊心的痕迹。枪声。军装。结实的手臂。曼声而唱的姑娘。向隅而泣的男孩。别人的事。与我无关。星光。飞翔。鸟儿在大海中央。眼睛从海面浮起。大字报。传单。长头发。吻。妈妈。老家的香辣面。铺满苔藓的身体。被碾碎了的身子。涟漪。模糊不清的呓语。发黑的唇。残缺的手指。歌声。颤抖。白发。渔人。樵夫。笑谈。流水千年依旧是千年前的模样。月光倒映只也是无穷无尽的悲伤。水面的浪。浪打浪。未来。现在。过去。你眨眨眼。哪里?花开在何边?彼岸,只是个妄言。天空的背后有些什么?淡淡的笑。笔尖。桌子。用力地敲。快活。因为你不知道它是否快活,所以我就说它快活。子不语。子非我。文章。贝壳。回不去了。灰色。呼吸。哑然失笑。啮牙咧嘴。千疮百孔。女孩。坐在我肩膀上。吹着风。风吹起她。脏。光芒。衣裙。额。每个地方。泪水。很苦而且涩。只也是一望无垠的黑。呻吟。奇形怪状的动物。爬满在我死去的灵魂上。海藻。张牙舞爪。凄凉。梦想。渐渐消融。泡沫。最后一眼。遥远。键盘。一行行不知所云的文字……        天地间到处都是山川河流,人群中到处都是熙熙攘攘。对于人与人之间大同小异的故事我着实没了多少兴趣。人总是因为所谓的深刻或自以为深刻变得麻木,我亦不例外,只是眼前为何又浮现出一个醉熏熏女子的模样?      
  11    她喜欢喝酒。一个女人喜欢喝酒不是什么坏事;可若到了无酒不欢的程度,就令男人生惧,生出许多麻烦。但没有办法,她没有别的本事,人又长得极其普通。要想引起人们的注意,也只有在酒桌上巾帼不让须眉。毕竟现在凡事都讲究一个眼球,超市中的商品,若能被售货员摆放在一个显眼点儿的位置,销量总是更大一些。    她最早并不喝酒,高中毕业后来到单位上做打字员,坐于角落,手指日复一日敲击键盘。日子甚乏味,像块泥潭。上班下班,吃饭睡觉,一根小草还可以在春风中笑,她只能是静悄悄独自来往。最早还有几个可以说说话的朋友,可随着她们嫁人生子,她陷入彻底的冷清中。有时在屋里坐着,听见外面的脚步声,便常以为那是爱情来敲门,赶紧掏出口红描了会妆。脚步声渐渐远去,她的房门上长起一些青藓。她以为自己这一辈子就会这么过去。她在床头放了本易安词集,每每看见那首“声声慢”,总忍不住泪流满脸。她极喜欢那十二个叠字。每个字都是块苦涩的积木,越搭越高,让人心酸。    没有谁注意到她的存在。她因此干过一些出格的事。比如,她是单位上第一个悄悄把头发染黄的女孩,但糟糕的是似乎没有人看见,而当单位另一个漂亮女孩儿把头发也染黄时,大家却不停地发出啧啧赞叹。她情愿被大家骂成妖怪,也无法忍受这种视而不见。她一气之下就把自己极为珍爱的长发全剪了,第二天,有个男同事拦住她,问道,那个打字的长头发上哪了?她心里气得直哆嗦,但也有一点儿开心,毕竟人家还记得打字的是个长头发。没过多久,她的短头发为大家看习惯了。同事或领导只会把手中的文件往她面前一放,说声,明天要,就走了。她很愤怒,想跑到店里去剃个尼姑头,思前想后,终究不敢。    她只好看书。寒灯古佛,一缕青丝,书上的文字便是敲得梆梆响的木鱼声。有一天,她看见张爱铃的一段话,便咯咯地笑,笑完后就哭。她不清楚自己为何笑,为何哭。那段文字是这么说的:正经女人虽然痛恨荡妇,其实若有机会扮个妖妇角色的话,没有一个不跃跃欲试。    女人若到了某个年纪,没有爱,没有被人爱,身体就会渐渐地变成一个空壳,少女时候的心一点点枯萎下去。笑容是一种极奢侈的东西,深入骨髓的寂寞将它们几乎吞噬殆尽。血液是灰暗的,她在某天晚上用小刀片划开手指上的皮肤,愣愣地看着,墙壁上的钟在滴滴嗒嗒响着。她找出三个杯子,用筷子敲击着杯子自己与自己做游戏。她敲第一个杯子时,说了声“忘”,敲第二个说了声“情”,敲第三个说声“水”。这是她在一张报纸上看到的游戏。敲过几次后,她开始不停地敲第一个杯子,嘴里“忘、忘、忘、忘、汪、汪、汪、汪、汪……”地叫着。就是做狗那也比做人好呵。    她相过几次亲,都是无疾而终。那些男人的影子总是在月光下由深变浅最后成为没有。她想不通自己是哪里做错了。她扳着手指头,数自己的优点缺点,可每一个优点与缺点都似是而非,文静的另一个说法也就是木讷。她有时想,若有哪个男人肯要她,不管他多老多丑多没学问,她就一定嫁给他。可这样的问题也只能是想想,那个男人始终就不曾出现。她想跑去大街上哭。有一次下雨,她还真这么干了。她在雨里边走边哭。但还是没有人看见她脸上的泪水,她甚至听到有人躲在路边屋檐下悄声说,那女人是不是有病?这么大的雨也不晓得躲一躲?她的泪水流得更快了,可再多的泪水也会被雨水迅速冲去。天放晴了,她重感冒了,躲在床上仰望着雪白的天花板,接连打了几个喷嚏,浑身散了架似的难受。她打电话到单位上请假。那边说知道了,就把电话挂断。等到她病好后再去上班,发现那几天自己竟然被记了旷工。她愤怒地找到考勤的人。管考勤的人说不记得她曾经打过电话来请假的事,但仍爽快地把记录改成病假。    是领导发现她能喝酒的。她自己也不知道。那一天,她正在加班打字,领导也在加班。忽然来了些东北老客户,领导望了望空荡荡的办公室,便叫上她。领导并不记得她的名字,只是指了指她。她只乖乖地跟着去了。在单位上,领导的话就是圣旨,县官不如现管。她当然明白这道理。领导很能喝酒,但那些东北人更能喝。  “人若不喝酒,白来世上走。”  “酒是粮食精,越喝越年轻。”  “酒量是胆量,酒瓶是水平,酒风是作风,酒德是品德。”  “感情深,一口闷;感情浅,随意舔”……  东北人唱着小曲把那些瓷花碗摆开。好汉架不住人多,领导慌了,可不喝不行,这些东北人手中拽着大单子。用他们的话来说,是兄弟,喝了这碗酒,要做生意,得讲诚意,大碗喝酒就是最有诚意。  领导很快有了醉意,眉毛拧成结,看了看身边的她。看来,他是后悔带她来了。她最早是说不喝酒的,只要了些饮料。东北人一开始应付了她几声,便没再多加理会。她坐在一边,觉得屁股底下的椅子长满牙齿,心中渐渐难受起来,不昨得是那股子邪火,猛地站起身,从领导面前夺过碗,咕噜咕噜,喝了个底朝天。最后舔舔嘴,发现酒并不如想像中那般难喝。领导吃了一惊,东北人目光中带有点不敢置信。她把心一横,索性豁出去了,有酒必干,每干必回。宴席的下半场简直成了她的个人表演。最后,只剩下她独自站着,其他的人全溜桌子底下了。她擦了擦嘴边的酒渍,有些得意,脚步虽有些踉跄,脑袋里还是清清楚楚,她跑去为这些东北人开好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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