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社么谭 古代角色扮演单机游戏类 有一个角色是白衣蓝发手抱瑶琴

《华胥引》之浮生尽(完)
人死后灵魂离体,无根的灵魂在天地游荡,终而灰飞湮灭,这是九州的传说。我从
前也不过以为它是传说,直到自己亲自死一次,才晓得传说也有可信的。
  下葬三日后,君师父趁夜潜入王陵,将我从棺材里扒出来运回君禹山。那时,新死
的灵魂还盘踞在身体中未能离开,他将教中圣物缝入我残破不堪的身体,那是一颗明亮
的鲛珠,用以吸纳灵魂,好叫它永不能离开宿主。基本上,这不过是改变一种死亡状态
,除了能动能思考,我和死人已没什么分别。这个身体将再不能成长,我没有呼吸,没
有嗅觉和味觉,不需要靠吃东西活下去,也没有任何疼痛感。在左胸的这个位置,跳动
的不是一颗热乎乎的心脏,只是一颗珠子,静静地躺在那儿,有明亮光泽,却像冰块一
样冷,令我特别畏寒。但能再次睁开眼睛看看这世间,总是好的么。我再不是什么公主
,肩上已没有任何负担。君师父重新给我起了个名字,叫君拂。意思是我这一生,轻若
尘埃,一拂即逝。我想,这是一个多么凄惨而寓意深刻的名字啊。
  此次殉国,我付出巨大代价,把命赔上也就罢了,关键是颅骨摔破,体内脏器也移
位的移位,碎裂的碎裂,大出血的大出血。这就意味着此后这幅身体必然弱不禁风,虽
我已没有任何痛感,但经常吐血也不是件好事,手帕都懒得洗。君师父用鲛绡修补了我
的容颜,被他这么一补,在原来的基础上好看很多,只是颅骨上那道裂痕实在摔得太狠
,绞绡也没有办法修整,从眉间绕过额头到左耳处,留下一道长长的疤痕。君玮初次看
我的脸,久久不能言语,半天,道:“太妖孽了,这个样子太妖孽了,从前那个清清淡
淡的模样不好么?”我说:“我仔细研究过了,五官还是没怎么变的,就是比从前稍微
邪魅狷狂一点儿,没事儿,就当整容失败吧。”
  但那道疤痕毕竟是碍眼的,君师父用银箔打了个面具,遮住我的半张脸。本来我提
议用人皮面具,这样看起来就更加自然,但考虑到人皮面具透气性能着实很差,最终作
  我以为自此以后,便能潇洒度日,其实并非如此,只是当时没想明白,以为人死了
便可无忧无虑,但忧虑由神思而来,神思尚在,岂能无忧。君师父花费如此心血让我醒
来,自有他的考量。他想要做成一件事,这件事的难度仅次于让君玮给我生个孩子。
  他想要我去刺陈,刺杀陈侯。
  他将鲛珠缝入我心中,将我的灵魂从虚无之境唤回。鲛珠中封印了上古秘术华胥引
,这秘术随着珠子植入我的身体。倘若有人饮下我的血,沾染上体中鲛珠的气息,哪怕
只一滴,都能让我立刻看出最适合他的华胥调。奏出这调子,便能为他织一个幻境。这
幻境是过去的重现,能不能从幻境中出来,端看这个人逃不逃得过自己的心魔。但世人
能逃过心魔者,真是少之又少。
  君师父想要我这样杀掉陈侯。
  站在个人的角度,即便是陈国灭掉卫国,我对陈侯也并无怨恨,在这个人如草芥命
如飞蓬的时代,成王败寇,本是理所当然。但陈侯一条命换我在人间逍遥半世,我认为
是很值得的。我要去杀他,不因我曾是卫国公主,只因我还留恋人世。
  君师父说:“刺陈之事不用着急,华胥引植入你体内不久,运用还不熟练,你且先
适应一阵子吧。”
  我想这桩事,我还真是不急。
  君师父看我神色,大约猜出我心中所想,又补充道:“但你也不能一点都不着急,
陈侯身体不好,归天也就是近两三年的事了,你还是要抓紧时间,不然不等你去刺杀,
他就自己先死了,这样多不好。”
  我说:“这样挺好呀。”
  他看着远山,神色难辨:“不好,那样的话,我的复仇就失去意义了。”
  我其实很想提醒他,万一陈侯正被病痛折磨得辛苦,急需谁来给他一刀痛快了结,
我去刺他搞不好助他一臂之力,这样就更没有意义了。但转念一想,乐于助人嘛,也是
帮君师父积德,便忍住什么也没说。
  半个月后,君师父带着君玮下山,寻找一种药材,帮我修补身上的伤痕。临走时君
玮安慰我:“你变成这个样子,肯定没人愿意娶你,没关系,别人不娶你,我娶你,你
千万不要想不开将鲛珠取出,辜负了我和父亲的心血。”
  我说:“娶了我你们君家就没后了。”
  他疑惑:“怎么会没后了?娶了你我肯定还要再纳几房小妾的嘛,哈哈哈。”
  被我乱棍打下了山。
  转眼六个月,枯树吐出新芽,我挖出埋在中庭老杏树下的一坛梅子酒,君师父就带
着君玮回来,后面还跟着小黄。此前小黄误食君师父养来喂毒的小白兔,不小心食物中
毒。那只小白兔估计是全大胤最毒的一只小白兔,身上百毒汇集,连君师父都不知道该
怎么解,只好将它送到药圣百里越处请他试试,清了大半年才将一身毒素清完。小黄初
见整容后的我,一时不能认出,呲牙咧嘴很久,我拿兔子肉给它吃,它也没有表现出高
兴,反而将雪白的牙齿呲得更厉害。直到君玮抚摸它的耳朵柔声安抚他:“这是你娘,
你不能跟爹爹在一起待得太久了就不认娘了啊,怎么你也是她怀胎十月生出来的娃。”
小黄果然就过来亲密地蹭我。
  我说:“你才怀胎十月生出了它,你怀胎十月生出了他们全家。”
  君玮比出一只手指颤抖地指着我:“我还好心想娶你来着。”
  我说:“你能再生个老虎出来给我玩儿么?能生出来我就考虑给你娶。”
  他愣了半晌,恼羞成怒地对小黄道:“儿子,咬她。”
  但小黄伸出舌头来更加亲密地舔了舔我的手背。
  君师父带回的药材果然有奇效,制成膏糊抹遍全身,一天抹三次,五天之后,一身
伤痕就消失殆尽。这个结果让我很满意,忍不住抹了一部分到额头上,但那毕竟是骨头
里带出来的伤,痕迹依然明显。我看着铜镜里自己的身体,想起八个字,金玉其外,败
絮其中。谁能想到如此生机勃勃的一副躯体,内里已然腐朽得不行了呢,倘若将鲛珠取
出,不到半刻怕是就要化为灰烬吧。我想象这场景,觉得真是恐怖。
  第六天一大早,君师父来看我,后面跟着呵欠连天的小黄。
  门前两株桃树俏生生立着,枝头花开正艳,叶间还带着晨起的露珠儿。他把小黄打
发去院子里扑蝴蝶,转头问我:“这半年来,华胥引揣摩得如何了?”
  我老实回答:“没有练习对象,没法长进。”
  他沉吟半晌,道:“阿蓁,你也知道鲛珠这件法器,凭自身之力仅能撑你三年而已
。鲛珠靠吸食人的美梦修炼,如今它既附在你的体中,你要活得长久些,只能利用华胥
引织出的幻境来吸食人的美梦性命。你是个善心的好孩子,怕做不来这些,但我千方百
计将你救活,绝不想你只活三年。我这么说,你可明白?”
  他怕我想不通,但我很早就已想通,我不能只活三年,也不能滥杀无辜随意取人的
性命。可这世上有多少人为过去的人生后悔,华胥引能织出重现过去的幻境,让他们在
这幻境里将过去修正,倘若有人沉醉于幻境不愿出来,甘愿奉出尘世的性命,那我们双
方都求仁得仁。
  我说:“你可帮我找到什么好差事了?”
  君师父含笑点头:“不错,近日,你去姜国走一趟罢。”
  五日后,我抱着一把七弦琴,和君玮小黄一同出现在陈国的边境小镇。其实君禹山
离姜陈两国国境不远,步行三日即可到达,此次耽搁两日,主要在于我们骑了一匹马。
这也没什么不妥,只是时刻要防备小黄将代步的马匹吃掉,着实是件痛苦而浪费时间的
事。终于,我们做出一个决定,将马匹烤烤吃了,带着小黄步行。大家饱餐一顿,行程
立刻变得迅速。
  陈国与姜国交界之处,是一座绵延的山峦,因山中经常挖出玉璧,唤作璧山。我们
想既是因为这个原因,为何不叫玉山,问过镇上居民,大家推测可能因为璧字笔画较多
,显得有文化。我们到得正是好时候,倘若冬天,整座璧山都铺上一层厚厚积雪,经常
发生雪崩,不是经验丰富的老猎户,根本不能穿过,只能绕道郢河。而现在这般,我们
沿着山中小路,一边走一边还能欣赏沿途风景,实在赏心悦目。山间有淙淙溪流,我拿
出水囊正欲取水,蓦然停住,君玮蹲在一旁掬水洗脸,洗完用衣袖擦擦,注意到我的动
向,奇道:“怎么了?”
  穿过挡在面前的野蔷薇花丛,我指着前方:“这个你得看看,仔细看看,看人家是
怎么搞对象的,也好积累点小说素材。”君玮神思一振,顺着我指的方向望去。
  那是对浓情蜜爱的年轻男女。男的一身织锦袍,女的一身云罗衫。因隔得太远,看
不清面容,单看身姿,一个临风玉树,一个柳枝轻缠。他们背后大片不知名花海,旁边
一株老树下,拴着一匹膘肥体壮的骏马。分神去看小黄,它目光炯炯望着骏马,果然已
经在流口水,但被君玮将后颈拎住,不得不表示克制。那男子俯身为女子摘下一朵艳红
蔷薇,插在她的发间。女子伸手搂住男子的脊背,两人紧紧贴在一处。
  君玮转头来遮我眼睛:“看多了容易长针眼。”我一边锁定目光看前面一边打开他
的手:“我也学点经验么。”他不为所动,不遮住我视线就不能善罢甘休,终于将我激
怒,一把将他掀翻。
  就在此时前方陡生变故,我心中一紧,君玮转回头目瞪口呆:“这么快那男的就被
女的压倒了?啊,这女的也太主动了,哎哎哎,怎么才亲上她就翻身跨马走人了?玩儿
情趣也不是这么玩儿的,这多不人道啊。”
  我说:“情你个头啊情,你没看到那女的从背后刺了男的一刀啊,人是畏罪潜逃了
  君玮说:“啊?他们不刚还搂搂抱抱的吗?”
  终归是我没事找事,我和君玮本可撒手不管,但那男子倒下去的身影,像一座倾倒
的玉山,蓦然令我想起心中的那个人,慕言。自我醒来之后,已很久没想起他,并不是
心中情谊已经泯灭,只是假使此时重见,也再不能如何了。从前我执着,因我活着,而
此时此刻,我一个已死之人,没有呼吸没有味觉痛感,他不怕我已经难得,遑论其他。
相见争如不见。
  君玮查看他的伤口,表示匕首刺入虽深,但未切中要害,幸亏我们抢救及时,还能
捡回他一条命。我看到他的容貌,浓黑的眉,挺拔的鼻梁,凉薄而血色全失的嘴唇,是
难得好看的一张脸。脚下的草地很快就被血色浸透,君玮帮他止好血,终于反应过来问
我:“关键我们为什么要救他呢?”我说:“你看他长得这么好看,也许我们把他治好
之后转手卖掉,可以卖到大价钱?”君玮没有理我,转手招呼小黄:“儿子,过来帮爹
爹驮着他。”小黄将头扭向一边。君玮继续招呼:“到镇上爹爹给你买烧鸡吃。”小黄
欢快地跑了过去。
  这好看的公子在镇上的医馆里躺了两天才缓缓醒来,除了迷蒙中叫过一声“紫烟”
,再没别的言语。我揣摩紫烟是个女人的名字,说不定就是刺他一刀的女人。感叹良久
,想古往今来都是这般,英雄难过美人关。
  君玮说:“这人怎么这样,好歹我们救了他,自醒来到现在,半句感谢也没给。”
  我说:“长得好看么,任性点也可以理解。”
  君玮瞪着我:“长得好看就可以吃药不给钱啊,长得好看就可以欠人人情不道谢啊
  我说:“嗯。”
  君玮捂着胸口气得要倒了。
  我们原本设想将这个人救活,拿点报酬,如果他家离得近就顺便把他送回家,再上
路离开。但世事总不能如愿,谁能想到如此打扮的一个贵公子,身上却一个子儿也没。
我为难道:“把你从璧山搬回来这事儿就算我们日行一善了,可你伤得不轻,用了不少
好药材,都是我们垫着,我们此行路远,还带了一头老虎,开销很大,盘缠也不算多,
你看……”
  我想他要是再没反应我就要去抽他了。
  但他没给我抽他的机会。
  我话还没说完,就被他兀然接过:“路途遥远?”那一双好看的眉微微上挑,唇边
竟噙着一丝笑。
  我想,他这是伤情伤傻了么?
  他继续道:“既然路途遥远,又是在这崇山峻岭之中,必是艰险异常了。在下不才
,碰巧学过几年剑术,姑娘若不嫌弃,这一路便由在下护着姑娘罢,也是报姑娘的救命
  我说:“可这药钱……”
  他取下手上的玉扳指递给我,摇头笑道:“还真是执着啊,把这个扳指当掉,能得
二十个金铢,不仅药钱,在下一路跟着姑娘的饭钱也有了。”
  我接过扳指抬头看他:“你不用保护我,既是二十个金铢,已足够报这救命之恩了
  他淡淡道:“在下的命还不至于廉价得这样。”
  我上下端详他一番:“可我们明天就要离开赶路了,你身子撑得住么?”
  他低笑一声:“明日上路么?无妨。”
  君玮不明白为什么这位蓝衣公子一定要跟着我们,想了半天,觉得只能有一个解释
,那就是他看上我了。我本来心花怒放了一会儿,但不经意照到镜子,发现自己已然今
非昔比。除非他是个重金属发烧友,否则要看上我这张一半都被银箔挡严实的脸实属难
  君玮听了我的反馈,陷入沉思,道:“不是这样的话,就毫无道理了。”
  我开解他:“世间事哪有那么多道理,就好比小蓝,风姿翩翩一表人才,按道理能
招惹多少狂蜂浪蝶,结果你也看到了,喜欢的姑娘毫不留情扎他一刀,要不是遇上我们
,就曝尸荒野了,挑姑娘的眼光太不济,把自己搞得半死不活,要真按道理来,就该没
这个事儿了。”
  君玮想了想,表示赞同,又想了想,问我:“小蓝是谁?”
  我说:“不就是前几天救回来那个穿蓝衣服的么?”说完转身,准备去厨房看药。
一抬头看见小蓝,收拾得妥妥帖帖,操着手正闲闲靠在里间的门框上,冷眼将我们望着
。背后说人是非,着实缺乏教养,这等事还被当事人抓个正着,我不知作何感想,半天
,干笑了一声。他也配合地笑了一声,眼睛里却殊无笑意,转身进了里间。
  君玮凑过来道:“我相信他不是看上你了。”
  我回头问他:“你说,有没有可能他其实是看上你了?”
  小黄正好从房门前过,君玮磨了磨牙齿,指着我叫住小黄:“儿子,咬她。”
  十天之后,就到姜国国都岳城。
  小蓝说这一路崇山峻岭,必定艰险异常。我们研究一番,觉得他的社会经验应该比
我和君玮都丰富,盲目地信任于他,一直等待艰险降临。但行路十天,一路平安,连打
劫的山贼都没遇上半个。君玮问我:“你说什么时候才能遇上歹徒来袭击我们啊。”我
说:“不知道,等着吧。”可等待许久,歹徒依然迟迟不来,着实令人忧虑。
  进入岳城的前一夜,队伍中多加入一个女子。说是小蓝的侍女兼护卫,名唤执夙。
我们在路旁买烧饼时遇上她。背景是残血般的夕阳,她骑着一匹白色的骏马飞驰而来。
君玮一把将我拉到一旁躲开,她翻身下马,月白的衣袖扫过我面颊。我和君玮还没搞清
楚是怎么一回事,她已旁若无人扑通一声跪倒在小蓝面前,眼圈绯红望着他哽咽:“公
子,执夙终于找到你了。”
  执夙长得眉清目秀,额间有一颗天生的红痣。对于她执意跟着我们这件事,小蓝没
有说好,也没有说不好。君玮点头倒是点得痛快。因执夙着实是个相貌美好的姑娘,十
分容易就触动了他一颗恻隐之心。但在恻隐执夙的同时,君玮对小蓝是很不满的,和我
咬耳朵道:“这人真正的风流,连护卫都是女护卫。”但我想,话也不是这么说,离开
君禹山时,君师父让君玮好好护着我,就算是我的护卫,照这个逻辑,我岂不是也很风
  当天晚上,我们宿在一家客栈,睡到半夜,小黄衔着我衣袖将我摇醒,借着月光端
详他神情,似乎是邀请我和它一同月夜散步。我们穿过长廊,一只老虎一个死人,脚步
轻得要飘起来。正要走进后院,蓦然听到执夙的声音:“那女子并无什么特别,公子为
何不愿随执夙回府中?公子可知,你不在的这几日里,二公子那处又有不少动作。执夙
深知,紫烟姑娘伤公子甚深,可公子您,您要以大局为重。”
  我想,这个八卦我是偷听好呢,还是不偷听好呢。最后道德感战胜好奇心,决定还
是不要偷听,但没等我拔腿离开,小蓝已经接下话来,他声音低沉,随夜风传至我耳边
,有熟悉之感,他说:“你们,”他顿了一下,“寻到紫烟了?”
  我拖着小黄退至月亮门,正听到执夙说:“公子,您对紫烟姑娘情深义重,但她,
她是赵国派来的奸细,她一心只想谋刺于你,她……”
  她的声音渐渐消失在我和小黄的身后。
  廊檐下,我想起方才的熟悉之感,恍惚觉得又回到三年前那个山洞,慕言他就坐在
我对面,莹白的手指弹拨一把蚕丝做弦的古琴,嘴角噙着微微的笑。事隔三年,我其实
已记不得他的声音,只是那些古琴的调子还会时不时响在耳旁,袅袅娜娜,是我不会唱
  月亮又大又白,我抬手捂住眼睛,就像他的手指曾经蒙上我双眼。但这双眼睛,如
今也是死的了。
  这件事真是莫可奈何。
华胥引之宋凝篇 浮生尽 第三章
   三日之后,我见到君师父为我安排的主顾,姜国镇远将军沈岸的夫人,沈宋氏宋凝
。说主顾也许并不妥当,因终究不知是她从我这里买一个美梦还是我从她那里买一条性
  这是城外的别院,传说镇远将军沈岸和夫人不睦,宋凝自两年前就搬来别院修养,
此后再未回过将军府。两年间,发生许多事情,诸如沈岸纳妾,诸如宋凝染病。总之,
宋凝的身体越修养越糟糕,如今,终于修养得快要死掉。
  来迎接我们的老仆表示,夫人希望单独见我,让君玮小蓝执夙他们三个先去厢房休
息。小蓝没什么意见,君玮却对此很不满,我明白他是担心我的安全,不明白的是,我
目前这个状态,已经是个死人,到底要如何才能更加不安全。大家讨价还价很久,各让
一步,让小黄跟着我。君玮拍拍小黄的头,道:“儿子,好好护着你娘亲。”我也拍拍
小黄的头,一抬眼正对上小蓝的目光。他若有所思看着我,半晌,极轻地笑了一声,道
:“君姑娘早去早回。”
  老仆领着我穿过两进长廊,穿过大片扶苏花木,边走边介绍,这些花木是从何处运
来,拥有如何的奇香,我却完全不能闻到。绕过一片莲塘,踏入莲塘上的水阁,四周皆
垂了帷幔挡风,躺在藤床上看书的女子抬起头来。我看着她仿似从画中拓下来的一张脸
,尽管强打了精神,颜色却白而颓败。即使我不拿走她的性命,她也未必活得长久。这
并不是说我会看相,着实是因为在这个方面,再没有谁比我这个已死之人更有发言权,
那是将死之人的面容。况且,我来这里的目的就是取走她的性命,近期内,她即使不能
自然死亡,我应该也会弄得她意外身亡。
  风吹起帷幔,已是五月的天。将军夫人放下书来,咳了一声,静静看着伏卧在地的
小黄,半晌,柔声道:“多温顺的一头虎,未出嫁时,在家乡,我也养过一头小狼崽。
”她和我比划:“这么大。”手指像兰花一样在虚空中画出一个形状,画完顿了会儿,
摇头笑了笑,笑罢抬头看我,眼角神色不置可否:“你就是君拂?君师父口中那位能助
我实现心中夙愿的君拂?”
  我说:“对。”说对这个字时,其实不能反应君拂是谁。这说明我不是个喜新厌旧
之人。我做了十七年的叶蓁,对这个名字饱含感情,即使改名很久,也不能随意忘却。
  她将手指搭在藤床床沿不经意轻叩几声,沉思的表情渐渐变得红润,能看到颊边深
深梨涡。她笑道:“君拂,我想得到一个梦,你可知我想得到一个什么样的梦?”
  我坐在小黄背上,正色看她:“我不知道,但你终归是要说给我听的。”想了一下
又补充道:“可我不是来帮助你,只是来做一笔交易。我不要金山银山,在岳城的这几
日,只需你管管饭。我会给你一个梦,你想要什么样的梦,我给你什么样的梦。届时你
可自行选择,选择留在梦中,或是离开这个梦。”
  她说:“哦?”
  我点头:“若你选择离开这个梦,我一个子儿不要,但若你选择梦中……”
  她微微弯了眼角:“若我选择梦中,君姑娘你待怎的?”
  我看着她的眼睛:“若你选择梦中,就把尘世的性命送给我做报酬,你看如何?”
  她一双秀致的眉跳了跳,旋即望向水阁上空,良久,突兀地笑了一声:“好。”
  这一天,我没能如小蓝所愿早去早回,在水阁中待了大半日。因宋凝讲给我一段故
事,那是她的心魔,她想要修正这段故事,哪怕只在梦中。当然这纯属自欺欺人,她因
不懂得自欺,才渴望一个梦境令她骗过自己。
  四檐的帷幔被挑起来,远处是落日湖光。她就着茶水饮下我几滴血,血液牵引她体
内生气聚集,化作跳动的音符,在我眼前排成一列,我一个音符一个音符牢牢记住,这
是宋凝的华胥调。
  她在湖光里慢慢回忆,而我透过跳动的华胥调,一幕一幕,看到她的过去。她说:
“君姑娘可曾听说,我虽是姜国将军的妻子,却不是姜国人,七年前,我十七岁,如同
你这般大,带着满满的情意嫁来姜国,真是花一样的年纪……”
  花一样的年纪里,黎国大将军宋衍的妹妹宋凝在姜黎两国的战场上邂逅沈岸。那时
,沈岸沈将军是姜国最年轻的少年将军,有冷峻的眉目,了不得的身手,百战百胜的赫
  宋凝出身武将世家,自小被当作男儿教养,一柄红缨枪使得出神入化,十四岁就跟
着兄长征战四方。十六七岁的年纪,正是姑娘们拿着绣花针为嫁妆汲汲忙碌的时节,宋
凝那一双拿红缨枪的手,却已在战场上拿下不少人命。黎国自古男多女少,姑娘总是分
外金贵。黎庄公十七年春,凡家有适婚之女的世家大族无不被踏破门槛,但大族之首的
大将军府反而门庭寥落,没有哪个贵族敢娶宋凝。大家都害怕娶了宋凝以后若再敢纳个
妾,自己将和妾室双双被宋凝打死。黎庄公欲做一桩好事,将宋凝许给丞相府的二公子
。丞相二公子听说此事,吓得当即从马背上摔了下去。宋凝在战场上得到这消息,在溪
边水旁伫立很久。宋衍找到她,皱眉道:“你不必担心,那不识好歹的混小子,兄长定
有办法叫他非你不娶。”她攒出笑来柔声道:“哥哥莫气,王都里那些镇日泡在温柔乡
里斗鸡走狗的纨绔,他们看不上阿凝,就当阿凝看得上他们么?阿凝要嫁,也是嫁当世
的英雄。”
  这话原本不过说说而已,表示她基本上并不纠结被丞相二公子嫌弃这等事。但时隔
不久,果然遇到命中注定的英雄,就在那一年,那个冬天。英雄骑着黑色的马,执一把
八十斤的重剑,姓沈名岸,字泊舟。
  那是黎庄公十七年的严冬,大漠冻雪,黎姜两国交界处发现成群的汗血马,两国都
想据为己有,互不相让,以此为引子,引发多年宿怨,终酿出一场大战。宋凝早听说沈
岸的丰功伟业,少年心性,心中不大服气,一直想找个时机与他一较高低。
  终于这一天,大雪纷飞,两军对战在桑阳关前。时机得来不易,一向稳重的宋凝不
顾兄长眼色,率先拍马而出,列前祭出自己的名号,沉声叫阵:“紫徽枪宋凝前来领教
沈岸沈将军的高招。”寒风的劲力带着她破碎嗓音传往敌阵,猎猎招摇的旌旗中,白袍
将军跨马缓缓而出,英俊淡漠的一张脸,手中泠泠似水的长剑泛出冰冷白光。
  这一场武勇的单挑,宋凝的枪法从未使得如此笨拙,不过五招便被掼下马来,一辈
子没有败得这么快,败得这么惨,对方却连眉毛也没挑动一丝,只在长剑不经意拨下她
头盔时怔了怔:“原是个女子。”
  宋凝爱上沈岸,因他打败了她。这也是后来比武招亲不得不流行的原因——世上强
大的姑娘越来越多,强大的姑娘们在寻找夫君时基本上都用的一颗独孤求败的心。你想
得到她,就先打倒她。你若打倒她,就必须得到她。如果你打倒了她又不愿意得到她,
就会演变成一篇虐心文。
  总之,紫徽枪被沈岸手中的长剑隔开到两丈外。他坐在马上,探身剑一挥勾起静卧
于地的长枪,回手一掷便堪堪钉在宋凝身旁,声音没什么起伏:“你的枪。”风卷着雪
花在大漠里横行无忌,他眼睛里是她身后的三万雄兵,她唇角有隐隐笑意,眼睛里却只
有他一个人。
  沈岸在宋凝心中矗成一座巍峨的高山。黑色的战马,月白的战袍,挥起剑来既快又
准,绝不在女子的臂弯中蹉跎人生,她想,这才是她心中的英雄,可惜,是敌国的英雄
  但英雄也有落魄的时候,且总有落魄的时候。历代当得上名将二字的俊杰们皆是如
此,不是曾经落魄,就是正在落魄的道路上。于是,沈岸遇到宋凝,此后走在了落魄的
道路上……其实也不能这么说,这么说不好,显得宋凝太扫把星。沈岸大败于苍鹿野这
事着实与她无关,军事学家们分析很久,能找到的最可靠的理由是沈岸的八字说他那一
天不宜出行。
  苍鹿野一战,沈岸败在黎国大将军宋衍的手下,所带的五千精兵全军覆没,自己也
身中数箭,负险战死。黎明时,宋衍的海东青穿过绿洲戈壁,扑腾着翅膀落在宋凝手中
,宋凝从海东青的爪子上取下装着军情的竹筒,手一抖,巴掌大的丝帛掉进泥水,字迹
模糊成一道恻恻的阴影。宋凝不相信沈岸战死,因她刚把沈岸定义为心中不败的英雄,
不到三天,不败的英雄就被打败,感情上讲,着实让她难以接受。
  宋凝带上伤药跨马奔出营地。她想,若他没死,无论如何也要将他救活,若他战死
,就让她找出他的尸骨将他亲手安葬,他不能成为大漠里无主的枯骨。他是让她动心的
第一个人,和黎国王都里那些醉生梦死的纨绔们都不同的一个人,一个真正的男人。其
实她怎么知道他是真正的男人,她也没有试过,一切都只是想象。她却在想象中更加地
爱上沈岸。
  阴沉沉的天,大漠的风像夹着刀子,□战马被狂风卷起的碎石击得嘶鸣,宋凝伏在
马背上,平沙莽莽间,她用白纱掩住眼睛,护着怀中伤药咬牙逆风而行,手和脸被汹涌
而过的风沙擦出一道又一道口子,她将手上的口子放在唇边舔一舔,继续顶风前行。她
想,沈岸就在前方等着她。这信念支撑她用最短的时间走过这最长的一段路,其间还避
过了兄长率领回营地的大部队。终归只是她一个人这么认为罢了,其实你想,沈岸怎么
可能在等她,沈岸甚至记不得她。
  苍鹿野在前方出现,血污被过往风沙掩藏大半,像这战场已被丢弃很久,只是空气
中浓重的血腥味让人明白,它还是一个崭新的修罗场。姜国人的尸首将苍鹿野铺成黑压
压一片,下马随便一踩,也能踩到破碎的尸块。
  宋凝徒手翻开两千多具尸首。这已可看出她和沈岸无缘。倘若有缘,就该第一个便
翻到沈岸。但她仍然坚定不移,估计觉得必须翻出他才不虚此行,可能是这种执着的精
神终于感动上天,翻到第两千七百二十八具时,她抹净面上满是血污的男子的脸,看到
英俊的眉眼,她紧紧抱住他,哽咽出声:“沈岸。”
  宋凝没有盲目猜错,英雄们总在该死的时候命不能绝,沈岸还活着。她抱着他听到
他被触动伤口时无意识哼出的一声,心中敲过一把千斤的重锤,泪水顺着脸颊淌下:“
我就知道,我是应该来的。”彼时他们坐在大堆尸体当中,沈岸基本没有知觉。即便在
战场上也是一副微笑表情示人的宋凝,捂着自己的眼睛哭得满脸是泪。
  宋凝救下沈岸。她幼时在府中学过岐黄之术,只可惜这方面天赋有限,出师时也只
能勉强医治轻度伤寒,让她的师父很伤感。沈岸的伤是药圣百里越也未必能治好的重症
,在硬件设施和软件设施都极度匮乏的情况下,宋凝居然没把沈岸弄死,反而令他渐渐
好转,只能说是她的诚意再一次感动了上天……但沈岸一双眼为风沙所伤,暂时不能复
原。他坐在苍鹿野近旁一座雪山的山洞中轻轻摩梭自己的剑,淡淡对宋凝道:“请问,
相救在下的,是位姑娘还是位公子?”
  宋凝始终没让沈岸知道自己是个姑娘还是个公子,黎国大军踏平苍鹿野,灭了沈岸
五千精兵,她想沈岸一定很恨黎国人,她怎能让沈岸知道自己是黎国的宋凝。
  但天意难测,那一夜,沈岸伤势发作,畏寒至极,不论在洞中升多少摊炭火也没用
,她瞧着又急又心疼,沉思很久,终于使出古书上记载的一个古老法子,除下了身上的
衣裳,靠近他,和他紧紧抱在一起。洞中四处都是炭火,烧得洞壁上薄薄一层积雪化成
水,顺着洞沿滑下来,滴答,滴答。沈岸清醒过来,猛地推开她,她像树袋熊一样搂着
他,他推的力越大,她越是贴得紧。他无奈开口:“姑娘不必为在下毁了一身清白。”
她心中好笑,用手指在他胸口轻飘飘地划:“医者仁心罢了,不必介怀。”其实她胸中
并无半点仁心,只是想着,这是她喜欢的人,她的英雄,用什么方法救他都是值得的,
哪怕是一命换一命呢,何况只是肌肤相亲。沈岸不再尝试推拒,用手轻轻搭住她的肩头
:“若姑娘不嫌弃,待在下伤好,便登门向姑娘提亲。”宋凝抖了一下,慢慢将头靠在
他的胸口。
  沈岸自这一夜发寒之后,情势急转直下,终日昏睡。宋凝手中伤药告罄,逼不得已
,打算背着沈岸翻过雪山谋市镇就医。这件事着实危险,首先,要考虑雪山天寒,他们
有没有在翻山过程中冻死的可能;其次,要考虑雪崩频繁,他们有没有被山体上滑坡的
积雪砸死的可能;再次,还要考虑有没有因迷路走不出雪山而饿死的可能。总之,一切
都很艰难。但宋凝思前想后,觉得此事值得一试,虽走出山洞那就是找死,但待在山洞
也是等死,两边都是死,兴许找死还能找出一线生机。她没有想过丢下沈岸一个人回营
  三日里不眠不休,她背着沈岸奇迹般穿过雪山,来到雪山背后镇上的医馆时,已是
满手满脚的血泡,放下他许久,也不能将腰直起来。
  沈岸仍在昏睡。
  宋凝近十日未回营地,宋衍早已急得跳脚,派了手下将领四处寻她。她刚到这小镇
就看见兄长的下属,自知不能待得长久,将随身一枚玉佩摔做两半,用红丝线穿了其中
一半挂在沈岸脖子上,自己留下另一半,以此作为信物。她将沈岸托付给医馆里一对爷
孙,留下五个金珠,缓缓道:“这是你们姜国的将军,治好他,你们的王定有赏赐。”
上了年纪的老大夫一下子跪倒在地,一旁的哑巴孙女扶住他,一只手打着宋凝看不懂的
  她的手滑过沈岸的睫毛,他脸色苍白,睡得很沉,并不知道她要离开。
  她说给我听这段故事,她记忆中没有的那些,我却看到。
  就在宋凝离开后的第三日,沈岸在雨夜中醒来,他的眼睛经药水洗涤,已然清明。
老大夫的哑巴孙女坐在他床边,他仔细端详她,轻笑:“原来你是长得这样,这么些天
,担心我了?我们现在是在哪里?”
  哑女一张清秀的脸霎时通红,咬着唇不好意思看他。
  他看了看四周:“是在医馆么?你坐过来些。”
  哑女绯红着脸坐得过去些。
  他微微皱眉:“你不会说话么?”
  她迟疑点头。
  他握住她的手:“怪不得一直以来都不曾听过你说话,原是不会说。”
  她微微抬眼看他,又不好意思低下头,却没有将手抽开。
  黎庄公十八年春,姜国战败,以边境两座城邑请和,黎姜两国立下城下之盟。盟约
订立不久,黎庄公将大将军之妹宋凝收为义女,封敬武公主,谴使前往姜国向姜穆公提
亲,意欲促成宋凝和沈岸的婚事,结两国之秦晋。宋凝从前不能让沈岸知道她是谁,因
隔着国仇,怕沈岸宁死不受黎国人的恩,不让她相救。其实完全是她想太多,所谓英雄
不问出处,就是说英雄受人恩惠时一般不问恩惠来处。但如今她是要嫁去姜国,嫁给心
目中的英雄,她记得沈岸说要娶她,不管他爱不爱她,她要让他兑现诺言。这就是男人
们普遍讨厌对女人允诺的原因,因为她们的记性实在太好,并且总有办法将这诺言强制
执行。宋凝写成一封长信,信中附了当初摔碎的半块玉佩,请提亲的使者私下送给沈岸
  直到送亲的队伍启程,宋凝也没收到沈岸的回信。但这件事无伤大雅,顶多是一个
不和谐的小插曲,因主流毕竟是很和谐的,主流就是沈岸答应了黎庄公提出的这桩婚事
。宋凝在心中反复推论,觉得第一,沈岸亲口提出的要娶自己;第二,沈岸亲口答应的
姜穆公会娶自己,不管是主动还是被动,他都十分配合,此事已然万无一失。
  没想到终有一失,却是天意。这是个很玄的说法,但不玄似乎不足以说明命运的阴
差阳错,就如宋凝,就如我。
  洞房夜里,圆月挂于枝头,浮云铺在天际,喜烛映照出重重花影。宋凝酝酿半天感
情,要在沈岸揭开盖头时给他最明艳的笑。她长得本就绝色,黎国王都的纨绔子弟虽然
集体不愿讨宋凝做老婆,但对她的美貌基本上众口一词的肯定,这一点其实很不容易,
也可侧面反映黎国的纨绔们审美水平普遍很高,并且趋于一致。因是绝色,绝色里漾出
的一个笑,就自然倾城。沈岸挑开鸳鸯戏水的红盖头,看见这样倾城的一个笑,愣了愣
  宋凝微微偏头看着他,笑中溢出流彩的光。他面上没什么表情,是她熟悉的模样。
她想,她这一生的幸福都在这里了。家中的老嬷嬷教她在新婚当夜说令人怜爱的话语,
比如“夫君,我把阿凝交给你,好好地交给你,请一定要珍重啊”什么的。她想着要将
这句话说出口,还在酝酿,却听他冷冷道:“你可知今夜坐在这喜床边的人,原本该是
  她不知他说的是什么,抬头道:“嗯?”
  他眼中寒意凌然:“我听说,是你哥哥向黎公提的议,让你我结亲。为什么是我?
就因我曾在战场上胜过你一次?宋凝,难道此前你们没有打听过,我已有未婚妻?”
  她喃喃:“可你说你要娶我。”
  他冷笑一声:“终究我也是为人臣子,主上拿萋萋的性命逼我,我焉有不从之理?
只是,我不想从你那里得到什么,也烦请你不要从我这里要求什么。”
  她望着他:“我没有想从你那里要求什么,我只是……”
  他蓦然打断她的话:“那便好。”
  他拂袖踏出新房,喜床前一地破碎月光。她看着他的背影,想绝不该是这样。她唤
他的名字:“沈岸。”就像在苍鹿野的修罗场,那一刻的时光,她抱着他,声带哽咽,
唤得轻而缠绵。但他没有停下脚步。她没有流泪,只是茫然。她一生唯哭过一次,那是
她在苍鹿野找到他,发现他还活着。她脱下大红的喜服,叠得整整齐齐,规规矩矩躺在
床上,眼睁睁看着一对龙凤烛燃尽成灰,窗外月色戚戚然。
  第二日,宋凝前去向老将军夫人请安,听婢女们咬舌头说将军昨夜宿在荷风院,荷
风院中安置着柳萋萋,萋萋姑娘。她想,晴川历历汉阳树,芳草萋萋鹦鹉洲,萋萋萋萋
,又茂盛又有生气,真是个好名字。
  她听说萋萋给将军做的衣,针脚绵密,绣的翠竹栩栩如生。
  她听说萋萋给将军煨的芙蓉莲子羹,用荷池里结的第一塘莲子,熬出的汤清香扑鼻
  她听说萋萋虽不会说话,却时时能逗得将军开心。
  宋凝对此事的看法其实这样,柳萋萋原本该是沈岸的妻,自己横插一脚毁了他人姻
缘,该行为属于第三者插足,着实不该再有所计较。打从自己嫁过来之后,除了新婚之
夜那一面之缘,沈岸再没出现在自己面前,也可看出他着实是个专情之人,令人钦佩。
她想她爱沈岸,但事已如此,只得将这种爱变成信仰,因为信仰可以没有委屈,信仰可
以没有欲望。就像你信仰大教宗古伦俄,但你不会想跟他发生一夜情。
  她常听到柳萋萋如何如何。
  她虽已想通,并致力于将自己的爱情往“我爱你,与你无关”这个方向发展,但其
实并不想见到柳萋萋这个人。可有些事不是你想如何就能如何,连天启城中的皇帝也不
能想生一个儿子,他后宫里的妃嫔就立刻善解人意地给他生个儿子。生儿生女还是生个
叉烧包,这些事,冥冥中都有注定。包括从没有午后散步这个好习惯的宋凝有一天突然
跑去后花园散步。于是那一日莺啼燕啭,花拂柳,柳依岸,于是那一日,她碰到传说中
的柳萋萋。
  故事总有前情,前情是宋凝在花园中拾到一块玉佩,玉佩用金箔镶嵌,拼得如完璧
,中间却有一道清晰的裂痕。她拾起来眯了眼睛对着日光端详很久,确定是去年隆冬时
节别离沈岸时被自己摔碎的那块。有女子匆匆到她面前,伸出葱段般的手指,一手指着
玉佩,一手指着自己。她抬起头来,女子看清她的容颜,一张脸陡然苍白。她想她在哪
里见过这女子,微风拂过,拂来一阵淡淡药香,这药香令她陡然想起雪山背后的小医馆
。她握着玉佩,微笑看她:“你也在这里?沈岸他果然不是个忘恩负义之人,你爷爷呢
  女子哆嗦着嘴唇,转身就要逃开。她微微皱眉,一把拉住她:“我很可怕?你怕成
  女子拼命挣扎着往后躲,背后突然传来沈岸的声音:“萋萋。”
  萋萋。她一失神,手中的女子就被沈岸抢去,他护着她,像一颗参天大树护着身上
攀附的藤蔓,容色温柔,姿态亲昵。抬眼看着她时,却是一脸的冷若冰霜。他责问她:
“你在干什么?”
  她答非所问,看着沈岸怀中的女子:“萋萋,你就是萋萋?”女子却不敢抬头。
  沈岸蹙眉,目光停在她手中,一顿,冷冰冰道:“那是萋萋的玉佩,你拿着做什么
  她愣了一会儿,惊讶地望着他:“萋萋……的?什么是萋萋的?怎么会是萋萋的?
”她上前一步,将手中玉佩放到他眼前:“你有没有看过我给你的信?你忘了这是我给
你的信物,你忘了在苍鹿野的雪山里,我们……”
  她还要继续说下去,柳萋萋突然握住沈岸的衣袖拼命摇头。
  他眼中冷光闪了闪,不耐烦打断她:“苍鹿野一战,五千姜国人死在你们黎国箭下
,姜黎两国虽已言和,可这一战的大仇,沈岸却没齿难忘。”他冷笑:“苍鹿野的雪山
里,若不是萋萋救我,如今的沈岸,也不过是战场上一缕游魂,还能娶得了你黎国的敬
武公主宋凝?”
  柳萋萋仍在摇头,握着沈岸的手,泪水顺着眼角滑落,濡湿双颊,花了妆容。
  宋凝不能置信,嗓音从喉咙里飘出来:“怎么会是她救了你,救你的……明明是我
。”她以为她说清楚,他就能明白,其实是高估了他的理解力。因世事并不似这样,沟
通不是有沟就能通,也许事先被人放了鳄鱼在沟里,就等你涉水而过时对你痛下杀手。
  他看她的眼神里满是嘲讽:“你在胡说什么?你救了我?宋凝,我可从未听说你懂
岐黄之术。救我的女子医术高明,不会说话,那是萋萋。你以为萋萋说不了话,我就能
听信你一派胡言乱语对她栽赃嫁祸?”
  她无法向他证明,因她当初救他基本上全靠上天垂怜。而如今,明显上天已经变心
,转而垂怜了柳萋萋。
  她想他没有看到那封信,信其实送到何处她已明白,如今再纠结此事毫无用处,只
是心中不甘,哪怕沈岸不爱她,有些事,她总要让他明白,可她说什么都是错,她做过
种种努力,沈岸不给她机会,这实在是一个严谨的男人,半点空子都钻不得,着实令人
  她不再尝试向他解释,他看她的眼神都是冰,他从不肯好好倾听。起初她心中难过
,又不能流下泪来,常常抱着被子,一坐天明。在长长的夜里,想起他将手轻轻搭在她
肩上,柔声对她说:“若姑娘不嫌弃,待在下伤好,便登门向姑娘提亲。”那是唯一美
好的回忆。她看来刚强,终归是女子,越是刚强的女子,越是要人珍重,过刚易折即是
  只是没有想到,新婚不过三月,沈岸便要纳妾。
  纳妾其实无可厚非,大胤风俗即是这样,由皇帝带头,臣民纷纷纳妾,你纳我也纳
,不纳不行,纳少了还要被鄙视。因君玮性喜研究皇帝的家务事,做出如下分析,觉得
皇帝纳妾主要因皇后身为国母,母仪天下,是天下万民的化身。试想一下和国母过夫妻
生活时,看着她慈祥的脸,立刻心系苍生,办正事时也不能忘怀政事,真是让人放不开
,只好纳妾。但究竟如何,我们也不能知道,也许只是男人色心不死,所以纳妾不止呢
?不过沈岸要纳这一房妾,基本可以肯定,他是为了爱情。而这是唯一让人不能容忍的
事情。首当其冲,不能为宋凝容忍。
  宋凝将这桩事挡了下来,借的黎庄公的势,黎国的国威。
  她坐在水阁之上,一塘的莲叶,一塘的风,塘边有不知名老树,苍翠中漫过晕黄,
是熟透的颜彩,就像从画中走出来。沈岸站在她面前,这是新婚后第三次相见,他蹙眉
居高临下看她:“你这样处心积虑毁掉我同萋萋的婚事,你到底想要什么?”
  她放下手中书卷抬头看他,像回到未出阁前,战场上永远微笑的宋凝,声音沉沉,
颊边却攒出动人梨涡:“我想要什么?这句话问得妙,我什么也不想要,只是有些东西
,柳萋萋她不配得到。”
  他冷声答她:“你容不下萋萋,可知我又容得下你。”
  她颊边梨涡越发深:“沈岸,你没有办法不容我,终归我们俩结亲,结的是黎国同
姜国的秦晋。”
  他脸上有隐忍的怒意:“新婚当夜我们便有约定,你我本该井水不犯河水。”
  她看着自己的手,语声淡淡:“其实本也没有什么,只是看着你们这样恩爱,而我
一个人嫁来这里,孤孤单单的,很不开心。”
  他拂袖冷笑:“宋凝,你还记得当初是谁提的这门亲?”
  他的背影在拐角处消失不见,半晌,她低头打开手中书卷,风拂过,一滴泪啪一声
掉在书页上,墨渍重重化开。她抬起袖子擦了擦眼睛,若无其事另翻了一页。
  不久,与姜国隔河相望的夏国国君薨逝,公子庄沂即位。两月后,夏国新侯庄沂以
姜国援助夏国叛贼为名,举兵攻姜国。姜穆公一道令旨下来,沈岸领兵迎战。
  四月芳菲尽,天上一轮荒寒的月,宋凝在窗前立了半宿,看着月亮沉下天边。她终
归还是不能让他在战场上死去,他不是可意的夫君,但半年前她一眼就看中他,他是她
心中的英雄。有些人没什么恋爱经验,情怀浪漫,一眼万年,说的就是宋凝。
  寅时,她将陪嫁的战甲从箱中翻出,取下胸前的护心镜,拖着曳地长裙,绕过花廊
,一路行至沈岸独居的止澜院。院中婢女支支唔唔,半晌,道:“将军他,将军他不在
房中……”
  她容色淡淡:“在荷风院?”
  婢女垂着头不敢说话。
  她将丝帛包好的护心镜交到她手中:“既然他不在,这东西,便由你……”
  话未完,面前婢女忽抬头惊喜道:“将军。”
  沈岸踏进院门,天未放亮,院中几个灯笼打出朦胧的光,他的身形被笼在一层晕黄
的光影中。她听到他的声音,就响在她身后,僵硬的,冷冰冰的:“你在这里做什么?
  她转身,亭亭立在那儿,从头到脚打量他一番,笑了一声。笑意未达眼睛,只是她
一贯表情。
  她递给他手中布裹:“没什么,听说你要出征了,过来把这个青松石做的护心镜拿
给你,这镜子比寻常护心镜坚固许多,前前后后救了我不少次性命,终归我不再上战场
,烦请你带着它再到战场上见识见识。”
  他微微皱眉,看着她,半晌,道:“我听说,这护心镜是你哥哥送你的宝贝。”
  她抬起眼睛,眼角微微上挑:“哦,你也听说过?说是宝贝,那也须护得了人的性
命,护不了人的性命,便什么也不是。把它借给你,没有让你欠我人情的意思,你说得
好,我们本该井水不犯河水,只是终归你我存了这个名分,你若死在战场上,你们沈府
这一大家子人让我养着,着实费力,谁的担子就由谁来扛,你说是不是?”
  他端详着手中碧色的护心镜,像一片铺展的荷叶。她颔首欲走,他一把拉住她:“
你可改嫁。”
  她看他握住她袖口的手,视线移上去,到襟边栩栩如生的翠竹。她笑盈盈的:“什
  他放开她衣袖:“我若战死,你可改嫁。”
  她做出低头沉思的模样,半晌,道:“啊,对。”
  她抬起头来,颊边梨涡深得艳丽:“那你还是死在战场上不要回来了,永远也不要
回来了。”一旁的婢女吓得一抖,她却笑开,眼中冷冷的。真是女孩的心思你别猜,你
猜来猜去也猜不明白。世间有类姑娘,说的每句话都让你想得非非,还有类姑娘,说的
每句话都让你非得想想。前面这类姑娘以隔壁花楼里的花魁李仙仙为代表,后面这类姑
娘以宋凝为代表。
  她走得匆忙,终于能留给他一个背影,端正的、高挑的、亭亭的背影。他握着那绿
松石的护心镜,望着她远去的背影,目光沉沉,若有所思。
  沈岸离家两月。
  八月中,丹桂馥郁,荷风院传来消息,说萋萋姑娘有孕了。老将军和夫人相顾无言
。柳萋萋算是沈府的客人,家中女客怀孕,怀的是自己儿子的种,这倒也罢了,居然还
是当着儿媳妇的面怀上的,着实让二老不知道该说什么。只是宋凝前去请安时,老夫人
隐约提了一句:“终归让沈家的子孙落在外头不是什么体面的事。”宋凝含笑点头:“
婆婆说的是。”
  月底,城外瞿山上的桂花开得漫山遍野,宋凝望着远山,与陪嫁过来的婢女侍茶淡
淡道:“邀着萋萋姑娘,明日一同去瞿山赏桂花罢。”
  侍茶将帖子送到荷风院,柳萋萋接了帖子。
  第二日,宋凝轻装简行,只带了侍茶。侍茶一只手挽了个点心盒子,另一只手挎了
个包袱皮。相对宋凝,柳萋萋隆重许多,坐在一顶四人抬的轿子里,前后还跟了荷风院
里两个老嬷嬷外带屋里屋外四个婢女。
  宋凝笑道:“赏个桂花罢了,这么多人,白白扫了兴致。”
  打头的老嬷嬷幽幽道:“夫人有所不知,将军日前来信,要奴婢们好生照看萋萋姑
娘,萋萋姑娘已是有了身子的人,奴婢们半点怠慢不得。”
  宋凝打着扇子不说话。
  侍茶轻笑:“瞧嬷嬷说的,怠慢不得萋萋姑娘,便怠慢得我家公主。说句不好听的
,在我们黎国,倘若公主坐着,底下人就不敢站着,倘若公主站着,底下人不得公主恩
典,便都得跪着,这到了你们姜国,倒全反过来了,我家公主今日徒步登瞿山,你家姑
娘却能坐轿子,你们姜国的礼法是这样定的?”
  老嬷嬷扑通一声跪在地上,不住抽打自己耳巴子。
  轿帘掀开,柳萋萋急步下轿护住老嬷嬷,带药香的一双手打出婉转漂亮的手势,老
嬷嬷在一旁战战兢兢解释:“姑娘说她不坐轿了,方才是她不懂事,她跟着夫人,一路
服侍夫人。”
  瞿山高耸入云,整整一天披荆斩棘的山路岂是一个孕妇可以负荷,回府当夜,便听
说柳萋萋下身出血不止。第二日一大早,有消息传来,说柳萋萋腹中胎儿没保住,流掉
了。侍茶担忧道:“倘若将军生气,可如何是好。”宋凝倚在窗前看书,抬手让她换了
壶新茶。院中桂花袅娜,桂子清香扑鼻而来。
  柳萋萋丢了孩子,归根结底是宋凝之故,但这孩子来得名不正言不顺,老将军老夫
人即使想怜悯她也无从下手,只能从物质上给予支持,燕窝人参雪莲子,什么贵就差人
往荷风院里送什么。只是柳萋萋终日以泪洗面,腾不出空闲进食,为避免浪费,只好由
侍女及老妈子代劳,造成的直接后果就是,除了柳萋萋依然能保持美好身材,整个荷风
院在短时间内集体发福,连院门口做窝的两只麻雀仔儿也未能幸免。这期间,宋凝称病
,深居简出,谁也不见。
  可终有那么一个人,容不得她不见。那是她命中的魔星。她为他卸下战甲,披上鲜
红嫁衣,用了一生的柔情,千里迢迢来嫁给他。可他不要她。
  九月中,凯旋之音响彻姜王都,沈岸打了胜仗,班师回朝。宋凝坐在水阁边喂鱼,
半晌,抬头问侍茶:“他回来了,你说,他会杀了我吗?”侍茶手中的杯子啪一声落在
地上,宋凝笑出声来:“我身手虽不及他好,倒也不至于轻轻松松就叫他取了我的命,
大不了打个两败俱伤,你不必担忧。”侍茶扑通一声跪在地上:“公主在这里过得不快
活,侍茶看得出来,公主很不快活。为什么我们不回黎国,公主,我们回黎国罢。”宋
凝看着莲塘中前仆后继抢吃食的鱼群:“这是国婚,你以为想走就走得了么?”
  所有的不可挽回都是从那个夜晚开始。我这样说,是因为我看到事情全貌,看到宋
凝的生命由这一晚开始,慢慢走向终结。将她推往死地的,是她的爱情和沈岸的手,他
携着风雨之势来,身上还穿着月白的战甲,如同他们初见的模样,可眼中分明有熊熊怒
火,有如死地归来的修罗。
  她终归敌不过他,不过两招,他的剑已抵住她喉咙,她慌忙用手握住剑刃,剑势一
缓,擦过她右手五指,深可见骨的口子,鲜血顺着剑身一路滑下,那一定很疼,可她浑
不在意,只是看着自己的手:“你是,真的想杀了我?”
  他冷声:“宋凝,你手里沾的,是我儿子的命。你逼着萋萋同你登瞿山,就没有想
过你会杀了它?”
  她猛地抬头,眉眼却松开,声音压得柔柔的:“那不是我的错,我也没生过孩子,
我哪里就知道有了身子的人会如此不济,登个山也能把胎登落。你同那孩子无缘,却怪
到我头上,沈岸,你这样是不是太没有道理了?”她说出这些话,并不是心中所想,只
是被他激怒。她看着他铁青的脸,觉得好笑,就真的笑出来:“沈岸,你知道的,除了
我以外,谁也没资格生下沈府的长子嫡孙。”她想,她的爱情约莫快死了,从前她看着
沈岸,只望他时时事事顺心,如今她看着他,只想时时事事找他的不顺心。可他不顺心
了,她也不见得多么顺心,就像一枚双刃剑,伤人又伤己。
  她一番戏谑将他激得更怒,她看到他眼中滔天的怒浪,由此判断他的剑立刻就会穿
过手掌刺进她喉咙,但这个判断居然有点失误。沈岸的剑没有再进一分,反而抽离她掌
心,带出一串洋洋洒洒的血珠,剑尖逼近她胸膛,一挑,衣襟盘扣被削落。她的夫君站
在她面前,用一把染血的剑挑开她的外衫,眼中的怒浪化作唇边冷笑,嗓音里噙着冻人
的嘲讽:“宋凝,我从没见过哪个女子,像你这样怨毒。”
  迟到九个月的圆房。
  她试图挣扎,倘若对方是个文弱书生,她不仅可以挣开还可以打他一顿,但对方是
位将军,十八般武艺样样精通且最擅长近身格斗,她毫无办法,床上的屏风描绘着野鸭
寒塘、荒寒的月和冰冷的池水,她冷得打颤,双手紧紧握住沈岸的背,沿着指缝淌下的
血水将他麦色的肌肤染得晕红一片,像野地里盛开的红花石蒜。她终于不能再维持那些
假装的微笑,泪水顺着脸颊淌下。她的声音响在他耳边,像一只呜咽的小兽。她从小没
有父母,在战场上长大,哥哥无暇照顾她,跌倒了就自己爬起来,实在跌得痛就用小手
捂着伤处揉一揉,战场上的宋凝永远微笑,因她懂事,不能让哥哥担忧,久而久之养成
这样的性子,连怎么哭都不会。她一生第一次这样哭出声来,自己都觉得惶恐,因是真
正感到了痛,而痛在心中,又不能像小时候一样,用手去揉一揉。她重重喘气,鼻头都
发红,再不能像往常一样凛然,也再不能像往常一样刚强。她才十七岁。那嗓音近乎崩
溃了:“沈岸,你就这样讨厌我,你就这样讨厌我。沈岸,放开我,求求你放开我。”
  但他在她耳边说:“你的痛,能比得上我的失子之痛么?宋凝,你想要什么,我给
你什么,只是我们从此两清。你知道两清是什么。”
  空气中满是血的味道,我闻不到,但可以看到。她的指甲深深陷入他脊背,已不能
哭出声,喑哑的嗓音荡在半空中,秋叶般苍凉,她喃喃:“沈岸,你这样对我,你没有
  宋凝的右手毁在这一夜,那本是拿枪的手,耍出七七四十九路紫徽枪法,舞姿一样
优美,叫所有人都惊叹。那些刀伤刻在她手上,刻在她心上,毁掉她对沈岸的全部热望
。她醒来,沈岸躺在她身边,英俊淡漠的眉眼,眉心微皱,她想这是她爱过的人,茫茫
人海中她一眼就相中他。他的剑就掉在床下,右手已无法使力,她侧身用左手捞起那柄
八十斤的黑铁,惊动到他,就在他睁眼的一刹那,她握着剑柄深深钉入他肋骨,他闷哼
一声,看到一滴泪自她眼角滑过,留下一道长长的水痕。从前,她在成千的尸首中翻出
他,她背着他翻过雪山找医馆,不眠不休三个昼夜,都是从前了。既是从前,皆不必提
了。她偏着头看他,终于有少女的稚气模样,脸上带着泪痕,却弯起嘴角:“沈岸,你
为什么还要回来,你怎么不死在战场上?”他握住她持剑的左手,突然狠狠抱住她,剑
刃锋利,不可避免刺得更深,他呕出一口血来,在她耳边冷冷道:“这就是想要得到的
?你希望我死?”
  宋凝和我说起那一夜,事隔多年,淡淡的眉眼中仍晕出痛苦神色,仿佛不能回忆。
她不知道我其实已看到那一切,那一定是魔靥般的一夜。虽然我其实还不太明白魔靥究
竟是个什么东西,只是在君玮的小说里常看到这个词汇,大约是魔鬼的笑靥什么的简写
  这一幕的最后场景,是茫茫夜色中,秋雨淅沥,缠着凋零的月桂,想象应是一院冷
  沈岸没死成。那一剑固然刺得重,遗憾的是未刺中要害,大夫嘱咐,好好将养,不
过三月便能痊愈如初。而两月后,宋凝诊出喜脉。柳萋萋收拾包袱,半夜离开沈府。第
二日消息传开,沈岸拖着病体四处寻找,找到后另置别院,将柳萋萋迁出沈府,自己也
长年宿在别院,不以沈府为家。
  第二年六月,宋凝诞下一个男婴。
  沈岸伸手抱起那个孩子,淡淡道:“你恨我。”他看着床帐的方向:“我以为你,
不愿将他生下来。”宋凝躺在床帐后,本已十分虚弱,却提起一口气,轻声笑道:“为
什么不生下他,这是沈府的嫡孙,将来你死了,就是他继承沈府的家业。”他眼中骤现
冷色,将孩子递给一旁的老嬷嬷,拂袖便走。孩子在背后哇哇地哭,他在门口停住,半
晌,道:“宋凝,天下没有哪个女子,一心盼着丈夫死在战场上。”她的声音飘飘渺渺
,隔着数重纱:“哦?”
  一晃四年,其间不再赘述,只是黎姜两国再次闹翻,争战不休。针对我要做的生意
,这件事并不重要,重要的事情是柳萋萋生下沈家第二条血脉,是个女儿。这件事在很
长一段时间里使整个别院的社会空气趋向悲观。因我站在宋凝这边,不禁想柳萋萋如此
焦灼应是生女儿就分不到多少财产所致,但只是个人猜想,也许人家其实是因为沈岸性
喜儿子却没能为他生出个儿子感到遗憾。院里的老嬷嬷一再启发柳萋萋,表示在宋凝的
眼皮子底下她能顺利生出个女儿就很不错了,启发很久才启发成功,让她明白这个女儿
着实来之不易,收拾起一半悲伤,同时,沈岸对女儿的疼爱也适时地弥补了她的另一半
悲伤。我又忍不住想,柳萋萋能如此快速地化悲伤为希望,乃是因私下沈岸已重新分配
遗产,采取遗赠手段分配给她可观数额。若君玮在现场看到,一定会批评我没有一颗纯
洁之心,想事情太过阴暗,不够灿烂。但我想,若此情此景,我还能纯洁并灿烂,就会
成为一个圣母。
  宋凝的儿子长得极像她,起名沈洛。
  沈洛颊边有浅浅梨涡,两三岁就会背诵诗书上的高深句子。若实在遇到难题,背不
出来也不让人提醒,只端坐在那儿,将肥肥的小手捏成个小拳头抵住下巴,用心思考。
假如冬天,穿得太厚,做这动作未免吃力,但他为人固执,有始有终,不轻易换造型,
可劲儿用小拳头去够下巴,顾此失彼,前前后后从小凳子上摔下来五六次,摔疼了也不
哭,只爬起来自己揉揉,这一点酷似宋凝。沈洛聪明伶俐,却不容易认出自己的父亲,
基本上每次见到沈岸时叫的都是叔叔而不是爹爹。这说明他和沈岸见面的机会着实很少
,侧面看出他娘和沈岸见面的机会着实也很少。但作为一个两岁就知道羸弱应该念lei弱
不该念成yin弱的智慧儿童,真不知道他是确实认不出沈岸还是只是假装。可这样惹人怜
爱的孩子,却在很早就夭折。
  这个很早,说的是他四岁的隆冬。
  那日,沈岸带着女儿来沈府给老将军老夫人请安,小姑娘躲过仆从,一人在花园玩
耍,遇到沈洛。两人不知为什么吵闹起来,拉拉扯扯,一不小心双双掉进荷塘,救上岸
时虽无大碍,却因沈洛本就伤寒在身,被冷水一泡伤寒更深,连发了几夜的高烧,第三
日天没亮,闭上一双烧得发红的大眼睛,顷刻便没了。
  大约正是这件事,才将宋凝真正的压倒。
  我看到冬日暖阳从岳城尽头冉冉升起,沈洛小小的身体躺在宋凝怀中,脸颊保有红
润颜彩,依稀是睡着模样。她抱着他坐在花厅的门槛上,竹帘高高地收起来,日光斑驳
,投到他们身上。她将他的小脑袋托起来:“儿子,太阳出来了,你不是吵着半个月不
见太阳,你的小被子都发霉了吗,今天终于有太阳了,快起来,把你的小被子拿出去晒
一晒。”可他再也不能醒来。眼泪顺着她脸颊淌下,落到他脸上,滑过他紧闭的双眼。
就像是他还活着,见到母亲这样伤心,留下泪水。
  沈岸随仆从出现在园中,宋凝正提着紫徽枪走出花厅,月白长裙衬着锋利美貌,总
是微笑的面庞没有一丝表情。像用血浇出的红莲,盛开在冰天雪地间。这样好看的女子
  紫徽枪奔着沈岸呼啸而去,去势惊起花间寒风,她连他躲避的位置都计算清楚,这
一枪下去就了了一切恩怨情仇,只是没算到他端端正正站在那儿,眼睁睁看着枪头刺来
,一动也没动。这一枪无可奈何,只能刺偏。他踉跄两步站稳,握住她持枪的手:“阿
  她抬头望他,像从不认识他:“为什么我儿子死了,你们却还能活着,你和柳萋萋
却还能活着?”
  此生,我没有听过比这更凄厉的诘问。
  紫徽枪擦过沈岸的袖口,浸出一圈红痕。她看着那微不足道的伤口,想挣脱被他强
握住的左手,挣而不脱,终于将郁结在心底的一口血喷出,顷刻,染红他雪白的外袍。
他一把抱住她。而她在他怀中滑倒。
  宋凝自此大病。
  此后一切,便如传闻。
  故事在此画下句点。今日的宋凝坐在水阁的藤床上,容色悠远,仿佛把所有都看淡
。她用一句话对七年过往进行总结。她说:“君拂,爱一个人这样容易,恨一个人这样
  我不是很敢苟同她这个说法,就如我爱慕言。我爱上他,着实是很不容易的一件事
,若他没有救我两命,我们只如红尘过客,不要说我主动爱他,就是他主动爱我我都不
给他机会。而我既然爱上他,此生便不能给他时机让他伤害我,让我恨他。当然,这些
全建立在我是个活人的基础上。而我此生已死,如今是个死人,这些坚贞的想法,也就
只能是些想法,没事儿的时候想想,聊以□罢了……
  其实,在我看来,所有的悲剧都来自于沈岸太专情,若他不是如此专一的一个男人
,完全能达到三人的和谐共赢,最后搞得你死我活,真是阿弥陀佛。
  临别时,宋凝疲惫道:“如今想来,从头到尾,我爱上的怕只是心中一个幻影。”
  我颔首表示赞同。
  她轻轻道:“君拂,你能帮我做出心中这个幻影么,在梦中?”
  落日西斜,余晖洒在荷塘上,一池残红。我算算时日,点头道:“给你两天时间,
你看够不够,把尘世的事了一了,两日后,我们仍约在这水阁之上罢,我来为你织一个
华胥引之宋凝篇 浮生尽 第四章
   两日后,大家坐在一起吃早饭。天气晴朗,蚊子稀少。我说起这件事,表示今日要
入宋凝梦中,修正一些遗憾,看小蓝是不是可以和我一道。因来姜国的这一路实在太过
顺利,致使他毫无机会施展身手,一颗拳拳的心必然深感遗憾,此次随我入梦,势必发
生诸多不可预见之事,总有机会救我于水深火热之中,正可弥补他的缺憾,也实现十六
天四个时辰零三刻钟前他对我立下的诺言。
  我说完这一番话,在场三人纷纷掉了筷子,只是小蓝反应较快,竹筷落到一半,覆
手轻易捞住,君玮和执夙则不得不请一旁的仆从帮忙重新换一副。
  君玮吃惊于我邀请小蓝入宋凝的梦却没有邀请他,而他才是君师父安排一路保护我
  但我这样选择着实别有苦衷。因君玮虽号称剑客,本质上其实还是个写小说的,常
常在打斗途中突发创作灵感,而这时,他往往会自行决定结束打斗,找一个僻静之所进
行小说创作,把同伴彻底遗忘在敌阵之中。这就是为什么小黄身为一头人工养殖的华南
虎,在某些时刻却能比野生的东北虎还凶残的原因。它已记不得被灵感突发的君玮多少
次默默遗忘在刀丛箭雨中了。由此可见,如果命不是特别大,找君玮保护的风险就特别
大,因……灵感是如此的不可捉摸,灾难……也如此的不可捉摸,有了多余选择,连小
黄都不会选择君玮,遑论身手不那么好的我。
  我心中虽是如此想法,却不能打击君玮的自尊心,想想对他说:“主要是你得留下
来保护我的琴啊,你看,要是大家都入了宋凝的梦,谁趁机跑出来毁了我的琴,那该怎
  君玮听后神色一顿,沉思一番,深以为然,转头一句一句嘱咐小蓝:“虽然你们去
的是阿拂为宋凝编织的幻梦,但在梦中,你和阿拂是真实的,你们受伤便是真正的受伤
,死亡也是真正的死亡。万事小心,你死了没什么关系,千万要护住阿拂。”
  小蓝没说话,手中竹筷夹起蒸笼里最后一只翡翠水晶虾仁饺,我咽了咽口水。竹筷
停在半空,他好看的眉眼扫过来,似笑非笑:“君姑娘喜欢这个?”
  我望着他筷中饺子,恋恋不舍地摇了摇头。
  竹筷却灵巧地转个方向,转眼饺子置入我面前碟中,碧绿的竹色衬着晶莹的饺子皮
,他执筷的姿势是贵族门庭中长年规矩下来的优雅严整。
  对于这个饺子,我其实并无执念,只是生前爱好,如今见到,忍不住怀念曾经味道
,而因没有味觉,即便此时吃下,也如同嚼蜡,既然如此,无须浪费,就又把它夹到他
  筷子正位于汤碗上空,君玮一声怒吼:“你们在干嘛,有没有听到我的话?”
  我被吓得一抖,只见饺子迅速坠入汤里,小蓝顺势将我往后一拉。“啪”一声,菜
  君玮雪白的外袍上满是菜汤,愤怒地将我望着。
  小蓝瞧着君玮,一本正经道:“君兄弟说的话,在下都记得了,在下死了没什么关
系,千万要护住君姑娘。”
  君玮咬牙切齿:“不用护住她了,你现在就把她弄死吧!”
  我说:“这样,不好吧……”
  小蓝似笑非笑看我一眼,正要表态,静默很久的执夙突然出声:“姑娘竟懂幻术,
东陆已多年不曾……”
  话未说完,被盛怒的君玮打断:“她家境贫寒,学点幻术聊以赚钱,有什么好大惊
小怪的?”
  执夙脸上出现古怪神情。
  小蓝含笑看我:“家境贫寒?聊以赚钱?”
  我看君玮一眼,端详他表情,觉得不好拂逆他给我的设定,点头道:“嗯……”
  执夙说:“……”
  小蓝说:“……”
  吃过早饭,君玮回房换衣服,执夙不知道去做什么,留我和小蓝在花厅等待。我坐
在紫檀木的椅子上冥想,怎样让幻梦中的沈岸爱上宋凝。华胥调织出的幻梦被称为华胥
之境,华胥之境只是过去重现,宋凝所说的想象中的沈岸,其实做不出来。我和小蓝进
入宋凝的华胥之境,为的是改变她的过去,让已经发生的痛苦之事不能发生,使她在幻
梦中长乐无忧,只是怎能长乐,怎能无忧,若心中还有想望,那便是痛苦之源。我想,
也许我们可以在苍鹿野的那场战争中将宋凝绑架,这样她就不能去救沈岸,沈岸死在那
个时候,正死得其所。但这和宋凝的想望天差地别,我又想,要不要干脆赌一赌呢。
  正在内心纠结缠斗之时,小蓝打断我的冥想。他端详我的七弦琴,半晌,道:“方
才君姑娘说此琴若毁,会有大麻烦?”
  我心不在焉道:“嗯。”
  他饶有兴味道:“怎样的大麻烦?此琴若毁,靠弹奏它而织出的华胥之境便会即刻
崩塌么?”
  我愣了一下,不知道为什么他会有如此可怕的想法,摇头道:“没有啊,只是此琴
若毁,我就得花两个金铢再买一张。”
  他看着我,不说话。
  我也看着他。
  空气一时寂静无声。
  半晌,他漂亮的眉眼突然绽出笑容,那笑容好看得刺眼了。
  他笑着道:“君姑娘这么,真像我认识的一个小姑娘。”
  我听到这句话,其实心中略为不快了一下。就像我在清言宗生活时,听说山下刘铁
匠为了哄老婆开心,夸奖老婆长得像大晁著名女戏子张白枝,结果被老婆操着铁锹追赶
了七条街,虽然张白枝倾国倾城,而刘大嫂六尺身长足有两百一十斤。其实天下女人皆
同此心,但求独一无二,不求倾国倾城。我想,如果将来我的夫君说出小蓝今日这番话
,我一定要让他跪搓衣板。想完后觉得这个想法真是多余,假如将来我也能有夫君,只
能是君玮,而君玮此人跪搓衣板从来不长记性。
  辰时末刻,一行四人加一头老虎,一同来到约定的水阁。
  宋凝气色比两日前好上许多。高高的髻,绢帛剪裁的花胜牢牢贴住发鬓,银色的额
饰间嵌了月牙碧玉。我隐约记得在何处见过她如此模样,想了半天,回忆起两日前透过
华胥调,我看到新婚那夜,她便是做此打扮,只是那时身着大红喜服,而今日,是一身
毫无修饰的素白长裙。
  我说:“你这样……”
  她笑道:“总是要收拾得妥帖些,才好去见他。”
  我知道她说的他是谁。是她爱上的那个沈岸。黎庄公十七年冻雪的冬天,桑阳关前
,那个沈岸五招便将她挑下马来;苍鹿野的雪山里,那个沈岸对她说:“若姑娘不嫌弃
,待在下伤好,便登门向姑娘提亲。”宋凝这一生最大的错,就在于只经历了沈岸一个
男人,所以失去他仿佛失去一切,到死都不能释然。但假如她同时拥有多个男人,失去
他搞不好只是减轻私生活负担。理智及时制止我不能再继续想下去,再想下去这个故事
就会演变成一篇女尊文。
  宋凝对我说:“君拂,倘若我还祈望和洛儿团聚,会不会太贪心,若他活着,下个
月正是他六岁生辰,我不知道若他活着,如今会长成什么模样,但他活着那时候,是极
可爱的。”
  我将包着七弦琴的布帛打开,低低宽慰她:“我来这里,本就是为实现你的贪心,
我会让你们团聚的。我们先出去,你且躺着好好睡一觉,待你睡着,我就来给你织梦。
  宋凝合衣睡下。她的一番话,终于坚定我的信心,我想,我还是要赌一赌的。
  荷塘中一池碧色莲叶,几朵刚打苞的莲花点缀其间,仆从在塘边架起琴台。我试了
试音,看见君玮捂住耳朵,他不知我今非昔比,琴艺已大有长进。我从前不爱学琴,因
不知弹给谁听。师父上了年纪,每每听我琴音不到一刻钟就要打瞌睡。君玮则是一看我
弹琴自己也要拿琴来弹,而我每当看见他的手指拨弄琴弦,就会情不自禁产生把手中瑶
琴掼到他脑袋上的暴力想法。此后,慕言出现,纵然我不知道他的模样,不记得他的声
音,但月光下他低头抚琴的身影却从未忘记,还有那些袅袅娜娜、从未听过的调子。记
得有一句诗,说“欲将心事付瑶琴”,我后来那样努力学琴,只因想把自己弹给他听。
  巳时二刻,日头扯破云层,耀下一地金光,我弹起宋凝的华胥调。本以为她如此刚
强的性子,又戎马三年,持有的华胥调必是金戈铁马般铿锵肃杀,可乐音自丝弦之间汩
汩流出,凄楚幽怨得撕心裂肺了。华胥调是人心所化,以命为谱,如此声声血泪的调子
,不知宋凝一颗心已百孔千疮到何种程度。再如何强大,她也是个女子,没有死在战场
上,却败在爱情里。
  拨下最后一个音符,莲塘之上有雾气冉冉升起,模糊的光晕在迷离雾色中若隐若现
,是只有鲛珠之主才能看到的景致。
  小蓝凝望远处假山,不知在想什么。我从琴案边站起,两步蹭过去,一把握住他的
手。他诧然看我一眼。
  我正要解释,君玮已拨高嗓子:“男女授受不亲……”
  我说:“男女授受不亲你个头,不拉住他,怎么带他去宋凝梦中?”
  小蓝没有出声。
  我保持着握住他手的姿势。
  因我已不是尘世中人,男女大防对我着实没有意义。但被君玮提醒,也不得不考虑
小蓝的想法和他的女护卫执夙的想法。可除了拉着他以外,也没有别的途径可以带他入
宋凝的华胥之境。执夙神色惊讶,嘴巴张到一半紧紧合上,比较而言,小蓝就没有出现
任何过激反应,我觉得还是直接征求他的意见,斟酌道:“我拉一会儿你的手,你不介
  他平静地抬头看我,挑眉道:“若我说介意呢?”
  我也平静地看着他:“那就只有等我们从宋凝的梦里出来后,你找把剑把自己的手
  君玮说:“如此甚好,真是个烈性男子。”
  我说:“甚好你个头。”
  小蓝微微翘起唇角:“说笑了,君姑娘都不介意,我怎么会介意。”
  他的这个笑,陡然令我有些恍惚。但此时正办正事,容不得多想不相干的东西。我
拉着他纵身一跃,跳进荷塘里雾色中的光晕。如果有不相干的外人经过,一定以为我们
手拉手跳水殉情,同时君玮执夙小黄在一旁和我们挥手做别,就像殉情时还有一堆亲人
送行,真不知道叫外人们作何感想。
  光晕之后,就是宋凝的华胥之境。所处之处是一座繁华市镇,天上有泛白冬阳。远
处可见横亘的雪山,积雪映着碧蓝苍穹,有如连绵乳糖。寒风透过薄薄的纱裙直灌进四
肢百骸。鲛珠性寒,我本就畏寒,被呼呼的风一激,立刻连打几个喷嚏。诸事准备妥当
,却忘记现实虽值五月初夏,此时在这华胥之境,正是腊月隆冬。我哆嗦着道:“你带
钱没有,我们先去成衣店……”话没说完,面前出现两领狐裘大氅。
  我不能置信地看向小蓝。
  他将红色的那顶放到我怀中,自己穿上一顶白色的,看着我目瞪口呆模样,道:“
用早饭时听君姑娘说起沈夫人救沈将军时是个寒冬,便让执夙去准备了两套冬衣,没想
到还真用上了。”
  我搂着狐裘一边往身上套一边赞扬他:“小蓝,你真贴心。”
  他立在一旁悠悠打量我,道:“一般贴心。”半晌又道:“穿反了。”
  “……”
  穿戴完毕,我同小蓝说起我的想法。我们来的这个时候,大约正是宋凝将沈岸从尸
首堆里翻出来,陪他待在苍鹿野一旁的雪山山洞中。其实一切都因沈岸认错人,虽然不
能保证倘若他醒后第一眼所见是宋凝而不是柳萋萋时,会不会像钟情柳萋萋那样钟情宋
凝,但,赌一赌么。我画了一个鱼骨图进行分析,觉得第一要让宋衍派出来寻宋凝的手
下离开镇子,才能使宋凝安心留下陪伴沈岸就医;第二要让沈岸从头到尾都见不到医馆
里的哑女柳萋萋,才能从源头上扼杀他们眉眼传情的可能性。小蓝认为这很好办,把宋
凝他哥的手下和柳萋萋一概杀了就万事大吉。提出这个心狠手辣的建议时他脸上一派淡
淡表情,仿佛杀个把人就像踩死蚂蚁一样容易。其实我也觉得这样省事,只是这是鲛珠
编织的幻境,鲛珠靠吸食美梦修炼自身法力,固然梦要美好必须人为引导,但在这引导
过程中肆意制造血光之灾,却并不利于鲛珠修行。换言之,杀了幻境中的柳萋萋等人,
我拿到宋凝的命可以撑着自己再活一年半,但不杀他们,我拿到宋凝的命可以撑着自己
多活三年。于是我觉得,不到万不得已,还是不要大开杀戒为好。也许在这个幻境中,
为了实现对宋凝的承诺,我终归会杀掉一个人,但这是做生意不得不付出的代价,就是
所谓的万不得已。
  我对小蓝说:“我们还是不要选择这么激烈的方法,用些温和的方法吧,能在言语
之间就解决的问题为什么非要用上冷兵器呢,这多不文明啊。”
  小蓝沉吟道:“照你这样行事,不嫌拖沓么?”
  我淡淡道:“谁叫我是个善心的好姑娘呢。”
  小蓝没有理我,径直上了旁边的酒楼。
  我问了下路人,这是小镇上最大的酒楼。
  到达二楼,只有靠窗一张桌子还空着,于是坐下。
  我对酒楼的靠窗位置一直心生向往,因在传说中,靠窗位置总是坐着神奇人物。如
果是爱情传说,坐的不是皇帝就是王爷,如果是侠客传说,坐的不是盟主就是教主。这
些神奇人物到酒楼用饭基本上只坐窗边,修长手指端起净白酒盏,留给众生一个侧面,
在传说中美轮美奂。
  我前后观望一番,问小蓝:“偌大一个酒楼,为什么只有我们这处空着?”
  他一边斟茶,一边抬了抬下巴。
  我没看懂他的意图,揣摩道:“难道真的是传说中的位置只能由传说中的人坐,大
家普遍觉得自己不是传说,所以才自动将它留着?哈,大家真是太自觉了。”说完打了
  小蓝腾出手来指了指一旁的窗户:“窗户坏了,关不了。”
  我不明所以地望着他:“啊?”又打了个喷嚏。
  他将热气腾腾的茶盏递给我,慢悠悠地:“外面风这么大,要有多余的位置,我也
不愿意坐在这个风口上。”
  我说:“这个……”话到此处,恰到好处地再次打了个喷嚏。
  小二很快过来点菜,小蓝温了一壶酒,此外还点了什么菜色我没注意,只是不经意
间听到翡翠水晶虾仁饺。我在沉思中分神道:“早上也吃的翡翠水晶虾仁饺,还是换个
  小蓝道:“你不是挺喜欢吃这个么?”
  我说:“我无所谓的,关键是看你喜欢什么?”反正我吃什么都是一个味道,那就
是没有味道。
  小蓝抬头看了我一眼,小二嘴甜,赶紧道:“姑娘真是善解人意。”我赞同地嗯了
一声,继续陷入沉思。沉思的问题是如何兵不血刃将宋衍的手下引出镇子,而这件事首
当其冲是要在茫茫人海中找到哪些人是宋衍手下。虽然透过宋凝的华胥调,我隐约看到
过他们的身影,但隔得太远,只能辨识出是几个虎背熊腰的彪形大汉。这镇上彪形大汉
如此之多,我总不能挨个儿地问人家:“大哥,是黎国军队出来的吧,有个事儿,你妈
妈喊你回家吃饭。”这样效率就太低了。
  酒很快上来,小蓝端给我,正欲接过暖手,他却握住酒盅,并不放开,我伸手去拽
,他古潭般的眸子幽幽的:“我不过与那姑娘指了指路,你怄什么气?”
  我愣了半天,莫名其妙:“啊?”
  他皱起眉来,冷冷地:“又装糊涂,我最恨的就是你和我装糊涂。”
  我指着自己鼻子:“你是和我说话?你说什么姑娘,我……”
  他截住我的话头:“方才持枪的那位姑娘,紫衣,高个儿。自我夸了两句她手中的
兵器,你和我说话就不冷不热的,还不承认自己在怄气,你在怄什么气?”
  我没搞懂状况:“怄气?我没怄气啊。”
  隔壁桌几个汉子突然哈哈一阵笑,起哄道:“哪里的醋罐子打翻喽,兄弟,你这相
好的是在喝醋呢,谁叫你当着她的面夸别的姑娘,哈哈哈……”
  我依然没搞懂状况,但被他们这么一闹,酒楼里大半客人的目光都被吸引过来。
  我说:“紫衣姑娘,高个儿,还持枪?”
  他不理我,径自握住我一双手,方才还冷冷的眉梢眼角突然漾出含蓄的笑,轻轻道
:“果真吃醋了?”
  我不动声色把手抽出来,道:“果真没有吃醋。”
  小蓝放开我的手,没有强求,因桌旁不知从哪里冒出一堆人马,当着这么多人的面
,猜想他着实不好强求。
  这堆人马皆着姜国服装,口音却带着从黎国边地催生出来的直爽,一听就知道是乔
装改扮。打头的那个朝小蓝抱一抱拳:“兄台方才说见着一位高个拿枪的紫衣姑娘,还
同那姑娘指了路,敢问兄台那紫衣姑娘是要到何处?”
  其实自打这堆人马出现,我即刻就参透小蓝的意图。他口中的紫衣姑娘特征明显,
只要和她有过一面之缘,就不会认不出那是宋凝。他杜撰出一个各方面特征都和宋凝无
二的姑娘,做这一场戏,只为顺其自然将寻找宋凝的这帮人祸水东引。而我想通这一点
,再观察小蓝表现,就情不自禁地有点目瞪口呆。
  他此时脸上正出现戒备神情,警惕打量面前几个人:“那紫衣姑娘同你们有什么干
系,你们要做什么?”就像他果真遇到一个紫衣姑娘,虽是萍水相逢,却对她欣赏有加
,害怕面前这一堆人是她仇家,情不自禁就要维护她。
  一堆人马面面相觑,打头的为难道:“实不相瞒,兄台遇上的那位紫衣姑娘八成是
我们离家出走的小姐,小姐离家出走,少爷十分担心,派了我们兄弟几个出来寻她,我
们小姐这一路前往了何处,还望兄台如实相告。”
  我心中说告吧告吧,随便瞎指一个地方让他们找去,但小蓝只是露出狐疑神色。
  转念一想,立刻明白,他心中肯定也很渴望说出接下来的台词,好将对方引到镇外
去,但为了不叫他们怀疑,特地压抑心中所想,使出这一招欲擒故纵,就是为了让他们
更加坚信,他下的这个套确实不是一个套,他是很真诚的。但经验其实是这样,越是真
诚的套子越能套住人。
  对方果然坚信,郑重道:“兄弟几个这一趟出来委实只为找寻家中小姐,兄台尽可
放心,若那位紫衣姑娘不是小姐,兄弟几个也断不会为难她,若违此誓,天打雷劈。”
  小蓝探究地观望打头的表情,半天,道:“既是如此,若妨碍阁下找人也是一桩罪
过……一个时辰前,我们在石门山山脚遇到那紫衣姑娘,她同我打听汤山里姓荆的剑客
,说要去拜访这位剑客,问起汤山该怎么走。”短短一句话,表情包涵诸多内容,有说
与不说的挣扎,有终于说出的茫然,还有说出来不知道会有什么后果的无奈。演技精湛
到如此田地,不入梨园真是可惜。
  他说完,打头的沉吟道:“确然是小姐的作风。”抬头朝我们抱一抱拳,带着一堆
人马,风驰电掣般迅速消失在二楼楼梯口。
  望着他们远去的背影,小蓝很敬业地以茫然里略带愁闷的表情相送很久,直到透过
关不上的窗户发现他们消失在茫茫地平线尽头。我转过头来,看着小蓝恢复平日神情,
一派悠闲地执起酒壶来自斟了一杯。
  我觉得自己有很多话想问,眼前小蓝让我看到不一样的一面,绝不是当初被女人刺
伤后在床上一躺就是两天的颓然。其蜕变就像种下一颗葡萄结果结出一个葡萄柚。但只
是在原有基础上进行综合和提高,没有结出榴莲或者火龙果,即便令人惊诧,也似乎并
没什么不妥。
  我坐到他对面,假装漫不经心道:“石门山,汤山,你对周围地形挺熟么。”
  小二上了个姜汁鸡条,小蓝边观察姜汁成色边道:“七年前苍鹿野之战我略有耳闻
,闲时研究了下,顺便了解了点儿周围地形。”
  我说:“那你又知道宋衍的手下一定是在这个酒楼?”
  他端起酒杯慢悠悠道:“他们此行是办公差,吃住路费都是公家掏银子,正是午饭
时间,那必然是来这家全镇最贵的酒楼,你见过哪个出来办公差还帮公家省银子的?”
  我一想,还真是如此。
  我当卫国公主时,被父王封号文昌,在传说中,成为卫王室最聪明的聪明人。虽然
传说中的事多半都不是真事,但在卫王宫中,和众人一比,我对自己的聪明还是有几分
自信。而今日种种,与小蓝一比,立刻相形见绌,难道说明卫国亡国,并不是天灾人祸
,一切皆是因王室智慧普遍低下?
  小蓝说:“你这个表情,在想什么?”
  我说:“在想很多传说,其实并不那么传说,只是被大家众口相传,就显得很传说
。现在没有传说,传说只在过去和未来发生,只存于虚幻,其实并无意义,一切只是错
误估值,但越是错误估值,仿佛价值越大,而实际上价值果然越大,真是令人没有想法
  小蓝表示没有听懂。
  我说:“其实就是……”
  他打断我的话,道:“先吃饺子吧,吃完再说。”
  是我们开始吃饺子。
  而我吃完饺子,已然忘记方才心中所想。
华胥引之宋凝篇 浮生尽 第五章
   冬风化雨,顷刻滂沱。天地连成一片,远处有朦胧雪山。虽然我和小蓝对冬天为什
么会下雷阵雨这件事尚存有疑虑,但除了买两把雨伞以外也没有其他解决办法。半个时
辰前我们从对街摊烙饼的大娘口中了解到柳萋萋行踪,得知这个时节她正在雪山中采收
可入药的雪莲子。
  根据烙饼大娘描述,柳萋萋是当世神医柳时义老先生唯一孙女,性情柔顺,乐于助
人,医术高明,长得还好看,唯一缺点只是口不能言。
  但我和小蓝均表示没有听说过这位当世神医柳时义,只听过海外有个唱戏的,名字
音译过来叫柳时元。
  当地人入雪山,只有一条道,大娘指给我们这条道,作为报答,我让小蓝买了十个
烙饼当作沿途干粮。但前去雪山的道路着实太过近便,完全没有利用到这些干粮的机会
,就此扔掉太过可惜,我跟在小蓝后面边走边啃,妄图以此减少一些肩上负担。
  路行至一半,雨势渐小,我问小蓝:“你怎么不问问我找到柳萋萋后,下一步做何
打算呢?”
  他头也没回,淡淡道:“难道不是先行将她绑了,待到沈氏夫妇离开此地再将她放
出来么?”
  我点头道:“刚开始确实是这么想的,但命运这玩意儿实在太彪悍,我还是有所担
心,万一终有一日柳萋萋还是碰到沈岸,爱上沈岸,引出一堆比现实还麻烦的麻烦那该
怎么办?我这趟生意不就白做了?”
  他的声音悠悠飘来:“于是?”
  我两步追上他的步伐,和他肩并着肩,道:“其实你想,如果柳萋萋在见到沈岸之
前已对他人种下情根,且情深不悔,即便此后终有一日见到沈岸,也断不会再有什么特
别感觉,如此,不管沈岸和宋凝结局如何,都算宋凝的梦想圆满了一半,我的生意也做
成了一半了。”
  他终于停下脚步,转身将油纸伞微微抬高,似笑非笑:“所以?”
  那一刹那,似乎雨中飘来清冷梅香,盈满狐裘,盈满衣袖,多半是记忆中难以磨灭
的幻觉。因那时也是这样一个雨天,天上的无根水像珠子一样砸下来,我在生命流逝之
时看到撑着六十四骨油纸伞的男子向我走来,走在卫国的大雨中,他将伞微微抬高一些
,血水模糊我的眼睛,看不清他的容颜。我常想那是临死的幻影,至今也不明白事实是
否如我所想。
  我郑重道:“小蓝,我已想好一个万全之策,保管让柳萋萋对你情根深种,你愿不
愿意帮助我?咳,当然这个全看你自愿,你要不愿意那就算了。”
  他道:“哦,那就算……”
  天上细雨夹杂雪花,以一种诗意扑向大地,我说:“这是雨加雪吧,这个天,真是
,对了,听说你身手很好的?那不用我带着也晓得该怎么走出这华胥之境了?嗨,其实
走不出去也没什么,这个地方,你看,也挺好的。话说回来,你刚才想说什么?”
  他看我良久,我坦然地摸出一个馍继续啃着。
  半晌,他不动声色道:“我是想说,那么一件小事,着实算不了什么,君姑娘既已
有了万全之策,就照君姑娘的办法来罢。”
  我点头道:“好。”
  他补充道:“只是……”
  我好奇问他:“只是什么?”
  他笑道:“我倒是无所谓,柳萋萋于我,左右不过一个幻影罢了,只是,即便柳萋
萋爱上我,难保他看到沈岸不移情别恋。”
  我递给他一面镜子:“来,对自己的长相有信心点。”
  “……”
  进入雪山,雨收风停。我们埋伏在柳萋萋必经的道路上,不多时,果然看到远方出
现踉跄人影。我连忙道:“照计划行事。”率先跑出雪堆,跑到那人影跟前。待看清她
的模样,却不由愣住。女子发丝凌乱,衣衫单薄,背上背了裹着绒袍的高大男子,身姿
被压得佝偻,仿佛全靠手中杵着的长枪才勉强挺住没直接趴到雪地上。
  我认得她,七年前的宋凝,尽管那绝色的一张脸如今沾满泥雪污痕,丝毫看不出绝
色痕迹。在此遇到,其实也是缘分,只是她不是我现在要找的人。我克制满腔惊讶,假
装自己只是路人,若无其事同她擦肩。她紧紧握住手中长枪,斜眼能看到发白手指,喑
哑难听的声音突然在空旷雪野响起:“姑娘请留步,姑娘可是住在这雪山当中?能否请
姑娘告知,该如何才能走出这座雪山,如何寻到医馆,我……丈夫危在旦夕,再在山中
耽搁,怕……”
  我左顾右盼打断她:“后头有个穿白狐裘的男的,你去问他,我跟这儿不熟。”说
完飞快冲到她后面,眨眼就消失在十丈开外。其实并不是不愿帮助她,因着实已经忘记
来路,跑得这么快也自有原因,因视线尽头终于出现我要找的人——柳氏萋萋。
  就在宋凝说到她丈夫如何如何时,柳萋萋从一条夹道转出,向左拐进另一条夹道,
从背影看穿着厚实冬衣,还背着一只采药的背篓。我一边追她一边分神遐想,比起她来
,宋凝其实更接近雪山出口,七年前之所以在柳萋萋回到医馆后才背着沈岸找到医馆,
多半是临近出口时一不留神迷了路。
  眼看离柳萋萋只有几丈远,我琢磨着差不多可以开口,啪一声抽出腰间小匕首,边
喊“此山是我开此树由我栽要想从此过留下买路财”边朝弱质芊芊的柳萋萋扑过去。我
本来和小蓝商量此时他就可以英雄救美,在我对柳萋萋将扑未扑之时,忽然从天而降,
一掌将我劈到一边去,另一掌扶起吓倒在地的柳萋萋,温柔一笑:“姑娘,没被吓到吧
?”这样柳萋萋必然对他刮目相看,因我差不多就是这样爱上慕言。但我们计算很久,
算到开头,算好过程,连结果可能呈现的多元化都一一考虑,就是没算到这条小道濒临
山崖,雪路湿滑,我在奔跑过程中不小心掉下一张烙饼,扑过去时一脚踩中,踩着滑了
起码两丈远,咚一声就把柳萋萋利落地推下了山……
  我茫然趴在崖边凝望崖下,小蓝不知何时出现,蹲下来陪我一同凝望。但崖下茫茫
一片,今日柳萋萋又穿一身飘逸的白裙袄,极易同积雪融为一体。
  我急得都快哭出来了:“你怎么不早点出现啊,你看我就这么把柳萋萋给杀了,这
生意多划不来啊,她用不着死的呀,可怜她掉下去连吱都没来得及吱一声呀……”
  小蓝将我拉起来,轻飘飘道:“不挺好的么,现在什么事儿都没了,咱们可以回家
睡觉了。”
  我急道:“不行,我刚才没听到‘啪’的一声,万一柳萋萋被树桠子网住了没死成
呢?你别拦着我,我得再看看。”说着继续往地上扑。
  我没想到小蓝会松手,我本来以为他拼死都要拦着我,但他却松了手,在我最没有
防备的时候。其实也不能这么说,说么说容易造成歧义,我只是还没准备好,但他似乎
总是快我一步。没准备好的结果就是劲头使得太大,在神志清醒的状态下也无法将力道
重新控制,以至于他一放手,我就沿着柳萋萋跌倒的路线直直栽下去。只听他在后面喊
了声阿拂,我已经身轻如燕地飙出山崖快速坠落。我想起师父生前同我和君玮讲学,说
起十公斤的铁球和一公斤的铁球放在同等高度使其坠落,结果两球同时触地。我看着随
之跳下来的小蓝,觉得简直令人惆怅,根据铁球定律,他这样怎么可能赶上我从而拉住
我呢?他为什么就不能在崖边助跑一下得到一个加速度呢?
  其实,若体内鲛珠没有摔碎,我就不会死,或者说再死也死不到哪里去,所以从崖
上坠下才无半点惶恐。而小蓝这样凡身肉胎,能有此种胆色跳下万丈高崖,真是有精神
分裂的人才能做出,这不是自寻死路么?想到此处,放鲛珠的地方突然动了两动,一时
间陡然惶恐。我张嘴想喊个什么,嗓子却像被狠狠卡住,半点声音也不能出。眼前只有
一片茫茫白色,那白色漫进我的眼睛,漫进我的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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