谁可 以给我讲讲这 个新 2 《 娯 .乐 场 》 都什么人在 玩的呢??

曲终人在(续1)(作者:周大新)2
曲终人在(续1)(作者:周大新)2
  (8)外甥颜飞:
  对,欧阳万彤是我舅舅,亲舅舅,我是他妹妹欧阳万蓝的儿子,我妈在我三岁时就因病去世了,我妈去世不久。我父亲又娶了一个妻子,我就被我姑奶奶欧阳兆绣接去养了,我是跟着我姑奶奶长大的。你为他的事来找我是对的。我十七岁高中毕业没考上大学,我姑奶奶让我去找我舅舅,让他给我安排个工作。舅舅见我后想了想说,去当兵吧,当兵最能锻炼人的独立生活能力,于是我就去报名当兵。可能是我舅舅打了招呼,也可能是因为我身体长得壮,我很顺利就入伍了。换衣服时我才知道我当的是水兵,属于海军,驻地在山东。我觉得新鲜,就穿着新发的军装去向舅舅告别,舅舅高兴地拍拍我的肩头说:行,穿上军装有点模样了,到了部队好好干,我不给你提高的要求,就是把部队领导平日交给你的事情都做好,把几年的服役期平安过下来就行!我点点头说:舅你放心,我不会干什么让你觉得丢脸的事。那天晚上舅舅领我去街上的一个小馆子吃饭,还破天荒地让我喝了三杯酒。我知道舅妈出身于县官家庭,嫌弃我们这些穷亲戚,我上学的学费都是舅舅背着舅妈偷偷给我的。我不喜欢这个舅妈,我去部队前没有去向她告别。
  我们坐着运新兵的专列,一家伙坐到了青岛。青岛这个城市太漂亮了,过去我只是在书上见过青岛两个字,没想到竞真的来青岛当兵了。可能就是在看见青岛栈桥的那一刻,我暗暗下了决心,我不回老家了,我要好好干,我要争取当上军官,就在青岛这儿生活了。我写信把自己的这个想法告诉了舅舅,舅舅是我除了姑奶奶之外最亲的人。舅舅回信说:这当然好,但能不能留下得靠你自己努力,别指望我去找关系。
  新兵训练结束后,我被分配到了一艘驱逐舰上当兵。驱逐舰你见过吧,就是把来犯的敌人驱除出去的军舰,很大的那种。到驱逐舰上当兵那真是太牛太威风了,舰在海里航行真可谓劈波斩浪,你站在舰上会觉得豪气顿生。当然了,也会让人头晕,第一回出海我就吐了个七荤八素。好了,我的事就不多说了,你主要是想了解我舅舅的事,我的事说多了离题。简单地说,在我经过刻苦的文化课复习,刚刚考上大连舰艇学院,我舅舅家出事了,我的舅妈因为索贿被抓起来了。
  实话说,这消息对我震动很大。在我的家乡,舅舅的官职已经很大了,没想到他的老婆也会被抓,这是我从来没有想到过的。当然,内心里还有另外一点感觉,是偷偷地替舅舅高兴,以后再也没人总同他吵架了,他不用再受那个舅妈的气了。当时我有点替舅舅担心,舅妈的案子会不会连累到他本人。我焦急地等着学校放假,一放了假我就坐上火车朝老家跑,我要去看看我的舅舅。
  我赶到老家时,舅舅果然被连累了,他被免了职。舅舅一个人坐在家里读书,我的表哥根本不回家看他爸爸,他认为他妈被抓是因为他爸爸不出面相救造成的。我为此也很生我表哥的气:你不能全站在你妈妈的立场上说话!
  舅舅看见我,点点头问:放假了?我话还没出口,眼泪已经出来了。舅舅平静地说:伤心不必了,注意吸取舅舅的教训就行了。我哽咽着说:都怨舅妈,要别人的钱干什么?连累你也跟着受委屈。舅舅摇摇头,叹口气说:不是你舅妈连累了我,而是我连累了你舅妈,假如我不当官,不当这个市长,她也就不可能当上局长,别人也不可能给她贿赂;是我,没想到去提醒她控制欲望,没去告诉她自我约束的重要……舅舅那天全是自责,一点儿也没有抱怨舅妈,这倒让我很意外。
  舅舅后来总算复了职,而且调到了省城丁作,这让我放了心。我从大连舰艇学院毕业后,先是回到青岛北海舰队快艇支队当了一个副艇长,之后调到舰队司令部当了参谋。好的,少说我的事,多说我舅的事。我舅舅复职之后,我休假回去看了他,我注意到他变得沉默寡言了,公务之外的应酬都不参加了,常常一个人在家读书,在家一律不接待亲人之外的人来访。他对我说:颜飞,你舅妈的教训值得我们所有人记取,你现在年龄虽小可也是个军官了,也多少掌握了一点权力,一定要谨慎哪……
  舅舅的话让我受到了不小的震动,我知道这是舅舅发自肺腑的话语,我默默记下了。
  舅舅调到省城工作之后,有一次去山东威海开会,我带着我的女朋友小漾过去看他。我的女朋友小漾在北海舰队通信部门工作,也是军人。舅舅说:你俩陪我去刘公岛上看看吧。我说:行,那上边就有我们北海舰队的部队,我现在就给他们打电话,让他们做好接待准备。舅舅摇摇头道:这不好,咱不要惊动别人,咱们自己去岛上走走看看就行。
  那天在刘公岛上,我们陪着舅舅看了北洋海军提督署、北洋水师的铁码头和炮台,看了纪念甲午英烈的北洋水师忠魂碑、北洋水师提督丁汝昌寓所旧址和甲午海战馆。舅舅一脸的肃穆和沉重,他最后望着岛的东部海域说:北洋水师就是在那片水域被打败的。我当时低声答了一句:是的,咱们所有的中国人都应该感到耻辱。舅舅说:咱们都该在自己的岗位上好好干,争取再不让甲午失败的事情重现。我前几天看了几份参考材料,其中有一份是一个日本海上自卫队高级官员的讲演,这人在讲演中说:现在如果中日重新开战,我保证在四到六个小时内消灭中国海军!这当然有吹牛和对自己部队鼓劲的成分,但他何以敢口出如此狂言?你颜飞想过没有?
  舅舅的话当时让我身上的血流猛然加快,一种激愤之情倏然由心底升起。我就是从那时开始发奋学习海战指挥本领的。我过去也学习,但学习内容都是上级布置的,从未主动过,让学什么就学什么。舅舅的话让我第一次对学习有了紧迫感,让我想到万一明天就开战怎么办。我那些年应该说是学得如饥似渴,我把全世界几乎所有的海战战例都找过来研究了一番;我把我们海军几乎所有参战兵种的战术技术要求都记在了心里;我对渤海、东海、南海主要海区的海底地形地貌都有了了解;我对我们主要对手的海军战舰的性能和作战特点都了如指掌。我成了我们舰队司令部有名的“问不倒”,我在参谋比武中得过第一名。
  有一年春节,我们去清河省城看望舅舅,舅舅请我们俩吃完饭后,对我说:你现在是舰队主管作战的副处长了,舅舅今天给你出个小题目考考你,怎么样?我笑答:行呀,你出吧!心想,舅舅对海军一无所知,是个完全的外行,他能出什么难答的考题?舅舅拿过一张大比例尺的民用地图,用铅笔点在黄海的一处说:上级命令你部在此处埋伏一艘潜艇,准备伏击敌人的一艘大型登陆舰,你将怎么做?我迅速地在图上进行了目测和心算,然后答道:我会立即向上级建议,将伏击地向北挪动三千米,因为你所指的地方,恰恰横着一组暗礁,海水深度不宜于潜艇潜伏。舅舅听罢笑了,说:回答正确。半个月前我和一批地方干部去北京国防大学学习军事,观摩一次海军的图上演习,中间休息时,听见一个部长用这个题考他的参谋,我就暗暗记下了图上的这个位置,当时想的就是要用它来考考你,没想到你也能答出来。行,证明你没有白吃干饭……
  舅舅那天很高兴,说:你当兵和我当官一样,都不能马虎,该自己知道的事一定要弄清楚,指挥别人的人自己心里一定要先明白,不能指靠助手和秘书,要不然,就会付出代价。我马虎会让百姓失去金钱和富裕安宁的生活,你马虎就会让你的兵们付出生命……
  我们舰队每年都会举行一些大的海上演习。有一次演习时,导演部突然给我们出了一个情况:旗舰被敌人一枚舰对舰导弹击中,参谋长和作战处长同时身负重伤。负责海上指挥的首长立即命令一位副参谋长和我这个副处长接替参谋长和处长_[作。我当时很紧张,我还没有单独在海上执行过作战任务,不过还好,由于平日学习打下了基础,我当天协助副参谋长顺利地完成了任务,得到了首长和导演部的好评。
  也是在这次演习结束时,北京总部的一位姓魏的首长来我们这儿视察,领导让我也参加陪同。嗬,那位首长的派头特别大,陪同视察的人很多,车队很长,警卫也搞得很严密。我给他汇报战备情况时,他听出了我的清河口音,很亲切地问我:小伙子,老家是清河什么地方?我说是天全市,他很高兴,说:那你是我的正宗老乡了,你家里还有什么人?我说我妈妈已经去世,爸爸另有了家,我是靠姑奶和舅舅养大的,我舅舅现在清河省政府工作。他又顺口问:你舅舅在省政府干啥工作?我说:他叫欧阳万彤,在当——
  他一下子站了起来,有点吃惊地叫道:嗬,你原来是欧阳万彤的外甥,好小子,我和你舅舅是朋友呀!我还不知道你在这儿当兵哩!
  那天中午吃饭时,他坚持要我坐在主桌上。酒宴开始后,出了一件意外的事,他喝下一口茅台酒后,突然说:这酒是假的!我带的有真的茅台酒,而且是窖藏三十年的,我请你们喝!邱秘书,去我车上拿!在座的我们单位的领导都很尴尬。那位邱秘书去取来了酒,让服务员给大家重新斟上,酒宴虽然又接着开始,但我发现气氛有些微妙。我们单位的一位主官始终没有换酒,还是喝的原来的酒,而且他也始终没有起身去给魏叔叔敬酒。
  我当时也觉得这位魏叔叔做得有些过了,怎么可以为酒的事让我们接待方当众出丑?
  那天的酒席上,我给魏叔叔敬酒时,他拍着我的肩膀说:以后有什么要我帮忙的事,尽管去找我!
  当天晚上,我给舅舅打电话说我见到了他的朋友魏将军,并说了席中换酒的事。舅舅笑了一声道:我这个朋友,进了京城后.变得越来越讲究了,他身上有些东西,我不喜欢!你只能跟他学打仗的本领,别的,咱可别模仿!
  过了一段时间,我去北京出差,办完了正事,想起应该去看看舅舅那个姓魏的朋友。他在高层,和这样一个叔叔建立起联系,对自己以后的进步会有帮助。这时辰,提升都时兴找关系了。我先给魏叔叔的邱秘书打了个电话,说了想去看看魏叔叔的心愿,邱秘书说首长晚上有个应酬,让我吃过晚饭后再过去。
  那天晚上,我提上预先准备的自认为很好的礼物——两瓶山东名酒兰陵大曲,打的去了他家。他家的院子很大,院内一侧有一个摆了沙发的接待室,邱秘书让我先在这里等候,说魏叔叔正在客厅接待重要客人。我点头说好,就在沙发上坐下了。我坐下没多久,突然听见门外响起一阵羊的叫声,我很吃惊,首长的院里怎会有羊的叫声,而且叫得如此绝望。忙出门去看,见两个人正在宰杀一只绵羊。我上前惊问:怎么在这儿杀羊?其中一个正熟练剥羊皮的中年男子不高兴地看我一眼,说:不在这儿杀去哪儿杀?另一个年轻人可能看出我是魏叔叔的客人,很客气地解释道:首长喜欢吃新杀的羊肉,所以我们差不多每天都要杀一只,这些羊都是专门从内蒙古大草原买来的,肉又肥又美……我默默退回了屋子,不由得在心里感叹魏叔叔吃东西真是讲究。
  没多久,又相继进来几个要见魏叔叔的客人,每人都提着提袋或箱子,看样子带的也是礼物,他们和我一样坐在沙发上等候。邱秘书却一直没有出现。大约又过去了一个小时的样子,院门口突然响起了卡车倒车的声音,随后就见一个志愿兵跑进来对我们几个客人说:麻烦几位来帮忙卸卸车吧!我闻言急忙起身,其他几位客人也随我跟在那志愿兵身后到了院门口。我一看车上足足装有上百箱茅台酒。我的眼睛一下子瞪大了,天呀,我们平日能喝一瓶茅台酒就觉得无比奢侈了,这儿竟会有这么多好酒!我接过一箱酒,随那志愿兵向一个地下室搬去。进了地下室后,我惊得差点叫出声来,那地下室里摆的几乎全是茅台酒箱子,足有几百箱,有的箱子上还标明是窖藏五十年的。我的奶奶呀,这要什么时候才能喝完呢,这需要多少钱才能买来呀!
  搬完茅台酒,我又在接待室里待了几乎一小时,邱秘书才来叫我去客厅见魏叔叔。在看了魏叔叔家的酒窖之后,我实在不好意思再提上那两瓶兰陵大曲酒去客厅了,我悄悄将那两瓶酒朝茶几下踢了踢,空手跟着邱秘书向客厅走去。我进去时,魏叔叔站起来握着我的手说:欢迎我的小老乡!魏叔叔家的客厅比我舅舅家客厅宽敞阔气多了,一色的红木家具,我虽然看不明白是哪种红木做的,但家具上栩栩如生的龙凤和花饰雕刻,一下子就让人感到它们华贵无比。墙上挂着张大干和齐白石的画,高高低低的柜子上放着玉雕摆件、精美瓷器、出土水晶和象牙制品,真可谓琳琅满目。魏叔叔见我满脸新奇,说:没有几样值钱的东西。我差点叫出口来:这还不值钱呀?魏叔叔问了问我在部队的任职情况,鼓励我好好干。我注意到魏叔叔满脸倦容,在与我说话时不停地打着哈欠。想到我之后还有几个求见者在等候,我没敢久坐,说了几句问候和祝福的话,就起身告辞了。
  我那晚回到招待所后,忍不住给我舅舅打了个电话,说了去看魏叔叔时的经过。我特别说到了魏叔叔酒窖里那些茅台酒。舅舅听后叹了口气说:几十年前的一个春天,你魏叔叔的爹想要块宅基地盖两间房子,专门请大队支书来家吃饭喝酒,他爹杀了一只鸡又炒了鸡蛋,还拿出家里仅有的五毛钱,去镇上打来五两红薯干酒请支书喝。他爹陪着支书喝,但其实他爹一直是把酒倒给支书喝,自己一口也不敢喝。他爹原以为这半斤酒足够支书喝了,谁知支书酒量大,半斤酒下肚后还要喝,可他爹已经无酒可倒了。支书因为没有喝尽兴很不高兴,骂骂咧咧地离开了他家,后来也没有给他家批宅基地。那天,你魏叔叔目睹了事件的全过程。他后来对我说过,日后有钱了,一定要建一个大大的酒窖,在里边装满了酒。看来,他是真办成了……
  那天舅舅讲完这些,还以少有的严厉语调说:你以后少与他掺和,你要凭自己的工作成绩争取进步,而不要去靠他,别糊里糊涂地把自己搅进是非之中。你在部队实在升不上去,就转业回来,没有什么了不起!我当时心里很奇怪,舅舅这话是什么意思,难道说看看魏叔叔还会搅进是非之中?以后少与他联系就成了,哪有这样严重?我是到后来才明白,舅舅与魏叔叔的关系那时已产生了重大裂痕。也幸亏舅舅阻止,要不然,和魏叔叔频繁联系下去,与他走得太近,后来他因贪污倒台,我说不定也会扯上一些麻烦哩。
  我当了驱逐舰长后,舅舅特意打来电话祝贺,说:我是咱们家族第一个从政的人,让咱们家族丢过脸;你是咱们家族第一个从军的,可不能再让家族丢脸……
  魏叔叔出事后我舅舅的反应?我知道一点。我记得我那天是在北京海军总部参加一个表彰会,表彰会正开着的时候,我的手机振动起来,我悄悄一看,是舅舅在找我。他知道我在北京,我便急急回了个短信:正开会。很快,舅舅又来了一条短信:听说你魏叔叔出事了,请尽快查证!我一看,不由得一惊:他那样大的官,能出啥事?我当时猜测:很可能是病了,要不就是遇上了车祸。表彰会一结束,我就急忙给邱秘书打电话,可他的电话一直打不通。难道邱秘书也受伤了?情急之下,我出门打个的士就向魏叔叔家跑去。
  到了魏叔叔家,我发现他的院门外站了两个哨兵,不准任何人走进院门。我见不远处有人在朝这边指指点点,就走过去问:首长家出了什么事?其中一人开口道:姓魏的和他的秘书已被带走,恐怕他以后当不成首长了!
  我惊在原地没动,半天出不了声。
  我后来走到僻静处给舅舅打了个电话,说了我见到和听到的情况,舅舅听罢半晌没有出声,我以为他没有听清我的话,刚要再重复一遍,不想舅舅这时叹了一口气,说:我估计他会有这一天,只是没想到会这样快……
  这就是魏叔叔出事后我舅舅的最初反应。我后来回去探家时听我新舅妈说:你舅舅听说你魏叔叔被“双规”后,自言自语道——你看着他盖高楼,笙歌响;你看着他楼盖起,舞姿美;你看着他楼塌了,哭声起;你只能看着,你无能为力……
  我和舅舅在一起时,还有一件事给我留下了深刻印象,就是他多次向我述说他做过的一件错事。那件事还是他当县长时发生的。不知你愿不愿听这个?愿听,那好。
  我舅舅说,在他当县长时,他们县政府办公室有一个姓庞的主任,很能干,不仅协调能力强,而且机关公文写得好,不管什么样的材料,只要一经他的手,都很出彩,所以那个庞主任很得他的赏识。他当县长的第二年,就力排众议,把庞主任提成了副县长。姓庞的被提为副县长的第九天早上,县政府办公室一个叫阮若的年轻干部突然闯进了我舅舅的办公室,说庞副县长昨晚去他家污辱了他的妻子,要求我舅舅对姓庞的进行惩处。我舅舅说:我当时很意外,就问他是怎么个情况。他说他昨晚吃过饭后带了孩子出去散步,不在家,他妻子刚洗完澡时,庞副县长为一份材料的事来敲他家的门。他妻子以为是他回来了,就没穿衣服来给开门。门一开,他妻子愣住了,庞副县长就一下子抱住了他的妻子,虽没有进行奸污,但乱摸乱吻……
  我舅舅听罢,当即就问他愿不愿让公安局来处理此事。那干部摇头说,他不想让此事弄得满城风雨,他们夫妻还得在这个小城过日子,只希望组织上能在内部惩处姓庞的,让姓庞的以后别再欺负他们。我舅舅待阮若走后,立刻就把庞副县长叫来问情况,未料庞副县长一听就跳了起来,说这完全是对他的污蔑,他昨晚一直在办公室加班,有两个人可以为他作证。庞副县长还说,他平时为工作上的事批评过阮若几次,没想到他会捏造此事来诬告他。我舅舅待庞副县长离开后当即叫来了那两个证人,那两个证人都证明昨晚那个时间他们与庞副县长在一起。
  我舅舅说,他随后作出判断:这件事是那个阮若无中生有,故意毁坏庞副县长的名声,以报复庞副县长平日对他的批评。他于是叫来另一个分管机关事务的副县长,请他和那个年轻的阮若谈谈,给予适当批评,把这件事平息掉。
  未料三天之后的那个晚上,年轻干部阮若和他的妻子竟撇下一个年幼的女儿,双双自杀身亡。那对夫妻留下遗书,说姓庞的副县长其实在那天晚上还实施了奸污,夫妻俩怕事情传开无脸在小城活着,才轻说了真相,没想到这个作恶者倒打一耙,他们不想活在这个官官相护的丑陋世界上……
  舅舅说他闻讯后震惊无比,当即下令公安局彻查此事。两天后,真相大白:姓庞的果真是强奸了阮若的妻子;那两个证明庞副县长无辜的证人是姓庞的安排好的;姓庞的早就对那个少妇生了淫心,他原以为对方会把这种丑事咽到肚里……
  舅舅说他得知真相后整整一天没有走出办公室,也不让任何人进他的门,他就坐在办公桌前边抽烟边前前后后地想这件事情。舅舅说,那是他第一次感觉到手中权力的重量,原来它竟可以间接地杀人,真的可以决定人的生死。舅舅说,只要他稍微慎重地换上另外一种处理方法,那一对年轻夫妻就不至于去死。他所以这样草率,是因为在他的内心里,先就存在着一个结论,认为上一级的官员,通常不会比下级官员的做人水平低。他说他错把职务的高低和人格的高下混在了一起。除此之外,还有一个隐秘的心理动因,就是不想承认自己亲手提拔的官员会出问题,相信自己看人不可能看走眼。也是因此,当阮若来反映问题时,自己内心里首先就对他充满了排斥感……
  舅舅说他对阮若夫妻生了深深的负罪感,说他多次想去寻找他们遗下的女儿,想给那孩子一些关照。可惜没找到,据说收养她的人家有意切断了和熟人的联系,不想让那个孩子再受到伤害……
  (9)秘书郑方繁:
  我跟随万彤书记时间不短,从他担任省城市长的时候就开始了。我在清河大学经济管理系毕业后留校任教,当讲师。突然有一天,校长通知我去市长办公室,说市长欧阳万彤找我有事。我当时很吃惊,一个省城的大市长找我这个小讲师干啥?我去见他的时候,他握住我的手说:我是从《经济参考》那本杂志上读你的文章《中国中部城市的经济突围》,才知道你的名字的,我今天找你来,是想同你商量,来当我的秘书怎么样?我自然很感意外,可我知道,这对自己是一个机会,是一个有可能把书本知识变成社会实践的机会,于是就没有犹豫,点头说:中!他笑了,说:好,痛快!那你三天后就来上班吧!
  三天后,我果然坐在了市长秘书的办公桌前。自此一干多年,我跟着他先后到了市委书记、省委副书记和省长的位置上,我俩相处得一直很好!
  他退休前,曾问我愿不愿回清河大学担任副校长同时兼职教书。老实说,我当然想,我这么大年纪了总当秘书也是不合适的,可看着他当时的身体健康状况不是很好,心情也很糟,就没好意思说想走,就想再陪陪他。可没想到,这一陪就一直陪到他西行远去了。
  去年秋天枫叶红了的时候,我陪他去郊区一片枫树林里赏红叶。我们下车走到一株浑身披红的枫树前,我正想给他拍张照片,不想他忽然指着天空要我看,我抬头望向空中,只见一群大雁正在向南飞。他说:小郑,这情景和我最近的梦境很相似,我最近又开始做梦梦见大雁,就是看见大雁在空中飞过,与此刻情况不同的是,我梦见的只是一只大雁在飞。
  我当时笑了,说:这倒很有意思,这是不是预示着你也想和大雁一样,去南方休息休息?你要真想去南方的话,我可以安排,咱们可以去海南住一段时间。他摇摇头说,不用了,梦当不得真的,到什么地方住也没有住在家里好。
  那天他让我拍一张大雁南飞的照片,可惜那群大雁飞远了,没拍成。
  说他患老年痴呆症?这是胡说的,我不知道这消息是从哪里来的。我跟他这么多年,他的思维一直很敏捷,从未有一点痴呆的迹象。我不知道这消息是不是与那张莫名其妙的诊疗单有关系。
  那是他还在位时的一个春天,办公厅通知让去省人民医院参加一年一度的体检,我陪着他去了。那只是一次例行的检查,检查很顺利,他除了血脂高之外,未发现有其他的健康问题,我和他谈笑着回到了办公室。但第三天的傍晚下班时,财政厅一位和我年龄相仿的朋友在走廊上拦住我,悄声问我:听说欧阳省长得了老年痴呆症?我一听笑了,回他道:完全没有的事,你从哪里听到的这消息?他神神秘秘地从裤兜里掏出一张纸让我看,我看清那是省人民医院的一张诊疗单,上边写着欧阳万彤的名字。单子上写着,经心理学测验和血液学及神经影像学检查,疑似患轻度老年痴呆症,可少量服用胆碱酯酶抑制剂,继续观察。当鼓励其多参加社会活动和日常家庭生活活动。
  我当时看完,很生气地说:完全是胡说八道,欧阳省长从来没得过什么老年痴呆症!随后我就走了。
  没想到这消息在省委省政府机关传开了,机关干部们都以为欧阳省长得老年痴呆症了,我这时才想起去查谣言的源头。于是找到财政厅的那位朋友,让他把那张所谓的诊疗单给我,他说:那天,听到你的否认之后,我就将它撕掉扔了。
  我问他是从哪里得到的那张诊疗单,他说,是他打开办公室门后在地上发现的。我虽觉得奇怪,但以为是什么人在搞恶作剧,是在开玩笑,也就未将此事放到心上。
  欧阳省长一直不知道这事,我没有给他说过,别人更不敢给他说。他要知道了岂不要气死?
  我和欧阳省长在一起相处很轻松,他不是那种一天到晚都一脸肃穆的人,只要得了空,他愿同我聊天,聊的话题可谓海阔天空。记得有一次我们聊到了人的坚强,他道:要说坚强,我们家得数我娘,我小时候经常见娘红着脸去向邻居借东西,不是借杂面就是借苞谷糁。有一次是借盐,就是吃的盐,娘让我去东邻的一位大伯家借,给了我个小碗,我到了大伯家门口,喊了一声:大伯,娘让我来借点盐。大伯阴沉着脸从嘴上取下旱烟袋锅,说:嗬,又借?说完去他家的盐罐里摸出三颗大些的盐粒,扔进我端的碗里,说:够你们吃一顿了,借给你们家东西都是肉包子打狗。我那时八岁,已能听懂他的话意,我把盛着三颗盐粒的碗交到娘手上时,发怒地叫:以后别叫我去借东西!娘啥也没说,娘只是低头抹眼泪。我爹那阵子捏着赶牛的鞭子过来,一看碗里的三颗盐粒,也朝娘吼:谁让你借盐了,一顿不吃盐能死人吗?你个贱女人!娘不回嘴,啥话也不说,只是一边抹着眼泪一边给全家做饭……
  他说,我娘要不坚强,我们家的日子早过不下去了。
  他还同我聊过他早年的志向。他说,我本可以不当官的,我娘说我满月抓周时抓的是一个唢呐和一支画匠的画笔。要是我这一生一直学吹唢呐或一直画画那该多有意思,吹好了,当个唢呐演奏员,可以伴奏也可以独奏,那多好!自己心里闷了,拿起唢呐就吹一曲,《一枝花》《抬花轿》《庆丰收》《黄土情》《驻云飞》《江河情》《金蛇狂舞》《断桥残雪》《荷风细雨》,哪支曲子也能让人心旷神怡。我这一生要吹唢呐,大概也能赚不少钱了。
  我笑着提醒他:那你就当不成省长了,吹唢呐的很难提拔成官员。
  他道:你这话和当年我爷爷的话有点近似。我小时候,我姑姑请村里一个会吹唢呐的叔叔教我练习吹唢呐。我爷爷看见后,夺过我手中的唢呐就扔了,说一个男娃子吹这个东西长大了能有啥出息?吹拉弹唱,进不了官场。我姑看见自然不高兴,就说这样小的娃娃,哪里就要去懂得当官的事?爷爷说,当个男子汉,就该到官场里去混个名堂……
  他聊起往事时,两眼总是眯着向窗外的天空看去,似乎想重新看清那些已逝去的岁月。
  一个人当了省长,我们都觉得他很风光,有车有房有人奉承有人鼓掌,干什么都有人代劳,日子过得很美妙,其实,这只是看到了一面。还有另一面很少有人看到。我作为他的秘书,整天跟他生活在一起,有幸看到了省长这个职务的另一面,这另一面就是不自由。比如吃饭,我们一般人吃饭都是一次吃完,可当省长有时一顿饭得吃四五次。北京的、邻省的重要领导来了,你省长得出面陪一下吧,有的中午同时有五桌饭需要他到场。他每场坐个十分钟,说话又占去了不少时间,每场都只能匆匆吃几口,这日子有意思吗?再如如厕,咱普通人如厕,轻轻松松多长时间都行,可他那边如厕,这边好多人在等着向他请示、汇报,等着他开会、指示,等着他出门上车,他又患着便秘,需要时间,怎么办?常常见他很痛苦地走进卫生间,又很痛苦地走出来。再如穿衣,我们一般人一天只需穿一身衣服就行,可省长不行,这个场合只需要穿夹克衫休闲装,那个场合又需要穿西服,有时两个场合转换的时间很短,只能在车上换,车边走他边换衣服,在车上换裤子是个极其麻烦的事情,弄不好下车时就会出洋相。
  他辞职的事我当然知道。
  他为什么辞职?我也很难说清楚。辞职的前一天,他还在精神饱满地参加全省农村工作会议,还笑逐颜开地说要在夏收前去十个小麦主产县看看,可是第二天下午,他就让我陪他去省委梁书记的办公室,亲自把他手写的辞职书交到了梁书记的手上。我记得他进了梁书记的办公室后,梁书记的秘书还没把门关上,他就开口说:梁书记,我经过慎重考虑,决定辞职休息,这是我的辞职书。我在惊怔的同时看见梁书记也一怔,只见他瞪住万彤省长,吃惊地问:为什么?
  万彤省长这时才朝我和梁书记的秘书挥挥手,示意我俩出去。
  那天,他和梁书记一直谈到天擦黑,足有两个小时。我和梁书记的秘书一直守在门外。平日,秘书们到一起,是免不了说说笑笑的,但那天我和梁书记的秘书都无心说笑,我们俩都意识到万彤省长的辞职是清河省政界的惊天大事,我们都在想这件事发生的原因和影响。尤其是我,万彤省长的辞职对我的前途影响最大,政界里的人都知道,秘书的命运是和领导的命运连在一起的,领导没了职务没了权力,秘书的命运也会发生很大的变化,有些变化还是难以预测的。
  本来,一个人当官当到省长,按世俗的评价,那人生已是非常辉煌了。通常这个时候,都会考虑怎么再进一步,要么是当省委书记,要么是到北京去,到国务院有关部委任个职,但他却突然要辞职。我后来仔细回想分析,觉得他的突然辞职,原因可能有几个。第一个缘由,很可能是他夫人做的什么事情出了问题。当然,这些话,你不能写到传记中去。
  他的夫人常小韫,与我的老领导欧阳万彤结婚后,最初几年,口碑非常好,在我们省的省级领导夫人中,是人们反映最好的一位。我最初同她接触时,感觉也好。她那时不过问政事,不插手丈夫的工作,不招摇自己的夫人地位,不收他人送的钱物,对我们这些工作人员,也很客气礼貌。但不知不觉地,她开始变了。我最先注意到她的变化,是她穿得越来越讲究了。她是普通人家出身,原来对穿并不在意,平日都是一身警服,不上班便是寻常的衣裤,偶尔穿条裙子,无论是式样还是布料,和机关干部们的夫人也没啥两样。大家看见她,都觉着亲切,会随口叫她一声常警官。可慢慢地,她穿警服的时候少了,穿漂亮时装的时候多了,起初是买省内的一家名牌服装公司生产的女装,后来是买国内有名的两家时装公司生产的女装,再后来,就是买国际名牌时装。她逛名牌时装店的时间越来越多,不论是在省内还是去北京抑或是出国,她的很多时间都是在时装店里打发的。我们这些工作人员,陪她买时装的时间也越来越多,一开始是司机陪,后来是警卫员陪,再后来是我陪。她买的各种名牌时装越来越多,万彤书记因和她有年龄差距,有点宠着她,对她买好衣服的事也没过问。说实话,她比其他省领导的夫人年轻,又原本长得人眼,一穿上名牌时装也确实漂亮,以至于其他省领导的夫人在穿衣上都向她学习。她穿啥牌子,别的夫人就也穿啥牌子,可以说,她在省领导夫人这个圈子里,领导着服装潮流。机关里有人见她喜欢时装,过年过节就想方设法送她衣服。万彤书记渐渐注意到了这个事情,提醒她小心负面影响。她没有在意,说:穿件衣服,又不是干坏事,怕什么?
  可能就是为了经常展示她拥有的漂亮衣服,她不想再穿警服,要求换一个不需穿制服的工作。她让我出面问问省政协机关愿不愿接收她,并交代我先不要给万彤省长说。省政协的领导一听说她愿来,立马回复道:非常欢迎!然后又是我出面为她办了调动手续。手续办成之后,她才给万彤省长说。万彤省长不高兴,可生米做成了熟饭,他只能皱皱眉头作罢。
  她到省政协工作之后,分管与企业界委员的联系事宜,这样,与企业家们的接触就多了,有的人一听说她是省长夫人,就想办法与她套近乎。她一开始颇警惕,尽量回避。后来一个名牌服装生产商邀请她去视察一条新引进的生产线,这是她的兴趣所在,于公于私都有理由,她就很高兴地去了。那老板领她看了生产车间后,带她去了新装试穿室,要她试试几款新设计的秋装,这撩起了她的兴致,她在试衣间里试得满心欢喜。那天临走时,老板把她觉着好的两套衣服放进了她的车里,她只稍稍推辞了一下就收下了。自此,那位老板隔三岔五地来找她去试穿新衣,不断地送她新设计的衣服,她对那位老板就越来越有好感,越来越看重,越来越想给那位老板以帮助。后来,那老板说想在厂区附近再要一块地以扩大厂房,问她能不能给省市领导打个招呼开个绿灯,她当即满口答应说:好,我让郑秘书去说。我一听这话,心里直打怵,因为万彤省长给我们工作人员交代过,谁也不能插手房地产领域的事,说这个领域里金钱成堆,最容易把人打倒。可如今他夫人说了,我也不能不办,我就给省城主管房地产的一位副市长打了招呼,请他关照一下那个老板,那位副市长见我出面,也就答应了。那之后,夫人去试衣的时候更多更勤,对此,我不敢多过问。后来我听说,那老板早已让设计师记下了她的身高、臂长、腰围、胸围、臀围、肩宽等身体资料,专门根据她的身材设计定做衣服,有时还专门从外国请来设计师为她设计衣服,所以她每次试衣都觉得特别合身特别开心。没有多久,那位老板真的拿到了他想要的那块地。老板为了感谢我,也给我妻子送来了一套衣服,给我送了一张银行卡,卡上有五十万元感谢费。卡和衣服我当即退回,我一个小秘书,可不敢惹这麻烦。我退回衣服和银行卡的第二天,省长夫人也拎着一套衣服找到我说:你去把这身衣服和这张卡退回去。我一看,卡上写着一百万。天呀!不退可是要出事的。我退完衣服和卡回来,夫人找到我特别交代:这件事到此为止,万彤省长那么忙,此事就不必给他报告了。我明白她的话意,就是别把这件事说给万彤省长,以免他发怒批评。
  但我没想到,那位服装厂老板拿到地后,并没有扩建厂房,而是盖了几幢二十几层的商住楼。在不是商住区的地方突然出现了商品住宅楼,建设厅当然要过问。那位老板又提着几身好衣服来找省长夫人,请她代他们向省建设厅疏通。省长夫人可能也意识到事情严重,迟疑了好一阵,先批评了他们不该乱来,命令他把衣服带走,之后又找到了我,说他们已经为建房投入了巨资,半途停下必会破产,让我去向建设厅说情。我明知这是违规的事,可怕惹省长夫人不高兴,在万彤省长面前说我坏话,只好又违心地去办了。建设厅见我出面协调,以为是万彤省长的意思,也只好不再追究。其实,万彤省长的确对这些事情一点也不知情。这是真话,并不是为他打掩护,他已经去世,为他说假话还有什么必要?
  在人事方面,她一开始确实很谨慎,基本上不插手,连她弟弟升迁的事,她都不干预,但有一件事,让她开了戒。我们省一家玉器厂的老板是省政协委员,有一天送给她一份请柬,请她参加该厂展销大楼的开业仪式。她以为是一项工作,就让我陪着去了。我那天没别的事,加上对玉雕艺术有兴趣,就高高兴兴地想去一饱眼福。那个展销大楼盖得很气派,厂里的各样玉雕精品几乎都摆了出来,但她对那些大型玉雕没有兴趣,目光一掠而过,只是在走进摆放玉镯的展厅时,才两眼放光了。她在展柜前停住了脚步,饶有兴致地看着那些玉镯。那老板见状就赶忙上前介绍说:玉镯是女性的护身符,白玉镯有镇静、安神之功;青玉镯可避邪恶,使人精神旺盛;翡翠镯能缓解呼吸道系统的疾病,能帮助人克服抑郁;玛瑙镯能清热明目。你的手腕圆润皮肤细腻加上你气质高雅,戴这只和田圆玉镯最合适。说着,从展柜里取出了一只递到了夫人手上。夫人只顾戴上欣赏,没去看那价签。我看了一眼,不由得吸了一口冷气:八十八万元呀!夫人根本没有玉的知识,压根不知道那玉镯会这样贵,她大概以为这只是个小礼品,所以没有客气就戴在手腕上往外走。老板此时让人取了一个精致的玉镯包装盒,把价签放进去后交给了我。我轻声向老板说道:这样贵的东西,她怎么付得起?老板笑了:我们表示一点心意,怎能让她付钱?再说了,金银有价玉无价,那价签也是我随便写的,你就放心吧……
  那天回到省长家,我犹豫了一下,还是把那个装有价签的包装盒放到沙发上了。我想让她知道那只手镯的价钱,好心中有数。果然,第二天她就打电话问我,那价签上写的数字是真的还是假的?我告诉她,按目前市场上和田玉的价格,应该是真的。她问我:那怎么办?退给他?我听出她话音中的不舍,只好说:既是已经拿了,再退回去,公司也会觉得难堪。她哦了一声,犹豫了好长时间,才说:我们去把镯子退给他吧,咱不能要这么贵重的东西……
  我估摸着那位公司老板不会无缘无故就把这个贵重的镯子送人,他一定有什么目的。果然,我和夫人去退镯子时,那公司老板叹口气说:我的确是有事想麻烦夫人,你既是这么决绝地退了这个镯子,我也不好提了。夫人道:你究竟有什么事?凡我应该帮的,就帮,并不是说只有收了礼才帮。那老板说他的儿子在省工商局任副处长三年,最近处长高升,空出了位置,但竞争者多,能不能请夫人出面为他儿子说句话。夫人听罢沉吟了一下说:我一向是不管这些事的,但你这件事我去试试。回到家,她对我说:你给组织部的焦副部长打个电话,就说我请他帮帮这个忙,回头我再同我们那口子说。我自然得依令而行。这件事后来办得很顺利,可我估计,她并没有给万彤省长说。大约是从这件事以后,她可能感觉到办这类事不难,就开了口子,管这类事情越来越多了。后来,她的同乡、同学、朋友中有想提升的,不敢找省长,都是悄悄找的她。她通常不在家里见这些人,都是应约出去,在一些饭局上答应了人家,然后或是让我出面去协调办理,或是她亲自出面找有关领导。她办这些事我不知收没收人家礼物,但肯定会留下后遗症也就是把柄,会不会有人抓住了这些把柄,使得省长不得不辞职?
  不过最后,梁书记说服万彤省长收回了辞职书,由这点看,似乎又不是因为他夫人的事……
  造成万彤省长辞职的另一个缘由,也有可能是潜龙河沿岸的水土治污问题引起了大麻烦。有一段时间,潜龙河沿岸几个县的癌症病例高发,而且新生婴儿的畸形率很高。,省报一名记者因此沉下去采访,发现原因是位于潜龙河上游的海富矿业集团排出的污水太多,不仅污染了潜龙河水,还将两岸的不少土地也污染了,靠河近的农田土壤里镉、铅、砷含量超标。那名记者据此写了一篇内参,万彤省长看了这篇内参后,当即批示:请省环保厅迅速组成专家组核实此事,若属实,应尽快拿出治理意见报我。不久之后,省环保厅呈文,证实记者所写的内参内容属实,建议强制海富矿业集团不再排出污水。万彤省长在看到环保厅呈文的第二天,就带上我、省府办公厅主任,省工信厅厅长、省环保厅厅长,驱车去了位丁潜县的海富矿业集团,预先并未给集团领导打招呼。我们到了潜县,没有先去集团总部,而是直接去了几个矿场,现场看到了采矿、选矿的污水怎样直接排进了潜龙河。海富矿业集团是省内有名的大型民办企业,每年的产值近百亿元,集团老总海成贵是省内的著名商人,平日为人傲慢骄横。当他的下属向他报告说又有一伙人在查看他们的排污情况后,很快气势汹汹地带了一帮保安赶来,想赶我们走。看见是万彤省长,才慌慌地换上笑脸,说他是来请省长去给集团总部的员工讲话的。省长看见他,也没客气,当即冷着脸告诉他:第一,立即停产,关闭所有采矿矿场;第二,尽快安装治污设备,待所有治污设备运转起来确定不再排污后,才能恢复开矿;第三,出钱帮助地方政府治理已被污染的河水和土地,争取使河水重新变清,使农田土壤中的重金属含量降下来,究竟出多少钱,由省环保厅和你们在一起仔细评估后确定……
  海成贵一开始还脸带笑容地听着,听着听着就也冷起了脸。万彤省长说完后,他淡淡地说了一句:好吧,谢谢省长对环保问题的关心。
  万彤省长随后去了潜龙河沿岸受污染最严重的几个村镇察看详情。就在当天晚上,省长夫人由省城来了一个电话,电话是打到我的手机上的,说有急事,请省长马上接电话。我把电话交给省长,就听夫人说:刚才省府办公厅的林副主任,领着海富矿业集团的一个副总,送来了一尊用纸箱装着的释迦牟尼佛像,挺大,我一开始以为是陶瓷做的,加上觉得拒绝佛祖进家也不吉利,就让他们放下了。待他们走后,我打开包装才发现,原来佛像是用纯金做的,总有五十来公斤,怎么办?给他们打电话他们不接。省长阴着脸让我通知省公安厅的房厅长,立即派人去他家把那尊金佛像先搬到公安厅存放。这件事情刚处理完,潜县的环保局局长就来电话报告,说海富矿业集团所属的所有矿场,今天只停业一个下午,傍晚又全部恢复了生产。省长铁青着脸听完了我的汇报后,要我立马拨通海富集团老总海成贵的电话,电话一接通,省长就生气地对海成贵叫道:你为何对我阳奉阴违?就因为你送了个金佛给我?告诉你,金佛我已送省公安厅,你必须马上给我停产!
  电话里的海成贵先是带点求饶的口气说:省长,那么多矿场,关闭一天就损失上千万元呀,这既是我海富集团的损失,也是咱省工业生产的损失,我和我的股东丢掉的是金钱,省政府丢掉的是GDP提升的数字,你丢掉的是政绩呀!你就让我边生产边安装治污设备吧。
  省长语调冷硬地说:咱俩都想想那些得癌症的人和发育不正常的婴儿吧,一家只要有一个人得了癌症或生了一个畸形婴儿,你说他们的日子还怎么过?我不要这政绩,你也别要那么多钱了,钱挣多少是个够?立马给我停产!什么时候安装好了治污设备,再开业……
  我和同去的那些省厅领导,都以为省长发了这么大的火,海富矿业集团肯定停业了。没想到三天后潜县环保局局长报告,海富集团的所有矿场均未停业,都在正常生产。这可把省长气坏了。说实话,我当时也是怒不可遏,我立马给海成贵打电话,但他的手机关机,打到他们集团总部办公室,回说海总外出了。省长当即令我通知潜县县政府,停止给海富集团的所有矿场供电供水!
  这个命令一下,海富集团的矿场才算停下了生产。万彤省长交代我,省府办公厅每十天要让潜县县政府汇报一次海富集团治污的进展情况,要一抓到底。
  我当时估计,省长的决心如此坚定,海富集团必会服从照办的,没想到海富集团根本不想把一大笔钱花在治污上,没有去购买和安装任何治污设备,而是到处找人找关系,企图软化万彤省长的决心。我从第三天起,就开始接到各方面官员为海富集团求情的电话,有本省的副省级官员,有邻省的省级官员,有中央有关部委的官员。对这些电话,我不敢不让万彤省长接听,但我看得出,他每接听一次,怒气就累积一层。他不能对这些人发火,只能在放下电话后,气得拍桌子和在办公室里来回踱步。他对我说:这个海成贵是想让我感受到他的关系网有多厉害,想压我放弃治污的决心,好吧,我就看看你有多大本领!
  在海富集团停产的第十三天傍晚,下班前,万彤省长办公桌上直通北京的那部保密电话突然响了。我见省长拿起话筒,就急忙出了他的办公室进了我的办公室,对这类电话,我是不能听的。但我的办公室和省长的办公室就隔着一面薄墙,话筒里的来电声音虽听不见,可省长的声音是能听见的,何况省长大概是因为冲动,音量挺大,我想不听都不行。省长的声音分明是在辩解:……我并不是对海富集团有什么成见,更不是歧视民营企业,也不是不担心GDP数字的下滑,我是害怕水土污染会造成更大的恶果,担心更多的人得上癌症,担心出现更多的畸形婴儿……我是应该检讨,我的工作方法是有问题,自我任省长后,全省经济发展速度确实放慢了些……
  我明白,这个电话是为海富集团的停产而来的。
  那天傍晚,万彤省长放下电话后许久没有动静。下班时间早过了,应该下班了,我隔了门缝向他的办公室里看了一眼,发现他抱头趴在办公桌上一动不动,我估计他是因为心里难受,没敢进去惊动他。那个傍晚,他在桌上趴了一个来小时,我在外屋也一动不动,直到他起身去洗脸时,我才进去收拾文件。他那天临出门对我沉声交代:告诉省环保厅,可以让海富集团边开工生产边安装治污设备,但一定要安装,不然,一个月后,我还停他的产……
  这件事,是不是造成他辞职的一个缘由?
  我说不清楚……
  我想了想,可能促成万彤省长辞职这件事的第三个原因,是一件在北京发生的事。这件事知道的人极少极少,我可以告诉你,但你切记绝不能写进传记里。
  有一次,我陪万彤省长去北京中央党校学习,他住校内,我住校外的一家宾馆里。那家宾馆里住的差不多都是我这样的陪读秘书。我们这些陪读秘书的任务,是为领导提供服务。服务的内容包括起草领导在校内各种讨论会上的发言稿;安排领导读书之外的各种宴请和赴宴事宜;联系拜会各部委办的头头包括看望更高层的领导,也就是跑项目;此外就是送洗领导的脏衣服等等杂事。有的省市领导的陪读人员并不限于秘书一人,还有省府市府机关的笔杆子,以起草领导在学习期间需要发表的文章。
  应该说,在那些秘书中,我的任务最轻,我的事情最少,因为万彤省长是研究生毕业,文字水平高,他看不上我替他写的文字,他的发言稿和文章都是他自己写的;他这人又不喜欢让别人洗他的内衣,他的衣服也都是他自己动手洗,我就省去了好多事情。我在那儿要做的,主要是为本省的各种建设项目,联系安排省长去见有关部委的领导和与司局一级的干部疏通协调,很多项目,你不跑是争取不到的。
  这天上午,几个手上一时无事的秘书喊我过去打牌聊天。我这人喜欢看书,对打牌的兴趣不大,可我又不能不去。这种秘书间的打牌聊天其实是交流各种情报信息的最好机会,再就是对一些大的事情交流看法,很多事情都是秘书们先在一起通气,统一认识,然后再说服各自的老板做出决定的。据说,那些年京城里的好多事,都是京城里的几十个重要秘书促成的。就是在这天上午的打牌聊天中,我得到一个重要信息:国家规划中的一条高速公路干线要提前到今年开建,这条路有将近四百公里通过我们清河省。目前,已有不少大员的公子想得到这条高速公路尽可能多的标段承包权,估计激烈的竞争很快就要开始。
  我把得到的这个消息告诉了万彤省长,提醒他可能会有人因此事找他。他听后沉吟了一会儿,说:告诉省交通厅厅长,如果我此后不得不让什么人去找他们,要他们一律按规定办事,不能给予任何照顾,但尽量不要在言语上伤害对方。
  我的判断和估计没错。果然十来天之后,清河省驻京办主任来电报告,说京城有名的一位公子通过他们,想请万彤省长聚聚。万彤省长听说后皱皱眉头,我知道他有难处,不去吧,怕因此开罪那位公子的父亲;去吧,又怕他提出高速路建设上的要求。这顿饭不是好吃的,他犹豫了半天,还是决定:去吧,不去就是不给人家脸面,等于现在就把人家得罪了,晚得罪总比早得罪好,去了看看他说什么。
  那顿饭安排在市内的一个会所里,那会所从外表看并不起眼,里边却装饰得十分豪华气派。我和万彤省长都见识过不少高档聚会场所,但这里的排场还是让我和他都吃了一惊。亭台楼阁,流水游鱼,紫檀家具,墙上挂的全是名画,室内摆的有清宫的用物,地上铺的都是丝织名毯,来回服务的全是绝色美女。做东的是那位公子,陪客的是另一位有名的公子,两位公子热情邀我们入席,先说了一通“久仰万彤省长大名,今得相见,很是高兴”的寒暄话,之后便说两位的爸爸对万彤省长的印象是何等的好,说两位的爸爸常夸奖万彤省长的政绩,估计万彤省长肯定还要高升一类的话。接下来就是劝酒、喝酒,三杯酒喝过,那位公子才开口说道:万彤省长,有件小事想麻烦您帮忙,在您,可能是举手之劳;对我,则是养家糊口的大事。万彤省长这期间一直是面露笑意不说什么,到此时,知道是不说不行了,便道:不必客气,有什么事尽管说,凡我能帮上忙的,必会倾力相助。那公子就开口说了,说的果然是要承包清河省境内那条高速路的全部标段。万彤省长听他讲完,表态道:这条高速路规划设计的时候我知道,但开工建设的事目前还没有正式通知我们。你们得到的消息若属实,届时自会满足你们的要求,谁来帮我们建设都是好事,何况是你们。郑秘书,你记住这事!
  我急忙点头。
  饭吃完的时候,做东的那位公子拍了一下手,立刻从外边进来两位穿旗袍的姑娘。那两位可真是地道的美女,丰胸翘臀,细眉大眼,体形苗条。两位美女的雪白大腿在开衩很高的旗袍下若隐若现,身上的香水馨香诱人,弄得我都不敢睁眼细看她们,尤其不敢细看她们的腿。
  两位姑娘,陪这两个老板去洗个澡放松放松,一定要陪好呀!那做东的公子一脸郑重地交代她们。
  请吧,二位!她们俩分别朝省长和我走来。
  万彤省长这时含笑摇头,对那两位公子说:二位的盛情我们心领了,因为明天要参加学校的大会发言,回校还要准备发言稿,就先告辞了,待以后有空,再来打扰。说罢,起身就往外走,我急忙跟了出去。在返回的路上,万彤省长低声交代我:他要标段不是要真的参加建设,而是为了转卖承包权。你给省交通厅交代好,投标开始前,一定通知这位公子来,但一定要和其他的投标者一视同仁,不得有任何照顾,他到那时再找其他关系来说,也晚了……
  我当时心里就直打鼓,这样处理自然可以阻止他们转卖承包权,对高速路的建设有好处,但对省长本人并不好,会有后遗症的!
  后来,省交通厅按我的交代,提前通知他来投标,他兴冲冲来了,原以为是走个过场就把承包权拿走,没想到是真的让他和其他人一样正式投标,这下他傻眼了。他的标书根本就是糊弄性的,完全没法中标。他是怀着对万彤省长的满腔愤恨离开省城的,临走前,他打来电话,说要见省长。我告诉他省长去香港招商了,他恶狠狠地对我叫道:你告诉欧阳万彤,他有点胆大包天了,什么人都敢玩,玩到了我的头上,老子要让他吃不了兜着走。不就是一个鸟省长嘛,让他当他是省长,不让他当不就是一个草民!妈的,咱们走着瞧……
  他在电话里的骂声,万彤省长在旁边全听到了,我看见省长铁青着脸,把手边的一个铁皮茶叶盒拿过来捏着,直到把茶叶盒都捏扁了……
  这件事过后,我听见北京来过几次电话,每次省长接完电话后都坐在椅子上半晌不说话。
  我想他心里肯定在倒海翻江…..
  此外还有一件事,因涉及到今天仍然在世的省领导,不能细说,但它也可能是促成万彤省长辞职的原因。我可以概略地说给你,不过只供你分析时使用,你一定要答应我不能泄露出去,更不能写进传记里,否则,你我都可能会有麻烦。
  这件事的开端很小,国家教育部派了一个工作组来清河省检查高等教育情况,工作组就住在清河大学宾馆。这天晚上十点来钟,工作组里一位姓廖的年轻女士所住的房门被敲响,廖女士隔着房门上的猫眼一看,敲门的男子她并不认识。她本来可以不开门,但又担心是清河大学里有人来反映情况,何况这是大学里正规的宾馆,就毫无警惕地开了门。开门之后,那男子说:跟我走吧。廖女士有些奇怪,就反问他:去哪里?那男子听了这话就很生气,恶狠狠地说:到了那里你不就清楚了?廖女士就更惊奇了:这人怎么如此不讲礼貌?便也有些生气地说:你不讲清楚去哪里我怎么可能跟你走?那男人见她这样回话,不由分说,上前抱住廖女士并把手里的一块毛巾捂到了她的嘴上。廖女士刚要挣扎,却忽然身子一软靠在了男人的身上,原来那毛巾上蘸着乙醚。那男人挟着被迷倒的廖女士就要下楼,所幸工作组的另一位同志外出回来,恰巧碰见了他们。那位同志忙问怎么回事,小廖得了什么病?挟持廖女士的男子见势不妙,把廖女士朝对方身上一推就跑了……
  这件事第二天自然就成了清河大学的新闻。刚好第二天上午按照预先的安排是万彤省长会见教育部工作组全体成员,会见前,我把了解到的昨晚发生的这件意外告诉了万彤省长,建议他在会见时向工作组表示歉意。万彤省长一听这事就火了,立马把市公安局局长叫到清河大学,要他当天就把这件案子破了。还好,宾馆楼道里安有摄像头,那男子的面部和身影拍得清清楚楚,而且那男子的车就停在学校里,车号也都被摄像头拍下了,学校的门卫也多次见过这人,公安局没费多少劲就抓到了那个名叫大熊的男子。这一问才明白,大熊那晚奉命要去宾馆的四一一房间领一个年轻女人,因为喝了点酒,糊里糊涂地跑到了三一一房间去敲门,巧的是三一一刚好也住了一个年轻女人,也就是廖女士,所以就闹出了这桩惊动省长的案子。
  照说这件事可以到此了结,反正也没有造成大的恶果。可审问大熊的警察从毛巾上的乙醚闻出了其他味道,没有就此罢休,追问大熊要去四一一领的年轻女人是谁,大熊吞吞吐吐说是清河大学一个大三女生。警察再问:你要把这位大三女生送到哪里?
  东郊的南宋花园。
  送到那里干啥?
  不知道。我只管来领了人开车送去,别的不问。过去都很顺利,敲开门女人就会跟我走,没想到这次弄错了。
  平时多长时间送一次?
  有时是两天,有时是三天,有时是一周,时间不等。
  每次送的人都不一样?
  是的,全是新面孔。
  谁让你领人送去的?
  我的老板。
  你的老板是谁?
  国际飞腾的总裁简谦延。
  简总裁要你把这女生送给南宋花园的哪栋别墅?
  今宵聚。
  谁在那里边住?
  我不清楚。
  是真不清楚,还是你愿意我把你当成拐卖妇女的罪犯处置?
  别,别,是—个省领导隔三岔五去那儿休息。
  哪个省领导?
  是一个副的……我不敢说呀……
  万彤省长怒不可遏地把这事汇报了上去,但,一直没有消息……
  (10)同乡魏昌山:
  监管方能答应你采访我,证明你挺有本领!我当然不是指我有多金贵,我其实已是一具腐尸,已经臭不可闻,只在等待彻底腐烂而已。我指的是,能进到这个地方的作家和记者此前还从没有过,你是第一位。
  你想问什么?关于我贪污腐败的经历和事实?我已经交代很多遍了,大部分也都经由报刊和网络公布了,你还有兴趣?钱和金条的事,房子的事,酒的事,艺术品的事?给谁送的事?收哪些人的礼金的事?女人的事?是不是还想问我和那个女歌唱演员的交往经过?我知道你们作家对这类事感兴趣,那么漂亮的一个女歌唱演员,怎么会与我这个其貌不扬的家伙搞在了一起?这得感谢权力!是权力让我罩在了俊朗的光环之中,从而有了魅力。什么?你不问这个?不是问这事,是问欧阳万彤这个人?他去世了?为他写传?嗨,他怎么会走得这样早?
  我和欧阳万彤当然熟悉。你要问他的事我自然清楚。他和我是一个村的,他长我几岁,小时候俺俩经常一块下水塘洗澡,连彼此身上的胎记在哪儿都清楚。按村里的排行,我叫他哥。在我们那个村子里,我俩的职务算是最高的。在我的人生历程中,他可以说是我的启蒙老师和人生导师。我俩过去是割头换颈的好朋友,后来主要是由于我的缘故,我俩才逐渐疏远并断了交往,断交的责任主要在我。当然,从今天看,幸亏我和他断交了,要不然,说不定也会把他牵连到我的案子里。
  我俩断交了对他好呀!
  我俩交往的年月太久了,讲他的事,多了去了,从哪里讲起呢?这样吧,就从一九七六年九月说起,从欧阳万彤来给我说毛泽东主席去世的消息聊起。有天后晌,他突然回到了村里,我去他家看他时,他正神色激动地和他爹说着什么。我进屋后,他住了口,开始和我聊些家常话,但我感到,他的神情明显有些不自然。随即,我就告辞了。那天晚饭时分,我正坐在我们家门前的槐树下喝清汤稀饭,边喝边看着落到碗里的几颗星星。万彤来了,说:昌山,有一个重要消息,我犹豫了一阵,决定还是告诉你!
  我当时因为肚子饿,一边喝着我的稀饭一边拿眼看他。
  毛主席逝世了!
  我停下嘴,惊道:这可不敢胡说!
  真的。公社马上就要广播了。
  我哦了一声,慌慌地站起来。
  你怎样看?
  看什么?我一时没弄懂他的话意。
  历朝历代的经验是,皇帝一死,必会生变!
  我瞪住他,心中又是一惊:变啥?
  当然是变的东西越多越好。谁上了台都知道如今人心思变。比如这土地的事,就最应该变!你想想,乡下人最关心的是啥?是吃饱饭,让肚子吃饱是最大的事!可这些年种地的人包括你吃饱过吗?没吃饱是因为什么?还不是因为每一家对土地的使用都没有权利!
  你小点声,不想活了?我赶忙朝四周看了看。
  放心,别人听不懂咱在说啥。
  可是谁敢去变?我压低了声音问他。
  当然不是你我,但肯定有人!
  你岳父说的?
  他已经去世,这是我自己的预测。
  我在越来越暗的夜色中看定他。我知道他这人在省城上过大学,平日里又爱读书看报,所以见识广,懂的事情多。
  很可能还要流点血!
  流血?我霎时觉着有一个冰冷的东西爬上了后背。
  想变的人必会遇到不想变的既得利益者的抵抗。
  谁会流血?
  不知道。
  不知道你就来吓我?
  尽管你我两个对世事没有任何影响力,但也要学会预测,凡事预则立,不预则废。
  那依你说咱们该咋办?
  啥也不办,就像你现在这样,安安静静地喝自己的稀饭,我们只需静观其变……
  后来,“四人帮”被抓之后,我不由得佩服万彤的预测能力。从此以后,我对万彤就更是信服了,但凡他说的话,我都不敢不认真去听。
  也是因此,当第二年春天万彤回来,催我抓紧复习中学里所学的功课时,我听从了。正因为我提前开始了复习,所以当一九七七年十月二十一日媒体公布国家恢复高考的消息,一个多月后高考在全国进行时,我没有任何紧张,而是从从容容走进了考场。
  我考进了清河大学历史系。这一年,我刚满二十六岁。那年头,大学生就是准官员,一毕业就可以到各级党政机关当干部。拿到入学通知书的那天,我专门跑到万彤那里,高兴地抓住他的手说:万彤大哥,我能有今天,最该感谢的人是你!没有你的预测,我不可能想起来去复习功课,不可能这么顺利地考上大学。说吧,要我怎么回报?他笑了,说:你现在能回报我什么?请我吃顿蒸红薯?罢了,等你以后有本领了再回报我吧……
  一九七八年,万彤放弃了在县里的工作,也考进了清河大学历史系当了硕士研究生。我俩本来就是好朋友,这时自然经常在一起。有天晚饭后,他把我叫到学校外边,一本正经地低声问我:你谈了没有?
  谈啥?我一时没明白他指什么。
  恋爱。
  我摇了摇头:你看我有谈恋爱的资本吗?人长得一般,家在农村不说,还穷得叮当响,有哪个女的会看上我?
  你知道男人最怕的是什么吗?他严肃地看着我:没有自信。你要敢于大胆地去追求!
  我能追谁?我自嘲地笑着问他。
  我替你物色了一个追求对象,你要抓紧!
  谁?我的笑意退了,看来他不是开玩笑。
  你们班的武姿,她今年二十一岁,还没有男朋友。
  我愣了。武姿我很熟,上课时她就坐在我前一排,她是一个寡言少语相貌中等的姑娘。
  你对她感觉怎么样?万彤这时带了笑意。
  不错呀,猛看上去她不漂亮,细一看还是挺耐看的。
  万彤说:我发现,几乎每隔一周,总在周四的晚饭后,有一辆挂着军牌的吉普车开到学校大门外,给她送来吃的和用的东西。
  这能说明什么?
  这说明她有背景,她的家庭可能不一般,我猜,她父亲极有可能是个军官。
  她父亲是个军官她更不可能看上我。
  嗨,你可真是个窝囊废!
  我当时被他的话刺得有点生气,半晌没说话。
  听我的吧,抓紧!他说完转身就走了。
  我慢慢扬起头,呆呆地看着高渺的夜空,因为灯光的缘故,夜空里看不见一颗星星。我那时已经二十多岁,何尝不想女人,何尝不想有个女朋友?可我身上除了一点学校发的饭票外,连请一个女人吃顿烩面的钱都没有,我咋敢去追一个军官的女儿?将来吧,等日后毕了业有了正式工作,拿到了工资吃上了商品粮再找吧,到那时估计找个一般人家的女儿总是可能的,人得有自知之明呀!
  第二天上课的时候,我几乎已经忘记了这件事。可没想到,下课后,万彤又把我拉到了一边悄声说:我已经替你把约会的纸条塞到了武姿的书包里,约她晚上去黄河路电影院看电影《大河奔流》。
  我大吃一惊:啥?你怎么可以——
  我实在是怕你失去这个机会,你要是再不动手追,很快就有别人追了,我已经听说有人想动手了。今晚去吧!
  你为何要这样逼我?我当时的确有点不高兴,尽管我和他是最好的朋友,但这种终身大事我怎能让他替我做主。
  他声音很轻地说:昌山,你该明白咱俩现在的身份变了,我们将来都是要进官场拼搏的,当官和咱们当农民种地可不是一回事。官场是一个最讲人脉关系最需要人提携的地方,可我的岳父已死,我们日后怎么办?在官场里单打独斗?你现在有这样一个机会,为何不紧紧抓住?
  天!我木然地看着他,他竟然想到了这个。
  去吧,就算哥求你。何况武姿这姑娘不错,确实也值得追,喏,两张电影票已经替你买好!
  接过电影票时我的心一热,他这事做得是有些武断,但在我的同学朋友中,还有谁比万彤更关心我?同时,我在内心里也承认万彤说得对,真要进了官场,是得有人脉呀!那就去试试,丢人就丢这一回!
  那天的晚饭后,我心怀忐忑地向黄河路电影院走去。我做好了在电影院门前长时间等待之后再独自回校的精神准备,可没想到刚在影院门前站下,武姿就面带笑容地朝我走过来说:嗨,魏昌山,谢谢你请我看电影!
  我记得我当时脸立刻红了,嗫嚅着不知说了句什么。倒是武姿大方,说:走,咱们进去吧!在影院里坐下后,离电影开演还有一段时间,我一时想不起该说什么,怕说错了话惹武姿不高兴。好在武姿健谈,开映前话头一个接着一个,她先问我对几个讲课老师的看法,然后问我作业完成的情况,接着问我对我们正在学习的宋朝历史的看法。一说到对宋朝历史的看法,我的心情放松了,因为我对有关宋代的史书看得太多了,老师讲的那些内容远不到我知道的三分之一,我说话自如起来,一句连着一句,很多都是我自己的看法,武姿大概觉着新鲜,听得很入迷。电影开演的时候,武姿凑近我的耳朵说:看来,你没有把书读死!她这句夸奖让我很受用,就扭头朝她笑了一下,没想到她见状又接着说:魏吕山你知道不,你笑起来很好看。可能是她这话有一种鼓励的味道,我也胆大了,说:再好看也没有你好看,你可是咱们班里最好看的女生!
  没看出来,你的嘴还很甜,挺会说些含糖量大的奉承话!她又压低了声音在我耳边笑道。
  我不是奉承,我说的是自己的真实感觉,在我眼里,你就是全班长得最美的姑娘,像天仙!我也学她的样子,把嘴凑到她的耳边压低了声音。
  她在我的手上拍了一下:好了好了,别说得这样肉麻,我身上都起鸡皮疙瘩了。当然,你这样说我也很高兴,哪个女人不想听这种灌迷魂汤的话?
  她这样说话让我急起来,我一把抓住她的手正色道:我绝不是在给你灌迷魂汤,我说的是真心话!
  好吧,别急,我信你说的是真心话……
  接下来,她的手就没有再抽回去,这让我觉得意外而惊喜,我的胆子就越发大了,就开始找各种让她听了高兴的话在她耳边说,直说到电影放映结束,场灯大亮,观众们开始站起来。
  我恋恋不舍地放开她的手。在灯光下,我看见她的脸上满溢着快乐和羞意。我俩不敢一同走回学校,在影院门口分手时,我望着她娇小的背影,心里满是欢喜、激动和对万彤的感激。
  那天晚上回到学校,我端了脸盆拿了毛巾、牙具刚进水房准备洗漱,万彤来了,他站在那儿不说话,只是用眼睛望着我。我笑着朝他点了点头,刚想开口,他便明白了,扭头就走……
  看完这场电影,我对追武姿的自信心就有了,和武姿来往时不再胆怯自卑战战兢兢。原来女人中有的人并不在乎你家里多穷,她们主要是看你这个人肚里有无真本事,看你这个人有无趣味。从此以后,只要课余有时间,我就约武姿出来,或是一起去图书馆看书,或是去校外散步,同她讨论我想写的研究宋史的论文,或是去不要门票的公园一起荡秋千。我和她约会只把握一个原则:不去需要花钱的地方。我从不敢带她去商场和饭店。我把约会的时间都限制在三个小时之内,以保证我们能按时回校赶上食堂开饭。
  这样的交往持续了将近一个学期,我就感觉到我能最终得到她的心。她开始把她写的作业交给我提意见,把她写的文章交我修改;请我帮她选定课外阅读书目,请我帮她借书还书;她有病的时候,只让我陪她去医院就诊;常给我带一些零食吃,天热的时候,还给我买了一件短袖衬衫;有女同学在寝室里惹她不快了,她只愿找我倾诉心里的伤感……
  第三学年上学期快结束的时候,我们俩已无话不说十分亲密了。
  有一天晚饭后,万彤把我叫到操场上,我以为他是想问我和武姿关系的进展情况,刚想开口给他说说,不料他突然将五张十元的人民币塞到了我的手上。那年头,五十元是一个不小的数目,说实话,长这么大,我手上还没有一次拿过这么多钱,所以我很吃惊地问他:给我钱干啥?
  你还没有带武姿去宋城玩过吧?他笑问。
  我摇了摇头:没有。
  你和她都喜欢研究宋史,不去北宋的都城看看说不过去吧?这个周六下午没课,你带她去宋城玩玩,周日下午再回来。
  他的话让我很感动,还有哪一个朋友能替我想得这么细?可我知道他家虽比我家富,但有孩子要养活,手里的钱并不宽裕,我怎能去花他这么大一笔钱?急忙把钱又往他手里塞:不用不用,等我工作以后再去也不迟,再说武姿从来也没讲要去宋城,那咱何必?
  听我的话,去一趟,最好周六下午去,这样,还可以在那里住一夜。
  在旅社住一夜花钱更多,要去,就周日早上去,下午回来,只花一顿饭钱和来回的车票钱。我说。
  他笑了,指着我道:你钻到钱眼里了,光想着钱,没想很快就要毕业了,你和武姿的关系必须确定下来!去吧,我打听了,开封一般的招待所几块钱就可以住一夜,这一夜住罢,把你们的关系定死,花这点钱值,应该花!
  我听罢先是一愣,问他:住一夜与我和武姿确定关系有何联系?随后突然间明白了他的用意,脸红了,嗫嚅着说:武姿可不是你想的那种女人,她不会允许的。
  万彤笑着转过身去,边往远处走边笑道:去吧,一去不就明白了……
  在我的内心里,我是一直想带武姿离开省城到外边玩玩的,现在有万彤的鼓励和经济上的支持,我当然高兴,于是就去找武姿商量周六去宋城的事。武姿一点也没犹豫地答应道:好呀,可舍得带我出去玩玩了……
  那次的宋城之行竟然真和万彤说的一样,晚上住店的时候,因那年头男女住一起还要结婚证明,我只好开两个房间,可临睡前和武姿的一阵长吻,让我俩都有些激动和冲动起来,武姿没有催我去另一个房间,我也就不管不顾地留在了她的房间里。还好,旅馆里那晚没人来敲房门查问。我俩第二天也根本没起床去看龙亭、铁塔和潘湖、杨湖,只是出去买了点面包、煮鸡蛋来填饱肚子,直睡到下午四点才头重脚轻地去汽车站买了返程的车票。没想到这一夜有那么大的作用,从宋城回来一个星期后,武姿就正式跟我说:她这一生非我不嫁!
  我当然心花怒放,急忙去给万彤说了这个重大事件。万彤听罢先是舒一口气,然后说了三个字:祝贺你!
  这年的春节放假时,武姿要我跟她去她家一趟,见见她父母,就在她家过春节。我有点拿不定主意,主要是怕拿不出像样的礼物,让她父母看不起。去征求万彤的意见,他听罢说:好呀,当然要去,女婿早晚是要见岳父岳母的,礼物我帮你准备,咱拿不出厚礼,就拿点薄礼,礼轻仁义重嘛!
  当天晚上,万彤就把一包东西提到了我的寝室,他先掏出一件男式毛衣,说:这是给你岳父的;又掏出一件女式毛衣说:这是给你岳母的;再掏出两张头巾,说:这是给武姿的两个姐姐的。我当时被感动得眼泪都流出来了,就是我的亲哥哥,也不可能替我想得这样细。我记得我当时冲动地抓住万彤的手说:大恩不言谢,小弟只有今后再报答了……
  我原来以为,武姿的家就在省城附近的某部队里,要走那天,当武姿把一张去北京的火车票递到我手上的时候,才知道她家在北京。我当时很吃惊地问她:你为何一直不告诉我你是北京人?她笑道:很抱歉,这是我父亲对我们姐妹三个的要求,谈恋爱时不说明家庭情况,以免家庭因素被带进我俩的关系里。
  我心怀忐忑地随武姿上了火车。北京在我心里是一个高贵的地方,我从来没有去过,本来去武姿家我就有顾虑,现在知道她家在北京,更让我的顾虑多了一层。不过还好,武姿一路上给我不停地讲北京的人和事,我的精神慢慢放松了下来。
  我依靠我在农村生活的经验和这几年对省城生活的了解,预先对武姿家做了想象,当然是往最好处想象,但到了一看才知道,真实的情况远远超出了我的想象能力。我们坐的火车早上六点一进北京车站,刚走下车厢,就见一个解放军军官来到面前,叫了一声:武姿你好。武姿急忙向他喊了一声:余叔叔好!
  这位就是昌山吧?我代表武姿的爸妈欢迎你!
  经武姿的介绍我才知道,余叔叔是她爸爸的警卫参谋。我一边在心里琢磨警卫参谋这个官衔,一边新奇地看着北京火车站的模样。我们随着余叔叔来到站外,上了一辆黑色的小轿车。我隔着车窗,贪婪地看着北京大街清晨时的风景。这是我第一次坐轿车,更是第一次驱车走在北京的大街上。窗外的景致让我目不暇接,心里的不安让我面露紧张。轿车最后是在一个军队大院内的一座小院前停下的,小院门前也站着持枪的卫兵,武姿一下车就向院里跑去,我则在余叔叔的引领下从卫兵面前经过。我被领到了一个客厅里。那是我当时见过的最大的客厅,客厅里的摆设也令我吃惊,除了沙发之外,摆着两发巨大的炮弹和一辆两轮的显然用过些年头的军用摩托车。余叔叔示意我在沙发上坐下,这当儿,隔壁传来了一个男人带笑的声音:好,我的宝贝闺女长大了,能自己找对象了!走,咱们去看看未来的女婿!话音刚落,就见武姿拉着一个瘦瘦的身着便装的老年男子的手出现在客厅门口,他们的身后,跟着一个面目和善的老年妇女。
  我知道这就是武姿的爸妈了,急忙站起身来朝他们鞠了一躬。
  是叫魏昌山?武姿的爸爸人虽瘦,但说起话来声音却大得出奇。
  是的,伯伯。我照武姿预先教我的称呼叫了一声。
  行,小伙子长得挺精神!训练练会是个好兵!这证明我闺女的眼光还行。
  爸——武姿朝她爸爸撒着娇,他是大学生,可不是你的兵!
  快去洗洗吧,孩子。武姿的母亲这时朝我示意,洗完赶紧吃早饭,你们坐了一夜的火车,肯定早饿坏了。
  没想到武姿家还有专门的餐厅,而且是那样大,那张餐桌前放着十来把椅子,不过今早坐在桌前的只有武姿的爸妈及我和武姿。餐桌上摆满了各种小菜和稀饭、豆浆、包子、油条。墙边的橱柜里放着各种各样的酒和餐具。这种气派让我不由得拘谨起来。武姿递给我一个包子,我刚送到嘴边,不防武姿的爸爸突然一本正经地开口:魏昌山,我对我闺女选择你当女婿没有意见,但我要预先警告你,你若将来对我女儿不好,对她耍脾气,可要小心老子的子弹!说完,还啪地拍了一下桌子。
  我被惊得手一抖,包子一下掉到了桌子上,脸肯定也吓白了。
  有你这样说话的吗?你存心要吓坏孩子?武姿的妈妈这时急忙起身走过来,捡起桌上的包子又递到我手上:别跟你伯伯一般见识,他就是这么个驴脾气。
  旁边的武姿不好意思地朝我挤了下眼睛表示歉意。
  吃吧,快吃吧。武姿的爸爸这时又笑着对我礼让道,我是想把丑话先说到前头,姿儿是我最小的女儿,是我的宝贝!
  我忙使劲点头,表示明白他的心意。我三下五去二地把手上的包子吃完,我想早点结束这场令我极度压抑的早餐。未料武姿的爸爸对我只吃一个包子很不满意,说:你吃得这样少还能算个男子汉?将来能干成啥事情?告诉你,我在你这个年纪,一顿饭吃过十二个这样大的包子!来,吃!他边说边拿过两个包子不由分说地放到了我的盘子里。
  我看了一眼老人,他的待客之道的确和别人不一样,我只好又低头把那两个包子吃了下去。说实话,吃完这两个包子,我才算真吃饱了。
  我被安排住在二楼的一个房间里,武姿住在隔壁。武姿家的房子可真多,仅二楼就有五个房间。武姿告诉我,二楼的五个房间是这样分配的,她和大姐、二姐各一间,保姆一间,剩下的也就是我住的那间是客房;她爸妈的卧室和大客厅、小客厅、她爸的书房及餐厅在一楼;三楼是几个库房。地下室里放着乒乓球台,是她们几个姐妹锻炼身体的地方。楼前左侧的平房里住着警卫排的排长和二十几个士兵,右侧的平房里住着司机、炊事员和警卫参谋余叔叔,她爸的秘书曹叔叔在右侧平房里也有两间办公室。
  她家的这副派头令我吃惊不小。我原来只想到她家会有一排大瓦房,根本没想到是这个样子。看来,武姿她爸的官职比万彤和我猜想的都大。要是我当初知道她家的真实情况,就是万彤再鼓动我,我也不敢去接触武姿,我家和她家的境况相差太远,那真是一个天上一个地下呀!
  吃完早饭,武姿她爸上班走了之后,院子里安静了下来。武姿来到我的房间里问我要不要出去玩玩,我没答她的话,只是不高兴地反问她:你为何不把你爸的官职早告诉我?
  怎么了?是因为我爸的那些话生气了?武姿笑着。爸妈不允许我们姐妹三个把家里的情况说出去,我不是跟你讲过吗?我爸说话一向都是那样直白,你在家里住久了就会知道,其实他对人很好,尤其是对他的女婿们,他对我大姐夫和二姐夫都好着呢!
  我要早知道你们家的情况,打死我我也不敢跟你交往。
  看看,幸亏没给你早说,早说了我不就找不到你这样的男人了嘛!武姿笑拍着我的肩头,告诉你,这个家的派头随时会被收走,“文革”时,我们家可是连住的地方都没有。我爸说过,官职其实就是一张纸,有那张纸,你是官,没了那张纸,你就是平民。家里的这副派头是身外之物,只有你我的感情是实在的,是任何人也拿不走的……
  在武姿家的头一个晚上睡觉时,出了一件意外的事。我当时正准备上床,忽然听到楼下传来了摩托车发动的声音,我一愣,这么晚了,还有谁要出去?我到窗前隔玻璃一看,院子里并没有人和摩托车;再仔细一听,摩托车的响声就来自楼下大客厅。这让我更吃惊了,我想起了在客厅里看到的那辆军用摩托车。晚上在客厅里发动摩托车干啥?开出去?摩托车的持续响声让我不安,我便轻轻走出了自己的房间,沿着楼梯往下走了几级向客厅看去,客厅里亮着一盏小灯,微弱的灯光下,只见一个战士骑在发动的摩托车上,身子不动,只有~只手在轻抚着油门,使摩托车的响声得以持续。这是在干什么?这样晚了让摩托车如此响着岂不是会干扰全家休息?我正站在那儿诧异着,武姿悄无声息地站在我背后并轻拍了一下我的肩头,低声说:我估计你会不理解为何此时发动摩托车,这是警卫战士在为爸爸催眠。战争年代,爸爸习惯了在声音嘈杂的地方睡觉,尤其是习惯了在行进的吉普车上听着引擎的轰鸣闻着些微的汽油燃烧后的余味睡觉。进入和平年代后,夜晚的安静反而让他睡不着觉了。他的失眠很厉害,什么药都吃过却无效果,后来,卫士们就想出了这个催眠的法子,每晚在爸爸洗漱完躺上床后发动摩托车,让他在卧室床上听去就像又坐在了行进中的吉普车上,让他又闻到了行军时常闻的那股汽油燃烧后的味道。这样,要不了半个小时,爸爸就会沉沉睡去,而且只要不喊他,他会一直睡下去。
  哦?我惊奇地回头看着武姿。这当儿,那位发动摩托车的战士慢慢放小了油门,摩托车的响声在渐渐降低,又过了几分钟,摩托车的响声完全停了。只见那个战士轻步退出了客厅,轻轻关上了客厅的门。楼里完全静下来了。
  爸爸睡着了,你也去睡吧。武姿悄声说罢,拉了一下我的手,示意我回自己的房间。
  一连几天,武姿都领着我去看京城里的名胜古迹,这种轻松的参观游览让我感到压抑的心也慢慢轻松起来。我在心里想,不管武姿她爸官有多大人有多厉害,我反正成了他女儿的男朋友,总有一天,他必须把我当成他的家人。
  大年三十晚上,武姿的大姐二姐都带着丈夫孩子回来过年,这时候,我成了两个姐姐的审察对象。她们问了我和我家庭的许多问题,就好像我是一个存心要把她们的妹妹拐走的坏蛋。这给我的感觉很不好,年夜饭我吃得无滋无味。还好,她的二姐夫看出了我的不快,悄声在我的耳边说:别烦恼了,我当初和你一样。只要你和武姿一结婚,她们就不敢不对你客气了。
  大年初二上午,大概是武姿她爸爸闲下来了,让保姆喊我和武姿到小客厅里,我们刚进去,武姿的妈妈也来了。老两口在沙发上坐下时,屋子里弥漫着一股肃穆的气氛,看来,这是一场很正式的谈话。
  昌山,你和武姿就要毕业了,你想过你毕业后去干什么吗?武姿的妈妈先开的口。
  听说我们这批毕业生很可能是分到各级党政机关,我答道。我意识到现在谈的是关乎我此生长远发展的大问题,那一刻,我想起了万彤,如果他在我身边,我回答前一定要先问问他的意见。
  没有想过干别的?武姿的爸爸问。
  再就是留校教学了,只是不知道学校能不能留下我。
  如果让你去当兵呢?
  当兵?我很吃惊,我从来没想过要当兵,万彤也肯定没想到过。我扭头去看武姿,希望从她脸上看到她的态度。
  武姿见我看她,笑道:爸爸是问你的意见,你想当就说想当,不想干就说不想干,他不会强迫你,我更不会勉强你。
  是这样,你伯伯从军一辈子,他很希望他的孩子们能有人继续干他的这份职业,这也算后继有人吧。可惜我们没有儿子,三个女儿和两个女婿都坚决不愿当兵,所以他就想问问你的想法。武姿的妈妈这时开口说明。
  我不知道我能不能当好一个兵,我对军队的生活可是一点也不懂。我一时拿不定主意,答应吧,怕将来后悔;不答应吧,又怕因此影响我和武姿的关系,如今,我对武姿的爱已很难中断了。
  只要你愿干,就一定能干好,任何一个男子汉,经过一定的训练,最终都能成为一个好兵。当然,你是大学毕业生,进部队后不会让你去当战士,会给你定行政级别当军官。我们军队的整体文化素质不高,这也是我急于想从地方上直接招大学生入伍的原因。武姿的爸爸解释着。
  一听说让当军官,我的心有些轻松了,到地方党政机关去,不也是当官挣工资养家吗,既然都是当官挣钱养家,武姿的爸爸又希望我去军队里当军官,按万彤的说法,是有人提携我,那就去吧。想到这儿,我就点点头说:好吧,我愿意!
  你确定?不会后悔?武姿的爸爸紧跟着问。
  我愿意。
  那好,那就定了!老人高兴地拍了一下他的大腿,总算有人继承我的这份职业了!既是这样,你在毕业分配的时候,就说服从组织分配,剩下的事会有人去替你办好……
  那天中午吃饭时,武姿的爸爸高兴地一连同我碰了三杯。她妈妈还说:待昌山和姿儿一毕业,就给他们办婚礼吧!
  没想到我这一答应当兵,所有的事就都顺利解决了……
  过完春节一回到学校,我就赶紧给万彤说了我答应武姿爸爸去当兵的事,我原以为万彤会不高兴,认为我以后帮不上他的忙了,没想到他一把抓住我的手说:好,咱俩一个在军界一个在政界,正可以互相提携帮助,这个结果最理想……
  我说这些与欧阳万彤关系不大的事你愿听吗?愿听?太好了。实话告诉你,你今天能听我说话我很高兴,在这个地方最苦的事情是孤独和寂寞,没人同你说话,也没人愿听你说话,而在过去,很多人主动请我讲话,无数人主动找我说话,这个落差太大,我真受不了呀!感谢你愿意听我说话。那我就继续说,你继续听,不想听了你就想点别的,让我继续说,全当你是可怜我。
  毕业的时候到了。那时的大学毕业生国家包分配,不像今天,工作全靠自己去找。那时你有门路,可以分到好单位;你没门路,也一定给你分个工作。分配开始的时候,我按武姿爸爸的交代,表态“服从分配”,然后去问万彤,要不要让武姿家出面也为他的分配说说话。万彤说,现在不用,你和武姿还没结婚,眼下就去求助会让她爸觉得过分;何况我是研究生,国家肯定要给我分个工作,待你站稳脚跟以后再帮我吧。
  最后分配方案下来,武姿是到国家人事部报到,我是到北京总参谋部干部部报到,研究生毕业的万彤是回天全市委组织部报到。那时候研究生很少,一般很少分到县级以下单位。拿到派遣证的那天,万彤笑着说:我总算可以到市级机关工作了。
  分别的时候到了,去北京报到的前一天晚上,我用买完车票剩下的钱请万彤吃饭,他说他请我,我没答应。我说,你一定要让我请你一次,要不然我心里难受。他说:好吧,那就让未来的军官请客吧。
  我不会喝酒,我家里也从来没钱让我去喝酒,但那天晚上,我买了一瓶宝封大曲,和万彤对饮起来。我记得我端着酒杯说:万彤哥,你为小弟做的,小弟永远不会忘记!我很快就会有帮你的能力,说吧,需要我为你做什么?万彤那一刻笑道:你现在的任务,是自己先在京城站稳脚跟,先当好一个军人,然后才有帮我的资本。我现在什么也不需要你帮,你只管把你自己的事情办好就行!那天晚上,我喝吐了,是万彤扶我回学校寝室的,这是我第一次喝醉酒。
  我是和武姿一起去北京报到的,她分到人事部办公厅当秘书,我到总参干部部报到后分到了军事训练部当参谋。穿上新军装的那天,我确实有些激动,我一个农民的儿子,真是做梦也没想到能有今天呀!
  我和武姿的婚礼是在我俩上班之后的那个国庆节举办的。在民族饭店的一个大厅里举行的仪式,仪式虽然简单,但来的客人不少,其中有几个人的名字让我大吃一惊,他们都是在当时的报纸上常见的名字。尽管武姿的爸妈一再邀请我父母来参加婚礼,可我还是以爸妈身体不适为由婉拒了。连我都没见过这样的场面,我的父母一辈子没到过县城,他们来了肯定会手足无措不知怎么应对,我不能让他们在这种场合出丑。
  婚礼这一关一过,武家人果然对我态度大变,待我十分亲密,完全是一家人的样子了。
  蜜月期间,我提出带武姿回清河老家一趟,武姿当然高兴地答应了,武姿的爸妈也很支持,给我父母和家人买了很多穿的、吃的、用的东西。
  我预先给家里写了信,交代妹妹把家里收拾得干净像样些,并寄了些钱让他们提前买点好吃的好用的东西。上了回家的火车,我对武姿说:我家很穷,父母都是普通农民,吃、穿、住、用的境况和你家完全不同,可以说是一个天上一个地下,对此你一定要有精神准备,你这次清河之行不是去享福的,是去了解底层百姓生活真相的。她听罢笑了,说:你别说得那样吓人,我大姐二姐当初插队时我去看过她们,我到过农村。你能在那儿长大,我去住一段时间还能受不了吗?
  尽管我给她打了预防针,让她有个心理准备,但到了我家,见到那种家徒四壁盼情况,我从她的眼中还是看到了震惊。但她没有露出任何嫌弃的表情,一副嫁鸡随鸡嫁狗随狗的样子,做起了一个媳妇该做的事情:帮俺娘洗碗扫院子,帮妹妹洗衣服、择菜,像极了一个乡下媳妇。村里人都没有看出她是一个高官的女儿,对此,直到今天,我都对她充满感激……
  好了,我只顾说我和武姿的事,忘了正题,我们不扯别的,我们还回到万彤身上。
  万彤研究生毕业到天全市委组织部报到后,组织部没再把他往别的机关分,就把他留在了组织部里。那时的研究生非常金贵,加上他当初任过公社和县里的秘书,对基层比较熟悉,所以组织部直接把他任命成了科长。万彤经过研究生三年的历练,写机关公文不在话下,而市委组织部向下指导工作,主要是靠起草各类公文,这就让他很快在同职级的官员中显露了头角。他在科长的位置上只干了两年,就被提升为了副部长,正式进入处级干部行列。
  万彤在生活中给了我那么大的帮助,而我帮他的时候却很少。如今回想起来,他向我求助仅有三次。第一次,是在他当了组织部副部长两年后,天全市下属的西恭县县长提升,空出了位置,他给我打电话说:这对我是一个机会,我符合任职条件,但竞争者很多,只凭我的才干和人脉恐难胜出,需要老弟助一把力。我当时就答:你放心,我会全力以赴。我当天就回武姿家找到了我岳父,说了万彤的情况,我岳父只问了一句:这人真有理政的能力和品质?我点头之后,他当即给清河省委书记打了电话,向他正式推荐了万彤。不久,万彤就走马上任了。万彤抓工作还真是一把好手,他上任的第二年,西恭县的粮食产量就跃居全省第一。
  他在县长任上时,我和武姿去看过他一次。他领我俩看了他动议建成的小麦、玉米杂交试验田,看了他提议引进种植的板栗林,看了他筹备建立的红枣加工包装厂,看了他利用港资建起的面粉厂、点心饼干厂等等,我感受到了他任职一地、造福一方的雄心。也是在这次见面的酒桌上,我向武姿坦白了当初给她的第一张约会纸条,其实是万彤替我写的。武姿得知真情后,先是捶了我一拳,然后站起身,郑重其事地向万彤鞠了一躬说:谢谢万彤哥,没有你,我还找不到这样的好老公哩……
  他第二次找我求助,是他到天全市当市长时家里出了大事。当时,他的妻子被逮捕,他本人也被免职。我记得那是一个晚上,我已经上床躺下,电话响了,我一听他的声音就知道出大事了。他的话音里充满痛苦、沮丧和绝望,他在我面前一向都是朗声笑语,从未用这种音调说话。我现在还记得他的第一句话:昌山,我们一家完了……当我问清情况后,也觉得棘手,但我没有犹豫,我坚信万彤是清白的。我那时已是师职干部,我到处找人,可惜我的朋友们都帮不上忙,没办法,我只有让武姿去找她爸——这样难的事我去求老人家怕他很难应允。我岳父当时已经住进了医院,武姿去医院先问她爸:爸,你说我找了昌山这个丈夫怎么样?她爸说:好呀,我很满意昌山。武姿又问:那我们是不是应该感谢介绍我俩接近的那个人?她爸说:当然。武姿这才说到了万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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