搬盟弄斧是不是这英雄联盟四个字的名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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视频:LOL视频集锦 小学生班门弄斧不成反遭虐-小学生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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搬门弄斧一下-------关于如何在论坛发图文贴的简单教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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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吧,我承认我是实在太闲了(小编别把贴子移到冷宫)
其实最简单的是看到有喜欢的文字和图片直接就复制过来就行了
今天就不说这个方法了
讲点不一样的
首先我们点发表贴子(这不废话嘛)点表格选项
就会弹出下面的方框
行数和列数建议设为一,正常应该还可以设置表格的宽度的但论坛似乎在这方面存在点问题,这里我们可以忽略此选项可以呼叫热线技术君(估计论坛不会在这方面做改善),背景颜色有很多选项,点击后会有选择弹出来,我选的是黑色点提交后效果如下黑色方框就是我们编辑的表格,在表格内点击一下让光标在里面闪现,然后就可以使用电脑空格键和回车键还有删除键来改变表格的大小
然后我们就可以在里面编辑我们想要的发表的东西了表格选项两边的选项大家都可以试下功能都是对编辑用得上的东西,会让你的编辑更方便瞎按都不要紧,反正热线的服务器不会宕机我们的口号是“按出不合理的设置让技术君有做不完的事”
好吧,图片是我在度娘上直接复制的,大家不要说我装X有看中的图片最简单的就是拿来主义,直接在图片上右击选复制,在你的贴子里粘贴就OK了,如果你不会这两项建议你可以洗洗睡了其实想把这个教学贴也编辑的高大上一点实在是太耗时间了,大家将就着看下如果有个别MM实在是看不会,我很乐意和你单独找个地方好好的讨论一下(爷们必须请吃饭)
对了还有在贴子里挂上自动播放的音乐大家可以用虾米播放器具体自已可以度娘,我就不一一列举了,不会再留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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说好的一段文字下面一张图,再一段文字一张图,如此反复的这种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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说好的一段文字下面一张图,再一段文字一张图,如此反复的这种呢?
你的意思是& &:在图片上编辑文字还是在图片下编辑文字?
& && && && && && &&&如果是贴一张图片再在下面写一段文字那我的贴子教程里已经有了啊
& && && && && && & 直接可以在图下面无限制的写字啊,没看到我在下面写了几个字吗??
还是我没明白你想要的方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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说好的一段文字下面一张图,再一段文字一张图,如此反复的这种呢?
两种效果供你参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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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的意思是& &:在图片上编辑文字还是在图片下编辑文字?
& && && && && && &&&如果是贴一张图片再在下 ...
我再看看,可能我没看明白。谢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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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没有管理员给楼主设置个精华贴,还有谁会在这里发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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请输入您的内心独白...
技术帖,学习了
我之前在帖里加音乐就用的虾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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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没有管理员给楼主设置个精华贴,还有谁会在这里发帖了?
别看这一点点内容
我又是截图
又是P图,又是上传
楞是搞了一个多小时
还编辑的很烂
希望有更高的高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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已阅!这个不是灌水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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技术帖,学习了
我之前在帖里加音乐就用的虾米
大家互相学习嘛
几时搞点福利让大家尝尝手艺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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图片最好还是上传进帖子,套链的图片很容易就没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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顶一下,干的漂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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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仔细研究了下楼主的帖子,楼主说表格宽度应该是可以设置的,可能技术方面存在问题,不知道是不是有试过?表格当然是可以设置的,根据我常年潜水看小编贴的经验,他们的格子都是750宽。
111.png (16.55 KB, 下载次数: 166)
09:11 上传
  填充颜色方面不知道楼主有没有研究过这个地方,就是帖子可以选背景的,不用做一团黑漆麻虎的。
222.png (6.03 KB, 下载次数: 14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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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看!好多小清新的背景风格可以选择哒!
333.png (30.57 KB, 下载次数: 14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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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手要等多久才能发贴?搞不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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男友:玫瑰之约聘礼:好一朵美丽的茉莉花!
可是你还是没有说清楚怎么传图片和音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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男友:玫瑰之约聘礼:好一朵美丽的茉莉花!
还有,图片发帖我会了,可是怎么用电脑回复图片,回复?音乐不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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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仔细研究了下楼主的帖子,楼主说表格宽度应该是可以设置的,可能技术方面存在问题,不知道是不是有试 ...
好吧实音画贴本人一直用HTML代码发方法
不过你的方法我也得研究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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图片最好还是上传进帖子,套链的图片很容易就没有了。
所以重要的贴子我都是上传图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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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以重要的贴子我都是上传图片
我还是比较支持原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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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就想晓得签名档是怎么弄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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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钱夫人到达台北近郊天母窦公馆的时候,窦公馆门前两旁的汽车已经排满了,大多是官家的黑色小轿车。钱夫人坐的出租车开到门口她便命令司机停了下来。窦公馆的两扇铁门大敞,门灯高烧,大门两侧一边站了一个卫士,门口有个随从打扮的人正在那儿忙着招呼宾客的司机。钱夫人一下车,那个随从便赶紧迎了上来,他穿了一身藏青哔叽的中山装,两鬓花白。钱夫人从皮包里掏出了一张名片递给他,那...&
 &&&&&&钱夫人到达台北近郊天母窦公馆的时候,窦公馆门前两旁的汽车已经排满了,大多是官家的黑色小轿车。钱夫人坐的出租车开到门口她便命令司机停了下来。窦公馆的两扇铁门大敞,门灯高烧,大门两侧一边站了一个卫士,门口有个随从打扮的人正在那儿忙着招呼宾客的司机。钱夫人一下车,那个随从便赶紧迎了上来,他穿了一身藏青哔叽的中山装,两鬓花白。钱夫人从皮包里掏出了一张名片递给他,那个随从接过名片,即忙向钱夫人深深地行了一个礼,操了苏北口音,满面堆着笑容说道:&钱夫人,我是刘副官,夫人大概不记得了?&
  &是刘副官吗?&钱夫人打量了他一下,微带惊愕地说道,&对了,那时在南京到你们公馆见过你的。你好,刘副官。&
  &托夫人的福,&刘副官又深深地行了一礼,赶忙把钱夫人让了进去,然后抢在前面用手电筒照路,引着钱夫人走上一条水泥砌的汽车过道,绕着花园往正屋里行去。
  &夫人这向好?&刘副官一行引着路,回头笑着向钱夫人说道。
  &还好,谢谢你,&钱夫人答道,&你们长官夫人都好呀?
  我有好几年没见着他们了。&
  &我们夫人好,长官最近为了公事忙一些,&刘副官应道。
  窦公馆的花园十分深阔,钱夫人打量了一下,满园子里影影绰绰,都是些树木花草,围墙周遭却密密地栽了一圈椰子树,一片秋后的清月,已经升过高大的椰树干子来了。钱夫人跟着刘副官绕过了几丛棕榈树,窦公馆那座两层楼的房子便赫然出现在眼前,整座大楼,上上下下灯火通明,亮得好象烧着了一般。一条宽敞的石级引上了楼前一个弧形的大露台,露台的石栏边沿上却整整齐齐地置了十来盆一排齐胸的桂木,钱夫人一踏上露台,一阵桂花的浓香便侵袭过来了。
  楼前正门大开,里面有几个仆人穿梭一般来往着。刘副官停在门口,哈着身子,做了个手势,毕恭毕敬地说了声:&夫人请。&
  钱夫人一走入门内前厅,刘副官便对一个女仆说道:&快去报告夫人,钱将军夫人到了。&
  前厅只摆了一堂精巧的红木几椅,几案上搁了一套景泰蓝的瓶樽,一只鱼篓瓶里斜插了几枝万年青;右侧壁上,嵌了一面鹅卵形的大穿衣镜。钱夫人走到镜前,把身上那件玄色秋大衣卸下,一个女仆赶忙上前把大衣接了过去。钱夫人往镜里瞟了一眼,很快地用手把右鬓一绺松弛的头发抿了一下。下午六点钟才去西门町红玫瑰做的头发,刚才穿过花园,吃风一撩,就乱了。钱夫人往镜子又凑近了一步,身上那件墨绿杭绸的旗袍,她也觉得颜色有点不对劲儿。她记得这种丝绸,在灯光底下照起来,绿汪汪翡翠似的,大概这间前厅不够亮,镜子里看起来,竟有点发乌。难道真的是料子旧了?
  这份杭绸还是从南京带出来的呢。这些年都没舍得穿,为了赴这场宴才从箱子里拿出来裁了。早知如此,还不如到鸿翔绸庄去买份新的。可是她总觉得台湾的衣料粗糙,光泽扎眼,尤其是丝绸,那里及得上大陆货那么细致,那么柔熟?
  &五妹妹到底来了。&一阵脚步声,窦夫人走了出来,一把便攥住了钱夫人的双手笑道。
  &三阿姐,&钱夫人也笑着叫道,&来晚了,累你们好等。&
  &哪里的话,恰是时候,我们正要入席呢。&
  窦夫人说着便挽了钱夫人往正厅走去。在走廊上,钱夫人用眼角扫了窦夫人两下,她心中不禁觇敲起来;桂枝香果然还是没有老。临离开南京那年,自己明明还在梅园新村的公馆替桂枝香请过三十岁的生日酒,得月台的几个姐妹淘都差不多到齐了&&嫁给上海棉纱大王陶鼎新的老二露凝香,桂枝香的妹子后来嫁给任主席任子久小的十三天辣椒,还有她自己的亲妹妹十七月月红&&几个人还学洋派凑份子替桂枝香定制了一个三十寸两层楼的大寿糕,上面足足插了三十根红蜡烛。现在她总该有四十大几了吧?钱夫人又朝窦夫人瞄了一下。窦夫人穿了一身银灰洒朱砂的薄纱旗袍。足上也配了一双银灰闪光的高跟鞋,右手的无名指上戴了一只莲子大的钻戒,左腕也笼了一副白金镶碎钻的手串,发上却插了一把珊瑚缺月钗,一对寸把长的紫瑛坠子直吊下发脚外来,衬得她丰白的面庞愈加雍容矜贵起来。在南京那时,桂枝香可没有这般风光,她记得她那时还做小,窦瑞生也不过是个次长,现在窦瑞生的官大了,桂枝香也扶了正,难为她熬了这些年,到底给她熬出了头了。
  &瑞生到南部开会去了,他听说五妹妹今晚要来,特地着我向你问好呢。&窦夫人笑着侧过头来向钱夫人说道。
  &哦,难为窦大哥还那么有心,&钱夫人答道。一走近正厅,里面一阵人语喧笑便传了出来,窦夫人在正厅门口停了下来,又握住钱夫人的双手笑道:&五妹妹,你早就该搬来台北了,我一直都挂着,你一个人住在南部那种地方有多冷清呢?今夜你是无论如何缺不得席的&&十三也来了。&
  &她也在这儿吗?&钱夫人问道。
  &你知道呀,任子久一死,她便搬出了任家。&窦夫人说着又凑到钱夫人耳边笑道,&任子久是有几份家当的,十三一个人也算过得舒服了。今晚就是她起的哄,来到台湾还是头一遭呢。她把天香票房里的几位朋友搬了来,锣鼓笙箫都是全的,他们还巴望着你上去显两手呢。&
  &罢了,罢了,哪里还能来这个玩意儿!&钱夫人急忙挣脱了窦夫人,摆着手笑道。
  &客气话不必说了,五妹妹,你当年的老工夫一定是在的,连你蓝田玉都说不能,别人还敢开腔吗?&窦夫人笑道,也不等钱夫人分辩便挽了她往正厅里走去。
  正厅里东一堆西一堆,锦簇绣丛一般,早坐满了衣裙明艳的客人。厅堂异常宽大,呈凸字形,是个中西合璧的款式。
  左半边置着一堂软垫沙发,右半边置着一堂紫檀硬木桌椅,中间地板上却隔着一张两寸厚刷着二龙抢珠的大地毯。沙发两长四短,对开围着,黑绒底子洒满了醉红的海棠叶儿,中间一张长方矮几上摆了一只两尺高天青细磁胆瓶,瓶里冒着一大蓬金骨红肉的龙须菊。右半边八张紫檀椅子团团围着一张嵌纹石桌面的八仙桌。桌子上早布满了各式的糖盒茶具。厅堂凸字尖端,也摆着六张一式的红木靠椅,椅子三三分开,圈了个半圆,中间缺口处却高高竖了一档乌木架流云蝙蝠镶云母片的屏风。钱夫人看见那些椅子上搁满了铙钹琴弦,椅子前端有两个木架,一个架着一只小鼓,另一只却齐齐地插了一排笙箫管笛。厅堂里灯光辉煌,两旁的座灯从地面斜射上来,照得一面大铜锣金光闪烁。
  窦夫人把钱夫人先引到厅堂左半边,然后走到一张沙发跟前对一位五十多岁穿了珠灰旗袍,带了一身玉器的女客说道:&赖夫人,这是钱夫人,你们大概见过的吧?&
  钱夫人认得那位女客是赖祥云的太太,以前在南京时,社交场合里见过几面,那时赖祥云大概是个司令官,来到台湾,报纸上倒常见到他的名字。
  &这位大概就是钱鹏公的夫人了?&赖夫人本来正和身旁一位男客在说话,这下才转过身来,打量了钱夫人半晌,款款地立了起来笑着说道。一面和钱夫人握手,一面又扶了头。
  说道:&我是说面熟得很!&
  然后转向着身边一位黑红脸身材硕肥头顶光秃穿了宝蓝丝葛长袍的男客说:&刚才我还和余参军长聊天,梅兰芳第一次到上海在丹桂第一台唱的是甚么戏,再也想不起来了。你们瞧,我的记性!&
  余参军长老早立了起来,朝着钱夫人笑嘻嘻地行了一个礼说道:&夫人久违了。那年在南京励志社大会串瞻仰过夫人的风采的。我还记得夫人票的是&游园惊梦&呢!&
  &是呀。&赖夫人接嘴道,&我一直听说钱夫人的盛名,今天晚上总算有耳福要领教了。&
  钱夫人赶忙向余参军长谦谢了一番,她记得余参军长在南京时来过她公馆一次,可是她又仿佛记得他后来好象犯了甚么大案子被革了职退休了。接着窦夫人又引着她过去把在座的几位客人都一一介绍一轮。几位夫人太太她一个也不认识,她们的年纪都相当年轻,大概来到台湾才兴起来的。
  &我们到那边去吧,十三和几位票友都在那儿。&
  窦夫人说着又把钱夫人领到厅堂的右手边去。她们两人一过去,一位穿红旗袍的女客便踏着碎步迎了上来,一把便将钱夫人的手臂勾了过去,笑得全身乱颤说道:&五阿姐,刚才三阿姐告诉我你也要来,我就喜得叫道:&好哇,今晚可真把名角给抬了出来了!&&
  钱夫人方才听窦夫人说天辣椒蒋碧月也在这里,她心中就踌躇了一番,不知天辣椒嫁了人这些年,可收敛了一些没有。那时大伙儿在南京夫子庙得月台清唱的时候,有风头总是她占先,扭着她们师傅专拣讨好的戏唱。一出台,也不管清唱的规矩,就脸朝了那些捧角的,一双眼睛钩子一般,直伸到台下去。同是一个娘生的,性格儿却差得那么远。论到懂世故,有担待,除了她姐姐桂枝香再也找不出第二个人来。
  桂枝香那儿的便宜,天辣椒也算捡尽了。任子久连她姐姐的聘礼都下定了,天辣椒却有本事拦腰一把给夺了过去。也亏桂枝香有涵养,等了多少年才委委曲曲做了窦瑞生的三房。难怪桂枝香老叹息说:是亲妹子才专拣自己的姐姐往脚下呢!
  钱夫人又打量了一下天辣椒蒋碧月,蒋碧月穿了一身火红的缎子旗袍,两只手腕上,铮铮锵锵,直戴了八只扭花金丝镯,脸上勾得十分入时,眼皮上抹了眼圈膏,眼角儿也着了墨,一头蓬得像鸟窝似的头发,两鬓上却刷出几只俏皮的月牙钩来。
  任子久一死,这个天辣椒比从前反而愈更标劲,愈更佻善了,这些年的动乱,在这个女人身上,竟找不出半丝痕迹来。
 &哪,你们见识见识吧,这位钱夫人才是真正的女梅兰芳呢!&
  蒋碧月挽了钱夫人向座上几个男女票友客人介绍道。几位男客都慌忙不迭站了起来朝了钱夫人含笑施礼。
  &碧月,不要胡说,给这几位内行听了笑话。&
  钱夫人一行还礼,一行轻轻责怪蒋碧月道。
  &碧月的话倒没有说差。&窦夫人也插嘴笑道,&你的昆曲也算是得了梅派的真传了。&
  &三阿姐&&&
  钱夫人含糊地叫了一声,想分辩几句。可是若论到昆曲,连钱鹏志也对她说过:&老五,南北名角我都听过,你的&昆腔&也算是个好的了。&
  钱鹏志说,就是为着在南京得月台听了她的&游园惊梦&,回到上海去,日思夜想,心里怎么也丢不下,才又转了回来娶她的。钱鹏志一径对她讲,能得她在身边,唱几句&昆腔&作娱,他的下半辈子也就无所求了。那时她刚在得月台冒红,一句&昆腔&,台下一声满堂彩,得月台的师傅说:一个夫子庙算起来,就数蓝田玉唱得最正派。
  &就是说呀,五阿姐。你来见见。这位徐太太也是个昆曲大王呢!&蒋碧月把钱夫人引到一位着黑旗袍,十分净扮的年青女客跟前说道,然后又笑着向窦夫人说:&三阿姐,回头我们让徐太太唱&游园&,五阿姐唱&惊梦&,把这出昆腔的戏祖宗搬出来,让两位名角上去较量较量,也好给我们饱饱耳福。&
  那位徐太太连忙立了起来,道了不敢,钱夫人也赶忙谦让了几句,心中却着实嗔怪天辣椒讲话太过冒失,今天晚上这些人,大概没有一个不懂戏的,恐怕这位徐太太就现放着是个好角色,回头要真给抬了上去,倒不可以大意呢。运腔转调,这些人都不足畏,倒是在南部这么久,嗓子一直没有认真吊过,却不知如何了。而且裁缝师傅的话果然说中:台北不兴长旗袍喽。在座的&&连那个老得脸上起了鸡皮皱的赖夫人在内,个个的旗袍下摆都缩到差不多到膝盖上去,露出大半截腿子来。在南京那时,哪个夫人的旗袍不是长得快拖到脚面上来了的?后悔没有听从裁缝师傅,回头穿了这身长旗袍站出去,不晓得还登不登样。一上台,一亮相,最要紧了。那时在南京梅园新村请客唱戏,每次一站上去,还没开腔就先把那台下压住了的。
  &程参谋,我把钱夫人交给你了。你不替我好好伺候着,明天罚你作东。&
  窦夫人把钱夫人引到一个三十多岁的军官面前笑着说道,然后转身悄声对钱夫人说:&五妹妹,你在这里聊聊,程参谋最懂戏的,我得进去招呼着上席了。&
  &钱夫人久仰了。&
  程参谋朝着钱夫人,立了正,倒落的一鞠躬,行了一个军礼。他穿了一身浅色凡呢丁的军礼服,外套的翻领上捌了一副金亮的两朵梅花中校领章,一双短统皮鞋靠在一起,乌光水滑的。钱夫人看见他笑起来时,咧着一口齐朵朵净白的牙齿,容长的面孔,下巴剃得青亮,眼睛细长上挑,随一双飞扬的眉毛,往两鬓插去,一杆葱的鼻梁,鼻尖却微微下佝,一头墨浓的头发,处处都抿得妥妥贴贴的。他的身段颀长,着了军服分外英发。可是钱夫人觉得他这一声招呼里却又透着温柔,半点也没带武人的粗糙。
  &夫人请坐&。
  程参谋把自己的椅子让了出来,将椅子上那张海绵椅垫挪挪正,请钱夫人就了坐,然后立即走到那张八仙桌端了一盅茉莉香片及一个四色糖盒来,钱夫人正要伸手去接过那盅石榴红的磁杯,程参谋却低声笑道:&小心烫了手,夫人。&
  然后打开了那个描金乌漆糖盒,佝下身去,双手捧到钱夫人面前,笑吟吟地望着钱夫人,等她挑选。钱夫人随手抓了一把松瓤,程参谋忙劝止道:&夫人,这个东西顶伤嗓子。我看夫人还是尝颗蜜枣,润润喉吧。&
  随着便拈起一根牙签挑了一枚蜜枣,递给钱夫人。钱夫人道了谢,将那枚蜜枣接了过来,塞到嘴里,一阵沁甜的蜜味,果然十分甘芳。程参谋另外搬了一张椅子,在钱夫人右侧坐了下来。
  &夫人最近看戏没有?&程参谋坐定后笑着问道。他说话时,身子总是微微倾斜过来,十分专注似的,钱夫人看见他又露出了一口白净的牙齿来,灯光下,照得莹亮。
  &好久没看了,&钱夫人答道,她低下头去,细细地啜了一口手里那盅香片,&住在南部,难得有好戏。&
  &张爱云这几天正在国光戏院演&洛神&呢,夫人。&
  &是吗?&钱夫人应道,一直俯着首在饮茶,沉吟了半晌才说道,&我还是在上海天蟾舞台看她演过这出戏&&那是好久以前了。&
  &她的做工还是在的,到底不愧是&青衣祭酒&,把个宓妃和曹子建两个人那段情意,演得细腻到了十分。&
  钱夫人抬起头来,触到了程参谋的目光,她即刻侧过了头去。程参谋那双细长的眼睛,好象把人都罩住了似的。
  &谁演得这般细腻呀?&天辣椒蒋碧月插了进来笑道,程参谋赶忙立起来,让了坐。蒋碧月抓了一把朝阳瓜子,跷起腿磕着瓜子笑道:&程参谋,人人说你懂戏,钱夫人可是戏里的通天教主,我看你趁早别在这儿班门弄斧了。&
  &我正在和钱夫人讲究张爱云的&洛神&,向钱夫人讨教呢。&程参谋对蒋碧月说着,眼睛却瞟向了钱夫人。
  &哦,原来是说张爱云吗?&蒋碧月噗哧笑了一下,&她在台湾教教戏也就罢了,偏偏又要去唱&洛神&,扮起宓妃来也不像呀!上礼拜六我才去国光看来,买到了后排,只见她嘴巴动,声音也听不到,半出戏还没唱完,她嗓子先就哑掉了&&嗳唷,三阿姐来请上席了。&
  一个仆人拉开了客厅通到饭厅的一扇镂空心X字的桃花心木推门,窦夫人已经从饭厅里走了出来。整座饭厅银素装饰,明亮得像雪洞一般,两桌席上,却是猩红的细布桌面,杯碗羹箸一律都是银的。客人们进去后都你推我让,不肯上坐。
  &还是我占先吧,这样让法,这餐饭也吃不成了,倒是辜负了主人这番心意!&
  赖夫人走到第一桌的主位坐了下来,然后又招呼着余参军长说道:&余参军长,你也来我旁边坐下吧。刚才梅兰芳的戏,我们还没有论出头绪来呢。&
  余参军长把手一拱,笑嘻嘻地道了一声:&遵命。&客人们哄然一笑便都相随入了席。到了第二桌,大家又推让起来了,赖夫人隔着桌子向钱夫人笑着叫道:&钱夫人,我看你也学学我吧。&
  窦夫人便过来拥着钱夫人走到第二桌主位上,低声在她耳边说道:&五妹妹,你就坐下吧。你不占先,别人不好入座的。&
  钱夫人环视了一下,第二桌的客人都站在那儿带笑瞅着她。钱夫人赶忙含糊地推辞了两句,坐了下去,一阵心跳,连她的脸都有点发热了。倒不是她没经过这种场面,好久没有应酬,竟有点不惯了。从前钱鹏志在的时候,筵席之间,十有八九的主位,倒是她占先的。钱鹏志的夫人当然上坐,她从来也不必推让。南京那起夫人太太们,能僭过她辈份的,还数不出几个来。她可不能跟那些官儿的姨太太们去比,她可是钱鹏志明公正道迎回去做填房夫人的。可怜桂枝香那时出面请客都没份儿,连生日酒还是她替桂枝香做的呢。到了台湾桂枝香才敢这么出头摆场面,而她那时才冒二十岁,一个清唱的姑娘,一夜间便成了将军夫人了。卖唱的嫁给小户人家还遭多少议论,又何况是入了侯门?连她亲妹子十七月月红还刻薄过她两句:姐姐,你的辫子也该铰了,明日你和钱将军走在一起,人家还以为你是他的孙女儿呢!钱鹏志娶她那年已经六十靠边了,然而怎么说她也是他正正经经的填房夫人啊。她明白她的身份,她也珍惜她的身份。跟了钱鹏志那十几年,筵前酒后,哪次她不是捏着一把冷汗,任是多大的场面,总是应付得妥妥贴贴的?走在人前,一样风华翩跹,谁又敢议论她是秦淮河得月台的蓝田玉了?
  &难为你了,老五。&
  钱鹏志常常抚着她的腮对她这样说道。她听了总是心里一酸,许多的委曲却是没法诉的。难道她还能怨钱鹏志吗?是她自己心甘情愿的。钱鹏志娶她的时候就分明和她说清楚了,他是为着听了她的&游园惊梦&才想把她接回去伴他的晚年的。可是她妹子月月红说的呢,钱鹏志好当她的爷爷了,她还要希冀甚么?到底应了得月台瞎子师娘那把铁嘴:五姑娘,你们这种人只有嫁给年纪大的,当女儿一般疼惜算了,年轻的,哪里靠得住?可是瞎子师娘偏偏又捏着她的手,眨巴着一双青光眼叹息道:荣华富贵你是享定了,蓝田玉,只可惜你长错了一根骨头,也是你前世的冤孽!不是冤孽还是甚么?
  除却天上的月亮摘不到,世上的金银财宝,钱鹏志怕不都设法捧了来讨她的欢心。她体验得出钱鹏志那番苦心。钱鹏志怕她念着出身低微,在达官贵人面前气馁胆怯,总是百般怂恿着她讲排场,耍派头。梅园新村钱夫人宴客的款式怕不噪反了整个南京城,钱公馆里的酒席钱,&袁大头&就用得罪过花啦的。单就替桂枝香请生日酒那天吧,梅园新村的公馆里一摆就是十台,吹箫的是琴雪芳那儿搬来的吴声豪,大厨司却是花了十块大洋特别从桃叶渡的绿柳居接来的。
  &窦夫人,你们大司务是哪儿请来的呀?来到台湾我还是头一次吃到这么讲究的鱼翅呢。&赖夫人说道。
  &他原是黄钦之黄部长家在上海时候的厨子,来台湾才到我们这儿的。&窦夫人答道。
  &那就难怪了,&余参军长接口道&黄钦公是有名的吃家呢。&
  &哪天要能借府上的大司务去烧个翅,请起客来就风光了,&赖夫人说道。
  &那还不容易?我也乐得去白吃一餐呢!&窦夫人说道,客人们都笑了起来。
  &钱夫人,请用碗翅吧。&程参谋盛了一碗红烧鱼翅,加了一匙羹镇江醋,搁在钱夫人面前,然后又低声笑道:&这道菜,是我们公馆里出了名的。&
  钱夫人还没来得及尝鱼翅,窦夫人却从隔壁桌子走了过来,敬了一轮酒,特别又叫程参谋替她斟满了,走到钱夫人身边,按着她的肩膀笑道:&五妹妹,我们两个好久没对过杯了。&
  说完便和钱夫人碰了一下杯,一口喝尽,钱夫人也细细地干掉了。窦夫人离开时又对程参谋说道:&程参谋,好好替我劝酒啊!你长官不在,你就在那一桌替他做主人吧。&
  程参谋立起,执了一把银酒壶,弯了身,笑吟吟便往钱夫人杯里筛酒,钱夫人忙阻止道:&程参谋,你替别人斟吧,我的酒量有限得很。&
  程参谋却站着不动,望着钱夫人笑道:&夫人,花雕不比别的酒,最易发散。我知道夫人回头还要用嗓子,这个酒暖过了,少喝点儿,不会伤喉咙的。&
  &钱夫人是海量,不要饶过她!&
  坐在钱夫人对面的蒋碧月却走了过来,也不用人让,自己先斟满了一杯,举到钱夫人面前笑道:&五阿姐,我也好久没有和你喝过双钟儿了。&
  钱夫人推开了蒋碧月的手,轻轻咳了一下说道:&碧月,这样喝法要醉了。&
  &到底是不赏妹子的脸,我喝双份儿好啦,回头醉了,最多让他们抬回去就是了。&
  蒋碧月一仰头便干了一杯,程参谋连忙捧上另一杯,她也接过去一气干了,然后把个银酒杯倒过来,在钱夫人脸上一晃。客人们都鼓起掌来喝道:&到底是蒋小姐豪兴!&
  钱夫人只得举起了杯子,缓缓地将一杯花雕饮尽。酒倒是烫得暖暖的,一下喉,就像一股热流般,周身游荡起来了。
  可是台湾的花雕到底不及大陆的那么醇厚,饮下去终究有点割喉。虽说花雕容易发散,饮急了,后劲才凶呢。没想到真正从绍兴办来的那些陈年花雕也那么伤人。那晚到底中了她们的道儿!她们大伙儿都说,几杯花雕那里就能把嗓子喝哑了?难得是桂枝香的好日子,姐妹们不知何日才能聚得齐,主人尚且不开怀,客人哪能恣意呢?连月月红十七也夹在里面起哄:姐姐,我们姐妹俩儿也来干一杯,亲热亲热一下。月月红穿了一身大金大红的缎子旗袍,艳得像只鹦哥儿,一双眼睛,鹘伶伶地尽是水光。姐姐不赏脸,她说,姐姐到底不赏妹子的脸,她说道。逞够了强,捡够了便宜,还要赶着说风凉话。难怪桂枝香叹息:是亲妹子才专拣自己的姐姐往脚下呢。月月红&&就算她年轻不懂事,郑彦青他就不该也跟了来胡闹了。他也捧了满满的一杯酒,咧着一口雪白的牙齿说道:夫人,我也来敬夫人一杯。他喝得两颧鲜红,眼睛烧得像两团黑水,一双带刺的马靴啪哒一声并在一起,弯着身腰柔柔地叫道:夫人&&。
  &这下该轮到我了,夫人。&程参谋立起身,双手举起了酒杯,笑吟吟地说道。
  &真的不行了,程参谋。&钱夫人微俯着首,喃喃说道。
  &我先干三杯,表示点敬意,夫人请随意好了。&
  程参谋一连便喝了三杯,一片酒晕把他整张脸都盖了过去了。他的额头发出了亮光,鼻尖上也冒出几颗汗珠子来。钱夫人端起了酒杯,在唇边略略沾了一下。程参谋替钱夫人拈了一只贵妃鸡的肉翅,自己也挟了一个鸡头来过酒。
  &嗳唷,你敬的是甚么酒呀?&
  蒋碧月站起来,伸头前去嗅了一下余参军长手里那杯酒,尖着嗓门叫了起来,余参军长正捧着一只与众不同的金色鸡缸杯在敬蒋碧月的酒。
  &小姐,这杯是&通宵酒&哪!&余参军长笑嘻嘻地说道,他那张黑红脸早已喝得像猪肝似的了。
  &&呀呀啐,何人与你们通宵哪!&&蒋碧月把手一挥,打起京白说道:&蒋小姐,百花亭里还没摆起来,你先就&醉酒&了。&赖夫人隔着桌子笑着叫道,客人们又一声哄笑起来。窦夫人也站了起来对客人们说道:&我们也该上场了,请各位到客厅那边去吧。&
  客人们都立了起来,赖夫人带头,鱼贯而入进到客厅里,分别坐下。几位男票友却走到那档屏风面前几张红木椅子就了座,一边调弄起管弦来。六个人,除了胡琴外,一个拉二胡,一个弹月琴,一个管小鼓拍板,另外两个人立着,一个擎了一双铙钹,一个手里却吊了一面大铜锣。
  &夫人,那位杨先生真是把好胡琴,他的洞箫,台湾还找不出第二个人呢,回头你听他一吹,就知道了。&
  程参谋指着那位拉胡琴姓杨的票友,在钱夫人耳根下说道。钱夫人微微斜靠在一张单人沙发上,程参谋在她身旁一张皮垫矮圆凳上坐了下来。他又替钱夫人沏了一盅茉莉香片,钱夫人一面品着茶,一面顺着程参谋的手,朝那位姓杨的票友望去。那位姓杨的票友约莫五十上下,穿了一件古铜色起暗团花的熟罗长衫,面貌十分清,一双手指修长,洁白得像十管白玉一般,他将一柄胡琴从布袋子里抽了出来,腿上垫一块青搭布,将胡琴搁在上面,架上了弦弓,随便咿呀的调了一下,微微将头一垂,一扬手,猛地一声胡琴,便像抛线一般窜了起来,一段西皮流水,奏得十分清脆滑溜,一奏毕,余参军长便头一个跳了起来叫了声:&好胡琴!&客人们便也都鼓起掌来。接着锣鼓齐鸣,奏出了一只&将军令&的上场牌子来。窦夫人也跟着满客厅一一去延请客人们上场演唱,正当客人们互相推让间,余参军长已经拥着蒋碧月走到胡琴那边,然后打起丑腔叫道:&启娘娘,这便是百花亭了。&
  蒋碧月双手握着嘴,笑得前俯后仰,两只腕上几个扭花金镯子,铮铮锵锵地抖响着。客人们都跟着起哄喝彩起来,胡琴便奏出了&贵妃醉酒&里的四平调。蒋碧月身也不转,面朝了客人便唱了起来。唱到过门的时候,余参军长跑出去托了一个朱红茶盘进来,上面搁了那只金色的鸡缸杯,一手撩了袍子,在蒋碧月跟前做了个半跪的姿势,效那高力士叫道:&启娘娘,奴婢敬酒。&
  蒋碧月果然装了醉态,东歪西倒地做出了种种身段,弯下身去,用嘴将那只酒杯衔了起来,然后又把杯子当一声掷到地上,唱出了两句:
  人生在世如春梦且自开怀做几盅客人们早笑得滚做了一团,窦夫人笑得岔了气,沙着喉咙对了赖夫人喊道:&我看我们碧月今晚真的醉了!&
  赖夫人笑得直用绢子揩眼泪,一面大声叫道:&蒋小姐醉了倒不要紧,只是莫学那杨玉环又去喝一缸醋就行了。&
  客人们正在闹着要蒋碧月唱下去,蒋碧月却摇摇摆摆地走了下来,把那位徐太太给抬了上去,然后对客人们宣布道:&昆曲大王来给我们唱&游园&了,回头再请另外一位昆曲泰斗&&钱夫人来接唱&惊梦&。&
  钱夫人赶忙抬起了头来,将手里的茶杯搁到左边的矮几上,她看见徐太太已经站到了那档屏风前面,半背着身子,一只手却扶在插笙箫的那只乌木架上。她穿了一身净黑的丝绒旗袍,脑后松松地挽了一个贵妇髻,半面脸微微向外,莹白的耳垂露在发外,上面吊着一丸翠绿的坠子。客厅里几只喇叭形的座灯像数道注光,把徐太太那细挑的身影,袅袅娜娜地推到那档云母屏风上去。
  &五阿姐,你仔细听听,看看徐太太的&游园&跟你唱的可有个高下。&
  蒋碧月走了过来,一下子便坐到了程参谋的身边,伸过头来,一只手拍着钱夫人的肩,悄声笑着说道。
  &夫人,今晚总算我有缘,能领教夫人的&昆腔&了。&
  程参谋也转过头来,望着钱夫人笑道。钱夫人睇着蒋碧月手腕上那只金光乱窜的扭花镯子,她忽然感到一阵微微的晕眩。一股酒意涌上了她的脑门似的,刚才灌下去的那几杯花雕好象渐渐着力了,她觉得两眼发热,视线都有点朦胧起来。蒋碧月身上那袭红旗袍如同一团火焰,一下子明晃晃地烧到了程参谋的身上,程参谋衣领上那几枚金梅花,便像火星子般,跳跃了起来。蒋碧月的一对眼睛像两丸黑水银在她醉红的脸上溜转起来,程参谋那双细长的眼睛却眯成了一条缝,射出了逼人的锐光,两张脸都向着她,一齐咧着整齐的白牙,朝她微笑着,两张红得发油光的脸庞渐渐地靠拢起来,凑在一块儿,咧着白牙,朝她笑着。洞箫和笛子都鸣了起来,笛音如同流水,把靡靡下沉的箫声又托了起来,送进&游园&的&皂罗袍&中去&&
  原来紫嫣红开遍   似这般都付与断井颓垣   良辰美景奈何天   赏心乐事谁家院&&
  杜丽娘唱的这段&昆腔&便算是昆曲里的警句了。连吴声豪也说:钱夫人,您这段&皂罗袍&便是梅兰芳也不能过的。可是吴声豪的箫却偏偏吹得那么高(吴师傅,今晚让她们灌多了,嗓子靠不住,吹低些吧)。吴声豪说,练嗓子的人,第一要忌酒;然而月月红十七却端着那杯花雕过来说道:姐姐,我们姐妹俩儿也来干一杯。她穿得大金大红的,还要说,姐姐,你不赏脸。不是这样说,妹子,不是姐姐不赏脸,实在为着他是姐姐命中的冤孽。瞎子师娘不是说过:荣华富贵&&蓝田玉,可惜你长错了一根骨头。冤孽呵。他可不就是姐姐命中招的冤孽了?懂吗,妹子,冤孽。然而他也捧着酒杯来叫道:夫人。他笼着斜皮带,戴着金亮的领章,腰干子扎得挺细,一双带白铜刺的长统马靴乌光水滑的啪哒一声靠在一起,眼皮都喝得泛了桃花,却叫道:夫人。谁不知道南京梅园新村的钱夫人呢?钱鹏公,钱将军的夫人啊。钱鹏志的夫人。钱鹏志的随从参谋。钱将军的夫人,钱将军的参谋。
  钱将军。难为你了,老五,钱鹏志说道,可怜你还那么年轻。
  然而年轻的人哪里会有良心呢?瞎子师娘说,你们这种人,只有年纪大的才懂得疼惜啊。荣华富贵&&只可惜长错了一根骨头。懂吗?妹子,他就是姐姐命中招的冤孽了。钱将军的夫人。钱将军的随从参谋。将军夫人。随从参谋。冤孽,我说。冤孽,我说(吴师傅,吹得低一些,我的嗓子有点不行了。哎,这段&山坡羊&)。
  没乱里春情难遣蓦地里怀人幽怨则为俺生小婵娟拣名门一例一例里神仙眷甚良缘把青春抛的远俺的睡情谁见&&
  那团红火焰又熊熊的冒了起来了,烧得那两道飞扬的眉毛,发出了青湿的汗光。两张醉红的脸又渐渐地靠拢在一处,一齐咧着白牙,笑了起来。紫箫上那几根玉管子似的手指,上下飞跃着。那袭袅娜的身影儿,在那档雪青的云母屏风上,随着灯光,仿仿佛佛地摇曳起来。洞箫声愈来愈低沉,愈来愈凄咽,好象把杜丽娘满腔的怨情都吹了出来似的。杜丽娘快要入梦了,柳梦梅也该上场了。可是吴声豪却说,&惊梦&里幽会那一段,最是露骨不过的(吴师傅吹低一点,今晚我喝多了酒)。然而他却偏捧着酒杯过来叫道:夫人。他那双乌光水滑的马靴啪哒一声靠在一处,一双白铜马刺扎得人的眼睛都发痛了。他喝得眼皮泛了桃花,还要那么叫道:夫人,我来扶你上马,夫人,他说道,他的马裤把两条修长的腿子翻得滚圆,夹在马肚子上,像一双钳子。他的马是白的,路也是白的,树干子也是白的,他那匹白马在猛烈的太阳底下照得发了亮。他们说:到中山陵的那条路上两旁种满了白桦树。
  他那匹白马在桦树林子里奔跑起来,活像一头麦秆丛中乱窜的兔儿。太阳照在马背上,蒸出一缕缕的白烟来。一匹白的,一匹黑的&&两匹马都在流汗了。而他身上却沾满了触鼻的马汗。他的眉毛变得碧青,眼睛像两团烧着了的黑火,汗珠子一行行从他额上流到他鲜红的颧上来。太阳,我叫道。太阳照得人的眼睛都睁不开了。那些树干子,又白净,又细滑,一层层的树皮都卸掉了,露出里面赤裸裸的嫩肉来。他们说:那条路上种满了白桦树。太阳,我叫道,太阳直射到人的眼睛上来了。于是他便放柔了声音唤道:夫人。钱将军的夫人。
  钱将军的随从参谋。钱将军的&&老五,钱鹏志叫道,他的喉咙已经咽住了。老五,他遥地喊道,你要珍重吓。他的头发乱得像一丛枯白的茅草,他的眼睛坑出了两只黑窟窿,他从白床单下伸出他那只瘦黑的手来,说道,珍重吓,老五。他抖索地打开了那只描金的百宝匣儿,这是祖母绿,他取出了第一层抽屉。这是猫儿眼。这是翡翠叶子。珍重吓,老五,他那乌青的嘴皮颤抖着,可怜你还这么年轻。荣华富贵&&只可惜你长错了一根骨头。冤孽,妹子,他就是姐姐命中招的冤孽了。你听我说,妹子,冤孽呵。荣华富贵&&可是我只活过那么一次。懂吗?妹子,他就是我的冤孽了。荣华富贵&&只有那一次。荣华富贵&&我只活过一次。懂吗?妹子,你听我说,妹子。姐姐不赏脸,月月红却端着酒过来说道,她的眼睛亮得剩了两泡水。姐姐到底不赏妹子的脸,她穿得一身大金大红的,像一团火一般,坐到了他的身边去(吴师傅,我喝多了花雕)。
  迁延,这衷怀那处言淹煎,泼残生除问天&&就是那一刻,泼残生&&就是那一刻,她坐到他身边,一身大金大红的,就是那一刻,那两张醉红的面孔渐渐地凑拢在一起,就在那一刻,我看到了他们的眼睛:她的眼睛,他的眼睛。完了,我知道,就在那一刻,除问天&&(吴师傅,我的嗓子。)完了,我的喉咙,你摸摸我的喉咙,在发抖吗?完了,在发抖吗?天&&天&&(吴师傅,我唱不出来了。)天&&天&&完了,荣华富贵&&可是我只活过一次,&&冤孽、冤孽、冤孽&&天&&天&&(吴师傅,我的嗓子。)&&就在那一刻,就在那一刻,哑掉了&&天&&天&&天&&
  &五阿姐,该是你&惊梦&的时候了,&蒋碧月站了起来,走到钱夫人面前,伸出了她那一双戴满了扭花金丝镯的手臂,笑吟吟地说道。
  &夫人&&&程参谋也立了起来,站在钱夫人跟前,微微倾着身子,轻轻地叫道。
  &五妹妹,请你上场吧,&窦夫人走了过来,一面向钱夫人伸出手说道。
  锣鼓笙箫一齐鸣了起来,奏出了一只&万年欢&的牌子来。客人们都倏地离了座,钱夫人看见满客厅里都是些手臂在交挥拍击,把徐太太团团围在客厅中央。笙箫管笛愈吹愈急切,那面铜锣高高地举了起来,敲得金光乱闪。
  &我不能唱了,&钱夫人望着蒋碧月,微微摇了摇两下头,喃喃说道。
  &那可不行!&蒋碧月一把捉住了钱夫人的双手:&五阿姐,你这位名角今晚无论如何逃不掉的。&
  &我的嗓子哑了,&钱夫人突然用力摔开了蒋碧月的双手,嘎声说道,她觉得全身的血液一下子都涌到头上来了似的,两腮滚热,喉头好象猛让刀片拉了一下,一阵阵地刺痛起来,她听见窦夫人插进来说:&五妹妹不唱算了&&余参军长,我看今晚还是你这位名黑头来压轴吧。&
  &好呀,好呀,&那边赖夫人马上响应道,&我有好久没有领教余参军长的&八大锤了&。&
  说着赖夫人便把余参军长推到了锣鼓那边。余参军长一站上去,便拱了手朝下面道了一声&献丑&,客人们一阵哄笑,他展开始唱了一段金兀术上场时的&点绛唇&;一面唱着,一面又撩起了袍子,做了个上马的姿势,踏着马步便在客厅中央环走起来,他那张宽肥的醉脸胀得紫红,双眼圆睁,两道粗眉一齐竖起,几声呐喊,把胡琴都压了下去。赖夫人笑得弯了腰,跑上去,跟在余参军长后头直拍着手,蒋碧月即刻上去加入了他们的行列,不停地尖起嗓子叫着&好黑头!好黑头!&另外几位女客也上去跟了她们喝彩,团团围走,于是客厅里的笑声便一阵比一阵暴涨了起来。余参军长一唱歇,几个着白衣黑裤的女佣已经端了一碗碗的红枣桂圆汤进来让客人们润喉了。
  窦夫人引了客人们走出到屋外的露台上的时候,外面的空气里早充满了风露,客人们都穿上了大衣,窦夫人却围了一张白丝的大披肩,走到了台阶的下端去。钱夫人立在露台的石栏旁边,往天上望去,她看见那片秋月恰恰地升到中天,把窦公馆花园里的树木路阶都照得镀了一层白霜,露台上那十几盆桂花,香气却比先前浓了许多,像一阵湿雾似的,一下子罩到了她的面上来。
  &赖将军夫人的车子来了&,刘副官站在台阶下面,往上大声通报各家的汽车。头一辆开进来的,便是赖夫人那架黑色崭新的林肯,一个穿著制服的司机赶忙跳了下来,打开车门,弯了腰毕恭毕敬地候着。赖夫人走下台阶,和窦夫人道了别,把余参军长也带上了车,坐进去后,却伸出头来向窦夫人笑道:&窦夫人,府上这一夜戏,就是当年梅兰芳和金少山也不能过的!&
  &可是呢,&窦夫人笑着答道,&余参军长的黑头真是赛过金霸王了。&
  立在台阶上的客人都笑了起来,一齐向赖夫人挥手作别。
  第二辆开进来的,却是窦夫人自己的小包车,把几位票友客人都送走了。接着程参谋自己开了一辆吉普军车进来,蒋碧月马上走了下去,捞起旗袍,跨上车子去,程参谋赶着过来,把她扶上了司机旁边的座位上,蒋碧月却歪出半个身子来笑道:&这架吉普车连门都没有,回头怕不把我摔出马路上去呢!&
  &小心点开啊,程参谋,&窦夫人说道,又把程参谋叫了过去,附耳嘱咐了几句,程参谋直点着头笑应道:&夫人请放心。&
  然后他朝了钱夫人,立了正,深深地行了一个礼,抬起头来笑道:&钱夫人,我先告辞了。&
  说完便利落地跳上了车子,发了火,开动起来。
  &三阿姐再见!五阿姐再见!&
  蒋碧月从车门伸出手来,不停地招挥着,钱夫人看见她臂上那一串扭花镯子,在空中划了几个金圈圈。
  &钱夫人的车子呢?&客人快走尽的时候,窦夫人站在台阶下问刘副官道:&报告夫人,钱将军夫人是坐出租车来的,&刘副官立了正答道。
  &三阿姐&&&钱夫人站在露台上叫了一声,她老早就想跟窦夫人说替她叫一辆出租车来了,可是刚才客人多,她总觉得有点堵口,钱鹏志过世后,她那辆官家汽车已经归还政府了。
  &那么我的汽车回来,立刻传进来送钱夫人吧,&窦夫人马上接口道。
  &是,夫人。&刘副官接了命令便退走了。
  窦夫人回转身,便向着露台走了上来,钱夫人看见她身上那块白披肩,在月光下,像朵云似的簇拥着她。一阵风掠过去,周遭的椰树都沙沙地呜了起来。把窦夫人身上那块大披肩吹得姗姗扬起,钱夫人赶忙用手把大衣领子锁了起来,连连打了两个寒噤。刚才滚热的面腮,吃这阵凉风一扬逼,汗毛都张开了。
  &我们进去吧,五妹妹。&窦夫人伸出手来,搂着钱夫人的肩膀往屋内走去,&我叫人沏壶茶来,我们正好谈谈心&&
  你这么久没来,可发觉台北变了些没有?&
  钱夫人沉吟了半晌,侧过头来答道:&变多喽。&
  走到房子门口的时候,她又轻轻地加了一句:&变得我都快不认识了&&起了好多新的高楼大厦。&&
旱旱長得真醜,頭臉毛短髭髭的像剛入伍遭剃了平頭的男生,智力立時減半,常讓人忘了她是一名女生,她的白底灰花散佈得毫無章法,盟盟形容旱旱彷彿是蹲在一旁看人畫畫,被洗筆水一甩、甩成這模樣的……
因為隨手寫了幾篇貓文章,便有一些識與不識的人被挑動,打算去認領收養流浪貓,滿心以為是一段美好情緣的開始。
我因此有義務告知,並非如此,並非每隻貓咪都可愛,並...&
旱旱長得真醜,頭臉毛短髭髭的像剛入伍遭剃了平頭的男生,智力立時減半,常讓人忘了她是一名女生,她的白底灰花散佈得毫無章法,盟盟形容旱旱彷彿是蹲在一旁看人畫畫,被洗筆水一甩、甩成這模樣的&&
因為隨手寫了幾篇貓文章,便有一些識與不識的人被挑動,打算去認領收養流浪貓,滿心以為是一段美好情緣的開始。
我因此有義務告知,並非如此,並非每隻貓咪都可愛,並非每隻貓咪都多少可實現我們未完成的荒野夢,例如「國家地理雜誌」頻道、Discovery、「動物星球」頻道中動物學家們方可二十四小時近身觀察的獵人們。
極有可能叫你嚴重失望的,你收留的是一隻與荒野獵人形象大異其趣的膽小鬼,這平常得很,幾乎每一隻流浪小野貓都有一段辛酸史,跟丟媽媽的,或因弱小殘疾被媽媽(包括大自然)遺棄的,或媽媽因故回不來的&&,我們家貓史上公推最膽小的APEC就十分典型,他被媽媽挪窩挪到正在整修的空屋人家的冷氣口縫中,媽媽不知何故不再現身,呸咕(APEC的小名)大哭了一整天,聲震方圓數十公尺,弄得隔條巷子的我們一天被喵嗚得啥事都做不了,心腸最軟的天文終於擲筆前往探看,發現貓媽媽果然把他藏得好,就算擅闖人家空屋一樓二樓都搆弄不到,天文只得拜託正要收工的水電工,水電工好心願意幫忙,用個超級大扳手胡亂大力地敲打冷氣,用的是暴力法。
半小時下來,人貓皆給震昏,所以起初天文還擔心呸咕會因此成個聾子。但這擔心全沒必要,呸咕嚇壞了所以破例沒放在一樓起居室與眾貓眾狗眾人試著相處適應,天文把他攜進臥室,他自此鑽在書桌與牆角間,一點風吹草動(所以沒聾)就不見人影,差不多要到一個月以後我們才稍能見到他,呸咕是一隻黃虎斑白頸腹的公貓,通常這款花色的公貓,話多,大派到接近厚臉皮地步,是次於虎斑灰狸公貓與人關係黏膩的。APEC完全破例,即便對最信賴的救命恩人天文仍非常含蓄拘謹,天文有空時故作瘋癲逗他,想讓放鬆片刻也算心靈治療一番。APEC從不為所動,只緩步退到遠遠的窗台上蹲踞,憂慮地注視著天文,斷定她是個瘋婆子。
必須說明一下何以命名為APEC,長期以來,家裡貓口一直保持在少則五隻多則一打間,而且來來去去生生死死,直到貓族也植晶片登錄身分時,才發現要能一一準確說出他們大致年齡的難度,便圖省事用時事來作記,例如APEC來的那年十月,正巧是欠缺外交實務經驗的新政府第一次面對派員參加APEC的紛擾時刻;次年的北台灣嚴重苦旱,乃有旱旱;鮪魚熱季收的叫TORO;人人談論張藝謀的《英雄》時撿來的小黑貓叫英雄雄;最近期收的醜醜的小女生叫小SARS等等&&
是的,你可能遇到的是隻醜到讓你猶豫縮手的貓咪,曾經有隻黑白大公貓,因長相得名叫阿丑,有時也喊他希特勒,因為他黑白分佈毫無規則可言到破相的臉的人中處有一撇濃黑,乃至第一屆民選直轄市長族群動員激烈時,不少公開張貼的候選人趙少康海報被對手支持者給塗黑人中處,用以暗示他主張的「把不法通通抓起來」如希特勒,我們怎麼看怎麼忍不住說:「不是我們家阿丑嗎!」
還有苦旱分區限水時被主人放在(我不願意說丟,因為從旱旱的舉動看來主人對她是愛不釋手的)我們家大門口的旱旱,旱旱的貓籠好漂亮,裡面有專用的鏤金雕花水杯,有個日本某神社求來的護身御守,隨附上的貓食也是進口高檔貨,旱旱會像小孩子一樣鬧覺,繞樹三匝發著黃蜂聲腹語抱怨個不停,最終一定要睡在正使用的桌上攤著的稿紙上,啃咬著人的手指才得睡去。我們因此猜測她的主人平日一定將她抱進抱出同寢同食同工作,這回要不是出國念書斷不會如此替她另覓主人的(我也不用遺棄二字,我相信她主人偷偷觀察了我們家好久,確定我們肯善待一隻...大醜貓)。
旱旱長得真醜,頭臉毛短髭髭的像剛入伍遭剃了平頭的男生,智力立時減半,常讓人忘了她是一名女生,她的白底灰花散佈得毫無章法,盟盟形容旱旱彷彿是蹲在一旁看人畫畫,被洗筆水一甩、甩成這模樣的。我們想起來便喊她一聲:「朱旱停、大醜女。」旱旱次次都爽快回應,語言複雜極了,不只我們人族這麼覺得,貓族也一樣,公推她做通譯,因為往往負責餵食的婆婆在二樓翻譯日文稿子過頭又錯過他們用餐時間,他們便會敦請朱旱停上樓到婆婆房門口請願催促,沒有一次不順利達成任務。
愛說話的貓
所以,也可能是一隻愛說話說不停的貓,常常不知不覺被迫和他對話好久,「可是貓和人是不一樣的。」「別家的貓咪有這樣嗎?」「不行就是不行。」「我也很想跟你一樣。」「不可能。」「不信你去問╳╳。」
╳╳,一隻嚴肅木訥正直不撒謊的貓。
嚴肅木訥的貓
起先你會很高興他不多嘴也不偷嘴、不任意餐桌櫥櫃書架上行走打破東西,他沉默、自制、嚴肅、常常蹲踞一隅哲人似地陷入沉思,家中有他沒他沒啥差別,我們便也有幾隻這樣的貓,偶爾必須點名數數,最後左想右想怎麼少了一頭牛的就是他們。
其中一隻是光米,本名叫黃咪,通常如此以色為名草草暫取的貓,來時都不樂觀,以為只能苟活一兩日,光米來時比我們手小,要死沒死失重失溫,被我們盡盡人事輪流握在掌心撿回一命。因為體弱,天文便帶在身邊多一分照護。
光米並沒因此恃寵而驕,時時不苟言笑蹲踞一角觀察人族,不懼人也不黏人。我往往總被那三不五時收來的幾名獨行獵人給吸引,全心傾倒於他們,卻又被他們往往突然離家不知所終而悵惘心傷,每每這樣的空檔,我都重又回頭喜歡光米,老去撩撥他嚴肅不狎膩的個性,捏捏他的臉,快超過他忍耐程度地拍打他,不徵他同意地硬抱他,每自稱大舅舅(因我想起幼年時,我的大舅舅每看到我的圓鼓鼓臉就忍不住伸手捏得我又痛又氣)。
光米全不計較我的不時移情別戀,因為他有天文,我覺得他們一直以一種土型星座的情感對待彼此。
光米後來得了細菌性腹膜炎,歷經半年的頻頻進出醫院、手術、化療,其間的照護、隨病情好壞的心情起伏,折磨煞人,天文覺得甚且要比父親生病的三個月要耗人心神得多。那是我第一次看到天文無法支撐,藉她編劇的電影《千禧曼波》參獎坎城之際同往,自己一人又在沿岸小鎮一個個遊蕩大半個月,她不敢打電話回家,我們也不敢打去,於是大舅舅我天天學天文把光米抱進抱出,逐陽光而居,並不時催眠療法誇讚光米:「光米你太厲害了,真是一隻九命怪貓哇。」
光米維持他健康時的沉默不言笑,努力撐到天文回來的第二天,親眼證實我們一直告訴他的「天文在喔、就快回來了喔」,才放心離開。
嚴肅不語的貓還有高高、蹦蹦。
高高是一隻三花玳瑁貓,流浪來時半大不小,智能毫無開化,大大違背她這花色該有的聰慧,而且她只對吃有興趣,吃完就窗邊坐著發傻,她骨架粗大,兩隻大眼毫無表情,好大一尊復活島史前巨石像,常把過路的貓族狗族們看得發毛跑人。
蹦蹦情有可原,來時是原主人連籠帶貓棄在後山上,發現時籠門開著,小貓蹦蹦被狗族們咬破肚腸,扯斷一隻後腳,我們盡人事地送到獸醫院縫合、腳關節打鋼釘,說是沒死的話兩星期後再回院取出鋼釘。
才一星期,蹦蹦已如其名蹦蹦跳跳,鋼釘戳出一截天線一樣地豎著,才在猶豫該如何料理,便有人掃地掃到叮叮作響的鋼釘。但蹦蹦從此啞了,她原有的長尾巴也遭咬傷終至痿縮脫落,像隻截尾貓,又因體型較大,很像藪貓、石虎類。她從不遠遊,與狗族和善相處,一生健康無病痛,是目前家中最老最長壽的貓,她且極愛理毛,非把毛舔到濕漉漉且條紋鮮明清楚不可,但因她沉默又自己打理甚好不麻煩人,我們往往忘了她的存在,都覺得她彷彿《百年孤寂》中那名年輕時眼睛像美洲豹、生了孿生子便守寡、而後在廚房終老、上下伺候三四代人、沒人記得她、晚年家族僅餘包括她在內的三個人、她於某個十月早晨決定回高地老家的聖塔索菲亞。
唯獨我們的聖塔索菲亞超會偷嘴。
有一些貓也愛偷嘴,但通常下手前會大聲昭告天下,「就要偷了,」「真的就要偷了,」「不要說我沒警告你們,」「五、四、三、二、一&&」很君子地與一路發著喝斥制止聲前來的人族比誰動作快。
蹦蹦是不作聲的偷嘴,往往我們都在附近,卻要待地上狗族發生爭食聲才發現晚餐桌上的魚沒了,貓偷魚,天經地義,我們通常只責怪離餐桌最近的人沒看守好,但蹦蹦不就此滿足,她偷貓通常不吃的泡麵,通常不吃的墨西哥玉米脆片,通常不吃的香菇,通常不吃的真空包裝研磨咖啡,通常不吃的長長一列清單。
她通常把那這些包裝啃破或抓開,像個好奇的小孩單純只想知道只想嗅嗅看其中到底裝了什麼,我們當場發現也罷,最怕十天半個月後得面對一堆發潮走味的食物。
這還不是最糟的。&小心眼的貓
你也可能收留的是一隻小心眼、愛吃醋、易受傷(心靈)的貓。
我們目前的貓王大白就是,這真不知是先天或後天,大白是隻資歷夠久的大公貓,斷斷續續做了好幾屆貓王,該怪誰,他老不只一次被看到暗地暴力邊緣的修理其他老小,他手長腳長身長,發狂興奮起來像長了一對翅膀,可以低空掠過刷地就攫捕毀東西四下奔竄的老小貓,是故每有新的大公貓加入或長成,他立即被推翻篡位,很像獅心王查理十字軍東征時不得民心的攝政約翰王。
退隱做平民的日子,大白習慣避居廚房最高的櫥櫃上的制高一隅,暗自做著泣血的表情,吃飯時間才下地,全家包括人族狗族只有盟盟同情他,常用食物引他下來,抱抱他,給他心靈復健,便不免有人(通常是我)見了叉腰向他翻老帳:「早上追殺貝斯ㄏㄡ,要打!」啊大白他真的傷心欲絕作吐血狀,我們便叫他周渝,叫他╳╳╳,叫他幾個我們認為愛計較、陰惻惻的人。
目前的大白,正發起王位保衛戰,因為剛又新進門一隻大公貓尾黃。
所以,也很可能是隻野貓,毫無半點妥協餘地的野貓,大大戳破你以為冬天時他會蜷在你膝上、睡在你腳頭的美好幻想。
就如同SARS時期,天文半夜放狗,聞聲尋去,在辛亥隧道口抓到的小女生小SARS(所以有人若突然憶起SARS時期某深夜彷彿在充滿鬼故事的辛亥隧道疑似見過一名長髮女鬼,別擔心),我們叫她小薩斯,或薩薩,薩斯斯,如何暱稱,如何餵食,如何照護,都沒用,她與貓族大哥大姊處得十分良好,對狗族是敬而遠之,對人族則充滿戒備懷疑,她常在屋子各角落靜靜觀察我們,眼神無表情似野狼,她甚至有些以必須跟我們同住一屋頂下為苦,她在耐心等待我們人族什麼時候肯遷離,把這空間還給她。
(可是我好喜歡無法接近的薩斯斯啊,以偶能摸摸她而她瞬間不跑為我非常之樂事。)
同樣的野貓還有辛亥貓。
辛亥貓其實是一組貓的泛稱。先是一隻野母貓薩斯媽媽(眼神非常像小薩斯)在辛亥國小校園一隅生養了一窩喵喵奶貓,一旦稍稍確定了她的活動動線,我們便開始定時定點餵食,一為想和她混熟了送結紮,二為了想讓小貓們熟悉人族日後好抓去認養。
我們風雨無阻地餵食了大半年,包括其間兩場颱風,因為只要一想到他們母子尾生一樣地等在那裡(女子與屋生期於梁下,女子不來,水至不去,尾生抱柱而亡),如何都不能失約。
薩斯媽媽半點沒被我們感動,而且她嚴禁小貓對我們有感情,所以儘管每天晚上八點左右他們母子仨早等在校園夜黯的角落,見了我們老遠飛奔迎上,兩隻小的,小狸狸、小貝斯(長得像我們家貝斯)已經被我們餵得好大了,但被媽媽教得極嚴格,一面不忘發出「赫、赫」的噴氣威嚇聲,同時刻的肢體語言是愛悅幸福地打直尾巴、四腳輪替踩踏著(吃奶時推擠媽媽胸懷的動作),言行不一,莫此為甚。
不願家居的貓
不願家居的,不只是辛亥貓組,不知該說好運或壞運,你可能遇到的是一隻不世出的大貓王,其氣概、其雄心,讓你無法、也不忍只你一人擁有他、拘束他、囚禁他、甚至剝奪他的天賦貓權酖酖結紮他。
我們近期的貓史上就曾有那樣一隻大貓王,金針。金針與他的同胎兄弟木耳還沒斷奶就被鄰居當垃圾一樣丟給我們,金針黃背白頸腹,個頭不大,身體小毛病不斷,主要是皮膚病,尤其他每一遠遊出巡回來,舊傷未癒又添新傷口,最難好的是脖子連肩胛一處,那傷疤跟了他一輩子,老是化膿發炎,我們不敢給他戴獸醫一般處理這種狀況時給戴的維多利亞女王項圈,怕他在外遊蕩時會行動不便造成危險,於是天文發明各種包紮法,歷經無數次改良,終以一方白紗布,用一種童軍綁法斜斜地穿過前腳腋下固定,怕他不耐扯去,每每敷藥療傷綁好後便在場的人齊聲歡呼:「太帥了太帥了針塔塔。」
針針就自我感覺好帥地忍住不扯它,出門巡訪。
出遊數日回家的針針,每也要我們同樣熱烈地齊聲歡迎。他通常從後院圍牆、二樓陽台、跳窗進屋,通往一樓的樓梯正對餐桌,有時我們正圍桌用餐聊天,他一人階梯緩步走下舞台亮相似的,這時有人發現最好,便齊聲鼓掌說:「歡迎歡迎貓大王回來了喔。」不然他會遲疑片刻,尋思,快步下樓,從廚房推門出去,跳圍牆,上二樓陽台,跳窗進屋,(咳兩聲)再鄭重出場一次,如此這般直到我們忍著笑,熱烈致上歡迎儀式。
(我們一直奇怪著,他怎麼跟那老遠日本國的系列電影《男人真命苦》裡的寅次郎每趟浪遊返家時的模式一模一樣。)
我們每見他家居才數日就坐在窗台望空發怔,便言不由衷地婉言勸他:「傷養好再走吧。」(其實我多羨慕他的浪蕩生涯哇!)總是,總是在某些個神祕起風的日子,我們之中誰會先發現牆頭的樹枝上掛著針針鑽出去時給刮扯下的白紗布領巾,小小船帆一樣地在風中舞振著,便喟歎:「針針又出門啦&&」
單身漢俱樂部
也有可能你遇到的是不安於室、但半點沒意思要當貓大王的公貓(們),我們叫他們單身漢俱樂部,有時是描述特定的一種個性,有時指的是一組公貓。
這在自然環境生活的群居貓科(獅子、獵豹)是很尋常的,前者在獅王仍年富力盛又獨佔母獅們的交配權時,公獅們只得結黨成群、玩樂吃喝,偶爾分擔保衛疆土職責,待那一生中可能僅僅只有一次的時機到了,再革命篡位。獵豹是母系社會,單身漢獵豹們連唯一的奪權篡位使命也免了,獵食、育後全母獵豹一人獨挑,公獵豹們真的成天只要遊手好閒、逍遙終生。
我們貓史上不時就有如此個性和生態構成的單身漢俱樂部。典型的可以眼下的貝斯和英雄為例。
貝斯是盟盟學校樂隊貝斯部的女生去年暑假在校練習時在校園角落撿得的。女生們輪流一人照顧幾天,因為家裡全都不許養,這也難怪,因為從貝斯親人的個性可以想見那些女生們一定是一手握著他一手打電腦、做功課、吃東西、上廁所&&,叫父母看了不煩才怪。
所以小貝斯如同賈寶玉,是在女生脂粉堆裡混大的,他長得也像寶玉,灰背白腹白臉綠眼,白處是粉妝玉琢的白,他的嘴是滿人式的平平一字嘴,並不像其他貓咪的唇線加人中恰恰是一個賓士車的標幟。開學後,女生們把貝斯連同滿籠眾姊姊們買的小玩具找上盟盟託孤。
貝斯是家中唯一肯讓人抱的貓,而且他喜歡兩前腳環摟人脖子,好心幫人族理毛(髮),人毛比貓毛長太多,他耐心認真地往往愈理愈亂。他吃得好胖,結紮之前之後對家中眾美麗貓姊姊貓妹妹毫無興趣,見到無論哪個貓王(大白或貓爸爸或尾黃)都應卯地仰臉露肚皮要害以示輸誠。賊來迎賊,官來迎官,稱良民也。
同樣地還有英雄,英雄唯一張皇哭喊過是他老媽把他丟棄在路口自助餐店前那晚上,我們把他帶回家後他有吃有喝再不抱怨。英雄雄是標準的黑貓,黑貓的遺傳基因簡直不變異,我在哪個海角天涯見過的黑貓完全是那同一隻黑貓。(多年前,曾在愛琴海的密克諾斯島的港口與一隻黑貓對視良久,以為是家中那朝夕相處的黑貓因思念我而穿越時空來會。)
我們很快發覺英雄對英雄大業毫無興趣,他的生平大志是當黑手,正巧整條巷子這家敲圍牆那家打掉隔間沒停過工,英雄雄日日專心看工人做工可以看一整天廢寢忘食,付出的代價是幾次被下工的工人鎖在空屋裡回不了家,還有一次是撐著返家時已半死狀態,他大約掉入某種油漆溶劑桶中,我們用熱水洗髮精洗了五次才把毛給鬆開,唯他可能吞了不少,嘔一種有汽油味的綠汁嘔整晚才漸漸復元。
與單身漢俱樂部相反的,你可能碰到的是飛女黨。
這似乎與結紮的時機有關係,通常獸醫都認為母貓只要發育成熟就可結紮,但我們的經驗是,不可在懷孕的初期連同做墮胎手術,因為彼刻母性機制已經啟動,最強大的生命趨力卻無法舒解,好幾隻已經做好媽媽準備的母貓,就此精神錯亂、行止異常,最後不知所終。
過早過遲結紮都不宜,我們後來就暫把時間點定格在青春期後期,如此的代價是,她們的心智狀態大體就停格在那個年齡,國中三年級,便有所謂的飛女黨。
這些飛女黨,和那些四處遊蕩、胸無大志懶洋洋的單身漢俱樂部成員不同,她們甚有默契地結合本該育後、獵捕之精力,有組織地巡守勢力範圍,亞馬遜女戰士般地痛擊包括聞她們美貌而來的外來者。
她們有時會同時鎖定某隻看不順眼或結下樑子的落單的貓(如單獨長住在三樓的納莉),她們會突然有一天放課後,丟了書包,捲短裙子,插幾綹五顏六色的挑染假髮,掏根菸,操著她們認為野野的口氣說:「走,上樓去堵謝納莉!」簡直覺得那個老師疼愛男生戀慕的好班女學藝股長假仙欠扁極了。
我常在上三樓的階梯上沿階遇到以TORO為首的飛女黨們,她們高高低低盤踞著,我討好有禮(因要借路過)地打招呼:「ㄊㄡ ㄊㄡ ㄌㄡ、薩斯斯&&」
她們看看我,互望一眼,我彷彿看見她們心裡嗤了一聲:「虛偽的納莉媽媽!」
嗯,並不是每隻貓咪都可愛。
停雲,思親友也。樽湛新醪,園列初榮,願言不從,嘆息彌襟。
本作品收錄於:《陶淵明集》
靄靄停雲,濛濛時雨。 八表同昏,平路伊阻。 靜寄東軒,春醪獨撫。 良朋悠邈,搔首延佇。 停雲靄靄,時雨濛濛。 八表同昏,平陸成江。 有酒有酒,閑飲東窗。 願言懷人,舟車靡從。 東園之樹,枝條再榮。 競用新好,以招余情。 人亦有言,日月於征。 安得促席,說...&
停雲,思親友也。樽湛新醪,園列初榮,願言不從,嘆息彌襟。
本作品收錄於:《陶淵明集》
靄靄停雲,濛濛時雨。 八表同昏,平路伊阻。 靜寄東軒,春醪獨撫。 良朋悠邈,搔首延佇。 停雲靄靄,時雨濛濛。 八表同昏,平陸成江。 有酒有酒,閑飲東窗。 願言懷人,舟車靡從。 東園之樹,枝條再榮。 競用新好,以招余情。 人亦有言,日月於征。 安得促席,說彼平生。 翩翩飛鳥,息我庭柯。 斂翮閑止,好聲相和。 豈無他人,念子實多。 願言不獲,抱恨如何!
註釋: ①「停雲」六句&&停雲:凝聚不散的雲。新醪:新釀的酒。初榮:剛開的花。 ②「八表」二句&&八表:八方之外。指天地間。昏:暗。伊:是,乃。 ③「靜寄」二句&&東軒:東窗。醪:濁酒。撫:持。 ④「良朋」二句&&悠邈:遠邈。延佇:久久等待。 ⑤「平陸」二句&&平陸:平道。 ⑥「願言」句&&願言:願,思。言:語助,無義。 ⑦「枝條」句&&榮:開花。 ⑧「競用」句&&用:以。好:美好的景色。 ⑨「日月」句&&日月:指時光。於:其。征:行。 ⑩「安得」句&&促席:坐席相接。古人席地而坐。促,迫近。席,坐席。 ⑾庭柯&&院中樹。 ⑿「斂翮」句&&斂翮:收攏翅膀,指停止飛翔。翮,鳥的莖。
  从有记忆开始,我的童年就跟钢琴脱不了关系。在爸妈的想法里,凡是大家闺秀,就一定得琴棋书画样样都会才行。因此约摸从我三四岁起就开始学琴。印象中家里最和谐的场景,就是我们3个女生(我妈、我姐跟我)轮番上阵弹钢琴的画面,这对爸妈来说可是既骄傲又享受的天伦时刻,巴不得哪天我们家也能出个音乐家,好一圆他们的梦。   当时家里为了栽培我们姐妹俩学琴,也不知道去哪里弄...&
  从有记忆开始,我的童年就跟钢琴脱不了关系。在爸妈的想法里,凡是大家闺秀,就一定得琴棋书画样样都会才行。因此约摸从我三四岁起就开始学琴。印象中家里最和谐的场景,就是我们3个女生(我妈、我姐跟我)轮番上阵弹钢琴的画面,这对爸妈来说可是既骄傲又享受的天伦时刻,巴不得哪天我们家也能出个音乐家,好一圆他们的梦。   当时家里为了栽培我们姐妹俩学琴,也不知道去哪里弄来了架直立式钢琴,还是日本货,向亲朋好友四处探听,精挑细选才请到一位钢琴名师来家里教学。   每天放学回家的例行功课就是学琴、练琴,我撑着眼皮,拱起小手,盯着令人眼花缭乱、一行行数不完的豆芽菜,在琴键间反复磨上好几个钟头。常常一不小心就趴着睡在钢琴键上,这时妈妈就会突然出现把我打醒,要知道一个天才的养成是很辛苦的,一点儿都不能怠慢。   更换过几位老师之后,我在八九岁时,经引荐到徐钦华老师家继续苦修。徐老师每年都会为学生举办成果发表会,由30几位学生轮流上场演出。   印象中有一次演出,排在我前面出场的小男生,因为太紧张,竟然演奏到一半就哭了起来,转身跑回后台。紧接着,我拖着及地礼服,一脸尴尬地走向钢琴开始弹奏。我跟其他小朋友一样紧张得要命,手指不停地发抖,慌乱中弹错好几个音,不时吐舌头、眨眼睛,硬着头皮弹完整首曲子,好像也没人发现。   尽管如此,我的音乐生涯渐渐踏上轨道,每天必弹两到三小时,每周必练五六首新曲子,一本本厚重的琴谱,成为我课外唯一的朋友。到了小学四年级,难度极高的莫扎特变奏曲已经难不倒我。   有一天下午,徐老师很正式地来家里拜访,坐在客厅,语带严肃地告诉爸妈:&我观察了一阵子,你们的女儿很特别,非常有天分,应该考虑送去维也纳继续深造。现在是家瑞的最佳状态,我的能力只能把她带到这个阶段,接下来,她需要更好的教育环境。如果你们同意,我愿意协助申请事宜,请放心。&   爸妈感动得眼泪差点掉下来,眉飞色舞地到处跟亲朋好友炫耀:&老师说要把她送去维也纳,是老师提出的喔,我们家瑞可真的是走运啦。&于是,我瞬间得到所有人的宠爱,成为家族的荣耀。   经过几个礼拜的思考,爸妈还是舍不得把年纪这么小、纤细瘦弱的我送去遥远的欧洲,不能想象女儿一个人在异乡、无人照应的凄凉画面,因而决定忍痛放弃这个天才养成的大好机会。   &放弃去维也纳是一回事,总得给她点奖励吧?&妈妈跟爸爸商量了好半天,决定买一架更好的钢琴给我,予以肯定。   一个月后,一架当时约摸100万新台币的平台大钢琴,被推进我家客厅,从此我顺利晋升为老师年度例行演奏会的压轴。其实自己很清楚,我弹琴的指法准确,节奏感敏锐,确实小有天分,读谱快、狠、准,但实际上却少了些对音乐的感动,这些是模仿不来的。   我的光荣期升上初中就渐渐褪色,沉重的课业压力,让我无力也无心专注练琴,手感跟技巧亦日渐生疏。一直到前往纽约念高中时,爸还问我:&你不是很会弹钢琴吗?要不要继续深造?对,把琴弹好就对了。&于是,他们更积极地把我推向世界顶尖的茱莉亚音乐学院参加考试。   茱莉亚没有考上,他们又退而求其次让我考曼哈顿音乐学校,经过一番努力,终于如愿考上了。   正式踏进曼哈顿音乐学校的琴房,有一种莫名的优越感跟荣耀,爸妈更是乐得快飞起来。于是,他们决定:&再买一架更好的钢琴。&   面对眼前竖立着的我人生中的第三架钢琴,却一点也不开心。爸妈买琴奖励,对我来说反而是莫大压力。   因为,我并不爱弹琴。   高二升高三时,一位老师问我:&将来是否继续进入大学部深造?&我一时反应不过来,自己真的愿意一辈子当个音乐人吗?   相对于钢琴,我一直很清楚自己更爱的是画画,它能让我完全放松、自信地沉浸其中,满足又愉快。于是,我最终选择了画画&&
这是台湾独有的城市天际线,米亚常常站在她的九楼阳台上观测天象。依照当时的心情,屋里烧一土撮安息香。
  违建铁皮屋布满楼顶,千万家篷架像森林之海延伸到日出日落处。
  我们需要轻质化建筑,米亚的情人老段说。老段用轻质冲孔铁皮建材来解决别墅开天窗或落地窗所产生的日晒问题。米亚的楼顶阳台也有一个这样的棚,倒挂着各种乾燥花草...&
& & &&这是台湾独有的城市天际线,米亚常常站在她的九楼阳台上观测天象。依照当时的心情,屋里烧一土撮安息香。&
  违建铁皮屋布满楼顶,千万家篷架像森林之海延伸到日出日落处。
  我们需要轻质化建筑,米亚的情人老段说。老段用轻质冲孔铁皮建材来解决别墅开天窗或落地窗所产生的日晒问题。米亚的楼顶阳台也有一个这样的棚,倒挂着各种乾燥花草。
  米亚是一位相信嗅觉,依赖嗅觉记忆活着的人。安息香使她回到那场八九年春装秀中,淹没在一片雪纺,乔其纱,网绸,金蒽,纱丽,绑扎缠绕裹垂坠的印度热里,天衣无缝,当然少不掉锡克教式裹头巾,搭配前个世纪末展露于维也纳建筑绘画中的装饰风,其闲翘楚克林姆,缀满亮箔珠绣的装饰风。
  米亚也同样依赖颜色的记忆,比方她一直在找有一种紫色,想不起来是什么时候和地方见过,但她确信只要被她遇见一定逃不掉,然后那一种紫色负荷的所有东西霎时都会重现。
  不过比起嗅觉,颜色就迟钝得多。嗅觉因为它的无形不可捉摸,更加锐利和准确。
  铁皮篷架,显出台湾与地争空间的事实,的确,也看到前人为解决平顶燠晒防雨所发明内外交流的半户外空间。前人以他们生活经验累积给了我们应付台湾气候环境的建筑方式,轻质化。不同于欧美也不同于日本,是形式上的轻质,也是空间上轻质,视觉上轻质,为烈日下拥塞的台湾都市寻找纾解空间。贝聿铭说,风格产生由解决问题而来。如果他没有一批技术人员帮他解决问题,罗浮宫金字塔上的玻璃不会那样闪闪发亮而透明,老段说。
  老段这些话混合着薄荷气味的药草茶。当时他们坐在棚底下聊天,米亚出来进去沏茶。
  清咧的薄荷药草茶,她记起九零年夏装海滨浅色调。那不是加勒比海缤纷印花布,而是北极海海滨。几座来自格陵兰岛的冰山隐浮于北极海蒙雾里,呼吸冷冻空气,一望冰白,透青,纤绿。细节延续八九年秋冬蕾丝镂空,转为鱼网般新镂空感,或用压褶压烫出鱼鳍和贝壳纹路。
  米亚与老段,他们不讲话的时刻,便做为印象派画家一样,观察城市天际线日落造成的幻化。将时间停留在画布上的大师,莫内,时钟般记录了一日之中奇瓦尼河上光线的流动,他们亦耽美于每一刻钟光阴移动在他们四周引起的微细妙变。虾红,鲑红,亚麻黄,耆草黄,天空由粉红变成黛绿,落幕前突然放一把大火从地平线烧起,轰轰焚城。他们过份耽美,在漫长的赏叹过程中耗尽精力,或被异象震慑得心神俱裂,往往竟无法做情人们该做的爱情事。
  米亚愿意这样,选择了这种生活方式。开始也不是要这样的,但是到后来就变成唯一的选择。
  她的女朋友们,安,乔伊,婉玉,宝贝,克丽丝汀,小葛,她最老二十五岁。黑里俏的安永远在设法把自己晒得更黑,黑到一种程度能够穿萤光亮的红、绿、黄而最显得出色。安不需要男人,安说她有频率震荡器。所以安选择一位四十二岁事业有成已婚男人当做她的情人,已婚,因为那样他不会来烦腻她。安做美容师好忙,有闲,还要依她想不想,想才让他约她。对与那些年轻单身汉子,既缺钱,又毛躁,安一点兴趣也没有的。
  职业使然,安浑身骨子里有一股被磨砂霜浸透的寒气渗出。说寒气,是冷香,低冷低冷压成一薄片锋刀逼近。那是安。
  日本语汇里发现有一种灰色,浪漫灰。五十岁男人仍然蓬软细贴的黑发但两鬓已经飞霜,唤起少女浪漫恋情的风霜之灰,练达之灰。
  米亚很早已脱离童年,但她也感到被老段浪漫灰所吸引,以及嗅觉,她闻见是只有老段独有的太阳光味道。
  那年头,米亚目睹过衣服穿在柳树粗桠跟墙头间的竹竿上晒。还不知道用柔软精的那年头,衣服透透晒整天,坚质粝挺,着衣时布是布,肉是肉,爽然提醒她有一条清洁的身体存在。妈妈把一家人的衣服整齐叠好收藏,女人衣物绝对不能放在男人的上面,一如坚持男人衣物晒在女人的前面。她公开反抗禁忌,幼小心智很想试测会不会有天灾降临。柳树砍掉之后,土地徵收去建国宅,姐姐们嫁人,妈妈衰老了,这一切成为善良回忆,一股白兰洗衣粉洗过晒饱了七月大太阳的味道。
良人的味道。那还掺入刮胡水和烟的气味,就是老段。良人有靠。
  虽然米亚完全可以养活自己不拿老段的钱,可是老段载她脱离都市出去云游时,把一叠钱交给她,由她沿路付账计算,回来总剩,老段说留着吧。米亚快乐的是他使用钱的方式把她当成老婆,而非情人。
  白云苍狗,川久保玲也与她打下一片江山的中性化利落都会风决裂,倒戈投入女性化阵营。以纱,以多层次线条不规则剪裁,强调温柔。风讯更皁已吹出,发生在八七年开始,邪恶的堕落天使加利亚诺回归清纯!一系列带着十九世纪新女性的前香奈尔式套装,和低胸紧身大篷裙晚礼服,和当年王室最钟爱穿的殖民地白色,登场。
  小葛业已抛置大垫肩,三件头套装。上班族僵硬样板犹如围裙之于主妇,女人经常那样穿,视同自动放弃女人权利。小葛穿起五零年代的合身,小腰,半长袖。一念之间了豁,为什么不,她就是要占身为女人的便宜,越多女人味的女人能从男人那里获利越多。小葛学会降低姿态来包藏祸心,结果事半功倍。
  垂坠感代替了直线感,厌麻喜丝。水洗丝的洗丝的生产使丝多样而现代。嫘萦由木浆制成,具棉的吸湿性吸汗,以及棉的质感而比棉更具垂坠性。嫘萦雪纺更比丝质雪纺便宜三分之一多。那年圣诞节前夕寒流过境,米亚跟婉玉为次年出版的一本休闲杂志拍春装,烧花嫘萦系列幻造出飘逸的敦煌飞天。米亚同意,她们赚自己的吃自己的是骄傲,然而能够花用自己所爱男人的钱是快乐,两样。
  梅雨潮湿时嫘萦容易发霉,米亚忧愁她屋里成钵成束的各种乾燥花瓣和草茎,老段帮她买了一架除湿机。风雨如晦,米亚望见城市天际线彷佛生出厚厚墨苔。她喝辛辣姜茶,去湿味,不然在卡帕契诺泡沫上撤很重的肉桂粉。
  肉桂与姜的气味随风而逝,太阳破出,满街在一片洛可可和巴洛克宫廷紫海里。电影阿玛迪斯效应,米亚回首望去,那是八五年长夏到长秋,古典音乐卡带大爆热门。
  八七年鸢尾花创下天价拍卖纪录后,黄、紫、青,三色系立刻成为色彩主流。梵谷引动了莫内,绽蓝、妃红、嫣紫,二十四幅奇瓦尼的水上光线借衣还魂又复生。大溪地花卉和橙色色系也上来,那是高更的。高更回顾展三百余帧展出时,老段偕他二儿子维维从西德看完世界杯桌球锦标赛后到巴黎正好逢上,回来送她一幅杰可布与天使摔角。
  因为来自欧洲,用色总是犹疑不决,要费许多时间去推敲。其实很简单,只要顺性往画布上涂一块红涂一块蓝就行了。溪水中泛着金黄色流光,令人着迷,犹疑什么呢?为什么不能把喜悦的金色倾倒在画布上?不敢这样画,欧洲旧习在作祟,是退化了的种族在表现上的羞怯。大溪地时期高更热烈说。老段像讲老朋友的事讲给她听老段和她属于两个不同生活圈子,交集的部份占他们各自时间量上来看极少,时间质上很重,都是他们不食人间烟火那一部份,所以山中一日世上千年提炼成结晶,一种非洲东部跟阿拉伯屋的树脂,贵重香料,凝黄色的乳香。
  乳香带米亚回到八六年十八岁,她和她的男朋友们,与大自然做爱。这一年台湾往前大跨一步,直接赶上流行第一现场欧洲,米亚一伙玩伴报名参加谁最像玛丹娜比赛,自此开始她的模特儿生涯。体态意识抬头,这一年她不再穿宽松长衣,短且窄小。玛丹娜亵衣外穿风吹草偃刮到欧洲,她也有几件小可爱,缎子,透明纱,麻,莱克布,白天搭麂皮短裙,晚上换条亮片裙去KISS跳舞。
  她像贵重乳香把她的男主朋友们黏聚在一起。总是她兴冲冲号召,大家都来了。杨格,阿舜跟老婆,欧,蚂蚁,小凯,袁氏兄弟。有时是午夜跳得正疯,有时是椰如打烊了已付过账只剩他们一桌在等,人到齐就开拔。小凯一部,欧一部,车开上阳明山。先到三岔口那家7?-ELEVEN购足吃食,入山。
  山半腰箭竹林子里,他们并排倒卧,传五加皮仰天喝,点燃大麻像一只魑魑红萤递飞着呼。呼过放弛躺下,等。眼皮渐渐变重阖上时。不再听见浊沉呼吸,四周轰然抽去声音无限远拓荡开。静谧太空中,风吹竹叶如鼓风箱自极际彼端喷出雾,凝为沙,卷成浪,乾而细而凉,远远远远来到跟前拂盖之后哗刷褪尽。裸寒真空,突然噪起一天的鸟叫,乳香弥漫,鸟声如珠雨落下,覆满全身。我们跟大自然在做爱,米亚悲哀叹息。
 她绝不想就此着落下来,她爱小凯,皁在这一年六月之前她已注目小凯。六月MEN'S?NON?NON?创刊,台北与东京的少女同步于创刊号封面上发现了她们的王子,阿部宽,以后不间断蒐集了二十一期男人侬侬连续都是阿部宽当封面模特儿。小凯同样有阿部宣毫无脂粉气的浓挺剑眉,流着运动汗水无邪睑庞,和专门为了谈恋爱而生的深邃明眸。小凯只是没有像阿部宽那样有男人侬侬或集英社来做大他,米亚抱不平想。
  因此米亚和小凯建立了一种战友式情感,他们向来是服装杂志广告上的最佳拍档。小凯穿上伦敦男孩的一些heavy?一些叛述,她搭合成皮多拉链夹克,高腰短窄裙,拉链剖过腹中央,两边鸡眼四合扣一列到底,用金属链穿鞋带般交叉挈绑直上肋间,铁骑铮响,宇宙发飚。
  小凯长得太俊只爱他自己,把米亚当成是他亲爱的水仙花兄弟。
  米亚也爱杨格。鸟声歇过,他们已小寐了一刻,被沉重露水湿醒,纷纷爬起来跑回车上。
  杨格拉着她穿绕朽竹尖枝,温热多肉的手掌告诉她意思。但米亚还不想就定在谁身上,虽然她实在很爱看杨格终年那条李维牛仔裤,卡其色棉衬衫一辈子拖在外面,两手抄进裤口袋里百般聊赖快要变成废人。她着迷于牛仔裤的旧蓝和洗白了的卡其色所造成的拓落氛围,为之可以冲动下嫁。但米亚从来不回应杨格接过来的眼神,不给他任何暗示和机会。他们最后钻进车里,驶上气象观测台。
  水气和云重得像河,车灯破开水道逆流奋行,来到山顶,等。欧拈出一只符片,指甲大小,分她一半含在舌尖上,化掉后她逐渐激亢颤笑不止,笑出泪变成哭也止不住,欧把车箱里一件军用大衣取出,连头连身当她粽子一包,塞在袁氏兄弟臂下稳固。她爱欧敞开车门,音响转到最大,水雾中随比利珍曲子起舞,踩着麦可杰克森的月球漫步。
  终初,看哪,他们等到了。前方山谷浮升出一横座海市蜃楼。云气是镜幕,反照着深夜黎明前台北盆地的不知何处,幽玄城堡,轮廓历历。
  米亚涨满眼泪,对城堡里酣睡市人赌誓,她绝不要爱情,爱情太无聊只会使人沉沦,像阿舜跟老婆,又牵扯,又小气。世界绚烂她还来不及看,她立志奔赴前程不择手段。物质女郎,为什么不呢,拜物,拜金,青春绮貌,她好崇拜自己姣好的身体。
  下山洗温泉,车灯冲射里一路明雾飞花天就亮了。熬整夜不能见阳光,戴上墨镜,一律复古式小圆镜片,他们自称是吸血鬼,群鬼泡过澡躺在大石上睡觉。硫黄烟从溪谷底滚升上来,墨镜里太阳是一块金属饼。米亚把录音带带子拉出,迎风咻咻咻向太阳蛇飞去,她牢牢盯住带子,褐色带子便成了一道箭轨带她穿过沌黄穹苍直射达金属饼上。她感觉一人站在那里,俯瞰众主,莽乾坤,鼎鼎百年景。
  八六年到八七年秋天,米亚和她的男朋友们沉溺玩这种游戏,不知老之将至。十月皮尔卡登来台湾巡查他在此地的代理产品,那个月阿部宽穿着玫瑰红开丝米尖领毛衣湖蓝领带出现于男人侬侬封面上,且躣登银幕与南野阳子演出时髦小姐走过去了。却不知何故今她惘然若有所失。
  夕日之间,她发觉不再爱阿部宽。她的蒐集至次年二月终止,茫茫雪地阿部宽白帽白衣搂抱着白色秋田犬光灿笑出健唐白齿的第二十一期封面,多么幼稚。那是只有去没有回单向流通的不平等待遇,就算她爱死阿部宽,阿部宽仍然是众人的不会分她一点笑容。她奇怪居然被骗,阿部宽其实是一个自信自恋的家伙永远目中无他人。
  女人自恋犹可爱,男人自恋无骨气。
  米亚便不想玩了。没有她召集,男朋友们果然也云消雾散,各闯各,至今好多成为同性恋,都与她形同姐妹淘的感情往来。
  分水岭从那时候开始。恐惧AIDS造成服装设计上女性化和绅士感,中性服消失。米亚告别她从国中以来历经大卫鲍依,乔治男孩和王子时期雌雄同体的打扮。
  那年头,脱掉制服她穿军装式,卡其,米色系,徽章,出入西门町,迷倒许多女学主。
 十五岁她率先穿起两肩破大洞的乞丐装,妈妈已没有力气反对她。尽管当年不知,她始终都比同辈先走在山本耀司三宅一生他们的潮流里。即使八四年金子功另创一股田园风,乡村小碎花与层层荷叶边,米亚让她的女友宝贝穿,她搭矿灰骑师夹克,树皮色七分农夫裤底下空脚布鞋,只只上麦当劳吃情人餐。宝贝腕上戴着刻有她名字的镀金牌子,星月耳环,一只在宝贝右耳,一只在她在耳。三一冰淇来那一年出现,三十一种不同口味色彩缤纷结实如球的冰淇淋,宝贝过山羊座生日,两人互相请,冰天冻地,敞亮如花房暖室,她们编织未来合夥开店的美梦。
  这半生她最对不起宝贝。首次她以斜纹牛仔布胸署代替衬衫穿在短外套里,及臀棉窄裙,身段毕露准备给玩伴们吃一大惊时,宝贝极不高兴,反应过度贬她一通。宝贝变得好像妈妈,越反对她越异议。带头把玩伴很快卷入玛丹娜旋风,决赛时各方媒体来拍。往后她看到有一支MTV?把她们如假包换的一群玛丹娜跟街上吴淑珍代夫出征竞选立法委员的宣传车,跟柯拉蓉和平革命飞扬如旗海的黄丝带,交错剪接在一起。热火火圈子又结识另外一批人她的男朋友们,宝贝越漂越远,偶一回眼,她会看到涟漪淡去的远处宝贝用寂寞的眼睛谴责她。
  二十岁她不想再玩,女王蜂一般酷,赚钱。罗蜜欧吉格利崛起,心仪庞贝古城壁画的意大利设计师,采紧身里缠线条发挥复古情怀。
  米亚将髦发中分拢复盘起,裸出鼻额,肩头,和鹅弧颈项,宛如山林女神复生。她遇见老段。
  宝贝约她出来长谈。因为听说她跟人同居,竟然想劝服她离开那个已婚男人。她傲慢拒绝,把忠言全部当成是宝贝自己私心。宝贝对她如死谏,她冷冷像看一个心机已暴现无遗却浑然不觉的拙劣角色在扮演。充塞着宝贝一贯的香水气味?AMOUR,AMOUR?,爱情爱情。好陈腐的气味,随时今她记起这天下午呆滞出汗的窗树,木棉花像橘红塑胶碗踱满树枝。宝贝伤痛哭起来,她闷怒离去。
  不久她接到宝贝的结婚喜帖,地址是宝贝的字,帖里除印刷体外只字无。喜帖极普遍不过,肥香冲鼻臭,陌生名字的新郎,廉价无质感名字的新郎父母亲,宝贝用这种方式惩罚她。
  她很生气有人会如此作贱自己,不去参加宝贝的婚礼。
  音讯断绝。隔年法国大革命两百周年,闻知宝贝到荣总生产,她在永琦买好了红白蓝国旗色包装的革命糖打算探望宝贝,许多事情打岔便岔过去了,直到传闻宝贝离婚,开一家花店,女儿才三岁。
  九二年冬装,帝政遗风仍兴。上披披风斗篷,下配紧身裤或长袜,或搭长及膝上的靴子。
  台湾没有穿长靴的气候,但可以修正腿与身体比例,鹤势螂形。织上金线,格子,豹点图案的长袜成为冬季主题。她带着三年前买的革命糖去宝贝花店,三年后革命糖已不再上市,因此升值为古董绝版品,稀珍之物。
  花店,原来也卖吃,宝贝坐在紫籐圆桶凳上的背影,妇人身材稳实像一尊磐石。她蹑进去从后面一把蒙住宝贝眼睛,this?i?s?rape?,这是抢劫。她很早以前从色情录影带上看到的用来吓宝贝,日后变成她们之间亲密的招呼。宝贝闪脱开,半身藏在花柜侧,喜怒参半,嘴上就一直怪责不先通知害她这样没有打扮丑死了。这一刻米亚但愿自己显得老黯些,绝非岁月不惊的重逢。那么是不是她在店里等,让宝贝回家梳头换衣服,还是下次再来。宝贝选择约期再见,她们便也不及任何叙旧,如往日,向宝贝飞了吻道别。
  花店现在是她们女伴常常会聚的地盘,地段贵,巷内都是小门面精品店。米亚嗅见一家一家店,有些是颜色带来的,有些是布置和空间感,她穿过巷子像走经一遍世界古文明国。
  繁复香味的花店有若干宫廷刺绣,不时涌散一股茶咖啡香,唤醒邃古的手艺时代。乔伊管花店吃食,都是自家烘制的水果蛋糕,契司派,麦片饼乾,花瓣布丁。
  米亚正好有一笔进项,拿给宝贝投资店。宝贝占三分之一股,另外两个合伙人一是前夫,一是做陶朋友,他们都说不认识米亚婉谢了她。被排拒,倒是高兴。在两人盈亏的感情天平上,她这端似乎补上了一丁点重量。
复古走到今年春天,愈趋淫晦。东方式的淫,反穿绣袄的淫,米亚已行之经年领先米兰和巴黎。她驻足于花店对面拉克华,窗景只有一件摩治哥式长外衣,象牙色粗面生丝布与同色装潢跟灯光溶成漠漠沙地,稀绝的颜色,是大马士革红织锦嵌满紫金线浮花,从摺起的一角在脚露出,宽敞袖筒中窥见。米亚闻见神秘麝香。
  印度的麝香黄。紫绸掀开是麝黄里,藏青布吹起一截桃红杉,翡翠织翻出石榴红。印度搏其神秘之淫,中国获其节制之淫,日本使一切定形下来得风格化之淫。
  一面富丽堂皇复古,一面忏侮回归大自然。八九年秋冬拉克华推出豹纹帽,莫斯奇诺用的纹滚边,法瑞综合数种动物花纹外套,老虎,斑马,长颈鹿,蛇皮。今人湎怀两自年前古英帝国,从殖民地进口的动物装饰品像野火烧遍欧洲大陆。
  当然都是假皮纹。生态保护主义盛兴下,披挂真品不仅干犯众怒,也很落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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