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4岁寻宗,我父亲今年74.应该是4-5岁时,经人介绍到了目前的家我(当时是在洛宁县人才网)现在河南偃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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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03 Service Temporarily Unavailable李自成&第一卷[21-25]
第二十一章
  因为房子欠缺,刘芳亮带着一部分将士驻扎在二里外的湾子里,本村里只驻一部分眷属和老营的卫队,还有一部分眷属同孩儿兵驻在另一个小村里。慧英出去传达了她的命令之后,不过一刻多工夫,刘芳亮就骑马来了。高夫人把潼关的消息对他说了之后,问道: 
  “明远,目前商洛山中的局势很紧急。我想闯王他们在商洛山中的人马一定很少,零零星星,一切都未就绪,说不定多数人身挂重彩,如何能对抗贺人龙的两三千人马?倘若他们被撵得无处立脚,那就糟了。你看怎么办?” 
  刘芳亮想了一下,问:“咱们是不是可以迅速冲过兰草关,去到商洛山中同闯王会合,免得他们人数过于单薄,没法对抗官军?”
  “不行。你说的是下策!你再想想,难道没有一个好的讨策?”
  “我一时想不起来,恐怕别无善策。”
  “我们如今连孩儿兵和轻伤的将士算在一起,能够骑马打仗的不足三百人,还有眷属和重伤号拖累,如何能冲过兰草关到商洛一带?纵然冲得过去,岂不又要损兵折将?别说要损兵折将,即令全数到达商洛山中也不过三百个能够作战的人,何济于事!” 
  “夫人,你有何妙计?”
  “我有一个妙计,必须立刻动身。”
  “你说出来,我立刻照计而行。”
  “我们立刻树起‘闯’字大旗奔到潼关城下,虚晃一枪,使贺人龙认为真闯王是在我们这里,不在商洛山中,把潼关的官军和贺疯子引诱过来。”
  刘芳亮在闯王的手下平素以勇猛善战出名,听了这个计策却沉默不语,从地上拾起一个柴火棒,在手中慢慢地一节一节地掐断。
  “明远,你为什么不说话?”
  刘芳亮抬起头来,笑一笑,摇摇头,说:“我刚才在心中也闪过这个念头,可是一想,觉得这办法使不得,所以没敢说出来。”
  “为什么使不得?”
  “潼关原来就驻有一千多官军,加上贺人龙的,就有三千五百上下。潼关以东各州县都有官军,少者数百,多者一千多。咱们倘若树起‘闯’字大旗,潼关官军势必倾巢来追,各州县官军再分头堵截,我们如何能招架得住?” 
  高夫人说:“潼关是朝廷的军事重地,必然要留下军队驻守。既然谣传商洛山中有闯王人马,加上咱们一次奇袭,贺人龙不但不敢倾巢追咱,还得多留下一些人马。追不上咱们,他不过受朝廷责备,万一失陷潼关他就要失去脑袋。据我看来,他顶多率领一千五百人马出关,留下五百人马协助原驻部队守关。” 
  刘芳亮不禁连连点头,但依然紧皱双眉。
  高夫人又说:“至于附近各州县虽都有一些官军,但人数不多。一闻闯王在此,他们心惊胆战,各自守城不暇,谁还肯派军队远离城池?倘若他们出兵追赶,咱们有办法叫他们非守城不可。打了十来年仗,难道这一点小办法也没有?” 
  “夫人,你说的全对。可是不管怎么说,这是一着险棋,能不走就不走。请你三思而行。”
  高夫人拿话激他:“唉,明远,你十九岁就跟着自成起义,南征北战,立下了数不清的汗马功劳,由小校升为大将。别说咱们义军中人人敬佩你的英勇,就是官军看见你的白旗和一杆红缨枪,也纷纷退避。我万万没有想到,经过潼关一战,你竟会变得如此胆怯!” 
  刘芳亮的白净面皮刷地变得通红,苦笑一下,忘记按照近两年的习惯称“夫人”,忽然冲口叫道:
  “嫂子!你把我刘某人太看扁了!”
  高夫人含笑问:“兄弟,难道嫂子说的不是么?”
  刘芳亮忽地站起,激动地说:“嫂子,潼关突围之时,闯王命我保护老营,老营失散了,一功和老袁不知死活,捷轩同补之等许多朋友的眷属下落不明,你也中了箭伤。为着这件事,我常常愧得要死,现在我把实话告诉你:前年我哥哥阵亡,我只哭过一次,可是为着这件事,我暗中流过多少眼泪!倘若再走一着险棋,成功了自然很好,倘有差池,我一时回不来,老营在此落入官军毒手,叫我日后有何面目去见闯王!?” 
  “此地尽是崇山峻岭,方圆两百里以内没有乡勇,更没官军,附近老百姓又同咱们相处很好,愿意帮忙。倘若官军远道找来,老营在此消息灵通,随时可以移动,官军有何办法?你放心。倘有一丝差错,嫂子我一人承担,决不会有人抱怨你半个字儿。” 
  刘芳亮想了一下,问:“夫人,你觉得老营在这里会万无一失么?”
  “我敢保万无一失。官军来到这几百里大山中是聋子。瞎子,可是咱们处处派有探子,又有老百姓通风报信,别说来少数官军,即令贺疯子的人马全来,也只会望着大山叹口气,找不到咱们老营的影子!”
  “好,既然如此,我就挑选二百个弟兄随我前去玩弄官军,把轻伤的将士和孩儿兵留下来守护老营。倘若我不能像牵瞎驴一样把贺疯子牵到崤山中打转转,从此不再姓刘!”
  “你打算何时动身?”
  “请夫人赶快叫几位眷属来缝制大旗。一有大旗,我就出发。”
  “大旗现成。”
  “大旗现成?突围的时候,大旗不是由闯王自己带去了么?”
  “我近日没事,已经绣了一面。”
  “嗨,夫人,你真是一位有心人!”
  高夫人抿嘴一笑:“嫂子跟着你们打了这么多年仗,并没有吃白饭。”
  “既然大旗现成,我随时可以出发,请夫人下令。”
  “你现在就去挑选人马,提前吃午饭,饭后立即整队出发,老营的事,由我安排。我们必须日夜行军,尽快地奔到潼关,免得贺疯子往商洛山去。”
  “你同老营留在这里,你身边并无多的兵将保护,叫我很难放心。”
  “我自己有办法,不用你替我担心。”
  “你自己?……”
  “我同你一道去。”
  “嫂子,用不着你亲自出马!”
  “不,我一定得去。俗话说,一人不过二人智。这是一步险棋,困难很多,我同你一道,缓急之间可以帮你出个主息。”
  “正因为是一步险棋,我决不让你亲自出马。”
  “我非去不可。不说论公;论私,我是嫂子,你是老弟,你现在得听嫂子的话。”
  “可是你的箭伤还没有痊愈。”
  “我刚才已经试过,并不妨碍骑马。”
  刘芳亮顿脚说:“嫂子!潼关自古称为天险,又有朝廷重兵镇守。我们只有二百骑兵前去,还得越过灵宝和阌乡两座县城,这事情不是玩的,即令贺人龙只带两千人马出关,也是我们的十倍之众。我刘芳亮为解救商洛山中之危,纵然粉身碎骨,连眼皮也不眨一下,万一夫人你有好歹,叫我,叫我今生永远无面目再见闯王!” 
  “明远!我们此去诱敌,要对付的可能不是十倍之众,大概还要多一些。正因为这件事不是玩的,我必须同你前去。我冲锋陷阵不如你,可是临机应变你不如我。咱们二人同去,方能走好这着险棋。”
  “唉,相随八年,我从没有见过你像今日这样固执!”
  “明远!你就让嫂子固执这一次吧!”
  刘芳亮无可奈何地叹口气,摇摇头,告辞走了。
  高夫人吩咐慧英和慧梅赶快准备。过了片刻,她又吩咐慧英出去把亲兵头目张材叫来,准备动身;吩咐慧梅把老营总管叫来,把后方留守的责任交代给他。然后她亲自出去到高一功的妻子那里,把照料各家眷属的事情托付给她。为着不走露消息,她只对高一功的妻子说她同刘芳亮率领一部分弟兄出去打粮,顺便看看官军动静。从高一功妻子那里回来以后,她把兰芝拉到怀里,坐在她膝上,替她把一个没扣住的扣子扣上,又替她把辫梢上松开的红绒头绳扎好。兰芝含着泪说: 
  “妈,你带我一道去吧?”
  高夫人忍着泪回答说:“这一回不能带你去,你同舅母住在一起,等着我回来。每天一早一晚,好生用功读书写字,白天愿意玩就玩,愿意练武就练武,随你。虽然常言道‘女子无才便是德’,读书和习武都不是女子的本行,可是咱们的情形不同,咱们是造反的人!你能多学会一些本领,几年后就是你爸爸的帮手!” 
  她一面丁宁,一面心中阵阵酸痛。为着赶快解救闯王和刘宗敏等在商洛山中的危急,她不得不带着箭伤,在冰天雪地中亲自去扰乱天险潼关,同强大的官军周旋。可是哪是自家的兵和将?一共才只有二百个人!起义以来她没有遭遇过这样的艰难,也没有独担过如此重担,打仗不是儿戏,纵然次次都打胜仗,也难免有人阵亡,此一去,说不定就是母女永诀了…… 
  从明朝中叶以来,全国到处都有关帝庙,差不多家家户户都有关帝神像或牌位。农民军受了当时历史风气的影响,崇信关公,高夫人用清水净了手,在关公神像前焚了香表,跪下去磕了三个头,暗暗祝愿三件事:第一愿,闯王和几位大将,双喜和小张鼐全都在商洛山中,平安无事。第二愿,她此去旗开得胜,不要损兵折将。第三愿,她同闯王能够早日会师,骨肉团圆。她起来之后,慧英和慧梅跟着跪下磕头,也都有自己的祝愿。除掉祝愿此去旗开得胜,高夫人平安无恙之外,另外不尽相同,事属未节,就不提了吧。 
  提前吃毕午饭,人马在川里排好队伍,刘芳亮派小校来请高夫人。高夫人率领男女亲兵骑马下山,老营男女和村中百姓都站在崖上送行。奔到队伍前边,高夫人用亲切的眼光从排头看到排尾,然后从亲兵头目的手中取过“闯”字大旗,严肃地叫道: 
  “刘芳亮接旗!”
  刘芳亮勒马近前,双手接住大旗。高夫人字字响亮他说:
  “保大旗如保闯王。你人在旗在,不得有误!”
  刘芳亮大声说:“夫人放心!只要我刘芳亮在,大旗有失,提头见你!”随即转过身去,说:“掌旗官,接旗!”
  掌旗官接住大旗,还没有来得及举起,高夫人说:
  “一路之上,偃旗息鼓,务求秘密。等到潼关附近,听我号令,再将大旗打出。”
  “遵令!”掌旗官在马上回答,把大旗卷了起来。
  高夫人又把全队从排头看到排尾,又特别看看那些随在队尾的十几匹骡驮子,转向刘芳亮低声说:
  “明远,你下令起①吧。”
  ①起--出发,起身。
  刘芳亮把鞭子一挥,大声说:“起!”于是这一小队人马精神奋发地在万山丛中出发了,他们专走偏僻小路,神出鬼没,昼伏夜行,第四天黎明时候便到了阌乡县西南乡的大山里边,潼关城隐隐在望。
  潼关城居高临下,地势险峻,自古作战很少从东门仰攻,高夫人因为两次随闯王从潼关附近经过,早已对潼关城的地理形势有所了解,在到了阌乡县境之后,她让人马在山中隐藏起来,一面休息,一面派人打探潼关的官军动静。经过打探,她知道官军已经把粮草和驮运粮草的骡子。驴子准备齐全,定于十一月某日黄道吉日拔旗出发。潼关城南贯通河南、陕西两省的几条峪和崎岖小路,如今因潼关解严,四野无警,官府认为李闯王的余众都逃到两百里外的商洛丛山中,所以这些峪路的防守不再像一月前那样严密,而潼关南门和水门的守军也很单薄。 
  贺人龙在高夫人来到阌乡西南的第三天,也就是他所选定的吉日,率领着本部人马和潼关原有守军的大半人马,浩浩荡荡地向商州迸发了,队伍开拔后,他也骑马出城,却故意不出南门,而从水门出去。因为他认为自己的名字上有个“龙”字,龙得水可以腾云致雨,从水门出取个吉利,便可以旗开得胜,马到成功。阖城官绅送他从水门出城,在通洛川为他饯行,预祝他一鼓扫清“余孽”,使朝廷无西顾之忧。贺人龙认为李自成和刘宗敏大概都己阵亡,纵令未死,身边剩下的人马也很有限,苟延旦夕,已成惊弓之鸟,只要他用心搜剿,不难斩尽杀绝。他连喝几大杯酒,意气风发,与送行的众官绅拱手相别,飞身上马,挥鞭追赶大队。送行的人们望着他的大旗和前后簇拥的亲兵、幕僚们转过一个山脚,于是或骑马,或坐轿,散乱地各自回城。 
  到了下午,大约申尾西初,高夫人和刘芳亮就率领队伍向潼关出动。一气奔了五十多里,黄昏后来到了潼关城外七八里远的一个村庄里。人马即刻把村庄包围,不使走漏消息。事前高夫人就从向导的嘴里弄清楚这个村子里有一个勾结官府、鱼肉乡里的土豪劣绅,家中广有钱财,骡马成群,农民军出其不意进到庄里,将他捉住,当众乱刀砍死,又杀了他一家二十多口,然后开仓放赈。刘芳亮把全村百姓叫到场①里,对大家说他们闯王亲自率领的人马,来此向潼关官军挑战,还有大队人马在围攻阌乡县城。老百姓看见他们杀了恶霸,开仓放赈,行事已自不凡,又看见“闯”字大旗和队伍整齐,一色高头大马,就对刘芳亮的话完全相信。高夫人还怕骗不住官军,事前从亲兵中挑了一个人扮做闯王模样,在场里出现一次,对刘芳亮低声说了几句话,仿佛有所指示,然后同他匆匆地在村中各处巡视。于是老百姓对李闯王的来到村中,更加坚信不疑。 
  ①场--河南人对打麦场的简称,阳平声,读ch&ng。
  刘芳亮散了赈之后,只叫大家帮忙做一件事,就是在挑战时候全村百姓去到潼关城下边呐喊助威。百姓们久已震于李闯王的威名,今晚又得到好处,且料就官军夜间不敢出关,纷纷答应照办,一些贫苦青年平日吃没吃的,穿没穿的,还受有钱有势的人们欺压,这时都恳求收留他们,可是农民军因为缺少马匹,不能多收留,只挑选了五个年轻力壮、家中没什么挂牵的小伙子留下,把在土豪家里得到的三匹好马和两匹骡子给他们骑。 
  三更时候,刘芳亮亲率三十名将士拿着沿途收集的鸟枪、火铳,到了潼关城下,站在滚木、垒石、箭和抬枪所不及
  的地方,向守城官军高声谩骂,挑战。站在后边一箭之外的将士和老百姓呐喊助威。关上驻军从梦中惊醒,齐奔上城,火炮、弓、弩乱发,滚木、垒石齐下。刘芳亮下令向城上施放鸟枪、火铳。官军刚把大部分人集合东门,正准备派一支人马出战,忽然南门和水门外炮声又起,火光冲天,呐喊挑战,并见树林中火把甚多,来往不绝,摸不清农民军的虚实,只好龟缩在潼关城内,等待天明,农民军在城外闹腾到四更时候,突然撤走,不知去向。 
  当农民军在城外挑战时候,丁启睿惟恐关城有失,仓皇奔上南城,督率将士严守,同时派人潜出潼关西门,飞马追赶贺人龙,叫他火速回师。等到农民军退走以后,他派人出城察看,见一通石碑上贴着李自成给贺人龙的挑战书,约他于十日之内到陕州以东的张茅镇附近会战;如贺人龙不去会战,闯王就要重回来攻进潼关,询问城外百姓,都说确实是李自成的人马,亲眼看见“闯”字大旗,并看见李自成本人穿着青布箭衣,戴着白色小毡帽,骑在一匹高大的灰青马上指挥挑战,丁启睿立刻一面火速奏报皇上,一面檄告河南巡抚李仙风,有一个幕僚对此事有点怀疑,趁他的奏疏尚未发出,走到他的面前说: 
  “大人,河南府①系藩封重地,不可有失,不论这股流贼是否有闯逆在内,给河南李抚台的文书均应火速发出。只是给朝廷的这封急奏以及与兵部的紧急塘报,是否可以稍缓发出?”
  ①河南府--洛阳。崇祯帝的叔父朱常洵封在洛阳,称为福王。
  “老先生有何高见?”丁启睿问,轻轻地晃着脑袋。
  “以卑职看来,昨夜这股流贼,未必有闯逆在内。请大人再为斟酌。”
  “何以知未必有闯逆在内?”
  “当日流贼突围逃窜之时,分作二股,精兵悍将多向商洛山去。倘闯逆未死于乱军之中,必随这一股逃人商洛山中,何能到崤函山中?卑职对此不能无疑,恐坠入流贼狡计。”
  丁启睿哈哈大笑,随即用指头轻敲桌子,说:“老先生仍不知李自成为何许人!此贼最善用兵,不能以常理度之。以学生愚见,当日李逆欺骗官军,分作两路,他自己潜携老弱,向豫西逃命。马科与孙抚台都上了他的大当,以为他必以精骑自卫,故误向西南一路追杀,倘若当时孙抚台一直向东追杀,则闯贼岂能逃脱?不幸孙抚台见不及此,致使功亏一篑,上贻君父之忧,下留地方之患。” 
  这位幕僚仍然不敢同意,又说:“大人明察贼情,所见自甚有理。只是卑职仍不明白:当时大军云集,围得铁桶相似,闯贼为自身计,离开精锐,而随老弱突围,岂不甚危?”
  丁启睿又笑了笑,说:“这几年学生留心考察,李自成用兵往往与兵法暗合。即以他这次随老弱突围一事来说,也正是所谓虚虚实实,变化无端。兵法云:‘故兵无常势,水无常形;能因敌变化而取胜者,谓之神。’逆贼李自成之所以能流窜数省,屡挫官军,迄今未能斩除者,盖彼用兵往往与孙子暗合,出鬼入神耳。”停一停,他又说:“当夜有不少人亲见女贼高氏在此一股。按常理说,也断无夫妻分开逃命之事,纵然闯贼想抛弃高氏,高氏岂肯离开丈夫?人言高氏尚有本领,但不论如何,终是女流之辈,不要把她看得太非凡了。” 
  “大人剖析透彻,卑职实不应再有疑心。但卑职今日听说,昨夜袭扰潼关的流贼人马不多。闯贼新败之后,既然人数甚少,何以敢如此猖獗?难道不怕大军追剿么?”
  丁启睿拈着胡须说:“此李自成之所以为李自成也!”
  这位幕僚不再说话,其余的幕僚们同声称颂:“大人明智,所见极是。”两份送往北京的火急文书就这样发出了。
  却说高夫人和刘芳亮进扰潼关后过了两天,突然在夜间攻进灵宝,占领了城东北角一里多远的娘娘山,进入东关,焚烧了几间房子,火光冲天,知县和驻军都惊慌失措地奔上城墙,在火光中只见“闯”字大旗招展,骑兵来往如穿梭一般。高夫人派她的亲兵头目张材一直骑马到吊桥附近,向城上射了一封书于,以闯王的名义告诉城中父老不必惊慌,他只是要逼贺人龙出关作战,并不攻城。一个守城兵探头往下问: 
  “喂,你们到底是谁的人马?”
  “我们是闯王的人马。”
  “李闯王不是在潼关南原完事了么?”
  “放狗屁!我们闯王的人马永远不会完!”
  “你是谁呀?”
  “你问爷爷么?好,你听!”
  张材清一下喉咙,用一套韵语向城上回答,声音中带着自豪和对敌人的轻蔑:
  你爷爷的家住在
  北山南里,
  南山北里,
  有树的村儿,
  狗咬的营儿。
  《百家姓》上有姓儿,
  朝廷的告示上题着名儿。
  十五岁跟了闯王,
  放羊娃儿的鞭子换成了刀枪。
  你爷爷走过平阳,
  会过荥阳,
  打过凤阳,
  攻过南阳,
  围过郧阳。
  破过径阳。
  这一年你爷爷闯得远啦:
  进过四川,
  逛过甘南,
  去过西番,
  长城外打过转转,
  逍逍遥遥地来到河南。
  三天前攻过潼关,
  如今来灵宝随便玩玩。
  唱完这一段之后,张材拨马便走。等城头上一阵乱箭射下,他已经走到强弩的射程之外了。
  农民军在这里没有杀人,只把粮店里的粮食装满驮子,把一部分粮食抛到大街上任穷人自己去拾。闹腾了更把大,整队撤走。这时城上发现了这一股农民军的人数似乎不多,但因为是夜间,不敢出城追赶,只在城头大骂。高夫人怕完全漏了底,不许弟兄们回骂,却对慧梅笑着说: 
  “慧梅,吹一阵笛子让城上听听。”
  城上的人们听不见农民军回骂,只听见在杂沓的马蹄声中忽然出现了美妙的笛声,登时不再骂了,农民军渐渐去远了,马蹄声听不见了,却听见那一管笛子继续在吹。过了一阵,那欢快而悠扬的笛声变得隐隐约约,在远远的岗岭间,在苍茫的月色中,不绝如缕。城头上有些人在谈论,有些人仍在侧着头,屏息静听,直到什么声音都听不见时还仿佛觉得有遥远而细微的笛声飘人耳中。 
  高夫人和刘芳亮率领着人马拉到熊耳山①下,又进入永宁县境。一天下午,人马刚刚走出一个山口,听见山下边一片呐喊之声,同时看见二十几个人,男女老幼都有,挑着担子,手执武器,从一座寨门里奔逃出来。一位女的骑着一匹小马同三个执刀步行的男人断后。有一百多条汉子手执刀、剑、红缨枪和棍棒等各色武器在后边呐喊追赶,那个女的逃了一段路忽然停止,身上带有弓箭不用,却用弹弓连着打伤两个追在前边的汉子,然后又走。走了不远,又回头打伤了一个追近的人。尽管她弹无虚发,但毕竟寡不敌众,又被行李所累,眼看着她的二十几个人就要被包围起来。高夫人用鞭子指着,向刘芳亮问: 
  ①熊耳山--我国有几处熊耳山,都是因双峰对峙,势如熊耳而得名。本书第一卷中的熊耳山是在河南洛宁县东南,为伏牛山脉的主峰之一。此处的熊耳山是在商洛山中,不很著名。
  “你看,这是什么事?”
  刘芳亮仔细凝视片刻,说:“那一群逃跑的人分明是跑马卖解的。你看,走在前边的那个老头子还牵着一只猴子。”
  “啊,我明白了,那后边穿红袍指挥追赶的中年人准是本地的恶霸。咱们快去救一救,不然他们就要吃大亏了。”
  刘芳亮没有说第二句话,一马当先,率领着人马飞奔前去。从寨中追出来的人们突然看见这一队骑兵和“闯”字大旗从山脚下奔来,大惊失色,怔了片刻,一哄逃回寨中,关上寨门。寨里响起一片锣声,寨墙上立刻站满了人。那一小群卖艺的人们看出来这一支突然冲出的人马是来救他们的,在一个土地庙前停了下来。高夫人和刘芳亮率领人马一到,他们都跪下去感谢救命之恩,高夫人看那个会使弹弓的妇女约摸有二十岁,模样儿生得不错,跳下马来,亲手拉她起来,问道: 
  “你们是卖艺的,怎么同他们打起架来?”
  刘芳亮在一旁说:“你不要害怕,我们是李闯王的人马,她是李闯王的夫人,对你们在江湖上吃饭的朋友最怜念不过。”
  年轻妇女赶快重新行礼,说道:“啊,我们久闻夫人大名,没想到在这里遇见夫人,永远感不尽夫人的大恩!”
  “别这么多礼啦。快说吧,他们为什么追赶你们?”
  年轻妇女的眼睛红了,恨恨他说:“什么也不为,只为我是个跑马卖解的,别人以为好欺负,不把我们当人看待。夫人,我们虽然是穷人,抛头露面混江湖,可是我们靠自己本事吃饭,卖艺不卖身,哪能受人们随便欺负!这村里有一个恶霸,听说是替永宁万安王府管庄子的,硬想欺负我。我们起初忍气吞声向他讲好话,谁知反而惹他动了怒,一声呼喝,上来一百多狐群狗党就打我们。我们当场打倒他们几个人,挑起行李往寨外逃……”她用袖头揩揩眼泪,又说:“唉!夫人,你看,我们吃碗饭多不容易!” 
  高夫人把她上下仔细打量,觉得她虽系女流,眉宇间却英气勃勃,又亲眼看见她的弹弓百发百中,心中十分喜欢和同情她,拉着她的手问:
  “你今年几岁了?”
  “二十岁,属羊的。”
  “你的男人跟你一道卖艺么?”
  青年妇女刷地满脸通红,摇摇头,低下头去。
  牵猴子的老汉代她回答说:“她还没有出阁哩。家乡灾情大,婆家一家人前年逃荒出外,如今还没有回去,所以她也没法出阁。”
  “她是你的女儿?”刘芳亮问。
  “不是。她父母早死了。我同她的师傅是一个村子的。”
  “你们是哪儿人?”
  “小地方是大名府长垣县,在我们那里,打拳卖艺的。玩猴的很多。她起小就跟着师傅学会几套武艺,弓、马、刀、剑样样都通,走绳子是她的拿手本领。自从前年她师傅亡故,她就领着我们这个班子闯南跑北,给大家挣碗饭吃。可是这年头,姑娘大了,又生得有个模样,这碗饭实在难吃!”老头子深深地叹口气,连连摇头。停了停,老头子接着说:“今年春天,我们在祀县围镇卖艺,也是受当地恶霸欺负,幸而出来一位李公子打抱不平,救了我们。可是不吃这碗饭,散了班子,难道让大伙回到家里饿死不成?唉!唉!一言难尽!” 
  高夫人听到围镇,想起来崇祯八年从凤阳退回时曾打那里走过,便问:
  “是杞县南乡的那个圉镇么?那儿的年景怎样?”
  “就是杞县南乡的国镇,年景也是很坏。”
  卖艺的姑娘忽然接着说:“那个李公子可真仁义!年景坏,他除自家拿出来一百多石粮食赈济穷人,还作了个劝赈歌,劝富豪大户施舍粮食。全县穷人,没一个不说李公子好!”
  高夫人沉吟说:“我们那年从围镇附近过,听说有一家大户姓李,老子是魏忠贤的一党,原是山东巡抚,在大启未年挂过兵部尚书衔。当时也有人主张攻破李家的寨,忘记为什么高闯王不同意,就从寨边附近,直奔开封。后来见开封有防备,我们的人马从未仙镇往西来了。你说的李公子可就是这位兵部尚书的儿子么?” 
  “就是,就是。虽说他家死去的老太爷与魏忠贤有瓜葛,可是这李公子却是难得的仁义君子,也喜欢结交些江湖朋友。去年开封以东的白莲教造反,攻打祀县城,破了许多寨,可是大队人马几次打李公子的寨边过,秋毫不犯。” 
  “这个李公子叫什么名字?”
  “他名叫李信,表字伯言。”
  牵猴子的老汉在旁补充说:“听说他有一个堂弟名叫李德齐,也很不错。”
  姑娘纠正说:“德齐是二公子的字,他的官名叫李佯。”
  高夫人因见天色不早,急于赶路,没有工夫谈下去,对卖艺的姑娘和老头子问:
  “你们的人不少一个吧?”
  姑娘说:“不少,不少。我用弹弓打的那一伙狗东西不敢靠近,前边也有几个武艺好的伙计开路,把大家都带出来啦。”
  高夫人赞叹说:“你们打得好,打得好,要是在这群恶狗面前软弱一点儿,就糟啦。”
  姑娘笑着说:“冬天他们穿的衣裳很厚,我们专打他们不穿衣服的地方。”
  牵猴子的老头接着说:“那一群恶狗原不信我们的班主厉害,硬往前扑。领头的是本寨的教师爷,拿一把明晃晃的大刀,一边追赶一边骂着难听的丑话。我们班主说:‘混账东西,给我老实点儿,放下你的大刀!’他骂得更丑了。我们班主一弹打在他的右手上,那把举着的大刀当啷啷落在地上,吓得他握着手退了回去。又一个恶狗更坏,掂着红缨枪,挤眼歪嘴,十分下流,我们的班主说:‘我先打瞎你的左眼!’话刚出口,那家伙左眼中弹,叫声‘不好!’登时捂住左眼蹲了下去。追的人们一齐大惊,不敢走近。可是恶霸的乡勇头目大叫着‘追呀!追呀!’驱赶众人向前。我们的班主说:‘小心鼻子!’那家伙躲闪不及,鼻子中弹,满脸开花。我们跑到寨门洞时,乡勇们正在关闭寨门,我们的伙计一绳鞭打倒一个,其余的两个乡勇赶快逃命。我们出寨之后,他们仍不罢休,只是我们害怕吃官司,不敢放手打,伤害人命。要不,夫人呀,打死他们几条狗命实在不难,我们班主在箭法上也是百发百中。他们穿的棉衣不论多厚,也不会挡住利箭。我们班主一直忍住,不肯用箭射死他们的人!这一次,我们虽然不肯伤害他们的性命,也叫他们尝点儿厉害。” 
  姑娘说:“他们是地头蛇,一方之霸。我们的人太少,又有老弱拖累,要不是得到夫人相救,终究会吃大亏。”
  高夫人说:“可惜,你们连老弱在内只有二十几个人!”
  姑娘说:“俺们的这个班子本来有四五十人,因为挣钱糊口不易,分出一二十个人到城里去了。”
  老人接着说:“我们这位班主,别看是女流之辈,行事却十分公正义气。挣来的钱,她从不独吞,总是按份子分给大家。有的吃三份,有的吃两份,有的吃一份,该吃多少是多少。因为她做事大公无私,所以伙计们都愿意赤心耿耿地跟着她走江湖,她师傅在日我们只有二十八个人,现下快有五十个人啦。” 
  高夫人笑着将姑娘上下打量一眼,随即说:“你们快走吧。趁我们在此休息,寨里的人们不敢出来追你们。等你们走远了,我们再走。”
  老头子和姑娘又说了几句谢恩的话,赶快拜别高夫人和刘芳亮,率领众人起程。但是他们刚走几步,高夫人叫住走在最后的老头子,笑着问:
  “日后咱们说不定还有相遇的时候,你们班主贵姓?”
  老头子连忙回答说:“不敢,不敢,小人的班主姓邢,闺名红娘,艺名红娘子。在豫东、豫北、畿南和鲁西一带,你倘若遇到江湖卖艺的,间到走绳子的红娘子,无人不知。”
  高夫人笑着点点头,目送着这一群跑马卖解的向北而去。她自言自语说:“红娘子,红娘子,这个姑娘的艺名儿倒很别致。”随即她也上了马,带着人马赶路。走了一阵,她仍然忘不了那个跑马卖解的姑娘,在马上对刘芳亮笑着说: 
  “明远,刚才这个姑娘,别的武艺不知怎样,我看她的弹弓倒是百发百中。”
  刘芳亮笑一笑,但没做声。
  高夫人又赞叹说:“一个女子会几手武艺不难,难的是她是一个尚未出阁的大姑娘,能够带领一班人在江湖上闯南走北,得到自己手下人齐心拥戴,江湖上也都敬服。少见,少见!”
  贺人龙赶回潼关以后,因为欠饷,并对李自成有些畏惧,借口他是陕西部队,不负担去河南的“剿贼”任务,逗留在潼关不动。直到半月以后,经河南巡抚李仙风与新任陕西巡抚丁启睿公文协商,以洛阳藩封重地,不可有失,才调他出关去“追剿闯贼”。但高夫人决定不同他交战,只在几百里大山中神出鬼没地同他兜圈子,当时从陕州到郑州,黄河以南各县,一股一股大大小小的杆子和白莲教起义,遍地皆是。这情形很有利于高夫人的活动。 
  高夫人率领着人马在洛宁境的大山中停留了十天,边休息边收集粮草,后来听说贺人龙率大军到了灵宝,她为要引官军继续东来,突然从洛宁向北,攻克了陕州东边的茅镇,然后向东,穿过涡池城西北的仰韶村,穿过许多大山,到了一个叫做马蹄窝的黄河渡口。从进扰潼关到现在不过一个月的时间,人马扩充了一倍。 
  这是一个万里无云的下午,人马都在马蹄窝的小街里宿了营。高夫人带着十来个男女亲兵,登上一座山头,立马在夕阳中,遥望对面山西平陆县境内的中条山脉,童山秃秃,重重叠叠,雪峰上接青天,向着夕阳处,银光与金光互相闪烁,真是奇景。俯视黄河,夹在两边高山中间,像曲曲折折的带子一般,河水已经封冻,冰上有雪。时有行人在冰上来往,踏成一条大路。河身,向阳处银光耀眼,背阴处暗森森的,已经被暮色笼罩。马蹄窝虽有几家茅屋,却断绝袅袅炊烟。一群从野地归来的寒鸦在暮色中盘旋,纷纷地落下树梢,“闯”字大旗竖在黄河岸边,在西风中卷着夕阳。高夫人望望大旗,仿佛能够听见大旗在呼啦啦地响。对着雄伟的自然风光,玉花骢昂首扬尾,萧萧长嘶,随后不住地用蹄子蹬着岩石。高夫人也在心中唤起来一串回忆。崇祯七年十一月间,她随着叔父高迎祥领导的起义大军就从这里踏冰过河,进人河南。到次年正月间,十三家七十二营大会于荥阳,从此使战争的局面来个大变…… 
  她继续立马高山,把眼光转向东北。几天来她不断得到消息,说清兵继续深入,快到畿南,如果不是怕崤山中的老营有失,她真想从这里渡过黄河,往北去看看情形!
  “唉,鞑子兵要迸到什么地方为止呢?”
  她向东北凝望很久,满心疑团,直到山头上烟岚浮动,暮色渐浓,才率领亲兵们下山回营。
第二十二章
  清兵从十月下旬越过北京,由良乡趋涿州,分三路深入:一路由涞水出易州,一路由新城出雄县,一路由定兴出安肃①,有围攻保定态势。到了十一月初,清兵越保定南下,破了高阳,从前在山海关外防御清兵有功的大学士孙承宗已经七十六岁,告老在家,住在高阳城内,率家人同清兵巷战,全家牺牲。初十以后,崇祯得到了这个消息,很为震动。“虏兵这样深入畿辅,如入无人之境,怎么好啊!”他在乾清宫走来走去,不时顿脚叹息,“唉,卢象升,一点用处也没有,太负朕意!”他在心里说,把一肚子怨气都推到卢象升身上,提起朱笔下了一道谕旨,切责卢象升畏敌避战,劳师无功,并收回了尚方剑。他很想找一个人代替卢象升总督天下援兵,但苦于想不出一个适当的人。在他的心中,洪承畴是个人选,但洪承畴还在来北京的路上,缓不济急。 
  ①安肃--今徐水。
  今天早晨,像往常一样,天不明他就起床,在一群宫女
  的服侍下梳洗好,穿戴好常朝冠服,然后走出养德斋①到乾清宫前边的院子里焚香拜天。行过四拜叩头礼以后,默默地祝祷一阵,回到乾清官最西头的房间里。为着心情烦闷,他传免了皇后、太子、妃嫔和公主等的照例请安。 
  ①养德斋--在乾清宫后边,是崇祯帝睡觉的地方。
  换了一身暗龙黄缎便袍,他在御案前坐下去批阅文书。这张御案,他已经在上边批阅了十一个年头的关于军国大事的各种文书,亲笔下过无数诏谕,但每次对着这张御案他就发愁。案上每天堆的各种奏疏和各地塘报像小山一样,几乎没有一封文书会使他高兴。这些文书,有的是报告灾荒的严重情形,充满了“赤地千里”、“人烟断绝”和“易子而食”等触目惊心的字句,有的是报告“流贼”和“土寇”的骚乱,兵烫的惨象,有的是报告清兵深入畿辅后,继续前进,又破了什么州县,焚掠得如何惨重,掳去了多少丁壮和耕牛,以及某些地方官望风逃遁,某些地方官城破殉难。诸如此类的文书使他每天必须看,而又实在不愿看,不敢看。有时,他恨不得一脚把御案踢翻。 
  如今,他的心思特别沉重,没有马上批阅文书,低头望着御案上的古铜香炉出神。一个宫女用双手捧着一个永乐年间果园厂①制造的牡丹瓣式银胎堆漆剔红托盘,上边放着一个盛着燕窝汤的成窑②青花盖碗和一把银匙,轻轻地走进暖阁。另一个宫女从托盘上取下来盖碗和银匙,放在皇帝面前,随手把盖子揭开。崇祯瞟了这个宫女一眼,随即拿起银匙,慢慢地把燕窝汤喝完。 
  ①果园厂--明初宫中制造御用漆器的地方,在现在北京图书馆附近。所制剔红托盘及食盒十分名贵。
  ②成窑--明成化年间的御窑和官窑瓷器,简称成窑,在明瓷中最为名贵。
  他从一个桃花色玛瑙雕刻的双龙护日镇纸下拿起来一张由内阁进呈请旨的名单,上边开着十个人的姓名,有的要授给这样官职,有的要授给那样官职,有的是选授,有的是迁授①。按说,在目前敌兵深入的局面下,有许多天大的紧急事在等着他,像这样一般除授升迁的事情,既然经过了吏部和内阁,他满可以不必多费心思,该同意的就批个“可”字,如果对那个人不同意就把他的名字勾掉算了。可是崇祯帝偏偏拿起来这一份不大重要的文件,这是因为他一则害怕接触那些有关战乱、灾荒的文件,二则纵然在一些小事上他也常常对臣下很不放心,养成了一个“事必躬亲”的习惯。 
  ①选授、迁授--初经选取,授予官职,叫做选授。迁授是升级。
  他拿起名单来看了几遍,不能做出决定。有些人的名字他是熟悉的,有的他并不知道。他研究着那些知道的名字,心中发生了许多疑问:这个人不是某人的同乡么?那个人不是某人的门生么?还有,这个人由御史改授主事,是不是出于某人的意思?……他思索着,猜疑着,只好把手中的朱笔放下。 
  正在这时,司礼监秉笔太监①王承恩拿着一个文件走了进来,恭恭敬敬地放在御案上。崇祯害怕又有了不好的军情或灾荒,狐疑地问:“什么文书?”
  ①司礼监秉笔太监--司礼监是宫中十二监之一,地位最为重要。秉笔太监是司礼监中一个官职,是皇帝的内廷秘书。
  “启奏皇爷,这是大学士刘宇亮的奏本,刚才文书房①送进司礼监值房中来。”
  ①文书房--属于司礼监的一个机构,专管收发文书。
  “刘宇亮……什么事?”
  “他因虏骑深入,畿辅糜烂,恳求万岁爷派他去督察诸镇援兵。”
  崇祯猛然一喜:“什么?他要去督察诸镇援兵?”
  “是,皇爷。”
  “读给我听!读给我听!”
  王承恩拿起来刘宇亮的奏疏,用富于抑扬顿挫的声调朗诵起来。奏疏中许多句子写得激昂慷慨,充满忠君爱国的激情,使王承恩深深感动,不由得声音打颤,热血沸腾。崇祯当然也很感动,一面听一面不住地微笑点头,眼睛里闪着泪花,同时心里说:“难得!难得!”当奏疏读完以后,崇祯已经作好了重大决定,果断地吩咐说: 
  “去,快替我拟旨,派刘宇亮代替卢象升总督天下勤王兵马。”
  “卢象升呢?”王承恩怯怯地问。
  “着他来京听勘!”
  王承恩的心中一跳,偷偷地向皇帝的脸上瞟了一眼。他知道卢象升并没有打过败仗,皇上平时误听了高起潜和杨嗣昌的鬼话,才对卢象升做出这样的决定。但是他不敢说一个字,只好遵照皇上的吩咐出去拟旨。他刚走到乾清宫的廊下,崇祯又把他叫了回来。他躬身肃立在皇帝面前,等候着新的吩咐。但皇上什么话也没说,显然是等不及由秉笔太监代他拟旨,自己提起来象管狼毫笔,飞快地写出一个手诏: 
  首辅刘宇亮疏请督师,情词慷慨,殊堪嘉慰。着该辅臣即赴保定军前,总督诸镇,相机进剿,驱除逆虏,迅奏肤功,以安邦国。至卢象升畏葸不前,实堪痛恨,着即褫去本兼各职,来京听勘,钦此!
  他把这个简单的手诏写好以后,自己看了一遍,放下朱笔,向王承恩瞟了一眼,随即又省阅别的文书,王承恩把皇上的手诏和御案上另外一叠批阅过的奏疏拿起来,恭恭敬敬地退了出去。
  尽管大学士刘宇亮在崇祯的眼中并不是一个合宜的统帅人才,但是由于他已经对卢象升很不满意,又急于要改变畿辅的军事局面,就十分草率地决定了这样的重大问题。他一向是一个惯于聪明自恃的人,所以纵然做出最愚蠢的决定,也以为自己是天纵英明,临事果决。 
  他站起来,在屋里走来走去。这个暖阁里摆着两盆名贵的梅花,一盆是绿萼梅,一盆是玉蝶梅,都在盛开。但是两天来崇祯从没有注意,直到现在才突然看见,并且闻见了它们的淡淡幽香。一个宫女看见皇上望着玉蝶梅,脸上带着笑意,就指着朱红盘龙柱子旁边的一盆鲜花说: 
  “皇爷,这是昨天从草桥①送来的一盆牡丹,刚刚开放。”
  ①草桥--在北京南郊,离右安门十里。明朝的丰台和草桥一带都是养花和种菜的地方。农民们利用暖房和火温办法,能够在阴历十月间使牡丹盛开,在元旦供给宫中鲜黄瓜和香椿芽。
  崇祯走近花盆看了一阵,心里说:“这么好的花,我竟会没有留意!”他对宫女称赞说:
  “很好,雍容华贵中有无限妩媚。什么名儿?”
  “听说叫芙蓉三变。”
  “这名几倒新鲜。为什么叫芙蓉三变?”
  “因为它在清晨洁自如雪,已时以后变作嫩黄,午间又变一次,粉白中带一丝红晕,宛如少女双颊,一直到夜间都是如此。”
  “是草桥送来的?”
  “是昨天从草桥用暖车送来的。一共送来了十盆牡丹,有姚黄、魏紫、沉醉东风、杨家一捻红……许多名色,都不如这一盆芙蓉三变最为名贵,皇后昨天下午就派都人①们把这盆牡丹送来,放在这柱子旁边。当时曾向皇爷启奏过,因皇爷总在省阅文书,没有留意。” 
  ①都人--明朝宫中称宫女为都人,是从元朝传下来的蒙古语。
  崇祯又看了牡丹一眼,若有所思地自言自语说:“啊,草桥,这个地方还没有给虏骑焚烧?”
  当十月中旬清兵攻占卢沟桥和拱极城①,把防守卢沟桥的高起潜打得大败的时候,他一连三个晚上都登上煤山向西南郊市望,看见到处是焚烧村镇的大火。敌人把城外所有的村镇都烧光了。他一点不知道卢象升率领不足一万人马屹立在从永定门到右安门一带,保卫这一带安然无恙。有些小胜利,卢象升自己没有上奏,杨嗣昌和高起潜也不上奏,所以崇祯帝一直被蒙在鼓里,而他周围的宫女和太监们也没人能说清楚。他在心中叹息说: 
  ①拱极城--即现在的宛平城。
  “但愿用刘宇亮代替了卢象升,总督诸军能够改变目前的军事局面!”
  天色已经大亮了。一群鹁鸽从翊坤宫①放出来,带着响哨,在紫禁城的上空盘旋一阵,向北海的白塔飞去。太阳照在乾清宫外的白玉雕栏、古铜仙鹤和婆金铜鼎上。一个宫女把一只鹦鹉笼挂在向阳的恬松枝上,拉起青缎笼围。鹦鹉在阳光中舒展一下羽毛,看见一群太监带着乐器走来,忽然叫道: 
  ①翊坤宫--在紫禁城内西路,当时为袁妃所居。
  “请皇上用膳!”
  恰在这时,一个面貌漂亮的御前牌子①来到皇帝身边,请他用膳。他放下朱笔,哦了一声,站起来走出暖阁。
  像平日一样,每顿饭都在他的面前摆满了几十样荤素珍铸,除非他传旨召皇后或某一妃子来乾清宫陪伴他,总是他独自寂寞地吃着,旁边站着许多小心服侍的太监和宫女,外边奏着老一套的鼓乐。对这种刻板的生活方式,他感不到一点乐趣,但是又不能不这样生活,因为不如此便不是皇帝派头,便不合一代代传下来的宫中礼法。 
  ①御前牌子--御前近侍太监的俗称。
  无情无趣地吃着早饭的当儿,他忽然想起来国库如洗。灾荒惨重和清兵深入等问题,便把筷子一扔,走回暖阁去了。
  在心绪烦恼中,他重新把那张名单拿起来看了看,不再多考虑,用朱笔随便把次序改动一下。他对于这么随便一改动很得意,因为他认为这样办就可以对臣工“示以不测”,而一个英明的皇帝就得经常使臣工摸不透他的思想和脾气。他一点没有注意,经他随便把次序一改,有的本来该升迁的反而无缘无故地降级了,该初授从七品给事中的竟然意外地变成了七品御史或六品主事。后来,内阁诸臣看见这个被御笔改动了的名单大为吃惊,但也不敢问,只好执行。更可笑的是,他为要对阁臣们“示以不测”,从御案上拿起《缙绅》①随便一翻,找一个比较顺眼的名字添在名单的后边,并注上“御史”二字,后来内阁和吏部费了许多力量在北京找不到这个人,过了两个月才打听到这个人在一年前病故于福建原籍。 
  ①《缙绅》--封建时代的官绅题名录,应该叫做《缙绅录》,但在明朝习惯上简称《缙绅》。
  整个上午,崇祯没有离开乾清宫。他批阅着只能令他增加烦恼的各种文书,愁眉不展地思考问题。困倦时候,他就叫太监王承恩把奏疏或塘报读给他听。文书房把一封弹劾杨嗣昌的奏疏送了进来,他一看是翰林院编修兼东宫讲官杨廷麟的,不由得把眉头一皱,想道:这个大胡子的杨翰林又议论什么呢? 
  “把杨廷麟的疏子读给我听!”他不耐烦地低声说,向王承恩瞟了一眼。
  王承恩拿起来杨廷麟的奏疏,朗朗地读起来。听着听着,崇祯的火气上来,不由得打断王承恩,问:
  “他怎么说?把这句话重读一遍!”
  王承恩念道:“陛下有挞伐之志,大臣无御侮之才;谋之不臧,以国为戏!”
  “什么话!”他不满意他说。“书生之见!下边呢?”
  王承恩接着念:“杨嗣昌与蓟辽总督吴阿衡内外扶同,朋谋误国,倡和议款,武备顿忘,以至于此!……”
  “停!停!”崇祯从椅子上跳起来,用指头敲着御案说:“什么‘内外扶同,朋谋误国’,尽是胡扯!你知道,这个杨廷麟是否同什么人朋比为好,故意攻讦大臣?”
  “奴婢不知道。”
  崇祯想一想,也想不出杨廷麟在朝中同什么人朋比为好,只好说:“好,念下去!”
  “督臣卢象升以祸国责枢臣①,言之痛心。夫南仲在内,李纲无功;潜善秉成,宗泽殒命②。……”
  ①枢臣--此处指杨嗣昌。
  ②大南仲……殒命--耿南仲和黄潜善都是南宋初年的权臣,反对对金抗战,为宋高宗所信任。李纲和宗泽是主张抗金的两大领袖,李纲只做了七十七天宰相被免职,宗泽在开封饮恨而死,临死时还大呼:“过河!过河!” 
  崇祯把脚一顿,哼了一声,吓得王承恩的手一抖,不敢再往下念。
  “太不象话!竟是肆口诋毁!”他在屋里走来走去,忿忿地问:“谁是李纲和宗泽?谁是耿南仲和黄潜善?何不说秦桧在朝?难道朕是宋高宗么?……可恶!可恶!”
  杨廷麟在疏中所使用的典故,使崇祯皇帝很难忍受。他想,这个杨胡子学问不错,才叫他担任讲官,怎么会这样胡乱用典,比得不伦不类?“什么话!”他心里忿然说。“赵构偏安江左,而朕虽然百般苦撑,到底还是一统天子!”他最讨厌有人把他的和议计划比成南宋对金的屈辱求和,偏偏杨廷麟硬把南宋的情形拿来比!他还记得,十来天前,有一次上朝时候,就是这个杨廷麟出班跪奏:“目今虏兵深入,畿辅糜烂。各路援军云集,大都观望不前,实因京师流言纷纷,不知朝廷要和要战。……”崇祯不等他把话说完,厉声问道:“哪个要和?”杨廷麟回奏说:“外边都在议论。”他说:“既是外边议论,不是朝廷意思,何必多问!”他以为这样厉颜厉色地用话一压,杨廷麟大概不敢说什么话了,没想这个人并不罢休,大声说: 
  “和议一事,朝臣早已风闻。虽然陛下说和议非朝廷意思,然外间传说纷纷,必有其因。满洲土地,尺寸皆祖宗所有。按之史籍,满虏原是女真苗裔,在周为肃慎,汉、魏称拒娄,后魏称勿吉,隋、唐称韩辐,其黑水靺鞨后称女真。所以自周以后,女真世为我中国之一部落,连努尔哈赤亦受封于本朝,为本朝守边之臣。中国自古为大一统之天下,断无向部落输款求和之理,倘万一确有议和之事,则堂堂大明,二祖列宗艰辛缔造之天下,岂不为赵氏①之续乎?” 
  ①赵氏--指宋朝。
  崇祯虽然心中恼火,但又感到惭愧,不好在这个问题上惩办朝臣,所以沉默片刻,只好说:“目今虏兵深入,凡我臣民都应该同仇敌忾,执干戈以卫社稷。款议出于谣言,不用再说,下去吧。”他说完这句话也赶快退朝,乘辇回宫了。 
  如今事隔十来天了,当时杨廷麟跪在他面前时那副倔强的神气,还是清清楚楚地浮在眼前。“唉,对这样的人真没办法!”他心里说,轻轻地做个手势,让王承恩再读下去。王承恩正在害怕皇上动怒,会给杨廷麟治罪,看见皇上又叫他读下去,稍微松了口气,赶快清一下喉咙,读道: 
  “乞陛下赫然一怒,明正向者主和之罪,斩佞臣之头悬之国门,以示与东夷势不两立。如此则将士畏法,咸知效忠,无有二心。召大小诸臣,咨以方略,俾中外臣工共体皇上有战无和之意,卧薪尝胆,发愤图强。更望陛下谕卢象升集诸路援师,乘机赴敌,不从中制①。此乃今日之急务也!” 
  ①不从中制--这是古代的政治术语,即是不由宫廷干预统帅的作战计划和行动。
  崇祯帝转过身来,一字不漏地听王承恩把杨廷麟的奏疏读完。杨廷麟的奏疏中还有一些关于军事上的具体建议,但中心的意思是反对议和,认为只有在军事上取得胜利以后才能去考虑议和,刚愎成性的崇祯虽然看出来杨廷麟的奏疏是出于忠君爱国的心,但是他讨厌杨廷麟攻击杨嗣昌,讨厌有些话过于激烈,更讨厌杨廷麟替卢象升说话。他坐下去,把杨廷麟的奏疏接过来看了看,打算把它留中①,但随即打消了这个主意。他知道,他的祖父神宗皇帝常把一些不满意的奏疏留中,引起臣下不满,所以在他手中,极少采用这个办法。他竭力要做一个勤于治国、事事认真的“圣明之主”。他为着表示不同意杨廷麟的意见,提起朱笔批了几个字: 
  “知道了,钦此!”
  ①留中--古代的政治木语,按照正常程序,奏章经皇帝看过后,批上皇帝的意见,发到内阁和有关衙门。如果把奏疏留在宫中不发出来。给它个置之不理,便叫做留中。
  按照崇祯的想法,刘宇亮早饭后看见他的手诏,当天午后就会上疏谢恩,请求陛辞,迅速驰赴战场,他想,刘宇亮虽系文臣,但听说他善于击剑,从前在翰林院供职时天天与家童以击剑比武为乐,看样儿对于用兵打仗的事情也不外行。他不求刘宇亮能够冲锋陷阵,但愿他能够以首辅的威望去到军中,使士气为之一振,诸将不再畏缩不前,各州、县不再遇见清兵就望风瓦解。只要刘宇亮做到这一点,就算是了不起的功劳,够使他满意了。在午饭前后,他两次向王承恩问:“刘宇亮还没有请求陛辞么?”当王承恩回奏说刘字亮尚未请求陛辞时,他在心中不高兴他说: 
  “古人‘君命不宿于家’①,他怎么如此迟缓?”
  ①君命不宿于家--这是古人的简化说法,意思是接受君命之后,应该赶快动身,连回家宿一夜也不行。这句话来自《礼记·曲礼》:“凡为君使者,已受君命,言不宿于家。”
  约摸到未初时候,刘宇亮的谢恩疏果然送进宫来。但是这封疏叫皇上大为失望。他在疏中除向皇上谢恩之外,求皇上派他去督察诸军,代皇上鼓励士气,催促诸帅作战,而不要使他接替卢象升总督诸军。这时候,崇祯才恍然省悟,“督察诸军”和“总督诸军”是不同的。刘宇亮的原疏只是请求去督察诸军,而不是要总督诸军,只是因为他急于派 
  人代替卢象升挽回局面,所以没有弄清,匆匆地下了手诏。可是刘宇亮又想立功又害怕直接带兵作战的心思,也给他看透了。
  怎么办呢?是同意刘宇亮的请求还是维持他的手诏?他一时不能决定。恰在这时,司礼监掌印太监王德化进来,向他启奏:辅臣杨嗣昌请求召见。崇祯问:
  “他有什么紧急事情?”
  王德化躬身回奏:“奴婢不知。可能是为大学士刘宇亮督师的事。”
  崇祯明白了,心里想,听一听他们的意见也好。
  “叫他到文华殿等候召见。”他说。
  未末申初时候,崇祯乘辇到了文华殿。杨嗣昌已经恭候多久了。行过常朝礼以后,崇祯问道:
  “先生有什么事情要奏?”
  杨嗣昌重新跪下,说:“臣为大学士刘宇亮督师的事求见陛下。……”
  “他的疏朕已经看过了,先生的意见如何?”
  “陛下一览宇亮奏疏,立即手诏嘉勉,命他迅赴前敌,代卢象升总督诸镇援军,与虏作战,足见皇上对宇亮倚界之重,期望之殷。然宇亮以首辅之尊,假天子威灵,督察诸军,其地位实在总督之上。如仅代卢象升总督军务,其地位不过一总督耳,其所指麾者不过卢象升现有之万余残军疲卒耳。这就失去了首辅代皇上视师之意。” 
  “难道不让他前去督师?”
  “刘宇亮原奏系请求督察诸军,而不是自任总督。况卢象升虽出师无功,贻误戎机,深负皇上委任,但目前军情紧急,不宜临敌易帅,影响军心。请皇上对象升稍示薄惩,使他仍为总督,戴罪图功,以观后效。”
  “刘宇亮呢?”
  “恳陛下仍按刘宇亮原疏所请,派他前去督察诸军。”
  崇祯想了想,觉得杨嗣昌的话也有道理,失悔自己一时心中无主,手诏下得太急。
  “好吧,”他说,“依卿所奏,前诏作罢,就派刘宇亮去督察诸军吧。”
  “遵旨!”杨嗣昌说,叩下头去。
  崇祯又说:“目下虏骑深入,畿辅州县,望风瓦解,使朕忧心如焚。今首辅刘宇亮既愿代朕视师,朕甚嘉慰。望他早日成行,不要迟延才是。先生请起!”
  杨嗣昌没有起来,说:“臣尚有一事启奏陛下。”
  “何事?”
  “杨廷麟的弹章,蒙皇上发交内阁,臣己见到。臣以驾钝之材,负皇上委任之重,实在罪该万死。皇上天恩高厚,不加诛戮。臣非草木,能不感激涕零!只要有利于国,臣即粉身碎骨,亦所甘心。”
  “此事朕自有主张,卿不必放在心上。”
  “臣生逢圣朝,深受知遇之恩,对此不惟毫不介怀,且愿趁此为陛下举荐贤材,为国效力。”
  “你要举荐什么人?”
  “臣拟举荐杨廷麟为兵部职方司①主事,佐卢象升赞画军务,以展其平生所学。”
  ①职方司--兵部的一个重要机构,掌管天下图籍,各地道里远近的记载,各地兵额数字。
  “行兵作战的事,他可懂得?”
  “杨廷麟平日颇留心经世之学,对古今兵略亦甚熟悉,非一般儒臣可比,目前军情紧急,需才孔殷。如能使他去帮卢象升运筹帷幄,佐理军事,较之他供职翰林院,更可发挥长才,为国效力。”
  崇祯见杨嗣昌态度诚恳,毫无报复思想,心中大为称赞,面带微笑说:
  “卿能捐除私怨,为朝廷推荐人才,有古大臣之风,实堪嘉慰。朕知道杨廷麟是一个敢说话的骨鲠之臣,只是有些偏激而已。”
  “陛下圣明,深知廷麟,故不加以肆口攻讦之罪。其实廷麟只是误听了流言蜚语,不明实情,其用心倒是极好的。”
  皇帝点点头,说:“好吧,就依卿奏,改授他职方司主事,着他迅赴卢象升军前赞画。”
  “遵旨!”
  杨嗣昌从文华殿退了出来,穿过一条夹道,回到内阁,先走迸首辅刘宇亮的房间里,把见皇上的经过说了一遍。刘宇亮十分高兴,连连拱手,感谢他的帮忙。当他把举荐杨廷麟的事情说出以后,刘宇亮和别的几位走来打听消息的辅臣,齐声称赞他有古大臣之风,地位仅次于首辅的薛国观是一个很有心计的人,看穿了杨嗣昌举荐杨廷麟的真正目的是要把这个敢说话的翰林官赶出朝廷,送到兵凶战危的地方。但是他笑着拱手说: 
  “文弱兄,难得,难得!俗话说,‘宰相肚里行舟船’,此之谓也。”
  杨嗣昌回答说:“学生同伯祥原有通家之谊,心中实无芥蒂可言,且对他的学问、风骨,一向也是钦佩的。三十几岁的人,难免不有些火气,学生不但不会放在心里,以后还要大大地借重他哩。”
  “难得!难得!”同僚们齐声说。
  杨嗣昌回到自己的房间,在长班的服侍下换去朝服,坐进太师椅里,接过来一杯香茶,喝了一口,嘴角露出来一丝冷笑,心里说:
  “杨胡子,去到卢总督军中赞画吧,莫在朝廷上乱放空炮,到军中叫你领教领教,同满鞑子打仗不是容易的!”
  崇祯皇帝仍然在文华殿,一边随便翻阅《资治通鉴》,一边等候着王承恩替他拟旨。不大一忽儿,王承恩把拟好的上谕稿子捧了上来。这稿子包含两件事:一是派首辅刘宇亮督察诸军,一是改授杨廷麟为兵部职方司主事,赴卢象升军前赞画。崇祯把稿子看了看,提笔改了两个字,加了一个内容,就是严厉责备卢象升畏敌不前,辜负国恩,着即免去兵部尚书衔,降为侍郎,继续任事,以观后效。 
  “马上发出去,不要耽误!”他说,疲倦地向椅背靠去。
  他本来很需要留在文华殿休息一阵,但是在乾清宫的御案上还放着许多重要的文书等他处理,如何能够休息?于是他打个哈欠,站起身来,低声说:
  “回乾清宫去!”
  乾清宫的御案上除原有的尚未批阅完的文书之外,又新来了两份紧急塘报。他拿起来上边的一份塘报,见是从潼关来的,没有马上打开来,心里想,也许是李自成和刘宗敏等“巨贼”的死尸已经找到了?原来他希望最好是能够将自成等擒获,在午门举行献俘大典,以振奋军心和民气,其次是阵上斩首,验明无误。没想到潼关南原大战之后,李自成夫妇和他们手下的重要首领竟然杳无下落,虽然官军确实大捷,“流寇”确实全军覆没,但因为没有捉到李自成及其手下重要首领,他终觉放心不下,孙传庭在报捷的奏疏中说李自成等看来已死于乱军之中,正在寻找尸首。他对这句话一直半信半疑,疑其未必然,但又愿其真能如此。好在是冬天,高原气候又特别冷,战场死尸一时不能腐化,总可以查一个水落石出。如今他在打开塘报之前,心中很希望找到了李自成等的尸首。但是他的这个希望只在心上一闪就消逝了,他想,如果是找到了“逆贼”的尸首,新任陕西巡抚和潼关道部会有急奏到京,岂止一纸紧急塘报?在这一转念间,他的心头上登时笼罩了一层暗云,但又不得不怀着忐忑的心情打开塘报。他一看,像一瓢冷水浇头,不禁浑身一颤,颓然靠在椅背上。 
  站在旁边的宫女看见皇上的神色改变,赶快捧一杯香茶放在他的面前。
  过了片刻,崇祯拿起来第二份塘报,见是从河南府来的,不看内容也知道报的什么事,但是事已至此,他只好打开看了。站在他身旁的太监和宫女看见他的神色更加难看,眼睛里燃烧着怒火,鬓角有一条青筋轻轻跳动。他们提心吊胆,屏息无声,踮着脚尖儿退了出去。不料他们刚刚退出,就听见哗啦一声,皇上把手中的茶杯摔碎。于是他们赶快跑进来,环跪在崇祯面前,颤声说道: 
  “请皇爷息怒!”
  “叫杨嗣昌来!快!快!”
  一个御前牌子奉旨刚奔到乾清宫的日晶门口,又被他命另一个太监追赶去叫了回来。他想,今天把杨嗣昌叫进宫来也没有用,无兵可调,他有什么办法?他深恨孙传庭,恨得咬牙切齿,忽地从龙椅上跳起来,把跪在地上的宫女踢了一脚,喝道:“起去!”于是他六神无主,在乾清宫绕柱彷徨,几乎撞倒了芙蓉三变。过了好长一阵,他重回御案坐下,提起朱笔,打算下道手谕,将洪承畴严加责问,官降三级,将孙传庭逮捕进京,交刑部从重议罪。但又想了想,把笔放下了。 
  洪承畴和孙传庭已经率领五万勤王兵出了娘子关,进入畿辅。崇祯明白,如果在这时将洪承畴降级处分,将孙传庭逮京问罪,这一支勤王兵说不定就会瓦解。况且,他想着大臣中威望高,经验多,将来能够替他坐镇辽东抵御清兵的只有洪承畴,他最好还是原谅他的小过,使他更知道感恩图报,至于孙传庭,他决不宽恕他,只是目前还不是时候,等到清兵退走之后,他再把孙传庭叫进京来,治他的罪。 
  他重新把两份塘报拿起来看了看,心头上怒气消了一些,却感到无比的焦急和沉重。他扔下塘报,靠在椅背上,仰视空中,自言自语地小声说:
  “唉,怎么办呢?原来闯贼并没有死,逃在崤函山中!他既然能够进袭潼关和灵宝县城,可见不是全军覆没。河南到处都是饥民,这一股漏网逆贼倘不迅速扑灭,星星之火可以燎原!……天哪,怎么办呢?”
  想来想去,他叫一个太监去传谕兵部,檄催潼关道和副将贺人龙火速出关“剿贼”,务期在崤函山中将“残贼”一鼓扑灭,“勿使滋蔓”。这个太监刚走,秉笔太监王承恩拿着一封奏疏进来,恭恭敬敬地放在御案上边。 
  “谁的奏本?”崇祯问。
  “是高起潜的。”
  “什么事儿?”
  “他奏卢象升拥兵避战,坐视虏骑深入,畿辅糜烂。”
  崇祯把眼睛一瞪,拿起来高起潜的奏疏略略一看,便明白了全部内容,恨恨地骂道:
  “卢象升……真是该死!”
  王承恩明晓得高起潜的话多不可靠,暗暗替卢象升叫屈,但嘴里却不敢吐露一字。
第二十三章
  一个月前,卢象升初到昌平的时候,他抱着一腔忠君爱国的热情同杨嗣昌碰,同高起潜碰,什么都不怕。一个多月的时间使他尝了不少苦头,领了不少教,开始明白了他自己是碰不过他们的,这些人依仗着皇上的宠信像大山一样地压在他头上。他想战,但又处处受到掣时。皇上不但不支持他,反而生他的气,几次严旨切责,降了他的级,还几乎把他撤职,召回北京去听候勘问。他现在时常提心吊胆,害怕突然接到一道圣旨,把他革职拿问,使他在沙场上尽忠报国的机会顿成泡影。皇上的脾气他是知道的,像这样的事情谁说不会发生呢? 
  阴历十一月中旬,卢象升在庆都县境同清兵相遇,打了一个胜仗,割了一百多个首级。这虽然不是多么了不得的胜利,但使他非常高兴,多天来在一部分将士中存在的畏敌怯战情绪开始有一点儿扭转,他召集诸将,歃献血誓师,要继续迎击敌人。就在这大黄昏,他接到邪报,大吃一惊,不由得叹口长气。 
  这份邸报上有两件事都和他有关连。一件是杨廷麟上疏弹劾杨嗣昌,被杨嗣昌玩个花招,一方面保荐为兵部主事,一方面谪发军前赞画。他把杨廷麟的奏疏读了两遍。如果在一个月前,他一定会感到痛快淋漓,拍案叫绝,拔剑起舞,但是他现在却没有那样感觉,反而使他深为不安。他指着奏疏中“南仲在内,李纲无功;潜善秉成,宗泽殒命”两句话,对一位僚友说。 
  “这两句话痛快倒痛快,可是徒招当事之忌,有何益处?伯祥毕竟是个书生!”
  另一件事是皇上派刘宇亮督察诸军,他知道刘宇亮并不懂军事,平日也不是对清兵主战的人,但居首辅,只会唯唯诺诺,不敢有所主张,如今他自请督察诸军,不过是打算做一个代天子“临戎”的模样,博取皇上欢心。清兵继续深入,他没有直负重责;一旦清兵退走,又得算他首辅督察的首功,卢象升深切感到,在杨嗣昌和高起潜之外添了一个刘宇亮掣他的时,他的处境就更加困难。 
  隔了一天,他又收到一份邸报,简直像在他的头顶上打个炸雷。密云巡抚赵光怀捉获了一个奸细梁四,供称太监邓希诏、高起潜和辽东总兵祖大寿曾经合谋投降清兵。赵光抃根据梁四的口供奏闻皇上,引起京城里人心波动,皇上大怒,立刻把赵光怀逮捕进京。赵光扑做密云巡抚是卢象升举荐的。想着赵的被逮,杨的谪发军前,他不禁叹息说: 
  “两公危,我从今以后越发难以安生了。天乎!天乎!敌人并不可怕,可怕的是……”他没有把话说完,又深深地叹息一声。
  两天以后,杨廷麟从兵荒马乱中驰至军中。虽然来了一位知己朋友,多了一个膀臂,但卢象升并没有特别高兴。他的处境确实如他自己所料的,越来越坏,使他开始对一切都感到灰心,只求早早地战死沙场。
  这时候,他的部队到了保定附近,既无饷银,也无粮草。上书兵部,如同石沉大海。叫清苑县预备粮草,根本不理。卢象升写了一道手谕派人送给清苑知县,上边说:“如再复迟延,致三军得腹当敌,当以军法从事!”清苑知县左某倚靠总监军高起潜的势力,不但仍然置之不理,并且挑唆高监军来书责备象升说:“我公屯兵坚城之下,不进不退,后之大事将何以济?”卢象升率领着饥疲的将士转移到真定,希望能得点接济。不料真定巡抚张其平见杨嗣昌和高起潜都排挤他,也紧闭城门,不让一人进城。军中已经快要绝粮,士兵每天只能吃一顿稀饭,有时连一顿也吃不上,不得不靠草根、树皮和着很少的杂粮充饥,起初张其平答应接济一天的粮食,但是卢象升派官员前去领粮,从中午候到黄昏,从东门转到南门,不开城门,从里边传出话来:“天色已晚,只有折色银一千两,没有粮食。”随即把银子从城头缒了下来。 
  乡村和市镇上的老百姓既怕清兵,也怕官兵,一听说军队来到就纷纷逃跑,所以卢象升得到一千两银子却无处购粮。有些士兵在军官的默许下,夜间分成小股,悄悄地离开营盘,到乡村去寻觅草料,出现了抢劫和奸淫行为,于是老百姓对官军越发痛恨和害怕。凡官军所到之处,百姓逃得越发干净,逃得更远,卢象升从前在同农民起义军作战的那些年月里,对于官军的扰害良民,种种不法情况,他早已熟见熟闻,莫可如何,常常只好装聋作哑。但目前是在同清兵作战,这样失掉民心的现象使他感到害怕和忧虑。由于不敢责问手下的将领,怕激出意外变故,他只好将大事化小,下令逮捕了两个士兵,然后集合全军将士,噙着泪把他们斩首示众。 
  为着阻止敌人继续深入,他在真定、巨鹿和赵州之间连着袭击敌营,常常小有斩获,但只是扰乱性质,无关胜败。因为粮饷匿乏,孤军无援,军心愈来愈显得动摇。到处有人唉声叹气和怒骂朝廷,抢劫的事情继续发生,还有人开小差,一天夜里,卢象升的老营扎在一个破庙里,他和杨廷麟睡在一个土炕上。杨廷麟本来抱着满腔热情来到军中,想对卢象升有所帮助,可是几天来他也是一筹莫展。他比在京时了解的事情更多,对朝廷更加失望,更加不满,常常在心里问道:“难道大明的气数要完了么?”卢象升坐在土炕上处理了一些公事,忽然望着他说: 
  “伯祥,你明白么?我们差不多临到绝境了。”没有等廷麟说话,他接着说:“我带兵多年,身经百战,还没有遇到过这样局面。你瞧瞧,弟兄们骨瘦如柴,每天还要打仗,还要奔波。大家都明白是在等死,不是死于锋刃,便是死于饥疲。如今使大家没有四散的是一点报国之心,而朝廷不惟不知鼓励士气,反而用各种办法来瓦解军心,沮丧将士们的报国热情。这样下去,有些人是会铤而走险的。只要有一队人马鼓噪而去,全军不瓦解也差不多了。伯祥,局势岋岋,如何是好!” 
  杨廷麟从上炕上跳下来,说:“我也担心不能够支持多久。两军对垒之际,安危生死判在呼吸,如何能使将士们楞腹作战?目前只有一个办法,就是移兵畿南三府①,筹募粮草,休养士马,待半月之后,寻敌决战。不然以饥疲之卒,当虎狼之敌,难免覆没,于国何益?” 
  ①畿南三府--顺德府、广平府、大名府,都在现今河北省南部。
  卢象升摇摇头,苦笑一下,没有做声。杨廷麟接着说:
  “畿南三府虽然也有匪、旱之灾,但还不十分残破,民心也未失去。如能移军广、顺,号召士民,则不但粮草无匮乏之虞,兵马亦将会四处云集。从前金人南下,太行山义民蜂起,结寨自保,与金对抗。无奈南宋朝廷立意主和,使岳飞北伐之谋不行,太行山与冀南父老痛哭绝望,诚为千古恨事,言之痛心。公平生以岳少保自勉,何不承岳少保遗志,联络畿南三府父老,共御强虏?在畿南三府士民,既是救国,也是保家,必能闻风响应,执干戈为公前驱。” 
  杨廷麟的这番话在目前就军事说确是上策,但是这一点井没有打动卢象升的心,倒是他的慷慨激昂的感情使卢象升深受感动。卢象升沉默一阵,叹口气说:“伯祥,你的主意虽是上策,但我实不能用。我只能用下策,派人向绵竹①作秦庭之哭②。” 
  ①绵竹--刘宇亮是四川绵竹人。明朝士大夫习惯,对内阁辅臣一级的大臣不称其名,称其籍贯。
  ②秦庭之哭--楚国京城郢都被吴国攻破,申包胥到秦国求救,哭了七天七夜,求来了救兵。
  “既是上策,为何不用?”
  “这还不明白?”卢象升突然觉得胸中一阵刺疼,站起来,在土炕边低着头来回地踱了几步,然后接着说:“一个月来,枢臣与权珰蒙蔽主上,疏、揭①交攻,环顾中外人情①,尽伏危机,以相嫁祸,弟以待罪之身,暂统军务,常不知何时就逮,倘若移师广、顺,则朝廷必加以临敌畏怯之罪,不出数日就会有缇骑前来,与其死于西市,何若死于沙场?” 
  ①揭--即揭帖,奏本的一种。
  ②中外人情--朝中朝外的人情,此处实际上指杨嗣昌(朝中)和高起潜(朝外)。
  “可是,纵然公不惜死于沙场,与国何益?”
  “但求问心无愧,不负皇上足矣。”
  卢象升的心里充满了悲愤和灰暗情绪,竭力不让热泪从眼角滚落。他背过烛光,又来回踱了起来。杨廷麟在小桌上猛捶一拳,大声说:
  “难道国家要亡在这班人的手里不成?我不信……”
  卢象升陡地转过脸来,向杨廷麟摆了一下脑袋,不让他说下去。在这刹那间,东厂侦事人李奇的影子浮上了他的心头,他不替自己担心,而是担心他的朋友会说出一些不满朝廷的话,被什么人添枝加叶,报迸京城。他向杨廷麟的面前走了一步,说: 
  “伯祥兄,我想拜托你去保定一行,如何?”
  “当然乐于效命。不过,你是要我去向绵竹作秦庭之哭么?我看未必能得到他的接济。”
  “尽人事以听天命吧。你在京中同他还有些来往,把军中的困难情形向他陈明,也许会打动他的心。我说过这是下策,但目前只有这一条路子。”
  “何时动身?”
  “事已万分急迫,愈早动身愈好。你这几天十分辛苦,今夜休息一宿,明日五更动身如何?”
  杨廷麟想了一下,说:“既然军情如此紧急,我今夜就动身吧。请赶快写手书一封,由我面呈绵竹,再以言词动之。”
  “你还是睡一晚上。”
  “不,事不宜迟,说去就去。”
  “这你就太辛苦了!”卢象升拱拱手,表示他的感激。
  约摸三更时候,杨廷麟拿着卢象升的手书,带着他的一个家人和卢象升拨给他的四名可靠士兵出发了。卢象升把他送出营外,握着手互嘱珍重。杨廷麟策马走了几步,感到很不放心,又勒转马头,丁宁说:
  “公一身系国家安危,千万勿作孤注一掷。畿南为我公旧治①,民心可用,务望留意。”
  ①旧治--指卢象升曾做过大名兵备道,治理过畿府。
  卢象升点点头,说:“兄快走吧,不必以弟为念。大丈夫既然以身许国,七尺微躯不敢私有。成仁取义之理,略知一二。以一死上报君恩,在弟犹嫌其少耳。”
  他目送着六匹马在昏暗的星光下走了以后,又过了一阵才转回营去。他已经决心战死沙场,想着这次同故人相别恐怕就是永诀,心中有点难过。明知刘宇亮不会给他什么援助,他之所以派杨廷麟前去,固然是抱着“尽人事听天命”的想法,但更重要的是要把廷麟打发走,替国家保存一个有用的人才。这后一点想法,杨廷麟是无从知道的。 
  卢象升送走杨廷麟的当天夜里,得到兵部的紧急文书,说是据山西塘报,清兵西趋山西,太原危急,命令卢象升督师驰援。象升明明知道清兵就在冀中平原攻城破寨,烧杀淫掠,并没有往山西移动,仅仅派少数游骑作为疑兵,佯装有西窥山西之势,却引起了太原官绅的惊慌,他把檄文投在炕上,心里说: 
  “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杨嗣昌于数百里之外,事事牵着我的手脚,这可奈何!”
  虽然他自己决定不接受兵部的命令,可是他手下的大同总兵王朴也直接得到了兵部檄文。王朴手下的将士早就不愿随着他受苦拼命,一听说山西危急,兵部来了檄文,都要回去保护家小,鼓噪起来。不用分说,把王朴扶到马上,拥着他往西而去。 
  卢象升所率领的三个总兵官,以王朴的人马最多。王朴走后,虎大威、杨国柱两个总兵官的部队和象升自己的标营,连同不能作战的人员在内,合起来仅有六千多人。第二天中午,他率领着这几千残兵,开到南宫县境,在荒野中扎营立寨。各营都派出一些人挖掘草根,拿回来洗净,切碎,和着很少的杂粮充饥。卢象升也吃同样的东西,他知道清兵下一步或者深入畿南,或者由这里向山东掳掠,所以他打算在这里使人马稍微休息一下,明天到巨鹿找敌人进行大战。这时高起潜带了将近两万人马到了鸡泽,离这里只有几十里路。他赶快写了封恳切的亲笔信,派一名小校飞马送去,请高起潜也把军队开往巨鹿,以便互相声援,分散敌势。 
  他刚把使者派出,有畿南三府的几百父老代表来到营外,要求见他。卢象升听到禀报,赶快走出营门,接见了父老代表,问他们前来何事。从代表中走出来一位体格健壮的老人,飘着花白长须。象升一看,并非别人,正是巨鹿的爱国志士姚东照,腰问挂着他不久前赠的宝刀。姚自清兵人塞后,到处奔走联络,号召抗御清兵,保家卫国,在畿南三府百姓中深罕众望,所以大家推举他代表大家同总督说话,他还不知道卢象升已经降级,所以一开口就称他“尚书大人”。他声音洪亮他说。 
  “尚书大人,天下汹汹,快有十年了。满鞑子已经数次入塞,杀我人民,掳我丁壮,淫我妻女,焚我屋舍,凡我大明臣民,都应该同仇敌忾,与敌周旋,无奈虏骑所至,我兵不战自溃,州、县望风瓦解,实在令人痛心!大人不顾万死,屡挫凶锋,以为天下表率。可恨奸臣在内,大人一片孤忠,反被嫉恨。上下千里,空腹驰逐,徘徊荒野,竟连吃一顿饱饭也不能得!唉,天哪,像这样,如何能对抗强敌!” 
  姚东照的声音哽咽和打颤,不能不停顿一下。周围的人们,不管是父老代表或象升的麾下将士,听到这里,都感到喉咙堵塞,心里憋得难过。有人低下头去,有人悄悄地向总督的脸上瞟了一眼,看见他两眼潮湿,神色激动,从嘴角流露出一丝苦笑,等着老头子继续说话。 
  “听说今天五更,三军鼓噪,大同总兵王大人借口出关①去救山西,带着他的人马走了。将要临敌决战,竟然发生此事。大人只剩下几千个饥饿疲惫的人马,如何能杀败鞑子?请大人听从愚计,赶快移军广平、顺德一带,征募粮草,召集义师。我们三府子弟一向报国有心,投效无门,一旦知道大人来到,人人会踊跃慷慨,同心齐力,听从大人指挥,虽肝脑涂地亦所不辞!只须大人振臂一呼,我敢断言,数日之内,人们会背着干粮,云集麾下,十万人不难召集。如此岂不远胜于大人只臂无援,独抗强敌,徒然送死?望大人三思!” 
  ①出关--当时畿辅北部的人们说出关是指出居庸关和山海关,畿南的人们说出关是指出固关。
  老人的句句话都打在卢象升的心上。他很明白,如果采纳这位老人的意见,不但能免遭全军覆没的危险,还可以取得胜利,想起来杨廷麟给他的忠告,他在心里说:“三府民心果然可用!”然而他毕竟是一个封建士大夫出身的总督,虽然知道畿南民心可用,却不明白应该如何将老百姓的力量因势利导,充分使用。在他的思想中,抗击异族入侵只能是朝廷和文臣、武将的事,而百姓们仓猝集合,虽有敌忾之心,毕竟是乌合之众。他深知三府百姓平日与官府势如水火,人心思乱,处处潜伏危机,所以很担心倘若畿辅百姓都起来同清兵作战,纵然一时能帮助他将清兵赶跑,也会给朝廷带来“殷忧”。倘若有“无赖之徒”乘机作乱,他何以上对朝廷?岂不是一波未平,一波又起?到那时,他将不是死于战场,而是死于西市。他没有多犹豫,向姚东照等父老们拱拱手说。 
  “暾初先生,各位父老!我十分感谢父老们的隆情高义!象升十年来身经百战,未尝败衄,然今日情势如此,惟有一死报国!”
  听了他的话,群众的情绪更加激动,纷纷地劝他移军广、顺,整顿兵马。一个农民老人揩揩眼泪,大声说:
  “总督大人!你不要以为老百姓是无知愚民,只要大人移军广、顺,军民齐心,还怕不能够打败敌人?难道大人不信咱三府老百姓会拿起刀枪来保家卫国?大人,光想着一死救国可不是办法,如何打胜敌人要紧!” 
  卢象升摇摇头说:“唉,今日象升虽名为总督,实际只有疲卒数千。大敌由西边冲来,我既无援兵,又无粮草,千里转战,已经力竭。可是事事都由中制,动遭掣肘,夫复何言!象升旦夕就要战死沙场,不必连累畿南三府的父老兄弟!” 
  姚东照大声说道:“死有重于泰山,有轻于鸿毛。不能击败鞑虏,徒死何益?”
  听了这几句话他很感动,但是他心中明白,如果他移军广、顺,朝廷一定会说他是逃避敌人,把他逮捕进京,到那时他纵然有一百张嘴也无处替自己申辩。但他是朝廷大臣,这样话不能对百姓父老说出口,只能回答说: 
  “象升身为朝廷大臣,何能违背圣旨,擅自移军就食?见危授命,死而无憾!”
  “可是‘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
  “不惟君命难违,且总监大人即在数十里外,诸君虽出自一片好心,然象升倘以违抗圣旨、临敌畏怯的罪名,死于西市,千古含冤,何如慷慨跃马,死于炮火锋镐之间!象升死志已决,请父老们不必再讲了!”
  父老们明白了他的苦衷,有人摇头不赞成,有人叹息,有人失望顿足,也有人因军情危急,朝廷昏暗,卢象升徒然就死,激愤难忍,不禁失声痛哭。象升和他身边的将士们看见百姓哭,也都忍不住淌下热泪。姚东照向他的面前走近一步,慷慨陈说: 
  “大人,自从崇祯二年以来,如今是东虏第四次人犯,比以往更加深入。每次虏骑人犯,京城戒严,朝廷束手无策,听任虏骑纵横,蹂躏畿辅,州、县官吏只会闻风逃窜,不敢固守城池。地方上乡绅巨室,也是闻风先逃,从无人肯为国家着想,全无忠君爱国之心,更莫说号召百姓共保桑梓。官军来到,对虏骑畏如虎豹,对百姓凶如豺狼。每次虏骑人犯,所过之处,房屋被焚,妇女被奸淫,耕牛、农具、牲畜、财物被抢掠,很多人被杀死,很多人被掳走。我们小百姓上不能依靠朝廷,下不能依靠官府,既怕虏兵,也怕官兵。可是光害怕不是办法,所以我们号召三府子弟,保家卫国,与虏骑周旋。百姓们因见朝廷畏敌主和,各路官军名为勤王,实为扰民,只有大人肯与虏兵一战,所以不愿看着大人徒然捐躯,无益于国,愿意助大人一臂之力,望大人勿失三府民心,勿挫三府民气!” 
  卢象升说:“暾初先生,自从虏骑初次入犯,你就力主号召畿辅百姓保家卫国,故素有义士之称。但今日象升为国尽节,势所必然。决战就在眼前,象升只知为皇上效命疆场,生死早已置之度外。三府父老盛情爱护,象升惟有感激而已。” 
  “大人,听说虏骑正在向南来,请大人暂时退兵,稍避凶锋,缓十日与虏决战如何?”
  “为何?”
  “如大人能在十日内不与鞑子决战,东照与三府父老就可以率领数万子弟前来助大人一臂之力。”
  象升抓住姚东照的手,把他拉到几步之外,用潮湿的、十分激动的眼睛望着他,叹口气说:
  “暾初先生!我的处境你还不完全明白。我感谢你的好意,可是我怎么能等待十天呢?”
  “为什么不能等待?”
  “第一,学生已被朝廷夺去了尚方剑和尚书职衔,不知何时会有缇骑来逮人京师问罪。万一在十日之内学生被逮入京师,倒不如赶快与虏一战,宁为国殇,胜死于诏狱①多多。第二,看虏骑趋向,分明拟深入山东,截断运河,威胁济南,倘不趁早迎击,挫其气焰,则山东数十州县必将望风瓦解。到那时,不惟朝廷将治学生以纵敌深入之罪,即学生亦将何以对山东百姓?第三,”象升放低声音说,“目前官军士气不振,畏敌如虎;自上朴走后,军心更为动摇。这所剩的数千饥饿疲惫之师因感学生一片忠君爱国之心和平日赤诚相待,暂时不忍离去,勉强可以一战。稍缓时日.军心瓦解,学生纵然想战也不可得矣。” 
  ①诏狱--由皇帝下诏令逮捕下狱,称为诏狱。在明朝,一般由东厂或锦衣卫执行逮捕,下入镇抚司狱中。
  “那么候我五日如何?”
  “五日?……不行,不行。”
  “倘若五日不行,请大人务必候我三日”
  卢象升虽然判断不出三日,也许就在明日,清兵就会来到,过三日百姓的增援已无济于事,但是他不好再拒绝姚东照的好意,于是回答说:
  “好吧,你们快回去号召三府子弟不令虏骑长驱南下。三日之内,我这里会有消息。我看,虏骑行军甚疾,常如骤风急雨,恐怕你们想助我一臂之力已经来不及了。我明天将稍向西南移动,以便与高监军大军靠近。巨鹿为先生桑梓,但愿我们能够在巨鹿再次相见。” 
  他同姚东照回到众人面前。父老们把随身带来的少数粮食拿出,献给象升。一位父老颤抖着雪白的胡子说:
  “大人,我们因来得仓猝,又不知是否能遇到大人,所以带来的粮食不多,只算是略表三府百姓的一点心意。如大人移军广、顺,我们三府百姓为抵御异族入犯,尚有忠义之气,虽然日子很苦,把自己下锅的粮扫数拿出,都很高兴;只要能毁家纤难,甘心情愿。” 
  附近乡村和南宫城内的有钱人家早就逃避一空,只剩下一些无力逃迁的穷苦百姓。他们听说卢象升决心同清兵作战,军中已经绝粮,三府父老们前来献粮,也纷纷把埋在床头的,藏在墙洞里和窖里的各种杂粮都拿出来,送到营门外。一位满面菜色的农民老太婆兜着一手中枣子,拄着拐杖,喘吁吁地赶来。她两眼流着泪,用双手把枣子捧给象升,说: 
  “大人,连年又是大旱,又是蝗虫,还加上兵荒马乱,老百姓家家缺粮。我这个孤寡老婆没有别的东西,把这一点红枣送给大人煮煮吃,多杀几个鞑子。”
  “老大娘,你没有儿子么?”
  “唉,苦命!儿子都没啦!上次鞑子来到这一带,一个儿子被杀,一个给掳了去,杳无音信!”老婆子哭着说。“朝廷老子养那么多兵,只会骚扰良民,谁肯出力打仗?末梢年老百姓活该遭殃。在劫啊,有啥法子?” 
  卢象升不肯收她的枣子,但老婆子哪里肯依,只好留下。
  这天晚上,卢象升心绪纷乱,不能安眠。三更以后,他带着人马离开营寨,向巨鹿县迎击敌人。中午时候,部队到了巨鹿县的贾庄。得到探报,有几千清兵快到附近,他叫将士们站成一个圆圈,然后他勒马站在中间的土丘上,向四面拜了四拜,说: 
  “将士们,今天我们就要同敌人相遇了。我与诸位同受朝廷厚恩,今日正是我们为朝廷效命的日子。我们怕的是不能够为国战死,不怕不能得生。宁作断头将军,战死沙场,不能辜负国恩,临敌畏缩。纵然我们今天为国战死,也使敌人不敢再轻视我们,并使千万志士闻风兴起,弟兄们,随我前进!” 
  说完以后,他把五明骥的镫子一磕,带着标营人马,向敌人的方向奔去。虎大威和杨国柱两位总兵官的人马紧紧地随在后边。走了十来里路,见北方烟尘蔽天,觱篥声阵阵传来。象升策马朝着尘埃飞扬的敌营奔去。虎帅担任左翼,杨帅担任右翼。刚一接仗,右翼兵马受不住敌人骑兵的冲击,稍向后退,虎大威立刻从左边扑上去,象升也舞刀跃马大呼,向前冲杀。一时三军振奋,杀得清兵大败,四散奔逃,附近没有逃迁的村民自动地纠合成群,拿着锄头和白木棍子,把那些落荒而逃的清兵打死不少。 
  黄昏前,卢象升率领将士们退回贾庄,准备明天同情兵的主力决战。派往鸡泽送信的小校已经转来,知道高起潜不肯发兵相助,象升恨恨地叹口气,一句话也没有说。
  三更时候,月色苍茫,觱篥声突然从四面吹响起来。卢象升走出军帐,四面一听,知道已经被敌人四面包围。他非常镇静,好像这结局早在他的意料之内,只是仍不免在心中遗憾他说:
  “高起潜的关宁铁骑离这儿只有五十里,假若能够赶来,给敌人一个内外夹击,该多好啊!”
  第二天是十二月十二日。敌人在拂晓前从西边又来了一万多骑兵,连昨夜来到的有三万以上,把卢象升的营寨围了三重。过了一会儿,大色大明,但天气昏霆,日色惨淡,刮着冷风。突然,觱篥声、炮声和喊声大作,开始从四面向明军猛攻。虎大威守西面,杨国柱守东面,南北两面由副将等官防守。在四面紧要地方,架好大炮。卢象升往来指挥,炮不乱发。这些炮手的名字他全记得,他叫谁谁就点放。有一次当他正在指挥开炮时候,炮手中流矢阵亡,而敌人像潮水似的涌了近来。他立刻跳下马,抓住火绳,连开两炮,打死了一批敌人。第二个炮手赶来,从他的手中接住火绳,他才重新上马,赶往另一个最危急的地方督战。 
  自辰至未,敌人猛攻不退。象升营内的火药和铅弹完了,箭也完了,他的脸孔被硝烟熏黑,衣服被烧破几处,井被流矢穿透了几个洞洞。西南角的敌人,听见象升营中的炮声齐暗,扛着四面红旗,冲了进来,这时营中炮烟弥漫,几丈远看不见人。象升大呼杀贼,在潮水一般的清兵中左右冲杀。忽然看见虎大威被敌人包围,支持不住,他冲了上去,大叫说: 
  “虎将军!今天是我辈为国尽忠的日子,个要怕死!杀呀!杀呀!”
  虎大威杀开一条血路,同他会师,挽着象刀的马缰劝他突围。他不肯突围,用刀向虎大威扬一扬,大声说:“放手!”虎大威放了手,立刻有一大群敌人把他们冲散了,以后再也没有会合的机会。
  经过半天的攻守战和半个时辰的混战之后,卢象升的将士死伤惨重,剩下的不多了。贾庄外边不远有一座蒿水桥。战场已经由贾庄移到蒿水桥边,实际上也只是些零星战斗。明兵这一堆,那一团,被敌人分割包围,坚持着最后的战斗。这种战斗,既不是为着胜利,也不是为着突围,而是受一个十分单纯的愿望所支配,就是要在自己倒下之前多杀死一个或几个敌人,死不投降。 
  虎大威和杨国柱都负了伤,不知什么时候就突围走了。家人顾显一直跟在卢象升的身边,负了十几处伤,栽下马去,失了知觉,过了片刻,他突然抬起头,睁开血红的眼睛,但是他没有再看见总督和五明骥。正在这时,有一群敌骑从他的面前奔过,他从地上抬起短剑,用力向敌人掷去,恰好刺中了一个敌人的头部。敌人大叫一声,栽下马去,“老子又赚了一个!”顾显在喉咙里骂了一句,倒下去死了。 
  卢象升已经受了三处箭伤和两处刀伤,他的身边只剩下宣府参将张岩、掌牧官杨陆凯和二十几个骑兵,而且都负伤了,他率领着二十几个人杀到蒿水河边,被宽阔的河水拦住,冰不厚,已经有几匹马踏破了冰凌陷在河里,对岸有一个穿红袍的敌将带着一起人用乱箭射来,象升的左胸上又中了一箭。他拔出箭,大吼一声,五明骥腾空一跃,跳过了两丈多宽的河水。敌将大吃一惊,回马便逃。象升连砍死两个敌人。如果他这时向南奔去,会很容易地脱离战场。但是他没有这个想法,他回头一看,发现跟着他的二十几个人都不曾过来,正在被十借以上的敌人围攻。他又吼叫一声,同时把镫子一磕。五明骥好像懂得主人的意思,打个转身,踏着蹄子,喷鼻,奋鬣,愤怒地叫了一声,一纵身跳回到河水这边,往敌人的核心冲去,卢象升因为流血太多,感到自己快要不能支持,快要死了。他一面砍杀,一面呼喊着下边的话,鼓励他的将士,也鼓励他自己: 
  “将军断头,勇士捐躯,就在此时!杀!杀!……弟兄们,用劲儿杀呀!……”
  他的背上又中了一刀,身子猛一摇晃,几乎栽下马去。但是他赶快用左手扶住马鞍,回身砍死了一个敌人。他把自己的人马救出来,重新来到蒿水河边,背水作战。这时,他的身边只剩下五六个人,参将张岩和大部分弟兄都死了。掌牧官杨陆凯骑着千里雪,紧随在他的身边。千里雪的洁白的身上被鲜血染污几片,有些血是杨陆凯的,也有些是从敌人的身上迸过来的,杨陆凯负伤很重,困惫不堪,衰弱地对卢象升说: 
  “大人,你快跳过河走吧,我在此挡住敌人!”
  卢象升似乎没有听见他的话,又似乎在鼓励他,重复着叫:
  “将军断头,勇士捐躯,就在此时!”
  战斗又继续了一阵。五明骥的一条前腿突然中了流矢,打了前栽。卢象升翻身落马,但他挣扎着站了起来,徒步迎战,一群敌人骑兵包围着他,要他投降。他一面抵抗,一面愤怒地说:“堂堂大明,只有断头将军,没有投降将军!”但声音已经很弱,很低,不能连贯,片刻之间,他的头上又连中两刀,一刀在后脑,一刀在脸上。他大叫一声,倒了下去,把大刀抛得很远。他的耳膜上还在响着刀剑声和喊杀声,而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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