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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老济南，一脉清清泉水，养活了一城人。 许多人吃水是生活，一些人吃水是活人，即靠“吃”水活命，这便是老济南的吃水人。而在各种吃水人中，直接以水换钱活命的，就是：“水夫”了。 2005年，央视上映过一部颇为窜红电视连续剧《前门楼子九丈九》，写的就是老北京来自山东的“水夫”，如何靠“水窝子”卖水混饭吃，穷苦力闯天下的传奇故事。足见那时山东的水夫已名闻四九城，也可算是最老的一代“京漂”了。要知道，直到上世纪60年代，“自来水”尚未普及之前，老济南也是如此。
　　那时，城厢城关一带临泉靠河的人家，是自己挑水吃；而城里更多的人家和店家，则要靠水夫供水，买水吃了。如今济南仍然保留有以“水胡同”命名的街巷。比如，过去的西城墙根，现今历下区启明街华家泉东南侧，就有一条名叫“水胡同街”的曲拐小巷，现仅住六户人家。水胡同，是当年水夫们进出水源地的必经之巷，过去城里这样的小巷有好多条。 水夫们多是四外来的农民，乡下难以活人，便流入城市，进济南府混口饭吃，因无一技之长，即靠卖水为生。水夫送水的水车，最早是用人推的，就是《前门楼子九丈九》里的那种。老济南的旧街巷和小胡同，多是土路、碎石路或青石板路，坎坷不平很难走。水车在水胡同里颠颠簸簸，湿漉漉地面上洒下的，不知几多是泉水几多是汗水！后来，水车多是用小毛驴拉，便轻快了许多。
　　至今还记得少儿时，常在上学或放学的路上，见到一位上了些年纪的赶毛驴水车水夫，不知其名，人唤“毛驴张”。毛驴张的小毛驴儿状如大狗，很温顺。当毛驴张把水车停在司里街或所里街那些深宅大院门前，用那条磨得紫红发亮的桑木担杖一担担往院里挑时，那毛驴儿就静静地立在那里，一动不动，街上的孩子用手去摸它的耳朵，它也不动，很好玩。那时，水卖得是很便宜的，两分钱一担，而五分钱，可卖三担。水夫们手里都备有一些竹片制作的水牌子，沿街向各户居民兜售。如果一次买上一把，够吃一个月的，还可优惠。足见当时的水夫们糊口之艰辛，不过是聊以活命而已。
　　俗话说：靠山吃山，靠水吃水。奇妙的是，当时的吃水人中，竟还有渔夫。 也就是打鱼的，这在中国的内陆大城市中恐怕也算得上是奇观了。打鱼人也姓张，人在中年，黑瘦，亦不知其名，大人和孩子就在背后叫他“打鱼张”。打鱼张是颇受孩子们欢迎和敬佩的人物，他背一张大撒网沿护城河边走，常有一群半大小子屁颠屁颠地紧跟着。那张在一般人手里很难使唤的大撒网，在打鱼张手里好像有了灵性，撒得开收得拢张得圆，只见他悠悠两荡，倏尔一甩，那网身即刻划一道美妙的弧线向河中飞去，空中圆圆张开，轻轻地朝打鱼张眼睛紧紧盯住的水面扣下，网网不空。有时遇到大鱼，网兜不住，他就下河去捉。只听一阵水响，银光一闪，“啪”地一声甩上岸来，一尾两尺多长的大鲤鱼！据说打鱼张，祖籍是近郊北园的，打鱼世家，那里水深水浅，有鱼没鱼，他打眼一看便知。神了。 老济南一城清清泉水活人多矣。那时，除了水夫们和打鱼者外，河边还居住着不少磨豆腐、作粉条、生豆芽的“吃水”人家。
　　至今黑虎泉畔琵琶桥西侧，还有一泉，就名：豆芽泉。当年这南护城河一带，豆芽作坊多达七八家，据说祖上原是匡山、标山周乡的农民。那时，豆芽坊皆筑在河崖底下，滨河旁泉而垒，而居家则在河崖土坡腰间，或南岸街上。这附近最大的豆芽坊，是顺河街上“吴豆沫”家的。吴豆沫与靠算卦混饭吃的“神算子”吴吞天，都算这条街上的名人，可并称为“顺河街二吴”。自然，这吴豆沫亦非本名，只是市井小民大名不传，人们这么叫罢了。 这吴家豆芽坊，小时候我是进去过的。暗暗的作坊内，地上立着一溜溜儿瓦缸，有十好几口，大小不一。生豆芽怕阳光，否则会发绿长叶，所以缸口一律用石板压罩t编的盖笠，活像一尊尊大肚子弥勒佛，头上扣了一顶顶清朝官员的“顶戴”。据说，豆芽从浸豆到出缸，约需七天时间，因豆芽天天都在长，所以必须天天换水，不断“倒缸”，从小到大。这十几口大缸，每天就需换上百担水，也很够好喝酒的吴豆沫喝一壶的。好在作坊内就有泉眼，取用方便，缸底有孔眼，泄水便当。济南的泉水清澈甘甜，用这样的泉水泡豆芽，可谓得天独厚。因而，吴豆沫的豆芽也就生得：鲜嫩嫩水灵灵脆生生白晶晶，耀人眼目，远近闻名。 与我同学的吴家女儿好文学，还从明人笔记《枣林杂俎》里查出一篇《豆芽赋》来哩。别看小豆芽不起眼，却是下可泽下里巴人，上能登大雅之堂，不但进入寻常百姓家，也能送到名饭庄里做大菜。啥大菜？嘛大菜？掐头去尾，配上黄澄澄的海米，辅以作料，名：金钩如意，那可是上了清宫御膳房菜谱的。 这“金钩如意”什么滋味，本人不知。不过，绿豆芽炒红辣椒，卷在黄澄澄的小米煎饼里，脆辣香甜又劲道儿，我是吃过的。这就是那时济南平民的家常便饭和口中美味，便也是混穷的吃水人赖以生存的活路了。
　　如今想来，卖水的毛驴张、网鱼的打鱼张、生豆芽的吴豆沫，他们的故事，其实，也就是让一脉活命的泉水串接成的一个故事：一个近现代“农民进城”的故事，一个老济南“河东变河西”的故事。不禁又想起那位神算子吴吞天相士，当年对吴家女说过的一句话：女相公，咱这老城东南角乃龙脉入城之处，地灵气清，是个历代都出秀士人杰的地方呢。 流水不改姿颜老，二十年前旧板桥。 如今的南护城河一带风景如画，游人如织，了无当年痕迹。由几根旧木架起的琵琶桥也变成了现今漂亮的拱形桥，更像一只弹奏泉水丁冬响的琵琶了。但往昔那家家临河而居，一街人与泉河生息与共，堪称天下城市中独一无二的市井风俗图，也杳如黄鹤一去不复返矣。 看到今日黑虎泉畔人们大桶小桶排队挣接泉水回家，以为煮米、泡茶等养生之道，不禁又想起了当年的吃水人。 我昔日护城河边的老街坊们，你们还好吗？
　　（作者：半湖居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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