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福星高照&中篇小说&&宋仁年
这是一篇八十年代初的旧稿,已有三十年了,搬家时意外发现,没作大的改动,洒出来请朋友们笑笑,那时候的发财梦,有多好笑!&
福 星 高 照
(中篇小说)
作者:宋仁年
“勿只死,贩菜籽。”
“想发财,必倒霉。”
&——乡俚俗语选
公元一千九百七十八年九月十二日下午五点三十分,我们这个中篇小说故事的发源地,江南县南湖水乡的河头镇市管会的白铁皮屋子的山墙上,贴出了一张白纸黑字公告,上百个围观的人们睁大眼睛,竖起耳朵,踮起脚尖,想在人缝中看个清楚明白,可仍是无济于事,人们交头接耳,议论纷纷,传递着各自接收到的信息,但后面的人更是听不清、看不见,于是,有人大声提议,呼吁前面先睹为快的人从头到尾读上一遍。后来,一个戴着老花眼镜的瘦个子老头儿,把脑袋凑在那铁皮屋子的山墙上,结结巴巴地唸了起来,全文如下:
今查河头镇小河头大队社员何福高,入秋以来,采用低价收进,高价卖出等投机倒把手段,多次在本镇集市贸易场地,非法出售鸭子、板鸭共计四千多只,牟取暴利计四千捌百多元。何福高在出售鸭子时,拒不接受我市场管理人员的监督管理,并对我市场管理人员多次威胁辱骂,态度极为恶劣。根据镇革命委员会七七年五号文件,即《关于严厉打击投机倒把、坚决维护市场管理秩序的通告》精神,经研究决定,对何福高非法卖鸭牟取的暴利,全部予以没收,并将何福高送县打击投机倒把学习班学习审查。
& & 河头镇市场管理委员会
& 一九七八年九月十三日
当那个戴着老花眼镜的高个瘦老头儿一字一顿严肃认真地读完了公告全文之后,围观的人群再也不像刚才那样铁桶一般了。无关己事的人哦了一声,立即放弃了参加任何议论的资格,急急地走了。那些在后面看热闹、把双脚支在地上,屁股仍没离“金狮”、“
自行车坐凳的小伙子们,把手指塞在嘴里,吹了一声唿哨后,双脚一踮,又坐着自行车自行去了。只有那些整日在蔬菜市场上活动的人们,三三两两聚在一起,还久久不愿离去。
“唉!真是勿只死,贩菜籽!”
不知谁喟然叹了口气,嘀咕着说。
人们立刻想到了那个小镇上千年之前的老员外,没有他,河头镇上哪会有“勿只死,贩菜籽”这句乡俚俗语呢?
相传这河头镇上,千年之前,有一员外,家有万贯之财,只是膝下无子,在家闷得极慌。听人说山东那面抱小孩容易,并有心去山东抱个小孩来养养,也好继承万贯家财。有个秀才与员外有世怨,便乘机捉弄员外:“山东那面生意好做,员外此去,不如变卖家产,带几船菜籽过去卖了,然后再从山东带几船特产回来,岂不是一举三得?”那员外做生意,本是门外汉,竟听信了秀才所言,卖了细软,凑钱带了三船菜籽去了山东。谁知路行数月,屡遭风雨,那菜籽闷在船舱里,大都途中发了芽。没发芽的,到了那面,也因早过了种菜季节,怎么也卖不出去。那员外竟因此破了产,自觉无脸回乡见江南娘子,竟一时错念,在古黄河渡口,跳河而死。从此河头镇上,就有了“勿只死,贩菜籽”这句家喻户晓,人人皆知的乡俚俗语。
真是大千世界,无奇不有。
“娘的!四人帮都打倒一年多了,他娘的还乱抓人!”
不知谁这么恨恨地骂了一声,人们的目光像听到了搜索的命令一般,一齐在人群中搜索开了。
那骂人的是个二十四五岁的小伙子,上身只穿着一件红背心,肩头上搭着一件短袖衫,他那国字形的脸上的鼻子,正一歙一歙地出着气。
“哎哎哎,小伙子骂人干什么?”一个戴着市场管理的红套套的中年人走了过来:“你什么意思?你帮谁说话?”
他把手指指到了小伙子的鼻尖上。人们立刻又紧张起来,谁不知道这管理员是严主任的亲信?如果事情闹到严主任那里,怕是不好收场了。
人们立即围过来打哈哈,有的劝那楞头小伙子,有的劝那管理员,双方立即被人们拉出了禁区。
管理员骂骂咧咧,站在了圈外。
小伙子的气大概还没出够,只见他把肩头上的衣服一拉,抓在手里,又大声地叫了起来,:“他市管会有什么权利关人?他娘的,老子就是看不惯,狗日的东西,他当心点!”
他还要再骂,可却被几个知情人连推带拉地拖走了。
管理员跳着脚高声叫道:“你个野种别走,有种留个名字下来!”
“老子怕你个屌!我叫田埂豆,你有种来寻我好了!”
小伙子说完,把衣衫往肩头上一搭,大步走了。
真有点坐不改姓行不改名的气概!
管理员望着他远去的背影,自语道:“田埂豆?”
他撇下围观的人群,气咻咻走了。
人们却为此更加紧张起来,刚刚散了的铁桶又箍了起来,小镇上的人们有个不大好的习惯,只要见到有人围在一起谈什么,都会好奇地围拢过来,伸过好奇的脑袋,打听好奇的事情,慢慢地,这里围观的人便越来越多了。这个生活中小小的稍纵即逝的插曲,竟比哥伦比亚号航天飞机上天的事要吸引人的多。据说在小镇上原有个笑话:有一天,一个人走在大街上,鼻子里突然流血,他就昂起头来,把眼睛望着天上。路过的人们见他在天上望什么,竟一个个也仰面朝天,寻找着天上的怪物,以至整个大街上的人全部仰脸望着天。那个鼻子出血的人后来低下头来,见一个个人都仰面观天,便问道:
“你们望什么?”
“嘿,我们见你望天,才跟着你看的!”
“瞎,我是鼻子里出血!”
人们终于恍然大悟,怪不得什么也看不到了,于是才悻悻地离去。
今天,人们似乎又在重复着这个笑话了,其实也并不尽然,这毕竟是生活中确实已经发生了的事情,因为这件小事确实是在菜市场上那些人的心中,掀起了不平静的波澜:有的担忧、有的焦虑、也有的暗自高兴,也有人幸灾乐祸。所有这些人,一个个都睁大了核桃般的眼睛,密切地注视着事态的发展,形势的变化,好像是这件事联系着他们不测的命运,决定着他们的生死存亡似的。
何福高这会儿正在镇市管会的小房间里,学习有关政策文件,坦白交代自己投机倒把的“非法行为”。
这是一间只有八九个平方米的小房子,光线很暗,靠南的一面,有一个一尺多见方的小铁窗子,头顶的天花板上,吊着一支十五瓦的小灯泡。房间的一头是一张不知有多少小商小贩睡过的公铺,上面的被子脏得连布眼儿都快看不出来了。尽管如此,这环境却总比那牢房里要好得多,因为这里还有点儿人身自由。虽然不允许走出大院子,但你可以离开这小小的天地到茅厕上去大小便,你也可以到市管会的会议室去,看看那一张张排列在墙上的布告、公告、通告等东西。那上面登的东西,不是有关政策条令、规章制度,就是学习班人员写下的认罪书悔过书等,还有历年来县法院严惩罪犯的布告,其中有许多是投机倒把罪。
所有这些,都是何福高被行政拘留后必须学习的重要内容。
现在,我们总算可以来看一看我们这篇小说的主人公,投机倒把犯何福高的尊容了。这个才五十多岁的小老头儿,只有不到一米六十的矮小身材,那两只瘦削得扁扁的肩膀上,高耸着一颗小小的脑袋,脸上的五官布置得还算整齐,只是那两只像猫眼似的黄眼珠,安在那鼻子两边的两个坑坑里,使人觉得他畏畏琐琐,不够有神。观其人物形象,活脱脱像那个打虎英雄手下的败将——奶头山上的许大马棒的副官栾平,要是光从外表来看,这可真是一点都没有糟蹋他。
可别看他长相一般(一般两字,这对他的长相来说似乎客气了一点),却有着一个与众不同的响亮的名字儿——福高!
关于他的名字儿,也许值得在这里说上几句的。
也不知是他的祖上穷得害怕了呢,还是希望他在将来能耀祖光宗,改换门庭;或是破一破不吉利的厄运,穷人的孩子偏偏起了个富贵的名字:福高!
福高这名字,当然帅气,福禄寿三字,历来是大千世界芸芸众生中竭力追求的东西。福字在先,可见福乃人生之第一大目标。取名福高,必是其福无限,其高无比。何福高他爹,当年给这个呱呱落地的宝贝儿子取名字时,确是费了一番心血,动了不少神思!他没有像许多穷寒之家那样,小狗、小毛、猴子、小兔的随口乱叫,他知道这些名字儿太俗气,叫人一听,就晓得是出身低贱的下里巴人。他立志要给儿子起个好名字,一连想了三天,也没想出个阳春白雪的好名字来。他毕竟是个没喝过墨水的人呀!还是老婆脑子灵,转得快些:“他爹,你不好请那个瞎先生帮忙起个名字?”他爹一听,拍着大腿说,“对呀!瞎先生名堂多哩!”
在乡下,瞎先生是个人人尊敬的大先生,在乡下人的眼里,他简直是个博士,人们问什么生辰八字、凶灾祸福,乡邻们都要挖上一升好不容易才攒起的米,去找那个瞎先生。
福高爹从鸭圈里捉了只自家养的麻鸭子,(顺便说一声,这只鸭子正下蛋,他老婆养了孩子,也舍不得杀了吃。)来到了村西头的严瞎子的家里。严瞎子之乎者也喃喃而语、掐着指头算了半天,给他的儿子起了个“福高”的名字。
瞎先生掐了半天手指,笑着说:“恭喜你啊,养了个儿子,这孩子将来不简单呢,命里有好福气,就叫福高吧!”
“福高?”他爹又问了一句。
“福高福高,福星高照也,命里有福,定能消灾去祸。逄凶化吉,福字当先,万事如意,这孩子将来定是个有福之人!”严瞎子摇晃着脑袋说。
“多谢严先生!多谢严先生!”
福高爹满心高兴,呈上谢礼——那只呱呱叫的鸭子。那鸭子一到瞎先生手里,竟下了一个蛋(要知道,鸭子一般都是在夜里下蛋的)。把个严瞎子喜得眉开眼笑:“喜蛋喜蛋,真是喜谈!”
后来,福高爹望子成龙,拼着老命要送儿子上几天学,他觉得那严瞎子的话定会应验,他要让儿子去读书做官,当小福高七岁的时候,他爹扯着他的耳朵来到村上的学堂里,给儿子报名,那个教书的王秀卿老先生在听他报上了儿子的大名之后,不禁皱起了眉头:
“老何,你怎么给孩子起这么个名字?”
“嗨!那可是严瞎子帮我起的。”
福高爹不无得意,呵呵笑着说:“王先生,这个名字好吧!”
“唉!”教书先生摇摇头,背着两只手踱起步来:“你上当了。”
“上当啦?”福高爹吃惊地瞪大了眼睛。
何福高则不管这些,乘爹的手松开了他的耳朵之际,撒腿溜了。
“福高加上何姓,叫何福高,连起来一看,不就成了何来福星高照?”
“何来福星高照?”福高爹还是不解。
“何来就是哪里来的意思。”
教书的王老先生补充说:“严瞎子捉弄你哩!”
福高爹恍然大悟,不禁怒从心中起,恶向胆边生,他跺着脚说:“我上了那狗日的当了,我找他去!”
王先生想拦他,可福高爹在气头上,怎么都拦不住.
他拔脚往严瞎子家门口跑去,跳着脚在他家门口足足骂了十来分钟。
严瞎子自知理亏,再加上吃了人家的鸭子,自然更矮了几分,于是高挂免战牌,始终闭门不出.
福高爹自知无奈,也只得算了。
为这事,福高爹始终闷闷不乐。老婆几次在床头劝他说:“他爹,你也别把这事放心上,我们家祖祖辈辈都过的要饭日脚,哪能做什么官,发什么财?再说名字也起了,改也来不及了,不如等以后生了孩子,叫那个教书的王先生帮起一个罢!”
福高爹自是感激女人的温柔和劝导,他一把抱住妻子,泪水却滚了出来:“只怪我肚里没墨水儿,让那黑心肝的严瞎子促狭了一次!”
可后来,不管福高爹怎么努力,福高娘竟没能再生养儿子,家境也一天不如一天。“何来福星高照?”直到福高爹双脚一伸,到来这条路上去的时候,他那光宗耀祖的心思,才悄悄地跟着自己的灵魂一块儿升了天。
也许是何福高的名字取得不好的缘故,何福高的大半辈子,都是在苦难中挣扎的,他一生几经风波,屡遭屈辱,虽然力图发家致富,耀祖光宗,却是始终路途坎坷,风云多变,不能得志。他一生穷困潦倒,又何来福星高照?
今天,何福高本来可以实现自己三千里路云和月的凌云壮志了,却不料又翻身摔了个大跟头,跌得鼻青脸肿,嘴巴啃泥,连老本都跌光了。真正应上了河头镇那句家喻户晓的俗语:“勿只死,贩菜籽!”
其实,何福高并没有贩菜籽,让他自讨苦吃的,除了他自己养的八百只鸭子之外,还有他帮邻村上的另一好友,养鸭专业户何松加工的两千只板鸭!
乒的一声门响,打破了何福高这块小小的天地的寂静。
管理员一脸怒气,走到了何福高的面前,高声叫道:“何福高,谁是田埂豆?”
何福高坐在墙角边的地上,一动未动。
“谁是田埂豆?你说!”
何福高一声未响。
“妈的,你小子不搭理我!”管理员一手抓住何福高的衣领:“你耳朵聋啦!”
何福高的眼睛半睁了一下,好像是为了看一看抓他的是什么人似的,当达到了这个目的之后,又悄然合上了。
管理员一看,有点儿慌神了,忙返身出了屋子,大声叫道:“快来人,这老何头儿怕不行了。”
市管会里一阵忙乱,几个人七手八脚把何福高抬上了板车,往镇人民医院飞奔而来。
管理员则抽了个空挡,在医院办公室里给严主任挂了个电话:“喂喂!主任吧!”
“喂,什么事?”电话里传来了洗扑克牌的声音。
“那……那老头,怕……”
“怕什么?嗯!”严主任威严的嗓音,像一支强心针似的,管理员终于缓过气来。
“那……老何头怕不行了。”
他说罢,伸手抹了下额上的汗水。
“什么?不行啦?”严副主任大吃一惊:“快快送医院抢救!”
“已……已经送去了。”
“我就来!”
啪的一声,电话挂了。
管理员松了一口气,回头对身边的人说:“你快到小河头村去找他家人,叫他的家属快来,我去医生那里看看。”
说完,他拔脚跨出了办公室的大门。
何福高的家在河头镇小河头村的东头,论家产,只有三间屋草房子。那还是他爹在世时留下来的,到了何福高的手里,竟未能彻底改变,旧貌换新颜。论人样,何福高可说是全社一百单八个生产队中最叫人看不上眼的瘦老头。要是有位寡妇再醮,沿着全社一百单八个队相老公,恐怕连看也不会看他一眼。但蛮人有蛮福,蜡泥人人会住瓦屋。何福高的家中,却有个全乡一百单八个队的小伙子们人人瞩目的如花如玉的姑娘何海珠。用他们村上唯一的初中生,小河头村有名的土秀才的话说:“那可真是大海中的一个明珠!”
何福高曾不止一次听到过人们用这种文雅的词儿来赞美他的女儿,他心里当然是比吃了蜜还甜。大海中的明珠是什么样的东西,何福高是从来也没有见过的,但何福高知道,这肯定是一个稀世之宝,价值连城。可土秀才说话,毕竟是带有艺术的夸张。用乡下人的话来说,是不会这么文雅的。那个早先穷得连裤子破了都补不起的愣头青田埂豆说:“嗨!真是猪八戒养了个俊闺女,破簸箕端出了个金元宝,牛屎堆里长出了一朵牡丹花,破草屋里飞出只金凤凰。”这话对何海珠的赞誉,并不比土秀才的话有所逊色,而且在语法上用了排比对偶拟人等修辞手法,念起来象-首诗似的朗朗上囗,可在何福高听来,这是在指着他的鼻子骂人!“他娘的,老子碍他祖宗什么事啦?他小子,净糟蹋人。”他曾经当众指着田埂豆的鼻子将他训斥了一顿,不许他今后放屁乱说!可孩子们却不买他的账,把田埂豆的话编了起来当山歌唱:“猪八戒拿破簸箕扒牛屎堆倒破草屋里啰!”整天儿吊在嘴皮上,把个何福高气得五内俱焚,七窍生烟,可就是没法子,除了瞪瞪黄眼珠(可惜孩子们并不怕他那双眼睛)之外,他是无可奈何的。那田埂豆一人吃饱,全家不饿,是光棍一条,公社书记见他皱眉头,大队书记见他直摇头,生产队长见他直抓头,何福高明知他是个教唆犯,可又有啥法子呢?
这两年,田埂豆可再不是当年的样子了,愣头青跟形势跟紧呢!政府一号召发家致富,他就在责任田里施展开了。搞什么薄膜育苗,番茄西瓜辣椒丝瓜葫芦秧,他几乎什么都弄,然后再卖给镇上的那些二道贩子,一年下来,竟捞了四千块,再加上他田里种的,全是经济作物,收入也非常高,这鬼东西也不知怎么打听到县里药厂要收什么垂盆草做中药,一下种了两亩田,夏秋两季收了近两万斤药草,每斤一角钱,就是两千块钱的收入。这还不算,愣头青还利用队里废置的牛舍猪屋种养蘑菇,一年又捞了上千块,这不,不到两年时间,银行里花纸头一捆一捆扛,新楼房拔地冲天,三层!啧啧啧,比渔霸侯老三的楼还高,比候老大的家产还厚!
何福高今日走上这条犯罪道路,可以说完全和田埂豆这小子有关。田埂豆发财致富之后,与那朵牛屎堆里长出来的牡丹花打得火热,三天两头往猪八戒的破草屋里钻,那醉翁之意不用说,何福高心里也清楚,因此,何福高满脸疑云密布,时刻加以提防,面上冷若冰霜,从不笑脸相迎,女儿海珠为此可没少受过气。只是何福高不愿当着海珠的面,让女儿难堪,才勉强不下逐客令。可时间一长,连何福高也慢慢地给田埂豆吸引住了,他总是能带来一些万里关山之外的最新消息,而这些消息又恰恰是何福高最爱听的,像一阵又一阵的春风,扑面而来,滋润着他那枯涸的心田。慢慢地,何福高也在心底里萌动了发家致富的念头,政策允许,别人能发,我为啥就不能发呢?有时候田埂豆出门卖货,一天不来破草屋坐坐,何福高竟像少了什么似的,心里老不大舒服。他一是少了谈话对象,二是断了消息来源,心里觉得空旷空旷,很不踏实,于是,他终于对海珠问了起来:
“埂豆到哪去啦?”
海珠怕爹故意试她,开头总以“不知道”相告,但看看爹满腹心思的样子,就会补上一句:“可能到城里卖瓜秧去了。”
“这么晚还不回来?你去他家看看!”何福高衔着竹烟筒说。
“爹!”海珠红了脸:“我不去!”
“唉!我总担心,怕他在外面出事。”
何福高叹了一口气,他对埂豆这小子,总有点儿不放心的感觉,整日在外头混,会不会走上什么邪路呢?他那房子,少说也要七八千块吧,可他哪来这么多钱呢?“马不吃夜草不肥,人不得横财不发。”可世上的事情,总是善有善报,恶有恶报,不是不报,而是时间没到呀!他从人们对埂豆的议论中,隐隐约约地感到,田埂豆总有一天会有倒霉的时候。所以他至今还没答应海珠和田埂豆的婚事。这不?当年渔霸侯老三腰缠万贯,不都全给共产啦?要不是他小子狗鼻子嗅觉灵,拔脚往香港那面一溜,要是真让共产党捉住之后,还不这么喀嚓一下,送他去上西天取经?别说别人,他何福高也不会饶了他啊,那杀父之仇,侮母之辱,他能咽得下这口气吗?
他忽然觉得自己荒唐之极,怎能拿田埂豆和侯老三那小子比呢?他何福高可是看着田埂豆长大的,他可从来未干过侯老三那种丧尽天良伤天害理的坏事儿。相反,田埂豆还富了没忘穷乡亲,不是给这个出主意,就是给那个借钱,就在几天前,何福高还差点儿让他说得动了心呢!
这两天,何福高心里总拌着一件心事,使他白天吃不下饭,夜里谁不着觉,女儿海珠和埂豆两人轮番向他进攻,要他拿起祖上传给他的行当:放鸭!田埂豆并且给他算过一笔债,放养八百只鸭子,两三个月后即可出售,每只卖四块钱,就是三千两百块,除去一千多块钱成本,可获利两千多块,如果一年放上两棚鸭,加起来有四千多块,要是何福高再拿起他那加工板鸭的祖传手艺,一年可赚近上万块钱,田埂豆还说,如果你缺少资金,我可以先借给你,你不赚钱,我不要你还!
这笔债,在何福高的肚子里,翻来覆去滚了不下三十遍了,按照田埂豆的计算,那还是比较保守的,照何福高想,真要是这么干起来,一年不赚上七千八千,也决不会少于五六千。那可是五个大学生一年的工资啊!何福高的手上,只要抖抖,也会掉下钱来哪,可是,那样干行吗?政策允许吗?就算现在允许,将来变了怎么办呢?要是算起老债来,那可是件吃不消的事儿。
何福高过去吃过头遍苦,对于再受二茬罪的滋味,他是想都不敢再想了,因此他不敢轻举妄动。
尽管何福高已经在心里作出了暂不妄动的决定,可他的心里却并不因此而轻松一些,相反,他觉得格外沉重,这明明是个发家致富的好门道道,自己却不敢跨进去,想到那垂手可得的钱从他眼前白白地溜过去,自己却不能伸手去抓一把时,何福高的心里一阵难受,他是多么需要那些钱呀!女儿海珠二十一岁了,还没穿上过什么好的衣服,他觉得自己心里有愧,更对不起死去的妻子,照这样下去,将来女儿结婚时,他会连陪嫁的东西都送不出来的,那将是他这个做父亲的终生憾事。更何况草房子搭了四十多年了,至今没能翻修成瓦屋,他觉得自己也愧对死去的父母,当将来他百年之后,到了阴间,爹爹问他那房子现在怎么样了时,他将会无言以对,无地自容,他没能光宗耀祖,给死去的爹娘争光,他是多么无能啊!
何福高闷着头坐在院子中的石凳头上抽烟,干还是不干!他始终拿不定自己的主意,当一种主意刚刚在脑海中立定之后,另一种相反的意见马上会换一个进攻的角度,把前一个意见彻底推翻,何福高以前也养过鸭子,从来没有像今天这样优柔寡断过。以往的教训毕竟太多太深刻了,他不能不多多考虑一下事情的得失利弊,他知道,如果再在放鸭的问题上跌个跟头,他就会失去一切,包括生活下去的信心和勇气。
正当何福高左思右想拿不定主意的时候,海珠一阵风似的旋进了院子,“爹,埂豆回来啦!”
“在哪?”何福高忙磕掉竹烟竿里的烟灰,站起身来问道。
“我,我看见他骑车子来了。”海珠绯红了脸,轻声说。
“你快去找他,说我有事问他。”何福高在院子里打转转:“叫他马上来!”
“我不去……”海珠故意磨蹭着。
“去,快去!正经事儿。”
何福高把女儿赶出去之后,立即把家中那张小桌子搬到了院子中间,又从屋里拿出一只竹壳热水瓶和两只汤碗放在桌上。他要与田埂豆好好聊上一聊。
不一会儿,海珠领着田埂豆来了。何福高一见,忙热情地给埂豆让座倒茶,把个田埂豆弄得不知所措,莫名其妙。两只眼睛不住地向海珠投去探询的目光,海珠则抿着嘴儿笑,只当做不知道。
“大叔,你,你找我有事?”他惶惑地问。
“埂豆,城里情况怎样?”何福高先不讲自己的事情,他兜圈儿哩!
“嗨!城里大街上到处都是小摊子,有吃的,有卖的!”田根头眉色飞舞地说。
“政府咋不管?”何福高问着。
“政府号召哩,说是能搞活经济,这可是一点不假,以前我进城,在饭店里吃饭,花一块钱吃不饱肚皮,这次我花五角钱,在小摊子上,吃得鼓鼓的。”
“政府号召的?”何福高将信将疑。
“你总是不相信,大叔,这是我在邮电局门口买的报纸,你看看这里:‘长途贩运不再是投机倒把’,这标题儿清清楚楚,总没骗你吧,你想想,搞长途贩运都不是投机倒把,你自己养鸭子,加工板鸭怎么会不允许呢?中央号召我们带头发家致富呢!”
“我……我……”何福高端起桌上的茶碗:“大侄子,我听你的,饿死不如撑死!干!”
说完,他一仰脖子喝光了一碗茶。仿佛那不是茶,是一碗烈酒。
田埂豆站了起来:“大叔,我敬你一碗!”
何福高哆哆嗦嗦地接过碗来:“大侄子,你看得起我,我这点儿家底你是清楚的……”
“你放心,要多少你只管说!”田埂豆拍着腰包说。
“海珠,早点烧饭!今儿让埂豆在这里吃夜饭!”
何福高对着正在灶头边忙碌着的女儿,大声叫着。
今儿个他心里高兴,他要和埂豆喝上两杯。
就这样,何福高磨拳擦掌,开始向发财致富进军了。
当河头镇市管会的主任严龙生腆着微微凸起的肚子,跨上镇卫生院的石阶时,何福高已经在急救室里挂上了盐水。
何福高的头脑里昏昏沉沉,整个身子好像在空中飘动着,他竭力要使自己站住脚跟,却总是身不由己,四周是迷茫茫的一片,他分不清东西南北,不知道自己正向哪里飘去......
突然,一股冰凉的东西,沿着他的手臂,慢慢地在他身上扩展开来,驱赶着他头脑中迷迷沌沌的世界,这一股清凉的东西,慢慢地在他的头脑深处扎了根,何福高觉得自己不再任意漂移了。连浑身都有了一点麻木的感觉,他想动一下,却怎么也实现不了,慢慢地,他听到四周一片嘤嘤嗡嗡的响声,像蜜蜂在四月的菜花田中发出的声音,嗡嗡嗡响成一片。渐渐地,他仿佛感到有人在抓住他的手,使他不能动弹,这个人是谁呢?他想不出来,但他那只抓他的手是那样有力,使何福高像一只小鸡被老鹰抓住一样,半点儿都不能挣扎,他不禁在心里叫了起来:“你为什么要抓我,你为什么要抓我?”
哦哦哦,他听出来了,这是严龙生的声音,河头镇市管会的主任,过去他们是河头公社革委会的副主任。再早一些,则是他们大队的会计。对!是他!一定是他,他那破嗓子像鸭叫一样,听了让人恶心。
何福高觉得有一只苍蝇,停在了他的心口,他想要翻个身,赶走它,却又不能,他浑身像散了架似的一点儿力气都没有了。哦!他想起来了,他是在市管会的学习班上的,可这地方,好像不是啊!那里的被子哪有这么软和?那么这里是什么地方呢?他几次想睁开眼看看,可没使劲就黑了,什么也看不清楚。
“什么?这一瓶盐水挂下去?我在挂水?这么说,这里是医院。没错,这四周的墙壁白得耀眼哩!哦,我进医院了,可是,怎么会呢?”
何福高终于回到了人间,他想起来了,自打进了学习班之后,他已经三天三夜没吃东西了。这并不是别人不给他饭吃,而是何福高自己不肯吃。他觉得自己是活到头了,再活下去也没意思了。自从那天严主任通知他全部非法所得没收上交国家后,他就觉得自己死到临头了。他成了河头镇上第二个勿只死、贩菜籽的角色,而这个角色的下场当然也是一样的,何福高也曾想到过自杀,但他没有这个勇气。他想到了死去的妻子,想到了女儿,他不能扔下海珠不管,他能选择的唯一办法,是绝食,这绝食本是别人发明的办法,想不到现在给何福高用上了。绝食这词儿,严格地说,也是自杀,是一种慢性自杀,但它却包含着抗议,斗争的力量。
三天来,何福高不吃不喝,他要坚持下去,直到把他放出去为止。
可是,连他自己也没想到,只有三天,短短的三天时间,他就饿昏过去了。过去,他曾多次听人说过,人一般可以饿上六七天哩!难道说,那些话都是骗人的吗?哦,也许是自己老了,经不起折腾了,他心里想道。
严龙生站在医院的圆形花圃旁,叭的一下打开了空气打火机,抽上了一支带屁股的香烟,然后猛吸了一大口,随着那吐出的一股长长的白烟,他长长地喘了一口气。
何福高没有死,使他心中的一块石头落了地。如果他死了,事情就麻烦了,这年月毕竟不同于文化大革命那阵子了。那时候死掉一个人,就像打死一只苍蝇,谁也不会介意的。可现在却不行了,不管死于什么原因,上面总要调查的,一调查责任就会落到他严龙生的头上。而且很可能惹出别的麻烦事来。对于何福高,他原只想教训他一下,使他那颗小小的脑袋,多装下一点听话的脑髓。可何福高竟不买他的帐,使他大吃一惊,于是,他在执行有关政策时,不得不矫枉过正,他知道,如果连这个矮小的老头儿都治不住,他严龙生是无法在河头镇水产蔬菜市场这块不大不小的土地上再混下去了。那些冷眼旁观的人们,只要时机一到,都会一齐向他反攻倒算的,到那时,他那条苦心经营了近几年的围堤,就会毁于一穴,功亏一篑。
生活中往往有这种情况,有时候不得不在自己不情愿的情况下向对方作出一些让步。
严龙生面对着何福高,既不愿意让他滑过去,又不能不做出一些让步,近日来,市管会的一些工作人员和镇革委会的个别领导,竟一直认为对何福高的处理太重了一些,更使他担忧的是,镇党委的一个主要领导,竟也几次向他询问这件事情的始末,告诉他此事要慎重对待,切不可处理太重。严龙生凭着他多年积累起来的经验,知道这件事绝不能像以往那样,不留余地了,因此,他曾多次在市管会学习班上和镇委领导面前说过,只要何福高拿出悔改表现,思想认识深刻一些,是可以从宽处理的。但偏偏何福高是宁死不肯低头,而且态度顽固,拒不认错,逼得他严龙生只能进不能退,才于今天傍晚,贴出了市管会的公告,目的是想杀一儆百,制止那股悄悄地抬起头来的投机倒把歪风。
这股歪风的源头,在何福高的家里。
何福高的祖祖辈辈都是养鸭能手。只可惜那时养的鸭子,都是渔霸侯老三的,他爷爷不但是个养鸭的好手,还有一手加工板鸭的手艺。那时候侯老三在河头镇上出售的板鸭,全都是他爷爷加工而成的。光是这一项,侯老三不知在何福高爷爷的身上榨取了多少血汗钱,有一年冬天,他爷爷病了半个多月,侯老三硬逼他到湖里去赶鸭子,想抢在春节之前运一批鸭子上市。爷爷踉踉跄跄上了船,船到湖心里,一个趔趄跌下去,竟没能再爬起来。福高爹死得更惨,那一年冬天,日本人开来了小汽艇,抢走了他放的一棚鸭子(那鸭子原是侯老三的),把福高爹打得半死不活,临走时一把火烧掉了鸭棚。福高妈在对岸望着芦滩上的大火,哭得跳脚,她跪在侯老三的面前,磕头作揖,求他派条船去,把福高爹接出来,侯老三望着湖里的火光,只不作声。当天夜里,北风呼呼,大雪飘飘,当福高妈在乡亲们的帮助下,划着一只大脚盆来到湖滩上时,丈夫早就被风雪埋住了身子,只剩下两只光着的脚板,泡在湖水里。福高妈抱着男人的尸体,哭得死去活来,要不是身边还有个不懂事的孩子,她也许早就寻了短见。
后来,侯老三逼着福高妈赔偿被日本人抢去的鸭子,福高妈就成了他们家的帮佣。
半年之后的一个夏夜里,福高妈竟被那侯老三突然占去了身子,绝望的女人终于走上了自杀的道路,她吊死在侯老三的房门上。留下一个刚十多岁的孩子,追着自己的男人去了。
何福高的祖祖辈辈,都是受苦受难人,穷人都想改变自己,到了何福高的手上,他那颗小小的脑袋从未停止过做发财致富的美梦。特别是在田埂豆的支持和怂恿下,他是一直蠢蠢欲动,跃跃欲试的。当他看到那张报纸上确实有长途贩运不是投机倒把的报道之后,他的决心终于下定了,于是,他放开手脚,大干了起来,不但放养鸭子,还加工板鸭,后来,又开始收购起别人的鸭子再加工,他收购别人的鸭子,比国家收购的鸭子贵五分钱一斤。于是,那些鸭棚上的鸭子都往他这儿涌来,因为有田埂豆的本钱作底,所以他来者不拒,还请了几个帮手,屠宰加工,房子是借的田埂豆的新房,短短几个月中,竟获利四千多元。他这一干,消息立即不胫而走,于是一些人家,也学着他干了起来,有的从浙江买来机器,办起了米面厂,也有人合伙经营,在抢购山芋,土豆,筹办粉丝厂。这一来,许多农副产品国家都收购不到,全流进了地下工厂的仓库。这件事引起了河头镇各有关方面的重视,食品站站长几次到镇革委会告状,说他们收不到鸭子,甚至有极个别农户,把与食品站订的收购合同丢在一边,为了多赚五分钱,就把鸭子卖给何福高,为这事,镇委干部们多次研究讨论,商讨解决矛盾的办法,一些具体部门的领导,如供销社、食品站、税务所、市管会等等,都主张坚决打击,刹住歪风,他们搬出了过去多年来的政策条文,特别是粉碎四人帮以来的一些文件精神,认为这是资本主义复辟泛滥的活证据,是阶级斗争新动向的严重表现;也有一些领导干部,认为这些做法的本身没有什么大的问题,但对方立即拿出了许许多多铁的事实,比如说,有些人不遵守合同,不向国家交售生猪和鸭子等等,这实际上是破坏了国家和集体经济等等。
争论的焦点是该不该打击,尽管多次召开了会议,但是却始终统一不起来。
以严龙生为主的打击派(这样提也许不大妥当,使人很容易联想起史无前例中的造反派)因为大都是一些基层领导,握有实权,竟慢慢地占了上风。于是,严龙生他们在有关领导的同意下,先成立了一个调查组,开始在自由市场上排队摸底了。
正在这时,何福高的八百只鸭子,浩浩荡荡地开上了河头镇的自由市场,成为众所瞩目的一大目标。但这个目标,很快就落进了严龙生设置的陷阱里。
严龙生知道何福高只要能醒来,也就能脱离危险,刚才医生说的话也证实了自己的判断,他是饿的。
只要给他挂上两瓶盐水,吃上一碗稀饭,一切事情都没有了。
何福高在学习班期间,不肯吃饭,曾使他大伤脑筋。他多次关照陪同人员,要多加小心,防止这个小老头用自己的生命来与他搏击。那会使与他对立的一些人抓住把柄,小题大做,然后乘机把他撵下台来。严龙生毕竟是沙场老将,久经风云了。考虑问题往往多想一层。他清楚地认识到,若是走错一步,后果将是不堪设想。
现在,最好的办法是立即到县城里去一趟,打听一下最近形势发展的新的变化。他并不担心政策的变化,政策是由人掌握的,那东西在人手里,是可以灵活处理的,他担心的是县里近来的人事变动,关于这,他是早就听到传闻了,朝里无人莫做官,他一直是这样认为的。因此,他总是在不断地为自己寻找着做官的靠山。上次他从县里一位局长那里,曾听到一些县社人事即将要变动的风声,他过去的几个要好的朋友们,在极力推荐他当县税务局的副局长,也不知这件事后来是怎么定的。他之所以这么起劲地在河头镇上狠抓经济领域里的阶级斗争的新动向,这件事也是一个不小的动力,他要在这场阶级斗争的运动中表现自己,他知道,每一次政治运动,都是对他政治上升降沉浮的一次考验,也提供了他平步青云的一次机会。
想到这里,他把自己嘴唇上那支刚抽了一半的带屁股的香烟捏成碎末子,把那个海绵的屁股头扔在地上,又用穿着贼溜光亮的皮鞋在上面旋了几下,他作出了今天夜里进县城去一趟的重要决定。
他返身向正在抢救何福高的房子走去,临走前,他要亲自布置一下有关方面的事情。
一阵低低的抽泣声,把何福高惊醒了,他睁开眼睛看看四周,竟是一片白色,他乏力地闭上眼睛,那抽泣声从不远的地方传过来,一声声送入他的耳中,哦,是海珠!海珠的声音,他张了张嘴,却未能喊出声来,他想把手臂动了一下,却好像被什么绑住一样,动弹不得,但他的心里,感到了一丝欣慰:海珠来了。
海珠可是何福高的宝贝女儿、命根子和肉疙瘩。这丫头小时候一句调皮的话,何福高至今没有忘记。海珠捧着妈妈的脸,娇声的对爹说:“我是妈妈身上掉下的一块肉!”把她妈喜得眉开眼笑,抱着她又亲又吻。何福高不知好歹,竟问道:“那你是爸爸身上的什么?”海珠仰着小脸,昂着小脑袋想了一会儿,竟大声说:“我是爸爸身上的一块骨头!”这句话把她的爸爸妈妈笑得差点儿喘不过气来。
现在这块“骨头”终于长大成人了,何福高却始终有着对不起女儿的负疚之情。生她那阵子不久,就碰上了史无前例的大革命,大革命不是大请客大吃饭,大革命必定有大斗争。而凡是有人群的地方,都有左中右,在我们这个社会里,好人坏人是按百分比划分的,而不是按人的行为表现来划分的。凡是有人的地方,百分之九十五的人是好人,而剩下的百分之五的人则是坏人。在小河头村上三百多个人中,反革命和坏分子,再加上地主富农和右派,只占全村人口的百分之三,还有百分之二的坏人,不知道躲藏在哪里,需要发动群众,把他们挖出来。并不是拿把铁锹,到村后头的鬼坟滩上去挖,那儿的坏人倒是不少,渔霸侯老三的哥哥和老头子,还有两个当年到村上抢鸭子时被人们打死的日本鬼子,全都葬在那里,要是能挖出来凑个百分数,倒算他们是为小河头村的人们作了些贡献,免得活在世上的人们再受罪了。可他们不能回到阳间来凑数,而他们在阴间的所作所为,人们暂时也无法调查。于是,专政的铁锹还只能在活人身上挖,挖啊挖啊,几个月一挖下来,竟挖到海珠妈妈的身上。各人头上一块天,这块天不保佑你,那是无法可想的,有人揭发出海珠妈妈在渔霸侯老三在城里开的店铺中做过烧火丫头,后来侯渔霸跑到了香港,她没有跟去(那时她才十二岁),可能是侯老三安排留下的潜伏特务。
特务这名词儿,听起来就叫人毛骨悚然,谁不惧怕和憎恶。所以当河头镇上的革命造反派在大队会计严龙生的带领下,冲进村子,把何福高家那个默默无声的女人抓走之后,全村人竟是个个愕然,一个个张开了吃惊的嘴巴,反省着自己,头脑里阶级斗争这根弦实在是太松了。多少年内,何福高的妻子到他家中也有四五年了,竟没有看出她是个埋藏下来的潜伏特务!在何福高的枕头边,竟睡着一颗十多年来没有爆炸的定时炸弹。想起来叫人脸都变色!毕竟有记性好的人。于是,那个伪装善良的潜伏特务搞破坏的罪证,也就一件一件地被人揭发出来,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
例如:一九六四年春季,大队里养的一群鸭子,不到一个星期,就死了一大半,现在回想起来,这件事实在叫人可疑,一定是女特务在喂鸭子的饲料中投放了毒药,目的是想在三面红旗上抹黑(大字报语),又如,四月三号清明节抓她那天,她正偷偷地在屋后的角落里烧着什么东西,从那没烧完的纸边儿看来,上面还有着一个个像池塘里的小蝌蚪似的符号,只是谁也认不清楚,女特务烧掉的,肯定是与台湾那边联系的密码!有密码就有发报机,对了,那一年,田埂豆掉在湖里,何福高把他捞上来后,有人看见过她坐在小船上,用蓝布包着一个什么东西,丢在湖里。那肯定是发报机,可惜造反派捞了几天没捞着,说是烂掉了。所有这一切,只要稍有政治头脑的人,只要头脑里稍有阶级斗争这根弦的人,都是不难看出的,这是潜伏特务活动时留下的蛛丝马迹(这是内部专政简报语),只要顺藤摸瓜,就一定会扯出那个特务组织的关系网来。
直到严龙生气吁喘喘地跑回村子,告诉何福高,他那颗身边的定时炸弹在群众专政指挥部畏罪自杀(一些人对刚刚抓住的线索又被女特务自己掐断了,感到十分难过和失望)。之后,当何福高抱着那个被村上人抬回来的“定时炸弹”哭昏过去后,当人们望着那个还在妈妈身上用小手摸奶、又用小嘴去吮奶的小海珠时,人们才仿佛突然惊醒了过来,他们终于想到了何福高充满苦难的辛酸的一生,他们也终于记起了这个女人在世时,为大家做下的一桩又一桩的好事。
于是,同情的泪水涌上了男人的咽喉,爬出了女人的眼窝。
到处笼罩着沉重的叹息声。
何福高把对女人的思念之情,化成了慈祥的父爱,倾注在妻子身上掉下的那块肉的身上。
想到了妻子,何福高心中凄然,妻子的死,当时说是畏罪自杀,何福高是始终不相信的,他本能地认为,这件事与严龙生有关,是严龙生导致了他妻子的死去。因此,他后半辈子的十几个春秋,念念不忘为妻子报仇。但是,他在严龙生的手下,却连吃了三个败仗,这在何福高本来清清白白的历史上,留下了极不光彩的污点。
那一年,当何福高把女儿海珠,从妻子的奶头上摘下来之后,他把自己结婚那年买的一副旧床板,请人打了口薄皮棺材给妻子躺了。当他在乡亲们的帮助之下,悄无声息地埋葬了那颗在他身边躺了好多年而又刚刚被专政指挥部挖出来的定时炸弹之后,他理应该安分守己过日子。可他不,第二天天没亮,他把女儿送到平桥青山里的一家远房亲戚家中,自己跑回家来,收拾打点一番,他要登程告状了。
他来到海珠妈妈的身边,对着那个高高耸起的坟头,恭恭敬敬地连磕了三个头,然后,他用手背抹着滚落下来的泪水,哆哆嗦嗦地说:“孩子他妈,我给你磕头来了,今儿个,我何福高要进城告状去了,癞蛤蟆被人踩了一脚,也要咕一声哩!不给你出掉这口气,我连死了都不敢来见你!要是县里告不准,我就到府里去告,府里告不准,我到省里去告,省里再告不准,我到京城里去击大鼓,你要是九泉有灵,保佑我一路顺风……”
正当他跪在坟前,口中念念有词的时候,一阵风把坟头上的纸钱,刮到了旁边的大路上,何福高心里一惊,继而一喜:这是海珠妈妈叫自己上路呢!
何福高背着煮熟了的山芋,还有用小麦麸皮做的十来块饼子,往一个装尿素用的蛇皮袋里一放,用一根草绳儿扎紧了,赤脚往城里奔来。
对于告状这东西,何福高是既熟悉又陌生,他从小喜欢听书看戏,某人落难之后,拦路喊冤,某人蒙冤之后,击鼓闯堂,也有人女扮男装,申冤雪恨,也有官微服私访,为民除害,这些人身上有冤,早晚总是能昭雪的,善有善报,恶有恶报,不是不报,时候没到,时间一到,必定要报,所以何福高对自己进城告状,是充满了必胜信心的。
不知道外国人如何,我们中国人对告状这一词儿,恐怕也见得多了,并不感到怎么样的稀奇,生活中有许许多多的矛盾,也是通过告状这一形式而获得解决的,受害人告状,当然无可非议,而恶人先告状的事情,却不乏其人,所以做官的对来告状的人,生怕上当受骗,并非一概同情,更何况后来有人创造性地继承和发展了告状的本事,遇到有什么要紧的事儿,暂不具备告状的条件,就来个内部告状——打上一个小报告,这战术十分高明厉害,往往叫人吃不着兜着走,而且是有口难言,心中有数,口里却倒不出来。
对于现实生活中的这许许多多的告状法,何福高却是十分陌生的。解放十多年来,他的生活总的来说,还是好的,三十多岁上娶上了一个漂亮的媳妇,这是他做梦也没敢想过的事情。那颗“定时炸弹”对他温柔体贴,关怀备至,使他也尝到了人生的乐趣。想起妻子的好处,他总会想到农村工作部的部长赵林。那一年,何福高到县里参加劳动模范会议,是赵部长将海珠妈妈介绍给他的,那时候海珠妈妈的前夫嫌他只会吃饭不会下蛋儿,将她离掉了。当赵部长为此事找到那个女人时,她正在县清管所做临时工,女人用忧郁的眼光望了望何福高:“俺是苦命人,只要你不嫌弃俺,俺干什么都愿意!”
就这样,何福高开完会带回了一个漂亮的女人,引得全村人都轰动起来。人们啧啧称奇:
“福高!你真是福星高照啊!”
“嘿嘿,嘿嘿!多亏了政府,亏了赵部长帮忙!”
何福高乐哩,舌头都激动欢喜得打鼓点儿,两只平时黄澄澄的眼珠子,都放出了异样的光彩。不到一年,何福高的女人下蛋了,养了个白白胖胖的闺女,跟她娘一个模子里印出来的。何福高给女儿起了个响亮的名字儿——海珠。
可是,家中有条鱼,猫在外面咪。何福高家中有了个漂亮贤惠的媳妇,自然也有人眼红心痒起来。
大队会计严龙生,仗着大队部离何福高家近,一日三趟往何福高家跑。
“嫂子,借个火!”
严龙生嘴里叼着一支烟,跨进了何家的小院子。
福高女人把火柴递给他,自己抱着一捧衣服,到河边去了。
严龙生自觉没趣,怏怏走了。
下午,严龙生晃着两条麻杆腿(那时候他并不胖)端着个茶杯又跨进了院子。
“嫂子,倒杯茶!”
福高女人把瓦罐茶壶递给他,到门口草堆上拔稻草去了,把小院的大门敞的开开的。
严龙生知道讨不到便宜,只好走了。
有一次,新革委会主任,严龙生叫何福高到湖滩上去放鸭子,路途远,来回不方便,何福高准备住在湖滩上,谁知妻子眼泪汪汪地拉住他说:
“海珠爹,你还是回来好,我一个人在家怕,海珠又小。”
何福高以为妻子舍不得离开他,一口答应说:“不要紧,棚上有放鸭船,又有几个人,我可以回来的。”
晚上,当何福高跟放鸭的同伴们说要回家时,引起了一阵哄笑:“福高,舍不得老婆吧?干脆,带来吧,我们让你!”
“哪里!”他嗫嚅着:“我是想回去拿东西!”
“算了吧!当心野猫子到你家去偷鱼,我们村上野猫子不少呢!”
不算太荤的笑话里,是友善的取笑。
当何福高在晚上十点多钟到家时,他突然听到屋子里一阵扭打声,他悄悄地跑到窗口一看,不由得一腔热血涌向了脑门。严龙生正在使劲地把他妻子往屋里拖,可怜的妻子泪水满脸,拼命挣扎,连连求饶,却又不敢喊叫。
何福高一脚踹开房门,一步窜进屋子,一把抓住正想撒野的严龙生,大声吼道:“好啊,狗日的,你这畜生,不是人,不要脸!”
一边骂,一边高高举起了拳头,往严龙生打去。
可他那里是严龙生的对手,不到三个回合,就被严龙生一个巴掌,打得牙齿落地,血流满面,革委会主任三脚两拳,将他打倒在地,杀开一条血路之后,夺门而逃了。
这是何福高被严龙生打的第一个败仗。
第二天,何福高一声没响,从鸭棚里搬回了自己的行李铺盖。
同伴们都取笑他离不开老婆,是个“妻管严”的窝囊废。
何福高吃的第二个败仗,是告状的事儿。
那一天,何福高来到县革命委员会的大门口,他迟疑了许久,在门口徘徊着,当想到海珠妈妈的屈死时,他终于鼓起了勇气。当他正要抬脚跨进去告状时,那大门口小小的木头屋子里走出一个手佩红袖章的纠察队队员。
“老头,站住!”
“我……我有事!”
“什么事?”那人一脸横肉,何福高一看,就心惊肉跳。
“我,我要告状!”想起海珠妈,何福高的胆子就大多了。
“告状?你告谁?状子呢?”那人一步步比过来,向何福高伸出手掌:“拿来呀!”
“这,这,状子还没写好!”何福高嗫嚅着。
“那你告什么状?”那人把何福高连推带揉,赶出了大门:“去去!别找死!”
铁门呼的一下关上了,何福高在门外跺着脚:“唉,我真糊涂,连状子都没带,真浑!”
他从蛇皮袋里摸出块粗粉饼,边吃边在街上走着:“告状不带状纸,真是笑话,亏你何福高还是三天两头听书看戏的人哩!”
他在心里埋怨着自己的疏忽大意。告状不成功,那得回去了。
一想到回去,他就觉得对不住海珠妈,作为丈夫,他没有保护好妻子,他心里有愧啊!
突然,他眼睛一亮,邮电局门口的大街旁,放着几张写字的竹台子,桌子上挂着一张纸条儿:“代客写信”。
何福高心里想,我何不请人帮我写个状子呢?
想到这里,他拉了拉背在肩上的蛇皮袋,用手抹了下厚厚的嘴唇上粘着的粗分饼的粉屑儿,摇着两只罗圈腿向信摊走去。
当何福高把请人写好的状纸递到县革命委员会的传达室时,那位满脸横肉的纠察队员接过之后,看了又看,竟一反常态,客客气气地对他说:“老同志,你先回去吧,这信我负责把你传上去,你回去等候消息吧!”
何福高满心欢喜,谦卑地弓着腰,忙不迭声地谢谢!
在他的记忆里,除了六三年底在县上参加劳模大会时,当时的县农村工作部部长赵林在大会上讲话时提到过他“何福高同志”之外,恐怕就这位纠察队的同志了。在何福高看来,肯叫他为同志的人肯定是个好人。村上人都不把他当回事,不是叫他鸭倌,就是叫他何老头,更有人学者那楞头青田埂豆,当着他面叫他破簸箕,开始,何福高心里也真不舒服,可人们都这么叫他,慢慢地倒也习惯了,觉得并无什么恶意,倘若有人不叫他小名,直呼他为何福高,他到反而有点不习惯了,还觉得人家与他生分,不亲热。
何福高把状子递了上去以后,心里顿觉得放下了一桩心事。忽然间又想起了东门那个茶馆的书场,听人说,这会儿正在说唱《芦荡火种》,是小镇著名表演艺术家汪静珍主演,她一人又表有唱,声情并茂,唱念俱全。在小镇上引起了书迷戏迷们的巨大反响,那时候汪静珍才三十多岁,徐娘半老,风韵犹在,何况汪静珍还是个少妇,所以何福高决计要去看看。
何福高来到民乐书场,找了个位置坐下,不看不要紧,一看魂勾掉,汪静珍柳腰细眉,桃腮樱口,皓齿银牙,脆生生的嗓子,娇滴滴的声音,赢得了满场喝彩,掌声不绝。何福高摇头晃脑,沉浸在民间艺术的熏陶中,仿佛大千世界之中,只有他何福高一人了。他决定在小镇上住下来,看完听完汪静珍说唱的《芦荡火种》再回家。
三天后,汪静珍说唱的《芦荡火种》还未收场,何福高的蛇皮口袋里山芋和粗粉饼却已经吃完了,他只得告别了那个留他在家中住宿的茶友,肩上搭着空袋儿,哼着刚刚学会的小调儿,悠悠然向家走来。
一出河头镇,展现在何福高面前的,是江南水乡的风情,大路边的河埂旁,常常会有一些长满了茅草的坟墩头,当何福高一眼看到那些横卧在河堤下的坟墩时,他心里咯噔了一下,麻木的大脑皮层像被打了一针清醒剂似的,猛然惊醒了。这时候,他才又想起了告状的事情,想起了海珠妈妈,想起了这个贤惠的女人在世时带给他的无限恩爱之情。
严龙生并没有亲手打死海珠妈妈,可在何福高的心里,严龙生就是杀死海珠妈妈的凶手,当年严龙生欲强奸海珠妈妈时,何福高虽然在格斗中吃了败仗,被对方打落了两颗牙齿。还打破了他脸部五官的比例,使他的脸部面容失去了往日勉强的平衡。但他毕竟保护了妻子的贞洁,挫败了严龙生那个畜生一样的阴谋。但后来当严龙生揭发海珠妈妈为渔霸侯老三的潜伏特务时,何福高却一筹莫展了。他眼睁睁的望着妻子被群众专政指挥部抓去,却无法而且无力把她救出来。而严龙生也因为在运动中表现积极而提了干,入了党,不久便成为革命造反派的代表,被选出来进入了三结合的领导班子,成为公社革委会的第三把手。
何福高状告严龙生,列了三大罪状,一是企图强奸妇女;二是贪污腐化挪用(严龙生在大队鸭棚里捉走的鸭子,他都一个正字一个正字写在门板背后);三是逼死了海珠她妈,诬陷她是特务。他相信海珠妈是严龙生逼死的,要不她不会自杀!肯定是那畜生干了那种野兽才干得出的事情后,海珠妈才自杀的。何福高对这一点,是心中有数的,尽管他现在已经无法取得确凿的证据。
他觉得自己敢于进城告状,实在是做了一件惊天地泣鬼神的英雄之举,一种悲壮激昂的情绪,在他的心中冉冉升起,他仿佛觉得严龙生正被绑缚刑场,在执行枪决的途中,他止不住激动的喃喃自语:“狗日的,你也有今天!海珠妈,我终于给你报仇了。”
正当何福高肩膀上那颗小小的脑袋,在做着想入非非的美梦时,突然,一个高大而魁梧的身子挡在了他的面前。
何福高抬头一看,这一惊非同小可,河头镇革命委员的副主任严龙生正双手合抱在胸前,那张肉嘟嘟的脸上,有一双侧目斜视的眼睛,正居高临下的审视着他矮小瘦弱的身材,那朝天翘起的蒜头鼻子下面的肌肉,变成了两个S型的皱纹儿,在何福高惊恐的眼中,那分明是冷笑和威胁的代名词。
“好啊!何福高,你真能干啊!”
“严、严、严主任!你好!”何福高身上一颤,竟失去了刚才那种打虎的勇气,他不知怎么搞的,竟招呼了严龙生一句。
“何福高,你跟我来!”
严龙生说完,转过身子,往镇革委会的大院里走去。
何福高愣愣地站在那里,竟一动没动。直到严龙生在大门的铁栅栏处停住,回头又望了他一眼之后,他才如梦初醒似的,赶紧朝他点点头,两条腿哆哆嗦嗦地向大院子走去。
当严主任的房间大门被严龙生乒的一声关上之后,何福高的心里着实噗通了几下,他望着背朝着他面对着窗子猛烈地抽烟的严龙生的背影,心想自己今天完了,不死也要塌层皮,严龙生的巴掌,何福高是早就领教过了,想到巴掌,他不由得伸手摸了摸自己的脸颊和下巴。
严龙生背对着他,沉默着,一声不响。
何福高的心跳,随着严龙生沉默的时间的增长,频率也愈来愈快了。他浑身紧张得直冒冷汗,两条腿竟有点站立不住,终于,他噗通一下,跌坐在了墙边的一张长条椅上。
严龙生终于回头了,他脸上的肌肉竟松弛了下来,何福高心中悬着的石头,噗通一下落了地。他诞着献媚的笑脸:“严主任,你找我有事吗?”
“不说你也知道!”随着那松弛的肌肉又开始绷紧起来,何福高的心里骤然又收缩紧张起来,那块落下的石头仿佛又被提了起来。
“我,我,我怎么会知道!严主任,你开玩笑吧!”
何福高想用打哈哈来应付眼前的困境,粗俗中有三分精明哩!
严龙生不响,取下挂在腰眼里的一大串钥匙,打开了办公桌的抽屉,然后用力拉开后,从里面抽出一封信,往桌子上一丢:“这是开玩笑吗?”
何福高觉得,严龙生那两只突出的金鱼眼睛,仿佛两道电光,触击着他的五脏六腑,他偷偷地看了下桌上的那封信,刹时脸色惨白:
“完了!”他绝望地在心底叫着:“这信怎会到他手里?”
这是何福高在严龙生的手下所吃的第二个败仗。
一次败绩,一次耻辱,何福高对自己所遭受的耻辱,刻骨铭心,但又无可奈何。“君子报仇,十年不晚。”何福高的这种想法,未免有点儿耿耿于怀的农民意识的味道。
可是,何福高非但没能报仇雪恨,却很快在严龙生的手下,吃下了第三个败仗。
这一仗倒是和养鸭子有联系的。
我们中国人有句俗语,叫“人往高处走,水往低处流”。
何福高作为一个人,也有着往高处走的愿望和要求。发财致富的念头,也从未在他那小小的脑袋深处消失过。
史无前例的后半期,何福高在一个偶然的机会,碰到了他和海珠妈的“红娘”
赵部长,那时候赵部长刚从干校出来,被分到河头镇的粮管所当所长。何福高是到粮站去买预借粮时碰到他的,不知为什么,何福高一见这个年纪和自己差不多的赵林以后,竟像个孩子见了久别的爹娘一般,忍不住委屈和悲痛的泪水,刷刷刷地淌个不住,把个铁汉子赵林也弄得泪水汪汪。
当天晚上,何福高吃了赵林三大碗白米饭后,和他睡在一张竹片上,谈了个通晓。
“老这样下去不行啊!老何,你得设法改变一下自己的困境!”
“怎么改呀!反正就这么回事,饿总饿不死!没吃了,要预借粮呗!”何福高翻了个身,长长地叹了口气。
“我琢磨你还可以干干老本行!”赵林抽着何福高的竹烟筒,皱着眉头说。
“你是说养鸭?”何福高坐了起来。
“嗯!你是有名的养鸭能手!为什么不试试呢?只要养上百来只鸭子,三个月下来,比你干一年都强!”赵林说。
“好是好啊,可我哪来钱?哪来粮,总不能将预借粮买去喂鸭脖子,拿我自己的脖子扎起来吧?”他说罢,那颗小脑袋又耸拉了下来。
“不要紧,这只要我在粮站,可以批点饲料粮给你,钱嘛!我来帮你想法子。”
何福高一个鲤鱼打挺,跳了起来,“要真是那样?我就干!我就不信摘不掉那顶穷帽子。”
在养鸭方面,何福高可真是方圆几十里内有名的好手。而且有一手祖传的加工板鸭的好手艺,他一生中几乎没离开过鸭子。
解放后,何福高翻身当家作主人。心里甭提多高兴。合作化时,他第一个报名入社,并自告奋勇,要求到湖滩上去放鸭子。社长把一棚毛绒绒的小球球们交给了他一个人。五个月之后,何福高一船一船往合作社送鸭蛋,人民公社后,何福高继续在湖滩上养鸭子,一住就是五六年,竟把自己该结婚的年龄也错过了。眼睛一眨,他已经三十挂零了。因为那时候不提倡晚婚,十七八岁就结婚了,乡下人到了这个年纪,黄花闺女是甭想找了,除非你财大气粗,有钱有权,何况何福高身材矮小,五官平平,何福高请人谈了几个,都没成功,他把心一横,算了!老子打一辈子光棍!他还在湖滩上放鸭子,成年累月过着野人一般的生活。
对于何福高为人民作出的贡献和他自己为此而付出的代价,党和人民是看得清清楚楚的,一九六三年底,何福高被评为县农业劳动模范,参加了县劳动模范表彰大会,当时的农村工作部部长赵林,亲手将一朵纸扎的大红花戴在了他的胸前,以表彰他养鸭的功绩。
当何福高金榜题名、洞房花烛这两件人生最快乐的事情接踵而至之后,他竟有点洋洋得意起来,他也要真正当家作主做主人了。在家里,他有时候也忍不住要对贤惠的妻子发号施令,指点一番,好在女人很温柔贤淑,从来不跟他顶撞,何福高浑身千千万万个细胞内,都充满了男子汉大丈夫的当家作主的气概。但何福高并非不知好歹的人,只要女人说得对,他也是照听的,所以总的来说,民主的气氛和平等的权利,这两者在何福高小小的刚刚组建的家庭中,还是比较统一的。
何福高毕竟不是圣贤,能预卜凶吉祸福,预知天下大事。当他把那种当家作主的气概拿到他那小小的鸭棚时,他开始受到了严厉的惩罚。
四清运动的重要内容之一,就是清查贪污腐化,可是这个运动并没有达到预期的效果,它错误地打击了一大片,却偏偏漏过了一小批,在何福高看来,四清运动的实质就是如此,就好像在开始腐烂的伤口上再敷上腐蚀剂一样,那恶疮越发不可收拾了。
一个接一个的运动,搞得人心惶惶,但那些吃吃喝喝贪污挪用的邪风歪气,却丝毫没有绝迹。一个又一个的大大小小的各种干部,借着到鸭棚来视察检查工作的名目,在严龙生的陪同下上了湖滩,他们在湖滩上杀了鸭子,把事先带来的筒面,往开水锅里一倒,下起鸭浇面吃起来。腐败啊!败类啊!何福高终于忍不住了,他把那装到别人包中的一只只绿壳鸭蛋偷偷地全拿了出来,把那些人吃掉的鸭子,一个正字一个正字记在家中的门背后,后来,他向大队长作了反映。老实巴交的大队长摇摇头,劝他少管闲事,事情也就这样过去了。
几个月后,想当家作主人的何福高走出了湖滩,离开了他养的那群朝夕相处的鸭子。从此竟再也没有能上过鸭棚。天地良心,在文化大革命的后半截子,新任大队革委会主任严龙生倒曾经看中了他的特长,三顾茅庐请他出山,到湖滩上去放鸭子,何福高觉得自己不能不识抬举,也真的去了一天。但当天夜里就回来了,以后再也没去过,其原因前面说过,不必多言,用严龙生的话说,缺乏坚定不移的革命意志,是让婆娘拖住了后腿。&&&
不久,副业组传来了鸭子瘟光的不幸消息,全村人长吁短叹,说只有何福高能看出鸭子得了什么病,该用什么草药熬汤拌了给鸭子吃,都怪何福高不肯出山,摆臭架子,才导致了眼前这场灾难。外行人不晓得内情,可何福高是肚里吃了萤火虫,心里碧亮哩!天底下也不会有一棚大鸭子(它们不是小鸭头了)瘟死到一只不剩的事情,那些鸭子,八成是给那些瘟神们吃掉了。
何福高终于在赵林所长的帮助之下,养起了一百三十多只鸭子,没有放鸭船,他用土改时分给他的一只长脚盆做放鸭船,好在他人不重,能凑合着用,七岁的女儿海珠,赤着小脚在湖滩上帮他捡蛤蜊、摸螺蛳给鸭子吃,不到四个月,那一百多只鸭子都可以出售了……
严龙生带着浩浩荡荡的队伍,打回了老家,在何福高的小院子开起了割资本主义尾巴的现场会,好多人都私下给何福高透气:遭啦!怕是正在火头上,要抓你典型哩!何福高慌了,忙向严主任承认错误,表示愿以实际行动来将功折罪。
严龙生拍着老何的肩膀:“老何,咱是乡亲,可这是原则,是大事,你走资本主义道路,我不管管,脸上亮不过去啊!”
“对对,对的!”何福高诚惶诚恐,历史的经验值得注意:他何福高怎是这位严大主任的对手呢?所以万事以和为先,以让为主。
“上面要抓你当全县典型呢!弄不好还要蹲上三五年!”严龙生晃着夹在手指中的香烟:“关键是要看你的态度!”
“嗳嗳!是的!是的。”何福高心里打鼓,头上冒汗,“严主任,你说,该咋办?我就咋办!”
“资本主义尾巴嘛!要下决心割!”
严龙生用右掌比划了一下,“割!听懂没有?”
没办法,何福高狠了心:“割!”
于是,这一次的资本主义,没有割尾巴,而是割的脖子,当何福高一次割了二十多只鸭子的脖子,让那些来开现场会的大大小小的干部们脑满肠肥之后,他们抹着满嘴的鸭油,嘻嘻哈哈,哼着革命样板戏的唱腔,悠悠然走了。严龙生没有走,那是他家属户口还没转正,留在村上。晚上,他叫他家属来看看何福高,顺便又带去了三只活鸭子,连“资本主义”的脖子也没割。
在何福高的清清白白的历史上,这是他吃严龙生的第三次败仗,就像三个污点一样,留在何福高记忆的荧幕上,每当它们显示出来时,何福高就觉得心里一阵阵的绞痛。
君子报仇,十年不晚.何福高时时提醒自已:要忍住.
何福高的一生,做过无数的梦,许多梦在他不懈努力下,一个个变成了现实,比如说,当他成为一个年轻力壮的毛头小伙子时,他就曾经不止一次在梦里做过新郎,乡下人有句口头俗语:“做梦娶媳妇,想得真美!”可他后来真的娶了媳妇,生了孩子,他有一个美满而又和谐的小家庭,而且日子过得满不错,这本身就好像是一个美好的梦!在何福高回想起来时,他总有这么一个感觉。
自打妻子死去之后,他生活的美梦被打破了,许多年来,他一直在贫困中挣扎着,可他毕竟是个人,吃的是五谷杂粮,有的是七情六欲,每当气候适宜之时,他那颗小小的脑袋中,总会产生出一个又一个理想的梦来。
现在,何福高空空如也的胃壁里,不断向大脑神经发射着饥饿的信号,他昏昏沉沉睡在病床上,又做起吃喝玩乐的梦来。
在河头镇上,有一段物产歌谣,其中有两句叫蟹黄馒头鸭肉面,黄雀青鱼白壳虾,这几样特产,全都出在何福高家乡的长荡湖里,可见他的老家并不应该这么贫困。可是对于这几样特产,何福高却是很少能吃到,就好像泥瓦匠住草房,纺织娘没衣裳的民谣一样,何福高作为一个养鸭能手,却从没有吃过鸭肉面。而鸭肉面能挤身于物产谣的七字句当中,并非没有来由,用鸭汤拌上佐料,浇在清水中凉过的面条上,再在里面放上几块鸭肉,这就叫鸭肉面了。没吃过的人不晓得味道,吃过鸭肉面的人打三个巴掌舍不得丢碗,这话一点不玄乎,那一年愣头青田埂豆和别人在磕婆桥下打赌,他是亲眼目睹的,一个巴掌吃一碗鸭肉面,“田埂豆”竟是抓着对方的手,硬逼着对方连打他三个巴掌。结果他就连吃了三碗鸭肉面,吃光之后,揉揉肚皮,竟说还没吃饱,要对方再打他三下,吓得对方撒腿就跑,他才大大咧咧跑回家来,回家后竟在村上大吹特吹,说他今天吃了三大碗鸭肉面,一块五角钱哩,惹得村上的小伙子们直咽唾沫子,羡慕得要命,都说还是田埂豆福气好,并且把他这个活了四十岁没吃过一碗鸭肉面的何福高,大大奚落了一番。
据说关于这鸭肉面,还有许多动人的故事,可惜河头镇上能够写写画画的人,对民间文学的搜集整理工作,至今还没有引起足够的重视,要不将那些流传在民间的故事搜集起来,足够编一本《河头镇土特产故事》专辑。比如说,有一个故事说,当年乾隆皇帝下江南,乔装改扮,周游天下,专拣民间好吃的东西吃,专挑民间的好玩的地方玩。有一日,皇帝老儿来到长荡湖畔的河头镇上,饥肠咕辘之时,(原来皇帝老儿也有饿肚的时候,何福高每每想起这一点,心里竟一阵惬意,可见他心地不正,把别人的痛苦当作自己的幸福。)见一妇人正在灶头上下面,里面放了许多鸭肉,那乾隆忙拱手问道:“敢问大嫂,你这是什么面?”那大嫂忙施礼答道:“客人有所不知,这乃本镇有名的鸭肉面。”(也叫鸭浇面)那乾隆一听,心里想,“怪哉,我走遍天下,吃过阳春面、锅盖面,拉面、沃面、辣面,从没听说过有什么鸭浇面的,今日不妨吃他一碗试试。”于是他双手拱起,行起乞来,:“哎呀!大嫂,我是三天无滴水下肚,正饿得很哪!大嫂如能救我一命,胜造七级浮屠。”那大嫂见他饿得难挨,就将自己的一碗面条送给那乾隆吃了,谁知乾隆不吃也罢,一吃鲜得眉毛落地,更加馋不可耐,再三请求再赐一碗。大嫂无奈,只得将自己丈夫的那一碗也送于乾隆吃了。乾隆吃罢,一手称谢,一手又要,那大嫂说:“客人有所不知,前面给你的两碗面,原应是我和丈夫吃的面,这第三碗鸭肉面,原是烧给婆婆吃的,如若再给你吃了,我就要担个不孝的罪名了。”乾隆吃上了瘾,尝到了味道,哪里肯就此罢休,要知道他本是个好吃鬼哪!再三纠缠不走,那大嫂婆婆闻声而出,问明了情况后,就说道:“出门人在外,总有诸多不便,你就让他吃了罢。”大嫂听了,只得依允,那乾隆皇帝则是大喜,三下五除二又吃了那碗鸭浇面,吃过之后,噗通一声跪在地上,向那婆婆连磕了三个响头,后人在那皇帝磕头的地方,造了一座磕婆桥,直到日本鬼子来了,才被炸掉。可见,何福高想吃碗鸭浇面,也不是没有来由的,更何况他现在胃里的紧张矛盾,一直没有能得到缓和呢!
跟在吃喝两字后面的,是玩乐两字。到什么地方去玩去乐呢?何福高一生无别的嗜好,他一生最爱听书看戏,所以,何福高梦里的第二个计划,就是到东门的民乐书场去吃茶听书。江南地方的茶馆,是遍布在各大小乡镇上的,人们上街,总有吃茶的习惯,乡下人进镇,有些脸面的,也总是往茶馆里一坐。如果有什么事情,做什么生意,也总是往茶馆里坐下,边喝茶边讲话,称之为吃讲茶。但真正的讲茶是在茶馆里打的小官司,处理一些民事纠纷,由德高望重的老前辈担任首席法官,双方各抒己见后,再由长者裁决处理,该调和的就调和,该褒贬的则褒贬,一点儿都马虎不得,这讲茶的威力,并不亚于衙门的棍棒。在茶馆里讲定的事情,任何一方都不得任意改变或推翻。比法院的判决书还灵,还公正!当然,何福高今日要来茶馆,并非是为吃讲茶而来,除了他要与增加圩村的何松老汉谈一谈买鸭子的事情外,他的主要目的是要来听书看戏,一句话,他是为玩乐消遣而来的。俗话讲编戏的是骗子,演戏的是疯子,而看戏的则是呆子,但何福高则愿意做这个傻呆子,当他还在大人们的裤裆内窜来窜去的时候,他就常常跨在爹爹的肩上,出没于书场茶馆了。茶馆里三教九流云集,五花八门全有,集人类之精华与糟粕于一堂,确实是个社会生活的大课堂。何福高自小出没于茶馆书场,耳濡目染了许多东西,连他自己都难于分辨出好坏。那时候,小河头村上的严瞎子,是这书场上的说书先生,一部三国,他能说上三个月。武松打西门庆,从楼上打到楼下,严瞎子说了三天,武松还没下楼梯,把听书人胃口吊得高高的,总是放不下来.严瞎子的唯一儿子,就是严龙生,常常牵着他的父亲来茶馆里混碗饭吃,与何福高自小便熟悉了,只是由于严龙生年纪要小他七八岁,他们才没有成为至交好友。
何福高肚子里仅有的一点儿民间艺术的瑰宝,全是在书场茶馆里得到的。有时候兴致好些,他就会变着嗓子,捏着鼻子,学着那《玉堂春》中苏三的京腔,怪声怪气哼上几句:
“苏三离了洪洞县,
将身来在大街前,
未曾开口心自酸,
过往的君子听我言……”
他毕竟没受过专业训练,肚子里也没喝过什么墨水儿,所以每一支曲子,从来不曾能唱到底的。而且唱腔也全走样变调,往往使听者捧腹,忍俊不住笑声,便在脸上抹下一把一把的眼泪和鼻涕。
何福高要到茶馆来,是为了一饱眼福和耳福,他的名字就叫福高嘛,哪能有福不享,同没福一样?
何福高竟然在睡梦中也想到茶馆来,还有一个原因,却叫人有点儿说不出口来,何福高每每想到这事,总有点儿三魂飘飘,七窍荡荡的感觉,那一年,海珠妈妈死后,他到这个茶馆里吃茶看戏,正逢那个花旦小姐与家中那个没有半个艺术细胞的男人离婚之后,有人竟极力在何福高和花旦小姐之间撺掇,要玉成一桩好事。何福高开始也真被人说动了心,只是由于家中犁地三尺,也翻不出半个铜板,所以才没敢松口,后来有人说那花旦小姐,水性杨花,漂忽不定,你何福高消受不起,趁早死了那邪心。对这个,何福高却颇不以为然,女人嘛,没个男人陪着还行?但有一桩事情,却使何福高悄然退步了。他是听茶友何松暗地里说的,这花旦小姐原是严龙生的相好,结果那次被她男人撞上了,男人气不过,又不敢告他,便与她离婚了。何福高倒抽了一口凉气,妈呀!怪不得她肯同我凑合了,原来她是想我做傀儡呀!他娘的,差点儿做上了乌龟王八!戴顶绿帽子,晦气!晦气!他赶紧捏瘪了自己的气管头,打消了那续弦的念头。可花旦小姐并不放过他,常常走过来与他拉上几句,叫他一声福高哥,那眼波儿像一根套马索,丢过来是空的,拉回去时,却穿上了何福高的心。何福高为此日不思食,夜不成寐,白天心不在焉,夜里魂不附体,差点儿被勾去一条老命。要不是海珠妈有魂护着他,不许他再到茶馆里去听书看戏,何福高说不定早当上王八羔子了。
但今天的何福高,已经不比往昔了。他养鸭卖鸭,加工皮蛋和板鸭,半年干下来,净挣了四五千块钱。何福高不再是当年的穷酸相了。他到茶馆里来,是要为以前的哥们付一碗茶钱,他要包付整个茶馆的茶钱,让人们也见识见识他何福高,他可不是那种抱着铜钱抠钱眼的人!
“也叫你们睁开眼看看!”他躺在病床上,心里却笑着。
何福高躺在床上,头脑里却始终不得平静下来,他一生中在严龙生的手下,吃过许多败仗,而这一次,何福高是赢是输呢?在旁人看来,何福高是彻底输了,但是在何福高自己看来,他没有输,他出了许多年来一直想出而又未能出的一口气,就是死了,他也瞑目了。
那一天,何福高像往常一样,和女儿海珠两人,挑了五十只板鸭来到了河头镇的集市上,他找了个靠近马路的路口,铺下了卖板鸭的摊子。
十多天来,何福高天天要到河头镇上来卖鸭子,除了要交一点儿摊位费之外,竟没有遇到过什么麻烦。何福高的心里踏实了,也许真是政策放宽,允许大家发财致富了。十多天来,他卖掉了近二千多只板鸭,那些上海苏州无锡来的车子,一买就是十几只,有时候一车人竟要买上一百多只。河头镇的板鸭,几十年前就很有名气,算得上是地方上的一大特产。这两年允许发家致富了,人们手里都有了钱,所以花上五六七块钱买上一只板鸭,并不觉得太贵,况且何福高卖的板鸭,二元钱一斤,比起上海南京的板鸭来,要便宜四五角钱一斤,何福高用白酒浸桂皮茴香等十三香中药材,将板鸭浸腌后再晒干,味道自然比外地的要好,慢慢地名声也就大了起来。因此,当何福高板车上的稻箩担刚刚搬下,何海珠的塑料布地摊没铺好时,那些从长途汽车上拥下来的旅客,一下子就围了上来。
“喂!老头,板鸭几钱一斤?”他们操着吴语,七嘴八舌地问。
何福高伸出两个手指:“两块!”
旁边卖鱼的老头儿伸过头来:“老哥,你怎么卖这么便宜!”
“行了。”
“公家都卖两块五哩!”你这板鸭,不比那公家的要好些?卖鱼的老头儿说道:“最少也卖它个叁块多钱一斤!”
何福高笑着摇摇头:“人心要放平过日脚,不瞒你说,两块钱一斤,我都觉得太贵了。”
卖鱼的老头眨着眼睛:“钱多不咬人,你怕什么?”
一边说着,一边做着生意,不到一个小时,五十只板鸭已经卖得差不多了,海珠点着手里的钞票,已经有二百多块钱了。她把钱往何福高的手里一放:“爹,我去买点早饭来。”说完,向车站那面排着长队的烧饼油条店跑去了。
何福高这才觉得肚子里确实饿了,他把几只散开的板鸭往一起挪了挪,几个围上来的人七嘴八舌地和他讨价还价。
“一块六怎样,要不,我全包了。”一个留着小胡子,穿着花格衫的小青年,屁股坐在嘉陵车上,望着地上的几只板鸭说。
何福高一看,晓得他是搞贩运的,连眼皮儿都没眨:“不卖!”
“零碎卖不如正当批,一块八,卖给他算了。”卖鱼的老头儿过来劝何福高说。
“谁在这儿卖鸭子啊?”一个沙哑的嗓音在背后响了起来。
卖鱼的回头一看,脸上堆起来笑容:“严主任,你开会回来啦!”
“刚到。”严龙生干咳了一声:“我当是谁呢,是老何呀,怎么,这板鸭是你的?”
“是我的,怎么样?”何福高不冷不热,不软不硬地顶了一句。
“老何,难得碰上你,走,到我那里喝两盅去。”严龙生转身对围观的人群连连摆手:“不卖啦!不卖啦!大家走吧!今儿个我们老朋友难得凑到一起,得喝两盅!”
几个要买板鸭的人,只得放下手中的板鸭子,悻悻不乐地散开了。
严龙生弯腰抓起地上的三只板鸭,把嘴一努:“走呀!”
一股怒火从何福高的心中腾地升起,他在心里暗暗骂道:“这狗日的,叫我喝几盅?明明是变着法儿想捞我三只鸭子!真是黄鼠狼给鸡拜年,没安好心!”
突然,他灵机一动,对着大街上的人群大声吆喝起来:“卖板鸭罗!最后三只板鸭,两块钱一斤,要买的快来呀,晚了可没有啰!”
立即又有几个顾客围拢过来:“板鸭呢?”
“那不是?”何福高指着严龙生抓在手里的三只板鸭,“两块钱一斤,要买,快点,不多了。”
严龙生在众目睽睽之下,只得放下了手中的鸭子。
立即有眼快手快的,挑大的先抓过去了一只,另外几个人也不甘示弱,伸过手来就抢。
严龙生用一只脚轻轻地踩住了一只板鸭的脖子:“不要抢,这一只归我了。”
那些没抢着的人只得失望地离开了,何福高忙着称鸭收钱,那两只滴溜溜的眼珠,不时斜视一下身边的严主任。
当另外两个人付了钱,拎走了那两只板鸭之后,何福高才不慌不忙地转过身子:“严主任,你阿是真要?”
“你当我开玩笑。”严龙生脸色愠怒地说。
“那好!让我称一称!”何福高把那只板鸭勾上了秤钩,拎起来秤一秤:“三斤一两。”
他把翘起来的秤杆递到了严龙生的面前:“你看看,六元两角钱,算六块钱!”
“不用!不用!”严龙生说:“你不会少我秤的。”他在转着弯儿找话说:“生意还好吧?”
“不错。”
“家里还有勿?”
“还有五六百只。”
“嗨,照这样卖,两块三角一斤,保你能脱手。”
“多一分也不要了,少一分我不卖。”何福高心里明白他的鬼点子,态度冷冰冰的,始终热不起来。
“这老东西,吊紧哩!”严龙生在肚里骂着。
“严主任,你要的话,请付钱吧!”何福高的脸上挂着一丝冷笑。
严龙生忙伸手在上下左右的口袋里掏了起来,摸啊摸的,竟掏出了一包大前门,他熟练地抽出一支烟,递到了何福高的面前。
“戒了。”何福高看也没看。
严龙生只得自己点上支香烟,又在身上摸了起来。
严龙生在身上摸钱的时间越长,何福高越是掩饰不住自己内心的得意。他把脸朝着那卖鱼的老头儿,只是不理会那老头儿递过来的罢了的信息,他觉得自己一生中的三个污点,三次败仗,都要在这里平反昭雪了。
严龙生终于在口袋里摸出了三张一块头的人民币,他脸上的肌肉,极不自然地堆出了一个笑容:“老何,今个儿身上不凑巧,你看,只有三块钱。”
何福高不语。
“那,那先欠你三块行不?”
卖鱼的老头儿赶紧挤了过来:“行行行,严主任,你这人哪个信不过,我做个主,你先把鸭子领回去吧,以后再说,以后再说。”
“不行!”何福高虎着脸,开口了:“我这板鸭,是帮人家加工的,买鸭子的钱还没还哩!”
严龙生的脸上,红一阵白一阵,浑身直打颤抖。
那个不知趣的卖鱼老头儿,望着两面围上来的人们,竟自告奋勇地对严龙生说:“那,那我先借几块给你。”
一边说,一边急忙打开自己手帕包着的钱包,一张一张地数起里面的角币来了。
严龙生突然断喝:“不用!我回去拿!”说完,他扔下刚抓起的板鸭,气鼓鼓地走了。
何福高在鼻子里哼了一声:“还想吃白食?做梦!”
他朝着严龙生远去的背影,啐了一口唾沫子:“呸!”
他觉得从没有过的舒心,他终于报仇雪恨了!
回过头来想跟卖鱼的老头儿说上几句,谁知他早已收起摊子悄悄走了。
一个用铁皮做成的小房子上,开着一个正方形的窗口,窗口里的人,象追悼会上镜框中的照片一样,正一动不动地望着热闹的晚市。
河头镇的集市上,一早一晚,分外热闹,上午过了九点,集市上会空无一人,但一到下午四点半钟之后,各种各样的蔬菜和人流,又都很快地在这里汇集了。
在市管会的铁皮房子里坐着的人,就是河头镇市管会的主任严龙生。镇市管会连官带兵,共有四个半人,那半个人是市管会请的炊事员,只付半个人的工资,烧完饭他就走了,在其他三个人中,一个是会计,二个是管理员,再一个就是严龙生,这几个人中,严龙生是集市的主宰者,用卖芹菜的妇女的话说:他是土地菩萨,当坊土地,谁敢不敬?
土地菩萨拎起那把宜兴产的精致的雨花龙茶壶,往旁边的竹节形的青瓷茶杯里倒着天目云露茶叶。在茶水与杯口齐平之际,他恰到好处地停住了注下的水注,然后将薄薄的嘴唇撅起,轻轻地吹去浮在水面上的茶沫。又用下巴勾在面前的桌子上,张嘴轻轻地呷了一口。
卖小菜和卖鲜鱼的人,从他那镜框似的窗口经过时,都恭维地向他点头打招呼,那些小贩们每天将一支支带有过滤嘴的香烟,丢在他面前的桌子上,已经排成了一条长长的队伍。严龙生看都不看这些香烟,也有时和熟人们打个哈哈,在那些陌生和吃惊的眼神中,凡是能和严主任打个招呼的人,一定是有来头的,而那些人也因能和严主任讲上几句话,送上几个不太自然的微笑,而顿觉身价倍增,觉得十分光彩,于是,他们常常仗着土地菩萨的特有关系,而把那些陌生的自产自销的小农经济的体现者们挤到一些不显眼的市口。
这一条狭窄的街道,对于严龙生来说,就好比是皇上封给他的领地,他是这块领地的主宰。他那半沙半哑的嗓音,在别处是没有人当回事的,可在这儿,却是威严无比,犹如法律的化身,是半点儿都碰撞不得的。只要他反背着双手,在集市贸易市场上转上一圈,就足以使那些小商小贩们战战兢兢,心口卟卟直跳,如果他在那儿蹲了下来,看着你卖的东西时,那你就得格外小心,紧紧地绷起自个儿的神经系统,以免遭受意外的挫折。
“喂,卖什么,嗯?”
他在这种时候讲话,语气词用得特别多,也十分恰当,内涵是极为丰富的。
也有人不懂得他那语气词的意义的,比如说山东来的那个卖生姜的小伙子,就尝到过不识事务的苦头。
当严龙生用尖尖的皮鞋头去拨弄那堆摊在一块方形的塑料布上的生姜,问他是哪里来的时候,那个穿着光壳子的黑棉袄的小伙子叫了起来:“你干嘛用脚踢俺的生姜?”
严龙生没理睬他的抗议,用脚尖拨弄了一下,看样子是在挑选满意的生姜。
黑小伙子被他傲慢无礼的举动激怒了,一步跨过生姜摊子,用肩膀把严主任顶了一下,严龙生一个趔趄,退到了旁边,然后看看他,拍拍手走了。
一会儿,两个戴着市场管理的红袖章的管理员来了,他们严格地清查了小伙子的生姜,凡是有一点儿损坏的生姜,都被踢到了一边,以“开始腐烂,不能出售,防止有毒”的理由,把剔出的生姜全部带到了“市管会”。小伙子气得两脚直跳,到处乱叫,却无济于事。人家管理人员不准你卖坏生姜,是为了保障河头镇上二万多人口的生命安全哩!
这有什么不对呢?谁不举双手拥护呢?
可是这批坏生姜,足有两百多斤,后来还是被严主任处理掉了,生姜到了严主任关系户的油锅里,生腌油煎之后,照样飘出了鲜美的香味。
还有一次,一个外地人来这里买鱼,说回去办喜事用。他站在大路边上,挡住了严主任每天两遍巡视集市贸易场地的大驾,严主任的车技不咋的,自行车撞了他一下,把车胎上的泥水擦了他一身,外地人大为不满,竟发出了:“你眼睛瞎啦!”的不文明礼貌的言语,严主任的威严,在他顺服的臣民们面前受了损害,当时也发出了一句:“你眼睛才瞎了!”的严重警告。
后来,当那个外地人买了几十斤的大鱼,放上自行车,准备开路回家办喜事的时候,带着管理员袖章的管理人员来了,开了一张补税的发票给他。
那外地人一看,惊得瞪大了眼睛:“四十三元二角五分!”按买鱼总价的百分之二十补罚的税款。
那年代,抵一个月工资呢!
外地人当然不服,官司打到市管会,严龙生拍着桌子喝道:“对于你这种贩子,我们可以按百分之一到百分之五百的幅度罚你款!你态度再不转变,马上加倍罚款。办你学习班!”
这一下,外地人可吓懵了,两条腿直打哆嗦,连眼皮儿也耸拉了下来。
可见得他也算不上英雄,连何福高也比不上。
一种人性得到满足,另一种威信也在巩固的基础上有了发展和提高,直到下班前,严龙生才放走了那个“鱼贩子”。
这会儿,太阳还没落山,集市上的人群越聚越多,狭窄的街道被挤得水泄不通,严龙生一手端着茶杯,一手在前面的桌子上轻轻敲打着,两眼盯着在街上扭着屁股来来往往的女人们,在欣赏着自己管辖的领地上的热闹的画面。
在他身前的桌子下面,正悄悄地蕴量着一个小小的事件,那几条养在脸盆里的活鱼,竟不满足在那小小的世界里遨游,一个个跳了起来,溅起的水花,弄湿了严龙生的裤管,一条鲫鱼啪的一下落在他的脚背上,他低头一看,气恼地一脚踩在鱼头上,把那两只圆圆的黑眼珠踩得凸了出来,那鱼儿至死都不肯眠目.
这盆鱼是鱼贩子老于“寄放”在铁皮屋子里的。每天都会有卖鱼的摊主们轮流前来寄放鱼儿,自然,“寄放者”是决不会再拿回去了,也许是他们都得了健忘症,严龙生当然能理解每个寄放者的用意。在下班的时候,他总是把别人“寄放”给他的东西,往包里一放,然后放在自行车架上,带回家去享受了。
不知为什么,严龙生这会儿端着茶杯,叼着香烟,却突然想到了鸭浇面。本来手里一杯茶,嘴里一支烟,可以快活赛神仙。而严龙生却觉得毫无意思,那只不知装过多少好鱼好肉的胃袋,也发出了需要“进口转内销,然后销不了再出口”的强烈信号。于是,严龙生想起了鸭浇面,想起了那个磕婆桥下的面点,也想起了那个“勿只死,贩菜籽”的何福高。
昨天夜里,严龙生骑着税务所的轻骑车,赶到了县城里,敲开了一些文革中老战友的大门。有人透风给他,听说上面给县里新派来个书记,马上就要到任了。严龙生并没在意。他知道,现在,他在河头镇上当个小小的市管会主任,县委书记是不会直接来管他的,县官不如现管,中央哪个当总书记,他无所谓。最要紧的是顶头上司,只要顶头上司不变化,他严龙生是用不着杞人忧天的。
他还想起了田埂豆,正是这个乳牙没脱落的小子,在农业生产责任制的问题上,和他严龙生抬上杠子,要不,他严龙生是决不会从公社副主任的宝座上跌落下来的。那一年,当田埂豆等人在小河头村上吵吵闹闹,把责任田分下去之后,严龙生觉得自己立功的机会又来了。他亲自到小河头村上召集会议,严厉地批判了这种复辟资本主义的错误做法,然后,又在那里召开了全社三级干部现场会,当时,干部中对包产到户的做法,不满的人很多,严龙生的做法,确实是有人支持的,可他万万没想到,田埂豆把状子告到县委,打官司打到了地区,当时从地区党校学习回来的县委负责同志,在全县三千会上点名批评了严龙生的错误,指出他在行动上没能同中央保持一致。但当时他以认识上的错误为由,口头检查了一次,并且在回社后立即带头分了田,组织上才没作严肃处理。
但不久严龙生便从公社副主任的宝座上跌落下来了,严龙生心里明白,这事是与批田埂豆那事有关的。但他从来不怒形于色,逢人便感叹形势发展快,不学习跟不上了的老调,一方面,他暗自里四出活动,终于在河头镇市管会谋到了一个职位。一些知情的人感叹地说,这家伙,哪里油水足他就在哪里出现。
但是现在,严龙生却本能地感到有着一种潜在的威胁,如果说田埂豆当年敢于和他过不去,是因为他光棍一条,无忧无虑无牵挂的话,那么现在何福高敢于和他顶撞,坚决不买他的账,却是件不可等闲视之的事情了。要知道何福高原是个胆小怕事的臣民,有时候偶尔在心底燃起几点反抗的火苗,严龙生可以不费吹灰之力就将它扑灭的。就在几天前,这个又瘦又小的老头儿,还曾经在磕婆桥的饭店里,不干不净地公开指名道姓地骂过他,那一天,严龙生也在饭店里吃饭,,只不过隔着一道屏风,何福高没有发觉他罢了。他当时气得两眼冒火,七窍生烟,真恨不得扑过去揍他几个耳光,可他还是抑制住了自己,现在不是五年十年之前了,他严龙生再也没有随意打人的权力了。这时候,他忽然产生了一种非常后悔的情绪,他真后悔当初在公社办公室里,当他将何福高请人写的告状信抓在手里,没有狠狠地揍他几个耳光。
今天,他想打也打不成了。
“老何!老何!”一阵亲切的唤声,把何福高从睡梦中唤醒了,他睁眼一看,突然愣住了:“赵……赵部长,你咋知道我在这儿?”一边说,一边挣扎着要坐起来。
“老何,你别动!”赵林一边按住何福高,一边帮他掖了下被子,他感情十分冲动,竟是泪水盈盈:“何福高同志,我,我们对不起你啊!”一边说,一边泪水滚下了眼窝。
何福高没有哭,他只是平静地躺着,眼睛望着天花板,他想哭,想大哭一场,但却哭不出来,他何福高一生坎坷,泪水早已干涸了,他只是用他那树根般的手,紧紧地抓着赵部长的手。
田埂豆见何福高醒了,从海珠那面跑了过来,高兴地对何福高说:“大叔,我到省里去告状,刚巧赵书记在省里开会,碰到了他。”
“赵书记?”何福高惊疑地问。
“赵书记到我们县当书记了。”田埂豆又补充了一句。
望着何福高探询的目光,赵林点了点头。
“赵部长,不不!赵书记,你说说,我这样做有错吗?你得帮我做主呀!”
何福高抓着铁架床沿,挣扎着坐了起来。
“没错!”赵书记一字一顿地说。
“哦,没错!是没错!”何福高喃喃自语着:“没错!我没错呀!”突然,他高声叫了起来:"我没错呀!"
当天下午,赵林用自己坐的车子,把何福高接到了县里医院。
当海珠和田埂豆帮何福高办好住院手续,陪着主治医生下楼接病人时,他们刚刚走到楼梯囗时,突然在拐弯处碰上了严龙生。
何海珠狠狠地瞪了严龙生一眼,呸了一声,然后跟着田埂豆和医生,一步步走下楼去。
“这……这是这么回事?怎么转到县医院来啦?”
严龙生摊着双手,问着身边的医生。
那医生摘下眼镜,用手帕擦了擦镜片,然后又挂在鼻梁上,侧过头来斜视了他一眼,一声不响地走了。
已经到了楼梯下的田埂头,回过头来大声说:“严主任,你不知道吧!是县委书记派专车来接他到县里医院来的呢!”
严龙生如雷贯耳,头昏眼花,两条腿竟不住地颤抖起来,他双手扶住楼梯转弯处的花窗,向楼下的院子里看去,只见一辆乳白色的轿车正停在花圃旁边。赵林正手拉着车窗门,扶着何福高钻出车子。
“新来的县委书记是他?”严龙生头脑里刚一闪过这个念头,便觉得轰的一声,脚下的楼房刹时全塌了,他一屁股跌坐在地上。
一星期后,一辆轿车开出了医院大门,驶上大道,何福高的心情豁然开朗了,初升的朝阳像一团火球在大地上冉冉升起,把前面的大路铺上了一片金色。何福高笑着对身旁的赵书记说道:“赵书记,我怕真是要福星高照了,这不是在做梦吧!”
“大叔!没错!你放心!”田埂豆从后面伸过了脑袋:“赵书记要你到大会上介绍介绍哩!”
“这……”这怎么行?何福高有点儿惊慌失措!
“老何,这你可别怕。”他指着前面的车路,意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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