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里洗手间下水道反味妙招做蹲便会不会反问道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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洗手间蹲便改坐便
防水和管路已经做了,之前按照蹲便跟师傅沟通的,现在还没有安蹲便器,想问一下各路高人,如果要安坐便器需要做什么改动呢?
我有更好的答案
有条件的还是重新安装管道比较美观、实用,需要在地面走明管,安装坐便器的位置的地面需抬高15CM左右蹲便器的排水口是60~65CM,坐便器的排水口是30CM,如果不想破坏防水层,面积在80CM*120CM左右
可以用直通把管接高一点就行。
只要加高下水管子就可,接口打点胶。
那挺好的啊,不用那么累了
为什么啊,不方便啊
想想觉得也不会经常有客人,所以还是自己喜欢比较重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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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旦买了房,装修的时候一定要多上点心装错了就后悔晚矣现在,越来越多人家里装修都不装马桶了因卫生间的空间小还占地方现在流行这样装,看过的都觉得好原来装修卫生间不管卫生间空间够不够浴室柜,马桶,浴缸一样不少全装装完后,卫生间基本没有多余的空间看起来非常狭小给人一种不舒服的感觉还花钱多不实用▼蹲便器现在很多人选择家里卫生间不安装马桶直接将蹲便器安装在淋浴房中节省装修成本,还非常实用▼将蹲便器放在淋浴房中就可以免去地漏蹲便器能够更顺畅的排出而且还不会轻易的反味每天洗澡,都会有大量的水冲下去在不经意间蹲便器就冲洗干净了▼蹲便器盖板家里有老人小孩可以放一个这样的蹲便器盖板不影响排水也不用担心踩进去,特别适合如果家里有老人可以加装这个今天介绍几个卫生间常用的工具让大家使用更加便利让你生活舒适度再上几个台阶一炮通厕所吸通便器因为喜欢将食物残渣倒入蹲便器冲走导致蹲便器经常堵塞每次喊管道疏通的师傅都花不少钱自从家里买了这样的疏通器再也不要花这冤枉钱了像打气一样打几下就疏通了▼卫生间置物架对于放杯子、沐浴露、洗发水之类的物品一个组合式置物架是最合适了这是非常简约的一款置物架而且小巧,不会占用太多的地方很方便很实用▼自动换袋感应垃圾桶你家卫生间还在用普通的无盖垃圾桶么不仅滋生细菌,还容易滋生蚊虫普通无盖垃圾桶内的细菌很容易就进入屋内现在都用这种自动换袋感应垃圾桶了隔离细菌还隔绝异味▼简易鞋架不用担心卫生间里的鞋子总是湿的此款简易鞋架适用于浴室线条简约的设计更容易沥干水让舒适整齐的生活随之而来▼免打孔厨房卫生间收纳架环保不锈钢的免打孔收纳架不会破坏墙面,而且拆卸也很方便超强的承重力,经久耐用十年质保,镂空的设计不积水还易清理双层超大空间收纳,是家居必备▼多功能吹风机架不锈钢多功能吹风机架满足你置放吹风机的同时还可以置放其他物品比如梳子、洗面奶、头发定型喷雾等而且挂发圈的两个勾还可以换成挂毛巾这样你家的卫生间看起来即简约时尚又节约空间▼洗漱台抽屉浴室里少不了洗漱台的存在而洗漱台下方的空间不要浪费选择的收纳形式可以是抽屉型的把化妆品、护肤品、备用毛巾、浴巾或者其他物品统统收纳进去这样一打开抽屉洗护用品井然有序看着心情都特别好▼卫生间收纳篮洗漱台下方还可以置放收纳篮前提是洗手台不能漏水这么精致节约空间的设计可见人们对生活的追求品味是多么的高尚▼卫生间绿植虎尾兰卫生间里摆放一盆虎尾兰特别适合虎尾兰性喜温暖湿润的地方而且它的叶子可以吸收空气中的水蒸气是喜光又耐阴的植物也是卫生间里理想的植物选择▼的确很实用啊有木有!!来源:高质量生活知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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没有石油的生活,可能比如今这种依赖石油的生活更加有趣和充实。我的图书馆
谁这么早打来电话……陆小兵,我们回家了……列车轰鸣着穿越田野河流一路向南奔驰,我倚窗而坐,将脸庞贴近身旁那只篾篓,不停地对着里面的小维斯纳亲昵说着:陆小兵,我们回家了,我们正走在回家的路上……夏寡妇遵照陆小兵的嘱托,将这条法国名犬送给了我。我按照西方人给心爱宠物取名的惯例,用他的姓氏称谓,为这条毛发金亮且具有王者风度的狗崽命了名。我说:陆小兵,现在你我又像当年那样坐在了一起。你不要生气,不要埋怨我把你当成了小狗。你知道吗,此时此刻在我心里,你就是这条小维斯纳。望着它,我仿佛又一次看见你,看见你那风风火火永生不熄的跃动的生命……九月三日那天清晨,我是蹲坐在自家便池上听见电话铃声的。当时我在出恭,整个身心正忍受着便秘带来的再一次折磨。由于一连几日我都在为某家刊物赶写着一篇有关凶杀案的纪实文章,把自己弄得肝火大发,疲惫不堪,为此老毛病又犯了。那一刻别提我有多么恼火,我不住地用心对自己说,狗日的耿宁,你是咋搞的,咋老患这毛病?太痛苦了。其实我也明白,我们这代人都上了点年纪,一旦稍有疲劳,这种坏毛病就容易生发出来。老婆常常叮嘱我,多吃蜂蜜。可这东西关键时刻根本不管用。没毛病时,吃上几口整天光想着拉稀;毛病来了,即使喝上一瓶也于事无补。正当我捏拳屏气使劲加力时,就听得客厅电话铃声急促地响起,一个惊吓,刚刚张开的便门猛然又紧紧闭合。谁这么早打来电话?来得也不是时候。我在心里嘟哝一句。我从不在大清早给人打电话,也一向反感别人这么做。早晨太紧张,不是想在床上抓紧时间多泡会儿,就是忙着整装待发去上班,哪有空闲听电话。再说,这年头有什么大不了的事情,值得如此这般心急火燎。最多是死了个把人,那又能怎样?死人的事情是经常发生的,也用不着天一亮就来报丧。要打电话,最好等到上班后,那时你爱怎么打就怎么打,反正有的是时间,况且话费也是公家的。铃声仍在恼人地响着,好像一只发情的母猫,我真拿它没办法。幸好话机离我不远,就在客厅的茶几上。我提着裤子撅着屁股,一气冲向茶几,迅速拿起无绳话筒,又提着裤子撅着屁股踅转回来,依旧蹲坐在便池上。我刚把话筒贴近耳朵,话筒里头就传来一个生疏男人嘶哑的声音:是耿宁吗?我反问道,谁呀?话筒里头说:我是傅春生。我觉得这个名字有点耳熟,似乎在哪里听到过,可一时竟想不起来。想不起别人的名字,实在是对别人的不尊敬。而我一生最大的缺点,就是时常忘记别人的名字。对于这一缺点,多少熟人在背地里咒过我。可那一刻,我只是眨巴着眼睛,飞快地旋转着思维,努力寻找着这个名字的出处。这人显然不是我的领导同事,当然也不是我的至友亲朋,很可能是某家报社杂志的记者编辑,要不就是某个崇拜我的作者或读者;也许只是在某次无关痛痒的会议上,某个吃了就忘的饭局上,见过一面,递过名片。妈妈的,这能算是“熟人”吗?严格地讲,这根本就谈不上是“认识”。就在我百般苦思冥想之时,话筒里头又说:你真是贵人多忘事,两个月前刚见过面,这么快,就把老同学给忘记了。经他一提醒,我这才想起是歪脖。我心话上学那会儿,谁叫过他傅春生?同学们都是把他唤作歪脖。他大清早从千里之外给我打来长途,还让我猜名字,我哪能猜得出?!两个月前,要不是孙卫东焦建新他们搞了个同学会,我和他恐怕一生都不会再相见。三十年啊,这期间有多少沧桑变故。我记得歪脖他当初插队苏北,发誓要扎根农村一辈子,后来与有着同样远大理想的王美凤结了婚。但最终还是没熬住,十年后两人一同调进县城纺织厂,王美凤担任团支书,他当了一名检修工。同学们都说他俩什么都很好,就是计划生育没搞好,一连生了三个娃,尽给厂里背黑锅。厂长几次让他去结扎,他却死活也不肯。那次同学会上见面时,我曾私下跟他开过玩笑:生那么多娃,你卵子累不累?他斜歪着脖颈憨笑着,累啥,要给生,我还想生!那一刻我蹲坐在便池上,浑身陡然来了兴致,对着话筒大嚷道,啊哈,是歪脖呀!你小子就是死了烂了烧成灰,我也能把你认出来。今天是什么大喜日子,怎会想到从千里之外给我打电话?是不是又把王美凤肚皮搞大啦?我告诉你,你要胆敢再生第四胎,计生委非得阉了你!哈哈……耿宁,别说笑了。歪脖在话筒里一眼一板沉痛地说,我今天只是通知你,陆小兵死了。什么什么,说清楚些,陆小兵死了?我仍在对着话筒大叫大嚷,不敢轻信自己所听到的话语。歪脖叽叽哇哇又重复了一遍。我这才听出,歪脖凝重的语气中浸透了泪水的气息。歪脖说他是昨天中午从鼓楼医院五层楼的病房窗台上跳下来的,看见的人都说,美得就像一只燕子;说他落地时,脑瓜摔成了八瓣,比当年雪头死得还惨;说他的贝贝和莉莉为此狂吠了整整一夜,而陆梅已经哭得不省人事……听歪脖这么说着,我感到万分震惊无比悲伤。陆小兵是我最要好的同学,可他居然跳了楼。我无法想象脑瓜摔成八瓣的模样,我只记得当年雪头脑瓜砸进胸腔的惨状,雪头是演样板戏时,上跳板翻大筋斗,不慎摔下的,死时刚满二十岁。但陆小兵不是雪头,也不演样板戏,干么非要跳楼?况且他是那么爱着这个世界,爱着他的家,爱着女儿和他那些可人的狗。……他怎会这样?他为啥这样?他不应该这样!听到陆小兵的死讯,我木木地握着话筒喃喃自语,只对歪脖说了这么一句:他曾答应过送我一条法国维斯拉猎犬,还没兑现呢……歪脖已在那头挂了电话,我蹲坐在便池上半晌没出声,一股悲苍之感从心头直涌喉结,又从喉结刺入胸腔,缠结在肠道中三天之久的秽物,随之也无声无息地顺着股沟滑入便池,但我丝毫没有感受到以往释放后的那种畅快。他就是那时排里的“王”陆小兵怎会就这样死了?歪脖在电话里一提起他,我脑海中旋即呈现出这么一幅图景——陆小兵鲤鱼打挺似的仰躺在教室中间一排最后一张座位里,两腿高跷在桌面,头颈倚贴着后墙,怀里平放着把吉他,表情骄横,目光傲然,挑剔地注视着整座教室抑或整个世界,摆出一副盛气凌人不可一世的鸟样。这是开学第一天,我头一回见到陆小兵时所留下的印象。这印象太强烈太深刻了,简直就像刀刻火烙似的深深镌刻在我心头,以至三十载的风霜雨雪,也没能从记忆深处把它抹擦掉。无论我在哪儿,只要一想起故乡、想起母校、想起他,这一图景就会在我脑海里清晰地呈现出来。当然,我还会想起许许多多与他有关的鸟事。那些鸟事一旦咀嚼起来,就会让人为他感到羞愧不已且无地自容。可以这么说,当年我们二连四排发生的一切恶作剧,都与他不无干系。那年头,整座学校就是一个红卫兵团,年级为连,班级为排,陆小兵他就是那时排里的“王”。这一“王”者地位的确立,并非因他长得人高马大,能拳善武,且浑身上下高隆着块块俊美的腱子肉。在崇尚武力的年代里,自然这也是一条重要因素。关键是他敢于跟工宣队邱宝柱斗狠,善于和班主任张佩茹耍泼,这就使得我们对他崇拜得五体投地。在那个年头,一群十五六岁纯真而愚昧的少年,对于愚昧与纯真的崇拜,实在是件极平常的事。在我记忆中,他最无聊的嗜好,就是爱给别人取绰号。张老师说话瘪嘴,他就唤她“瘪嘴老太”;邱“工宣”左额上有块火疤,他就叫他“疤头”;排里同学的绰号几乎都是他给取的,而且取得极为贴切、生动,就像夏日里盛开的喇叭花,有声有色。胡明川可谓是排里的美男子了。他身材高挑修长,眉目端庄清秀,只可惜长了一头白发。同学们说这是“少年白”,可陆小兵却把他叫作“雪头”。他还说,这都因胡明川为炫耀自己的美发,大雪天不戴帽子所导致的恶果。田大宝父亲工伤死了,为供养他和弟妹的生计与读书,母亲只得在浮桥街头摆摊设点卖卤肉,陆小兵就管他叫“熟肉”。他还号召全排同学都来关心一下“熟肉”,大家少吃点鲜肉,多买点卤肉。当然,话语间丝毫没有取笑田大宝的意思。还有傅春生,人家生来便患有颈椎隆曲,凡有同学问及此事,他首先自我取笑道,妈妈的,小时候也不知是遇到了什么风,这么一吹,就把脖子吹成这副模样了。然而陆小兵见到他,老是亲切无比地一口一个“歪脖”,搞得我们最终把他的大名都给彻底忘掉了。至于焦建新,那就更惨。我记得焦建新当时尚未发育,因此个头极矮小,就像他自己玩皮弹弓时搓揉出来的一粒黄泥丸。在一次全校性的“纪念毛主席畅游长江”的游泳活动中,焦建新在更衣室里换裤子,陆小兵发现他的胯下尚未长毛,并且那玩意儿生得又特别小,于是就给他取了个十分形象的绰号——“小不点”。焦建新一听,急得两腿紧夹胯裆,两手抱拳朝他直作揖:求求你,别这么叫,难听死了!他却借机大敲竹杠,说让我陆小兵不叫可以,但你总得有所表示。焦建新说,我给你看小人书。焦新建父母是教师,为了这个独养儿子的智力开发,收藏了半屋子小人书。从此往后,只要陆小兵一唤“小不点”,焦建新就老老实实送过来一摞小人书。陆小兵不光给男同学取绰号,也给女同学取,弄得女生个个慌兮兮地当面讨好他,背后咒骂他。陆小兵把排长王美凤叫作“王婆”,把戴娥唤作“大呆鹅”。金丽丽就因为眼睛生得又圆又大,他却硬把她叫成“瞎子”。只因他好几次企图勾引人家,都被人家拒绝了。至于后来,陆小兵没跟大家一起插队农村,而是去了一家汽车配件修理厂当工人,直干到那家工厂彻底倒闭。在这期间,他恋爱、结婚、生孩子,和其他人没啥两样,用平淡生活填充着平淡人生。直到一天,老婆梅洁芳跟着一个小白脸去了美国,他才有所醒悟,开始振作,以父亲的责任关爱着女儿。为了生存,朋友劝他贩运服装,或者倒卖古玩,也曾拉他帮人开车跑过长途,但最终事实证明他不是个经商的料。前几年陆小兵见狗市行情看好,便下了血本,一门心思,专心致志地养起了狗……美得就像一只燕子列车在江南广袤的原野上奔驰,像一具活动的棺材。远处,簇新的农家小楼和闪亮的水塘稻田,在夏末初秋的艳阳下旋转出只只硕大花环。我怀抱着篾篓中的小维斯拉,倚着车窗苦苦冥想,该以怎样的方式来表达我内心对于陆小兵的那份深深哀思。那天上午,我一到办公室就向领导告了假,又把必须要做的事情交给了同事,而后便去车站打了张车票直奔南京。歪脖说,告别仪式安排在后天上午举行,活着的同学都得回来捧捧场。我自然没有死,自然是要回去的。歪脖说,陆小兵的父母早已过世,唯一的哥哥陆小文也早和他断绝了来往,所在的工厂五年前就关门了,原先的工友基本联系不上,能为他送行的就剩我们几个老同学,当然还有他女儿陆梅以及贝贝和莉莉。我觉得歪脖对我诉说这些,实在有点多余。我和他是什么情分,他的近况我能不知晓?三十年前,我俩好得如同一对孪生兄弟,一同吃喝,一同玩乐,就是上厕所也形影不离。今天他去了,狗都知道送他几步路,难道我连贝贝和莉莉都不如?!车窗外,一只麻雀扇动着翅膀忽闪而过,美得就像一只燕子。他当年的燕式跳的确很美。我望着远去的麻雀,突然忆及那个燕子翱翔般的夏天。那个夏天的那些下午,我总伸手向我妈要钱。我妈说,讨债鬼你要钱做什么?我说我要跟同学去游泳。我妈心里不想给,可又怕我下河去游泳。我妈从裤兜里摸索半天摸出一毛钱,不无担忧地说,五分钱买门票,五分钱坐汽车,游完泳早点给我死回来。我拿了钱便一溜跑开去,兴奋得两手直拍小屁股。来到游泳池,我花五分钱买了门票;游完泳,我再花五分钱买支奶油冰棒。每回我都是口衔冰棒,头顶裤衩,从太平门到大行宫,迎着流火的骄阳一路开心地走回家。还记得那个夏天,我总跟着陆小兵还有雪头、熟肉、歪脖他们在一起,上午打篮球,下午就去市府机关游泳池。那是全城最好的一家游泳池,设施齐全,池水清澈,平整的马赛克地面光洁得都能照见人影。我们绕过浅水区,来到深水区。一会儿在水中打闹嬉戏,一会儿在池边曝晒太阳。无聊时,就相互比着谁的膀子粗,谁的皮肤黑;再无聊时,就放眼眺望浅水区里的女孩子。有一回,一个身着红泳衣的女娃,独自一人游在深水区,只见她来回穿梭了七八趟,也没上岸歇一会。正当我们惊叹不已时,陆小兵压低嗓门说:这女娃我认得,她家就住“白党营”。我愣着眼睛反问道,这么说,她爸是个国民党?他眯起小眼神秘地说,何止国民党,还是一个高级将领。我们不约而同长嘘一声。她的身材修长结实,泳姿潇洒自如,两臂匀称地划动水面,如同一尾美丽的红鲤鱼。水珠时不时溅落在她的刘海和鬓发上,闪烁出缕缕迷人的光泽。她那黑里透红的脸膛,丰润滚圆的肩胛,就像抹了一层紫色彩釉,耀眼而又夺目。我心想,国民党居然也能生出这么水灵的闺女。我们坐在池边静静观赏,羡慕中涌出无限妒意。当她再次从对面向我们游过来时,雪头不屑地说,有什么了不起,她的皮肤生来就是自然黑。熟肉反驳道,我看不像,好像是涂了一层皮鞋油。歪脖说你们干么呀,人家女娃要漂亮赶时髦,把皮肤晒得黑一点,碍着你们什么事。这时陆小兵站起身来,提了提裤衩说:都别争了,让我去看看,我一看就知道了。说着他朝那女娃一个猛子扎下去,转眼又从那女娃的两腿间钻出来。爬上岸后手掌一抹脸上的水,得意地大笑道:哎呀呀,雪白雪白的。我们都伸长脖颈诧异地问,什么地方雪白雪白?他笑着说:还能是什么地方,两个奶子呗!深水池边高高矗立着十米跳台和五米跳台,这当然是不允许使用的,早被铁丝网封堵了通道。只有一块平伸向水面的木质弹板,称之为一米练习台,可供众人一展身姿。那时陆小兵总爱站在弹板上,向我们炫耀他的燕式跳。他猛踏弹板向上跃去,弹板就将他高高抛起,接着抬头、挺胸、展臂、并腿,犹如一只穿云破雾的凌空紫燕,在午后阳光里划出一道赭褐色弧线,随后“唰”的一声扎入水中,溅起一朵玲珑剔透的水花。每当他在我们喝彩声中洋洋自得地爬上岸来,熟肉总是摇头晃脑奉承一句:狗日的陆小兵,你的燕式跳跳得太美了。而他准会瞪亮小眼故作高深地反击道,你他妈懂个屁!革命的说法,这叫“拥抱世界”。为充分体现他的无私和友爱,他还常把精湛的跳水技艺毫无保留地传授给我们。记得那次,陆小兵让我们在岸边一字排开,反复做着扩胸、压腿、收腹、下腰……然后命令我们站立在颤动的弹板上,照着他的模样往下跳。雪头是学过武术的,自视四肢发达身手矫健,于是打了头炮。雪头双手拍着隆凸的胸肌和腹肌大喝一声“飞起来吧”,张开双臂扑入水中,爬上来时,胸脯红了一大片,八块棱角分明的腹部肌成了八块赤豆糕。歪脖因为脖颈倾斜,方向不正,跳起来时就像横躺着的半爿肉猪,被弹板可劲弹了出去。熟肉算是最英勇最果敢,他朝手心吐了两口唾沫,又加上一段有力的助跑,一团散发卤味的软体就这样腾空而起,旋转一圈,又一屁股坐在水里,裤衩都被水花褪下来了。轮到我时,我两腿发抖。陆小兵一边扶我走上跳板,一边在身后鼓舞着:别慌,听我的,两眼向前,心想丹田,一、二、三——他双手从后面猛地一推,我一头便栽进池中,接连呛了几口水,差点儿没有昏厥过去。尽管后来也曾反复练习过多次,但我总是见水心就发怵。不过我还是由衷敬佩他,他的燕式跳绝对美得无与伦比。如今陆小兵已真的“拥抱世界”了。我想象得出,他站在鼓楼医院五楼病房敞亮的窗台上,腾空跃起,像一只穿云破雾的凌空紫燕,尔后直扑大地,脑瓜摔成八瓣开。这是多么不容易。他不再是十六岁了,而今已是四十六岁,要做出这样高难动作需要多大的信心和勇气。我倚着车窗寻思着,觉得应该给他写本书,他生前也曾向我嘱咐过。我想也许只有这样,才是对他最好的安慰和道别。火车哐啷哐啷地奔跑着,我的思维也在哐啷哐啷地旋转着。我开始设想这本书的布局与结构,语言与意境,甚至都想到了开篇第一句。“是时候了,我要来讲陆小兵的故事。”不行不行,我对自己说,这是马雅可夫斯基《列宁》的首句。“供词:本人系鼓楼医院狂犬病房的居住者。”这也不行,这话充满了君特·格拉斯的语气。“要是我真的疯了,也没什么,我不在乎。”这简直就跟赫索格同出一辙,不行!“这个九月是黑色的,我们最好的同学陆小兵离开了我们。”这句话倒是我自己的,不过口气太像悼词。可你陆小兵是不需要悼词的。一个落魄的红军儿子,下岗工人,养狗专业户,能指望谁来悼念他?况且,他整个儿就活在狗的世界里。卷一:世界是你们的这家伙日后一准是个人物那是一九六八年寒冷的早春。在那个春天,被我们遗忘了足足十八个月的学校大门终又向我们重新启开。清晨,我肩着军挂包,怀揣“复课”通知书,来到了一所名叫“红光”的中学。后来我才知道,这所中学很有特色,在全市教育系统颇具影响,外校的老师和学生对它给予了极高评价:红光红光,校风优良,进去一个,出来一双。报到处就设置在校门口芦席搭成的大字报栏下。我报完到,从密匝匝的人围中钻出来,整整转悠了十来分钟,才在操场边一个背阴的拐角处找到了所在的班级??──二连四排。这间教室糟糕透了,阴暗、潮湿、散发出一股扑鼻的霉气。唯独只有一个优点,就是距离厕所很近。教室里稀稀拉拉坐着七八个人,显得十分冷清。我跨进教室举目扫视一圈,就见中间一排最后那张座位上,陆小兵怀抱吉他,摆着那副盛气凌人不可一世的鸟样。尽管后来他曾坦率地告诉我,那完全是为了不让别人小瞧自己而故意做出的姿态,然在这开学第一天,已使我完全意识到,这家伙日后一准是个人物。当时我只在心里嘀咕一句:你他妈摆什么摆,现在世界上究竟谁怕谁?于是不甘示弱地昂头挺胸摇晃着走了过去,在后排临窗的一张桌旁坐下来。我把头扭向窗外,努力不去看他那副鸟样。我百无聊赖地打量着窗外那片坑坑洼洼的操场,操场上方那片迷迷蒙蒙的天空,想象着天空下面某个农场的某间蚕坊里,妈妈喂养的那些黑褐色蚕苗。上回妈妈来信说,她孵化的蚕纸已经出了壳,只盼桑林快些返青爆叶。此时此刻,我所盼的只是妈妈早些把钱寄来。我的爸爸妈妈远在干校,若不寄钱来,我就没法交学费了。我正这样望着窗外胡思乱想,忽地一支向阳牌香烟从天而降,飞落在我的课桌上。我回头望去,只见陆小兵怀抱吉他仰躺着,正向我抛来火柴。其实,我并不会抽烟,出于礼貌抑或逞强好胜,还是把烟叼在了嘴上。当我把火柴抛回去时,陆小兵的仰姿丝毫没变,只是朝我会意一笑:我叫陆小兵,成贤街的陆小兵。你呢?我叫耿宁。我忙说道,科巷的耿宁。一回生,二回熟嘛!今后还请多多包涵。他说完笑了笑。望着他那对酒窝里荡漾出的充满友善的笑意,我落寞的心底不禁激荡起一层温暖。说真的,我已很久很久没有承接过这样友善的微笑了。教室里的同学渐渐多起来,说话声、嬉笑声、打闹声响成一片。大家似乎着意在用这嘈杂与喧闹庆贺着开学第一天。这时,教室中央有两个男同学正在你推我攘地大声争吵,显然是为了一张新凳子。一个是雪头胡明川,另一个是歪脖傅春生。歪脖说这新凳子是被雪头偷偷换去的,雪头说这新凳子本来就是他坐的。滴屎!打呀──谁打赢了那凳子就他妈是谁的。焦建新突地丢下手中的小人书,从桌肚底下钻出来,两掌拍着屁股起哄道。焦建新虽说发育不良个头矮小胯下没长一根毛,可满头满脑都塞满了鬼点子。“滴屎”一词是他挂在嘴边的口头禅,总是张口一个滴屎,闭口一个滴屎,无论是好是坏,统统一律滴屎。譬如他不爱看排长王美凤,就说人家“丑得滴屎”;又如他喜欢酒酿元宵,就说那玩意儿“好吃得滴屎”。在后来的日子里,我渐渐察觉到,其实焦建新他自己最滴屎。这会儿焦建新正冲着雪头歪脖手舞足蹈地煽动着,一副唯恐天下不乱的架势:打呀──滴屎!正当雪头与歪脖两人捋袖搓拳剑拔弩张要动真格时,忽然听见陆小兵在后面发话了。你们他妈的干什么你们?!他冷冷地干喝一声,不就是一张凳子吗?犯得着这样动手动脚伤了和气?教室里顿时安静下来,他俩立刻愣住,扭过头来望着陆小兵那一脸气派,又相互看了看,话语当即柔和了。歪脖一脸委屈地诉说:是这样的,我刚刚上了趟厕所,回来凳子就到了他的屁股底下,你说气人不气人。雪头仍在强词夺理着:我一进教室就坐着这张凳子,不信你问大家,屁股挪都没挪过。陆小兵说算啦算啦,都他妈来自五湖四海的,能分到一个排里,这就是缘分。还计较个什么凳子,要拿你们就把我这张拿去吧。见他那副鸟样,谁敢过去拿他的凳子。歪脖首先软下来,蔫蔫地对雪头说道,兄弟,看在同学一场的分上,这凳子从今往后就归你。雪头旋即将凳子推让给歪脖,为自己找个台阶下。雪头说:你早这样,这凳子我也早就让你了。雪头挥舞着带有武术动作的手臂说:听你这话我心里舒畅,够味,我也不是一个不上路的人。我当时坐在一旁,自始至终观注着这幕闹剧。在这期间陆小兵一直高跷腿,头倚墙,仰躺在那里,两手轻抚着琴弦,一动不动,仿佛像个将军似的,寥寥数语,便平息了一场战争。我突然再次意识到,你这家伙不仅是个人物,而且是个领袖人物。这是课堂,不是你家铃声响过,张佩茹老师走进教室来。张老师立在讲台前,手握一本红宝书。她运了运气,憔悴的脸上努力挤出些许笑容,顿时就给人一种春风荡漾的感觉。张老师说,同学们,你们好。我叫张佩茹……这时教室里忽地发出一阵窃笑。我印象中,那会儿陆小兵坐在后面笑得最凶。张老师口中落了几颗牙,因此说话漏风且嘴巴有点瘪。她每说一句话,嘴巴就瘪一下。开头几天,她一说话大家就发笑。后来日子长了,大家得知她那牙齿是挨批斗时被人打落的,就产生了些许怜悯,加之大家也已渐渐习惯了她的说话方式。这会儿张老师自己不知道,听到笑声,她浑身上下看了看,感到有点莫名奇妙。继而她尴尬地撸了撸额上那绺灰白头发,清了清嗓子,然后重新振奋起精神说,同学们,现在祖国山河一片红,教育形势无限好,是大好,不是小好,因此学校的大门又为你们敞开了。同学们,毛主席教导我们说,世界是你们的,也是我们的,但是归根结底是你们的……正说到这里,教室里又是一片哄堂大笑。这次不是张老师瘪嘴的缘故,而是熟肉放了个响屁。事后熟肉告诉我,说是前一天他妈那些变质的卤肉没卖掉,晚上他便多吃了几块,没想到第二天凌晨就闹肚子。熟肉说,当时他吓得尿都快要尿出来。他之所以不敢承认,是因为他被张老师渐渐圆瞪的眼珠骇住了。徐桂香率先用左手捏住鼻子,右手夸张地上下扇动着,好像挺讲卫生的。其实熟肉那个响屁一点都不臭。随后女同学个个学着她样子,红嫩的小手上下扇,整个教室陡然冷却了三四度。熟肉也急忙扬起自己的手,不停地扇着自己鼻子,两只鼠眼还滴溜溜地左寻右找。很显然,他是在声东击西,掩人耳目。此刻张老师一脸严肃,怒目圆瞪,两块玻璃杯底般的眼镜片,在日光灯下一闪一闪的。她环视着整个教室,欲说无语。倒是坐在讲台前的焦建新,反转身来,狗仗人势地大嚷道:谁?是谁?他妈的──滴屎!这时张老师满心怒气正没处发,就看见陆小兵高跷在桌上的那双脚。张老师用手扶了扶鼻梁上厚重的玻璃杯底,很文雅地怒斥道:陆小兵,你给我把脚放下来。陆小兵眯起小眼装作没听见,抑或根本没听见,一如先前那般仰躺着。张老师快步走过来,对着他又说了遍:这是课堂,不是你家,就是你家你也不能把脚放在桌子上。说真的,陆小兵要是把脚放下来,也就没事了。自然,他若是放下脚,他也就不是陆小兵。听到张老师的指责后,陆小兵仍旧嬉皮笑脸着,两脚越发绷得笔笔直。我腿痛。他说。腿痛你也得放下来。我有关节炎……有关节炎你也得放下来。张老师越说态度越和蔼,后来简直是在恳求他。听话,把脚放下来。这吉他今后也不要再带到学校来,好吗?不好!陆小兵故意嗲声嗲气地回了句。课堂里又爆出一阵哄笑声。正当他俩这样你来我去地对峙着时,我突然瞥见窗子外,工宣队邱宝柱正向这边踱过来。我立马感到势态不妙,想着陆小兵先前投来的那个温暖的笑,总觉得自己应当有所回报,于是急忙举起手来说:张老师,屁是我放的。不是你放的,我知道。张老师说,响声是在前面的。真的,是我放的。我再次强调着。现在不是什么屁不屁,张老师说,现在关键是要把脚给放下来。此刻邱宝柱已走进教室,并径直走到了陆小兵跟前。他二话没说,猛地推开即将哭出来的张老师,一把揪住陆小兵的肥大耳朵,就朝教室外面拖。只听得他“呵哟”一声,人便腾地跳将起来,像只母狗似的悬在半空。他一手抱着吉他,一手拉住桌角,扭动着身体不停挣扎,嘴里还骂骂咧咧着:我操你妈的疤头,我操──你操!奶奶的,我让你操!邱宝柱提着陆小兵的耳朵,一边狠劲往外拽,一边大声咆哮道。至此为止,开学第一天他所精心设计蓄意营造的那副盛气凌人不可一世的傲岸形象,就这样被邱宝柱轻而易举不堪一击地随手涂改了。女娃的手心不能让男娃摸三月的一个晌午,天气贼冷贼冷。凛冽的春风犹如刀子一般,刮得脸蛋生痛。下课后,我们男同学像往常一样倚靠在礼堂南墙,袖着双手晒太阳,偷空还把眼睛瞪得溜圆,观望着操场边上那群女生踢毽子。陆小兵紧挨着孙卫东,伸手从他口袋里摸出一支烟。那烟足有一尺长,叼在嘴上简直就是一杆枪。那是还没剪截过的毛坯烟,是孙卫东从烟厂捞来的战利品。孙卫东爸爸在烟厂担任革委会主任,每天放学后,陆小兵总让他去厂里转一圈,从流水线上偷偷抓一把藏在衣袖里,第二天再分撒给我们大家抽。陆小兵倚着南墙点上烟,每抽一口,就把捏烟的手迅速藏在屁股后面。不一会儿,熟肉走过来,忽地从他屁股后面夺走了烟。他便笑笑,再从孙卫东口袋里摸一支,再点上。接着雪头走过来,又从他屁股后面夺去了。大家就这样百无聊赖地抽着烟,嘻嘻哈哈取闹玩笑着,时不时还扭动着脑袋东看西看,生怕被工宣队给发现了。学校里明文规定不许抽烟,发现三次就要给予记过处分。可陆小兵一向满不在乎,带领我们背着人群偷偷摸摸抽。大家知道,只要不过于明目张胆,就不会有事。一是女同学不会管,二是张老师管不了。有一回陆小兵抽烟被张老师当场发现,张老师上前要夺烟,他便撒腿绕着操场跑,张老师就跟在后面追。最后他跑进厕所里,张老师追到门口住了脚。她弯腰捧肚喘了好一会儿,想想还是气不过,便给自己壮着胆子说:陆小兵,你以为你躲在这里面,我就不敢进去了?告诉你吧,我儿子都比你大三岁!说完她便一脚踹进了男厕所。那天晌午陆小兵抽着烟,眯着眼,瞅着大傻沈贵田的脸,没事找事地取笑道,你看什么呀你,两只眼睛都快拔不出来了!逗得大家发出一阵笑。沈贵田正全神贯注瞅着操场边上的女同学,听到这话,猛地回过神来,羞红着脸庞说,我看她们踢毽子,没一个踢得比我好。孙卫东跟着说了句:那你就过去跟她们比比吧!接着大家又是一阵笑。陆小兵把沈贵田叫作大傻,不为别的,就因为他有点“二百五”。说来也是,别看他仪表堂堂,有鼻子有眼,可说话办事,总带着那么一股女人味。平时他很少与男同学交往,老是爱往女同学堆里挤。即使女同学围在一起打毛线、钩花边,他也能挨过去议论几句,还恬不知耻地高谈阔论,比如将劳保手套拆了再织成线袜的种种方式。若是问他怎么知道的,他便提起裤筒让你看他脚上的袜子,并且说,我妈就是这么织的。说实话,最初我和大家一样,也很不要看大傻。后来在玄武湖发生的那件事,竟使我和他成了好朋友。这时邱宝柱也立在操场边,正与几个女生打得火热。只见他眉飞色舞,兴高采烈,一脸葵花向太阳。他左手握住王美凤的手,右手握着姜莉的手,翻弄着她们的手掌心,看来看去,也不知他在看什么。千万别以为他是在给她们看手相,那会儿与女孩子粘粘乎乎拉拉扯扯,还没时兴这一套。噫──骚得滴屎!焦建新突地叫起来,快看快看,疤头在摸人家女娃的手。我他妈一直都在盯着哩。陆小兵深深吐了个烟圈说,我数过了,这几分钟他就摸过七双手。自从开学那天被疤头揪过耳朵后,他就把疤头给恨出一个洞,总想找机会报复一下,一吐心中的闷气。你们猜猜看,疤头会不会去摸金丽丽的手。这会儿熟肉嘴角溢着三尺口水,傻笑着,两眼直愣愣地盯着金丽丽。金丽丽刚从厕所出来,正朝那群女生走去。绝对不会!我敢发誓,金丽丽绝对不会给他摸。雪头脖梗憋足了劲,醋意十足地说。陆小兵也屏气静声,两眼直直地盯着金丽丽。我很清楚,此刻他心里虚得很,他怕金丽丽给疤头摸,也容不得疤头摸。他对金丽丽早存有了那么一点单相思。金丽丽可是排里的一枝花,男同学都比较喜欢她。况且,她还是全排唯一的一名学校“毛泽东思想文艺宣传队”队员。虽说她在宣传队里,专门从事群体舞,用今天的话讲,就是专给那些歌星影星伴伴舞。然而她往台上一站,毕竟也很光彩夺目。打了胭脂描过眉的两只眸子,愈发清灵透澈,炯炯有神;穿着彩裙的臃肿身段,也由此变得鱼一样轻盈苗条;真可谓是睁眼闭眼含情脉脉,一招一式楚楚动人,妩媚得简直让人不忍目睹。这会儿金丽丽已经走到邱宝柱那里,邱宝柱果真伸长臂膀想要去握她的手。金丽丽迅速将手藏在身后,接着冲他莞尔一笑,一摆胸脯一甩头,随即绕过邱宝柱径直走向教室。直到这时,雪头才嘘嘘吁吁吐出一口气。熟肉惊奇地说,疤头居然没摸着。孙卫东跟着说,金丽丽的手怎会让人碰?又不是王婆那双冻疮手,凭他疤头随心所欲地来回摸。哼,谁要敢动她一根手指头,我他妈非扒了谁的皮!陆小兵满脸自信一副旗开得胜的样子,两指一弹,将烟屁股弹出几丈远,然后拍打着雪头的肩膀笑着说,走,上课去。那天放学后,陆小兵三步两步追上走在前面的姜莉。他问道:课间休息时,疤头握着你和王婆的手,他在看什么?他说他要检查检查我们的手,看看卫生不卫生。小同学姜莉天真地说,他夸奖我的手要比王美凤的卫生些,因为我刚剪过手指甲。他有没有摸过你的手掌心?陆小兵仍旧不怀好意地追问着。摸了,都摸了。姜莉说,他说我们掌上没老茧花,说明劳动锻炼还不够。他还让我们看了他的手,糙糙的手掌上,都是老茧花,焦黄焦黄的,个个都比铜钿厚。这时陆小兵一本正经地对她说:哎呀呀,你不知道吗?女娃的手心不能让男娃摸,一摸就会怀孕的。听他这么一说,姜莉吓得当场就哭了。整个就是一个瞎子有那么一段时日,我几乎天天放学后都去陆小兵家。我俩一同完成作业,尔后一同学习弹吉他。实际上,往往是我先做完作业给他抄一遍,他抄完作业再教我弹吉他。虽说陆小兵学习成绩平平,却弹得一手好吉他,且能自弹自唱。他常把吉他抱在怀里弹西班牙式,偶尔也用音棒弹夏威夷式。在我看来,他的五根手指就像五只云雀,一忽而如羽翼飘飞般地轮翻滚动,一忽而似小鸡啄米般地上下起伏,所有美妙的音符,动听的旋律,就犹如高山流水平地涌泉一样从他指缝间潺潺淌出。他弹唱的全是些外国名曲,我长了这么大,还是头一回听到过,诸如《星星索》、《划船曲》、《鸽子》、《骊歌》什么的。他说,这些都是举世闻名千古不朽的世界十大著名歌曲。我听后不由得哑声屏息,眼睛为之一愣一愣。他说,他的弹唱技艺是跟一位马来西亚华侨学来的。我听后更是一阵心惊肉跳,毛骨悚然。要知道,在当时和华侨接触,不啻是在叛国投敌的道路上,与特务并行,跟罪恶结交。也许正是由于这一缘故,我始终没能学会弹吉他,只学会了几首世界名曲,以及什么《灯光》、《小路》、《山楂树》。当然,这也是在紧闭门窗,拧暗灯光,于一种偷偷摸摸慌慌张张类似窃贼般的心态中跟着陆小兵学会的。直到今天我才深深体味到,这些歌曲对于我委委琐琐地混迹在时下这个搔首弄姿装腔作态的世界上,意义多么重要。我知道,自己如今之所以还能斗胆地站立在镭射卡拉OK前,无羞无耻地吼上一两句五十年代家喻户晓的苏联歌曲以充高雅,全得归功于陆小兵对我的启蒙教育。在那个年代,他无疑是我的一位热心的音乐教师,且无需缴纳学费。一天晚上,我去陆小兵家取书。前几天,我曾将一本名叫《复活》的外国小说书丢在了他家桌子上,那是我从邻居毛头那里借来的。而毛头说,这书是他哥哥从学校贴了封条的图书室里悄悄偷来的,丢了怕会出事情。刚跨进院门,我就看见他怀抱吉他,独自一人呆呆倚坐在院子中央的核桃树下,目光痴痴迷迷,抛向空中那半轮新月,口中哀哀地吟唱着托赛里的那首《小夜曲》──往日的爱情已经永远消逝,幸福的回忆像梦一样留在我心里。她的笑容和美丽的眼睛,带给我幸福并照亮我青春的生命……琴声缠绵悱恻,歌声如泣如诉,于微寒的晚风中缓缓流淌,在冷洁的月华间悠悠飘荡,整个院落沉浸在一派悲怆、凄惶的氤氲中。我从来还没见过他把一首歌曲弹唱得这么低缓哀婉,这么伤感绝望,好像他爸爸死了一样。我在门口静静站了十分钟,默默听了十分钟。琴声停了。我走了过去,在他身旁坐下。怎么了?我问,外面多凉,还不进屋去?他一语不发,只是仰面望着天上的月亮。夜露渐渐打湿了我们肩头,我发现他身子在微微颤栗,眼眶里闪动着泪光。沉默良久,他兀地自言自语骂道,妈的,瞎子,整个就是一个瞎子!我感到莫名奇妙,心想,他八成是陷入爱情了。瞎子!他忿忿地说着,没想到她居然会喜欢雪头。一听这话,我便猜到他是在咒骂金丽丽。而我依旧明知故问道,谁是瞎子?瞎子就是瞎子!他朝我吼着,像头沮丧的狗。妈的雪头,我让他去试探一下,他竟然把她给钩走了。望着他一脸痛苦状,我心里在说,你他妈才是瞎子呢。金丽丽与雪头相好,我早有所察觉。自从金丽丽被选入宣传队,雪头就已对她爱慕不已。雪头的座位紧挨着金丽丽后面,上课时,尽管雪头看不见她那清眸流波,却能看见她的一根乌黑发亮的大辫子。辫梢上还扎了只黄色蝴蝶结,一晃一晃很诱人。一次金丽丽的辫子蹦跳到雪头的桌面上,雪头情不自禁地捧起来,边把玩边观赏。下课后,当别的女生把这事告诉金丽丽,金丽丽却眨巴着眼睛,不屑一顾地说上一句:下流坯!我最不要看这种人。后来上课时,金丽丽常常摇头晃脑,有意无意地让辫子蹦跳到雪头桌面上,显然他俩早已心有灵犀、意会多时了。这事班里许多同学都清楚,唯独陆小兵一点不知道。直到那夜分手时,陆小兵才吞吞吐吐将实情告诉我。他说他虽然有点死皮赖脸,可对金丽丽一直由衷充满好感,只是她一点也不领情。他曾想方设法给她塞过两回纸条,约她晚上去看电影。但她两回都把他晾在了胜利电影院大门口,让他喝足了西北风。他无法忍受,也不甘罢休,决定让雪头帮他去试试。陆小兵说下午放学后,他吩咐雪头,大步流星地追赶上走在前面的金丽丽,自己跟踪其后观察动静。忽地,雪头将一张纸条塞进金丽丽衣袋,迅及飘离而去。没想到,这动作被一旁的王美凤看见了。王美凤匆匆走过来,问道,他把什么塞进了你口袋?什么?金丽丽若无其事地眨眨眼,手伸进衣袋摸了摸,摸出那张纸条来,随即就递给了王美凤。晚上六点半,胜利电影院门口见,《宁死不屈》。王美凤打开纸条读了一遍,惊讶不已地说,他是约你看电影呢。金丽丽一把夺过纸条,撕得粉碎,接着不屑一顾地说,下流坯!我最不要看这种人。可等到晚上,花枝招展的金丽丽,竟十分准时地来到了电影院。雪头一见,喜出望外地迎了上去。而远远躲在大树背后佯装撒尿实为观望的陆小兵,此时此刻,伤心得直想哭。他扭头一路猛跑冲回家,抱起吉他,就绝望无比地坐在了核桃树下,像只没能得到肉骨头而忿忿不平的沮丧的狗。不过我发现,待到第二天早上,他似乎已经摆脱痛苦,彻底振作起来。打这以后,陆小兵就对金丽丽死了心,并开始称呼她“瞎子”。而一见到雪头,又不无善意地取笑道:妈妈的,到底还是你可爱,别看你一头白毛,人家女娃就是喜欢你。最后的一脸微笑当时,除了我和雪头、歪脖等少数几个哥们,大多数同学并不知道陆小兵能弹一手好吉他。五一节前夕,学校要开庆祝会,红卫兵团通知每个排至少得出两个节目。这一偶然机会,竟使这家伙得以崭露头角脱颖而出,在全校师生面前出尽了风头,并让大家老是怀想着他那最后的一脸微笑。眼看临近五一,可排里的节目还没着落。那天张老师一进教室,便搓着手问王美凤,排里节目设想得怎么样。王美凤一板一眼汇报说,我们排里女同学嗓门都不好,跳舞也就是金丽丽有点基本功。针对这种情况,我认为搞个女生大合唱,再安排金丽丽独跳一个《金珠玛米哑嘟嘟》。张老师一听直摇头,瘪着嘴巴反驳道,校红卫兵团已经有了个百人大合唱,我们再搞就没味了。另外,一个独舞太单调,最好是领舞加群舞,这样气氛就出来了。这时雪头突然叫起来:张老师,你太偏心。为什么跳舞唱歌就非得女同学,难道男同学就不会演节目?!雪头样板戏唱得特别棒,很想在金丽丽面前露一手,可就是开不了这个口。那好呀,你们男生会演什么,不妨讲给大家听听。张老师目光透过玻璃杯底征询着。我提议──歪脖接着站起来,梗着脖颈说:我提议男同学也出两个节目。一个是胡明川的京剧清唱,一个是陆小兵的吉他弹唱。我们男生要和女生比试比试,看看谁的节目好,谁就代表排里去演出。好——刹那间全班男同学都热烈鼓起了掌。小不点焦建新跳得最高,他满嘴“滴屎”着,兴奋得两掌击打着自己橄榄似的小屁股,并在上面打出了抑扬顿挫的鼓点节拍,就好像是在表演“亚非拉人民一定要解放”。安静,安静!张老师使劲地挥舞着双手,让大家安静。接着她说,你们中午准备一下,下午先表演给我看看,我希望男同学也能拿出好节目。中午时分,我们几个都聚集到陆小兵家,大伙出谋划策,为他和雪头设计着节目。陆小兵当时极其自信地说,我就弹那首《北京有个金太阳》,再把各路指法、几种和弦揉进去,到时候往台上一站,准把台下给镇住啦。说完他便独自进屋去练琴。进屋前,他还提醒大伙说:你们别管我,重点帮帮雪头吧。歪脖说,雪头,你就唱郭建光那段朝霞映在阳澄湖上吧。熟肉急忙挥动着粗短的臂膀,说不行不行,那段太长,没有伴奏绝对出不了效果。还是唱李玉和临行喝妈一碗酒。孙卫东说,这段显得特悲壮。雪头立马昂首挺胸,一副就义模样,说那好吧,那我就唱这段。上场时我再打着旋子,或者翻着小翻。焦建新说滴屎,千万别这样,这样显得太不严肃庄重了。大家又来征询我。我向雪头建议道,其实怎样上场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开头和结尾。开头那句谢谢妈,以及结尾那个喝酒动作。于是整个中午,雪头就站在陆小兵家院子中央的核桃树下,做着端碗的姿式,嘴里反复念叨着:妈,有你这碗酒垫底,什么样的酒我都能对付!那天下午,张老师和全班同学一起审视了男女生的节目,大家举手表决,一致认为陆小兵的吉他弹唱《北京有个金太阳》最好,其次是胡明川的京戏清唱,最后才是金丽丽她们那个《金珠玛米哑嘟嘟》。金丽丽一脸委屈,老在埋怨群舞中的戴娥没跳好。金丽丽皱起眉头撇着嘴:我说戴娥,你是怎么跳的?教了你多少遍,还是跳不出来?就那么一个献哈达的动作,都被你弄成白鹅拍水了。张老师与王美凤商量了一下,最后宣布女同学的舞蹈为第一个节目,第二个是京剧清唱,陆小兵的吉他弹唱只能作为替补。张老师解释说,先上舞蹈完全是为了烘托气氛,尔后京剧清唱才是真正体现我们排的演艺水准。当然,陆小兵也得做好充分准备,万一有个意外,也好及时顶上去。张老师还建议他把《北京有个金太阳》改换成《世界是你们的》。张老师说,这首语录歌对于我们青少年,很有针对性,演唱起来也很有力量。后来我听说,其实当时张老师心里很想上陆小兵的节目。只是王美凤说他老是违反校规校纪,屡教不改,昨天他还在早读课时,爬窗外出去买油条吃,被工宣队抓住狠克了一顿,写了三份检查才算了事。王美凤说若让他上台,肯定对我们排的形象有所损害。张老师虽然很为他惋惜,但又觉着王美凤说得确有道理。本来陆小兵已是满心激动,一腔欢喜,那潜在的表现欲如同浇了油的烈火已被燃烧得蓬蓬旺旺。但听张老师这么一说,整个情绪顿时枯萎下来。他突然感到自己被张老师耍骗了,什么准备、顶替,明明是把他的节目给刷掉了。妈的,有什么了不起?你请老子演,老子还不想演哩!陆小兵当时冲着张老师和全排,愤怒地骂了这么一句,接着抱起吉他,猪似的嗷嗷着一头冲出教室。谁也没能想到,待到正式演出那一天,金丽丽突然手捧小腹直喊肚子痛。张老师急得两脚像踩三轮车,上下来回跺。她问道:哪儿痛?金丽丽两腮涨得通红,羞羞答答不肯说。她又问道:能不能坚持几分钟?金丽丽伤心得一下子哭出来,眼泪唰唰地往下流:我不能领舞了,不能劈叉大跳了,也不能倒踢紫金冠了……张老师这回已猜出,八成是来例假了。她两手拍打着自己大腿,瘪着嘴巴一个劲地叨叨:要命呀,要命,女娃就是事情多。张老师立马找到陆小兵,让他赶快回家拿吉他。等陆小兵返回学校时,演出已经开始了。张老师急忙把他领到后台做准备。用焦建新的话说,张老师自己紧张得滴屎,却不住地嘱咐他不要慌,不要紧张,就弹唱那首《世界是你们的》。轮到陆小兵正式上场时,我们看见张老师人已紧张得站立不住。她两手扪胸,瘪嘴屏气,倚靠在后台一角,眼睛直溜溜地盯着舞台上。我们猜想,陆小兵唱了些什么,张老师大概一句也没听见,只听见她自己胸膛里面那颗心脏在怦怦蹦跳。直到全场爆响雷鸣般的掌声后,她才深深吐出一口气,两颗泪花旋即就怒放在眼眶里。陆小兵做梦也没想到,自己第一次登台,效果竟会这么好。琴声一停,整个人就被掌声包围了。在张老师的鼓舞下,他又弹唱了一曲《北京有个金太阳》。唱完后,人就再也下不了场。台下的全校师生此起彼伏呼喊着,再来一个,再来一个。他那时站在台上,激动不已地望着张老师。张老师兴奋地向他频频挥手示意,瘪着嘴巴大声说道:大家要你唱,那你就随便再唱一个吧。听到这话,陆小兵得意地用手捋了捋贼亮的头发,重新抱起吉他,微笑着向台下深鞠一躬。然后挺直腰,昂起头,想都没想,随口就弹唱了起来:人们说你就要离开村庄,我们将怀念你的微笑……正当他声情并茂如痴如醉地唱到“微笑”一词时,邱宝柱已一个箭步冲上舞台,双手攥住他的衣领,连拉带拽就把他拖将下来。邱宝柱两眼圆瞪呵斥道,你他妈唱什么你?!刹那间,全场一片喧哗骚动,同学们不知道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情。大家只在交头接耳,议论着刚才的演出,回味着陆小兵最后留给他们的那一脸微笑。陆小兵第二次登台,同学们看到的完全是一副哭丧相。那是在一个多星期后,区“文攻武卫”指挥部在学校举行了行事犯罪批斗大会。他作为“宣扬封资修思想”、“弹唱黄色歌曲”、“破坏教育革命”的学生典型,也被揪到台上陪斗。那天,他立在台上耷拉着手臂,低垂着头,豆大的汗珠滚淌过脸颊,又被初夏的烈日舔干了。台下一片肃穆,只有一只红头苍蝇在人们头顶嗡嗡盘旋着。我听见身后三连的两个女生在小声谈论着。喂,这家伙吉他弹得真不错唉!一个说。另一个接着说,什么时候把这狗日的悄悄找来,让他再给我们唱唱那支歌。我当时不无担忧地望着台上的陆小兵,心话,还唱呢?都他妈成了这副鸟样了。非得把王婆拉下马期中考试过后,各排都要重新选排长。原先的排长王美凤是红卫兵团临时指定的,为的是开学初期能够顺利地开展连排工作。张老师已经做了布置,让同学们回去好好想一想,争取选出一位大家拥戴信赖的新排长。那天放学后陆小兵把我们几个难兄难弟全都召集到他家。他拿出一毛九分一包的向阳牌香烟,撒了一圈,然后骂骂咧咧地说道,他妈的王婆,绝对不能再当排长了,再当下去,我们谁也没法活。孙卫东天生就是个马屁精,他点上烟,瞅着陆小兵的脸色说,那是的。她整天只会两件事,除了向疤头打小报告,剩下的就是哭鼻子。你们说,她还会什么?滴屎!焦建新跟着说,那天自修课,我躲在桌肚底下看小人书,碍她什么事?她却跑去汇报。回来后我问她为什么要搞小动作,她倒哭了起来。她以为把眼睛哭得红彤彤的,人家就会害怕她。我一看见她那双兔儿眼,心里就窝火。雪头吐了一个烟圈,又摆出副李玉和即将奔赴刑场的架势:若不是她王婆汇报,疤头根本别想摸着金丽丽的手。前几天疤头找金丽丽谈话,调查我俩看电影的事。问了半天,怎么样?金丽丽什么也没说,只说了一句——下流坯,我最不要看这种人!其实金丽丽是在说,她最不要看的是王婆。这次我们得夺权,得选个男生当排长。熟肉跳将起来:我看就选陆小兵。我是绝对不行的。陆小兵连忙摆手说道,不是说我不想当,只是我根本当不上。上次我当着疤头的面,说他老是摸人家女娃的手。他便一直怀恨在心,利用“五一”演出,把我弄了个记过处分。现在即使大家选我,他妈的工宣队也不会批准。我提议,大家还是选耿宁。陆小兵,你要打要擂只管来,别用这箍来勒我,我可受不了。我那时确实不想当这排长,再说我也没那能耐。我将烟屁股朝他弹了过去,然后拉过孙卫东说,我看还是推选孙卫东。奶奶的,你们别提我,我给你们叩头了。孙卫东摇着肥头遗憾地说,有关我到厂里偷烟的事,疤头已报告了我老爹。好在老爹当着他的面,抽了我两个耳刮子,又送他一条雪峰烟,这事上星期刚了结。这时,陆小兵用手指着我鼻梁嚷道,你他妈的耿宁,一是学习成绩好,二是张老师喜欢你,三是跟咱们心贴心,哥们不选你,你说还选谁?他这样一咋呼,大伙立马异口同声地跟着嚷:就是嘛!你耿宁要是不当这排长,就他妈不够哥们了。要是我们当时听从歪脖的话,我也不会出那洋相。歪脖不无担忧地提醒我们,说在他看来这事有点玄。歪脖说:以我看邱疤头和张老师的意思,还是想让王婆继续当。可雪头自己为了报私仇,当即拍着胸脯说:那不怕,我有办法。只要耿宁能当选,我什么事都能做出来。熟肉也不甘示弱地跟着说:明天我就到排里放点风,先给王婆一点颜色看。熟肉说,想法再多拉些女同学。就这样,整个下午在陆小兵的唆使下,大家七嘴八舌谋划了几种方案,拟定了几条对策。临别前他又撒了一圈烟,接着伸出拳头郑重地说,大家就照刚才说的办,非得把王婆拉下马。从今往后,排里谁要敢不支持耿宁,我们哥们就撕了他!第二天下午老师不在,老师每天下午都得集中起来政治学习,这是校工宣队决定的。尤其像张老师这类屁股上面有屎的人,更要表现出点积极性。张老师为人宽厚,心地善良,用焦建新的话说──可爱得滴屎!只可惜她丈夫原先是个国民党连长,因此在学校腰杆总是硬不起来。同学们留在教室里也得学,就由王美凤组织大家读报纸。此刻王美凤手捧报纸,口中念念有词,样子很从容地坐在讲台上,讲台下面一片乱云飞渡。男同学三五成群海阔天空地侃大山,女同学低头不语飞针走线地织毛衣。王美凤抬手努力竖起报纸,遮住面孔,装出什么也没看见。王美凤心里明白,现在是老虎不在猴子称了大王。当然这大王不是她王美凤。她只是在读报纸,而且只是读给自己听。她边读边往门外瞅,两汪悬泪的眼睛,盼能早点儿瞄见邱宝柱的身影。她知道,只要邱宝柱一出现,哪怕只在窗口晃几晃,教室里的情形也就会完全不一样。这时候,陆小兵在后面干咳一声,又拿眼睛瞟了瞟熟肉。我心里清楚,“抢班夺权”的攻击战,已经正式打响了。熟肉前面坐着徐桂香和戴娥,她俩正在聚精会神地钩着花边。熟肉知道,徐桂香与王婆有矛盾,于是就撅起屁股,伸长头颈。当他刚刚把嘴巴凑过去,就听得徐桂香捂着鼻子埋怨道:你干吗你,把人家衣领都蹭脏了。有趣死了!一头的卤肉味。戴娥跟着补了句。熟肉说:嗳,你们知道吗,王婆是怎么当上排长的?一听这话,徐桂香和戴娥如同发现了新大陆,眼珠顿时贼亮贼亮,耳朵竖得就跟驴子似的。告诉你们吧,本来排长不是王婆。熟肉说,是王婆自己三番五次跑去找疤头,作了自我介绍。说她在小学当班长时,如何如何得到同学爱戴,又如何如何受到老师赞扬。真的呀?异怪!……而且每每说到要害处,她就会当着疤头的面,流下串串委屈的泪珠,样子十分感人哩。呵哟喂,肉麻!……遇到这种时候,疤头自然也会安慰她,先是拍拍她的肩,然后捏捏她的手,你们说,她能不幸福得一塌糊涂吗?!不要脸,恶心!……熟肉说得满脸表情,唾沫四溅;她俩听得眉飞色舞,大呼小叫,还不时拿眼睛斜乜着台上的王美凤,夸张地捂着小嘴可劲笑。这个消息就像接力棒似的,很快从徐桂香和戴娥嘴里向四周的女生扩散开去。加上陆小兵和焦建新、孙卫东他们不断地煽风点火,不一会儿,整个教室就沉浸在一片恶心、异怪、肉麻、滴屎的惊叹声中。王美凤不得不放下报纸,两眼红红地望着讲台下,请求大家不要大声讲话。她不知道,此刻自己已经成了众矢之的。她一脸正色地说道:你们再这样,我可要汇报工宣队了。雪头这时兀地站起来。雪头说:你去汇报好了,最好把你自己的事也一同汇报汇报。我有什么事?你说。王美凤理直气壮地盯着他。雪头问:你真想要我说吗?说吧!焦建新叫道,有什么滴屎的秘密,不能说给大家听听!那好。雪头说,王婆你还记得上小学的时候,有一回你在厕所里捡到一毛钱,没交公,被丢失者当场告发了,老师气得差点儿没剥了你的皮。雪头和王美凤是小学同班同学,大家听他这么一说,不由得发出阵阵嘘吁。王美凤当即摔了报纸,双手捂脸,大哭着奔跑出教室。那个下午我一直低埋着头,心虚脑热,面红耳赤,闷声不响地坐在自己位子上。教室里发生的这一切,虽说我没参与,可又怎能说与我无关呢?我第一次感觉到自己是这样地虚伪、可恶、无耻和卑鄙。王美凤那天大哭了一场,接着就病倒七天。在这七天里,我已被大家推选为排长。当时邱宝柱坚决不同意,他说我与陆小兵还有雪头、熟肉他们纯属一丘之貉,穿一条裤子还嫌肥。可张老师却深谋远虑地说:这样也好,这样也好,这样或许可以“以恶治恶”、“以毒攻毒”,不妨试试。说这话时,她那一双藏在玻璃杯底后面的眼睛中闪烁着缕缕狡黠与智慧。自从我走马上任后,在陆小兵和雪头、熟肉、孙卫东几人的辅佐之下,排里的作风纪律好得出人意料。我像是个司令,他们如同宪兵,倘若谁敢对我有个“不”字,放学后必将遭到辱骂加拳脚。半个多月来,全排无一人迟到早退,上课无一人说话或睡觉,课堂作业认真做,家庭作业按时交,简直就是“天下大乱”达到了“天下大治”。那几日,邱宝柱惊喜得两只鼠眼一眯一眯的,额上的疮疤整个放红光。他想,还是张老师有谋略,臭老九就是鬼点子多。为了一鼓士气,乘胜追击,不断扩大教育革命的胜利果实,当然也是为给他自己的功劳簿上增添几分颜色,邱宝柱决定,组织全营在四排召开课堂纪律现场会。现场会开得很成功,邱宝柱和张老师极为满意。那天,张老师从校革委会主任手中接过优胜锦旗时,两腮绯红,热泪盈眶,激动得都差点背过气。她瘪着嘴巴代表全排向红卫兵团宣读了一份题为“继续革命,再立新功”的决心书,结尾一句,依旧是她最爱念叨、最爱引用、且对我们最具针对性的那段语录:世界是你们的……说真的,那天我也很开心,虽然脸上摆出一副谦虚谨慎不骄不躁状,可心里着实感到几分洋洋自得。为了感激众弟兄和全排同学的鼎力相助,中午放学时,我自作主张地宣布,下午放假半天,全排集体去游玄武湖。准确地说,这是陆小兵他狗日的早就给我策划好的。两天前他就说,开完现场会,必须找个地方乐一乐,放松放松,这些日子可把哥们几个给整苦了。雪头、熟肉他们都跟着大呼小叫地齐声赞同。我当时只得拍着胸脯向他们承诺,我说我有今天,还不是全靠大伙抬着混,若不让大伙乐一乐,我他妈还算是人?!记得那天下午,我让女同学从解放门买票进了湖。自己和陆小兵领着男同学从鸡鸣寺后面的山坡上,爬城墙进的湖。我们手攀砖缝,脚踩藤葛,英勇无畏地翻越了那座举世闻名的明代古城墙。随后,我们又脱了衣裤,纷纷跳入城墙下面那片湖水中。这时陆小兵指着二百米开外的一座湖中小岛,对大伙高声喊道:有种的,跟我来!话毕,他便率先游向小岛。接着我和雪头、熟肉、歪脖、孙卫东个个不甘示弱,嗷嗷叫着奋力游向湖心。而女人气十足的大傻,忸怩了半天,依旧不敢过去,只是抱着根腐烂的大树干,与焦建新等一批小同学在湖边一带戏水。当时,我们把他狠狠地嘲笑了一顿。在从小岛返回时,我见陆小兵和雪头、歪脖几个已快游到岸边,而我却独自一人远远地落在后面,便奋力划水,加快速度。不料在离岸边仅有十几米的地方,我的小腿肚子突然剧烈抽搐起来,仿佛有无数条蚂蟥钻进了血脉。疼痛使我产生紧张,越是紧张就越疼痛。随之四肢变得笨重僵硬,身体缓缓往下沉去。这时我开始恐慌,开始挥动手臂大声呼叫:快来人呀,我他妈的抽筋啦!但没人能听见。我见他们几个已经陆续站在了浅水区,而小同学们正在另一片水域里泼水打闹,追逐嬉笑。我陡然感到一种沮丧,一种悲伤,一种即将死去的绝望。我拼命地击水,高昂起头,大声疾呼着“救命”。也不知喊了多少声,呛了多少口水,总之,在湖水渐渐抹平我头顶的时候,我的两只垂死挣扎的手,终于紧紧抱牢了一件物体。当我再次浮出水面,才看清自己抱牢的是一根腐烂的大树干,树干的另一头,大傻正在向我傻笑。大傻就这样把我推送到岸边。一时间,我满心满肺地呕吐开了,吐出的都是浑浊的湖水,苦涩的羞愧,以及对大傻深深的感激。大傻不傻。当陆小兵和雪头、熟肉、歪脖呆立在岸边,对此惊恐不已束手无策之时,是大傻救了我。其实大傻比谁都更勇敢、更有心计,所以他今天才会斗胆独自一人跨洋过海,给我们玩了个“洋插队”。第二天一到学校,我就被“校革会”革职了。罪名是,带领全排同学集体大逃课。这事让我丢尽脸面,还写了份足足五页纸的检讨。而陆小兵居然伙同雪头、熟肉、孙卫东一起嘲笑我,埋怨我,说我白白葬送了他们好不容易才夺来的“革命政权”。这显然是王美凤搞的鬼,因为那天下午只有她没去。她一人去了学校,把这事向工宣队作了汇报。至此,王美凤又开始继续当她的排长,继续哭她的鼻子了。我早就看出疤头这小子心怀鬼胎夏季是最为迷人且充满诱惑的季节。我们谁都不会忘记初夏的那个晌午,校园里鲜丽的夹竹桃花开得蓬蓬勃勃。戴娥踏着花香走进教室,同学们就看见她脸颊上漾着两朵朝霞般的红晕。这是如今少女们腮帮上久已失传的且又无法再现的一种古典羞涩,也是那时十五六岁的中学生们似乎明白其实并不明白的一种特定色彩。戴娥是被工宣队邱宝柱叫到办公室去的,回来后,就把这种色彩丝毫未褪地一直保留到下午放学。戴娥经常被邱宝柱和张老师叫到办公室去训话,每回训话回来,脸颊都是红扑扑的。这种训话完全出于对她学习上的关怀和爱护。而戴娥脸上泛起的那些红晕,与其说是出于羞涩,倒不如说是出于某种感激。用陆小兵的话说,大呆鹅的身体发育和她的智商发育,整个成反比状态。在排里,尽管她长得高人一头,胸脯是胸脯,屁股是屁股,简直就像一匹健壮而温驯的母马。然而,门门功课均被她折腾得一塌糊涂,令人惨不忍睹。因此,她不得不常常心甘情愿地忍受着各种训话,以及来自同学们自以为是的帮助和不以为是的嘲讽。在众多的热心人中,有两个同学的帮助可谓是无微不至始终如一。一个是排长王婆,另一个就是熟肉。王美凤几乎每天下午放学后,都要建议戴娥留下,不是订正作业就是补习功课。在那种居高临下的辅导中,王美凤心中的优越感和权力欲得到了充分满足。王美凤总是自觉地陪伴她,行使着自己的职责,直到天色转暗星光闪烁。每回戴娥揉着木讷痴迷的眼睛,背起书包跨出教室时,心底就会涌出对王美凤的无限歉疚。而熟肉的帮助显得更为有效且更为实际。熟肉座位就在戴娥身后,一旦她面对课堂作业痴痴发愣时,耳畔总会即时传来熟肉音量恰到好处的提示。即便是在考试测验,熟肉也不会忘记把答案抄写成纸条,给前面悄悄递上。纵然许多次戴娥填写了熟肉提供的错误答案而使考卷大错特错,但她还是因了感动脸上泛起朵朵古典的红晕。戴娥那天晌午回到教室后,她从同学们的眼中看见了自己脸上那两朵红晕。由此在剩下的几节课里,她始终一动不动,默默低着头,甚至连熟肉从后面递过来的历史解题答案,她也没能去注意。为解开她这两朵红晕的起因之谜,下午放学时,王美凤特意走上前来,建议她留下补习英语。戴娥猛地抬起头,冲着王美凤冷冷地说道,今天下午我有事。说完便背起书包,大步走出了教室。王美凤甚感意外,她的建议对于戴娥,从来都是命令与服从。今天怎么了?她竟斗胆拒绝了我。王美凤心想,难道今天她吃错了什么药?!第二天,王美凤将戴娥的异常表现报告了邱宝柱,没想到邱宝柱反倒把她给批评了。邱宝柱说,当排长不要事无巨细,有些事没必要管得过于认真。在同学们看见戴娥脸上漾出红晕的那个周六晚上,歪脖吃过晚饭,便出了家门,他径直朝着陆小兵家走去。周六晚上,是陆小兵弹吉他的日子。我们都窝在他的小屋里听他弹琴,跟他学唱“黄色歌曲”。歪脖刚走过浮桥,就见对面桥灯下,邱宝柱正领着戴娥一前一后直往桥下沿河那片树丛里钻。那是片被人们称作浮桥公园的地方,沿河设置了些许石凳石椅。每天早晨,老年人都来这里踢踢腿脚弯弯腰,到了中午,外地过客便在这里乘乘风凉歇歇脚,而当夕阳西下夜幕降临之时,这里就成了青年人花前月下谈情说爱的最佳场所。歪脖直愣愣地望着他俩在一条花草覆盖的石椅上面入了座,眼前便浮现出邱宝柱往常与女同学嘻嘻哈哈摸摸捏捏的那番情景。歪脖越想越觉心里不是滋味,急忙慌兮兮地跑到了陆小兵家。当时我们正围坐在陆小兵的床上,一板一眼地跟他学唱着那首古巴民歌《绣球花》。“……走遍天涯寻找你呀闻过无数野花,唯独来到斯坦特城下才找到你绣球花……”五音不全的歌声伴随着浓重的烟气,回荡在小屋,撞击着我们春天的情怀。那一刻,我思绪的翅膀已经飞到了加勒比海,翱翔在大安的列斯群岛上空,心里美滋滋地冥思遐想着那些“多美丽的姑娘啊,多可爱的绣球花……”就在这时歪脖破门而入,大家的心绪陡然败坏。他大气没喘,不等我们发问,就把事情说了一遍,顷刻引起一片喧哗。听他这么一说,陆小兵从舒缓甜柔的歌曲中慢慢瞪亮眼睛,随后猛地丢开吉他:妈的,我早看出疤头这小子心怀鬼胎,一脸色相,不是个好东西。孙卫东随即拿腔作势地跟着说道,平时你瞧他疤头对我们男娃有多歹毒,不是提醒这个注意男女关系,就是警告那个别犯作风问题。可他妈自己一有机会,就勾引人家漂亮女娃,骚得没了一点分量。怎么办?大呆鹅本来就很呆,要是……这时熟肉望着陆小兵和雪头,急不可耐地从床上跳将下来,搓揉着拳头愤慨地说,决不能让这家伙糟踏妇女!我们都知道,在这里熟肉比谁都更担心戴娥受凌辱。雪头又摆出一副就义架势,冷笑一声:好啊,狗日的疤头,你也会干出这等事,看老子怎么收拾你。雪头对邱宝柱整治他和金丽丽的事,一直耿耿于怀仇恨在心。熟肉对歪脖说,你干这事不行,你先回家准备些酒菜,我们收拾了疤头就到你家里去喝庆功酒。说完他就匆匆忙忙要往门外走。歪脖这会儿善心大发,慈悲顿生。你们真的要干吗?他惶恐地看着大家说,也许是我刚才看花了眼。陆小兵说,去了一看就知道。他从墙上摘下那副山羊皮拳击套,往肩头一扛,又拍了拍歪脖的肩膀说,别怕歪脖,对这种流氓不能心慈手软。再说也是为了大呆鹅,即使出了什么事,大家会给你兜着的。对,我们大家都会给你兜着的。雪头说着,挥动双臂朝空中砸出一串亮丽的组合拳。我们在歪脖的引领下出了家门,直奔浮桥公园。在巷子口头的垃圾箱边,陆小兵捡起地上一只装水果的破蒲包,弹了弹灰说,这东西待会儿就罩在他狗头上,让他吃饱了拳头还不知是谁干的。歪脖把我们领到桥头就不走了,指着桥对面那片树丛说,他俩就在那里面。于是我们几个立马猫起腰身,避开街灯,影子般闪进了树丛中。此时此刻,歪脖已彻底慌了神色,独自立在桥头灯下直颤抖,直到戴娥惊叫着从树丛间逃窜出来,他才意识到什么,赶忙转身往家跑。第二天一早,歪脖就被“文攻武卫”从学校带走了。我记得他临出教室时,曾转过头来凄凄地望了陆小兵一眼,但什么也没说。邱宝柱也被召回厂里“说清楚”。厂里的工友都嘲笑他耗子馋嘴偷油,竟落得红红紫紫一脸肿块。在全校同学即将下乡“学农”前的那个星期五,歪脖被“文攻武卫”放了回来。那天晚上,陆小兵召集我们几个一同前往歪脖家,为他接风压惊。陆小兵在他爸爸床底下偷了一瓶未开封的成年洋河,熟肉从他妈妈摊子上抓了几大块猪头肉,在去歪脖家的路上,大家都一反常态变得沉默无语。不一会儿,孙卫东摸出一支三寸长的毛坯烟,点上吸了口,递给了陆小兵。而后望着雪头哀叹着说:唉,歪脖这下子怕是吃尽了苦头。那还用说,肯定苦得滴屎!焦建新跟着哀叹道:听说里面每天只吃两餐,全是稀的。这能怨谁,都怪他歪脖自己胆小怕事。熟肉从陆小兵嘴上抢过烟,猛地吸了两口,说:如果他当时坚决不承认,谁会把他抓走呢。雪头一把打掉熟肉手上的烟,愤愤地骂道:你他妈这话说得太不够朋友!你想想,那晚歪脖根本没动手。如果他真的胆小怕事,一口咬出我们来,我们几个还不早就进了“文攻武卫”。陆小兵这会儿突地仰面狂嚎一声,双拳来回地猛击着自己高耸的胸脯,显然他心里十分愧疚。只见他瞪圆双眼环顾大家,咧开嘴巴厉声道:妈妈的,不是我陆小兵给他兜着,而是他歪脖给我们大伙全兜着了。那个村子叫和尚庄我们“学农”的那个村子叫和尚庄,离市区五十多华里地。村庄里其实没有和尚,倒是有不少还俗的老尼姑,都是从村后山丘上的一座小庵里下来的。小庵已破败不堪,早无香火痕迹。庵门口有一眼石井,清泉涌溢,伸手可掬。当地农民说这是口仙井,一年四季都不会干枯。小庵下面还有一片池塘,正值夏秋之季,池塘里满是粉色的荷花。我们二连被安排住在小庵里,女同学住楼上,男同学住楼下。那天陆小兵领着我们几个,抢先占领了一间紧挨侧门开有后窗的木板房。后来才得知,原先这是一间“思过”宅,尼姑们犯了清规戒律后,就被关在这里闭门反省。我们后悔着大叫太不吉利,他却为自己的“抢占”行为辩解说,来这里“学农”,本身就是让我们反省思过的。当时“学农”的课程很机械,就是每天在谷场上翻晒翻晒稻谷,或是去收割后的田野里拾稻穗。这是农家最轻的活计,可对我们来说,简直就像要了命。开头几天还有几分新鲜,接下来便是两天打鱼,三天晒网,人人轮流装生病,捣鼓得张老师哭笑不得,自己老生自己的气。那天张老师领着我们去拾稻穗,刚到田头,陆小兵就问张老师,你有茅纸吗?给我一点点,我要去屙屎。张老师一听就忍不住笑出声来,随即又拖着哭腔无可奈何地说道:陆小兵呀陆小兵,你真是老牛上架,尿屎直下!陆小兵去了茅坑后,雪头仿佛觉得自己吃了大亏。他懒散地甩着两手,从田垅这头漫步到那头,十来分钟时间,才捡了七八根稻穗。不一会儿,他抹了把额头上的汗珠,满腹牢骚地大叫道,休息了,可以休息了。接着率先一屁股坐在田埂上,于是大伙都学着他样子,一个个趁机在田埂上坐下。雪头说:这样捡稻穗太累人。如果养上一群鸭子,从东边一直赶到西边,鸭子也吃饱了,田地也干净了。以后真要我下放插队,我他妈就养它一群鸭子。熟肉这时伸了个懒腰,抬头望望太阳,对歪脖说:怎么还没到中午,我的肚子就饿了?熟肉已开始惦记着吃中饭。歪脖说你是畜生呀,干么整天叫唤肚子饿?我猜你肚子里面一定有蛔虫。我立在一旁笑着说:他不是肚里有蛔虫,是心里有蛔虫。不信,你让他帮助大呆鹅去洗菜,他保证肚子一点也不饿。大伙儿一听,都会心地笑了。同学们人人都知道,熟肉一心想和戴娥好。自从来到这里后,戴娥分工帮助张老师掌管伙食,熟肉便老是叫嚷饭吃不饱,菜没有油,有事没事总找出理由往伙房跑,整天死皮赖脸地跟在戴娥屁股后面讨猪油吃。昨天中午,熟肉从食堂打回饭菜,进门便冲着我们吼道,这他妈是给人吃的吗?纯粹是给猪吃的!他是在埋怨碗中那份猪油渣烧卷心菜。熟肉说:你就别指望大呆鹅那双鹅爪能烧出什么可人的小菜。雪头说:熟肉你别嚷,大呆鹅亏了谁也亏不了你。熟肉说自从叫大呆鹅掌管伙食,全排四十多人的用油量,已从每天三斤下降到一斤,你说缺德不缺德!她缺德你不缺德?孙卫东跟着说:你熟肉一人每天就独占了四两,你看你碗里比谁都油晃晃。向毛主席发誓,熟肉说,谁碗里多一滴猪油谁就是小狗。滴屎! 我来尝尝。只见陆小兵那五根弹拨琴弦的右手指,灵巧而飞快地在熟肉碗中跳跃一下,一块大油渣便塞进了自己嘴里。嗯,天地良心,他咂巴着舌头说:看来这回熟肉的确没从大呆鹅那里讨到油水。熟肉狠狠地剜了他一眼,急忙把剩余的油渣全部刨进嘴里。然后从手提包里取出一只大搪瓷缸。我们都清楚,那里面装的是他妈妈给他带来的香喷喷的卤肉。熟肉刚一打开搪瓷缸盖,我们几人连忙围过去,个个像是闻到腥味的苍蝇。熟肉说,不多不多,一人就来一块吧。熟肉说我妈讲过,吃多了会闹肚子的。肯定是你妈没弄干净。焦建新说:我爸上回从你妈那里买了半斤猪耳朵,吃后直喊肚子痛,送进医院就给挂了几天盐水。陆小兵率先从搪瓷缸里叉出四五块猪头肉,一边吃着还一边说:熟肉,这东西不能久放,放久了就会变馊。我们见他又是先下手为强,觉着自己又吃亏了,急忙紧跟其后直往缸里伸筷子。熟肉极其心痛地抱着瓷缸左躲右闪,最后看看,缸底还剩下几块猪爪了。那天陆小兵拉完屎,就跟没事一样,再也不过来拾稻穗。他叼着支烟,趴在生产队养猪场的矮墙上,津津有味地观赏着猪。他手拿一根竹竿拨来拨去,一边撩逗着猪,一边不住地朝晒谷场上那群女同学望去。焦建新说快看,狗日的陆小兵又在眺望徐桂香。自从那回勾引金丽丽被人家拒绝后,陆小兵就和徐桂香搭上了。怎么搭上的,起先我们一点不知道。只记得有天早上他两眼放光地走进教室,大家意外发现,他那件邋遢的军衣领上缝了一条素洁的白色花边。见到我们,他忙掏出包大前门分撒一圈,嘴里还不住地叨叨着:喜烟、喜烟。歪脖懵懂未开地问道:什么叫喜烟?雪头擂了他一拳说,妈的,连喜烟都不知道。孙卫东嬉皮笑脸地凑近陆小兵的耳朵:嫂子是谁?他却笑而不答,眸子极生动地瞥向了窗子那边。顺着他的目光,我们看见侧身坐在窗下的徐桂香,很卫生地拿了条花手绢,不停地扇动着小鼻头,腮帮红得就像两只刚出锅的大麻球。后来焦建新私下告诉我,说他从小学同学姜莉那儿打听到,陆小兵送了两块手绢给徐桂香,徐桂香就和他好上了。焦建新说:妈的滴屎!两块八分钱一条的花手绢,就把人家女娃给骗来了。在“学农”那些日子里,傍晚时分是一天中最轻松的时辰。当疲惫而乏味的体力劳动结束后,同学们洗了澡,吃了晚饭,便三三两两地漫步在乡间田埂上,或成群结队地爬上村后的那座山丘。我们几个喜欢静静地围坐在飘满稻芒、散发荷香的池塘边,遥望着黄昏中渐渐远去的落霞,聆听着陆小兵那水波般悠扬的吉他声。他总是怀抱吉他,眯起双眼,情感极为投入地为我们吟唱着一首又一首世界著名歌曲。歌声在晚风中轻轻荡漾,越过淡蓝的水面,尔后缓缓融注进天边的暮霭山影──看那乌云已遮没了山顶,啊离别的时刻已经临近;我可不能留你在我怀中,只能默默隐藏这颗悲痛的心……这种时候,我们肌体内就会游弋出一股股异样的颤动,心灵里也开始飘掠过些许斑斓的梦幻。尤其当我们中间又多了一个徐桂香,那种感觉着实不一样。我们常常这样坐着,听着,想着,唱着,直到夜色很深很深,月华用它明洁的玉露打湿了我们全身。我甚至觉得,倘若没有这些恬静温馨的夜晚相伴随,我们几乎没法熬过这漫长的一个月。徐桂香特别爱唱,尽管嗓子不咋样,却老喜欢跟着琴声哼上几句。尤其爱唱那首《红莓花儿开》。她一唱,陆小兵便弹得格外动情。记得有天晚上,我们几个坐在陆小兵的左边,徐桂香坐在他右边。我见她抚弄着辫梢,很深情地轻轻唱着:“田野小河边呀红莓花儿开,有一位少年真是我心爱……”每唱一句,她还总拿眼睛瞟他一下,他当时脸上溢出的那股幸福神情,就好像自己是那位被姑娘爱着的美少年,心里甜极了。后来熟肉伏在我肩头上,低声对我说:你听,她唱的什么呀,像蛤蟆叫似的。我说:你别损人嘛,人家唱得味道还是蛮纯正。我就是不要看她。熟肉说,长得黑不拉叽的,一嘴口臭。雪头接过话岔说:别看她长得黑,在陆小兵眼里,可是一朵黑牡丹呢。再说,陆小兵生来就偏爱黑,他爸就是一脸黑不拉叽。我听后心里直想笑。那时陆小兵正美滋美味地瞅着徐桂香,心旌荡漾地弹着琴,没能听到。我知道熟肉今天心里窝着火。晚饭前,我们在井台边洗完澡,接着开始洗衣服。这时徐桂香走了过来,拿起陆小兵的一盆衣服,到一边去洗。雪头见后说了声,徐妹,你可不能太偏心啊。徐桂香抬头笑了笑,见我和雪头在一起,就让我们也把衣服拿给她。熟肉这时连忙将自己衣裤扔过去,一脸阿谀地说:徐妹,你也帮我洗洗吧。徐桂香随即将他衣裤扔回来,说道:谁是你妹,我是你娘!熟肉依旧讪笑着:能帮他们洗,就不能帮我洗洗吗?徐桂香眼皮往上一翻,辫子一甩,说道,我高兴,你管得着吗?!说完便埋头自顾自搓洗衣服,再也不理睬熟肉。我们几个哇的一声都笑起来,弄得熟肉提溜着自己的衣裤尴尬地立在一旁,半天下不了台。那天晚上,徐桂香唱得如痴如醉,一脸表情,仿佛自己就是那田野上的一朵红莓花。冷不丁焦建新蹿了过来,压低嗓门说,滴屎!别唱啦,疤头过来了。刹那间一片鸦雀无声。我们不由抬头朝田埂上望去,只见夜霭中邱宝柱正一摇一摆向这边走来。疤头的到来,彻底打碎了陆小兵和徐桂香用歌声和眼神所创造的甜美意境。陆小兵突然再次拨响琴弦,咬牙切齿地说道,唱,大家一起唱!说完自己带头吼开了:世界是你们的……紧接着我们也跟着大吼起来:也是我们的……但是归根结底是你们的,但是归根结底是你们的……邱宝柱走到跟前停下脚步,扫了我们大伙一眼,然后皱起眉头问道:你们看见戴娥了吗?没有,没有。雪头说,她从来都爱单独行动,我们没看见。熟肉接着说:晚饭后,我见她和张老师在灶房间结账。要不,你到灶房间去看看。半夜三更的,你们在这里鬼哭狼嚎什么?邱宝柱自知没趣,没话找话地说,没事早点回去睡觉,明天还要劳动呢。说完他扭头走开了。望着邱宝柱远去的背影,陆小兵撮起嘴唇狠狠啐了一口:滴屎!老子爱唱就唱,你管得着吗?这世界是我们的!在“学农”生活即将结束前的一天下午,我们几个请了假,去镇上洗澡。镇子离驻地七八里远,上了大路大伙都想拦辆车子搭搭脚。这时正巧从后面开来一辆手扶拖拉机,陆小兵急忙上前拦住车。这类“英雄角色”,他从来都是当仁不让。师傅,借个光,我们要去前面镇上。陆小兵一边满脸堆笑,一边热情地从裤兜里掏出香烟。驾驶员一看是几个学生娃,当即就来了无名火:不带,不带,你们自己走着去。可陆小兵依旧挤眉弄眼地大献殷勤,还把香烟高高举起:师傅,帮帮忙吧,求求你了……闪开,闪开,好狗不挡道!那家伙骂了一句,突地拉开刹把,将车子飞快地从我们身边开过去,并甩头吐下一口浓浓唾沫。唾沫刚巧落在陆小兵的脸上。他顿时动了肝火,二话没说,随手捡起块石头就往车上砸。我们也紧跟着捡起路边的石块,照着车子乱砸一通。这时,只见焦建新从裤兜掏出一只皮弹弓,包上一颗黄泥丸,接着“嗖”的一下,正着驾驶员的后颈脖,随之手扶拖拉机便游鱼一般,摇摇晃晃滑进了路沟。见此状,大伙总算出了口窝囊气。一路上陆小兵几次慌兮兮地对我说,焦建新这小子心狠手毒,今后千万不可胡乱使唤他。雪头也跟着正色道,此人满腹心计,日后必成大事。焦建新最大的嗜好有两个,一是喜欢小人书,二是爱玩皮弹弓。这回“学农”他随身带了把皮弹弓,弓架是根削了皮的槐树叉,弓弦是两条汽车内胎皮。造型并不起眼,可做工极为精细。记得刚到那天,大家感到疲累至极,忙着打开铺盖卷,躺倒就睡。唯独焦建新兴致百倍,拿了脸盆跑到山坡上,弄来一盆黄泥坨。只见他不停地朝泥里加水加盐,而后可劲地搅拌搓揉起来,不一会这盆泥就被他搓成无数颗玻璃球般大小的黄泥丸,用报纸垫了放在太阳下面晒,黄灿灿的,挺耀眼。大家问他在做什么,他说他在做子弹。第二天午饭后,大家开始睡午觉,他却一溜烟地跑开了。没多大工夫,便提回一串山麻雀。陆小兵见了问他是从哪儿弄来的?他说是他打下的。我们几个大眼瞪着小眼,没人相信。于是焦建新走近窗口,摸出一粒黄泥丸,放在弹弓的包皮里,瞄着那停歇在屋后老杨树梢上的山麻雀,头一偏,眼一眯,弓架贴着腮帮稳稳向上推出,弓弦顺着耳垂缓缓往后拉开,只听“嗖”的一声,那只麻雀便像片树叶,从十米来高的杨树梢上飘然而下。在场的人无不为之惊讶万分,咂舌不已。陆小兵不可思议地说,没想到你狗日的还有这一手。后来几日,排里的伙食搞不好,我们总觉着嘴上没味,肚里饥饿,半夜三更爬起来,去田里挖人家的萝卜番薯吃。有一天陆小兵召集我们秘密开小会,主题就是改善伙食。他指派焦建新去打麻雀,歪脖负责拔毛和开膛破肚,而熟肉的任务是联系老乡家,准备晚上烧煮。陆小兵说从今往后,焦建新你就不必出工了,我们会给你在张老师面前做掩护。但你每天必须打下三十只,这样我们几人才够吃。后来我们隔三差五,总能吃上一次香喷喷的红烧麻雀,这也是我有生以来第一回品尝麻雀肉。那天从镇上洗澡回来,我们几人就被邱宝柱叫到了连部。那个拖拉机手后颈脖已经肿得瘀了血,他已领着大队书记来告过鸟状,大队书记就是他爸爸。要知道当时农村的拖拉机手高贵得很,不亚于今天的国宝大熊猫。焦建新真他妈的滴屎,听见邱宝柱一呵斥,眼泪立马流下来,两腿吓得直哆嗦。这时陆小兵拍着胸脯朝那邱宝柱大声嚷道:这事与他们无关,是我陆小兵一人砸的,要罚要赔你找我。我们当时都很感动,因为陆小兵终于在我们面前充当了一回真正英雄。随后他写了三份检讨,还罚了十元医药费。当时邱宝柱揪住陆小兵仍旧不甘罢休,气壮如牛地威胁说:这事没完,等回到学校再作严肃处理。邱宝柱说:若不是看在你祖上三代是贫农,父亲又是参加过二万五千里长征的老红军,老子这会儿就开除掉你的学籍。可没等我们返回学校,邱宝柱自己倒先打起铺盖卷回了城。原因是后来的一天晚上,他居然斗胆领着戴娥,在养猪场的饲料房里偷偷摸摸干好事,被两个值夜的老尼姑当场发现,误当成乡贼捉住送到了生产队。从农村回到学校后,我们再没看见邱宝柱,他已被调离工宣队;也再没能看见戴娥,王美凤说,戴娥已经退学了。几个月后的一天下午,我们放学刚跨出校门,就见马路对面,邱宝柱正挽着满面红晕肚子高挺的戴娥在散步。大家禁不住嘘出声来。陆小兵对我和雪头说:狗日的疤头,最终还是拐走了大呆鹅。熟肉跟着说:我早知道了。熟肉说这话时,内心透出一阵阵凛冽的疼痛。这种疼痛是今天小青年深感困惑且无法体味的,也是那时十五六岁的男孩子们似乎理解其实并不理解的。我们就要去拥抱自己的世界了那年一过霜降,气温渐渐寒凉起来,同学们的心情也愈发变得凄凉沉重。听说有关插队落户的文件已经下达,大家已没心思读书,整天懒懒散散,游游荡荡,各人都在默默思考着未来,拨打着自己的小算盘。我们几个狐朋狗友,更是成天窝在一起,抽烟喝酒,寻欢作乐。陆小兵总在鼓动着大家,总在说:到时候我们几个就落户在一个知青点,千万别分手。陆小兵说:谁他妈要是背叛大伙,我可饶不了他。就在即将报名填表的前几天,省京剧团来到学校招演员。工宣队把各排心红苗正品学兼优的好同学以及校宣传队队员,全部召集到礼堂里,一一推荐给考官。金丽丽也去了,这使雪头极为伤感。为了安慰雪头,陆小兵招呼我们几个一同去礼堂看看。来到招考现场,只见考生立在舞台下,考官坐在舞台上,报一个姓名上一个。考官令每人逐个唱上一段,尔后叫他们踢踢腿脚下下腰。轮到金丽丽上台时,雪头两腮唰地一下变了颜色。金丽丽大大方方走上台,首先跳了一个《我失娇杨君失柳》。跳完后,她微喘着粗气,捋捋头发,抹了把额上的细汗。然后将左手搭在右手上,两手半握平放胸前,侧了侧身子,摆出一个丁字步,接着一扬眉,一甩头,张口就唱:我家的表叔数不清,没有大事不登门……可当她刚唱到“虽说是”,就被考官勒令停住,考官又报着下一个姓名。金丽丽赶紧主动上前去做解释,那考官都没拿正眼看一下,就挥着手掌让她下台去。直到这时,雪头心里似乎感到几许平衡,便开始跟着我们半是羡慕半是嫉妒地瞎起哄。那天陆小兵立在人堆里,闹得最凶。他伸长脖颈,扭动四肢,龇牙咧嘴地朝那台上吼叫:大伙看哪,一个个就这熊样,还想当京剧演员?真他妈的要喉咙没个喉咙,要身段没个身段!焦建新学着他样子,两掌不停地击着橄榄屁股,冲着台上高声嚷道:噫──滴屎!也不撒泡尿照照自己面孔,都快长成八角形了。喂,快看六排那个女妖精,还劈叉呢,裤缝都被撑破了。熟肉两臂勾住我和歪脖的肩膀,兴奋得前倾后仰着,他对自己的发现很是得意。折腾了整整半天,三十多名考生全部上台亮了相,考官竟没看中一个。那位年长的考官,本来已是一肚子不乐意,见陆小兵在台下手舞足蹈大呼小叫着,不禁烦恼顿生,怒火中烧。他用手指着陆小兵讥讽道,小杆子,你别他妈乱掺乎,你有能耐,你有种,你就上来给我露一手。我没能耐,也没种,可我们里面有能人。陆小兵摇头晃脑嬉皮笑脸回敬着。我们几个也紧随他一起喊叫着:如果我们给你露一手,你能肯定带走吗?行,就带。不行,就给我滚一边去,别捣蛋!那个考官说。这时陆小兵一把拉出雪头,对他说,上!这可是个机会,你就唱那段《临行喝妈一碗酒》,再把开头和结尾的动作做出来。雪头畏畏缩缩地往后缩着:算了算了,我怕是不行的。焦建新立在旁边一个劲地怂恿说:你怕什么你,滴屎──上!歪脖跟着也语重心长说道:试试看吧,没准被他们看中,你就不用插队了。在我们大伙七嘴八舌地煽风点火下,雪头的心思开始蠢蠢欲动,眼中也渐渐有了些许自信。他两手捏拳,神情紧张地望望陆小兵,又望望歪脖和我们,酝酿了好一会儿情绪,随即干吼一声,又猛地刮了自己一个耳光:妈的,上!只见他一个箭步蹿上台,立在考官面前,二话没说,先甩了一圈旋子,接着打了一路少林拳。站定后,放声便唱:临行喝妈一碗酒,浑身是胆雄赳赳……雪头他那高亢圆亮的嗓音,潇洒大方的气度,果然超凡脱俗一鸣惊人,顿时就把考官给镇住了。几位考官立刻围了上来,细细端详着雪头眉目清秀的面庞,高挑健实的体型,这个用手扳了扳雪头的腰肢,那个用尺量了量雪头的腿长,最后那位年长的考官撂下一句话:小杆子,你就耐心等着消息吧。半个月后,雪头接到省京剧团的录取通知,整个人激动得就像发了疯。那天上午,他高举着一张粉红色录取通知书,侧着身子,踮着脚跟,在教室里蹿进蹿出,逢人便神经质地嚷嚷着:我录取了我录取了我录取了。这消息震撼了全校,也让全排同学羡慕得要死。陆小兵没有见到雪头那副癫狂相,他那几日压根就没来过学校。为此我还去他家里找过他。他十分沮丧地对我说,这次学校已决定将他留城了。他说这一卑鄙之举,完全是他爸爸那个土匪干的,他爸背着他指派老部下去学校做了工作。他说他对不住我们大伙,也没脸面再见大伙。他说这事实在太丢人,叫我暂时别说出去,说出去还不如让他死了的好。为这事他已深感羞愧不已,无地自容,所以这些日子他连学校也不来了。而在这几天里,我们已填写过落户志愿表,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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