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没有比脚更远的路,没有比人更高的山!
后来还是跟他有了几句简单的交流,他说的一句话我虽然不能完全做到,却时时会想起,以便警示自己:我们来到这个世间就是接受惩罚的,面对伤害你可以选择和它静默相处!
说实话,对于聚会,我真的胆怯。一直不善言辞的我,还能融恰到同学们中间去吗?相隔二十五年,我还能认出几个?又有几个还能认出我?毕竟,被岁月精雕细琢了二十五年,一路坎坎坷坷走过来的同学们,还能一见如故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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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字,对于我的迷惑,以它极其优美的姿态在心中荡漾招摇,使我深深迷醉!文字是烈酒,是秋意浓浓,哀怨深深的落叶!当我看到有关秋的文字,心底涌起酸楚的音符。劳燕分飞的离歌;梁祝化蝶的凄美;孟婆汤的遗忘;魂断蓝桥的悲情;阴阳两隔的凄凉……
轻轻坐在这烦夏的尽头,看着时光洗尽一夏的容颜,悲欢和惊喜,在这荒寂的夜色里,往事历历在目。
时光,你慢些走,让我再看看,今日的晚霞,在天边漫步停留。
同学聚会,不免怀旧,听着一曲老歌,席间一同学说起另一位同学,因一次意外再也没回来,伴着一饮而尽的烈酒我们都哭了,那首老歌轻轻地哼唱着,像我们的年华缓缓的流逝,这悠远的歌声,让我们对生命有了更多的领悟;我们将那年那月和他的青春悄悄地关进一扇门里,怀念却不敢再轻易打开,那是一场热闹之后的孤寂,那是青春友情未尽的遗憾,可我们对命运是无能为力的啊,我们沉默着,却又清晰的听到了各自内心的回声,满载着情谊和且行且惜的支撑!
在文字的森林中游荡,不知不觉,已到夏至。初夏的光景,美不可谈。阳光媚而不烈,如一瓶清爽的啤酒,带着淡淡的麦芽的清香,打开瓶盖,那泡沫如风急速荡漾开去,吹得青草如深绿翡翠般晶莹光亮。金色的阳光,一泻千里,整个天空,一片金色的耀眼!此时花不开,更等何时?!杜鹃花开,闻香而至,色泽纯白,白如玉;姿态优美,美如仙;香气淡雅,雅如诗!如诗如画的盛夏,在淡淡的悠香中,在浓烈的阳光中,在文人的诗情画意中,铺开它长长的卷帘。夏天的作品,最美美不过盛开的荷塘!田田的荷叶,如少女褶皱的裙摆,在微风中翩翩起舞,或向着观赏的人们点头哈腰,或彬彬有礼示意优雅的微笑!荷花清新、秀美、圣洁,不禁让人想起雪域高原线上的冰山雪莲,皑皑白雪中,一支白莲迎风雪傲立,也许摘到它是许多人的梦想吧!无论杜鹃、荷塘或雪莲,都是我看到最美的颂歌或诗篇!
地球是运动的,一个人不会永远处在倒霉的位置。
也许我们无法改变外界,能够改变的只有我们自己的心,因为外面的境界使得自己不快乐,那不是一个聪明人的所作所为。在现实生活里,我们一定要拴住心猿意马,否则堕入无尽的欲望里,就会伤了别人也害了自己。
世界上只有想不通的人,没有走不通的路。
我很喜欢竹林,踩着竹林的落叶,感觉从竹林的缝隙间透进来的阳光轻抚我的脸,倾听着鸟儿的歌唱。
据说夏天水是凉的,冬天水是热的。
人生处世,最基本的困扰和乐趣都来自如何处理好两个基本关系:一个是与物的关系,一个是与人的关系。处理好与物的关系,就是要乐于和善于享受有限的财富,善于控制无限的贪婪,择物少而精;处理好与人的关系,重要的是做到三点:看人长处、帮人难处、记人好处,择友少而精。
秋就是指暑去凉来,意味着秋天的开始。到了立秋,梧桐树开始落叶,因此有"落叶知秋"的成语。"秋"字由禾与火字组成,是禾谷成熟的意思。秋季是天气由热转凉,再由凉转寒的过渡性季节,立秋是秋季的第一个节气。一叶知秋,沉甸甸的季节里,唯有懂得,落地生根。
每个人出生的时候都是原创,可悲的是很多人渐渐都成了盗版。
人,长得漂亮不如活的漂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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闽ICP备号-1&&苏公网安备 26号大连机床今年上半年盈利2.2亿 “逆势上扬”势头强劲_网易新闻
大连机床今年上半年盈利2.2亿 “逆势上扬”势头强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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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标题:大连机床今年上半年盈利2.2亿 “逆势上扬”势头强劲)
在今年的中国国际机床展上,大连机床的工业机器人成为亮点。 经济日报记者 苏大鹏摄
近日,大连机床集团公司广东东莞基地正式投入运营,包括研发中心、展示中心、生产基地和孵化基地。大连机床在不断推进跨域发展、服务延伸的同时,其性能优越的产品得到了用户的青睐。在东莞基地展示中心,大连机床工业机器人、数控系统、智能生产线等享誉世界的产品正吸引着一家家东莞“机器换人”企业前来考察。一个个订单,一个个合作项目,让这家东北企业跨域发展成效显著。
从2011年开始,我国机床行业总体上步入下行通道。今年上半年,在全行业亏损较大的情况下,大连机床依然盈利2.2亿元。随着大连机床在东莞等地的基地正式投入运营,大连机床“逆势上扬”势头依然强劲。
近年来,大连机床一直把目标锁定在高端产品上,先后为国家重点行业和领域提供了多种关键核心设备。公司为核工业理化工程研究院提供的双刀架薄壁套专用数控机床,是核工业铀分离机的关键零件加工设备。公司为渤海轴承厂提供的轴承内外环加工生产线是我国高铁轴承加工的关键设备。在今年的中国国际机床展上,大连机床首次亮相的由三台TD500A钻攻中心、一台轨道式机器人组成的手机壳体加工自动线引起广泛关注,这一为IT通讯行业提供的专用加工设备,目前已在诸多国际知名通讯器材制造企业应用了几千台。
让产品迈向高端,离不开企业“借船出海”“弯道超车”等战略。大连机床先后并购美国和德国的国际顶尖技术机床公司,并相继与世界一流的数控机床和功能部件生产企业合资合作。通过并购与合资合作,大连机床掌握多项世界顶级技术,并在拥有核心专利的基础上,将国外先进技术大量移植到国内。一系列的引进消化和吸收再创新,大连机床实现了产品从制造到创造的转变。
目前,大连机床已经形成世界一流的技术创新体系,企业自主研发技术中心有近1200名国内外工程技术人员,在国内共设立自动化装备研究所、加工中心研究所、数控车床研究所等8个研究所,在美国和德国设有3个技术分中心。这些机构与国内外著名的研究院所、大学进行产学研合作,与业内企业、上下游客商结成产业联盟,整合资源,协同开发,利益共享。
大连机床集团公司负责人告诉《经济日报》记者,近年来,大连机床每年研发投入都在5亿元左右,通过技术攻关与创新,开发出大型五轴联动镗铣床、五面体加工中心、五轴联动高速加工中心、五轴联动立、卧式车铣复合中心等新产品。这些产品不但具有自主知识产权,而且达到或接近世界机床的先进水平。在五大类数控机床、八大类功能部件、智能化加工生产线等关键技术和基础共性技术等领域,突破了一批制约我国数控机床产业发展的核心技术,形成一批在国际市场上具有竞争力的高端产品。
目前,大连机床将高端产品制造瞄准日益成熟的物联网技术,正构建“三平一云”的信息智能化超前服务平台。当机床在运转过程中出现故障,服务平台能及时把采集到的信息传递给用户和相应的技术专员,用户可以体验到“工艺专家级别”数据服务。在未来,根据用户需求提供产品及技术支持的单向“线”式服务,将被大连机床“三平一云”的多维度、智能化平台取代。(经济日报记者 苏大鹏 )
(原标题:大连机床今年上半年盈利2.2亿 “逆势上扬”势头强劲)
本文来源:中国经济网
责任编辑:王晓易_NE001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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分享至好友和朋友圈三月二十五日  树病了。***  春天来了,树却病了。  树生的是一种白毛毛病。每到春天的时候,立在大街两旁的梧桐树就生一种白毛毛病,树身、树叶上全长了白茸茸的黏毛。  这时,树就显得很丑。春天里,城里的树很丑。好好的树,刚刚绿起来的树,怎么就病了?树病了。树是不会哭的,树不哭,树就在那儿站着,树的病却在满天飞扬。一絮絮、一片片、一捻捻、一缕缕在空中飞舞,天空里到处都是病。病很自由,病想飞到哪儿,就飞到哪儿;想落到哪儿,就落在哪儿,病比树自由。病随随便便地往人身上落,落下来就不走了,病化了,病一下就化在人身上了。马路上,行人带着病来来回回走,公共汽车也带着有病广告牌来来回回跑。  到了晚上,行人就把病带回家去。人人带着病回家。  树不说话,树不会说话……  我也不会说话。从十二岁生日那天,高烧烧到44c,烧坏了一只体温表之后,我就不会说话了。我只能自己对自己说。  我很愿意对自己说。病了,却一下看到了许多东西,看到了别人看不到的东西。  旧妈妈说我是一只警犬。  新妈妈说我是一台x光透视机,彩色的。  害过一场病后,我就成了警犬,成了x光透视机……  三月二十七日  我有两个妈妈。  一个是旧妈妈,一个是新妈妈。  旧妈妈住在西城区,新妈妈住在东城区,我是她们中间的一颗豆子,一颗抛来抛去、没人愿要又不得不要的豆子。豆子坐5路车,转102,再转9路坐两站,绕一个大圆盘,一入市场街,就看见一栋旧楼,那是旧妈妈住的地方。回来坐7路,转火车站,倒103,拐百货楼,再坐9路,就到了新妈妈家。  新妈妈的声音是红色的。她一说话我就看见颜色了,红红的颜色。那颜色就装在她的脖子里,她的脖子像透明的细颈玻璃瓶儿,一说话就冒颜色。颜色分三种。没有外人的时候,那是一种赤红,那红像烙铁一样,落在人身上嗤嗤冒白烟、很烫很烫,这时候我就无处可藏了……有客人时,那红就浅了,粉粉的,妖妖的,一珠一珠,一瓣一瓣,小樱桃一样:明明,看叔叔啊……  爸爸在家的时候,那是一种猩红。那红就像细瓷蓝边小花碗中装的煨出来的药,带着一点葱,一点盐,一点芥末,还有五香粉:  这孩子呀……  旧妈妈的声音是蓝色的。旧妈妈说话时身边总站着一个人,那人才是警犬呢,科长警犬(旧妈妈嫁给了一个科长,人们都叫他科长)。他的目光很像是一个带弹簧的刀片,细细的能割人的小刀片。那刀片哧溜一下射出来,而后又一点点、一点点地收回去,再哧溜……这时旧妈妈脖子里就会冒出淡淡的蓝,水一样的蓝,那蓝像是被什么锁着,显现出来的是空空荡荡;当警犬不在的时候,那蓝像云、又像雾,漫漫地,漫漫地,在我身边绕啊绕,绕啊绕,绕出一片茫茫的雾气……倏尔,那雾气又不见了,凝结为一块薄薄的冰。在冰里,爸爸的脸出现了,裹在冰里的爸爸成了一头猪……有叔叔在时,那蓝像穿了衣服一样,一层一层地深下去,柔柔的、怜怜的、幽幽的、怨怨的:明明,明明呀……  我必须一星期住在旧妈妈家,一星期住在新妈妈家。旧妈妈住在三层楼上,新妈妈住在五层楼上;一个是五十四级楼梯,一个是一百零一级楼梯;在三层楼上能看到树,在五层楼上就看见鸽子了。鸽子哨在天上,肚子里藏着一个装小米的囊,囊里的小米是绿颜色的,黄黄的绿,我能看见装在鸽子肚里的小米。  夜里,新妈妈会出一种奇怪的叫声。我能看见那种叫声,那是一种有红有绿的叫声,那叫声很像卖酱菜的铺子,很像酱菜铺子里那种腌制了很久的、上面又撒了红红的辣椒粉的、又切成一丝儿一丝儿的榨菜。那叫声还很肉儿,像是一团滚动着的粉红肉肉儿,间有绷紧的一线一线从肉里扯出来,倏尔拉得很长、弹得很高,倏尔又短、又细,像一把弓在弹棉花。声音大的时候,就像酱菜铺子打翻了一般,满屋都抛撒着腌制了很久的红红绿绿;声音小的时候,屋里就像飞进又飞出了一只红蚊子,渐小渐远,渐小渐远……  住在隔墙的房间里,我夜夜都是在这样的叫声中入睡的。我断定爸爸喜欢这种叫声。我断定爸爸是因为叫声才跟新妈妈结婚的。旧妈妈不会叫,过去的旧妈妈从来没有叫过。现在,旧妈妈也在学习叫声。住在西城区与科长睡在一起的旧妈妈夜里也开始叫了。旧妈妈的叫声仍然是蓝颜色的,墨水蓝。那叫声很像是仿制出来的蓝梦床垫,一层一层的,却没有弹簧。旧妈妈的叫声还没有装上弹簧。没有弹簧的叫声很薄,皱巴巴的,只有一漪一漪的波纹,水一样的波纹。这波纹是包装过的,有素素的一个匣,一个蓝颜色的匣,文了花的匣,里面装的却是劣质产品。爸爸一定是不喜欢劣质产品,不然,他为什么执意要和旧妈妈离婚呢?  报上说,这是一种社会叫声(我是从报栏里看到的),是新时期的叫声。现在全城的人都在学习这种叫声。夜里,在一堵堵楼墙的后边,我看见全城的人都在床上努力地学习叫声。在一张张床铺上,人们起劲地叫着,叫出各种各样的颜色……我想,要是把一格一格的、一层一层的楼房都拆去,把一张张床都合并在一起,那又会是什么样呢?  三月二十八日  爸爸不在家的时候,新妈妈就变成了一根针,一根桃花针。  每当新妈妈从我身边走过时,我就有了针的感觉。这根桃花针艳艳地在我眼前晃着,晃得我头晕。我得躲着这根针,不定什么时候,稍不留意,它就扎到身上了。新妈妈说,倒垃圾。我就赶快倒垃圾。新妈妈说,拖地。我就赶快拖地。新妈妈说,洗衣服。我就赶忙洗衣服。新妈妈说,你看我干什么?你看我干什么?我就赶忙低下头去。新妈妈说,跪下。  我就赶快拉出一块砖(这块砖是新妈妈特意为我准备的)跪下。  每到这时,我就看见新妈妈肚子里有很多很多颜色,这些颜色上粘着各种各样的气味:有香烟的气味,有桌子的气味,有油饼摊儿的气味,有菜摊、牛肉摊的气味,更多的是男人和女人的气味……这些气味是许许多多日子积攒下来的,在她肚里已泡了很久很久,有的已经霉,有的正在变黑,黑成了一股股杂和成各种颜色的气。新妈妈把这些气聚到一根针上,针就扎在我身上了。新妈妈把针扎到我身上的时候还笑眯眯的。新妈妈笑眯眯地说:疼不疼?疼不疼?你疼不疼?我抬起头,用眼睛看着她,看着她肚里的杂和着各种颜色的气,那气正快速地流向她的胳膊……脸上却仍然是笑。这种笑很假,是假笑。街上到处都是这种广告一样的假笑。不过,街上的假笑不疼,街上的假笑看着很好玩,像看节目一样好玩。新妈妈的笑却很疼,疼得钻心。针扎在我身上,像绣花似的,扎出一个个小小的血点,扎出一朵朵梅花,很艳很艳的梅花。有一次,新妈妈在我身上一下扎出了七十二朵梅花……  从此,每当看到新妈妈的时候,我就抬起头来,一遍一遍地用眼睛对她说:我听话。我听话。我一定听话……  可新妈妈还是喜欢用针,新妈妈只用针……  新妈妈是不是针变的?不然,她怎么那么喜欢用针呢?  上小学时,书上有铁棒磨成针的故事,新妈妈的针也是铁棒磨成的吗?  看见钟时,我就对自己说:别抖,不用抖。你听话了。  三月二十八日夜  又有敲门声了。  对面的楼房里,正对着我窗口的这个单元,又有敲门声了。  窗帘是掩着的,那是一幅墨竹。墨竹把窗口遮得很严很严,不过,我还是能看见竹林里的事……  那里住的是一位三十来岁的阿姨。阿姨长得很漂亮,阿姨屋里布置得也非常华丽。阿姨一个人在屋里,身穿一袭白色的羊毛裙,光脚站在一块厚厚的羊毛地毯上,蹑着脚走路。阿姨先是尖着脚尖走,绕着羊毛地毯转了一个圈。又从这间屋走到那间屋,仍然是尖着脚尖走,像走在水上。而后她又踮着脚走,袅袅婷婷地退着走,从那间屋退回到这间屋里……尖着脚尖走时,她身上升腾着一股杀气,很寒很寒的杀气,杀气凛凛地冲在她的喉管上,我觉得她要喊了,她要喊出什么来了。然而,当她踮着脚退回来时,那凛人的杀气又慢慢、慢慢地收回去了。再次升上来的是一股幽幽的愁愁的飘忽不定的气……  倏尔,阿姨把所有的灯都开了。***屋里原来只亮着一盏橘黄色的小灯,光是很柔和的,像是在童话世界里一样。现在一盏盏灯都开了,屋里一片**裸的光明。接着,她又开了录音机、电视机,屋里一下子跑出了很多声音……阿姨却在声音里坐下来了。  她坐在一张奶黄色的沙上,还点上了一支烟。烟雾在她的脸前袅袅地漫散,接着有泪,一颗一颗的泪珠先是一短,而后一长,像炸了的豆子一样,噗地落下来。泪里还有烟圈,一个个圆圆的烟圈从阿姨嘴里吐出来,最后吐出的是一根烟柱,那烟柱忽地就窜进烟圈里去了……  那人仍在敲门。敲门的是一个矮矮、胖胖的秃顶老头。一个头梳理得油光水滑的秃顶老头。秃顶老头站在楼道里,紧夹着身子,一下一下很有耐心地敲门。他的手很白,我看见他敲门的手很白,很软,像面馍一样。他一边敲一边还小声地叫着:  陈冬,陈冬……  阿姨不说话,屋里的阿姨一直不说话。  已有很长时间了,秃顶老头还在楼道里站着,仿佛也有过一丝游移,最终还是没有走……  忽然,阿姨把门开了。开了门的阿姨在门口站着,冷冷地站着,一句话没说,扭身走回去了。秃顶老头笑着,讪讪地笑着,随手把门关上,也跟着往里走。两人都在屋里的沙上坐下来,无话,还是无话。  片刻,秃顶老头说:你没去上班,我来看看你。不舒服了?  阿姨冷冷地说:不舒服,哪儿都不舒服。  秃顶老头笑着说:还是那样,还是那样。  阿姨问:啥样?  秃顶老头用手轻轻地抿着不多、却梳理得很整齐的几缕头,摇摇头说:你呀,你呀……  这时,又有人敲门了。敲门声很特别,电报声,两下一停,两下一停……一共敲了六下。  屋里没有回音。阿姨在那儿坐着,秃顶老头也在那儿坐着,一个个像木瓜似的坐着。秃顶老头的脸皮一下子绷得很紧,紧出一股紫气,肚里那颗糊了很多油腻的心像跳兔一样蹦着去门口探视……阿姨肚里升上来的是一股湿漉漉的热气,粉红色的热气,那热气奔跑着冲向门口……却谁也没有动,两人都没有动。  站在门口的是一个中年人,四十来岁的穿黑皮茄克的中年人。他高高瘦瘦的,显得很英武。他一共敲了三组,敲了三个六下,却没有喊,一声也没有喊。他停下来看了看表,表在时间上走着一个小小的红针,小鼓一样的红针,红针里跳跃着他的诧异,一种很熟悉的诧异。接着,他又重复敲了三组,仍然没有喊。终于,他转过身,默默地下楼去了。  他的脚步声在楼道里一踏一踏响着,屋里那两颗心也跟着那一踏一踏起伏……糊了很多油腻的心是在慢慢地下落,一荡一荡地下落,终于又平安地落在了肚里;另一颗粉色的心是在追踪,一个台阶一个台阶地追,一直追到了街头的路灯下……  这时,坐在屋里的秃顶老头说:我该走了……话说了,人却没有起身,只乜斜着眼望着这位阿姨。  阿姨没有说话,阿姨抬头望了望挂在墙上的电子钟……  秃顶老头讪讪地说:天又阴了。  阿姨说:也有晴的时候。  秃顶老头说:阳春三月,不该阴哪。  阿姨说:也有晴的时候。  说阴就阴。  也有晴的时候。  也好。  ……  秃顶老头又说:我该走了……  这时,敲门声却又响了。乱敲,敲得很急,像打鼓一样。楼道里又出现了一个人。这人三十来岁,中等个子,身穿西装,脸上戴着一副眼镜。他丫站在门前,高声叫道:陈冬,是我呀,是我。  屋里像化了一样,没有人回答,也没有人说话,只是一片熬人的静……  那眼镜反反复复地喊:陈冬,陈冬,是我呀,是我呀,是我……  在屋里坐着的阿姨看了秃顶老头一眼,秃顶老头也看了她一眼。此时,阿姨突然笑了,无声地笑了,脸上笑出了一个浅浅的妩媚诱人的红涡。阿姨笑着站起身来,秃顶老头的目光一直紧追着阿姨,我看见他肚里的被油腻糊住了的心已缩成了一个小小的药丸,在肚里颤颤乎乎跳动不止的黑药丸。在他目光的追随下,阿姨却大方飘逸地来到门口,她先是回头看了秃顶老头一眼,接着弯下腰去,轻轻地把门锁上的铜链子挂上,而后把门拉开了一条小缝……  站在门外的眼镜赶忙趴在门缝上说:陈冬,是我呀。***我还以为你不在家呢……  阿姨说:王森林,我感冒了,我已经睡下了,对不起……  带眼镜的一棵森林说:陈冬,我有急事,我有急事想让你帮帮忙。几句话,就几句话……  冬天说:对不起,我感冒了,改天再说,改天再说吧……说着,阿姨把门关上了,阿姨毫不犹豫地就把门关上了。  关上门的阿姨满面羞愧地靠在了门上……  门外的一棵森林嘴里嘟哝着,十分失望地咂了咂嘴,扭身下楼去了。他的脚步声在楼道里空空地响着,却没有人去追,谁也不去追。  王森林跌跌撞撞地从楼道里推出了一辆破自行车,身子一扭跨了上去……他骑在车上,没有再往楼上看,嘴里却像念经一样说出了一段话,下楼时他就开始念叨了。那是一段很奇怪的话,他在路上一直重复这段话。我眼盯着他追了很久很久,路边的梧桐树下游动着一团黑乎乎的影儿,那就是他的影子。他的影子独独映在柏油马路上,影子里含着一段很奇怪的话,不明不白的话。一直跟到一个十字路口的时候,我才听清了他嘴里念叨的话。他说的是:……中央人民广播电台、中央电视台、男浴池女浴池、男女浴池……一路上,他反反复复念叨的就是这样的话。他一直在念叨这段话,念的速度越来越快,越来越快,他就这么不停地念叨:中央人民广播电台、中央电视台、男浴池女浴池男女浴池……  我回来了,我的目光又重新回到了对面楼房的竹林里。屋里黑漆漆的,所有的灯光都熄了,没有灯光,也没有声音,只是一片黑暗。在黑暗里,我看见了一张大床,大床上有两个叠在一起的光的**……我不能看了,我不能再这样看了,这样看是很累的,我的头已经开始疼了。我闭上眼睛,闭上眼就好些了。可我的耳朵还是歇不下来,我的耳朵周围总是聒噪着很多声音。那是一种叫做生意的声音,城市里有很多叫做生意的声音。一个叫魏征的叔叔在说……  三月二十九日  魏征叔叔的话:  小子,你了解这座城市么?你知道水有多深多浅么?你一天到晚瞎跑,是跑不出名堂的。别说一年,十年你也跑不出名堂。  让我来告诉你吧。把你的耳朵竖起来,好好听着。  在这座城市里,人是什么?人是垃圾,到处流动的垃圾。被一座座楼房吞进去又吐出来的垃圾。人到一定的时候就成了垃圾。最后是送到大西郊去,冒一股烟,完了,结束了,就这么简单。垃圾也是分类的,你到过垃圾处理站吗?在垃圾处理站,垃圾被分成七类,你想想你算是第几类?我不是踩乎你。说这话,我一点也不是为了踩乎你。我踩乎你干什么,有这个必要么?  好吧,我告诉你一个词儿,制约。你知道什么是制约?在这里,你以为是市长说了算么?你以为市长是主宰么?你以为只要市长签了字什么事都能办成么?非也。如果没有过五关斩六将的本事,你就不要在这儿混了,你别在这儿混了。上层和下层是一种制约关系,是齿轮与齿轮的关系,整个机器高速运转的时候,就不是谁领导谁的问题了。一切都在环节之中,环节才是最重要的。环节是磨合出来的。我再告诉你一个词儿,磨合。你知道什么是磨合么?好吧,好吧,说得更浅显一些。就说高层吧,你知道铁塔、双塔么?不知道?你连这都不知道,还出来跑什么?!我告诉你,这是两所大学的名字,是本地干部的源地。本地处级以上的干部大多出自这两所大学。你知道这两所大学自五十年代以来(老的不算了,老的不算,老的赶的年头不好,不在位上),一共毕业了多少学生吗?不知道?不知道我也就不说……暂时保密。再给你说一个词儿:环境。你知道这两所大学的地理位置么?它所处的地理位置,造成的环境,培养出来的是一种什么样性的人么?你还是不知道。不谈那么深吧。我告诉你,在这座城市里,高一层的干部基本上(当然不是全部)由铁塔和双塔所垄断。他们像韭菜一样一茬茬、一批批、一届届毕业出来,分配在这个城市的各个要害部门,形成一个巨大的看不见、摸不着、而又无处不在的网。你知道这座城市里换了多少任市长么?换了二十八任市长。市长一个个都不在了,他们还在……  看起来你得交学费了,你得交学费呀。***刚才说到哪儿了?  对,上层。那么,现在再来说说中层。你知道什么叫中间环节么?这个词儿好理解呀。中间环节也是非常重要的,有些事就坏在中间环节上。好,好,知道就行。我再问你,你知道这座城市里有多少转业军人么?我指的是在部队上曾担任过一定职务的转业干部。你知道有多少么?也是一批批、一茬茬、一个系列一个系列的。这里边有个词儿,有个很重要的词儿:战友。明白了?我一说你就明白了。你知道如今的战友们都在干什么吗?你看你看,又白脖了不是,说着说着就白脖了,晕到茄子地里去了。告诉你,大体分两部分,一部分在公安、工商、税务部门;另一部分呢,另一部分到哪里去了?这个,这个你清楚吗?圆的,咔嚓一下盖下去的,红霞霞的……就是管这个的。在各个部门管人事的,拿章的,就是这些战友们。千万不可小看这些人,既豪爽又仗义,既阴险又毒辣,既六亲不认又字儿门儿不分的(没啥原则)就是这些人。他们这些人就是这座城市的中间环节,是关键部位。这是一个绪型的部位,有时候一句话说不好就把事办砸了。办砸了你还不知道砸在什么地方。再给你说个词儿吧:地方上。你知道这什么意思,这是战友们的日常用语,口头禅。开口一说地方上怎样怎样,那就是转业军人,绝对的。地方上这三个字是一种怀旧绪的体现,是曾经共患难式的,是战友们最怕触动的软肋;同时又是对城市的恐惧和蔑视。这三个字所包涵的绪简直可以写一本书。见了他们,你只要说出地方上如何如何,先先就近了三分……还有一个词儿,还有一个词儿是可以备用的:家属。说到妻子、说到爱人的时候,不能说妻子,也不能说爱人,要说家属。家属两个字代表着一段备受熬煎的恋,代表着久别胜新婚的甜蜜。说到家属怎样怎样的时候,这就又近了三分了……话扯远了,点到为止吧。  学问?学问深着呢!小子,这才刚沾了一点边,你连皮毛还没摸着呢。再说就说到黑道了。你了解黑道上的况吗?还是不知道。你看,你什么都不知道。好吧,我告诉你。所谓的黑道跟西方的黑社会有所不同,这是一个办事机构。  看看,你笑了,你又笑了。这很可笑么?……噢,这就对了。有时候,当你万般无奈、走投无路的时候,那你只有求助于黑道了,这也是个手眼通天的地方。他们能干什么?我告诉你,不是杀人放火,绝对的不是杀人放火。我说了,这是一个办事机构。办什么事,你且听我说……往大处说吧,比如,有人熬了多少年爬不上去,想当官,就可以找他们,安排一个副专员、副县长之类,绝对没问题。邪乎?一点也不邪乎。你想能是白安排的?都是有价码的,以质论价。安排一个副县过去是五万吧,现在涨了,早就涨了,成倍往上翻。给了钱,你等着吧,一准给你弄上去。人家也是很讲信誉的。往下说?好,就往下说。比如,打通一个很重要的关节,事办不下去了,卡住了(不管什么事儿),也可以找他们。但他们要价高,他们要价是很高的。  再比如,你遇上了一个恶人,你对付不了了,你一点办法都没有,你还可以找他们……总之,这是一个不合法的办事机构。  他们是无所不能的。小到砌长城、打鸟儿,甚至是弄一张火车票,他们都干。哪怕是临上车前的最后五分钟,你有急事了,务必坐这趟车走,你找他们,他们也能搞到票。你知道他们是怎么搞的票么?临开车前,售票处肯定不卖票了。怎么弄?实话告诉你,他们是派小偷去偷的。小偷,不光有小偷,他们那儿可以说是三教九流什么样的人都有,连伪造档案都干,全套把式。临开车前,票买不来了,买不来派人去给你偷一张。这就是他们的信誉。不过,这些人是轻易不能打交道的,不到万不得已的时候,不能找他们。沾上他们,说不定哪一天就栽进去了。是不是真有这些人?你还是不相信哪!好好,我给你一个bp机号,记住,不到万不得已不要跟他们联系。96187,这就是呼他们的号码,你记住就是了。你知道东亚大酒店么,他们常在东亚大酒店活动……  好了,今天就说到这儿。改天吧,改天再说。你小子呀……  三月三十一日  午饭后是新妈妈睡觉的时间。  新妈妈正在房间里睡觉。夜里出奇怪叫声的新妈妈,白天睡得十分安稳。她的睡姿很像一只小花蛇,一只透明的屈成一团的小花蛇。我断定她是蛇变的。我已观察很久了。新妈妈不是这座城市里的人,她来自很远很远的地方,来自一个有水的地方。  在她的肚子里,最下边的小肚子里,时常泛动着一股腥腥的水草的气味。我能看见那个地方,那个生长着茂密水草的地方,周围有山,一架一架的大山……别的就看不清了,别的我一时还看不清楚。但我知道她是一条蛇,她是蛇变的,她身上有蛇的气味。  我听说蛇的呼吸跟人不一样,蛇很灵性,用一个小棍放在它一尺远的地方,轻轻地一晃,蛇就吐出信子来了。我很想试一试,非常想试一试,一试就把她试出来了,到那时我就可以告诉爸爸了。可我不敢……我只敢偷偷地趴在门缝里看她,她睡着的时候我才敢看她。  后来我又望着窗外,窗外有一根电线杆,我就看那电线杆。  我盯住电线杆看了一会儿,就又看到了一个秘密。那电线杆也不是城里的东西,也是从很远的地方运来的。那电线杆上有一股泥土的气味,还有人的汗味……土是黄色的,灰灰的黄,有粘性的黄;渐渐我就能看见人了,一个很野的人,他光着脊梁,正在一锹一锹地往一台搅拌机里铲水泥和沙子。他把水泥和沙子拌在一起,而后往里倒水,倒完水他把裤带解开了,解裤子时他还恶狠狠地骂了一句,他说:我**!说着,天空里出现了一道白白的亮线,他竟对着搅拌机尿了一泡!……机器轰隆隆响起来了。这是一根掺有人尿的电线杆,那个男人制造了一根掺有人尿的电线杆。后来电线杆被运到了这里。这根立在楼前的电线杆有一股刺鼻的人尿味……  回过头来,我就看到了新妈妈的过去。  我看出来了,新妈妈是从山里走出来的,我断定她是从山里走出来的。新妈妈走过许多地方,她走的是一条蜿蜒曲折的路,一条泥泞的路。下雨的时候她打着一把伞,一把红伞,她就那么独独地走着,一个人走。我听见她说,她什么也不怕,她谁也不怕……她身上有三个男人的气味,我闻出来了,她身上竟有三个男人的气味,爸爸是她的第三个男人,仅仅是第三个男人。前两个男人都被她嚼巴嚼巴吃掉了。她胃里有一汪绿水,能噬肉蚀骨的绿水,那绿水一刻不停地蠕动着,像蛇窝一样,很怕人。我看见那个县城了,那个只通公共汽车的小县城,新妈妈的第一个男人就在那座小县城里。那时的新妈妈才十六岁,十六岁的新妈妈已经是个水灵灵的大姑娘了。十六岁的新妈妈打着一把旧红伞,到县城里去看一位曾经在乡下讲过课的老师。那是一位戴近视镜的、瘦弱白皙的男人。他是作为县教育局的巡视员到山里去的,他到山乡的中学里讲过一堂课。课后新妈妈大胆地走到他的跟前来,新妈妈手里举着一个作业本,一个自己用烟盒纸订做的作业本。新妈妈举着作业本说:老师,你给我签个名吧?新妈妈有一双很大很大的眼睛,那时候,她只有这双眼睛。她就用这双很大很大的眼睛望着那男人,她一望就把那个男人望倒了。那个瘦弱白皙的男人低下头去,接过了她手里的作业本,唰唰在上面写下了自己的名字:庞秋贵。那个男人叫庞秋贵。这个叫庞秋贵的男人写字的时候手有点抖,他抖着手在烟盒纸订做的作业本上写下了自己的名字。而后他抬起头来,望了新妈妈一眼,新妈妈一眼就把他吃掉了……在这个雨天里新妈妈打着一把破雨伞来到了县城,她在县城里举目无亲,她要找的就是这个叫庞秋贵的男人。她在县教育局的院子里找到了庞秋贵。找到庞秋贵的时候天已黑下来了,在黑暗中她的一双大眼睛像灯一样亮着,她就凭着这一双大眼睛来到了庞秋贵的宿舍。这天夜里,她就住在了庞秋贵的单人宿舍里……于是她主动地当上了庞秋贵的妻子。她做妻子做了四年零七天,两年是非正式的,两年零七天是正式的。  在她正式非正式地做庞秋贵的妻子的时候,她曾先后勇敢地消灭了两个小肉团儿,两个弱小的生命。***而后她拿着自己的县城户口鲜活亮丽、信心十足地朝另一个城市走去。她走得十分艰难,我看见她走得十分艰难。那个已经被她吃得只剩下一张皮的庞秋贵死死地跪下求她,不让她走。可她还是要走。她说她是一定要走的,谁也拦不住她,谁也别想拦住她。为了离开县城,当那个男人拉住她的手,跪在地上不起来时,她竟用另一只手割开了自己的静脉血管。她身上的血是绿色的,绿色的血液像泡沫一样喷溅着,溅了庞秋贵一头一脸,把庞秋贵吓成了一个呆子。她连看都不看他一眼,她只重复地说着一句话,她说:你放不放手?你到底放不放手?……她就这样离开了那个县城。走时她仍然是一个人,她一个人挎着一只黑皮包,举着红艳艳的脸庞,大步朝另一个城市走去。她把草木灰一样的庞秋贵扔在了那个小县城里。庞秋贵最终得到的是一把旧雨伞,退了颜色的旧雨伞,庞秋贵整天抱着这把褪了色的旧雨伞在县城里走来走去。我看见庞秋贵肚子里已经没有任何东西了,他成了一个没有瓤的壳了,空空的壳。  他身上能吃的东西都被新妈妈吃掉了。新妈妈仅仅是背走了庞秋贵的黑挎包,装有户口本的黑挎包。新妈妈在另一座城市里开始寻找一个名叫孙耀志的男人。  我看见那张大嘴了,一个长着一张精彩的大嘴的男人,新妈妈的第二个男人。新妈妈是在县城里与那个男人相遇的。一次偶然的机会,那个男人来到了县城。他是坐小轿车来的,坐的是一辆上海牌小轿车。新妈妈看见他的时候,他正潇洒地从车里走出来,披着一件上海牌风衣。这个身披上海牌风衣的男人被安排在县委招待所里。那时,新妈妈刚好去县委招待所里提热水(住在隔壁县教育局单人宿舍里的新妈妈经常去招待所里偷热水用),手里提着两个旧热水瓶的新妈妈看见了这个从车上走下来的男人,两人互相看了一眼,也仅仅是一眼,而后擦身而过。新妈妈一定是留了很多眼风,不然那个男人不会扭过头来再次看她……  第二天,当新妈妈又来打水的时候,就打到他的房间里去了。由于时间的关系,已看不清他们都说过些什么话了,只看清那个男人在滔滔不绝地说,他一直在说,新妈妈仅是在听他说,新妈妈一直高举着那双很大的眼睛听他说。他那张嘴一定是给新妈妈留下了极为深刻的印象。其实新妈妈什么也没有听,她只听到他是市科委的干部,一个叫孙耀志的有一张大嘴的男人。孙耀志走后,新妈妈曾和他通过三封信,这三封是秘密通信,而后新妈妈就开始了新的跋涉。新妈妈在这个稍稍大一些的城市里仍然遇到了很多困难。当她找到孙耀志的时候,已是日西的时候了,新妈妈已走得精疲力竭。找到孙耀志之后,孙耀志说的第一句话是他已经有女人了,他家里不但有女人,还有一个孩子。新妈妈也说了一句话,她说我要结婚。新妈妈说得非常坚定,坚定得令孙耀志吃惊。非常非常能说的孙耀志第一次口吃了,他说:我、我、我、我已经有女人了。新妈妈说:我要结婚。没有余地了,没有任何余地。新妈妈高举着她那双大眼睛,那眼睛就是她的战无不胜的旗帜。以后的战斗十分艰苦。孙耀志先是被他过去的女人剥去了一层皮,又被新妈妈剥去了一层皮。当没有皮的孙耀志已是体无完肤、臭不可闻的时候,新妈妈再一次提出离婚。那是七个月之后,新妈妈与孙耀志的婚姻仅仅维持了七个月零七天,在七个月零七天里新妈妈又做掉了一个小生命。她先把自己身上的肉割掉,而后与孙耀志离婚。那时孙耀志就剩下一张嘴了,除了嘴他一无所有。这是一张假嘴,没有任何价值的嘴。孙耀志曾坐过的上海牌小轿车是为了充门面借来的,他并不是市科委的正式人员,他是通过前妻的关系借调到市科委的,一场婚变把他的调动变丢了。一个丢失了体面的工作单位的嘴,就成了一张假嘴。而手里拿着县城户口的新妈妈却顺利地调到了这个城市。新妈妈的眼睛永远是面向城市的。新妈妈拿到这个城市的户口之后,又开始向新的城市进军。这仍然是一次血淋淋的出击,新妈妈与这个仅剩下一张嘴的孙耀志连续辩论了七天七夜。在这七天七夜里,新妈妈与这个口吐莲花的孙耀志吵得昏天黑地日月无光。当新妈妈砸碎了所有的家具,仍然不能说服孙耀志的时候,她又拿出了最后一张王牌:她一下子割开了双手的静脉血管,两条带泡沫的血箭在雪白的墙壁上喷溅出一幅幅绿色图案。血花的喷溅第二次镇住了她的第二个男人,孙耀志又一次软成了一堆泥……当新妈妈从医院抢救室的病床上醒来时,她说的第一句话仍然是:我要离婚。  新妈妈的第三个男人就是我的爸爸了,我的爸爸。***  四月一日  没有羊了。  一个星期前,大街上还到处是羊。羊一只只高挂在临街的商店里。那时候我看见羊滚滚而来,羊从大草原上、从农户的家里一只只、一群群被赶出来。雪白雪白的羊,咩咩叫着的羊,被人们挂在一个个装潢华丽的精品屋、梦巴黎时装店、三度空间时装店、大富豪、小香港、俄罗斯皮草行、新新皮店……里。羊无语,羊不会说话。我看见羊睁大着眼睛,水汪汪的眼睛……羊的毛被人做成了毛线,羊的肉被人烤成了串串,羊的皮被人染上颜色,挂在街上、穿在身上,羊啊!羊连自己的颜色都没有了。冬天的时候,大街上到处都是披着羊皮的人,人很高傲地成了男羊皮和女羊皮,五颜六色花花绿绿的羊皮,流动着的羊皮。倏尔,羊就不见了,春风一暖,羊就不见了。过了时令,人们就不要羊了。羊没有了雪白就什么也没有了。  公共汽车也很有思想,公共汽车是人脸登记处。  公共汽车上有很多很多的人脸,公共汽车上很多很多的人脸都是一模一样的,一样的黄,一样的焦躁。你看,它一段一段地把人吞进去,又一段一段地把人吐出来,吞进去的是人,吐出来的是人的渣。人一坐进公共汽车就变得非常渺小。不用人说,你就觉得你很小,像尘埃一样小。车窗外的马路上跑着一辆一辆的小汽车,全是很高级很漂亮的小汽车,你还没来得及看清里边坐的人脸,它就日地过去了,日地过去了。还有的士,也是一辆一辆的,头上顶头一个小白块,看见路旁有人招手,就兹一下停在你跟前了。那都是一些很高贵的人。公共汽车在一站一站地走,我坐在车上,看它一站一站地走,一站一站地停,上来的是一些绿脸,下去的也是一些绿脸,在一些绿脸里,有很多古老的粮食在酵。我看见粮食了,坐公共汽车的人胃里正酵的都是粮食。我知道最后,最后公共汽车只剩下背在身上的广告了,左边是东西南北中,好酒在张弓,右边是喝了娃哈哈,吃饭就是香。是广告把人吃了,广告吃人不吐骨头。  从百货大楼到商业大厦,再从商业大厦到绿叶广场,我看见街面上滚滚而来的醋流。人群里有很多醋,到处是醋。醋在人脸上、人心里流淌,流得五光十色,淌得满街都是。我不明白大街上为什么有这么多的醋。我还看见了很多很多的诱子,在个体市场上,一个个诱子正在失急慌忙、财大气粗地抢购货物,而后再把体体面面买来的货物不体面地给卖主送回去。那笑真假呀,人做笑的时候,脸上有很多纹儿,人工纹。我能看见诱子!心里在说什么,他在骂人呢,他说:狗日的,日哄一天才给五块钱!我看见他一边在心里骂,一边继续日哄。因为他胃里还存留着十五年前的红薯干,十五年还没消化完的红薯干。  胃还没来得及换呢,胃很陈旧。报上说,在新的时期里,人们的胃还很陈旧。  我又看见那个老人了,在树下坐着的老人。每次到旧妈妈家来,我都能看见这位老人。他总是在离第八个站牌不远的马路边的树下坐着,手里捧着一本书……但他不是在看书,我知道他不是在看书,他已经没有时间看书了。但他每天都捧着一本书在那儿坐着,像化石一样坐着。这是一个十分破旧的老头,穿戴破旧,脸也破旧,灰尘把他脸上的皱纹填平了,他很像是一堆灰尘,一堆古老的灰尘。他身边总是放着一个揉得很皱的塑料兜,兜里装着香烟、火柴,断了一条腿的眼镜……但他的确在读着什么,他在读,断断续续的,在喃喃自语。原来我并没有注意他,在我每次来旧妈妈家的时候,我总能接到一个信号,一个来自遥远世界里的信号,于是我就看到了这样一位老人。我看见他的心很小很小,很嫩很嫩,鲜红鲜红。一个化石一般、浑身陈旧的老人却有着一颗鲜红如豆的心,我很好奇。我总是看他的心,我看见他这颗鲜红如豆的心在喃喃自语。他说的话十分奇妙,也十分突兀,一豆一豆的,像是在时光里筛出来的沙子。  他说:……茄瓜……  他说:……鲤鱼穿沙……  他说:……皂针儿……  他说:……麻秆细腰儿……  看这些一豆一豆的话是很费神的,得一直盯住他的心看。一直盯着看的时候,才能看出一些东西来。先得让时光走开,让时光一点一点的退去,而后就看到他所说的茄瓜了……那是一碗饭,一碗有茄瓜当菜的饭。在一个很窄很小的房间里,老人(不,这是一个年轻人)正在狼吞虎咽地扒着一碗稀饭,稀饭上放着一小撮菜,那菜是茄瓜,这就是他的茄瓜。他蹲在一个很窄很小的房间里,满头大汗地扒一碗有茄瓜当菜的稀饭。扒到最后,他像猫一样用舌头舔那碗。他的舌头伸得很长很长,先是绕着碗边转,一圈一圈转,而后他把舌头卷起来,卷成一个树叶样的圆筒儿,又像刷子一样竖着舔,最后他把碗扣在脸上,舌头伸向粗瓷碗底,这时就能听到响声了,舌头与粗瓷碗底摩擦出来的沙沙声。他把碗舔得很净,舔得能映出他的影儿来,一个佝偻在地上的年轻人的影像,这个影像上还有一个黑黑的小点一个蚂蚁样的小点,我盯了很久很久才现,那竟然是一个号码,天哪!那是一个号码,很有麻将意味的号码:1……4……7,是147;黑色的147反印在他用舌头舔净的粗瓷大碗上……  再接着看,我就看见鲤鱼穿沙了。那竟然还是一碗饭。  那是一碗稠饭。而后我看到了一棵榆树,一棵老榆树,一个女人爬在树上一把一把地捋榆叶……还是一个年轻人,一个年轻人背着铺盖卷少气无力地在路上走着……女人在烧火,女人在烧开了的锅里下了一大把玉米面,接着又把一篮子洗好的榆叶放进去……年轻人来到了这个村庄里,他就在这棵老榆树下蹲着,那个女人给他端来了一碗饭,一碗榆叶和玉米面熬出来的粘乎乎的稠饭。那女人说:吃吧,鲤鱼穿沙,可香。他竟然哭了,一把鼻涕一把泪地哭了……他一边哭一边说:我是个罪人,我是个罪人,我是个罪人。他的泪掉进碗里,把那碗鲤鱼穿沙砸出了许许多多的小麻点。这碗鲤鱼穿沙他仅喝了一口,而后又出现了一个人,一个穿制服的人,穿制服的人把他手里捧的碗踢掉了……他一直用舌头咂摸着这口饭,细细地咂摸,变着花样咂摸,有一片榆叶塞在他的牙缝里,他用舌头挑出来,咂摸一下又放进去,再挑出来,再放进去……  往下看,又是一间一间的小房了,有铁栏的小房。一个年轻人在一间有铁栏的小房间坐着,他的头深深地勾下去,一双眼睛却骨碌碌乱转,他的眼睛像探针一样一寸一寸地搜索着地面,很快,他用目光缠住了一个烟头,一个扔在地上的烟头,死死地缠着这个烟头,他的目光在吸这个烟头……这时,一个女人进来了,一个脸色黄黄的女人。女人很愁,女人脸上网着很多愁。女人哑声说:好好改造,好好改造吧。他低着头,先是一声不吭,眼光却在一点一点地磨,一点一点地转,把眼风洒在女人身后的一双眼睛上,当那眼睛稍稍疏忽的时候,他用低低的只有一个人能听见的声音说:针……针……针……那女人显然是听见了,女人悄悄地摆手,女人一次又一次地摆手,女人也小声说:不让,人家不让……他仍然用低微的声音说:针……针……针……女人掉泪了,女人大声说:你还要啥?他也想大声说话,可他已经不会大声说话了。他说:肥皂,肥皂,我要肥皂……而后用目光仍然念针的读音……他中声地说肥皂,小声地用目光说针,他重复决绝地说针……女人明白了,女人终于明白了。女人说:好,我给你送肥皂,我下次就给你送肥皂……女人也用嘴说肥皂用眼睛来说针。而后我看到了一块肥皂,肥皂经过一双双手的检查之后,拿进了一个有铁窗的小房里。那是一块矛盾牌肥皂。我在这块矛盾牌肥皂上闻到了铁的气味。秘密也就在这块肥皂里,这个年轻人把肥皂拿在手里端详了很长时间,他的心怦怦跳着,目光又偷偷地像撒网一样朝四下转了一圈,接着他把肥皂掰开了。他在肥皂里看见了针,他要的针,一共七根,全插在肥皂里……接着看到的是馍,他用针跟人换馍,一根针换一个馍……他用六根针换了六个馍。最后一根针,还在他的手里,他用针来缝被褥。天啊,他还用针来写字,他竟用针来写字,他用针在胳膊上、腿上写字,他浑身上下密密麻麻全是字……可惜的是,我已经看不清这些字了,我没有能力看清这些字。  麻秆细腰儿罩在时间的迷雾里,这是一个线团似的迷雾。***  开始我看到的仅是一些混乱不清的影像,一些扭扭的s型的曲线在我眼前晃动,晃着晃着就晃出肉色来了,我看到了肉色的曲线,一些摆动着的肉色的曲线。还有一道光,一道柔软的白光。  跟着这道柔软的白光我来到一间贴满大红囍字的新房,在贴满囍字的新房里,我看见一双手正在丈量一个光的**,这双手掐在s型的肉色弧线上,两个大拇指和两个中指贴肉环绕,紧成细细的一掐,而后有了吃吃的笑声,我看到了吃吃的笑声,乳瓷一样的笑声。这笑声像蛇一样在新房里四处扭动,凉凉滑滑地扭动,扭出一闪一闪的乳白。接着就听到了麻秆细腰儿,我听见一个声音在说:你掐,你掐……另一个声音在说:麻秆细腰儿……伴着吃吃的笑,他说:麻秆细腰儿,麻秆细腰儿,麻秆细腰儿……笑声渐渐远了,那吃吃的笑在时光中远去。在远去的时光里,我看见那新房里的囍字在慢慢地退色,慢慢地退色,变成了一块块没有颜色的灰的废纸;新房已成了落满灰尘的旧房,旧房里堆满了废弃的杂物;在废弃杂物下有一个已经搬迁了的老鼠洞,老鼠走了,连老鼠也走了,只剩下一个空空的老鼠洞。在空空的老鼠洞里藏着一只粉色的塑料卡,沾有两粒老鼠屎的塑料卡……我还看见那光的**在渐渐地变粗,在一个又一个城市流动着的麻秆细腰儿,在时光中渐渐变粗变老,变出许许多多的皱儿,变成了一个个邋遢污浊的一嘟噜一嘟噜的肉袋,没有曲线没有光泽的肉袋。肉袋如今躺在另一张床上,与另一个男人躺在另一座城市的另一张床上……  老人仍在树下坐着,喃喃自语的老人坐着一个谜。我知道他是从马路对面的建筑设计院里走出来的,我就知道这些了,到目前为止,就这些……我很想跟老人说说话,叫他一声爷爷,我想叫他一声爷爷,可我叫不出来了。  我还会来看他的,我还会来看他。  四月一日夜  旧妈妈又开始打麻将了,旧妈妈打了一夜麻将。  旧妈妈说她命不好。旧妈妈跟爸爸离婚之后打过很长一段时间麻将。那时候她天天夜里打麻将,她说她心里烦,心里烦只有打麻将,她就是在麻将桌上认识科长的。那时候旧妈妈打麻将上了瘾。旧妈妈会打一、四、七;二、五、八;三、六、九;出风听,旧妈妈很会打出风听。开始的时候她赢了很多钱,她说她手气好,她手气好的时候就赢钱。后来她也有了手气不好的时候,手气不好的时候总是输钱。我想她是把她输给了科长,我想是这样的。旧妈妈是在输了很多钱的况下决定不要我的。开始的时候,法院把我判给了旧妈妈,我就一直跟着旧妈妈。后来旧妈妈在输了好多好多钱、很烦很烦的时候决定不要我了。是麻将改变了旧妈妈。夜里,满城都是麻将声,我听见哗哗啦啦的麻将声在城市的上空盘旋,每个麻将桌上都亮着四双手,每双手上都跳着一颗绿宝石样的心,这时候人们的心都摊在手上,手是人们的心窝。那哗啦哗啦的麻将声就成了一盆水,一盆金灿灿的有声有色的水。人们的手捧着人们的心,把心送进水里,一遍一遍用水洗心,心在水里泡着,泡出了许许多多的声音,也泡出了许许多多的颜色。报上说,这是个洗心的时代。  我知道人的心是很容易变硬的。在麻将桌上,人的心很容易变硬。那哗啦哗啦的声音晶莹剔透,一珠一珠的,很诱人。旧妈妈在麻将桌上把心泡硬了。旧妈妈原来的心很软。旧妈妈跟爸爸离婚的时候曾经说过,她只要我,什么都不要。后来旧妈妈什么都要,却不要我了。旧妈妈跟爸爸又打了一场官司,打官司的时候爸爸已经有了新人,在新的时期里爸爸有了新人,于是爸爸也不打算要我,因为我是一个有病的孩子,他她们都说我是一个有病的孩子。法院说,双方都要管。双方都要管的时候,一个有病的孩子就成了一个流动的孩子。一个星期一个星期地流动。我流动到旧妈妈家的时候看科长的眼色,流动到新妈妈家的时候有一根针……  旧妈妈和爸爸离婚是因为一只蚊子,一只很小很小的红蚊子。在去年夏天里,屋子里飞进了一只红蚊子,那只蚊子嗡嗡叫着在屋里转了一圈,爸爸就跟旧妈妈离婚了……蚊子在这座城市里一连串了三百四十七家,因此去年夏天有三百四十七家去法院打离婚。我看见凡是这只红蚊子去过的人家,男男女女都在纷纷打离婚。这是一只喜好热闹的蚊子,它从这家飞到那家,从这个窗口飞进,从那个窗口飞出,一趟一趟地看人们的热闹。是我把这只蚊子打死的。这只蚊子飞了一个夏天,又飞了一个冬天,从东城区飞到了西城区,经过漫长旅行之后,现在它老实了,它趴在旧妈妈家的窗口上,等待着夏天的来临。我恨它,我一巴掌就把它拍死了。我手上有血,蚊子的血,蚊子的血只有一滴,浓浓的一滴,蚊子的血五彩缤纷,像精心制作的花圈一样。当我摊开手掌认真看它的时候,它已经融进空气里去了。想不到空气里已经布满了蚊子的血,空气里到处都是蚊子的血,蚊子的血在笑我,蚊子的血说:你挡不住的,你挡不住……  我还现科长是狼变的,科长是一只狼。狼来了,旧妈妈开始吸烟了。那时候旧妈妈是不吸烟的,那时候旧妈妈坐在一只椅子上,把我搂得很紧……而后,狼来了,旧妈妈开始吸烟了。狼就在旧妈妈对面坐着。狼一趟一趟来,来了就在旧妈妈对面坐着,一支接一支吸烟。狼只吸烟不说话,旧妈妈也不说话。后来旧妈妈说:给我一支。狼就递给旧妈妈一支。旧妈妈吸烟时脸很难看,旧妈妈一口一口地吸,吸着吸着脸就青了。那时,旧妈妈眼里还有许多与爸爸一起生活的日子,旧妈妈眼里一遍一遍地演着与爸爸一起生活的日子……接着狼兜了麻将来,狼在夜里兜了麻将来,屋子里就有了哗啦哗啦的声响。渐渐,旧妈妈就把过去的日子洗掉了,是麻将把过去的日子洗掉了。打麻将的时候,我看见桌下有一只脚,那是狼的脚,狼的脚在桌下慢慢地往前伸,一点一点地往前伸,伸到了旧妈妈的脚边上,轻轻地碰一下,再碰一下,有时连着碰两下,旧妈妈就赢了。再后来,狼就住到家里来了,狼跟旧妈妈睡在一张床上……  我不喜欢狼。  我也不喜欢麻将。  公平地说,旧妈妈很无奈。我看出旧妈妈很无奈。我觉得有一根绳子在牵着旧妈妈,一根看不见的绳子在牵着她。或许是那只红蚊子,或许吧。我曾看见科长在解旧妈妈的扣子,一次,打完麻将之后,科长解旧妈妈的扣子。旧妈妈坐在床边上,身子一点一点地往后挪,旧妈妈的身子像木棍一样坐在那儿,说:别,你别,别,你别……旧妈妈重复地说着这些话。可科长还是把旧妈妈的衣服扣子解开了。科长叫着:李淑云,李淑云,李淑云……就把旧妈妈的衣服扣子解开了。一次一次的,旧妈妈的身子总是往后挪,她不知该怎么办。再后来,旧妈妈就把自己往前送了……  狼啊!  四月二日  春光是有味道的。  我闻到了春光的味道。  春天的光是嫩豆腐做的,很软,很鲜,上面洒了许多小芝麻,闻起来很香,是一种涩涩的、鲜鲜的香,有几分羞的嫩香。  早晨,一睁开眼,我就闻到了光的香气,这是一种还没有长熟的香气,它麻麻沙沙地洒在眼皮上,微微的有些触感,就像有一片羽毛在眼皮上搔。  过一会儿就不行了。等人都活动起来的时候,光就变味了,光里掺进了人肉的气味。光里掺进人肉气味的时候,光就变腻了,也变浊了,变出了许多小小的浮游着的尘埃。尘埃在光里飞动,把鲜嫩的光弄成了一块臭豆腐。  起床后,我去街口给旧妈妈买胡辣汤。旧妈妈好喝胡辣汤。  钱在桌上放着,头天晚上,旧妈妈临睡前就把钱放好了。旧妈妈打完麻将把人们扔下的找头放在桌上,这就是让我去买胡辣汤的钱。钱上印着人们的指纹,有汗味的指纹。从指纹上我能看出旧妈妈的输赢。要能赢的话旧妈妈的脸色会好些,我希望旧妈妈的脸色好些。好的是旧妈妈不打人也不用针扎人。旧妈妈的心还不够硬,旧妈妈是在学习变硬,学习变硬跟本来就硬是不一样的。  新妈妈的心是本来就硬,所以新妈妈胜了旧妈妈。***昨天晚上旧妈妈又输了,我从指纹上看出旧妈妈又输了。旧妈妈输的时候把钱捏得很紧,上面有她指甲的掐痕。她输急了的时候,常常会在钱上掐出许多痕迹来。旧妈妈输的东西太多了……  街口上卖胡辣汤的挂有西华逍遥镇的牌子,挂了西华逍遥镇就有很多人买,常常得排队,排队买三碗胡辣汤、三根油条。我站在这儿买汤时总是有很多人看我,斜眼看我。后来熟了,也就不那么斜着眼看了。人们大概从汤上看出什么了,总是叽叽咕咕的。我当然知道人们叽咕的是什么,说我是个有病的孩子,说我有两个妈妈,说我旧妈妈跟科长睡在一起……人们的目光很锋利,人们都想从我身上刮下一层什么东西来。大约人们是很想骄傲的,活在世上,人人都得有一点值得骄傲的东西,只有我没有,我什么也没有。在人们的眼里,我是什么都没有。  我知道有一个人不会这样看我,那个坐在树下的老人不会这样看我,因为他什么也不看。  我把胡辣汤端回家来的时候,旧妈妈已经醒了。醒了的旧妈妈默默地在床上坐着,像木头人一样坐着,神有些恍惚。我知道旧妈妈眼前飘动着过去的日子,在她眼里有爸爸的影子,这影子已化成了很深很深的仇恨。那仇恨像盐一样腌着她的心,每当她醒来的时候,她就会呆坐很长很长时间。旧妈妈曾反反复复地说,是她把爸爸带出来的,是她把这猪带出来的,是她把这头瘟猪带出来的……旧妈妈说到带时总是咬着牙,这个带把旧妈妈的牙都咬出血来了。说这个带时旧妈妈咬的不是爸爸,她咬的是自己,旧妈妈是在咬自己。我现女人咬自己的时候咬得又狠又重。爸爸也有自己的话。爸爸说,你以为你是城里人?查查,查不了三代,都他妈是乡里人。北京人傲不傲?北京人傲得脸扬到了天上,可自古以来没有一个北京人当皇帝的。从来都是外省人打到北京,占领北京,领导北京……每每说到这里,旧妈妈就把牙咬起来了,旧妈妈只有咬牙的份儿。有许多事是旧妈妈不知道的,如果知道的话,旧妈妈会把牙咬碎。我总觉得是楼房把旧妈妈捆住了,城市的楼房把旧妈妈捆得很结实。  和旧妈妈比起来,新妈妈一无所有,可新妈妈有年轻和鲜活。在另一座小一些的城市里,新妈妈一直等着爸爸的到来。我知道新妈妈不是在等爸爸,她是在等待城市,大城市。新妈妈为冲向大城市一往无前,在旧妈妈不知不觉的况下,新妈妈已经冲过来了,新妈妈拿着用血换来的东西,等着爸爸的到来……  后来旧妈妈有了科长,有了麻将。有了科长和麻将,再看见我时,旧妈妈的眼光生了一些变化。我成了爸爸的一个壳,一个可以仇恨的壳。在旧妈妈的目光里,我现感是一种需要,仇恨也是一种需要,这是可以随时变化的。旧妈妈的脸也生了变化,旧妈妈的脸上抹了许多珍珠霜,珍珠霜遮住了旧妈妈脸上那些细细的纹路,却遮不住她心里的熬煎。有仇恨的时候,脸就稍稍有点歪了,旧妈妈的脸有点歪了。她哭过,她过去常常夜里一个人哭。后来她笑,一个人笑。再后来她不哭也不笑,她变成了一副麻将。在七个月的时间里,旧妈妈由一个女人变成了一副麻将。  旧妈妈坐在那里,常常陷在过去的岁月里,陷在一个巨大的背景之中。我看见旧妈妈的日子里隐藏着一个拖泥带水的、无边无际的岁月。那是一段知青生活(中学毕业后到乡下的劳动生活)。在这段知青生活里站着一个男人的影子,那就是爸爸的影子。爸爸的影子出现在无边的黑夜里,那是一个城里知青与乡下小伙的黑夜。在黑夜里还晃动着许许多多的其他人的影子,我看出那些影子对旧妈妈有一种侵害意图。而后爸爸的影子大起来了,爸爸的影子遮住了其他人的影子。那时候爸爸变成了一把伞,那时候爸爸是旧妈妈的伞。那段日子隐在一片绿色的庄稼地里,影像十分地模糊。而后又连着一段城里的日子。在城里的日子里旧妈妈与爸爸只有一个场面是较为清晰的,那是一盆水,我看见了一盆水,爸爸的脚伸在水里,每天晚上上床前爸爸的脚都要伸进水里……我看出旧妈妈是想用这种办法洗去一段岁月。可旧妈妈洗不去这段岁月,她不但没有洗去这段岁月,反而洗出了耻辱,在爸爸身上洗出了潜藏着的耻辱。于是,在一天晚上,屋里飞进了一只红蚊子……  我还从旧妈妈眼里看到了两个女人,一个是旧妈妈自己,一个是新妈妈。***旧妈妈在自己的眼睛里无数次地与新妈妈进行比较,比较后是一段机械的断想。旧妈妈是工人,柴油机厂的工人,这断想是机械化的,这断想散在一片机器的轰鸣声里。在机器的轰鸣声里,我看见旧妈妈把新妈妈的影像卡在c620车床的卡盘上,用每秒高达3000转的速度,再安装上钛合金车刀头车她!我看见被卡在车床卡盘上的新妈妈在飞速地旋转,新妈妈的头被拧在了车床的卡盘上,新妈妈身上的衣服被车刀一层层地车去,最后新妈妈被车成了一个光光的直径只有25厘米的棍棍。  旧妈妈的机械化思想又常常被打断,这里边不时地跑出一个人来,在一台台机床的影子后总是出现一个穿工作服的男人的影像,那就是科长的影像。科长的影像在机床前晃来晃去,在影像里我看见旧妈妈在喊他:师傅……在一系列重叠的影像里,旧妈妈的机械化思想泾渭分明,她总是不由得给自己挂上好女人的牌牌,就像她的厂徽一样;给新妈妈挂上坏女人的牌牌,就像卖肉的一样。而后她又去望躺在身边的科长,这时候,她眼里就有了很多的迷茫。她不知道到底应该怎么办,当她跟科长躺在一起的时候,她还不知道应该怎样。她心里说:我是在学习叛变。  她说,人人都在叛变,我是在学习叛变。  四月四日  上午,旧妈妈领我到厂里去。  在厂大门口,旧妈妈牵着我的手,逢人就说:你看看,他们就这样对我。我在厂里干了十五年,我的女儿有病,我的女儿这样了,他们就这样对我……人们听了,说一些咸咸淡淡的话。我看见人们肚子里残留着许多旧日的咸咸淡淡的粮食,于是人们都说些咸咸淡淡的话。看大门的老头笑笑,看大门的老头肚里残留着更多的旧日的粮食。他不怀好意地笑笑说:你找头啊,找头说去。  旧妈妈又牵着我的手往车间里走。车间里空空荡荡的,机床一排开着,一排停着,只有极少的人在上班。旧妈妈把我领到正在干活的人跟前,又说:他们就这样对我。你看看,我在厂里干了十五年,他们就这样对我。我的女儿有病。我的女儿这样了,他们就这样对我……开车床的人把目光从她的脸上移到我的脸上,一圈一圈地转,转了,还是那样的一句话:找头,这事儿得找头。  旧妈妈却牵着我,从这个车床跟前移到那个车床,重复地一遍又一遍地说着这些话。而旧妈妈得到的还是那样的话。旧妈妈为说这些话而来,看来旧妈妈是为说这些话来的。旧妈妈说话的时候从来没有看过我,旧妈妈没有看过我一眼。  接着,旧妈妈牵着我上了厂里的办公楼。办公楼里有许多办公室,旧妈妈牵着我一个办公室一个办公室地进,进去说的还是那样一番话。我看见一张张人脸都像墙壁一样,人们的脸都变成了墙壁,陌然的没有声音的墙壁。旧妈妈的话碰到墙壁上又弹了回来。旧妈妈依然坚忍不拔地走着,说着……最后,旧妈妈站在了挂有厂长办公室牌子的门前。当旧妈妈站在厂长办公室门前的时候,才有一个人慌慌地从隔壁房间里跑出来,他对旧妈妈说:厂长不在,厂长到市里开会去了……  旧妈妈说:老黄,黄主任,厂长不在我等他,我在这儿等他。  黄主任惶惶地说:厂长不在,厂长真的不在,厂长到市里开会去了……  旧妈妈说:黄主任,你说,我是书记的人吗?我啥时候成了书记的人了?我一个工人怎么会是书记的人哪……  黄主任的心跳到了喉咙上,我看见黄主任的心像兔子一样一下子跳到了喉咙眼上。黄主任嘴含着心,呜呜噜噜地说:厂长不在,厂长开会去了……  旧妈妈说:我等他,我就在这儿等他。  黄主任眼里有了一些游移。他很尴尬地站在那儿,仿佛走也不是,不走也不是,人就像在半空里悬着,目光却像小偷一样在厂长办公室的门前探。这时厂长的办公室在他眼里成了一团火,他的目光探上去时总像被烧着了一样,哧溜就缩回来了……  透过办公室的门,我看见厂长在屋里呢,厂长就在屋里坐着。***厂长的办公室很宽敞,是里外两间,厂长就在里间的办公室里。厂长的身子斜靠在沙上,手里拿着一架电话,一声声嗯着。厂长的脸是椭圆形的,长着一个宽大的额头,头梳得油光光的。厂长穿西装系领带光鲜体面地在屋里坐着,坐着却一声不吭。我看见厂长脑门里有无数条紫色的细血管,血管里的血正在急剧地运动,每条血管都是很累很累的样子,都在拼命地奔跑。从紫色血液游走的路线上,我看出这样激烈的运动跟旧妈妈是没有关系的,跟旧妈妈一点关系都没有。在影像上,紫色血液的快速流动是朝着另一个方向的,那是一座更高的大楼,厂长的紫色血液在一座更高的大楼里游走,也是一个房间一个房间地走……在旧妈妈的厂里,我现人们脑门里血的流速都加快了,但方向是不同的,我能看出方向不同。  我扭过头来望着旧妈妈,旧妈妈就在那儿站着,旧妈妈站着不动。我看见旧妈妈在暗暗地鼓励自己,旧妈妈在心里对自己说:过去你怕丢脸,现在你不怕丢脸了,你正学习不怕丢脸,现在的人都在学习不怕丢脸,只要你不怕丢脸……  我看见厂长在悄悄地拨电话。厂长拨过电话之后,不一会儿就从办公室里出来了一群人,他们不由分说,劝着、拉着把旧妈妈从办公楼上拉了下来。拉旧妈妈的人怀着各样的心思,话语乱纷纷的,声音有高有低、有长有短,在走吧,走吧;算啦,算啦;再研究研究……里边潜藏着一个巨大的帷幕,那帷幕里晃动着各式各样人的影子。  后来旧妈妈牵着我坐在了门口的传达室里。旧妈妈说,她要在这儿等厂长回来。厂长如果不回来,她就到厂长家里去……我看出旧妈妈心里想的和嘴里说的是两回事。旧妈妈心里有两种颜色:一种是红颜色,一种是绿颜色。两种颜色时常交织在一起,混合演化为一种非红非绿的像苹果一样的东西。这时候旧妈妈就望着挂在墙上的钟,望钟的时候她已经忘了自己了……  看大门的老头说:有钱人可真多呀,真多……  你没看见么,厂长坐卧车出去了,刚出去,又活动去了……  厂长是法人哪,现今厂长成法人了,厂长说了算……  中午,旧妈妈又牵着我朝厂长家走去。  旧妈妈是把我当幌子用的,我知道旧妈妈是把我当幌子用。走在路上,旧妈妈很沉默,旧妈妈一句话也不说。旧妈妈走得很硬,旧妈妈是在学习着走路,学习着朝厂长家走。旧妈妈从来没到厂长家去过,现在旧妈妈学习着往厂长家走。旧妈妈走得没有信心,旧妈妈一点信心也没有。我看出旧妈妈这么迫不及待地到厂长家去,其实是为了一句话,旧妈妈希望厂长说一句话。要是厂长说:你是我的人,你不是书记的人。旧妈妈就会高高兴兴地回家。我看出旧妈妈心里存着一个强烈的渴望,渴望把她变成谁的人。  来到厂长家楼前的时候,旧妈妈又站住了,旧妈妈在楼前站了很长时间。这时,我看见旧妈妈的心在她的胸腔里起伏,像豆子一样一蹦一蹦地颠动,而后我现旧妈妈的心哧溜一下跳出来,像猴子一样顺着窗口一层一层爬上三楼,贴着厂长家的门缝朝里探望。我看见旧妈妈的心上上下下在厂长家的楼梯上爬了三个来回,人却还在楼下站着。  终于,旧妈妈牵着我朝楼上走去。上楼时,旧妈妈把我当成了拐棍,一台一拄,一台一拄,磨到三楼,站在了厂长家的门前,旧妈妈又站住了。  透过一道铁门一道木门,我看见厂长家的人正在吃午饭,厂长家的午饭十分丰盛。厂长一边吃饭一边兴高采烈地解说着什么,厂长的妻子、厂长的儿子一边吃一边听厂长解说。厂长家的墙上贴着有花纹的壁纸,厂长家的地面上铺着厚厚的地毯。厂长脚上穿着一双皮拖鞋,厂长穿皮拖鞋的脚在地上一悠一悠地晃着……  我的手被旧妈妈攥紧了,我感觉到手被旧妈妈越攥越紧。旧妈妈身子缩缩地往后退了一步,而后身子猛地往前一冲,这时旧妈妈的心反反复复地翻了三个斤斗。翻第一个斤斗时,她的心慌慌张张地跑下去了,她的心失急慌忙地跑进了一家商店;翻第二个斤斗时,她冲上去用脚踢门,旧妈妈用力朝门上踢了两脚,踢得很解气;翻第三个斤斗时,旧妈妈才开始敲门,旧妈妈用手敲门……  开门的是厂长的女人,厂长女人问:谁呀?  旧妈妈忙问:厂长在家吗?  厂长的女人看了旧妈妈一眼,说:他不在,没回来呢。有事到厂里去找他吧。说着,又咚一下把门关上了。  这时,我看见旧妈妈的心宽宽地落在了肚里……  下楼后,我看见旧妈妈肚里升腾起一股红红的颜色,这股红颜色一直升到她的喉咙眼上,而后她又一点一点地把这股红颜色吞下去了,我看见她吞下去了。吞下去后,那红颜色又主动地冒上来。旧妈妈一次一次地吞咽,它一次一次地往上冒,我看见旧妈妈哭了,旧妈妈在心里哭了……  我听见旧妈妈在心里哭着说:我到底算是谁的人呢?  傍晚,旧妈妈又牵着我找厂长来了。  这次,旧妈妈把厂长堵在了办公室里。厂长拉开门的时候,我和旧妈妈正在门前站着。厂长笑了,厂长笑着说:进来吧。我听说了,我听说你找我。  旧妈妈说:厂长,为啥说我是书记的人,我是书记的人吗?我女儿有病,我女儿都这样了,为啥还这样对我?  厂长很大度地说:我说过你是书记的人吗?我什么时候说过这样的话,我会这样说吗?这样分本来就是不对的,怎么能这样分哪?厂里暂时出现了一些困难,工资不下来,我认为这是人为造成的。现在厂里正在整顿嘛……咱打开窗户说亮话,我跟老耿在工作上有些分歧,分歧归分歧,我能对号入座吗?我决不会对号入座。  厂长这样说着,我却看见了厂长脑子里的花名册,我看见厂长脑子里出现了两个花名册,一个黑的,一个红的,旧妈妈的名字在一个黑花名册上,我在那个黑色的花名册上看见了旧妈妈的名字:李淑云。旧妈妈的名字连着另一个名字,那是科长的名字,科长的名字上打着一个大叉!旧妈妈的名字上是一个横杠……  旧妈妈仍然说:我怎么是书记的人哪?我跟书记一点关系都没有,我一直在车间里,我在车间里干了十五年,我怎么会是书记的人哪?  我看见旧妈妈一边说,一边解扣子,旧妈妈是用心在解自己的扣子。旧妈妈说着说着心里就长出了两只手,我看见旧妈妈心里长出的手把自己的心捧出来,一颗热呼呼的心,旧妈妈把一颗热呼呼的心捧给了厂长。临捧给厂长前,旧妈妈还不失时机地在心上涂了一些颜色,旧妈妈像卖酱肉一样在自己的心上涂上了红红的颜色,而后托给厂长……  厂长笑了笑,厂长的笑里掺了许多万金油。厂长用抹了万金油的笑对旧妈妈说:我了解,况我都了解。不是有人告我吗?有些人撺掇纠集一些人告我,不是没把我怎么样嘛。抓工业,外行行么?哼,我看不行……至于你上班的问题,这是车间里定的,优化组合嘛。  厂长一边说着,一边翻动着脑子里的花名册,我看见他在翻动花名册,厂长从容悠闲地一页一页浏览花名册,厂长在花名册上留下了各种各样的记号。在厂长脑子里的花名册上,我看见了许多人影在舞动,人影都像疯了一样,乱纷纷地争夺一把椅子……  旧妈妈执著地问:我只要厂长说句话,我是不是书记的人?我算是书记的人吗?……  厂长火了,我看见厂长眼里蹿出了两股火苗,厂长的眼绿莹莹的。接着,厂长把心上的幕布拉开了,厂长心上蒙着一层一层的幕布,涂了各种颜色的幕布,一层红、一层绿、一层黄、一层黑……一共七层,我看见厂长心上裹了七层有颜色的幕布。  拉到最后一层的时候,厂长不拉了,厂长还保留了一层,那一层是细铜丝编的,我看见那一层是细铜丝编的。厂长说:李淑云,你不要在这儿胡缠了,你缠也没有用。我知道你女儿有病,你女儿精神上有病,不会说话,我都知道,我也很同。但这是两码事。说起来我也有病,有很多病。大家都有病,我知道大家都有病。我也是有病没处看,我找谁看,没人看……咱就把话说得白一点,说实话吧,厂里领导层的事跟你没关系,我知道跟你没关系。但老耿组织人整我的材料,组织人到市里告我,拉帮结派,你知道吧?厂里闹成那样,连工资都不出来你清楚吧?老耿这个人不学无术,生产上的事屁都不懂,还到处告我吃喝拉拢行贿受贿,这不,市里也派人查了,结果怎么样?这不很清楚嘛。既然摊开了,我就再说一条,我主动提供一条。说我请客送礼,告我行贿受贿。实话告诉你:请客不请客?请客;行贿不行贿?行贿。不行贿怎么办,不行贿银行给贷款吗?不行贿原材料哪里来?你不给人家回扣行吗?不行贿工商、税务、交通、城建、卫生方面的大爷们会天天找你的麻烦……这些事国营、私营都一样。就这个行贿还得绞尽脑汁呢,贿行得不得当人家还不要呢,不要就是不办事,不办事厂子怎么办,一千多人喝西北风去?王炳章这个人怎么样且不说他,一个半吊子宣传科长,不宣传厂里产品,整天跟着老耿跑,整我的材料,我能再要他吗?我敢再要他吗?在一段时间里,他们不是胜了么,眼看就要胜了,市里也来了调查组,哼,我就不信……  厂长说着,我看见旧妈妈脑子里出现了王炳章的影像。***王炳章就是科长,夜里睡在旧妈妈身边的科长……  旧妈妈怔怔地坐在那里,有好一会儿她脑海里出现了空白,一片白。而后她还是说:你说我是谁的人,你说吧!  厂长又笑了,厂长笑着把一层层幕布重新拉上。厂长还在脸上蒙上了一层橡皮薄膜,把脸绷得很紧的薄膜,厂长说:  这个话我不会说,也不能说。我刚才说什么了?我什么也没有说……  我看出来了,厂长是有病,厂长的确有病。厂长脑门里的血管像电线一样密密麻麻的有很多弯路,厂长脑血管里的弯路太多,我看见厂长脑血管里有一个针尖一样的小黑点,那小黑点在厂长的脑血管里随着血液流动,每逢流到弯路的地方就像失桨的小船一样在弯道上打转,这时流速就加快了,流速很快,直到那黑点被冲出弯道……  旧妈妈慢慢地走下楼去,旧妈妈捧着自己的抹了红颜色的心慢慢地往楼下走。旧妈妈亮出来的心没人要,旧妈妈只好重新扣上扣子,旧妈妈给自己的心扣上了扣子,旧妈妈一边走一边扣扣子,旧妈妈下楼时甚至忘了牵我。  四月五日  上午,旧妈妈又要牵着我去找书记。  科长一边系腰上的皮带,一边说:别去,你别去。这时候找他还有啥用?……可旧妈妈坚持要去。  旧妈妈是在福寿街口上找到书记的。福寿街是工厂区附近的一条小市场街,有许多卖小吃的摊,一个挨一个的小摊,有卖豆末糖饼的,有卖烧饼油条的,有卖八宝粥肉合子的,有卖豆腐脑胡辣汤的……书记就在油乎乎的小摊中间站着。书记站在福寿街的路口上,手里拿着一个扁扁的长把木勺,正在给人们一碗一碗地盛胡辣汤;书记的女人束着一个又宽又长又脏的围裙在勾着头洗碗。书记的女人洗碗洗得很麻利,在盛水的桶里旋旋拿出一只,旋旋又拿出一只……  旧妈妈站在路口上怅然地望着书记,望着书记一碗一碗地给人们盛胡辣汤。书记谁也不看,书记勾着头给人盛汤,书记盛汤盛得很有水平,两勺一碗,两勺一碗。书记盛汤时脸一直阴着,盛得十分悲壮。一直到书记给一群人盛完的时候,旧妈妈才上前叫了一声:耿书记……  书记的头抬起来了,书记抬头时脸上稍稍有了一些羞色,继而他笑了,书记的笑容里有很多浆糊,显得十分复杂。书记飞快地把勺子递给涮碗的女人,又飞快地在一块抹布上擦了擦手,走过来说:噢,噢,淑云……我来给家属帮帮手,有事吗?来来,盛碗汤吧?  旧妈妈很尴尬地望着书记。旧妈妈说:书记,都说我是你的人,我是你的人吗?你看,把我划到你这边来了,一划把我划到你这边来了……旧妈妈又要解扣子,一边说一边解扣子,我看出,她还是想把心献出来,这是一颗没有染颜色的心,她顾不上涂颜色也不想再涂颜色了。我看出,她来,仅是希望书记能说一句:你是我的人,你跟我受亏了。她要的就是这么一句话,她希望书记能亲口说出这句话。  在街头的阳光下,书记显得十分憔悴,书记脸上亮着一片紫黑,一时书记变得像断了绳子的柴火捆,书记的精神纷纷落地,四下奔逃。书记像空壳一样立在那里,目光迟滞地越过城市的上空,像一个找不着家门的孩子……在书记的脑门里出现了一个背景、一个巨大的宽阔无边的背景:那是戈壁滩上的一片营房,一个年轻的穿军装的人正在猪圈前站着,他在喂猪,他提着一桶泔水在喂猪。而后书记脑门里出现了班长、排长、连长、副营长、营长的标记,那一串标记包裹着一个桃红色的念头,一个乡下小媳妇的影像……下面是一本一本的日历,一共十七本,我看见有十七本日历,日历上有笔划过的痕迹,一个个不太圆的小圈……在日历的痕迹上,一个有了胡茬子的军人坐在了团部的办公室里,那是很多很多个藏的日子,我看见那时候军人脸上戴着一副副防护面罩,那时候看不见军人的脸,军人没有自己的脸。一直到一个挎包袱的小媳妇抱着一个孩子出现在他面前的时候,我才看清了他的脸,这是一张有很多坚定又有很多念头的脸。他说:转业,我听见他说,转业……接着又是一段没有脸的日子,在没有脸的日子里,军人带着女人一个城市一个城市地奔走,最后终于坐在了挂有书记办公室牌牌的楼房里。脸重新出现了,这时候,脸又重新出现了,一张很平和的脸,胃里装着很多旧日的粮食。再往下是空空荡荡,是一片水一样的东西,白亮亮的一片把一切都冲垮了……  书记说话了,书记说话时有点心不在焉,书记的话像是仍在水里泡着,有很多的苍凉:淑云,别再叫我书记了,我不是书记了,我也是待分配人员,等待组织上重新分配……那些人很坏,那些人非常坏,我斗不过他们,我不跟他们斗了。***我来帮家属卖卖胡辣汤,卖胡辣汤也很好。  旧妈妈很失望,旧妈妈一时不知说什么才好,旧妈妈的心半敞着,扣子解了一半留着一半。旧妈妈说:不知咋的就把我划过来了,说我是书记的人。你看,我女儿有病,我女儿都这样了……  书记的怒气一下子烧起来了,书记眼里有了紫颜色的火苗,书记的脸一时黑成了一张油纸,书记的肝胆都烧成了一坨一坨的焦黑。书记说:说你是我的人,我是谁的人?我还不知道我是谁的人哪!还有原则吗?还有群众吗?要是还有原则,要是还有群众,结果能是这样么?!说你是我的人,淑云,我找过你么?我一次也没找过你吧?但厂里况你是清楚的,大家都清楚,就是没人说话,到了关键时候就没人说话了。群众在哪里呀?他没问题么?他真的没有问题?现在到他家去搜,搜不出个三十万五十万才怪哪!他有职称有文凭,他有一张纸,咱没有这张纸……他会送礼,财务大权他掌握着,他能送也敢送,早就买通了,连调查组都买通了。我早就给他们说,账面上查不出来,他们有小账,小账早就转移了,有个八万,有个七万,还有个十二万,这都是我知道的。可他们就是不听……说两件小事,你听听就知道了。一张报销单据一万六,副市长的妇出去旅游,花一万六,拿到厂里报销,操!给组织部送礼,你猜他送什么?送小保姆,他给组织部里一个科长送保姆,操,他成了啥?他成了卖肉的了!小保姆的工资厂里出,算厂里的临时工,开到临时工的名下……要是有群众,都到市里去告他,结果能是这样么?操啊,他成了法人了!结果是厂长书记一肩挑,他成了法人了!法人是啥?法人就是把一个厂子交给一个人随意支配、随意挥霍!这个问题我不想说了,我不想再说了……这个人太坏,这个人太坏了!  书记说话的时候,我看见书记脑子里跑出一个小小的影像,那个影像蹬着一辆自行车在马路上奔跑,在一座座大楼里敲门,一个挨一个地敲门,那个影像一边敲门一边说:我是你的人哪,我真是你的人……  旧妈妈很局促地站着,旧妈妈的心哭了,我看见旧妈妈的心在哭。旧妈妈两手捧着心,很想找一个放的地方。她四处张望着,想把心搁在一个台阶上,可她没有找到能放心的台阶。旧妈妈茫然地望着旁边一个卖煎包的油锅,油锅里的油吱吱响着,旧妈妈心里说:煎一煎能卖出去么,要是煎一煎……?可旧妈妈嘴上却说:那就算了。既然耿书记这样说,那就算了……  书记蹲下来了,书记站不住了,书记身上的气力已经使尽了。书记蹲下来时脑门里跑出来一个小鬼,那小鬼说:我是让王炳章写过材料,我的确让王炳章写过材料。我说过将来让他当办公室主任,这话我也说过,可事没有成,败了,败了还有啥说。  晚了,太晚了,要早知道送礼行,咱也送,操!我把老婆卖胡辣汤挣的八万块钱都摔上!教训哪,这是个教训。人家下手早,人家的经验就一条:礼要厚,坚持。这就是人家成功的经验……这话不是书记说的,书记一声不吭。书记蹲了一会儿才说:我看你得找他,你还得找他,你天天去找他……  旧妈妈失望地说:我不想再找了,我谁也不找了……  四月五日夜  旧妈妈跟科长吵了一架。旧妈妈哭着说,她是出了狗窝又掉进了狼窝……  旧妈妈原是个很好的车工,她能开好多种车床,可她却被优化组合掉了……旧妈妈十分怀恋车间里机床的轰鸣声,旧妈妈眼里一再出现她站在c618车床前工作的景。旧妈妈看见自己站在车床前,头塞在工作帽里,手里拿着游标卡尺,正在给刚加工出来的零件量外径。旧妈妈看见自己融进了机器的轰鸣声里,在机器的轰鸣声里旧妈妈非常平静。在机器的轰鸣声里,旧妈妈看见自己的身份有了明确的标志,她看见自己属于车工班,属于二车间,属于柴油机厂。在归属中,我看见旧妈妈的思绪跑得很远,旧妈妈的思绪是一站一站的,每一站都有归属……倏尔,旧妈妈没有了归属,她什么也没有了,她只剩下自己了。  旧妈妈很害怕自己……  旧妈妈捧着她那染了颜色的心四处奔走,却没人要……  旧妈妈失业了。旧妈妈跟科长一块失业了。  四月六日  魏征叔叔的话:  在城市里活,你知道没有根基的人是什么?  我告诉你:是蛆。是一条没尾巴蛆。蛆要什么,蛆要一条缝儿,一条小缝儿。有了这条小缝儿,你就能活下去。我刚来的时候就是一条蛆。你别看我现在手里拿着大哥大,有车,有房,有公司,人五人六的。我刚来的时候兜里只有十四块六毛钱,十四块六毛钱也就是买一盒烟的钱。揣着这十四块六毛钱我在这儿转了三天,三天里我没有吃一口饭。这么大个城市我是一步一步量出来的,我空着肚子量这个城市,一量量了三天,三天后我找到了一个小缝儿。你猜我干什么?你猜?我一说你就笑了,你一准笑。我给人修自行车,我在一条背街上给人修自行车。这么大的城市,到处都是自行车,有几百万辆自行车,你说它能不坏么?修自行车是最简单的活儿,下等人干的不扎本儿的活儿,人到了万般无奈的时候干的活儿,只要一把钳子一只扳子一个螺丝刀就行了。修自行车也有门道,你不能在西城区修,西城区是工人区,工人日子紧巴,老跟你讨价还价;也不能在老城区修,老城区是市民窝子,人油,混混多,修修不给钱,还老找你的麻烦;你也不能在金水路这样的灯红酒绿热闹繁华的大街上修,在这样的大街上别说警察了,光带红袖箍的人就能活吃了你。你只能在偏一点背一点的街上修,在行政区的背街上修。行政区住的净是些机关里掌权的干部,有身份的知识分子,这些人受贿多,不在乎小钱儿。刚来的时候,我就在纬三路的拐口处修过一个月的自行车。这叫空手套白狼,你懂么,这就是空手套白狼。当你走投无路的时候,你记住这招。你猜猜我这一个月挣了多少钱,你猜猜?你想都想不到,我挣了两千五百八十二块。  头几天还不算,头几天老有人收拾我,有个骑自行车的小伙,说他是工商局的,过来过去的罚我。第一天,他碰上了,问我要营业执照,我没有。他说罚我三十,我兜里只有五块,五块他也要;第二次,又叫他碰上了,他罚我五十,我说没有,他把我的一套家伙拿走了……人就这样赖,你看,年轻轻的就这样赖。第三次,他又踅过来了,他是吃顺了,老往我这儿踅。你想,他五块钱都要,能是交公的么?他根本不会交给公家。这是吃白食的。这次来,我看见他就笑了,我笑着说:兄弟,今儿个有个人该死了。他脸一横,问:谁该死了?我说:我,我该死了。今儿个我这一罐血就摔这儿了……他傻了,愣愣地看着我。我说:我是个鸟劳改释放犯,死都死过一回了,我也不怕再死一回。你说你是叫干不叫干吧,你要不叫干我就不干了。实话说,我没打算长干,也就是弄碗饭钱,弄碗饭钱我就走了,你留都留不住……他又吓唬我呢,他说:走吧,上所里,有话上所里说。我说:上局里也行啊。上哪儿都行。你走哪我跟你哪儿。我就是死了也拉个垫背的,你信不信?……这一说,他翻眼看看我,再看看我,你猜咋样,他骑上车走了。硬是把他吓走了。我说我是劳改释放犯他信了,他还真信。他骑出去好远还回头看我呢。看看再看看……往下就顺了,干了一个月,再没人找过我的事儿。干了一个月,挣了两千多块钱,我就把家伙撂了。关键是找一个缝儿。缝儿有了,立住脚,往下的事就好办了。你知道开始的时候我住在哪儿?住在一个机关的锅炉房里,在人家的锅炉房里轱辘了三夜。那家伙好下棋,我跟那家伙下棋,下一盘他输一盘,下一盘他输一盘,就这样轱辘了三晚上。  后来我搬到了路寨,在路寨租了间民房,还是那家伙给牵的线……现在路寨人能了,现在路寨家家户户盖小楼,净是一栋一栋的小楼,这地方说是郊区却又在市里边,地皮是他们的,就恶盖,盖了就租出去,都是为出外打天下的人预备的。那时,咱算是头一份。  就这两千多块钱。***实话给你说,开手的时候,就这两千多块钱。你知道两千多块钱能干什么,你说说能干什么?谝,你说我谝?一点也不谝。好吧,我告诉你,我现在给你讲讲颜色,两千多块钱可以买一种颜色。那时候,我还不知道自己能干什么,我只有重新丈量这座城市,我又开始量这个城市了。我拿着地图坐上公共汽车一站一站地量,我需要找一个更大更安全的缝儿,一条蛆要变成苍蝇需要更大的缝儿。第一步自然是包装,现在商品讲究包装,货卖一张皮是不是?那时候我是自己对自己进行包装,我得先把自己包装起来,把自己包装起来,才能推销出去。你学吧,你好好学吧。我在百货大楼花四百块钱买了一套西装,七十块钱买了一副眼镜,三十五块钱买了一双皮鞋。你知道,那时候四百块钱能顶现在的两千用,四百块钱能买一套好西装,我要最好的;眼镜那时候五块钱都能买,我也是要最好的;皮鞋是中档的,皮鞋随便,只要是牛皮的,城里人看头不看脚,看着亮就行。人是衣裳马是鞍,包装之后就是不一样,你自己就觉得不一样了,你不由得腰就挺直了,心里也不那么怯了。而后是学习走路,在城里混,你得学会走路。实话对你说,你不要小看走路,要想走出一种坦然,走出一种逍遥,走出自信,关键是走出自信,那是很不容易的。小子,不怕你笑话,我是练过的,我专门练过。我给你说,走得坦然才能活得坦然,走得逍遥才能活得逍遥,走得自信才能活得自信。你要是连走路都不会,你还会什么?我琢磨过,这里边有个精气神的问题。你要是走路东看西看的,掂住一双眼珠子四下抡,那是小偷心理,你没偷人家就跟偷人家了差不多,你怯,你心里怯;要是走得太快也不行,走得太快,说明你急着要干什么,你心里慌,你不从容,你是个下死力的,一看就知道你是个下死力的;走得太慢也不行,走得太慢显得你迟疑,显得你信心不足,一看就知道是没出过门的,走着走着有人上去就拉住你了,人家就专门欺负这种人,赖人眼尖着呢;你得不紧不慢地走,走路的时候头要抬起来,两眼平视,似看什么似不看什么,走出一种漠然。走的时候,胯不能左右摇摆,腰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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