突袭黑石矿坑几天刷新随从人物今天不接明天还刷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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热&最近大热《改尽江山旧》,超好看小说
我是怪兽我会瘦~
宝宝1岁4个月LV.3
  改尽江山旧
  作者:青垚
  第一章 生变
  夕阳西下时,一道黄沙自路边扬起,一人一马疾驰而来。
  今天是这边陲小镇上的集日。因为年关将至,集上比往日热闹许多,鞍辔余粮,布帛钗花,算是应有尽有。只是那疾驰的马蹄声吸引了人们的目光,纷纷眺望。那马极其雄壮,马上是个青衣锦服的年轻人,左手按剑,右手执辔,眉宇疏淡,似有所思,只一路策马,急急地奔来。众人纷纷避让,不过眨眼工夫,他已骑过这两边摆满年货的狭道,绝尘而去。
  众人看着那到裹着黄沙的影子摇摇头。临街的小茶肆里,松松散散坐着五六个歇脚的人。一个猎户打扮的汉子,敲了敲烟袋锅子,向旁边悠哉游哉喝茶的老头子借了个火,眼睛指点着那年轻人的背影,道:“看这样子像是上京来的呢。”
  “是啊,十三公主就要来了。赵将军昨天已经传下令来,明天起城里戒严,不要上街瞎逛去。公主要从这儿出关呢。”老头子抿一口茶,慢条斯理地说。
  “哎哟,老爷子不瞒您说,我长这么大,还没见过县官呢,别说是皇上的妹妹了。”
  “嘁。公主就打这儿过你也见不着!”
  “听说这公主可漂亮了,京中都传说是天下第一美人……”
  “哼!”老头不屑地摇摇头,“那又怎么样?天下第一美人也是送给五十三岁的老头做第三十五个汗妃的。”
  “嗨,老爷子你这是眼红,绝对是眼红,哈哈哈。”说着,两人都嘿嘿地笑了起来。
  老头呛了一下,干咳两声:“胡狄那老头子可比我这老头子难缠多了。我看这哪是和亲啊,这么多兵,人过去了也未必能省事,咳咳。”
  猎户一惊,苦了一张脸,低声道:“怎么,难道还要打?”
  “难说,三十万毛子兵在这燕州北境坐等着。这领兵的休屠王可是胡狄大汗手下的第一干将。当年他打到燕州南镇,杀了多少人啊。”老头抚着胸口说。
  听那中年汉子如此一提,大家都忍不住唏嘘起来。
  坐在角落里的一个红衣少女站起身,朝着那锦衣年轻人去远的方向张望了片刻,一回头对同桌一个着粗布蓝衫的人说道:“哥哥,这个来和亲的公主听说是天下第一美人呢。”
  那人虽穿着粗布衣衫,却长得俊雅斯文,只二十五六的模样,眼色极是沉稳。看他打扮像个农人,看他面目却像个读书人。他没有理会那少女,手上把玩着三枚铜钱,往桌上一掷,零碎地“旷当”响着。他沉默地收起来,再掷。
  “哥哥,我想看看这个第一美人长什么样子。”红衣少女嬉笑道。
  布衣男子这才停下掷铜钱,瞪她一眼,语气却依然平静道:“别胡闹!”伸手把钱捡起,眉头皱了起来。
  少女看他手上把弄着铜钱,便道:“你在问筮?”
  “嗯。”
  “怎么了?”
  那男子不答,沉默地看着道旁那渐渐沉淀的扬尘。
  “哥哥!”红衣少女叫了一声,明眸皓齿都衬着对她那位仁兄神游八极的不悦。
  布衣男子站起来走到酒肆门口,抬头望了望天空铅灰色的云朵,浮上了一个意味深长的笑。他不明所指地说:“没什么,添上点衣服,这天要变了。”
  上将军赵隼的军营就在燕州城外十五里,那里驻扎着三万大军,都是多年来平敌荡寇的善战之师。此时,赵隼的内帐里却站着两个陌生人。其中一人朝里站着,体格健壮高大,脸廓刚毅,一看就是军人派头,铁塔一般的身材,衬得帐子都显得狭小了。他朝帐榻上躬身道:“我才往军中探来,咱们的嫡系将领们都知会了,赵李二位老将军没敢惊动。”
  榻上坐着的人站了起来,背对的灯火隐约映衬出英挺的五官,一身黑色劲装,显得他身材高大修长。他潇洒地一撩衣摆,走到帐门口,斜挑了帐帘,向外看着动静,嘴上应道:
  “嗯,这些老人家资历深啊,做派沉稳,我也不好十分强令。何况,这次是背了朝廷来的。”
  铁塔汉子貌似有些踌躇:“咱们真要这么干?”
  黑衣男子眉毛一扬:“怎么?怕了?!”
  铁塔摇头,道:“不怕!可是皇上并未诏命……”
  黑衣男子轻哼一声,放下帘子转过来道:“当初商议这事时,我就极言不可,可是南徐战事正紧,上京那群内阁参政们议来议去,还是这么办了。我一路赶回上京,人却已经送走了。皇上的意思,先稳住这些老毛子两天,等朝廷腾出手来再打理他们。皇上是皇上,为国家计,什么都可以牺牲。我却是看不过的……”
  铁塔想了想,道:“皇上的想法也未尝没有道理。国家连年征战,国力不济。若再和北边大打起来,只怕经不起这般消耗。”
  “那也要看怎么打!难道打不起就卖妹妹么?那先帝生儿子来作什么用?”
  铁塔不由得苦笑,这位爷私底下当着自己人说话,是不给他父兄留面子的。
  正说话间,帐帘一动,进来了全身盔甲的赵隼。这位上将军不仅穿着铜甲,连年轻的脸膛都让边疆的太阳给晒成了古铜色。
  赵隼略扫一眼帐内,便向劲装黑衣人倒身拜下,道:“末将来迟,王爷勿怪。”
  黑衣人微微一笑,一扬手道:“不怪。”原来此人乃是靖远亲王承铎。
  赵隼立起身来,道:“王爷要的人,我都召来了,正在中军帐听候差派呢。另外,哲仁回来了。”
  “好,让他进来。”
  一个青衣锦服的年轻人闪身入内,单膝点地行了个礼,便按剑而立。
  承铎道:“如何?”
  年轻人恭敬地答道:“属下按主子说的,从燕州边镇一路巡查了九个关口,都没什么动静。最近的北兵离边防五里。因为和亲的缘故,他们估摸我们不会出战,疏于防范。燕州稍远一点的镇子,百姓还赶集办年货呢。”
  “这样才好,不要让他们知道我们来了。”承铎颇有深意地笑,突然想起来又叫道:“杨酉林。”
  “在。”铁塔应声答道。
  “承锦那边安排得如何?”承锦正是十三公主之名。
  “已经安排哲修护送回京了,王爷的手札也一并交给公主转呈皇上了。”
  承铎点点头道:“嗯,承锦聪明,见了皇兄必然会把我的意思说好的。”说着抬头看去,却见两人都面有忧色,他了然一笑,放缓声音道:“本王领职十二卫大将军,钦命统领天下兵马。没打起来时,朝廷上争论不休;打起来了,一切就我说了算。所以,打了再说!”
  两日后的夤夜,杨酉林引兵绕过休屠王的前阵,轻骑一夜往返两百里,直捣了休屠王大营。赵隼兵出休屠王左翼,硬生生将休屠王的左路军切离了大军,逼到燕州以东。休屠王措手不及,根本无法迎战便仓促北逃。
  一时间渔阳鼓传,边声四起。这燕、云二州的千里疆界上,南北两军都应声而动。这个年,想是不能太太平平地过了。而这胡天胡地里,竟又飘起了鹅毛大雪,旬月不停,大有一改江山旧颜之势。
  远远的山岗上,承铎一骑当先,一身银色的战甲与雪地相映,熠熠生辉。身后还跟着个脏不拉几的赵隼。赵隼一夜血战,凌晨才赶回中军,从人到马已是一身疲惫,惟有一双眼睛还炯炯有神。此时跟着承铎,巡弋而来。
  “这里的天啊,就是说变就变。昨天一夜都在雪地里滚,马蹄子打滑,好不容易才摸了过去。不过那些胡人也没想到这么大雪天会有突袭,一个个都窝在帐篷里喝酒吃肉。我们走到大寨不足百米了,哨兵才发现……”赵隼原本是世家子弟,少年时就跟承铎一处闹,所以在他面前也随意许多。
  承铎耳朵听着赵隼精力过甚的演讲,眼睛却溜着沿路几个逶迤而行的边民百姓,觉得有什么地方不对,心中一动,停下来,唤住一个背着柴荷,走得不慌不忙的青年人。
  “昨夜兵戎之声你们可听见?”
  “什么?”那青年人看他骑装劲甲,英武不凡,有点失措地问。
  “呃,就是我们和胡人打仗了,你们知道不,害怕不?”
  青年人见他和颜悦色,挠一挠头巾说:“哦,知道的。昨日就没有出来,知道军爷们要来,买足米面守在家里。还有不少人,连夜赶到南边亲戚家去了。”
  承铎仍然温和地问:“那你为什么不走?”
  “俺爹腿脚不好。这不,今天背上两天的柴,这两日都不出门了。爷,这仗要打多久?”
  “不久了。你们怎么知道大军要来的?”承铎微笑地问。
  “是东方先生说的。”
  承铎闻言望向赵隼,赵隼立刻禀道:“此人复姓东方,住在平遥镇西的无名谷,是个山野农夫,常常来这边集上贩卖些自家产的谷豆。他时常说些风雨时令给农人们作为耕种的指导,没有不准的,所以大家都比较信服他,称他为东方先生。”
  承铎脸色平淡,没有任何表情,不轻不重地说:“农人说说时令也就是了,枉议军事国政便是逾分。”说完,扭头便走,一路行上那高坡,正对着昨夜激战的山脚。敌寨依山而扎,已经烧成一片灰烬。迎面是杨酉林策马上山来。他人高大,马也比别人的壮硕不少。身后的从骑上搭着什么东西。走近来,才见长发委地,是个白衣女人。
  赵隼一见,先就笑了,道:“你不是追休屠王残部去了,怎么追出个这?”
  杨酉林只手一提就把那女人拽下马来,扯着衣领拎到承铎面前,没好气道:“那老毛子太狡猾,拿这女人做掩护,自己跑掉了。我追出五十里,想着王爷不让远追,不然老子真能把他拎回来。”
  赵隼嘻嘻笑道:“只怕你杀得进去杀不出来,休屠王这里只有六万人,他本部被袭,四面的驻军都收拢来,我们也只赶在王爷算得的时间内先杀了出来。如今这一线的毛子兵都后撤了。你去吧,前面十万人等着你呢,都拎回来。”
  杨酉林一急,正要开口,被承铎挥手阻止了。这两个人就是不能放一处,放一处了准聒噪个没完。他低头打量那女人,头发甚长,散乱地披在脸上。看服色太素净,衣料却是极贵重的雪缎。承铎抓着她的头发让她仰起头来,才发现这女子并不大,十七八岁的模样很是清灵,却不惊惧。看向承铎的时候,眼神闪了一下,又变得茫然无光。
  “你是什么人?”他平静无波地问。她似是没有听见。
  承铎大声喊道:“阿思海!”一个骁勇的胡人,作南军打扮,飞驰过来。这个阿思海原是个胡人,四年前被承铎收伏,平日常在北边哨探。彼军布防,乃至王公贵族的日常做派他都晓得。这两年承铎虽然不在北疆,可他安排下的老底子还在,这次打起来才能这般得心应手。
  阿思海一看这女子便大惊失色,道:“王爷怎么得到她的?”
  “休屠王扔下的。”
  “这女子他很是宠幸,两年前得到她就时常带在身边。她……她是……”
  “什么?”
  “她是休屠王的哈那芬。”
  承铎懂得一些胡语。这哈那芬说起来就是玩乐之用的奴隶。休屠王素来就有些床笫私癖,胡人放纵淫乐也不是什么罕见的事。听说有些胡狄贵族开宴酬客,常常是聚在一起宣淫,果然是独乐乐不如众乐乐。现下看阿思海那神情便知道她是哪种奴隶了。
  承铎看定那女子,觉得她太单薄冷清,不像是□之流,正要再开口,又听阿思海说道:“她是个哑巴,被药哑了喉咙的,不会说话。别人都叫她莎理古真。不过她长得美,所以休屠王才特别喜欢。”
  杨酉林一听,正要撒手。承铎却道:“美么?我看也就一般啊。”众人听他语气,你望我,我望你,神色都有些暧昧起来。赵隼是知道承铎的,看看那女子,随便地说:“休屠王行营里有不少女人,这次抓到都充了营妓。王爷要是看着这个顺眼,就拿去。”
  承铎道:“这女人我要了。哲义,先把她带下去,弄弄干净。”他的随扈亲侍哲义应声上来把那女子扛了下去。
  回到大帐,哲仁已经候着了。一见承铎就忙着禀告:“赵老将军和杨将军属下已将昨夜越过的休屠王前锋部万余人围歼。”杨酉林脱口叫道:“好。”
  “李将军已经按王爷手令率部赶往休屠王右翼。”
  承铎满意地一点头:“赵李二位昨夜看到我的手令时什么反应啊?”
  哲仁忍不住一笑道:“赵老将军很吃惊,说朝廷并无战令,大将军不可乱来。属下说大将军已经带人破袭休屠王大营去了。赵老将军听了颇为郁闷,说:‘这个五王爷,又把天给捅下来了。’然后就带着人马接应来了。”
  承铎想到那“颇为郁闷”的神情,也不禁笑了起来。
  第二章 伏击
  一夜之间,整个燕州前线的大营都竖起了承铎的大将军鹰旗。突如其来的大雪把这边城塞外染成了白茫茫的一片,人迹愈加寥落。而此刻燕州大营的中军帐里却是暖意融融。这大帐的主案上乱七八糟地堆着些纸折笔墨。一壁挂着副硕大的地图,标着燕州至云州共两千里的防线驻军。而另一侧却摆着一个三尺长的矩形铁炉,里面烧着通红的碳火。如今那铁炉上正烤着一架全羊。
  这羊身,要先用匕首划出格子,抹上麻油料酒,搁上一夜让它入味。烤时火候需适中无烟,先刷一层薄油,烧热之后再刷一层酱,反复翻转刷上作料。快烤好时,再洒上少许孜然,香飘十里。此刻羊身上“滋滋”地冒油,正是金红油香,外酥里嫩之时。
  围坐一旁的三个人早已动手吃喝起来。承铎在铜皮盘子上细细地切着羊肉,划成小块放进嘴里,缓缓地说:“我让你们歇了一天,今天请你们吃一顿,吃完了立刻给我上马走人。”
  赵隼托着盘子转向杨酉林:“他哪里是想请我们啊,分明是自己想羊肉吃了。”
  承铎却不理会,接着道:“李德奎闪击休屠右翼之后北进一百里,正隐蔽休整;赵老将军合击休屠前锋后,左上百里待命。你们两今夜各带五千人,分左右路,带硫磺火引,接近休屠行营了,就放起火来,赵李二人依火光为信。你们尽量往他们两人的方向靠拢,把人向我这边压。”
  那二人听了都有些咋舌,这位爷的胃口不小。若是一下子打掉了休屠王人马,那可好玩了。
  杨酉林放下盘子问:“王爷所部只有急调来的一万人,都往这边压,能吃得住么?”
  “放心,毛子到时候只想往北跑,哪里敢想再往南啊。你们四人合力,最要紧的就是给我截断休屠王的退路。”
  赵隼边想边说道:“说是三十万,有一部分压在云州一线,休屠的随侍亲军不过十余万人。左路军已经打掉了三万,连日奔逃,也就剩下四五万疲敝之师了。凭我们的兵力,要吃掉应该也不难。”
  承铎道:“既然打了,就别不痛不痒的,全面作战是迟早的事。伤其十指,不如断其一指。如今断不可给休屠王以喘息之机。所以此战,务必全歼其军!”
  杨、赵二人神情一肃。
  承铎抬头看他们一眼,用匕首挑起一块羊肉送进嘴里,笑一笑,说:“不过你说得对,这西北的羊肉就是好吃。南边的羊都又老又韧,人也都不怎么是些东西,只除了女人稍可一观。”
  赵隼嗤笑一声,转头揶揄地望向杨酉林。杨酉林被他一看,莫名其妙,转瞬明白了他的意思,短刀往案上一插,大叫道:“你看我干什么呀,我又不知道!我在南边只管打仗,管什么老羊女人的。”
  承铎与赵隼都笑了起来。
  按承铎这番布置,休屠王已是案上鱼肉,只看庖厨如何下那一刀了。
  这夜风卷雪飘,除开严冬的肃杀之气,这几百里土地也并不寂寞。胡狄军数万人南北向下寨甚长,正当丑寅交刻(凌晨三点左右),两侧大营火起,无数火箭射来。胡人逃了这两日也不遑多想,爬起来又逃。不出数里忽然面前拦住两支军一番混战,不辨方向,扭头再跑啊跑,只觉四面八方都是敌军。一时间哭爹喊娘声,交戈击剑声,风吹火啸声响成一片。承铎大军便趁夜痛杀起来。
  承铎率军一路掩杀,从夜半杀到天明,天明杀到傍晚,前路军已探到赵隼后路,方才止住。他扬鞭纵马四处高地上查看了一番,雪已渐渐深了,马蹄半陷。承铎心中筹谋片刻,转到临时搭上的帐篷里,扯下身上的战甲,就雪擦着手上和脸上的血迹。哲仁一马驰来,滚鞍下地就给承铎行了个军礼,道:“主子,毛子军已经死伤过半,些许残兵都已缴械,几位将军正在追歼奔逃的余部。目下行事,还请主子示下。”
  承铎看一眼仍然不止的大雪,悠悠地说:“我军轮换休息。传令赵定一,李德奎后撤至我左右。赵定一部西移五十里,看住云州补给一线;杨酉林,赵隼合兵,撤至我前方三十里。北军的东西有用的带走,没用的烧掉。降兵通通放了让他们北去,我可没粮食养这些毛子。命大的就自己爬回去吧。”
  哲仁应声而去。
  此令一出,诸将也十分会意,如今大雪不止,又深入敌方数百里,补给跟不上。最有用的就是冬衣。胡人的军衣通通拔了下来,人都赶回了雪地,美其名曰放回。本来降俘太多既怕生乱,又耗费粮食,杀了又太坏名声,可真放回去岂不是和自己过不去。承铎这令甚狠,等于是把那两万降俘撵到雪地里活活冻死。谁若真的能爬回去,必是天下耐寒第一人。
  越日,雪还是没停。承铎再缓缓南撤,依险下营。各部的战报陆续传来,休屠王云州残部驰援,被赵定一挡住。李部人马却和胡狄大汗本部的骑兵短兵相接。而休屠王本人又被杨酉林骑兵追了一天一夜。
  第三天,承铎已撤回燕州大营,休屠王的人头也同时用战旗裹了送至他案上。承铎心中暗赞他这位铁塔干将。短短五天时间,休屠号称的三十万大军已经土崩瓦解,他自己也身首异处。而他们深入五百里,往返奔袭,无论这一战会引出什么样的后果,都是让人难以忘怀的绝妙一笔。这不由得令承铎心情一好,他站在营首北望,心中暗道:现在,我们可以坐下来等一等了。一回头,远远地看见马厩的角落里,瑟索地挤着一堆女人,个个风鬟雾鬓。
  承铎慢慢踱了过去,临厩的大木桩上锁着个人。这个人半跪半坐在地上,手缚在桩上齐胸高的地方,她便坐不实在,半吊着绳索,似是睡着了。白色的衣衫已然看不出白来,痕迹斑驳。只能看见秀丽苍白的脸廓,睫毛垂下,覆盖在下眼睑上。
  承铎俯下身,一伸手,抬起她的下颌,那女子猛然睁开眼,日光映入她的眸子,似有光彩流溢。一瞬间,承铎有些失神,那女子也有些吃惊。旋即他恢复了一脸冷然,她又是一脸茫然。承铎想起来,这个女子是那夜突袭休屠王后,杨酉林捉到的。
  哲义看到承铎过来,早已跟了过来,现下在身边喊了声“王爷”,低头等着承铎示下。
  承铎皱了皱眉道:“不是叫你把她弄弄干净?”
  五王爷有洁癖那是人人都知道的。所谓癖好,就是某方面的偏执,有些人对书画,有些人对酒茶,有些人对古玩,毕生精研,乐在其中。而承铎则是好洁成癖。原本像帝胄之家,规矩也大,一天四五次的换衣裳,早晚沐浴,只要不怕麻烦,那也是不难办到的。可是出征在外的将领们,往往就没有这样讲究了。有时候十天半个月不洗澡都是常事。承铎算得上是当今下马能谋上马能战的第一人了,他也身先士卒,也白刃饮血,也同甘共苦,但就有一样,哪怕粮草没有了,连他都吃不上饭了,只要有水,也必要至少每日一洗。每每血战而归,第一件事就是脱了染血的袍子,以水净手涤甲。至于放到他床上的女人,可以残花败柳,可以卑贱出身,可以其貌不扬,就是不能脏兮兮的。
  以前在上京,承锦就开过他的玩笑,说:“古人云:‘人无癖不可与交,以其无深情也。’五哥竟有洁癖,可见心性之执着,正是情深之人啊。”此言一出,不仅人皆知晓了五王爷的这点小固癖,王孙公子们更是一阵风似的,出了不少这癖那癖的人,只为博十三公主青眼一顾。
  哲义听他这么一问,忙回道:“已经交给后营的老婆子收拾了,只是衣裳是旧的。”承铎做了个手势,哲义便将锁着的绳索打了开来。那女子一时委顿在地。承铎手臂一伸,便将她捞了起来,扛在肩上,向自己大帐的方向走去。留下马厩一角的其他女人,瑟缩着朝他的方向张望。
  承铎一进大帐就把她放了下来。那女子被长锁在木桩上,坐卧都不能,甫一着地,只觉手麻腿软,身子向前一倾,已被承铎抓住,顺手带到了榻上。他狂放地一扬手,她的衣带已凌空飘了出去。本就有些褴褛,痕迹斑驳的白布薄棉袍也舒展地一旋,平落在地上。
  她并非是装帧精美的礼物,他也就没费什么工夫便剥光了她。这女子很是瘦弱,身上有深深浅浅的淤痕,一道一道的。凭承铎长年征战的刀光剑影,也处罚手下无数,各种伤痕都见过,一眼便看出这是什么伤,伤了多久了。阿思海说得没错,她是个玩具。
  承铎只打量了她两眼,动手解自己的衣服。上衣脱光了,露出精壮的半身,这个身体柔韧有度,肩上的肌肉随他弯腰解靴子的动作而隐隐浮现。他脱掉衣服觉得空气冷冽,不过对习武之人而言,温度是没有什么意义的。况且,他过会儿只会觉得热。
  承铎脱了衣服,看那女子还愣愣地坐在床边,便走过去。手落在她身上时,她的肩膀微微收了一下。再抬她的下颌起来,拂开脸上的发丝。这么仔细一瞧,不能不说,她确实长得很好看。
  其实她的皮肤白皙细致,在冰冷的空气里微微发抖,按在手上让人莫名的兴奋。她安静如一株植物,不过那把头发倒是漆黑丰盈,虽然染上风尘而失却了光彩,握在手里却是柔软细滑的。而她的眼睛,一旦被从懵懂的状态中被唤醒,便有灵动之气。此刻,她正直视着他,眼神平静像深夜的瀚海,一望无际。他想从中看出点什么时,却只看到这双幽深的眸子里正映着他的影子。
  很快,肉体的感官代替了他对她眼睛的探索,他一把将她推倒在了榻上。这女子虽然瘦弱,身段却是玲珑有致,承铎如今颇能理解休屠王为什么要拿她做玩乐的工具了。他粗暴地欺身压下时,成功地看见她那波澜不惊的秀眉颦了起来。
  哲仁到帐外,正遇哲义。哲义微一摇头,他便明白了。拿着手里的奏报斟酌了一下,觉得还是暂时不要打扰主子的雅兴为是。承铎的规矩,女人是不在他帐里过夜的。他觉得够了,就叫人进来把人带走,自己好睡觉。女人有时候一个,有时候两个,有时候三个,看他高兴。所以这种时候,哲仁哲义总是要候着些,免得他叫不到人。
  不过今天的情况似乎有点不一样。里面声响不大,这个他们可以理解,那女孩子是个哑巴;可是天都快亮了,王爷还没有要撵人睡觉的意思,他们就不由得对那个女孩子无限同情起来。
  次日,赵隼带着打扫战场的成果回来时,承铎正看着一份坻报。见他灰不溜秋地往大帐里一钻,就把那折子一扬,道:“云州那边胡酋手下的古离王已经在动作了。我猜他也摸不清虚实,仅是佯动牵制。”
  “让他们猜吧,他们还没猜完,休屠王已经让我们做掉了。”赵隼显然也心情甚好,把一把逞亮的宝剑解下来往边上一靠,端起水就喝。
  承铎若有所思地看看帐外,道:“雪还在下?”
  “小些了。”
  承铎想了一想,道:“你先歇一歇,一会我去巡营。完了这儿就交给你了。杨酉林还没回来,你接应着点。”说着,站起来。
  赵隼惊道:“王爷要走?”
  “去去就回。多则三日,少则两日。”承铎说着,已经跨出了帐门。
  第三章 遇隐
  燕州平遥镇西的大道上,三匹马儿在雪中慢行。这三人兵士打扮,马上各自缚着些皮革靴甲,一看就是燕州大营里的采买。其中一人有些头领模样,长相却不敢恭维,满脸大麻子。行过一个岔道口,远远地看见雪地里映着一点红色。麻子脸打了一下马,马儿在陷蹄的雪地里疾行了几步,看清是个少女,身量娇小,撑着把白油纸伞。那少女听见声响回过身仰头看来,却见明眸顾盼,一身红衣映着雪,竟说不出的娇艳。
  三人先后勒马立定,互相看了看,露出些搭讪的态度来。少女见他们这样便皱了眉,却听其中一人开口道:“小妹妹,这么大雪天你是要到哪里去啊?”另一人也笑道:“要不要上来搭你一程啊。”三人说着便哈哈大笑起来。少女“哼”了一声:“关你们什么事!”麻子讪笑道:“我们喜欢你才要帮你嘛。”少女闻言恼怒道:“下流!”麻子对左右道:“哟,还挺辣的。爷们怕你还没见识过什么叫下流啦。”三人笑得更是猥亵。少女转身就走。麻子一鞭抽在她伞沿,那伞便“嗤”地一声撕成了两半,口中笑道:“别忙着走嘛……”
  话犹未了,少女腰肢一扭,回身便以伞柄刺了过来。麻子闪身躲过,看她这一刺伶俐,知她是有些功底的。跃下马就空手来捉她。另两人也跳下马来看热闹,虽见这女子会些功夫,却也没将她放在眼里。谁知三五下过后,麻子竟落了下风,被那女子伞尖点中穴位,腿弯一麻,一膝便跪地。少女一笑,正要开口揶揄他几句,那一旁的两人已跃过身前,少女回身一挡,又与这两人打斗起来。麻子骂了句脏字,站起来也加了进去。三人斗成一团。
  那少女以一敌三,便觉得吃力起来,忽然眼角余光看见一个戴笠的黑衣人站在一旁,负手微笑。她大吃一惊,心道:这人何时出现的?当下不敢大意,一面要应付那三个兵痞,一面防范着这个黑衣人发难。这样一分神,便应付不利索,频频失招。眼见那大麻子伸手就要擒住她手臂了,麻子却突然“哎哟”一声缩了手,大声喝止了同伴。低头看时手背上一点残雪,一颗小石子滚到了路边,显见是被这石子击中了。三人同时看见了旁边黑影。麻子出声喝道:“小子,你敢来管大爷的闲事!”
  少女站定,喘息两下,才又抬头细看那黑衣劲装的男子。此人身量颇高,剑眉薄唇,眉目清亮,容颜俊朗,只是他那副神情,怎么看怎么让人没好气——分明是一副看笑话的样子。旁边还立着一匹雪白的马儿,意态昂扬,一望而知是名驹。
  黑衣人放开马缰,颇为头痛地揉了揉眉心,低声道:“这兵痞行凶怎么就偏让我给遇见了。”抬头似笑非笑地看着那几个兵士:“敢问几位大爷是哪位将爷的麾下啊?”
楼主我是怪兽我会瘦~
宝宝1岁4个月LV.3
  一人正要答,那头领麻子止住了他。打量黑衣人两眼,道:“燕州西营上将军杨酉林。”西营如今是杨酉林带着,可杨酉林只身随承铎北来不过数日。这几个兵士都是后勤补给之属,今日是出来征修皮革。那麻子也疑心这人有些来头,心想,他们都还没见过杨酉林,他就更不识得了,索性把他抬了出来。
  黑衣人听得这三个字,脸色变了变。那少女看去觉得他似是薄怒,那三个兵士看去却觉得他是怕了,扬声道:“长眼的就给老子滚开些!”
  谁也没看清这黑衣人是怎么出手的,只看见他身形一闪,三个兵士便手忙脚乱地应接,片刻都倒在地上,抚肘揉膝呻吟不止。黑衣人也不说话,也不动,站定在那里却似一柄出鞘的利剑带着隐隐杀气。麻子惊恐地爬起来,不敢再说,拽上另两个兄弟伏上马背,匆匆去了。那黑衣人冷冷地看着这三人去远,脸上怒气是明白写着了,衣裾一振,转身就走。
  那少女急忙叫:“等等。”黑衣人转身看她,少女便问:“你是谁?”
  “路过的。”
  “那,你叫什么名字?”
  黑衣人片刻才说:“陈金圣。”
  少女脸上皱眉道:“名字平平,不过人还算中用。我叫明姬,日月起落方有天地万物,所以称之为明。”
  陈金圣嗤笑一声:“好大气象啊。可惜,名字中用,人不中用。”
  明姬张了张嘴,却没说出一个字来,瞪着这个陈金圣,闷在了那里。
  陈金圣似乎更高兴了,笑得更可恶,问她:“小姑娘,你可知道平遥镇的无名谷怎么走?”
  明姬眼光一闪:“你去那儿干什么?”
  “找个朋友。”
  明姬上下打量了他两眼,往西北的岔道上一指,道:“那边。”那陈金圣看了看那条道,又回头看着明姬。明姬将头一仰,看向旁边。他微微笑了一笑,便牵了马儿转身往西北方向去了。
  身后明姬好奇的目光却追着他的背影而去。
  承铎一面走着,一面回想方才那女孩子的话,日月起落,天地万物,她小小年纪哪来这般见解。路上他已问过数人,这无名谷是在平遥西南。她指自己这条路又是何意?
  正想着,道边瓦檐下忽然听见一人叹道:“天阴路滑,风雪难行啊。”承铎闻声注目,却见一个蓝衫布衣的人,坐在那石阶上,戴着个硕大的斗笠,阶旁倚着根扁担。看那一身打扮像是个樵夫,只是笠沿压得甚低,看不清面目。他坐在那里像是歇脚,但并没有挑甚什物,这样天气又不应该坐在这里歇息。
  承铎一向察人甚深,眼下看着这樵夫却猜不透他究竟是什么来头。觉得这一路古怪,暗暗谨慎起来,便以言挑他:“那可不见得,这风雪总挡不过人有事做,就是十五六岁的小姑娘也得候在道上。”
  那樵夫听他这么一说,摘下斗笠抬起头来,唇角却浮着笑意。他边在石阶上磕着斗笠上的雪,边笑道:“老兄这话倒是说得对。不知道这是要往哪里去?”这人很是年轻,清俊之中透着儒雅,看那气度就不像是平常小民。可那身装扮在他身上又显得相衬,似乎他就是个樵夫。
  承铎望望前面,已是长街尽头,了无人迹,忽然一笑:“好象走错了路了。”
  “走错了路?这么个小地方一天就能走遍,老兄还能走错了路?”
  承铎也不多想了,心知这人必有事故,随口就笑道:“老弟既这样说,跟着你大致也就不错了。”
  樵夫听了一愣,站起来掸了掸身上的碎雪珠,重又戴上斗笠,拿了那扁担便走。承铎牵了马跟着他,樵夫便问:“老兄从哪里来的?看样子不像是这小城小镇的人。”
  “老弟眼光倒不错。我从上京来,想在这里走点生意。只是前两天燕州北边似乎又打起来了,边塞通不过。所以沿路走走,看哪里能通融通融。”
  “这种时候还敢往北边走货,老兄真有胆子啊。上京不好么,何苦这种天气往这里来遭罪。”
  “兄弟也是不得已。拼着现在发点财,今后也好轻省些。”承铎随口应付。
  樵夫呵呵笑:“这财哪里发得完,你现在就不轻省了,以后也轻省不了。”
  承铎也呵呵笑:“我现在如何不轻省了?”
  樵夫随口应道:“大雪天赶路轻省么?横财不是人人都发得起的,还是悠着些好。”
  “老弟说话倒是实在。”
  樵夫道:“以前做过些小本买卖,不像老兄是做大买卖的人。”
  两人有一句没一句,渐渐地,已行至郊外,四野雪白,不见一丝人烟。那风就一阵紧似一阵地刮过来,直吹得人手冻脚寒。承铎心忖:这人衣衫单薄,走在这风雪里全无瑟缩之状,显见是习武之人。只是他若想害我,何以一味攀谈。这些话似不着边际,又颇有双关,看他答来又全似随兴。一边想着,心里渐渐有了主意。眼看那不远的林木间微有屋宇,心想不如有话好好说,冒这风雪到底无趣。便道:“这风吹得人碜得慌,不如到那边避避。” 樵夫笑笑说:“好。”
  两人一径走去,却见是间破旧的房舍,四壁皆徒,东西分厢,西边厢房已塌,只剩断壁残垣。承铎一靠近那屋舍便察觉东厢有人,樵夫此时也转头看了他一眼。
  承铎暗笑:你莫非还疑心我要害你不成?你和那少女装神弄鬼骗我,我便也吓吓你。当下装出一副深藏不露,成竹在胸的笑容,往里一让。樵夫果然脸色一沉,犹豫了一下,迈步进去。
  屋内十分清冷,只是稍可遮挡风雪。那厢房也没有门帘,一进厅堂就看见厢房地上烧着几支柴火,旁边坐着个苍髯老者,戴着顶棉帽子,面容清矍,服色苍蓝,棉衣外挂着串长长的念珠,竟是个出家人。两人一时间都觉诧异,那老者打量他们两眼,却慈善地一笑道:“这样苦寒之地,竟能遇见贵客。恕老和尚先来一步,就自做主人了。两位朋友过来烤烤火吧。”
  樵夫与承铎对望一眼,彼此都明白了这是意外之遇。承铎便当先走过去,拣了块干净地方坐下,也笑道:“我们赶路正好走到这儿,想进来避避风雪,没想到老先生已先烧好了火。正是两个捡了便宜的过客,却不是什么贵客。”
  那老和尚道:“贵之极也。”樵夫也正坐下,闻言,颇有深意地看了承铎一眼。
  承铎嘿然道:“我本是京城商贾,想凭这边境战事,走点货发点财而已。”
  老和尚慢慢摇头道:“不对,不对,贵者有其气,一望可知。就如山岳川泽一般,皇亲国戚,出将入相者莫不能知。”眼神祥和,却盯着那樵夫。
  樵夫微微一笑道:“我只是个住在山里的懒散人罢了。”
  老和尚还是慢慢摇头道:“不对,不对。他才是闲云野鹤,山林逸士。”说着,却对承铎一指,笑意温和。
  承铎与那樵夫俱是一愣,对看一眼,一起笑了起来。
  承铎便问:“这天阴路滑,风雪难行啊。老先生怎么却在这儿?”故意咬着那“啊”字的音拖了一下。樵夫听承铎学他言语,知他揶揄自己拿话引他,脸上却作着一派正经关切。当下瞟了他一眼,一笑不语。
  老和尚笑起来,脸上都是沟渠,一把白胡子随他说话而动:“大雪天没甚耕作可食。老僧到镇子里化点吃食。借这方屋宇暂避风雪。”果见他身旁一个不大的布袋子,装着半袋子东西,颇似谷物。
  承铎又问:“老先生仙居何处?”
  老和尚道:“山寺孤僧罢了,哪里不是寄居。”说着低头整了整鞋带,慢慢地说:“两位小朋友既来这里,这柴火也不虚燃,你们暖着,老僧先行一步了。”言讫,缓缓站了起来,樵夫也站起来,帮他把那布袋子扛上肩头,道:“我家就在不远,如……”“不必!”老和尚仍然慈眉善目,语言却很决断。樵夫便不多说,淡淡道:“多谢老人家了。”承铎却坐着不动,看那老和尚缓缓走了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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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待那老和尚的身影一转出了门,两人同时回头注目,彼此熟视对方,眼中都有些激赏之色,一时却没有说话。片刻,还是樵夫先开口:“你还跟着我走么?”承铎道:“既已跟到这里,那不妨再跟下去。” 樵夫盯着他看了一会,方道:“那就走吧。”
  出门看见那片茫茫天地,只一瞬,承铎便觉得不对。这里四野通达,以那老和尚步力,在这雪地里行走,哪里这片时便走得看不见了。他两步走到大路上,四面张望,仍是不见踪影。“你……”承铎回头正欲对樵夫说话,樵夫却低着头道:“你看地上。”前后之路都覆着厚雪,只见东面来路上有他二人的足印与承铎的马蹄印,四面八方却不见其他痕迹。两人俱是沉默了。
  需知轻功再高,不可能在这旷野之地一路飞得无影无踪,可这四面却没有一点痕迹。方才承铎也暗暗察量那老和尚良久,听他举止吐属并不像是身负什么绝技,确是老迈常人。承铎看那樵夫冥神想了一阵,还是忍不住问:“你看这有什么古怪?”樵夫怪道:“我也不知道。并没有听说过谁有这等能耐,方才看他也不像学武之人。”两人本都颇为沉稳镇静,这时心底却都升起一股骇然之意。细想那老和尚言谈,却又全不对劲,再回屋里察探,仍是只觉费解。
  半晌,樵夫道:“许是什么世外高人被你我凑巧碰上了,随便和我们开开玩笑吧。”承铎想想,说:“也许。我看他也不像有恶意。”樵夫便不再说,拿了扁担仍然往西走,承铎牵了马仍旧跟着他,一路默默。约走了大半个时辰,樵夫折而向南,二人依着一道山塬逶迤行去。
  第四章 煮酒
  绕过那山梁,却是一片阔地,远处林木起伏,隐着一曲竹桥与几间茅舍,都覆在纷纷扬扬的落雪中。对此美景,承铎不由得心怀一畅,赞道:“好一处所在。”
  樵夫一笑,回道:“不远处正是舍下,足下可愿同去一饮?”
  承铎看着他淡淡笑道:“如此多谢。”
  樵夫也望着他,笑意加深,让后一步,扬手道:“大将军,请!”
  承铎也伸手一让,道:“东方先生,请!”
  二人对视,渐渐笑出声来,在这开阔寂静的雪地里格外响亮。
  当下踏着积雪,沿着那山乡小陌朝那茅舍行去。
  东方道:“我名东方互,字然之。平日在这山乡野岭疏懒惯了的,倘有不敬之处,还望王爷勿怪。”
  承铎并不与他客套,只问:“东方互?哪个互?”
  “相互的互。我喜欢这个字构架颇有太极之理。”说着,已行至那茅屋小院的竹扉前。
  “喀哒”一声,门从里面打开来,旋出一个红影,正是今日路上遇见的明姬。明姬一见东方,笑靥一展,唤了声“哥哥”,便三两步走到东方身侧,挽住他手臂,探出半身来看向承铎,道:“这就是你说的那个人吧?”
  东方转向承铎,笑道:“舍妹被我娇纵惯了,有什么无礼的地方,王爷担待着她些。”
  承铎见明姬偎着东方,娇俏可爱,正要开口,明姬已急急道:“王爷?哪一个王爷?”
  东方道:“就是我平素说的五王爷。”
  明姬拍手笑道:“哥哥平日说五王爷何等厉害,可今日我一说他就信,往那错路上去了。”
  承铎笑笑,并不答话。
  东方歉然地看他一眼,吩咐明姬:“我今早说若我过了申时还未回来,就把厨下的酒烫上,你可照办了?”
  明姬道:“烫好了,还洗了一盘枣果。”
  东方道:“那便拿到北屋去。”说着把承铎让了进去。
  只见院子里立着一个木刻的日冕,旁边搁着两只竹凳,雪已扫开在道旁。承铎步上那竹廊,共有相连的三间茅屋,彻作品字型。东方便带着他往北面最大的那一间里去。整整两面墙都是书橱,上首一张花梨大案,也堆满文具纸卷,四侧挂了些怪异的图形与地图。承铎看见那地图就不自觉地走过去,东方却向着另一侧的竹帘回廊道:“王爷这边请。”
  承铎踏上回廊,却见这回廊又有台阶通着屋后。东方打起那竹帘,便见屋后有一弯溪水,虽冻了不少冰,却仍有涓涓细流。院子一角有一围矮矮的竹篱,挂着毛毡挡风,里面竟圈着不少雪白的鸽子,都静静地缩在一起。两人依着廊下小几对坐下来。几侧有个不大却干净的火炉,燃着炭火,旁边搁着个直耳水瓮,装了少许清水,水正冒着热气。
  承铎看见这番景象,心里觉得平和喜悦,便道:“东方先生。”
  “王爷可称我然之。”
  “好,我字习鉴。此处世外之地,不拘俗礼,然之兄也称我表字即可。”
  东方听他说得爽直,也不虚让,便道:“习鉴兄,这表字可有来历。”
  承铎暗想:你兄妹怎么专好在名字上做学问?面上便忍不住笑了。“这是我十五领兵时自己起的。时至今日,还未被人叫过。”确实,他年少尊荣,如今更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谁敢以表字相称。今日听东方喊来,竟也觉十分有趣。
  承铎接着说:“养兵之道,习而练之,一可当百;用兵之道,运数无常,败以为鉴。”
  东方摇摇头道:“你的名字全是兵刃之气。”想想又笑道:“不过不错,十余年来从无败绩的靖远亲王,名字里却能想着败以为鉴。”
  “战则有胜败,敌人之败也可为戒。”
  东方眼露嘉许之色,正欲开口,明姬端了一个大托盘进来。盘上另有小盘,内装了些干果佐酒之物,并一个宽边酒筒,酒筒上冒着热烟。一时,屋子里弥漫酒香。她放下这些东西,将那桌案旁的直耳水瓮放到炉上,又将那宽边酒筒放进瓮里,筒边架在瓮沿上,这碳火便不会直烧着酒筒。
  东方已将那碟子移到案上。明姬置好酒,直起身来望承铎一笑,拿了那托盘下去。
  承铎看着明姬走出门,问:“你怎么知道我会来?”
  东方笑笑,道:“大概也是望气望出来的吧。”说着,往两人的酒盏里斟酒。
  承铎端起来抿了一口,觉得醇香暖人,这一日的风雪之气一扫而空,听东方接着又道:“不过我倒是奇怪,你这时候就这么放心你那几万人马。”
  承铎拈了一枚去核的枣子吃着:“如今雪深及膝,人马皆陷,他们也要摸清虚实,料这两日尚不至有变。”
  东方笑道:“我猜你还在等着朝廷给你个名正言顺吧。”
  “哦?怎讲?”
  “不然全线打起来,除了你这几个嫡系,燕云二州的大小将领未必会令行禁止,何况云州还驻着七王承铣。你岂不要处处擎肘。”
  承铎一愣,道:“然之兄果然高明啊。”遂一面与他饮着酒,一面将这几日战事叙了一遍。热酒驱寒,数盏下去,已是满室热络。
  东方听完沉吟道:“这次的奇袭固然痛快,但也激怒了胡狄王庭,其必倾兵而至。习鉴兄近年都在南方征战,应知国家为战事消耗颇巨。如今未必能与胡狄决战。你捅下这个娄子,眼下要如何收场呢?”
  承铎扬头饮下一盏酒,不徐不急地说:“然之兄有何高见?”
  东方看着他,慢慢笑了起来:“既然你这般胸有成竹,那我怎敢置喙。”
  承铎放下酒盏,道:“未必。不过是车到山前必有路,因时制宜罢了。用兵不可不谋划,可若万事都谋定,便没有奇兵了。”
  东方将竹箸往桌面上一击,道:“不错!”,执起酒勺又为承铎斟上了一盏酒,慢慢说道:“所以习鉴兄便悠游自得地到这穷乡僻壤游山玩水来了?”
  承铎看他一眼:“大概也是望见这方气象好吧。”
  东方哈哈一笑:“实不相瞒,我日前占得一卦,确有兵戈之相。只是朝廷已允诺和亲,又怎会出兵。能行兵马之权又敢逆朝廷之意的,唯有习鉴兄了。因此我猜着你来了。今晨紫銮之气出于东山,照入我阶前,我寻思这西北一隅能有凤藻龙章之质的也唯有你五王爷,所以专让明姬去平遥镇上给你指路来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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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可你又偏偏给我指了条错路啊。”
  东方叹道:“我猜你寻我有两个意思。倘若我还能有点用处,你便要收服我为你所用,以免我去助别人。倘若我是不学无术之徒,在这边陲要塞煽惑人心,你便要除了我。所以……”
  “所以你就想看看我如何样人。我若找来这儿,也见不着你,自是碰壁而回;而你却在西北岔道上等着,我若入不了你的眼,你便隐匿身份,从此避开我去。”
  东方听他直说了出来,不觉有些尴尬:“习鉴兄快人快语。”
  承铎正色道:“你说得没错,但你若不愿随我,我决不为难你。”
  东方直视着他,道:“不怕我会与你为敌?”
  “你尽管来与我为敌,我只怕没有敌人会寂寞,从不怕敌人太多。”
  东方默默打量了他半晌,也正色说道:“我若不随你,再无旁人可随。”承铎听他说得甚是真挚,不禁动容,替东方斟上一盏酒,自己端起酒盏道:“如此,我承然之兄的情。”
  二人对饮而尽。
  这席酒直饮到日暮时分,主客却还意兴遄飞,秉烛清谈。承铎当晚便借住在东方的草舍。次日清晨,下了几日的雪竟停了,承铎作辞而去。东方道:“习鉴兄从这东南小径走,一个时辰可抵平遥。”承铎拱手道:“燕州大营,静候尊驾。”东方略一颔首,承铎骑上马,转身就走。
  明姬仍是依着东方,待他去远,便问:“他很厉害么?”
  东方道:“很厉害。”
  明姬又问:“比哥哥还厉害么?”
  东方笑:“还厉害。”
  承铎回到平遥镇上时,正是巳时刚过。大街上有几个行人踏雪而行,倒不显得分外寥落。远远的一家小食店正挑着帘子迎客,承铎便牵了马过去,拴在那门桩上。一个跑堂的慢慢过来问道:“客官吃点什么?”承铎看看也没什么,便叫他煮了碗牛肉面,有多余的草料拿点出来喂马。
  跑堂的应声去了,不一会儿面下好了,端上来;又到后面抱了捆草料来。承铎挑转了面,油辣子的香气扑鼻而来,他便低头吃面。
  路上一个乡民走过,看那跑堂的在店前喂马,招呼道:“小三儿,还没回呢?”
  跑堂的答道:“快了。今儿都腊月二十一了,后天歇店,就回青州老家。”
  承铎忽然想起已快是腊月底了,心里升起一丝莫名的不快。他呼出口热气,抬头看看路上的积雪,又喝了两口汤,在桌上扔下银子就出门。他的马也刚刚吃完草料。承铎解开马缰,摸摸马鼻子,马儿也回应地喷了喷鼻子。承铎笑笑,牵着马往北去。
  出燕州塞哨时,他便拿出自己给自己盖的关碟,出塞行了十数里。那风迎面刮来,承铎把遮脸的皮帽扣上,只露出一双眼睛。雪野上排着纵横的蹄印,雪水浅化,融成一个细小的眼,他查看那一片蹄印,应是杨酉林骑兵回燕州大营留下的。
  承铎此时也急着想回大营,正要打马,忽然不远处的雪地上冒出个人脑袋,一晃,又不见了。旷野雪地里,显得分外诡异。承铎凭空觉得是自己眼花,但他从不眼花,于是他跳下马,慢慢走过去。
  一丈开外的雪下有一道深沟。承铎站住,道:“出来吧。”那个脑袋慢慢又探出来,似乎是个人藏在那沟里。
  那人也只露出一双眼睛,滴溜溜地转。承铎看不清他面目。两对视了半晌,承铎走过去,一把把个半大孩子拎了出来。那孩子手脚冻僵了,头上裹着的棉布掉下来,他抖索着低声说了句:“救命。”
  承铎看了看他,穿着层层叠叠的单衣,而且那衣衫都是大人的。承铎便脱下外衣把他抱起来,放到马背上。衣服带着温度,那孩子裹了一会儿缓过口气来,抓着马鞍趴在那马马鞍上。承铎牵着马,深一脚浅一脚地走,直走到天黑尽了,才遇到大营外巡弋的哨兵。
  大帐里烧着柴火,十分暖和。哲仁端来热水,承铎梳洗了一遍,惬意地坐在椅子上,喝了口热水。赵隼掀开帘子进来,后面跟了那个承铎救回来的男孩子。那孩子低眉偷眼看承铎,一双眼睛很机灵地转着。
  “王爷,这小子说是燕州人,穿的衣服是在云州边界的战地上扒的死人的衣物。”赵隼道。
  “说说看,怎么跑到那儿去了的?”承铎望着那孩子,玩味地问。
  那小孩人是怯生生的,口齿却是出奇的伶俐生脆:“我家被胡人抢了,胡人捉了我去,我就趁乱跑出来。到处捡东西吃,捡衣服穿。爷您打胡人,您就留下我,我给您刷马洗脚,什么都能干。”他说得很溜,还压韵。
  承铎不由惊异,又问:“你燕州哪里人?父母做什么的?”
  “漆乔乡的。没父母,跟镇上说书的万大爷住一块的。”
  承铎“嘁”地一笑,道:“原来是跟说书的,怪不得张口就是词儿,说起谎来舌头都不打颤。这两年胡人从没有深入过漆乔乡,到哪儿抓的你?”
  小孩咽了口唾沫,十分诚恳地说:“是真的,他们扮成歹人,杀了万爷,看我还省事,就拎走了。当牛作马挨了两月,上前夜打起来都乱了套,我装死混出来了。路上又遇着胡人,雪地里没地方躲,才在那沟里避了半天。”
  赵隼吃了一惊,这两年他驻在燕州,竟有胡人改装到他辖地杀人的事。虽说这小孩的话不一定信得,但毕竟是件怪事了。承铎也吃了一惊,走到大案前,靠在那案上,问他:“你说在那沟里躲胡人,什么时候看见的胡人?”
  “昨天夜里过来一群人,往西北去了。他们说胡语。我本来点堆火,也只好跑到沟里,火石也打不燃了。”说着他就打了个大大的喷嚏。
  “有多少人?”
  “百十个兵。”
  “他们怎生打扮?”
  “没看清。”
  “说了什么?”
  “没注意听。”
  承铎默然不语,那孩子看他不说话,颜色还算和悦,胆子大了点,小声地问:“他们叫你王爷,你也是皇帝的弟弟?”
  “嗯?”承铎反应了一下,笑了,“怎么?不像?”
  “不太像。”
  “和谁不太像?”
  “呃?我就是觉得看着不像。”
  “那怎么叫‘也是皇帝的弟弟’?”
  “……随口说的,随口说的。”
  “你又叫什么?”
  “钉子。”
  “钉子?”
  “就是丁家的孩子。古时候那些老夫子们不都是姓什么就叫什么子么?”丁子说完,肚子又很适时的叫了一声。
  承铎听了有点哭笑不得,看他身上层层叠叠地穿着大人的单衣御寒。便对赵隼道:“带了他下去,换个衣服,给他点吃的。我还有话问他。”
  丁子一听呼出口气来,趴到地上道了声谢,磕了个头,就跟着赵隼出去了。
  飘飘扬扬的大雪已停,仍是堆积着未化,天却放晴了。承铎查看营中兵士习练,站在阅兵台上,远远望见前面道上一红一白两道身影并骑而来,心知是东方互,跃下高台,便策马迎去。
  东方这次不再扮樵夫,长服冠戴,衣袂迎风,越显得丰神俊雅。让人觉得不是雪霁云开,天空变得明亮;而是因为他来了,这天空便刹时间格外晴朗了。本在演练的军士,也停下手中兵戈,纷纷张望。
  承铎驰至他们近前,双方欣然问礼。三人骑到营前下马,承铎将他们带入中军大帐。杨酉林、赵隼也跟了进来。承铎便相互介绍了一遍。明姬斜睨着杨酉林,似乎想说什么,又忍住了。
  承铎自然知道她想说什么,笑道:“那日让你受委屈,回头我好好治他们。”
  明姬也笑了:“王爷那天帮了我,哥哥说我没礼数,竟没谢过王爷。”说着,便敛衽屈了屈膝,道:“多谢相助。”承铎如今身份不同,她便不敢你我相称。
  承铎见她颇识进退,欣然唤进哲仁吩咐:“东方先生和明姬小姐都是我的贵客,你带明姬小姐下去,安排上好的住所。传我的令下去,任何人不得轻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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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明姬跟着哲仁出去,承铎便敲那桌案上的文书,对东方道:“全让你说着了。皇上已经发来谕旨,又是明文,又是密令。表面上调了几州人马让我打,私底下又不让我打,你看看吧。”
  东方也不推辞,从那叠纸页里抽出一张来,一看却是张素笺;再看,不由愣住了。
  第五章 年岁
  那笺上字迹娟秀,只写着寥寥数语:
  “妹锦谨奉,五兄劳牍:兄凛朔月寒风,远涉辛苦。今廷议准战,虾兵十万,蟹将若干,附兄调派。愿祈捷传,顺颂军安。承锦敛衽。”
  正是十三公主回京后寄来的书信。
  承铎歪头一看,连忙一把抓过来,折到身后几案的书册里。因为是私信,承锦在里面“虾兵蟹将”的调侃他,到底不恭了些,便笑道:“小妹已抵上京,托我的随侍带来的书信,胡乱涂鸦,是我不留心错放了。”一面理出那旨文来递给他。
  东方接了旨文,并不打开,只问:“十万?”
  承铎点头,“十万。”见东方沉吟不语,承铎不紧不慢地接着说:“我打算号称二十七万。”
  东方笑了。
  两军对战,人数的多少常常会凑个整数虚报,以求威慑。这在用兵上本是常事,然而承铎却偏取个奇数二十七,显得煞有介事,越发弄得真假不定。
  东方看他神色,知他自有打算,便将那文件慢慢压回那叠纸张里:“我看近日也打不起来,总待开春雪化。这一段不妨修整军纪,演练习战吧。”
  于是,承铎上了一道奏表应旨,便发出号令来,手握这十余万人,号称二十七万,放开手脚在燕云一线排兵布阵。时值隆冬,北军虽恨却不敢轻进,双方一时僵持起来。
  转眼到了除夕这日,天气干冷,承铎防着胡狄偷袭,仍是不令松懈,反而各岗各位俞加严查。他自己坐在内帐里,看这旬日来的奏报。东方与他拟了几个章程,传下全军去,肃整军纪。陆续便有奖罚回报上来。
  承铎一一地看着,墨绿便装上的织锦回纹反衬着灯火,在他手腕牵动下,似是一闪打了个卷。头发半干,束在脑后,洇湿了肩上贵重的貂绒皮草。他看得专注,脸色在火光下少了些锐利的英气,多了点平和沉静。
  哲义扛着卷灰色毡毯走进来。承铎也没抬头,也没看,只说:“放下。”哲义便将那卷毯子搁在地上,躬身一退,出去了。承铎仍是看着手中的奏报,将看了的从案左垒至案右。地上的毡毯却动了动,底下慢慢伸出只脚来,纤白秀美。那脚触着了地,便一缩,像是感应了一下方向,就往着火盆旁边挪了一挪。毯子边缘略松,那毡毯里的人似是不耐那火光太亮,将毯子紧了紧,勾勒出女人姣好的曲线,便不动了。
  承铎看那奏报比他想象的要久,看到完时,已经听见三鼓了。他略扬了扬头,还想着云州驻扎的七王承铣给他写来的坻报。语气轻描淡写,公事公办,说了说燕州突袭后胡人在云州一线出击的情况。
  承铣为弟,位份又在承铎之下,写来的文书里一句寒暄都没有。这个承铎不奇怪,本来皇室之中的兄弟就不亲,他跟承铣也谈不上交情。他奇怪的是为什么这次皇兄派了他在燕州总燕云之兵,而承铣却还在云州不走,隐隐觉得是有什么用意。
  承铎拿了几份奏报站起来,绕过书案要往外走。一步迈出去猛然看见地上横着个灰影,收势不住,索性一跃,跳出半丈距离。回头看了一眼,想起来了,是休屠王那个眼神静漠的女人,他让哲义带过来的。他撩开帐帘唤了声哲义,哲义赶过来,承铎把手里的文书交给他吩咐连夜让人送下去,再弄点吃的回来。
  回过头来,承铎看那地上的毡毯一动不动,他便走到毡毯前抓着一角一拉,毯子下的人被骤来的光明一激,朦胧醒来。她微微转头看见承铎,犹自眨了两下眼睛,方慢慢坐起来。脸上懵懂未知的神情在清醒之后,就换成了平静,带了一丝冷然,默默望着那火盆。承铎便望着她。她睫毛映在秀直的鼻梁上,火光映在她苍白的脸上。身上衣衫还是那件雪缎,但痕迹淡了,显见得是洗过的。只是赤着双脚。
  承铎默默望了她了一阵,站起来走到帐侧食案旁的毡子上坐下。
  哲义端着吃的进来时,看见承铎坐在一侧望着那地上的女子。他眼神不冷峻,甚至不严肃,反而包含了一点探究的神色。哲义把吃的放在承铎面前,承铎道:“你下去吧,不用候着了。”帐子里充斥着食物的味道,承铎便拿匕首划着吃。
  多年的军旅生活,他更习惯用刀而不是筷子。她抬起头来看了一眼,不是看他,而是看他的吃食,转眼又盯着那火盆,像是专心烤火。承铎说:“你过来。”她抬起那双顾盼流眸看着承铎,仍然不动,似是听不懂。
  承铎本来会一点胡语,但是他懒得说。这女子本是休屠王抢来的,到底是哪里人也说不清楚,谁知道她听得懂什么话。低头切那食物,又忍不住抬头看了她一眼,她眼睛清澈平静。承铎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便抬手招了她一下。
  她慢慢从那毡毯里站起来,走到他身边,垂了头。承铎示意她坐下,她就坐在地上。他递了那盘子到她面前,她便拿了一块他切碎的饼慢慢抿着,吃得极慢。饶是这样细嚼慢咽,她还觉得吃力似的。承铎又从旁边端了喝剩的半杯羊奶,放到桌沿。她又看了他一眼,似乎想确定那是给她的,然后才端起来,仍然是小口地抿,半天才把那饼吃下去。
  这时已经听见鼓敲四响了。夜阑风静,四野无声。像这样寂静的除夕,承铎已不知道过了多少个。这本该是一个欢庆的日子,他却把自己埋在文书里,谁也没有见。他想自己为什么今天想起把她找来,他并不特别想要她,或者说他想看她。她有一种让人平静的魔力。
  承铎扔了一块素净的帕子过去。她仍然看他一眼,确定用途,发现他眼中又灌上了一丝冷意,便默默擦干净手和嘴。待她擦完,承铎捞起她就扔到床上。
  她又用审视的眼神看他。男人有一种神色,她是极熟悉的,但是承铎此时没有。承铎觉得她像要看见自己心里,忽然十分地不痛快,衣袖一挥,扫灭了那灯火。脱掉外裳,上床揽了她睡觉。帐内的火光暗了下来,只有地上火盆还微微地闪着。怀里的人呼吸均匀,慢慢睡着,可承铎望着帐顶,仍然没有睡意。
  不知过了多久,怀里的人隐约颤抖起来,呼吸紊乱,承铎听出她哭了。他躺着不动,静静听着,她慢慢变得像网里挣扎的鱼,不知做着多么慌乱绝望的噩梦。承铎翻身将她压在身下,捧了她脸摇晃着,轻声道:“醒醒!”
  她骤然睁开眼,眼睛里并没有泪水,却有凌厉的恨意,让承铎看了都心中一寒。未及深究,她已经死死地一口咬在他肩上。承铎下意识地一把抓住她头发,只觉她用力之巨,像要咬进他骨头里。他本可以轻而易举地击昏她,或者推开她,他却莫名其妙地没有这么做,抓着她头发的手反而渐渐放松了,似抚慰般按在她头上,他甚至听见自己低声说:“好了,好了。”
  咬在他肩上的力道渐渐轻了,她慢慢从他肩膀上仰下来,从来都清明的眼睛怔忪迷离地望着他。他眼里的茫茫深邃之色褪去,却澄澈地望着她。他看着她本来凌厉的眼神只剩了一片脆弱,便俯下去吻到她唇上。一丝鲜血的味道传到嘴里,他把这个吻辗转加深,得到了她微弱的回应。她感觉到他抚慰的意思,便真的抽泣起来。
  承铎解掉她仅着的一层单衣,拉了她手环上自己的颈项,便把她的哭泣和颤抖都纳入了怀里。
  承铎是甚少吻女人的,这回却是个例外;承铎是甚少对女人温柔的,这回却是个例外。
  他纯粹地想要抚慰她,却深切地觉得被抚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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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承铎醒来的时候天光已经大亮,照入帐中。他心知晚了,却躺着不动。那女子犹自埋在被子里,睡熟未醒。承铎仍是默默地看了她一回,悄然起身,穿上衣服。他不再看她一眼,以手拢了头发束上,径直走到帐外。晴光将他一照,只觉得神思一新。他深吸了两口气,叫来哲义,没有任何情绪地说:“把她弄走。”说完,也不等哲义答话,转身就走。
  营里一切照旧如常。他走到西首,却见不远处围了一群人。承铎不由皱了皱眉,正要过去,忽听东方的声音道:“明姬虽性劣贪玩,却是孩子心性,杨将军有话好说,何必动手。”承铎听了便知道,定是明姬又招惹了杨酉林。
  明姬自小甚少离开平遥草舍,初来这军营中,看着什么都觉得新鲜。这满营的军士忽见了这样一个可爱的女孩子,每日四处张望,只觉得更新鲜。明姬又是个好说话的,只要你不惹到她,她倒也大方应付。承铎既然有令,谁又敢惹她。于是,她在这营里和别人还算和睦,只除了杨酉林。从那日初见之后,她便和杨酉林抬上了杠。
  杨酉林口舌上从来说不过人,连赵隼都说不过,更何况顽皮女孩子。看来今日忍无可忍,无需再忍,只听杨酉林声音说道:“你妹子贫嘴贫舌,她是女的,我不和她说!你既是她哥哥,我只和你理论!”
  承铎听他是动了真怒了,当下也不上前,往旁一避,闪在帐角,从人群缝隙里看去,只见杨酉林与东方对站,明姬躲在东方身后,倒是一脸嬉笑。
  赵隼在旁劝道:“不过是几句话,你作什么这么大气。东方先生和明姬小姐是王爷的贵客,我们好歹也算是半个主人。这大年初一的,大家看了笑话。”
  东方听他这样讲,心知行伍中最讲资历与本事。自己初来乍到,却受承铎礼遇,这四面围观的兵士们心里未必服气,更别说杨、赵二人,不过是碍在承铎威望在此。又想那姓杨的生性鲁直,就此赔礼,他也不见得痛快,需得激他一激。
  东方缓缓道:“明姬,你说了杨将军什么?”
  “我也没说什么。我说……我说杨大哥这名字看来,莫不是八字缺木,才要补衬。只是他老是一脸晦气,想是让中间的酉金给克住了。”一旁的人听她字音清脆婉转,话却头头是道,都觉好笑,又不敢笑。只赵隼“嘻”的一声。
  东方仍是不紧不慢,斯文地说:“这就是你的不对了。酉属阴金,哪里克得住这许多木。金能生水,水色主黑。他面色晦暗,乃是因为水气太盛。”
  明姬忙作恍然大悟状:“原来如此。”
  杨酉林此刻的脸色一点也不晦暗,倘若他的眼睛能喷出火来,东方兄妹早已熊熊燃烧起来。登时手一抬,指着东方道:“大将军让你在此,你何故欺人太甚!”话没说完,一掌劈了过去。明姬并不转身,倒退着往后一跃,翩然落地,口中犹笑道:“劲力太沉了。刚强过甚,后必不济。”
  杨酉林觉得左肩上被轻轻一拍,一回头,东方不知何时已转到他身后。他左肩一沉,回身又向东方击去。东方身形不乱,仍是一避。杨酉林掌势加快,左右进击,却总差着那么毫厘,怎么也挨不着东方。
  约过了十余招,他变掌为拳。这次东方不避了,伸开五指抓住他拳头,往后一让。杨酉林初时只觉这一拳像打在了棉花上,一股力道像石沉大海,随即有股绵绵余力,将他一拽,竟站立不稳,向前踉跄了几步,到底站住了。
  回过头来,东方对他朗声道:“明姬顽皮无礼,数日来多有得罪。我教导不力,现下给杨将军赔礼了。”说着,对杨酉林深施一礼。杨酉林愣愣地听了,也不说话,躬身还了一礼,扭头走了。
  赵隼望东方一抱拳,微微一笑,跟着杨酉林去了。明姬上前两步,似要说话,东方狠狠瞪了她一眼,她方忍住了。围观的军士们都惊异得很,看东方这般俊雅书生,一招没还竟把承铎的手下大将挡得一言不发地走了,纷纷乍舌摇头,也渐渐散了。
  东方忽然转过来,对着承铎的方向道:“大将军,请借步说话。”承铎见他发现了自己,只得出来。明姬一见承铎,立刻老实了,乖乖对他曲了曲膝。承铎笑道:“你这么客气干什么?你不打趣我,倒客气得我心虚起来。”明姬红了脸,站到东方身侧不说话。
  承铎随东方来到他帐里,心想方才杨酉林要动手,自己没出面,多少说不过去,便不容他先讲,先问道:“然之兄来这几日,吃住还习惯么?”
  东方也不提方才之事,温文一笑:“习惯。只是昨日午后我不在时,这帐子里出了点古怪。”
  承铎问什么古怪。东方道:“有人把我的东西翻看了一遍。”
  承铎惊疑道:“可丢了什么?”
  东方道:“没丢,想是这人好奇,挨个翻了翻;想是他还好奇成性,常翻人东西,所以都照原样一一放着。”
  “那你如何知道有人翻过?”
  东方仍是温和地说:“我自然知道。只是告诉你一声罢了。”
  承铎点头:“多谢相告。”
  帐外,传来课练完毕的哨令,军士们陆续散回各帐。这到底是新年的第一天,大家都有些兴高采烈,喧哗之声较往日更显高昂,还杂着俚歌笑语。
  时序递嬗,年岁交替,即使是在这冰天雪地,即使是处于剑拔弩张,也挡不住人心欢喜。
  第六章 茶茶
  年关刚过,雪化天晴时,胡人的骑兵来得毫无预兆。
  这夜营前岗楼望见了动静,忽然间便警号大作。但已来不及了,几队骑兵,约有千计,风驰电掣般掠向中军,却遭到了侧营兵士的阻拦。承铎军反应极快,竟已结起数百人。但以步兵对骑兵本就不是对手,暗夜之中又让敌人占了先机,哪里阻挡得住。几番刀砍斧落,几匹骁勇的胡骑已冲进了承铎的大帐。首领之人火把一晃,便知不妙,帐中空落无人,连桌案都收拾得干干净净。
  几个胡人相继冲出,胡人骑兵已经在大营中站定,承铎军马却陆续四散,远处燃着无数火把,弓马腾跃,不知凡几。他们已被敌军团团围困在这大营里,一时间矢下如雨。身在囹圄,那胡人首领却全无惧色,用胡语大喊了一声,那千骑胡兵高声应答,弯刀映着火光,恻然若新发于硎。胡人首领横刀一指,那些骑兵便如风雷一般冲向了包围的敌军。喊杀声骤然高响起来。
  这些胡骑虽然以寡敌众,却无一人有退色,俱是奋勇向前。刀落处衣甲平过,血如泉涌。两军械斗,气势当先。大家看这千余骑人势如拼命,心下都有些作怯,竟让他们杀透了步兵,直撞在赵隼的骑兵营前。赵隼骂了一句,绰刀直取那为首的胡人,胡骑一望他身份,立刻上来四五骑,将赵隼团团围住厮杀。赵隼属下骑兵也上前应战。胡人那股冲击之势顿止,双方杀成一片胶着。
  远处忽然传来几声呼哨,便听见那胡地长号低沉悠远地响了起来。这边围困的胡骑一听那声响,本已消磨的气焰顿时一振,舞得那弯刀薄刃有影无形,也纷纷呼哨起来。远处传来喊杀声,兵刃相接声。形势立转,赵隼军竟被围在了中间。
  赵隼常年征战,凭着对战事的敏锐也觉得不对,这援军来得太快了。照理,突袭必然需要分兵为援,方能进退有据。只是以夜袭直取对方最高统领,就需机密利落。后援之军应该隔得远一些,才不易在攻击发起前就暴露,怎么现在这么快就来了?
  赵隼也不暇他想,豁出去了,俞战俞勇。忽听得东北角上击磬之声,三短一长,识得这是承铎的退兵之令。赵隼当下扬刀策马杀开一条血路,将人马从侧翼带出来。被围困的胡骑也不恋战,一路向北杀去,与那鸣号的援军会合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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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承铎在东北角上望见胡兵去了,便命杨酉林带骑兵尾随,观其动向。自己打马赶回大营,营中各处着火已被扑灭,兀自冒着烟。东西两营剩余的兵士正在往来收拾。赵隼的骑兵损失过半,承铎拍拍他肩膀,径自往中军帐来。帐里倒没有什么异样,承铎望着自己那张空空的桌案,神色阴沉,半晌冷哼了一声。他转身上马,打着马儿在营中各处察望受损情况。
  天边渐渐亮了起来,陆续有兵士扶着受伤的兄弟走过,也有抬着尸首马匹的。这一夜又是杀得惨寰满地,到处都是零落的刀剑。承铎控着马缰游踱至营角。这里围着一栏,栏中有座低矮的毡蓬,挤着些惊慌的女人。昨夜大营被胡人马蹄踏入,这些营妓四处奔逃,有死在乱军的,有今晨陆续捉回的。胡人本是冲承铎而来,并没有抢掠。
  承铎打量了一周,见那毡蓬一角的檐下散落着些杂木围栏,略压着一张乱作一堆的灰色毡毯。他犹豫了一下,徐徐策马过去,腰一低,抓了那毯子一撂。低头的一瞬已看见蓬檐角下那人的脸。毯子原是盖在她腿上,她倚坐在那木柱旁,半身隐在檐下阴影里,远远看去并没有人,她却能看清外面的情形。承铎勾下腰看她,她便也回看着他。承铎的眼神是冰冷的,她的眼神仍是安静漠然的。承铎心道:她倒聪明,躲在这里。
  他直起腰,那雪白的马儿在原地踢踏腾跃了两下,似是不耐他久站。承铎扯着缰绳在那围栏里兜了一个圈,马儿没有停步,他手一伸将她抓上马背,白马一跃,跳出那围栏,径向营门奔去。往来的兵士纷纷停住手中的工作,侧头看去,承铎已飞一般驰出大营,往东去了。
  天色更亮了一些,天边已隐隐露出红光。承铎一路向着那光亮奔跑,渐渐望见半轮红日自天边探出头来。四野风声呼啸,那马匀步似飞,履险如夷。手上抓着的女人却把头低在他胸口,冻得瑟瑟发抖。几缕长长的发丝随风撩着承铎的脸。承铎一手揽了她,一手绶缰,直奔上一座高坡,手一勒那缰绳,马儿仰头嘶鸣,甩了两下脖子,马棕起伏,停了下来,鼻子喷着白气。
  承铎揽着她腰一跃下马,将她往地上一放,走到坡前坐下。时已新春,天寒土冻,虽冷得沁人心骨,但这一片原野的草色,枯黄之中已带着点点浅绿。竟有零星的蓟花越草而出,半臂长的草茎,随风摇曳。承铎望着那原野尽头的红日,慢慢升了起来,似轻轻跳了一跳,就蹦出了地面。承铎也随着轻轻一笑,仰头长啸了一声。天空盘旋着一只觅食的早鹰。
  他回头见那女子坐在地上,低头理着草尾,一手拔开脸侧几缕散乱的头发,手指纤长。她察觉到承铎的目光抬起头来望他。
  承铎道:“过来。”
  她就站起来,走到他近旁,裙裾微微飘动。承铎颔首示意她坐下。她就在他身后一侧跪坐下来。承铎借着初升的阳光看她,以前没注意,又多是在帐内火光下看她,竟没发现她的眼睛带着一种淡淡的湖蓝色,被阳光一照,像天空一样明媚,显得瑰丽异常。胡人的眼睛大多是黄褐色的,像她这样的眸色,只有几千里外的西域才有。
  承铎道:“你听得懂我说的话,是么?”晨风把他的声音都吹送得柔软了。
  女子点了点头。
  承铎道:“喜欢这些花?”
  她低头看了看手中数枝紫蓝色的长蓟,抬头看了他一眼,又点了点头。
  承铎缓缓道:“这种花在清晨的草原上到处都是,太阳升得高一些的时候,它们就谢了。可是每天清晨它都会开起来,一年四季都不停歇。我曾经看见它开在雪里,心里十分诧异,雪中竟能开出花来。”
  承铎顿了顿,望着她:“胡语叫它作茶茶,我今后叫你茶茶好么?”
  她没有点头,脸色却极是柔和,又低头看着手中的花。
  承铎便笑了一笑:“那就这么说定了。”
  他站起来,低低吹了一声口哨,那匹雪白的马儿就小跑到他跟前。承铎手把着马鞍,根本不踩那马蹬,一纵身就跃上了马背。随即两手捉着她肩膀轻轻一提,她便也坐了上去。承铎松着那缰绳,轻驱了一声,马儿缓步回行,踩着背后阳光投来的影子,向燕州大营的方向走去。
  医帐中一如每次对战后的忙碌。所不同的是,这回有一个明丽的身影穿插其间。明姬跟着东方在这里帮忙。
  东方来到这儿,做承铎幕僚也已两月有余,军中上下也和他渐渐熟悉了。自从他教训了杨酉林后,自承铎以下无不敬服。明姬这小妮子,虽然收敛了点,但她还是忍不住要找杨酉林的麻烦。杨酉林倒不说什么了,只是免不了脸色常常晦暗罢了。
  承铎找到这里时,东方正给一个被砍伤的士兵缝着伤口。承铎过来抬头见了他就说:“到处找你,你在这里窝着。”
  东方头也没抬:“我来帮把手而已。”
  周围坐着的伤兵,忙碌的医士见了承铎纷纷站起来。承铎抬手示意不用行礼,四周看了一看,对东方道:“我还不知道你通医道。”
  东方用纱棉擦净那兵士缝口的血迹,再下一针,还是没抬头:“你不知道我的事还有很多。”那缝口处立时又涌出血来。
  明姬本在给东方递药粉,听了他们一番答问,忽然说:“我看很多人都伤在上臂胸腹,伤在腿脚上的倒少,难道胡人从不攻人下盘?”
  承铎想她和那麻子兵相斗时,便是以伞尖点其膝弯,想是她擅打穴,穴布全身,所以无所偏重。今看了这番伤势才觉得奇怪。
  明姬又道:“立足原是根本,何以不攻其本,反逐其末?”
  东方正要说话,已听承铎道:“胡人是骑兵,多在马上,本就高出许多。且战场上相斗是生死之搏,只想攻其要害,一击致死。伤人腿脚似乎……”他说着,却突然顿住,心念翻转。
  他征战已久,对于这般伤情见惯不怪。明姬没有见过,所以才能于细微处发其未省。立足原是根本……承铎又想起她以伞点穴。兵器长一寸,可击之距便能宽一尺。那么以长兵攻腿足,便不用矮身……
  只是这一瞬间,承铎心里已转过无数个念头。明姬却不知道,见他望着自己不说话,便问:“怎么?”
  承铎一笑:“不怎么。只是你一个小姑娘呆在这到处血污之地,人多是烂创破口的……”
  明姬听他说“小姑娘”,不自觉就想起在平遥大道上遇见他时他那副神情,想到那副神情,隐隐觉得不妙,便不待他说完,急忙道:“我不怕的。”
  承铎慢条斯理地说:“我还没说完。这里男人还多是不穿衣服,赤身露体的。”他第一句本想说“不仅不害怕,反倒研究上了”。被明姬一抢,话锋一转,便也开起玩笑来。
  一旁一个光着上身正扎绷带的兵士听了承铎这句,便“嘻嘻”地笑。
  明姬听了那笑,脸刷地红了。承铎还没来得及把那“不仅不害怕”接出来,她已经一跺脚,跑了出去。
  东方把那个兵士的伤处理妥当,转头对承铎道:“明姬越发没轻重,在你面前倒论起攻防上下来了。”
  承铎微笑:“你别老训着她,她说得很好。”
  两人一边说着,一边踱出那医帐。
  出了医帐,四面无人,那太阳便斜斜地升上了中天,照开晨霭。方圆之境,尽收眼底。
  “我也正想找你。今日之战有些古怪。我军中有细作通胡人。”东方斟酌了一下,拣着边角的意思说:“前面的胡人兵马不知消息,后面的援军倒先知道了。”
  承铎仍是一笑:“今番回燕,古怪的事也不多这一桩。”
  东方看他还是这般气定神闲,心想:难道他已知道细作是何人?这人到底有多少事不在他掌控之中。
  东方便站住了:“习鉴兄,我初来这里,你就不疑我底细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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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承铎也也站住,并不看他,悠然开口道:“你本姓张,是这燕州平遥镇上世代务农的人家。你自小聪颖,六岁时令尊送你入学,望能另辟仕途,兴旺家业。你八岁时,有一云游道人途经此地,你竟违逆父母,随他走了,从此杳无消息。九年后,你忽然回乡,令尊令堂已相继过世,只有幼妹流离乡间。你便带了妹子在平遥镇西三十里的深乡结庐隐居,改名叫东方互。是以这十里八乡的农人都知道东方先生,却不知东方先生从何处来。”
  东方听了,不置可否,只微笑道:“这并不能说明我就不会做奸细啊。”
  承铎转头望他,道:“人的生平好打探,人心却最是难看明白。只是时常觉得,人心既是难测,我又何必要测。然之兄,于我一人而言,你是什么人都不打紧;以三军性命而论,我有监查处置之责。但尽我之责任,余事又何需自扰。”
  东方望着承铎,见他脸色平淡,觉得承铎这人有时候分明心肠很热,有时却又极冷眼。相比之下,自己反流入世俗了。
  这晚,承铎在他的大帐里伏案画着一种奇异的图形。白日里他让明姬的话一提,忽然想出一种对付胡人骑兵的法子来。他在素白的纸面上以笔勾画着,忽又站起来想想,再坐下望着那图看一阵,又把自己的佩剑举起来凌空一转。
  他并不去注意大帐角落里,茶茶已经蜷在一堆毡垫上睡着了。她被承铎带回了大帐,不再回那低矮的窝棚里。即使是这帐中狭小的一隅,也已足够让她安然睡去。
  有些人不会活在昨天,因为昨天已然过去;也不会活在明日,因为明日有太多不可知。当拥有温暖的床榻,迷蒙的睡意,足够的时间,就只管睡吧。
  第七章 猫眼
  承铎想的方法很简单,即用长兵器借助冲击之力砍断敌人的马腿。战马就是骑兵立足根本,马失一蹄便不能行。而这个法子也要相应的兵器,这个兵器让承铎给画了出来,形状大略似戟。
  一般的青铜制戟,是宫防卫兵所执,将矛、戈合成一体,既能直刺,又能横击。承铎想出来的这戟却又不大一样,一端如矛,矛侧有状如新月的利钩,戟长八尺,不待胡人的弯刀近身,便可先勾住马腿。那弯钩便是用来砍那马腿的,横戟一勾,可挫其骑;再顺势撤戟直刺,可毙其敌。这兵器便是和这一勾一刺的招式合起来用的。
  承铎找来东方,屏开左右,把这个意思说了。东方细想了想,觉得可以一试:“这个法子需有两个前提。一是机密,二是出奇。练成之前,我们最好不出兵。”
  承铎皱眉:“避战,这似乎……不是我的作风。”
  “战胜不止是歼敌,而是尽量以己之存换彼之亡。”东方停顿一下,“你该不会觉得避而不战就是窝囊吧?”
  承铎不屑地回道:“这么低劣的激将法你也用得出来。”
  东方心中暗笑:低劣不要紧,有用就行。
  果然这月余,承铎便逡巡不战了。胡狄大汗的骑兵逼到营前十里,驻扎得十分严密,安设得格外稳妥。只是每每滋衅,都被承铎命步兵以强弩射回,火烧石砸无所不用,只不出兵。胡人欲战不能,既气闷又生疑,摸不准他到底要怎么。
  杨酉林和赵隼各从东西二营抽出骑兵两万骑,退后五里下寨,一应训练都听从东方调派。承铎却只坐在中军,每日看三军坻报,杨、赵二人轮流回营,就连中军大帐左右的亲兵都不知道秘训骑兵之事。
  这日承铎正伏案写奏报。哲仁趋至大案右首,低声道:“后营管营妓的仆妇报上来说,有人告发茶茶偷了东西。说是以前见她把什么东西埋在厩槽柱下,被人看见还别处藏过。”
  承铎语气不佳:“你越发长进了。这种事情也拿来问我!?”
  哲仁便请示地问:“那么还是撵了她下去?”
  承铎头都没抬,“嗯”了一声。哲仁转身走到帐门,承铎又突然把他叫住了。他想不出有什么东西会令茶茶想要偷起来。似乎什么看在她眼里都是毫不热切的。再则,茶茶如今到了承铎大帐里,难免招人妒忌,那起告发的妇人自是没安什么好心的。
  他想了一想,吩咐道:“你带两个人去,问着她们,以前都藏在什么地方了,去搜一搜。”
  哲仁听他这一令,不由得“啊”了一声,心道:这搜营妓毡蓬的事也拿来我办?见承铎不像开玩笑,只得答了声“是”。
  于是哲仁去了半日,又进来回说,搜过了,几个女人说了,但是没搜着。承铎听了,便叫他去把茶茶带到中军帐来。茶茶跟着哲仁进来。她第一次进中军来,忍不住抬头打量了两眼中军帐里的陈饰。只听承铎沉声道:“有人告发你偷盗,以前埋在毡房前面的木桩子下。”他说完停下来,见她神色专注起来,便接着又说:“如今东西我已经令哲仁搜到了。”
  茶茶似乎有些吃惊,那么是确有其事了。
  “你是奴隶,不能私藏什物,所以就不给你了;你又是哑巴,我也问不出缘由,这次就罢了,以观后效吧。”承铎并不知那是何物,只能模棱两可地编派。
  茶茶神色微变,睁大眼睛望着他。
  承铎心想你慌乱便好,这就容易蒙过你去。可见这东西她十分看重,心中俞加好奇。便一抬手,示意她可以出去了。
  茶茶一向很乖顺,极会察言观色,这次却站着不动,望着承铎似是不信又似是惊慌。却见承铎像是有些不耐烦的样子,随手拿过几页文书看了起来。哲仁上前要扯她出去,始料不及,被茶茶挣脱了。承铎抬头,第一次从那双波澜不惊的眼睛里看到了求肯的神色。
  承铎故意装出几分薄怒,低喝道:“还不出去!”哲仁将她双手一剪,推出了中军帐。这回茶茶并没有反抗,由他推了出去。
  她刚一出去,承铎忍不住莞尔,吩咐哲仁:“你跟着她,她若藏在偏僻处,必然要去查看;如若她照常呆在帐里,那必是藏在我大帐左近,你去搜搜看。”哲仁领命去了。承铎不由得执笔微笑起来。还没笑完,远远看见一个修长的青影走来。天气不这么冷了,帐帘已不常闭,从承铎中军帐可以一直看到一百五十步外寨口辕门。
  不一会,东方便已走到帐里,承铎让他侧首坐了。东方开门见山。
  “现在不是收割的时候,农人的镰刀都不怎么用,燕州这一块的镰具,有能用的,我去借来,想个法子直接打铸在兵器上比较省事。只是肯定会用坏,所以烦你先留下银子,到时候好赔。”
  “镰刀?”承铎心知东方在百姓中素有声望,这种事由他出面比较好。
  东方笑道:“材无一定之规,妙在运用得宜嘛。”
  承铎正要再说话时,哲仁却抓了茶茶进来了。茶茶还是羸弱地被他推在地上跪下。东方只扫了一眼,自顾自地端杯子喝水。哲仁呈上一个素色的绢袋。
  承铎接来,见上面绣着几个字,也不像胡文,也不知是哪里的文字。他握着那绢袋便觉得里面的东西应手琳琅,拎着袋底一倒,案上“喀嗒”一声,落下件首饰样的物件。展开看时,是条金属链子,上面均匀坠着小小三颗碧蓝色的金砂珠子。这链子做工精细纤巧,一见便知不是寻常人家的东西。细看那材质,却非金非银,比金银都要闪亮。
  那三粒珠子一般大小,打磨也匀称合度。只是辨不出是什么宝石。每一粒上都能聚光成线,也就是平日所称的“猫眼”。让承铎吃惊的是,这三颗猫眼都是重瞳。
  宝石原是盛产于西域,有一些磨出的成石上能聚光成线。无论怎样转动石头,那条光线总在中央,像猫的眼睛。而有一种宝石,能聚出并排着的两道光线,称之为重瞳,是猫眼中罕见的珍品,价值连城。有猫眼的宝石在中原十分珍贵,承铎从前在宫中见过单线猫眼,重瞳也只听西域节度使提到过。
  如今这根链子上竟坠着三颗,这是何其罕有之物,竟会在一个奴隶的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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宝宝1岁4个月LV.3
  他端详那链子的长短,不是首饰,却是脚饰,是西域女子戴在脚上的脚链。西番天候湿热,夏日里衫轻薄,短不覆足,女孩子便把饰也装扮到脚上,举手投足,格外旖旎。
  承铎放下链子,看向茶茶。茶茶见承铎望她,便对着他伸出双手,微微摇头。她虽然稍微镇定了点,却仍掩饰不住焦急,奈何她不会说话。
  哲仁不知这许多,倒也粗略看得出链子不是一般人有的,因说道:“或许是休屠王的东西,被她偷了起来,又不敢拿出来……”忽然看见承铎眼神凶狠,猛地住口。
  承铎望着茶茶冷冷地说:“你身为奴隶,竟敢私藏这样的东西,给我拿出去砸了!”说着就把链子扔给哲仁。哲仁正要接,茶茶突然站起来,两步奔到承铎案前。她不敢拿承铎案上的纸随便写,提笔就在自己手背至腕写了四个字:“我母亲的。”笔锋虽然生涩,却写得极快。
  她写完时,承铎已经看到了。她仍然把手伸到他面前,一手指那链子,眼里都是企求他相信的意思。
  承铎收回手,把弄着那链子问:“既是你母亲的,那为何到处藏着?”茶茶垂眸不语,慢慢放下手。承铎心里却明白,这脚链于她而言十分珍贵。她要以身侍人,连自己的身体都不知会被如何摆布,又怎敢把这样的东西戴在身上。
  承铎觉得她不像说谎,伸手抓过她手来,把珠链合进她掌心,捏住她手说:“我准你戴着。埋起来也许会弄丢,也许会弄坏的。”见她望着自己的神情仍是惊疑不定,承铎轻叹了口气,仍然握着她那只写了字的手将她拉到身前,扳开她手指,把链子取出来,自己从椅上弯身下去,给她带在了左踝上。
  此景东方看了倒不觉得怎么,哲仁却大大地吃了一惊,简直目瞪口呆。
  且不说承铎身份尊贵竟屈身给个女奴戴脚饰,承铎本身对女人是很不当回事的。即使是王府里的侧妃们,用尽手段的撒娇邀宠也未必能换来他一句赞许。当初靖远亲王的元妃萧氏病故时,连皇上都下令三品以下官员服素。这位正主儿却才匆匆从前线赶回。为了这件事,萧妃之父,国相萧云山便老大不高兴他这位女婿。若是今天看见这场景,怕是要胡子一吹,先昏了过去。
  更令哲仁不喜的是,承铎给她带脚链,茶茶竟站着,默然无所示意。她平日便礼数疏慢,住在承铎大帐里什么都不管。从她第一次在承铎帐中留宿到今日,不论承铎每晨何时起来,她就只管自己睡着。承铎倒不介意,若非侍寝,便全当她不存在,由她在大帐角落里窝着。
  只是她平日里寂静无声,从不碍事,也不找事,哲仁哲义他们除了出入承铎大帐不太方便之外,也可以全当她不存在。
  承铎面不改色地直起身来,见茶茶神情稍和,全无戒备之色,便温言问:“你识得我们的字?”
  茶茶点头。
  “那胡文呢?”
  茶茶再点头。
  承铎仍微笑道:“我竟不知道你认识字,素日看你不说话倒小瞧你了。”
  茶茶看他笑容和煦,眼里忽然有一丝腼腆,低了头。
  承铎道:“你去吧。”
  她抬头看了承铎一眼,转身盈盈向帐门口走去。
  东方本一直看着,此时忽道:“姑娘且慢。”
  茶茶站住,回身看着他。
  东方道:“看你脸色,血气甚是不足,能否让我切一切脉?”
  茶茶吃惊地看了他片刻,征询地望承铎,承铎点头。茶茶便走近东方,伸了手给他。东方搭上三指,在尺、寸、关三脉上静息片刻,又换了另一只手,默默地切了一回。
  “烦你张口,伸出舌头我看看。”
  茶茶虽知承铎已然默许,还是斜睨了他一眼,方照办了。
  东方看完,皱了眉,沉吟道:“姑娘脾胃虚弱,以致脏腑之气皆不调和,比之大病过的人还要不足。照你这般体弱,若不将养,也只三年五年好活了。现下精神还好罢了。”他复看向承铎道:“她饮食不合军中所用,不如我开药给她,调养脏腑,可行?”
  承铎盯着东方似笑非笑:“行。”说完望着茶茶,对帐门一抬下巴,茶茶便转身去了。
  承铎慢慢敛了笑,一招哲仁,冷然道:“你好生盯着她。”
  哲仁会意,应声称是,退了下去。
  等哲仁出去,承铎转身问东方:“你看她真是哑巴么?”
  “她的嗓子并没有问题。倘若真的一点声音也发不出来,那有可能是受了刺激或者惊吓之后失语了。否则就是假装的。”东方沉吟道。
  承铎送出东方,回来坐下。静了静神,伸手拿笔,忽见掌上微印着的墨迹,是刚刚握茶茶的手留下的,隐约有反写的“母亲”二字。他望着那两个字,停下了动作。
  一个人的一生能拥有多少隐秘的归所,而最初的那一个总是始于母亲。当母亲不再变老,甚至不再清晰地被想起,这个人便真正的无处可归了。
  于是,他不再需要一个地方,可以归去。
  很快已是两月过去,承铎便择机与胡狄大汗的骑兵决战。但胡人为了对付他也分外谨慎,轻易不肯上当。承铎免不了又要设计圈套,引他们入瓮了。他亲自带了五万人马往前线已是两日,东方留守在大寨,这几日只知激战甚剧,详细情况却不明了。
  医帐的小工煎好了一剂药,倒进一个粗瓷碗里。东方看看明姬不在,只好停下手里的事,自己端了药往承铎大帐去。
  走到帐侧,他停步静息,觉得里面俏然无声。于是绕到前面,帐帘是开着的,扫了一圈他才发现茶茶蜷在一个角落的垫子上。东方加重了脚步,轻咳一声走进去。茶茶连忙站了起来,一看是东方,走到下首,低头合手。东方隔着大案放下药碗说:“你的药,趁热喝。”
  茶茶便端起来喝了一小口。东方看着她,既不走也不说话,半晌突然问:“姑娘可信命?”茶茶听了一愣,一时不知道怎么反应。
  东方接下道:“姑娘今年有大劫难,年末新岁戊己相交时,最不利于西北。”茶茶一愣神后,反而微笑起来。
  东方见她笑,心生悯然:“若是早些时日,尚能补救。如今气数已成,恕我直言,你怕是活不过今年了。”他简捷道:“你若是愿意,我可以求大将军放你远行东南,或可避开时运。”茶茶垂下眸光看着地面,慢慢摇了摇头。
  忽然哲仁奔了进来,一见东方就急忙道:“先生,西营的马厩走水了。”东方只听得这一句,已飞身掠了出去。时已薄暮,西面天空上的云朵正漂着火红的颜色,瞬间被地面的浓烟点染,变成苍茫一片。
  东方赶到那马厩时,整个马厩都已燃成一片,所幸马匹都已出战,只是一个空厩。东方见那火燃得极大,扑救不及,断然令道:“各部人马各守其职,叫他们不要观望奔走。”哲仁看了他一眼,点头去了。东方回头对救火的兵士道:“别往上浇水了,止住两边的火,拔离附近的木栅。”
  那时,本来风火之声甚大,兵士往来嘈杂,一句话也听不清。然而东方不曾提高声音,却人人都听见了。当下听他安排,弃了那已经全燃起来的马厩,转向四周扑救,控制火势的蔓延。
  人群纷乱之中,西营侧门的一个小小角落里,探出一双溜圆乌黑的眼睛,远望着马厩的火,眼珠子转了转,闪出一个小小的身影。小孩把手中的火引扔到地上踩灭,趁乱就着初降夜色悄悄摸向营外。等他挨到大寨边门时,眼错不见,被一个巡逻的兵士抓个正着。那队哨兵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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