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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健入佳境】【原创神剧小说】玉碎(全)_张子健吧_百度贴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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感谢鹤毛集团为我制作的两版封面!
插楼。。。嘿嘿嘿嘿,当然要插楼~~~
也来插楼,等全文,看完整版多舒坦
玉 碎 “啪!”狄荣庭刚从外边虚掩了房门,便听见屋内什么东西碎了。他垂下眉眼,余光里狄春正红着眼睛瑟瑟缩缩,他微微叹口气,便重重地甩开袖子转身离去了。二更已过,狄府上下却灯火通明。哈欠连天地穿过回廊,荣庭猛然瞅见祖母房中的灯还亮着。“庭少爷?庭少爷!”“是兰儿啊,这么晚了奶奶还没歇息?”“大夫人还在陪钟夫人说话。”……荣庭一愣,一时睡意全消,脑海里满是祖母那张神秘莫测的脸。此时的这张脸必定是最为慈祥的吧。思及此,荣庭尴尬地笑笑,紧走几步奔角门而去。月明星稀,空气很好。凄清的街面上,只有缩着脑袋的更夫游魂般地移动着。荣庭走马拐过一条街,转进巷口,便见一人拢手蹲于墙下。此人一见他就站起身来,一双明眸刻在白皙的脸上,颀长的身形略显佝偻。荣庭从怀中掏出一包东西,漫不经心地丢于马前,此人稳稳接住,掂了掂。“有多远滚多远!”伴着一声低喝,此人欠了欠身,旋即脚底抹油,很快便消失在夜色中了。半晌,荣庭长吁出一口气,面上的肌肉也随之松弛下来。远处,响花楼的辉煌灯火似要映红半边天。玉红,今夜你依旧不愿为我舞上一曲么? 当狄荣庭勉强摆脱教习姑姑的纠缠时,狄府中的变故也暂时告一段落。钟夫人的卧房中,三两个仆役正忙着清除地上的血迹和换洗榻上的被褥。三个月前,一位被狄仁杰唤作“五娘”的妇人被一辆马车接进狄府、安顿在清净的后院里。她没有名分,只知道娘家姓钟且为沙尔汗遗孀,因此难免招惹闲言碎语。直到那日,雍容闲雅的大夫人亲执其手唤她妹子,“钟夫人”方才成为其在狄府的正式称谓,随之一切归于表面上的平静。话说这位钟夫人本为爽利之人,旬月便将初入府时的羞怯一扫而空,与府中各色人等相处融洽。然而最近几日,她却显得忧心忡忡,不仅时常走神,甚至一声寻常呼唤便能惊吓到她。十日前,狄仁杰奉旨率钦差卫队赴汴州巡察,狄春狄福随侍,而卫队长李元芳却因旧伤复发不得不留在府中休养。人马离开神都的那日深夜,钟夫人睡梦中感到一只粗糙的手掌轻轻抚过面颊,一惊之下双眼圆睁,便见月光下一个修长的黑影从床前掠过,只听“吱呀”一声,窗阁大开,还没看清样貌,黑影便如电光石火一般飞也似的离去了。此后数日,几乎夜夜如此,动作则愈加放肆,钟夫人也曾整夜不灭灯火和衣而卧,怎奈此贼手段高强且色胆包天,每每使奇技致屋内霎时一片漆黑,钟夫人反应未及便遭堵嘴,奋力反抗之下,此贼也无意强行不轨,猥亵一番后倏忽不见。也亏了钟夫人乃一奇女子,换作其他女流恐怕早已惊惧得失了常性。随着头脑逐渐冷静下来,钟夫人开始留意此贼的形貌,她暗下决心:与其仓促声张出去,不如杀个回马枪!这日狄福策马来报,老爷明日便将回府。钟夫人喜不自胜,庆幸总算得以解脱,加之近日睡眠不足精神恍惚,戌时刚过便吹灭烛火沉沉睡去。孰料此贼并不善罢甘休,一个时辰之后便如往常一般,扭打间钟夫人定下神来,记下此贼身材瘦削高挑、蒙巾下瞳人亮闪、膂力非凡身手敏捷、体肤散发一缕药香。见此贼不依不饶,钟夫人便壮着胆子一把揪住其腰带,猛一拽,带扣松开,腰间物什应声而落,此贼吃了一吓,即刻溜之大吉。钟夫人喘息未定,从口中掏出堵嘴的布头,点燃蜡烛四下里瞧着,眼见榻边的地上一枚圆形的小东西正发出温润的光。钟夫人将它拾起,捧在手心里细细地看:这是一只玉佩,色泽莹澈,面上雕着精致的花瓶和鹌鹑。看罢,钟夫人用帕子将它裹好,小心翼翼地收进外衣的袖袋里。 狄仁杰远没有料到回府当天会在书房中熬个通宵。狄春从李元芳的卧房中第三次跑出的时候,他正用胳膊支撑着头斜靠在雕花椅的扶手上假寐。此时他的右臂酸疼难耐,右手则刺痛到微微发抖,右腿也凑热闹似的忽然痉挛起来,以至于他断定自己的身体近乎虚脱了。即便在这种状态下,他依然习惯性地寄希望于头脑的清明能够让自己好受些,然而这回他的努力没有成功,因为他发觉内心的惴惴已然让思想无法集中,几乎严重到导致所有“剧情”不能被连缀成一出“活剧”。平心而论,这一刻的狄仁杰不愿去回忆今夜发生的任何事情,然而一个时辰前开始在狄府接续上演的一幕幕却不以意志为转移地冲撞着他一时脆弱的神经。
最初是一阵猛烈的捶门声搅扰了自己的清梦吧。睡眼惺忪地拉开闩子,五娘扑将进来,倒在自己身上便是一通大哭,一时的惊愕过后便将她轻轻推开,却见她披头散发衣冠不整神色慌张,口中絮絮叨叨却语无论次。正要扶她坐到房中,待心绪稍安之后再问原由,不想被她一把拉住衣袖便向外疾走,无奈之下只得边喊着“五娘慢点”边让狄春打着灯笼相随。进入后院,五娘的脚步慢了下来,见自己一副不明就里的模样便索性伫足不前了。她无力地抬起手,迟疑却果决地指了指坐落于花厅东侧的属于她的屋子,而后神色张皇地盯着自己的脸,委屈得似乎立刻要再度掉下泪来。接下来发生了什么?狄仁杰用力地闭了闭眼,晃了晃脑袋,好像这样便能将一切嫌恶抛出脑海,可是他又没来由地同时咽了口唾沫,于是怨恨和厌恶又像吞进胃里的苍蝇一般啃啮和污渎着他的五脏六腑。“啪!”一掌拍在案上,杯子应声而倒,温热的茶水刺激着已经麻木的手心。睁开眼,一张模糊的大脸充斥了整个视野,唯有挂在肿成两只核桃的眼睛下的两行清泪清晰地映入眼帘。“老爷,去看看吧,孙太医说李将军的手要是还不松开的话,就要废掉了。”也许是狄春那带着乞求的哭腔让他觉得此时让这憨厚的小厮失望是一种莫大的残忍,狄仁杰没有犹豫,深吸一口气让身躯离开了椅子。 李元芳侧卧着,右手攥成拳头耷拉在榻沿上,让人弄不清究竟是因为软弱之极还是过于刚强,血顺着掌心的纹路不紧不慢地滴落到搁在下方的水盆里,无声地溅起一朵朵小小的浪花。狄仁杰从跨入这间屋子的那一刻起,头便一直略微低着,目光也尽可能聚拢在那只等待他救治的拳头上。他稳稳地坐在榻边的椅子上,一言不发,手向上一摊,狄春便乖觉地递上一个里面排满了银针的小布包。他躬下身子好让双目凑近这只拳头,边用手轻轻翻转边凝神细细察看。大约一盏茶功夫,他将手中的银针按次序捻进这只手背上的中冲、少冲、虎边三穴,摹地,手指微微颤动起来,狄仁杰暗道“有门”,手上加力捻动虎边穴上的银针,不久李元芳的手指便逐渐离了掌心张开,狄仁杰便将银针一一拔掉。四五块大小不一的玉片大大咧咧地横在李元芳血污的手心里,或锋或钝的裂痕在指掌上划出深浅不一的血口子,不计其数的玉屑更是毫不客气地嵌入早已血肉模糊的肌肤,令这只手在烛火的映照下像极了一幅斑斑点点的破布。狄仁杰看着狄春将布包收好后便起身离去,当他前脚跨过门槛后脚留在门内的那一瞬间,耳畔传来狄春的抽泣声:“不就是一块玉嘛,将军,您何苦如此糟践自己?”他身形一滞,头也不回地吩咐道:“收拾完把碎玉送到我书房来。” 一方托盘被轻轻地置于案上,狄仁杰不禁抬眼张望。“夫人!”“老爷,夜深了,喝碗热粥就歇息吧。”“夫人不也没睡?”“钟妹子睡下了。”“真是有劳夫人了!”“妾身分内之事,不值一提,倒是老爷需要保重身体。”狄仁杰捧起瓷碗,揭开盖子,一股浓香扑鼻而来。门“吱呀”一声开了小半边,冷风裹挟着结发妻子那温婉且带着兴奋的话音扫过干涩的面颊,片刻便吹散了脑中的混沌。“荣庭媳妇有喜了。”“什么时候的事?”“老爷不在家的那几天,孙太医诊的脉。”很快,狄仁杰将空碗一推,满满地伸了个懒腰,胃里的暖意渗透了他的四肢百骸。 某些人和事,会在神经最为松懈之时冷不防叩击心房,叫人欲罢不能梦断魂劳。月上中天,绿树掩映下的雅致闺房里,一位面容秀丽的中年妇人蜷着身子卧于榻上,鼻息有些沉重,眼睫不时微颤。忽然她感到胸口有些痒,便下意识地用手探向那里,谁想这一寻常动作却让她吃了一吓,瞬间瞪大了双眼:这是一只手,确切地说,是一只年轻男人的手!鼻端飘过一丝酒气,耳边传来窸窣鼾声,妇人的身子一动也不敢动,只是将头部慢慢转向身侧,眼珠随之一斜。“啊!”妇人再也无法控制住压抑在喉头中的气流,忽地坐起身来,同时将那只手扔到一边,触电般地从榻上弹至地面。惨白的月光透过窗棂洒在榻前,映衬着妇人那张同样惨白的脸,她的心脏就像屋外老树上的枯叶,在寒风中不停地打着旋儿,却摆脱不了茎杆的牵绊不得不在有限的空间内上下扑腾。现在她必须尽快逃离这间屋子,因为她的榻上正躺着一个赤身裸体的男人,而这个男人长了一张她所熟悉的脸!她手脚并用地向后退去,扶着房门跪直身子,咬着牙将那根长达两尺的木质门闩抽出,便不管不顾地将它“当啷”丢在一边,逃出生天般地扑出门去。
粗壮的小厮举着灯笼将蜡烛点燃,于是这间刚刚恢复平静的清冷屋子一时间变得温暖而明亮。年近古稀的老人就站在之前妇人跌落的位置,他忽然有了一种乘船的感受,否则肥硕的身躯怎会微微晃动?他急中生智,以双足充当锚爪,紧紧地锁住地面,与此同时,颅脑顶端的那股血潮也随着深吸的那一口气被强行压回胸腹之中。“你如何会在这里?”“卑职不知。”榻上的年轻人已经坐了起来,此时正不紧不慢地从身旁那一堆衣物中寻觅着一块遮羞布。听到老人的问话,竟然头也不抬,语气却是异常坚定。“你在这里做什么?”“卑职不知。”老人有些愠怒地换了一种问法,吐字也略微有些含混。年轻人依旧低着头,眯起眼睛,似乎有些迟疑,可是手上的动作并没有慢下来,话音刚落,已然穿好了裤子。“跪下!”两个字冲口而出,却是一字一顿。老人的声量不大,音调不高,可这种沉积于丹田凝聚在胸口的气息一旦喷薄而出却能让某些人没来由地心生敬畏。“卑职的确不知。”年轻人嗫嚅着,白色的中衣从指间滑落,僵直的身子微微颤抖,他有些笨拙地歪过身子,两脚触地,双手向后使劲自榻沿站起,不及穿鞋便摇晃着紧走几步,只听“扑通”一声,人已跌跪在老人面前。“啪!”老人的右手悬在半空中,五指微曲,手掌则不受控制地抖抖簌簌。“咚!”“卑职……”年轻人重新挺直腰杆,抬眼看到了老人那变成猪肝色的面皮,于是他赶忙咽下了后半句话,并垂下脑袋堪堪避过那道闪着寒光的眼芒。他意识到自己的脸已经变形,不禁暗暗自嘲:果真是没脸见人。瞥了一眼身旁惊惶无措的小厮,老人的右臂在胸前划过一道弧线缓缓放下,肘弯的松弛却带动着腕骨一紧,四指随之并拢弯曲,并在拇指的压迫下令指甲深深地陷进掌心。周围很安静,甚至除了屋中三人或轻或重却都压抑着的喘息声外似乎什么也听不到了,老人抬了抬下巴,然后闭上眼睛,他在等,等一个能够自圆其说的答案,如果这个答案足矣解释眼前发生的一切,那么他将用最大限度的诚意来试着接受它。火焰抻地长长地摇曳着,老人那映在墙上的魁伟身影愈加显得支离破碎。忽然,火苗猛一哆嗦,在挣扎了一番后并没有熄灭,一位妇人挪进屋中,低低地诉说着什么,尽管仍然带着哭腔,吐字却一扫先前的张皇。老人的眼睫依然纠缠在一起,眉心时不时的抽动连带着它们微微发颤,妇人双唇的一翕一张幻化成鼓槌,打着拍子敲击着他的耳膜,继而直达心窍,引起一阵阵共鸣。“够了!”老人忍无可忍地睁开双眼,死死盯住面前这位沉浸在痛苦回忆中的妇人。毫无防备遭此断喝,妇人神经质地一抖,热泪滚滚而下。不过,她很快便定下神来,收了泪水便再不言语,而是疾步奔至榻旁,从外衣中掏出一样物什。“噗通!”怔怔的小厮眼见一个黑影扑向条案,脑子一片空白着就飞身将后背贴在桌角上,妇人一头撞在他胸口,歪在一旁,他则一屁股瘫软在地上,疼得龇牙咧嘴。老人再度闭了眼,一个圆圆的小东西被他牢牢攥在手心,似乎下一刻便会粉身碎骨。依然跪着的年轻人探了探身子,眼里瞬间闪过一道流光,直衬得额角上的那片红肿刹那间失了颜色,他抬起手抹了抹嘴角的血迹,掌心朝上想要接住这只随时可能落下的宝贝。 “爷爷,三思啊!”“滚!”老人发泄似的吼出声来,眨眼间产生的冲击波将一干人等狠狠推出这间屋子,包括那个刚刚充当完肉垫现在负手揉着痛处的小厮。“砰!”“啪!”一脚踹在左边腰腹上,年轻人应声栽倒,几乎与此同时,老人手上那只剔透的物件带着向下的力道,义无反顾地摔在更加坚硬的石地上,尚未发出铮铮的哀鸣,便已四分五裂神灭形消了。年轻人缓缓支起身子,跪坐在脚后跟上,塌着腰四下里张望着。冷风从狭窄的门缝中挤进来,惹犯得年轻人冲着那里挤眉弄眼,这一瞅不打紧,只见四五块小小的“晶莹”躺在距门三尺开外的地面上。年轻人咧开嘴,膝肘并用向前匍匐,正当他就要伸直胳膊抓住一块“晶莹”的时候,两只皂靴挡住了他的视线,将他与“晶莹”隔开,他下意识地歪着脑袋,这才发现“晶莹”旁横卧着一根黑漆漆的棍子。与他不同的是,老人对“晶莹”并不感兴趣,而是全神贯注地审视着这根一直被当作门闩使用的黄桦木制成的圆柱形长条。
下一刻,年轻人便不得不暂时忘掉他所钟爱的“晶莹”,因为他猛然感到后心一震,一股咸腥随之涌上喉头,五脏六腑几乎要立时碎裂开来。他本能地蜷缩起身子,抱着头,咬紧牙关,怎奈这种剧烈的痛楚如山呼海啸一般让他避无可避逃无可逃,气血如沸腾了一般在体腔中横冲直撞,发出歇斯底里式的轰鸣,一时间脑子里“嗡嗡”作响,夹杂着木棒划过空气的沉闷风声,他不受控制地扭动着身躯,想要让自己尽量好受些,可是无论他如何调整姿势,那个从天而降的恐怖家伙都能毫不费力地咬住他的皮肤撕裂他的筋骨麻木他的神经碾碎他的意志。“别……”一声微不可闻的喃喃就要冲口而出,可是他忽然狠狠咬住了自己的舌尖,胸口一鼓,肩膀一提,喉头一紧,什么东西便被吞进肚里去了。其实,他即便喊出声来,也只会落得个白费力气于事无补的下场。这一刻的老人什么也听不到,甚至面前的景物在他眼里也仅仅是模模糊糊的轮廓,他几乎将全身的力气聚集在自己的右臂上,通过肩、肘、腕的逐次传递,这半个时辰里郁结在胸中的情绪抵达掌心,最终化作一股强大的戾气倾泻而出,伴着血花的飞舞在棒身弥漫开来。不知道过了多久,老人喘着粗气坐到了椅子上,用袖口轻轻擦拭挂满汗珠的额头。收拾停当,他有意无意地瞟了一眼地上的年轻人,他似乎正捧着几片亮晶晶的东西笑得浑身发颤。“总……总算找……找到了!”他慢慢合上眼皮,紧绷的身子渐渐舒展开,胸腹不停地一起一伏,一串串血沫从口鼻中涌出,像极了一只被潮水冲上滩来的鱼。血水越来越多,堵也堵不住,染红了地面,映红了墙壁,笼罩了整间屋子,老人发现自己竟也成了红色,腥臊包裹了全身,他睁大血红的双眼,天地一片血色……“元芳!”狄仁杰一声大叫,猛地从榻上蹦了起来,眼中充满了惊恐之色,用力过猛,他感到右半边身子酸麻得失了知觉。烛火还在燃烧,窗外晨曦微露,天边的云霞将屋中的陈设抹上一层淡淡的红色。狄仁杰披衣下得榻来,习惯性地踱至案边,见案上搁着一只丝帕裹起的小包,轻轻揭开帕角,几块“晶莹”瞬间刺痛了他的双眼。 狄荣庭的双唇狠狠地印在一位青年女子的额头上,直至他明显地感觉到呼吸困难。他只得轻轻推开她,同时捏了捏她的两边肩胛。“回吧。”“我去找李元芳,让他娶你。”“你到底要让我解释几遍?”“……”“玉红的命虽贱,但事理还是晓得的。”“……”“回去做你的好孙儿好丈夫好父亲吧。”“……”荣庭悻悻地下得楼来,不由地回了几次头,灯火在他迈出房门的那一刻便熄灭了,并且没有丝毫的征兆显示它还有死灰复燃的可能。眼下的情形不比去年中秋——剑拔弩张的表象下只不过是醋坛子打翻之后的恣意和较劲:“玉红一介舞伶,却是卖艺不卖身!”“他李元芳睡得的女人,凭什么我狄荣庭睡不得?!”“你……你无耻!”“你知耻?!你知耻会留他过夜,你知耻会亲自将他送回我狄府门上?!”“我……当时我并不知道你的身份,否则……”“否则怎么样?否则你还打算向我爷爷要账不成?”“你……李将军他喝醉了,还发着热。”“呵呵,醉了还能钻到你被窝里去?不愧是我爷爷一手栽培的大将军,果真是血气方刚热情似火!”……可是如今呢?如今的自己连为一个舞伶争风的资格都消失殆尽了。天色已经大亮,路上的行人渐渐多起来,荣庭牵着马漫无目的地逛荡着,他很想踢两块石子儿,可是一条街下来都未能如愿。太阳升起来了,红彤彤的,像极了祖母的童颜:红润却不夺目,亲切而有威严。“别说是伶人,即便是正经人家女子,你爷爷也是万万不能答应的。你媳妇是张阁老最为宠爱的孙女,怎能受这般委屈?”“可那个女人不也是杂耍百戏出身,不还辱没了奶奶您名门闺秀的名声?!”
“放肆!当初你爷爷在你身上花了多少心思,你却说出如此不知深浅的话来。”“还不是孙儿的身子骨不争气,好不容易混了个进士科出身,官没当上人倒差点见阎王了,搅得快三十了才娶上媳妇。”“罢了。你是要当爹的人了,该收收心了。事情闹大了奶奶也帮不了你,你爷爷的脾气和手段你比我清楚。”“……”时已入秋,晨风中带着一丝丝凉意,荣庭搓了搓酸涩的左腕,一时心下了然:老伤又犯了。“他的力气还真是大啊!”胸口的怒火烧到嘴边竟然成了由衷的赞叹,“可是喝了酒也喜欢胡言乱语。” 身后的响花楼越来越远,荣庭的脚步却越迈越大,有那么一刻,他猛然昂起头挺起胸,向着家的方向飞奔而去。 晚饭后,荣庭照例在房中读书。有人轻手轻脚地推门进来,将一只飘散着茶香的杯子轻轻地放在他面前的案上。“狄贵啊,夫人吃过点心了吗?”“回少爷的话,点心刚送过去。”荣庭一愣,抬起头来,这才发现回话的不是自己的贴身小厮狄贵,而是伺候父亲起居的老仆人狄安。他有些不解地问道:“是安叔啊,狄贵呢?”狄安憨憨地笑着:“下午老爷从钟夫人房里出来,就将狄贵唤去了,这不,遣老奴来侍奉少爷。”“钟……钟不是在奶奶屋里歇着么?”“搬到西花厅住了,老爷陪了一下午。”“……”“少爷还有什么要吩咐的吗?”“……”“少爷?”“下去吧。”狄安压着嗓子回了声“是”,同时不着痕迹地瞅了眼这位看着长大的少爷,他想马上离开,又似乎恋恋不舍。良久,他轻轻地带上房门,叹着气转身走了。可是这一切全然没有引起荣庭的注意,他只是死死地盯着眼前这只正冒着热气的茶杯,浑身上下霎时间冻成了冰块,乃至五脏六腑都透着森森的寒气。 北风卷地,黄沙漫天,八月的敦煌,已是一派萧瑟景象。今夜月朗星稀,帐内温暖如春,一员身着铠甲的黑脸汉子正坐在案前,手中的毛笔大大咧咧地在纸上勾画着: 元芳老弟,哥哥我三天后启程回京,届时务必请我吃酒,咱哥俩一醉方休。顺祝大帅安好。孝杰 也许是对最后那一捺的力道颇为满意,他将笔信手一丢,紧接着便是一个大大的懒腰。 “庭少爷!庭少爷!”狄春直挺挺地杵在荣庭的书房门口,执着地扯着他那破锣嗓子。“喊什么喊?”到五更天方才睡踏实的荣庭颇有些忿忿地一把拽开房门,心想这个一向乖巧的小厮今儿个恐怕吃错药了。“少爷,已是未末了,老爷让您去后院一趟。”耷拉着眼睑把话带到后,狄春扭头便出了庭院。即便如此,他那双通红的眼睛还是落入了荣庭的视野。被爷爷差遣得熬不住了吧,冲我发的哪门子火!梳洗停当,荣庭整了整衣冠,大步流星地朝花厅方向走去。他记得今天便是中秋佳节,而每逢月圆的午后爷爷总要邀自己在花园中对弈,直至月上高枝睡意朦胧。穿过天井,荣庭便发现这回想错了,因为狄春正从回廊另一头冲自己招手,而那边除了一间刚被闲置的清雅屋子外,他便再也无法从记忆中调出什么了。屋里的光线有些昏暗,映衬着一张张阴晴不定的人脸。狄仁杰面向窗阁负手而立,两位妇人相互偎依坐于榻沿,狄春则边拽着随时可能瘫软在地的狄贵的胳膊,边盯着那个被蒙眼堵嘴反缚双手作跪伏状的家伙,充血的眸子似要喷出火来。待狄春将蒙住此人双眼的黑布一把扯去,荣庭才回过神来,他慌忙拱手低眉躬身行礼,口中言道:“孙儿姗姗来迟,望乞……”“五娘,你且细看。”狄仁杰转过身来,正对着榻上兀自低泣的女子,语气中满是怜惜和鼓励。“妹子,去吧。”老年贵妇将女子额前有些散乱的刘海拢到一边,抚摩她肩头的手则悄悄滑至后背,轻轻地向外推着。
很快,女子止住了悲声,只见她深吸一口气,下得地来,径自走到那人面前。不等那人垂下头去,狄春便跨步上前钳住他的下颌用力往上抬,那人被捏得生疼,索性任他摆布,只是一双贼眼并不老实,滴溜溜地扫视着屋中其余六人。“是他!”伴随着女子的一声低喝,那人的目光停在荣庭身上,口中随后发出越来越响的呜呜声,身体也不安分地扭动起来,眨眼间脸上便满是汗泪泗唾爬过的水痕,要不是被狄春牢牢制住,此时他恐怕已经膝行过去磕头如捣蒜了。荣庭厌恶地侧过头去,身子跟着向后倾斜,目光则险险地避开那人的耳廓落在爷爷站立的那块石砖上。不一会儿的工夫,屋里便只剩下狄春狄贵那人自己以及爷爷那不绝于耳的生冷余音:“荣庭,这里就交给你了。”当“呜呜”的哀求声由于木棒的连续着肉变得忽高忽低时,荣庭胸腔内的跳动也变得富有节律,他很想回过神来,只可惜他的双眼忽然模糊到只能看清眼前人物的轮廓:那个长条子是狄贵,手里也抡着个长条子,正有气无力地抽打着赖在地上的另一个长条子。半晌,只听“咚”的一声,荣庭勉力定睛细看:一个长条子四脚朝天,分明喘着粗气;一个长条子横在身旁,像是一根门闩;一个长条子蜷伏在地,一动不动地歪在一边。“真是个废物!”荣庭揉揉眼睛,想看清狄春的模样。就在他的手刚刚离开面颊的那一刻,门闩被一个粗壮的身影抄起后,随即狠狠砸向地上那人的后脑勺。“啊!”荣庭的瞳人刹那间恢复了光彩,却恰好被一方红红白白且不断扩张的幕布严严实实地遮蔽起来。于是,他悔死了自己出门时没有吃些东西垫肚,伴着自己的一声惨叫,一股滑腻腻的涌流从体腔深处倒灌出来自口中喷出,同样红红绿绿得刺眼。 “卑……卑职……酒后……无德,死而……无怨……”“……”“反……反水……不收,悔之……无及……”“……”车内,狄仁杰紧闭双目,静静地回忆着方才李元芳房中的情形。他有些懊悔,不该如此轻率地跟着狄春进去,更不应当自始至终侧足而立一言不发。“老爷,到了。”狄福轻勒缰绳,马车已然停在刺史府门外。狄仁杰如梦方醒,不禁低声叹道:“反水不收,悔之无及。”二堂之上,狄仁杰正自低头品茗,只听一阵脚步声响,曾泰从后堂飞奔而来,双膝跪倒叩下头去:“学生不知恩师驾到,未曾远迎,望乞恕罪!”狄仁杰一把将曾泰拉了起来:“旬月未见,如何变得如此多礼?”曾泰面有愧色:“学生昨夜方归,因此恩师进府之时仍在沉睡。”狄仁杰拊掌笑道:“看来是老夫搅扰了刺史大人的好梦咯。”一番寒暄过后,曾泰肃然问道:“不知恩师有何差遣?”狄仁杰摆摆手:“左右无事,想找你聊聊。” 看着缠绕在手上的绷带被一层层地解开,李元芳感到心头正遭受着一轮强似一轮的锤击。“狄春,玉……玉呢?”他用力地吐出几个字,像是要把阻塞在胸口的气结连带着逼出。“玉?”低头忙碌的狄春手上动作一滞,“玉不是碎了么?”他依旧注视着眼前这只斑驳的手,小心翼翼地将最里层的纱布除去。“狄春……”“嗯?”“碎片……碎片……总……总还在吧?”“……将军,您忍着点,小的给您上药。”狄春侧着脸环视四周,忽然他一巴掌拍在自己的脑门上,“想什么呢?药都没取来!”“你……等等。”“将军?”李元芳将目光停留在榻侧的柜子上,并朝置于其上的烛台努了努嘴:“把……把它……给我。”“您这是?”“我……我想……看看手上……手上的伤。”“可……可是还没到晌午呢。”“我……我怕……看不清。”“……”耳边是将军近乎哀求的断续话语,狄春心下不忍,只得将蜡烛点燃。
诊毕,他站起身,朝狄仁杰一拱手:“大将军即将醒转,卑职暂且告退。”狄仁杰点点头,目送着孙太医离开。良久,他长叹一声:“狄春,你也出去吧。” 兰儿的小脑袋抵着门缝,一对水灵的眼珠子滴溜溜地转:咦!床头那裹着被子蜷作一团凑近烛火看书的不是庭少爷吗?!“少爷,您身子刚好些,这么晚了还不歇息呀?”抬眼一看,原来是奶奶的贴身婢女,荣庭将书本松松一卷,伸了个懒腰:“还说我呢,你不也没睡?”“人家又不是不想睡。”兰儿噘着嘴抱怨道,“都怪狄春哥哥,害得府中差点走了水!”“……”“也不知李将军怎么想的,大白天的非用灯不可,狄春哥哥把烛台给他后就出去了,没想到一回屋就看见烛签扎在他身上,好在火苗子竟然灭了,否则……”“这……这和你不睡觉有什么关联?”“怎么没有?大夫人让我挨个提醒‘天干物燥,小心火烛’呢。”“……”两片薄薄的红唇上下翻飞着,陡然幻化成一张不断扩展的血盆大口,眼看它下一刻便要将自己吞噬,荣庭一个激灵滑进被窝遮住双眼,两只手留在外边,死死地拽住被角。 十多年来,狄仁杰与李元芳一直维持着“一唱一和”的交流方式。然而,时至今日,狄仁杰发现,自己一张口便落了下风,尽管李元芳始终静静地听着。原本以为此时此地进行对话会是一个异常艰难的过程,可实际情况却让狄仁杰惊讶无比:他们之间依然默契到只消一个眼神便能达到沟通心臆的目的。因此,在这个看似漫长的相持状态下,他们总共只说了四句话:狄仁杰说了前两句,李元芳说了后两句。经过反复推敲后,狄仁杰决定以“元芳,你是清白的”作为打破沉默的“开场白”,他自觉这样的表述要比“元芳,你是被冤枉的”好得多,因为后者会使人自然产生追根究底的冲动,致使脑中冒出“我是被谁冤枉的”、“他为什么要冤枉我”、“我是怎样被冤枉的”诸如此类的问题。也许是刚从昏睡中苏醒的缘故,李元芳的眼神并不凌厉,然而事实上,多年来他留给狄仁杰的印象就是温文尔雅的。但是此时,李元芳波澜不惊的态度反倒让沾沾自喜的狄仁杰局促不安起来。沉吟片刻,狄仁杰苦笑道:“那日你瞳孔散大,脉象虚浮,想见中了迷药。”开弓没有回头箭,狄仁杰发觉自己一直在自作聪明。罢了,元芳,你想知道什么就问吧,老夫知无不言言无不尽!昏黄的烛光下,李元芳双目微合,一动不动,已然酣眠。无奈之下,狄仁杰摇了摇头,正当他拉开房门准备离去时,身后飘来时断时续的熟悉话语,声音低低切切,却字字砸在心头。“难……难道元芳……在大人……眼中……竟……竟是如此……不堪?”“那日……您……您真该……该将元芳……打死!”天地一片清明。不知从何时起,密密的雨点淅淅沥沥地洒在地面上,伴着远处传来的沉沉更鼓声,浸润了屋外的世界。 蒙蒙细雨时断时续地下了七八天,慵懒且执着。一场秋雨一场凉。偌大的狄府中,只有东北角的那间屋子里早早地生起了炭火。房门关得很严实,但总有形形色色的人怀着各式各样的心情和目的从这里进进出出,把屋里的温暖带走,将屋外的寒凉留下。那日晌午,灰沉沉的天空转瞬云开雾释,久违的日光透过层层云气照射在大地上,空气中立时弥漫着万物蒸腾所带来的湿热之气。大约午时刚过,房门“吱呀”一声开了道缝,一个身影负着手猫着腰,蹑手蹑脚地凑近眼前这方卧榻。“李将军。”看到自己的脸明明白白地映在榻上之人的瞳人里,狄春显然有些失望,但他仍刻意抬高了声调,同时从身后摸出一封书信,“您看,又有王大将军的消息了。”“……”双手的拇指和食指牢牢捏住封口,狄春摆出一个略显夸张的要把信扯开的动作。见李元芳依旧是一副漠然置之的模样,他只得顺势将信封轻轻撕开。
“将军,小的读给您听。”狄春小心翼翼地打开折叠齐整的信笺,随后清了清嗓子,“元芳老弟,哥哥我……”意识到自己的失言,狄春立刻噤了声,目光却在短短的两行字间匆匆扫过。“王大将军说他三天后就要启程回京了,还要您请他吃酒呢!”他似乎控制不住自己越来越快的语速,薄薄的纸片随着声音的高低起伏而沙沙作响。话音刚落,狄春便猛地仰起头来,好让亮闪闪的眼睛正对着侧卧之人的脸,然而,他还是无法从李元芳的眸子中寻找到一个相对确定的焦点。无可奈何之下,他只得任由那抹黯淡的目光散落在两丈见方的空间里,自己则怏怏地收敛了眼芒,垂首拨弄起手指来。“算算日子,想必这两日便要到了。”与其说是自言自语,倒更像是说给那人听的。狄春忽然感到有些气闷,于是下意识地瞥了眼地上的火盆,当看到盆中的木炭还是黑漆漆的,他便放心地离开了。他哪里知道,木炭的乌黑露在外表,而心儿早已被烈火烧焦。 时光毕竟回不到从前了。待到夕阳西下素月东升,丝丝寒气便急不可耐地从地缝中钻出,尔后很快渗透了犄角旮旯和四肢百骸。“啪!”眼见那枚悬空已久的白子勉强落下,狄仁杰几乎是雀跃着将指间的黑子敲在棋盘上。“呵呵。”得意于对面年轻人的目瞪口呆,狄仁杰不禁抚掌大笑。“不成,您得让我!”眼巴巴地看着爷爷得意忘形的顽童模样,荣庭一脸沮丧地噘起嘴来。“唉,胜败乃兵家常事嘛!”“可是孙儿今天下午已经输了三盘了。”“怎么,不服?”赶忙截住孙子那只急于搅局的手,狄仁杰捻须轻笑,“常言道:善胜者不争,善阵者不战。你呀,输就输在好勇斗狠不识大体。”“行啦行啦,不就是一盘棋嘛。没意思!”荣庭扭头别项,一脸不忿。“没意思?”狄仁杰的语气中颇有些戏谑的意味,“那么去敦煌做个押运官有意思吧?!”“……”不等荣庭回过神来,狄仁杰继续言道:“右威卫大将军王孝杰已于十日前自敦煌启程回京,路上顺利的话恐怕最迟明日就能抵达,待他向朝廷述职完毕我将邀他商谈此事。”“……”“日前我征求了张阁老的意见,他夸你有乃父之风。”“……”“狄贵还做你的贴身随从,倒也有个照应。孝杰是我故交,定会时时关照于你。”“爷爷……”“明年三四月你媳妇分娩之时,可向其告假,孝杰是通情达理之人,定能放你……”“爷爷!”荣庭不耐地大吼一声,双手在棋盘上一通乱抓。良久,他缓缓松开紧攥的拳头,一白一黑两枚棋子在他左右掌心上微微跳动。“这棋……这棋真的不能悔了吗?”他抖抖索索地将两条胳膊伸向面前之人,眼睛却死死盯住那盘已被搅乱的棋局。“人生如棋,落子无悔。”狄仁杰索性离开座位,将一个背影留给自己钟爱的孙子。“……”书房中的空气几乎凝固了,然而身后响起的一阵嘈杂很快打破了这份别扭的宁静。“哗——”伴随着光润的棋子一齐滚落的,还有老人眼中浑浊的泪。 翌日辰时,狄春照例为朝罢返归的自家老爷打开大门后,便一溜烟钻进了李元芳的屋子。“李……李将军,王大将军……来……来了!”“呼嗤呼嗤”的热气喷在脸上,李元芳就这样被一种近乎蛮横的方式惊醒了。当然,受到惊扰的还有端着托盘的兰儿,这个正要推开钟夫人房门的小丫头险些被她的狄春哥哥撞了个满怀。她好容易保持住了身体的平衡,却不免被杯中飞溅出来的茶水烫得龇牙咧嘴。 “大帅——,您还好吧?!”其实,习惯于未雨绸缪的狄仁杰也同常人一样,当被沉闷的空气压抑到几乎窒息时,会因为沉湎于盼望一场透雨的降临而忘记事先绑牢门窗。所以,初始听见这声捎带着“得得”马蹄响的熟悉的问候,狄仁杰一时间竟然感到无比地轻松和惬意,以至于对狄府大总管倏忽不见这一多多少少有些异常的情况也丝毫不曾察觉。
短暂的寒暄过后,狄仁杰招呼狄福让厨房备下筵席好为大将军接风。谁料话音刚落,王孝杰便憨笑着摆手推辞道:“大帅,不必费事!让元芳那小子请孝杰到响花楼吃酒便是。”一边是满面春风的王孝杰,一边是泰然自若的老爷,老实巴交的狄福左右为难,真是去也不是留也不是。“……是吧大帅?”将杯中的茶水一饮而尽后,王孝杰大大咧咧地继续着刚才的话题。也许是注意到狄福的尴尬,也许是发觉自己的举止不够文雅,王孝杰嘿嘿一笑,压低嗓门问道:“对了大帅,元芳呢?”“……狄福啊,你先下去吧。”呷了一口茶后,狄仁杰颇为随意地拍了拍前襟。“孝杰,你随我来。”不等对方回应,狄仁杰便陡然离席。待王孝杰回过神来,他那健步如飞的大帅早已出了二堂。 狄春抹了把前额渗出的细汗,知趣地从屋中退出。然而,就在闪身离开的那一瞬间,他还是偷偷地将一束满怀希冀的目光投向身旁的王大将军,怎奈后者打从进屋起便把关注的焦点锁定在那个背向房门侧卧之人身上。……“二十天前,元芳受了重伤。”不由失神的狄仁杰率先打破了沉默,“他一直这样,难得清醒。”“怎……怎么……会这样?”“……”“啪!”皂靴重重踏在青石砖上,扬起的却是一声长叹:“老王我果真糊涂,元芳……元芳他办案受了多少伤啊!”见狄仁杰一时语塞,王孝杰凄然笑道:“大帅,要不要孝杰帮忙?”“嗯?”“孝杰虽是粗人,然尚有一身蛮力一腔热血可供大帅驱使!”“案子已经告破,凶手业已伏诛。”长舒一口气后,狄仁杰移步上前,想要拍拍伫立之人的胳膊以示安慰。不料手未伸出,王孝杰便拔腿扑向眼前的床榻。“别碰他!”狄仁杰一声断喝。说时迟,那时快,那只带着武人天生力道的厚实手掌立时悬在半空,尔后五指微微蜷曲,缓缓地落在李元芳单薄的肩膀上。“他身上的伤口刚结痂,碰不得。”狄仁杰柔声解释道。“兄弟,你不够意思!”王孝杰嘶声吼道,恨不得一把将李元芳从榻上揪起。“孝杰……”“你说……你说咱哥俩难得见回面,老弟你咋就失约了呢?”王孝杰两眼含着泪花,低低切切地抱怨着,全然把殷殷劝慰的狄仁杰晾在一旁。“呵——”泪流满面的王孝杰忽地笑出声来,“莫不是追随大帅久了,也学得小气了吧?!”透过朦胧的泪眼,王孝杰发觉自己的手掌在李元芳肩头不受控制地微微颤抖。讶异于自己失态至此,他便赶忙抬起袖口拭泪。“孝杰啊……”王孝杰环眼圆睁正待细看,却被身后那声温和可亲的呼唤吸引住了。他禁不住回过头来,同时抽回自己那只似乎正在发抖的手。“大帅……”“好啦,让元芳好好休息吧。”不到一盏茶的工夫,二人便重新出现在透亮的二堂之上。可是谁也没有发现,远处的某个地方一直有一双眼睛在默默注视着他们的一举一动。 强烈的不适如期透过左侧腰腹迅速波及全身。在进行了一番短暂却痛苦的思想斗争之后,槁卧之人又一次在与本能的对抗中败下阵来,而失败的后果就是要尽快结束目前这种难耐的姿势。就在天气放晴的那日午后,李元芳开始有意识地反复做着下面的动作:以身体的某一侧为轴旋转九十度,让胸腹贴伏在厚实的垫褥上,再以身体的另一侧为轴旋转九十度。尽管这样的练习经常由于狄春的到来或者其他什么人的出场而被迫中断,他还是固执地利用一切可以利用的独处时间,强迫暂时清醒的自己一遍又一遍地挣扎于忍受疼痛和制造疼痛之间。所以,成功或失败的尝试让他的灵魂备感安慰或沮丧的同时,也使他的肉体恍若沉溺于永无解脱的六道轮回而难以自拔。可是,失误总归是在所难免的,尤其是在状态不佳的情况下。这一刻,当趴伏的李元芳试图再次发力时,他的右半边身子刹那间不听使唤了。
“嘎吱——”恰巧在这个时候,房门羞羞答答地闪开一道缝,可嘶哑的推门声却惊得李元芳顿时放弃了一切挣扎,他随即屏住呼吸,凝神谛听。又是一声宛转的“吱呀”,余光中一个身影从门缝里挤进来。李元芳扭头闭眼,任凭那窸窸窣窣的脚步声搅得人心神不宁。尽管心中充塞着对被打扰的怨愤,此时的李元芳还是务实地寄希望于来者能够有足够的眼色,好帮助自己尽快摆脱目前这种令人尴尬的处境。一股清新的气味由远及近,袅袅飘至榻边,很快冲淡了血液中散发出来的腥臭之气。可是,来之不易的美好环境却被来者那明显带着鼻音的急促呼吸生生破坏,屋里的空气反而越发凝重了,甚至于被后脑勺挡住视线的李元芳都有些喘不过气来。真真是成也萧何,败也萧何!“李将军,您……还好吗?”一石激起千层浪,李元芳的右半边身子陡然如条件反射般从榻上弹起,带动着整个身子逆向转了小半个圈。然而,紧接着他那紧绷已久的声带便被一股强大的气流呼啦啦刮过,他只得猛然将一张脸埋在不怎么柔软的方枕的凹陷里,尽量将冲口而出的惨呼化作含混不清的呻吟。突如其来的情形叫来者吃了一吓,但一见绷带下起初稀稀落落的几个血点很快开放成大朵大朵的血花,这人便强压心中的慌乱,一步跨上前去,俯身探问:“您……这是……怎么了?”“……”“来,我扶您!”危急关头果然能令一个人的秉性暴露无遗。来者仍旧有些手足无措,但舌头显然不再打结。“不必了。”男女有别!来者暗暗责怪自己太过莽撞,只得生硬地将一双纤手缩回宽大的袖管里。可是,在直起腰背的那一瞬间,内心里的担忧还是让她忍不住偷偷瞟了一眼榻上之人。这一看不打紧,来者脸上的表情渐渐由不尴不尬过渡到难以置信,一对美目配合似的越睁越圆,全然不顾过激的反应是否会吓坏对方。是谁说过,李将军的眼神杀气腾腾?是谁告诉她,别看李将军现在目中空洞无物,细瞧之下也如一汪寒潭深不可测?可是,今天她从这双眸子中看到的分明是属于一个大男孩的矜持,更加令人不可思议的,是这样一双眼睛偏偏刻在一张被血迹斑斑的身躯映衬得毫无血色的脸上!恍惚间,“不必了”这三个字隐含的重大意义被来者完完全全地忽视了:近二十天来,李元芳第一次一口气说完一句话,尽管只有区区三个字;近十天来,李元芳头一回开口说话,而对象竟然是一位不速之客!“没……没死。”回答完女子的第一个问题,李元芳让右边脸颊紧贴在方枕上并有节奏地与枕套相互摩擦,涔涔汗水便很快被蹭掉了。他松了一口气,继续为第二个问题做解释:“刚刚……没……没控制住。”“对不起……”女子哽咽着。“您……有事?”“李将军……”原本姣好的容颜因为泪水的冲刷而有些变形,女子却无暇顾及这些,她随意地捋了把耷拉在额前的刘海,心下默念一番后,正色道:“先生已经决定,让庭少爷去敦煌做个押运官,想必不日便将随王大将军启程。”“……”“您也知道,庭少爷身子骨弱,他媳妇又怀了身子。”“……”“庭少爷是先生的长孙,打出生便没了娘,他爹又长年在外。”“……”晶莹的泪花在女子眼眶中跳动着,她禁不住猛地昂起头,声音亦随之响亮起来:“求您好歹看在大夫人含辛茹苦抚养庭少爷的份上,看在先生对您……”“他们……还……教您说了……什么?”李元芳的口气依然温和,只不过在现时的女子看来显得颇有底气罢了。“……”“直说吧!”“李将军!”女子嘶声嚷道。压抑许久的泪水终于从修长的五指缝隙中源源不断地涌出,在一个对她而言不算熟识的男人面前,女子已然不顾形象地哭成了个泪人。良久,她才堪堪止住悲声,呜咽道:“五娘……只是个女人!”“你回吧。”李元芳别了脸,面无表情地注视着天花板,“我……答应您。”
“……”女子张大了嘴,却发不出一丝声音。“麻烦您……”赶忙叫住如蒙大赦夺路而逃的女子,李元芳有些哭笑不得,“帮我……喊……狄春来。”也许是横梁的尘土掉下来,李元芳那原本笔直的视线在瞬间折断了。空荡荡的屋子里,一声裹挟着阳刚和不屈的呐喊即将冲破内心的防线喷薄而出:元芳不想这样,是你们逼我的! 暖香缥缈,水雾氤氲。大半个身子浸在水里,脑袋枕倚在木桶壁上,荣庭眯缝着眼睛,任由瓢瓢热汤一遍遍浇在肩头,滑过前胸,遁于水面。“少爷!”水流趋缓,人声猝然。一直侍奉于身侧的长条子犹疑半晌之后,终于按捺不住心底冒出的那一丝兴奋情绪,故意压低嗓音试探道,“这下子用不着去那个鬼地方了吧?!”“你……就这么肯定?”荣庭轻哼一声,懒洋洋地嘲讽道。“可不,老爷怎么可能把您这块心头肉交给王孝杰那尊瘟神?!”长条子陡然挺直腰杆,朗声辩道。“爷爷定下的事情,没人能改变。”荣庭入定般地一动不动,似乎连提起眼睑的力气都不愿使出,“我看,害怕的人是你吧?!”“唉——”拨弄着水瓢却无心舀水,长条子索性俯下身子,好让自己的脸凑近少爷的耳根,“您是没瞧见当时王孝杰那副凶神恶煞的模样,连老爷都没敢吱声。”“爷爷贵为天朝宰辅,不愿与粗人争执!”荣庭嫌恶地扭过脸去,以避开那张嘴里喷出的股股臭气。“也不知李元芳给了狄春狄安什么好处,竟能驱使这两个狗贼将自己抬到二堂上,众目睽睽啊,啧啧!”“……”“您说,就凭李元芳和那王孝杰的关系,王孝杰能不当场跳脚吗?”“……”“对了少爷,王孝杰还赶走了老爷上朝乘坐的马车……”“狄贵哪……”两道寒光在上下眼睫之间一晃而过,荣庭半真半假地责备道,“没想到你小子的眼睛还真够毒!”“小的看到的何止这些!”狄贵狡黠地眨眨眼,“您猜猜,谁是这场戏的幕后推手?”“难道是……”“钟夫人!”狄贵摆出一副“就知道你猜不着”的表情,回答得斩钉截铁。“她?”荣庭哑然失笑,饶有兴致地伸出手在对方腮帮上拍抚几下,“你说,她为何要施恩于我?”“这……小的倒没想那么多。”狄贵挠头道,“老爷和王孝杰从李元芳房中出来不久,她便进去了,鬼鬼祟祟的……”“你个贼眼脑!”慢悠悠地拧扯着那张瘦削脸庞上少得可怜的嫩肉,荣庭佯嗔道,“你究竟知道多少事情?说!”“小的……小的这双贼眼……就是为少爷您生的!”歪了嘴的狄贵赶忙赔笑道。一通耳语过后,荣庭长叹一声:“如今想来,他说的那些个醉话倒有几分道理。”“……”“你少爷我……又多了一位奶奶。”从狄贵手中夺过水瓢,荣庭舀了满满一瓢水从自己头顶上浇下。 城南大将军府,距离位于城西的狄府不过五里的脚程。申末酉初时分,大门徐徐打开,一骑飞驰而入,鞍上正是王孝杰。只见他双手勒缰,翻身下马,脚不沾地奔东跨院方向而去。此时,偌大的花厅内一片沉寂,只有十几枝高烧的红烛争相发出哔哔剥剥的响声。王孝杰下意识地放缓脚步,行至榻边,小心揭开裹住熟睡之人躯体的丝棉薄被。缠裹齐整的白净绷带映入眼帘,微弱但匀静的呼吸传至耳畔,刹那间,王孝杰的心口如巨石落地,他抹了把脸,在一旁的矮凳上轻轻坐下,双目微合,任由一幅幅画面不断从眼前飞过,直震得颅脑嗡嗡怪叫: 二堂之上,狄仁杰频频为王孝杰斟茶,与之商谈长孙狄荣庭赴敦煌履新事宜。忽然,狄春、狄安一前一后抬着一个人来到堂上,将担架放下后便匆匆离开。王孝杰一愣:“元芳?!”“孝杰兄,求……求你……带我……走吧!”地上之人勉强支撑起半边身子,红着眼睛注视着他。王孝杰一时手足无措,同时疑惑地看向狄仁杰。
“求求你,孝杰兄!”李元芳挣扎着哀求道,沙哑的嗓音中明显带着哭腔,“带……带我走!”眼见李元芳的身体摇摇欲坠,王孝杰便一把将其打横抱起。怀中的李元芳口中发出阵阵呻吟,左手却紧紧拽住王孝杰的前襟。回头看了一眼怅然若失的狄仁杰后,王孝杰便大步向堂外走去。 大将军府,东花厅。面无人色的李元芳侧卧于榻上,身体保持着蜷缩的姿势,鲜血从横七竖八的纱布下渗出,几乎将整个后背染红。王孝杰一边盯着太医,一边连连自责,不到一炷香工夫,他便烦躁地在屋里转起圈来。“说!这……究竟是怎么回事?”王孝杰目眦尽裂,一把揪住尾随而至的狄春的衣领,吓得这小厮顿时泄了全身力道,捧着换洗衣物嘤嘤抽泣着瘫软在地。“孝杰兄,别……逼他!”悠悠醒转的李元芳咬牙劝道。然而,未及撑开紧闭的眼皮,他便再度失去了知觉。 月朗风清,烛影摇红。随着画面的反复呈现,守候之人的鼻翼不受控制地微微抽动起来,夹杂着不能自已的呜咽,连带得丘壑纵横的疤脸拧成一团,显得越发狰狞可怖。恍惚间,他奋力从脑海中拽出一幅画面,生生将其定格,方才自嘴角边扯出一道开口向上的弧线: 府门大开,一骑跃入,一车紧随。“荣庭少爷……住在……住在西厢房。”狄春怯声怯气。“头前引路!”“砰!”一脚踢开房门后,王孝杰便瞅准了那个笼罩在温香迷雾中的脑袋,将它的主人从桶中提溜出水,挟在腋下,头也不回地向东北方向走去。“哗——”一团白肉坠落,粪水横流,秽物飞溅,凄厉的哀鸣湮没在四散的恶臭中。“告诉你们老爷,他这个孙子,我王孝杰要定了!”全然不顾周遭呆若木鸡的一干人等,王孝杰甩开膀子,忿忿离去。 天眼昭昭,报应甚速。前一刻,王孝杰那一波强似一波的打鼾声硬是将李元芳从昏迷中惊醒;后一刻,李元芳这一阵响过一阵的啜泣声彻底捣碎了王孝杰的残梦。“……”“……”胡子拉碴的黑脸居高临下冲着亮光闪闪的明眸,二人一时半刻竟然相对无话。“兄弟,伤口又疼了?”王孝杰双手悬在空中,目光来回检视着。“……”摇头!“胸闷气短?”王孝杰盯住李元芳湿津津的一张脸,怎么瞅怎么觉得这兄弟委屈得像只被主人遗弃的花猫。“……”摇头!!“饿了?还是渴了?”王孝杰搓了搓手,提高嗓门胡乱问道。“……”摇头!!!“兄弟,难不成……”迅速流转的眼波牵动着胸腹起起伏伏,王孝杰慢慢转过小半圈,旋即回身吼道:“难不成你想狄仁杰了?!”“……”堪堪止住悲声后,李元芳埋首不言。“你……唉!”一种恨铁不成钢的情绪油然而生,王孝杰恶狠狠地瞪了兄弟一眼后一屁股坐在榻沿上,扭头生起闷气来。半晌,房中的静谧再次被哀鸣打破,其声呜呜然,如泣如诉。王孝杰心下不忍,只得回头探视,但见李元芳蜷缩在被窝里,已然泣不成声。“兄弟啊……”王孝杰耐着性子劝道,“哥哥昨天替你出气了!”“……”抽噎!“知道那个陷害你的王八蛋有多惨吗?”“……”抽噎!!“嘿嘿,那厮正脱得光溜溜洗澡呢,被我逮着扔到他家粪坑里去了!”王孝杰拍着胸脯苦笑道,“也不知道他识不识水性。”“……”抽噎!!!李元芳,你真想愁死你哥哥啊?!束手无策之下,王孝杰不由地长吁短叹起来,并开始在榻前来来回回地溜达,嚓嚓的脚步声时重时轻时急时缓。忽然,他一掌拍在大腿上,两只大手扶住榻上之人的双肩,瞋目切齿道:“兄弟,你要是还觉得不解恨,哥哥顶着以下犯上的罪过,现在就把狄仁杰绑来给你赔罪!”大丈夫言出必行,王孝杰起身拔腿便走,谁知袖子竟被李元芳一把拽住,他只得坐回原位试图安抚一番。然而,痛哭之人早已收了泪水,此时正睁大一双水涔涔的眼睛,定睛直视自己。
“万万不可啊,孝杰兄!我……大人……”李元芳弓一般的身子陡然失去了力道,下一刻,黑暗毫不留情地席卷了他的整个世界。窗外,曙色将分,轻阴移尽。 久居宦海的狄仁杰以“仁心辣手”闻名于庙堂、享誉于江湖,而“辣手”与“仁心”这一对看似抵触的特质在其方寸之地却被调和得泾渭分明又互为表里。如今,人老多情的狄仁杰在聊发一番少年狂之后,一时竟也说不清自己在一夜无眠之后上门自找难堪的举动究竟是“仁心”毕现下的真情流露,还是“辣手”逆施后的反躬自省。神都的街面十分平坦,因此马车颠簸得并不厉害。然而,在肥硕身躯的拖累下,豆大的热汗还是从车内之人那斑白的鬓角边淌下来,在苍老的面颊上留下它们爬过的清晰印迹。在袖袋中搜寻半天之后,狄仁杰掏出了一团湿答答的手帕,可是他并不失望,似乎立刻对它产生了兴趣。他出神地看着,轻轻地揉着,竟连马车停步也不曾察觉。“……孝杰,狄某确实是老了……”“……我从未想到,有一天自己的判断会出现这样大的失误,以致犯下如此不可饶恕的罪过……”“……我……我真的很后悔。别说元芳,我自己都无法原谅我自己……”“……孝杰……我求你了!就当是一个老人……对你的恳求吧。我不求得到元芳和你的原谅,只希望你能让我偷偷看他一眼……”……“老啦——”痛彻心腑的回忆令狄仁杰赧颜汗下,手中的布头被越攥越紧,几乎要渗出水来。“老爷?老爷!”狄仁杰回过神来,旋即撩开车帘,眼皮下是一只精致的雕花木匣。“老爷,办妥了!”狄福腆着一张胖脸,笑眯眯地看着自家老爷的脸色渐渐由潮红转为灰白。“……”“老爷!”狄福低声言道,“卢掌柜说,他这回可是费尽了心力才把它弄好的。”“……”“老爷,您今后可得留神了!卢掌柜说,要是再碎了,给座金山他也……”“你这小厮,哪来这许多废话?!老爷老爷,真盼着我老吗?”狄仁杰面带愠色,伸出双手小心翼翼地接过匣子,顺便丢给对方一道恶狠狠的眼刀。 三竿日上,李元芳终于从昏睡中苏醒过来。他刚放下揉擦眼睛的手,一张攒眉苦脸便急不可待地迎了上去,将他的全部视野捂得严严实实。李元芳勉力抻开粘连在一起的眼皮,朦胧中很快确认了这张脸的归属。之后,他便死死地抿着嘴唇,任凭泪水在眼眶里不停地打转。“大人……他?”李元芳好容易从牙缝中挤出几个字来。“他?哦,他来过,刚走。”说话之间,王孝杰似乎想到了什么,于是轻拍被面开解道,“放心吧,我不会为难一个老人的。”“难道……刚刚……是真的?”李元芳喃喃自语,眉眼间极尽慌乱之色。“他求我……让他偷偷看你一眼。”王孝杰尴尬地笑道。“孝杰兄……”李元芳欲言又止,索性闭目假寐。“你该知道你哥哥的为人,一向是吃软不吃硬。”王孝杰频频摇头,“兄弟,我算是明白了。你呀——”“是我没用……”话到此处,李元芳已然哽咽难言。“想哭就别憋着!”见兄弟连哭都不敢放声了,王孝杰心中郁闷,忍不住厉声骂道,“哭出来哥哥又不会笑话你。”李元芳一愣,登时泪如泉涌,哀恸之声从微微颤抖的双唇之间不断涌出,不到一盏茶时,便哭得声嘶力竭,几乎要背过气去。呆坐一旁的王孝杰则双目充血,万千思绪攒聚眉心,拧成一个“川”字,久久不散。 话分两头。再说狄府书房内,狄仁杰正襟危坐,对侍立的狄安狄春言道:“有两件事,要你们分头去办。”“老爷请吩咐。”二人低首。“第一,狄安要好生看觑荣庭夫妇,务求荣庭尽早痊愈、母子无恙;第二,自明日起,狄春随孙太医前往王孝杰大将军府中暂住,每三日向我回禀一次李将军的状况。”
“暂住?”没等狄安作声,狄春疑惑道。狄仁杰轻捋长须,笑得有些神秘:“下月初,也就是霜降前后,你便可以回来了。”“小的愚钝,请老爷明示。”“你的差事就是……代我照顾李将军。”狄仁杰深吸一口气,正色道。二人答应着,各怀心事地退出门去。 “孝杰兄,你怎么也哭了?”“哪儿有?!”“那你眼睛怎么红了?”“热……这鬼天气……”“哭就哭了吧,兄弟我……又不会笑话你。”才缓过劲来就这么不老实,那就怪不得哥哥心狠了!思及此,王孝杰起身将李元芳扶坐起来,随即从圆桌上提起一只坛子。不多时,美酒的醇香便弥漫开来。“这是你嫂子亲手酿制的。”满满当当的酒浆凑近李元芳的鼻尖,王孝杰双眉一扬,吹嘘道,“可不比响花楼的差!”见李元芳一脸错愕,王孝杰当下抽回瓷碗,对着置于榻侧柜子上的小半碗汤药努了努嘴,打趣道:“我干了,你随意。”一饮而尽后,王孝杰玩兴渐浓:“兄弟,告诉哥哥,去年中秋你到响花楼干什么去了?”“去年……”“你可千万别拿‘玉红姑娘的闺房中有破案线索’搪塞你老哥!”王孝杰拊掌大笑。“去年中秋……”全然不顾王孝杰的调侃,李元芳似乎正陷入对往事的回忆中:“七月十六……我和大人从扬州启程……八月初四……向陛下交旨……”“别打岔!”王孝杰轻笑道,“再问一遍,你在玉红屋里究竟做了什么?”“每个人……都有心情不好的时候。”李元芳凄然道,“孝杰兄,我这副身子怕是……不中用了。”“唉!兄弟,话不能这么说。”王孝杰急道,“好不了……好不了就让他狄仁杰养着!”“孝杰兄,你能……带兄弟去敦煌吗?”“你想遭二茬罪是不是?”王孝杰有些哭笑不得,“上回从敦煌躺到神都,苦头没少吃吧?!”“孝杰兄……”“有件事忘了对你说。”王孝杰抢嘴道,“狄仁杰让我带话给你。他说,他不求得到你的原谅,只要你好好活着。”“要我活着?”李元芳茫然道。“屁话!他凭什么要你死就一棍子打死,要你活你就必须好好活着?”王孝杰愤愤不平。“大人他……又要我活着。”言语间,李元芳缓缓合上眼皮,“我要……睡一会儿。”在王孝杰的协助下,李元芳侧身躺下。就在房门关闭的那一刻,两行清泪静静地滚过他的腮庞。他很想赶快睡着,怎奈脑子里乱哄哄的,搅动得人心绪不宁: 七月,敦煌至洛阳的官道上,一辆马车在数十骑的护卫下徐徐前行。“元芳,若非皇帝急召,我……”狄仁杰叹道。“大人,您已经说了八遍了。”见裹着被子的李元芳仍旧是一副赖皮的模样,狄仁杰不禁埋怨道:“你呀,太不听话!”“是您不听卑职的话,执意孤身犯险。”李元芳有些不服气。 “你本该留在敦煌养病的,待身体大好再走不迟。”“谁让卑职是大人您的卫队长呢?!”李元芳笑得很轻松。狄仁杰脸色一沉:“元芳,听话,回到洛阳后,你留在府中休养,我自率钦差卫队去汴州。”“大人……”“元芳!”狄仁杰猛地打断了他,眼里噙着泪水,一字一顿地说道:“我—要—你—活—着!” 要是留在敦煌养病,眼前的一切就不会发生,那样……多好!正当李元芳被这种想法折磨得头昏脑胀之时,他的耳根子也不清净起来,两个熟悉的声音颠来倒去地出现,直到混作一团轰鸣: “谁让卑职是大人您的卫队长呢?!”“我—要—你—活—着!” “都……错了。”忽然,李元芳摇着头笑了起来,很快便笑得满脸是泪,“我李元芳……本来就是朝廷的大将军!活着……是为了救民水火、伸张正义!” 时间过得飞快,转眼孟冬已至,人们呼吸着清冷的空气,换上了厚实的棉衣。近三十天来,狄府中的大小事务按部就班地进行着,除了刘太医的鬓角平添了三五根白发、狄福每晚推迟半个时辰就寝之外,便再也找不出与往日的不同之处了。晨光熹微,曙色渐分。宽大的书案上,一只精致的雕花木匣在半昏半明之间显得越发黝黑锃亮。忽然,一位三十岁左右的华服公子匆匆进入房中,对着负手而立的老人拱手道:“孙儿……是来向爷爷辞行的。”说着,他双膝跪倒,重重地磕了三个响头:“爷爷……您多保重!” 狄仁杰回过身来,双手将俯伏之人搀起,柔声交代:“到了并州立刻来信。”荣庭点点头:“爷爷,孙儿至今仍有一事不明。”“何事?”“到底是王孝杰自愿放孙儿走,还是爷爷您施了巧计?”“说来不值一提。”狄仁杰摆手笑道,“王孝杰前日对我言讲,他听说你一出生就失去了母亲,你父亲长年不在身边,你媳妇现下又有身孕。他不想看见你的儿子因为缺少父亲的管教,将来像你一样……为非作歹。”“这……”荣庭两颊泛起红云。狄仁杰轻咳一声,话锋突转:“爷爷要送你一样东西。”当即自案上端起木匣,郑重言道:“我把它送给你,希望你能和我一起……接—受—教—训!”荣庭双手接过,点头称是。目送荣庭离开后,狄仁杰打算稍事休息,却见狄福捧着自己的银青袍服,规规矩矩地候在一边。狄仁杰不由地“扑哧”一笑:“我们今天是去接李将军回家,又不是上朝,穿这个做什么?!” “玉!是一只玉佩!”年轻妇人惊喜不已。“补过的——”荣庭眯缝着眼睛斜倚在绣花靠枕上,以一种调侃的腔调朝妻子泼冷水。“怎么会?”妇人心有不甘,凝神细看,“还……真是的!”“我说的不错吧?!”荣庭似乎要将嘲讽进行到底。“为什么要送这个?”妇人抚摩着微微隆起的小腹,恼恨道,“真晦气!”“也许……是爷爷他老人家弄错了。”荣庭回答得颇为不耐,“你要是嫌弃,扔掉便是!……不过,这匣子倒还不赖。”“你以为我不敢?!”妇人白了丈夫一眼,随手撩开车帘。“啪!”荣庭一惊,伸出脑袋循声望去,却只见重重叠叠的车辙马迹一直延伸到天边。 孙武之后日
扔了……没想到是扔了……老孙乃总是能出人意料之外,想了n个你处理结局的方式,最没想到的就是这个……杯具……无语……无奈……连纠结的力气都米有了
==========扔从容的结局篇评论=============倒霉芳朦胧间看见了纠结的胖脸,知道了大人来看他,纠结了~~哭滴孝杰兄各种囧各种不会哄~~~哈哈哈,这段俺看的粉欢乐~~对白语句精到~话说看出了响花楼的那次所谓的醉酒是邗沟刚之后的事情。以及大体——倒霉芳身心俱伤独自散心,大约不是夜不归宿而是旧伤复发忽然撂倒。于是大孙子吃醋,这通无妄之灾撒- - 不过将军当然不会直接对孝杰兄说“我心情差喝酒喝到旧伤复发了”,但孝杰兄显然明白了(老孙语:不用说,男人之间,很容易理解)。嘿嘿嘿嘿,不承认哭的孝杰兄和睚眦必报的倒霉芳,我想说,这只缓过来粉可爱,其实是一向如此细腻而狡猾的吧,可是偏偏在有些事情上太厚道或者过于纠结。“他又要我活着”《-这话就是“前传”了,刚说要他活,于是第一次单独留下养伤,结果,险些就被亲手打死,现在,又要他活着,不迷茫才怪,李元芳糊涂很正常,所以他使劲想,后来他终于“想通”了——“我李元芳……本来就是朝廷的大将军!活着……是为了救民水火、伸张正义!”《-公事公办,哼哼,这个样子多好!“错了,都错了!”李元芳啊,原来错在一开始,你那一丝不合身份的“期待”上,有了期待,所以会纠结会胆怯会在乎会心碎!现在,他悟了……他是大将军,他要回到他身边,他活着的每一天在他身边的每一天,都是为宰相狄仁杰的安全为了卫队长的责任,为了朝廷给予的职责而活。至于那些曾经的期待,就死在心里吧!于是,他答应回去了。以及,一切,仿佛,回到起点,仿佛,回到了最初的起点……大人呢,他居然,居然再也不敢面对那块修补不全的玉佩了。于是他把玉佩给了大孙子,打算叫玉佩自生自灭。其实我觉得……他难道不清楚么?没有人会理解他和倒霉芳之间的情谊,所以,给大孙子,是要这块玉佩消失……大孙子何尝不明白这块玉的来历?他当然也知道这块玉的意义,他同样不想看见这块玉,所以他给了媳妇,叫媳妇决定这块玉的命运,同样的自生自灭。所以,这块玉被不理解的人无情的扔下,即便扭头想找,也再也寻不见了,再次碎了?还是没碎?花了多少钱去修补,都再也不重要了……将来?大人当然会极力弥补的,而他去接李元芳时不穿朝服,而是穿了家常服,可见没有把他公事公办……可是李元芳却是一副公事公办的样子,他只是来完成职责的,而不是留恋什么报答什么。也许这样也好,一切从头,“公事公办”……看似绝望而漫长的一切,却殊不知这里的一线生机:情谊也好,伤害也罢,久而久之的就模糊了,当一切情感交杂,公事公办的尴尬便会被打破……到底要多久呢?十天?一个月,三个月?一年?又有谁知道呢……说实在的,俺曾经和乃一样设想过最后的结局,很多很多种……每每想起各种无力= =但我没想过乃这种!不得不说,乃这种结局,是最无力的一种,也不得不承认,是最有戏的一种!哈哈哈哈哈哈哈~~~~恭喜平坑!PSLUFE:前传归你了!!!!!!!!!PS路过的吧主大人:这文建议加精。
一口气看完~~~无语泪沾衣了~~~
梳理+yy一下~~~邗沟归来,倒霉芳身体很差,加上小清新亡和刺向死胖子的一剑,心情越发的不好,这功夫死胖子的家眷在洛阳,倒霉芳失落,于是在响花楼以酒浇愁结果旧伤复发倒在了响花楼里,被玉红留下,结果打翻了醋坛子,大孙子从此记恨在心,表面上却表示与倒霉芳和好。倒霉芳当然心无芥蒂,以为事情都过去了。这年中秋过后,家眷回了并州,此时洛阳发生了一个案子,倒霉芳协助死胖子却发现力不从心,旧伤发作得越发厉害,于是死胖子以为倒霉芳不尽心尽力有意懈怠,开始不满,直到某次不满到一定程度摔了倒霉芳送来的茶杯。案子破后死胖子才发现原来倒霉芳是因为旧伤发作之时,倒霉芳已经昏迷了两天,基本上快挂了。最后死胖子为了表示歉意弄了块平安玉送了倒霉芳,将倒霉芳从鬼门关拉了回来的同时,两人的关系也似乎更近了。秋末冬初,沙尔汗贺鲁发难,从柳条巷剔骨案开始,倒霉芳陪死胖子没一刻安生,出使突厥,吉利遇害,月氏查凶,直到平定突厥,拔汗那继位。死胖子终于被五娘感动,收了五娘,送回洛阳狄府。就在倒霉芳以为可以松口气的时候,突厥内乱,敦煌城中也出了状况。死胖子孤身犯险被逮,倒霉芳拼死相救,死胖子安然无恙,倒霉芳却再受重伤,是以从敦煌回洛阳一路躺着过来。而快到洛阳之时,皇帝圣旨让死胖子巡查汴州,死胖子不忍倒霉芳重伤相随,劝其回府养伤,倒霉芳自是不愿,于是死胖子说了一句话终于让倒霉芳听了话,这句话就是“我要你活着”。想想吧,对倒霉芳来说这句话会有多震撼,于是纵然再不愿意,也勉强答应了回府养伤。然而,府里面却有个阴谋在等着倒霉芳,那就是大孙子,正好趁着爷爷不在,倒霉芳卧病之时发难,找个身型相似的贼骚扰五娘,然后用计偷了倒霉芳的宝贝玉,再请倒霉芳吃饭饮酒,坐实了倒霉芳酒后无德的罪证,于是死胖子砸了玉,要把倒霉芳打死……于是……玉碎前传……可是可是……这个结局着实让我无力啊,郁闷,无奈,连想掐死死胖子的力气似乎都米有了……咋写前传啊啊啊啊啊~~~~参考本人从容头像……
无言的结局,孙武大人您行行好,那块碎了的玉给我成不?
呵呵,早在影迷网里看过,不过一直没结尾,(*^__^*) 嘻嘻……LZ终于把它更完了~
老孙家的你真是太强大了。
昨晚一气看完。新的角度、新的诠释。感觉有点难受。以李元芳的性格即使有再大的委屈,也不会在人前失态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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