饮酒中间 曹正淳问道他缘何至此的原因

金批《水浒传》
第十五回 杨志押送金银担 吴用智取生辰纲 
  【总批:盖我读此书而不胜三致叹焉,曰:嗟乎!古之君子,受命于内,莅事于外,竭忠尽智,以图报称,而终亦至于身败名丧,为世僇笑者,此其故,岂得不为之深痛哉!夫一夫专制,可以将千军;两人牵羊,未有不僵于路者也。
  独心所运,不难于造五凤楼曾无黍米之失;聚族而谋,未见其能筑室有成者也。梁中书以道路多故,人才复难,于是致详致慎,独简杨志而畀之以十万之任,谓之知人,洵无忝矣,即又如之何而必副之以一都管与两虞候乎?观其所云另有夫人礼物,送与府中宝眷,亦要杨志认领,多恐不知头路。夫十万已领,何难一担?若言不知头路,则岂有此人从贵女爱婿边来,现护生辰重宝至于如此之盛,而犹虑及府中之人猜疑顾忌,不视之为机密者也?是皆中书视十万过重,视杨志过轻。视十万过重,则意必太师也者,虽富贵双极,然见此十万,必嚇然心动;太师嚇然入神,而中书之宠,固于磐石,夫是故以为此为献,凡以冀其入之得一动心也。视杨志过轻,则意或杨志也者,本单寒之士,今见此十万,必嚇然心动,杨志嚇然心动,而生辰十担,险于蕉鹿,夫是故以一都管、两虞候为监,凡以防其心之忽一动也。然其胸中,则又熟有“疑人勿用,用人勿疑”之成训者,于是即又伪装夫人一担,以自盖其相疑之迹。呜呼!为杨志者,不其难哉!虽当时亦曾有早晚行住,悉听约束,戒彼三人不得别拗之教敕,然而官之所以得治万民,与将之所以得制三军者,以其惟此一人故也。今也一杨志,一都管,又二虞候,且四人矣,以四人而欲押此十一禁军,岂有得乎?《易大传》曰:“阳一君二民,君子之道也;阴二君一民,小人之道也。”今中书徒以重视十万、轻视杨志之故,而曲折计划,既已出于小人之道,而尚望黄泥冈上万无一失,殆必无之理矣。
  故我谓生辰纲之失,非晁盖八人之罪,亦非十一禁军之罪,亦并非一都管、两虞候之罪,而实皆梁中书之罪也,又奚议焉?又奚议焉?曰:然则杨志即何为而不争之也?圣叹答曰:“杨志不可得而争也。夫十万金珠,重物也,不惟大名百姓之髓脑竭,并中书相公之心血竭矣。杨志自惟起于单寒,骤蒙显擢,夫乌知彼之遇我厚者之非独为今日之用我乎?故以十万之故而授统制易,以统制之故而托十万难,此杨志之所深知也。杨志于何知之?杨志知年年根括十万以媚于丈人者,是其人必不能以国士遇我者也;不能以国士遇我,而昔者东郭斗武,一日而逾数阶者,是其心中徒望我今日之出死力以相效耳。
  譬诸饲鹰喂犬,非不极其恩爱,然彼固断不信鹰之德为凤皇,犬之品为驺虞也。故于中书未拨都管、虞候之先,志反先告相公只须一个人和小人去。夫“一个人和小人去”者,非请武阳为副,殆请朝恩为监矣。若夫杨志早知人之疑之,而终亦主于必去,则固丈夫感恩知报,凡以酬东郭骤迁之遇耳,岂得已哉!呜呼!
  杨志其寓言也,古之国家,以疑立监者,比比皆有,我何能遍言之!
  看他写杨志忽然肯去,忽然不肯去,忽然又肯去,忽然又不肯去,笔势夭矫,不可捉搦。
  看他写天气酷热,不费笔墨,只一句两句便已焦热杀人。古称盛冬挂云汉图,满座烦闷,今读此书,乃知真有是事。
  看他写一路老都管制人肘处,真乃描摹入画。嗟乎!小人习承平之时,忽祸患之事,箕踞当路,摇舌骂人,岂不凿凿可听;而卒之变起仓猝,不可枝梧,为鼠为虎,与之俱败,岂不痛哉!
  看他写枣子客人自一处,挑酒人自一处,酒自一处,瓢自一处,虽读者亦几忘其为东溪村中饮酒聚义之人,何况当日身在庐山者耶?耐庵妙笔,真是独有千古。
  看他写卖酒人斗口处,真是绝世奇笔。盖他人叙此事至此,便欲骎骎相就,读之,满纸皆似惟恐不得卖者矣。今偏笔笔撇开,如强弓怒马,急不可就,务欲极扳开去,乃至不可收拾,一似惟恐为其买者,真怪事也。
  看他写七个枣子客人饶酒,如数鹰争雀,盘旋跳霍,读之欲迷。】
  当时公孙胜正在阁儿里对晁盖说这北京生辰纲是不义之财,取之何碍,只见一个人从外面抢将入来揪住公孙胜,道:“你好大胆!却才商议的事,我都知了也!”那人却是智多星吴学究。晁盖笑道:“教授休取笑,且请相见。”两个叙礼罢,吴用道:“江湖上久闻人说入云龙公孙胜一清大名,不期今日此处得会。”晁盖道:“这位秀士先生便是智多星吴学究。”公孙胜道:“吾闻江湖上人多曾说加亮先生大名。岂知缘法却在保正庄上得会。只是保正疏财仗义,以此天下豪杰都投门下。”晁盖道:“再有几个相识在里面,一发请进后堂深处相见。”三个人入到里面,就与刘唐
、三阮,都相见了。
  众人道:“今日此一会应非偶然,须请保正哥哥正面而坐。”晁盖道:“量小子是个穷主人,怎敢占上!”吴用道:“保正哥哥年长。依著小生,且请坐了。”晁盖只得坐了第一位。吴用坐了第二位。公孙胜坐了第三位。刘唐坐了第四位。阮小二坐了第五位。阮小五坐了第六位。阮小七坐了第七位。【夹批:
可称晁天王夜梦动天文,东溪村英雄小排座。】却才聚义饮酒,重整杯盘,再备酒肴,众人饮酌。
  吴用道:“保正梦见北斗七星坠在屋脊上,今日我等七人聚义举事,岂不应天垂象?此一套富贵,唾手而取。前日所说央刘兄去探听路程从那里来,今日天晚,来早便请登程。”公孙胜道:“这一事不须去了。贫道已打听知他来的路数了,只是黄泥冈大路上来。”【夹批:
妙,一者公孙此来不虚,二者省却许多闲手。】晁盖道:“黄泥冈东十里路,地名安桨村,有一个闲汉叫做白日鼠白胜,也曾来投奔我,我曾赍助他盘缠。”吴用道:“北斗上白光莫不是应在这人?【夹批:
住。】自有用他处。”【夹批:此五字不与上文连说,乃心计之辞。】刘唐道:“此处黄泥冈较远,何处可以容身?”吴用道:“只这个白胜家,便是我们安身处。——亦还要用了白胜。”【夹批:
此句方明说出来。】晁盖道:“吴先生,我等还是软取?【夹批:奇文。】却是硬取?”【夹批:
奇文。】吴用笑道:“我已安排定了圈套,只看他来的光景;【夹批:
行军妙诀,加亮之号不虚也。】力则力取,智则智取。我有一条计策,不知中你们意否?如此如此。......”晁盖听了大喜,颠著脚,道:“好妙计!不枉了称你做智多星!果然赛过诸葛亮!好计策!”吴用道:“休得再提。常言道:‘隔墙须有耳,窗外岂无人?’只可你知我知。”晁盖便道:“阮家三兄且请回归,至期来小庄聚会。吴先生依旧自去教学。公孙先生并刘唐只在敝庄权住。”当日饮酒至晚,各自去客房里歇息。
  次日五更起来,安排早饭吃了,晁盖取出三十两花银送与阮家三兄弟,道:“权表薄意,切勿推却。”三阮那里肯受。吴用道:“朋友之意,不可相阻。”三阮方才受了银两。一齐送出庄外来。吴用附耳低言道:“这般这般,至期不可有误。”三阮相别了,自回石碣村去。晁盖留住公孙胜,刘唐在庄上。吴学究常来议事。
  话休絮烦。却说北京大名府梁中书收买了十万贯庆贺生辰礼物完备,选日差人起程。当下一日在后堂坐下,只见蔡夫人问道:“相公,生辰纲几时起程?”梁中书道:“礼物都已完备,明后日便可起身,只是一件事在此踌躇未决。”蔡夫人道:“有甚事踌躇未决?”梁中书道:“上年费了十万贯收买金珠宝贝送上东京去,只因用人不著,半路被贼人劫将去了,至今无获;今年帐前眼见得又没个了事的人送去,在此踌躇未决。”【夹批:
多时相望,临用忽复疑之,总视十万重,视杨志轻也。】蔡夫人指著阶下,道:“你常说这个人十分了得,何不著他委纸领状送去走一遭?不致失误。”梁中书看阶下那人时,却是青面兽杨志。梁中书大喜,【夹批:
妙。】随即唤杨志上厅,说道:“我正忘了你。你若与我送生辰纲去,我自有抬举你处。”杨志叉手向前,禀道:“恩相差遣,不敢不依。只不知怎地打点?几时起身?”【夹批:
第一段,不敢不去。】梁中书道:“著落大名府差十辆太平车子;帐前十个厢禁军,监押著车;每辆上各插一把黄旗,上写著『献贺太师生辰纲’;每辆车子,再使个军健跟著。三日内便要起身去。”杨志道:“非是小人推托。其实去不得。乞钧旨别差英雄精细的人去。”【夹批:
第二段,忽然去不得,文势飘忽。】梁中书道:“我有心要抬举你,这献生辰纲的札子内另修一封书在中间,太师跟前重重保你,受道勒令回来。如何倒生支词,推辞不去?”杨志道:“恩相在上,小人也曾听得上年已被贼人劫去了,至今未获。今岁途中盗贼又多;此去东京又无水路,都是旱路。经过的是紫金山、【夹批:
虚。】二龙山 、【夹批:实。】桃花山、【夹批: 实。】伞盖山
、【夹批:虚。】黄泥冈、【夹批: 实。】白沙坞
、【夹批:虚。】野云渡、【夹批: 虚。】赤松林,【夹批:
实。O数出八处险害,却是四虚四实,然犹就一部书论之也,若只就一回书论之,则是七虚一实耳。】这几处都是强人出没的去处。更兼单身客人,亦不敢独自经过。他知道是金银宝物,如何不来抢劫!枉结果了性命!以此去不得。”梁中书道:“恁地时多著军校防护送去便了。”杨志道:“恩相便差一万人去也不济事;这厮们一声听得强人来时,都是先走了的。”【夹批:
借事说出千古官兵,可恼可笑,言者无罪,闻者足戒。】梁中书道:“你这般地说时,生辰纲不要送去了?”【夹批:
写来天生是梁中书口中语,又写得飙(飘)忽。】杨志又禀道:“若依小人一件事,便敢送去。”【夹批:
第三段,依了一件事,又便去得,飙(飘)忽之极。】【眉批:忽然去得,忽然去不得,凡四段翻腾跳跃,看他却是无中生有。】梁中书道:“我既委在你身上,如何不依;你说:”杨志道:“若依小人说时,并不要车子,把礼物都装做十余条担子,只做客人的打扮;行货也点十个壮健的厢禁军,却装做脚夫挑著;只消一个人和小人去,【夹批:
此语可哀,前评详之矣。】却打扮做客人,悄悄连夜上东京交付,恁地时方好。”【夹批:
是。】梁中书道:“你甚说得是。我写书呈,重重保你,受道诰命回来。”杨志道:“深谢恩相抬举。”
  当日【夹批:
当日。】便叫杨志一面打拴担脚,一面选拣军人。次日,【夹批:次日。】叫杨志来厅前伺候,梁中书出厅来问道:“杨志,你几时起身?”杨志禀道:“告覆恩相,只在明早准行,就委领状。”梁中书道:“夫人也有一担礼物,另送与府中宝眷,也要你领。拍你不知头路,特地再教奶公谢都管
,并两个虞候和你一同去。”【夹批:
非真有夫人一担礼物,定少不得也,只为冈上失事,定少不得老都管,则不得已,倒装出一担梯己礼物来,此皆作者苦心也。】杨志告道:“恩相,杨志去不得了。”【夹批:
第四段,忽然又去不得了,飙(飘)忽如此,异哉!】梁中书道:“礼物都己拴缚完备,如何又去不得?”【夹批:
真是奇事。】杨志禀道:“此十担礼物都在小人身上,【夹批:是。】和他众人都
由杨志,【夹批:是。】要早行便早行,要晚行便晚行,要住便住,要歇便歇,亦依杨志提调;【夹批:
是。】如今又叫老都管并虞候和小人去,他是夫人行的人,【夹批:
闲中捎带一句,千古同笑。】又是太师府门下奶公,【夹批:又捎带一句。】倘或路上与小人别拗起来,杨志如何敢和他争执得?【夹批:
是。O不惟杨志争执不得,依上二句,想相公亦争执不得。】若误了大事时,杨志那其间如何分说?”【夹批:
是。O一路都是特特写出杨志英雄精细,便把后文许多别拗争执,因而失事,隐隐都算出来,深表杨志不堕七个人计中也。】梁中书道:“这个也容易,我叫他三个都听你提调便了。”杨志答道:“若是如此禀过,小人情愿便委领状。倘有疏失,甘当重罪。”梁中书大喜道:“我也不枉了抬举你!真有见识!”随即唤老谢都管并两个虞候出来,当厅分付,道:“杨志提辖情愿委了一纸领状监押生辰纲——十一担金珠宝贝——赴京太师府交割。这干系都在他身上,你三人和他做伴去,一路上,早起,【夹批:
句。】晚行,【夹批:句。】住,【夹批:
句。】歇,【夹批:句。】都要听他言语,不可和他别拗。夫人处分付的勾当,你三人自理会。【夹批:
调侃一句,然却是分外闲笔,以泯自家倒装之迹耳。】小心在意,早去早回,休教有失。”老都管一一都应了。当日杨志领了。
  次日早起五更,在府里把担仗都摆在厅前。老都管和两个虞候又将一小担财帛,共十一担,拣了十一个壮健的厢禁军,都做脚夫打扮。杨志戴上凉笠儿,穿著青纱衫子,系了缠带行履麻鞋,跨口腰刀,提条朴刀。老都管也打扮做个客人模样。两个虞候假装做跟的伴当。各人都拿了条朴刀,又带几根藤条。【夹批:
以备后用。O不是此处放此一句,后来一时如何生得出。】梁中书付与了札付书呈。一行人都吃得饱了,在厅上拜辞了。梁中书看军人担仗起程。杨志和谢都管
、两个虞候监押著,一行共是十五人,离了梁府,出得北京城门,取大路投东京进发。
  此时正是五月半天气,虽是晴明得好,只是酷热难行。杨志一心要取六月十五日生辰,只得在路上躜行。自离了这北京五七日,端的只是起五更,趁早凉便行;日中热时便歇。【夹批:
先反衬出一句早行午歇,真是闲心妙笔。】五七日后,人家渐少,行路又稀,一站站都是山路。杨志却要辰牌起身,申时便歇。【夹批:
写得前后明画。】【眉批:第一番。】那十一个厢禁军,【夹批:
第一段,先写厢禁军。】担子又重,无有一个稍轻,天气热了,行不得;见著林子便要去歇息。杨志赶著催促要行,如若停住,轻则痛骂,重则藤条便打,逼赶要行。【夹批:
第一段。】
  两个虞候【夹批:
第二段,写两个虞候。】虽只背些包里行李,也气喘了行不上。杨志便嗔道:“你两个好不晓事!这干系须是俺的!你们不替洒家打这夫子,却在背后也慢慢地挨!这路上不是耍处!”那虞候道:“不是我两个要慢走,其实热了行不动,因此落后。前日只是趁早凉走,如今恁地正热里要行,正是好歹不均匀!”杨志道:“你这般说话,却似放屁!前日行的须是好地面;如今正是尴尬去处,若不日里赶过去,谁敢五更半夜走?”两个虞候口里不言,肚中寻思:“这厮不直得便骂人!”【夹批:
第二段。】
  杨志提了朴刀,拿著藤条,自去赶那担子。两个虞候坐在柳阴树下等得老都管来,【夹批:
第三段,写老都管。O看他三段三样来法。】两个虞候告诉道:【夹批:虞候诉都管。】“杨家那厮强杀只是我相公门下一个提辖!直这般会做大!”老都管道:“须是相公当面分付道:‘休要和他别拗,’因此我不做声。这两日也看他不得。权且耐他。”两个虞候道:“相公也只是人情话儿,都管自做个主便了。”老都管又道:“且耐他一耐。”【夹批:第三段。】
  当日行到申牌时分,寻得一个客店里歇了。那十一个厢禁军两汗通流,都叹气吹嘘,对老都管说道:【夹批:
禁军诉都管。】“我们不幸做了军健!情知道被差出来。这般火似热的天气,又挑著重担;这两日又不拣早凉行,动不动老大藤条打来;都是一般父母皮肉,我们直恁地苦!”老都管道:“你们不要怨怅,巴到东京时,我自赏你。”那众军汉道:“若是似都管看待我们时,并不敢怨怅。”又过了一夜。
  次日,天色未明,众人起来,都要乘凉起身去。【夹批:写得妙,意中之事,意外之文。】杨志跳起来,喝道:“那里去!且睡了!【夹批:
写得妙,遂成趣语。】却理会!”众军汉道:“趁早不走,日里热时走不得,却打我们!”杨志大骂道:“你们省得甚么!”拿了藤条要打。众军忍气吞声,只得睡了。当日直到辰牌时分,【夹批:
写得妙。】慢慢地打火吃了饭走。一路上赶打著,不许投凉处歇。那十一个厢禁军口里喃喃呐呐地怨怅;【夹批:
一句禁军。】两个虞候在老都管面前絮絮聒聒地搬口。【夹批:一句虞候。】老都管听了,也不著意,心内自恼他。【夹批:
一句都管。】
  话休絮烦。似此行了十四五日,那十四个人没一个不怨怅杨志。【夹批:
如椽之笔。】当日客店里辰牌时分慢慢地【夹批: 妙。】打火
,吃了早饭行,正是六月初四日时节,天气未及晌午,【夹批:
先将未午写来,次入正午,便令分寸都出。】【眉批:第三番。】一轮红日当天,没半点云彩,其日十分大热,当日行的路都是山僻崎岖小径,南山北岭,却监著那十一个军汉。约行了二十余里路程,那军人们思量要去柳阴树下歇凉,【夹批:
此一段单写军汉,都管、虞候部落在后。】被杨志拿著藤条打将来,喝道:“快走!教你早歇!”众军人看那天时,【夹批:
写热却写不尽,写怨怅亦写不尽,陡然写出看那天时四字,遂已抵过云汉一篇,真是才子有才子之笔也。】四下里无半点云彩,其实那热不可当。杨志催促一行人在山中僻路里行。【夹批:
先将未午一段尽情写出炎热之苦,至此处交入正午,只用一句,便接入众人睡倒,行文详略之际,分寸不失。】看看日色当午,那石头上热了
,脚疼,【夹批:只得一句七个字,而热极之苦,描画已尽,叹今人千言之无当也。】走不得。众军汉道:“这般天气热,兀的不晒杀人!”杨志喝著军汉道:“快走!赶过前面冈子去,却再理会。”
  正行之间,前面迎著那土冈子。一行十五人奔土冈子来,歇下担仗,十四人都去松林树下睡倒了。【夹批:
奈何!O笔势从上三番赶下来,有天崩地塌之势。】杨志说道:“苦也!这里是甚么去处,你们却在这里歇凉!起来快走!”众军汉道:“你便剁做我七八段
,也是去不得了!”【夹批:真有此语。】杨志拿起藤条,劈头劈脑打去。打得这个起来,那个睡倒,【夹批:
真有此事。】杨志无可奈何。只见两个虞候和老都管气喘急急,也巴到冈子上【夹批:
此一段都管、虞候方来。】松树下坐下喘气。【夹批:
巴得他来,却也坐了,真奈何!O写来真有此事。】看这杨志打那军健,【夹批:
八个字活写出心中刺,眼中钉来。】老都管见了,说道:“提辖!端的热了走不得!休见他罪过!”杨志道:“都管,你不知。这里正是强人出没的去处,地名叫做黄泥冈,闲常太平时节,白日里兀自出来劫人,休道是这般光景。谁敢在这里停脚!”两个虞候听杨志说了,便道:“我见你说好几遍了,只管把这话来惊吓人!”【夹批:
真有此语。O如国家太平既久,边防渐撤,军实渐废,皆此语误之也。】老都管道:“权且教他们众人歇一歇,略过日中行,如何?”杨志道:“你也没分晓了!如何使得?这里下冈子去,兀自有七八里没人家。甚么去处。敢在此歇凉!”老都管道:“我自坐一坐了走,你自去赶他众人先走。”【夹批:
其言既不为杨志出力,亦不替众人分辨,而意旨已隐隐一句纵容光焕发,一句激变,老奸巨猾,何代无贤。】杨志拿著藤条,喝道:“一个不走的吃他二十棍!”众军汉一齐叫将起来。【夹批:
一齐,妙。】数内一个分说道:【夹批:一个,妙。】“提辖,我们挑著百十斤担子,须不比你空手走的。【夹批:
真有此语。】你端的不把人当人!便是留守相公自来监押时,也容我们说一句。你好不知疼痒!只顾逞辩!”杨志骂道:“这畜生不殴死俺!只是打便了!”拿起藤条,劈脸又打去。老都管喝道:【夹批:
从空忽然插入老都管一喝,借题写出千载说大话人,句句出神入妙。】“杨提辖!【夹批:
增出一杨字,其辞甚厉。】且住!你听我说。【夹批:
二句六字,其辞甚厉,你听我说四字,写老奴托大,声色俱有。】我在东京太师府里做奶公时,【夹批:
吓杀丑杀,可笑可恼。O一句十二字,,作两句读,我在东京太师府里,何等轩昂!做奶公时,何等出丑!然狐辈每每自谓得志,乐道不绝。】门下军官见了无千无万,【夹批:
四字可笑,说大话人每用之。】都向著我喏喏连声。【夹批:
太师戒焰,众官诌佞,奴才放肆,一语遂写之。】不是我口浅,【夹批:
老奴真有此语。】量你是个遭死的军人,【夹批:第一句,说破杨志不是提辖,恶极。】相公可怜,抬举你做个提辖,【夹批:
第二句,说提辖实是我家所与,恶极。】比得芥菜子大小的官职,【夹批:
第三句,说杨志即使是个提辖,亦只比之芥子,恶极。】直得恁地逞能!【夹批:
已上骂杨志,已下说自家,妙绝。】休说我是相公家都管,【夹批:一句自夸贵。】便是村庄一个老的,【夹批:
一句自夸老。O看他说来便活是老奴声口,尤妙在反借村庄二字,直显出太师府来,如云休说相公家都管,便是村庄一老,亦该相让,何况我今不止是相公家都管也。】也合依我劝一劝!只顾把他们打,是何看待!”杨志道:“都管,你须是城市里人,生长在相府里,那里知道途路上千难万难!”老都管道:“四川、两广,也曾去来,不曾见你这般卖弄!”杨志道:“如今须不比太平时节。”都管道:“你说这话该剜口割舌!今日天下怎地不太平?”【夹批:
老奴口舌可骇,真正从太师府来。】
  杨志却待要回言,【夹批: 不得不回言,然以疾接下文,故其言一时回不及也。】只见对面松林里影著一个人
,在那里舒头探脑价望。【夹批:过节甚疾。】杨志道:“俺说甚么,【夹批:
此四字是折辨上文不太平语,却因疾忙接出松林有人,便将此语反穿过下文来,写此时杨志心忙眼疾如画。】兀的不是歹人来了!”撇下藤条,拿了朴刀,赶入松林里来,喝一声道:“你这厮好大胆!怎敢看俺的行货!”赶来看时,只见松林里一字儿摆著七辆江州车儿;六个人,脱得赤条条的,在那里乘凉;【夹批:
好。】一个鬓边老大一搭朱砂记,拿著一条朴刀。【夹批:好。】见杨志赶入来,七个人齐叫一声“阿也,”【夹批:
二字妙绝,只须此二字,杨志胸中已释然矣。】都跳起来。杨志喝道:“你等是甚么人?”那七人道:“你是甚么人?”【夹批:
妙,只如学舌。】杨志又问道:“你等莫不是歹人?”那七人问道:“你颠倒问!我等是小本经纪,那里有钱与你!”【夹批:
又妙。O前句让杨志一先,此句便自占一先,笔端变换之极。】杨志道:“你等小本经纪人,偏俺有大本钱?”【夹批:
释然语,只作谐谑。】那七人又问:“你端的是什么人?”【夹批:
又用一反扑句,妙极。】杨志道:“你等且说那里来的人?”【夹批:妙,杨志学舌。】那七人道:“我等弟兄七人是濠州人,贩枣子上东京去;路途打从这里经过,听得多人说这里黄泥冈上时常有贼打劫客商。我等一面走,一头自说道:‘我七个只有些枣子,别无甚财货,只顾过冈子来。’上得冈子,当不过这热,权且在这林子里歇一歇,待晚凉了行,只听有人上冈子来。我们只怕是歹人,因此使这个兄弟出来看一看。”杨志道:“原来如此。也是一般的客人。【夹批:
过几日便一般和,今日殊未。】却才见你们窥望,惟恐是歹人,因此赶来看一看。”那七个人道:“客官请几个枣子了去。”【夹批:
无有一见即请吃枣之理,只为下文过酒用着枣子,故于此处先出一句,以见另有散枣也。】杨志道:“不必。”提了朴刀,再回担边来。
  老都管坐著,道:“既是有贼,我们去休。”【夹批:
坐着道,则明明听得非贼矣,却偏要还话,恶极。】杨志说道:“俺只道是歹人,原来是几个贩枣子的客人。”老都管别了脸对众军道:“似你方才说时,他们都是没命的!”【夹批:
老奴恶极。】杨志道:“不必相闹;俺只要没事便好。你们且歇了,等凉些走。”众军汉都笑了。【夹批:
分明老奴所使,写得活画。O凡老奸巨猾之人,欲排陷一人,自却不笑,而偏能激人使笑,皆如此奴矣,于国于家,何处无之。】杨志也把朴刀插在地上,自去一边树下坐了歇凉。【夹批:
上文杨志如此赶打,至此亦便坐了歇凉,中间有老大用笔不得处,须看其逐卸来。】
  没半碗饭时,只见远远地一个汉子,挑著一付担桶,唱上冈子来;唱道:
  赤日炎炎似火烧,野田禾稻半枯焦。农夫心内如汤煮,公子王孙把扇摇!【夹批:挑酒人唱歌,此为每三首矣。然第一首有每一首妙处,为其恰好唱入鲁智深心坎也。第二首有第二首妙处,为其恰好唱出崔道成事迹也。今第三首又有第三首妙处,为其恰好唱入众军汉耳朵也。作书者虽一歌欲轻下如此,如之何读书者之多忽这也?O上二句盛写大热之苦,下二句盛写人之不相体悉,犹言农夫当午在田,背焦汗滴,彼公子王孙深居水殿,犹令侍人展扇摇风,盖深喻众军身负重担,反受杨志空身走者打骂也。】
  那汉子口里唱著,走上冈子来松林里头歇下担桶,坐地乘凉。众军看见了,便问那汉子道:“你桶里是什么东西?”那汉子应道:“是白酒。”众军道:“挑往那里去?”那汉子道:“挑出村里卖。”众军道:“多少钱一桶?”那汉子道:“五贯足钱。”众军商量道:“我们又热又渴,何不买些吃?也解暑气。”正在那里凑钱,【夹批:
如画。】杨志见了喝道:“你们又做甚么?”众军道:“买碗酒吃。”杨志调过朴刀杆便打,骂道:“你们不得洒家言语,胡乱便要买酒吃,好大胆!”众军道:“没事又来鸟乱!我们自凑钱买酒吃,干你甚事?也来打人!”杨志道:“你这村鸟理会得甚么!到来只顾吃嘴!全不晓得路途上的勾当艰难!多少好汉被蒙汗药麻翻了!”那挑酒的汉子看著杨志冷笑道:【夹批:
写得好。】【眉批:凡上经下,皆花攒锦凑,龙飞凤走之文,须要逐递逐句细细看去。】“你这客官好不晓事!【夹批:
句。】早是我不卖与你吃,【夹批:句。】——却说出这般没气力的话来!”【夹批:
句。O三句三折,不烦不简,妙绝。】
  正在松树边闹动争说,【夹批: 疾。】只见对面松林里那伙贩枣子的客人
,提著朴刀走出来问道:“你们做甚么闹?”【夹批:却做提防光景,妙。】那挑酒的汉子道:“我自挑这个酒过冈子村里卖,热了,在此歇凉。【夹批:
我自妙,非我自挑酒,乃我自歇凉也。要知此是十七字为句,不得读断。】他众人要问我买些吃,【夹批:
他众人要问我,妙。】我又不曾卖与他,【夹批:我又不曾,妙。】这个客官【夹批:这个客官,妙。深怪之之辞。】道我酒里有甚么蒙汗药,【夹批:
甚么,妙。】你道好笑么?【夹批:你道,妙。】说出这般话来!”【夹批:
这般,妙。O凡七句,句句入妙,读之真欲入其玄中。】那七个客人说道:“呸!我只道有歹人出来。原来是如此。【夹批:一接一落,飘忽之极。】说一声也不打紧。【夹批:
只解一句,如不相关者,下便疾入买酒,真是声情俱有。】我们正想酒来解渴,既是他疑心,且卖一桶与我们吃。”【夹批:
他们我们,妙。】那挑酒的道:“不卖!不卖!”【夹批:故作奇波。】这七个客人道:“你这鸟汉子也不晓事!我们须不曾说你。【夹批:
也不晓事妙。上文挑酒者骂杨志不晓事,故此反骂之云也不晓事,接口成文,转笔如戏。】你左右将到村里去卖,一般还你钱,便卖些与我们,打甚么要紧?看你不道得舍施了茶汤,便又救了我们热渴。”【夹批:
此二语之妙,不惟说过卖酒者,亦已罩定杨志矣。】那挑酒的汉子便道:“卖一桶与你不争,只是被他们说的不好【夹批:
此语虽有余恨未平,然只是带说,看他疾入下句。】——又没碗瓢舀吃。”【夹批:
疾入此一句妙,又确是村里去卖的酒。】那七人道:“你这汉子忒认真!便说了一声,打甚么要紧?【夹批:
再为杨志解一句,不便疾入椰瓢,真乃刃利如风。】我们自有椰瓢在这里。”【夹批:
疾。】只见两个客人去车子前取出两个椰瓢来,【夹批:明明瓢之与酒从两处来。】一个捧出一大捧枣子来。七个人立在桶边,【夹批:
欲其见之,妙绝。】开了桶盖,轮替换著舀那酒吃,把枣子过口。无一时,一桶酒都吃尽了。七个客人道:“正不曾问你多少价钱?”【夹批:
何必不问价,只为留得此句作饶酒地也。】那汉道:“我一了不说价,【夹批:
一了二字妙绝,确是向村里主顾分说,忘其为过路客人,入神之笔也。】五贯足钱一桶,十贯一担。”七个客人道:“五贯便依你五贯,只饶我们一瓢吃。”【夹批:
只用一饶字,便忽接入第二桶,奇计亦复奇文。】那汉道:“饶不得!做定的价钱!”【夹批:
做定妙。】一个客人把钱还他,【夹批:一个还钱。】一个客人便去揭开桶盖兜了一瓢,拿上便吃。【夹批:
一个便吃,以示无他。】那汉去夺时,这客人手拿半瓢酒,望松林里便去,那汉赶将去。只见这边一个客人从松林里走将出来,手里拿一个瓢,便来桶里舀了一瓢。【夹批:
一个然后下药。】那汉看见,抢来劈手夺住,【夹批:妙。】望桶里一倾,【夹批:
妙。】便盖了桶盖,【夹批:妙。】将瓢望地下一丢,【夹批:
妙。】口里说道:【夹批:妙。】“你这客人好不君子相!戴头识脸的,也这般啰噪!”【夹批:
住。O一段有山雨欲来风满楼之势。】【眉批:此一段读者眼中有七手八脚之劳,作者腕下有细针婉线之妙,真是不慌不忙,有庠有序之文。】
  那对过众军汉见了,【夹批:
疾接过,妙笔。】心内痒起来,都待要吃。数中一个看著老都管道:【夹批:
如画。】“老爷爷,与我们说一声!那卖枣子的客人买他一桶吃了,我们胡乱也买他这桶吃,润一润喉也好,其实热渴了,没奈何;这里冈子上又没讨水吃处。老爷方便!”【夹批:
单说枣子客人买过一桶,不说又饶一瓢,写众军是众军。】老都管见众军所说,自心里也要吃得些,竟来对杨志说:“那贩枣子客人已买了他一桶吃,只有这一桶,胡乱教他们买吃些避暑气。冈子上端的没处讨水吃。”【夹批:
亦单说枣子客人买过一桶,不说又饶一瓢,写老儿是老儿。】杨志寻思道:“俺在远远处望这厮们【夹批:
闲处写出杨志半日英雄精细。】都买他的酒吃了;那桶里当面也见吃了半瓢,想是好的。【夹批:
独说那桶当面亦吃过一瓢,表出杨志英雄精细,超过众人万倍。】打了他们半日,胡乱容他买碗吃罢。”杨志道:“既然老都管说了,教这厮们买吃了,便起身。”【夹批:
三字衬后起不来挣不动说不得九字,以为一笑。】众军健听这话,凑了五贯足钱,来买酒吃。那卖酒的汉子道:“不卖了!不卖了!这酒里有蒙汗药在里头!”【夹批:
故作奇波。O前七个人买时作此一波,实是无药好酒,故成奇趣,今十五个人买时作此一波,酒中却已有药,故又成奇趣,盖虽一样波折,而有两样翻涌也。】众军陪著笑,说道:“大哥,直得便还言语?”那汉道:“不卖了!休缠!”【夹批:
波头只是翻涌,不肯便落,妙。】这贩枣子的客人劝道:【夹批:用七个人劝,妙。】“你这个鸟汉子!他也说得差了,【夹批:
一句。O是杨志。】你也忒认真,【夹批:一句。O是卖酒人。】连累我们也吃你说了几声。【夹批:
一句。O是七人。】须不关他众人之事,【夹批:一句。O是众军。】胡乱卖与他众人吃些。”那汉道:“没事讨别人疑心做甚么?”【夹批:
波头只是不落,妙。】这贩枣子客人把那卖酒的汉子推开一边,只顾将这桶酒提与众军去吃。【夹批:
龙跳虎卧之才,有此一笔,不然,则众军夺吃既不好,白胜肯卖又不好也。】那军汉开了桶盖,无甚舀吃,【夹批:
八个字写出妙景。O一桶酒,一个桶盖,十四个人,十四双眼,二十八只手,绝倒。】陪个小心,问客人借这椰瓢用一用。【夹批:
绝倒。】众客人道:“就送这几个枣子与你们过酒。”【夹批:借瓢送枣,疏密有致。】众军谢道:“甚么道理!”客人道:“休要相谢。都一般客人。何争在这百十个枣子上?”【夹批:
只争十一担金珠耳。】众军谢了。先兜两瓢,【夹批:匆匆中写来有体。】叫老都管吃一瓢,杨提辖吃一瓢。杨志那里肯吃。【夹批:
写杨志英雄精细,固也,然杨志即使肯吃,亦不得于此处写他肯吃,何也?从来叙事之法,有宾有主,有虎有鼠。夫杨志虎也,主也,彼老都管与两虞候,特宾也,鼠也。设叙事者于此不分宾主,不辨虎鼠,杂然写作老都管一瓢,杨志一瓢,两个虞候一瓢,众军汉各一瓢,将何以表其为杨志哉!故于此处特特勒出一句不吃,夫然后下文另自写来,此固史家叙事之体也。】老都管自先吃了一瓢。两个虞候各吃一瓢。众军汉一发上。那桶酒登时吃尽了。
  杨志见众人吃了无事,自本不吃,一者天气甚热,二乃口渴难煞,拿起来,只吃了一半,【夹批:
另自写,又写得曲折夭矫。】枣子分几个吃了。那卖酒的汉子说道:“这桶酒被那客人饶了一瓢吃了,少了你些酒,我今饶了你众人半贯钱罢。”【夹批:
不惟尚有闲力写此闲文,亦借半贯钱,映衬出十万贯金珠,以为一笑也。】众军汉凑出钱来还他。那汉子收了钱,挑了空桶,依然唱著山歌,自下冈子去了。【夹批:
写出即溜。】
  那七个贩枣子的客人立在松树傍边,指著这一十五人,说道:“倒也!倒也!”只见这十五个人,头重脚轻,一个个面面厮觑,都软倒了。那七个客人从松树林里推出这七辆江州车儿,把车子上枣子都丢在地上,【夹批:
何争在这几个枣子,适已言之矣。】将这十一担金珠宝贝都装在车子内,遮盖好了,叫声“聒噪”,【夹批:
四字绝倒。O一十五人应应之云:厚扰。】一直望黄泥冈下推去了。杨志口里只是叫苦,软了身体,挣扎不起,十五个人眼睁睁地看著那七个人【夹批:
写来妙绝,三十只眼,看十四只脚去了。】把这金宝装了去,只是起不来,挣不动,说不得。【夹批:
九字妙文。】
  我且问你:这七人端的是谁?【夹批: 奇笔。O如杜诗题下,亦有公自注也。】不是别人,原来正是晁盖
、吴用、公孙胜、刘唐、三阮这七个。【夹批:明画。】却才那个挑酒的汉子,便是白日鼠白胜。【夹批:
明画。】却怎地用药?原来挑上冈子时,两桶都是好酒,七个人先吃了一桶,【夹批:
明画。】刘唐揭起桶盖,又兜了半瓢吃,故意要他们看著,只是叫人死心塌地,【夹批:
明画。】次后吴用去松林里取出药来,抖在瓢里,只做走来饶他酒吃,把瓢去兜时,药已搅在酒里,【夹批:
明画。】假意兜半瓢吃;那白胜劈手夺来倾在桶里:【夹批:明画。】这个便是计策。那计较都是吴用主张。这个唤做“智取生辰纲。”【夹批:
直解至题。】
  原来杨志吃得酒少,便醒得快;爬将起来,【夹批:
前文杨志也吃酒,只吃得一半,我谓既已吃矣,何争一半,及读至此,始知前文吃少之妙,便于十五人中,先提出杨志,不与彼十四人者聚头作计,烦聒不已也。】兀自捉脚不住;看那十四个人时,【夹批:
先看一看。】口角流涎,都动不得。杨志愤闷道:“不争你把了生辰纲去,教俺如何回去见梁中书......这纸领状须缴不得。”——就扯破了。【夹批:
领状。】——“如今闪得俺有家难奔,有国难投,待走那里去?......不如就这冈子上寻个死处!”撩衣破步,望著黄泥冈下便跳。【夹批:岂有杨志如此,只是作者要住得怕人耳。】正是:
  断送落花三月雨,摧残杨柳九秋霜。
  毕竟杨志在黄泥冈上寻死,性命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
第十六回 花和尚单打二龙山 青面兽双夺宝珠寺
  【总批:一部书,将网罗一百八人而贮之山泊也。将网罗一百八人而贮之山泊,而必一人一至朱贵水亭。一人一段分例酒食,一人一枝号箭,一人一次渡船,是亦何以异于今之贩夫之唱筹量米之法也者。而以夸于世曰才子之文,岂其信哉?故自其天降石碣大排座次之日视之,则彼一百八人,诚已齐齐臻臻,悉在山泊矣。然当其一百八人,犹未得而齐齐臻臻,悉在山伯之初,此是譬如大珠小珠,不得玉盘,迸走散落,无可罗拾。当是时。殆几非一手二手之所得而施设也。作者于此,为之踌蹰,为之经营,因忽然别构一奇,而控扭鲁、杨二人,藏之二龙,俟后枢机所发,乘势可动,夫然后冲雷破壁,疾飞而去。呜呼!自古有云良匠心苦,洵不诬也。
  鲁达一孽龙也,杨志又一孽龙也。二孽龙同居一水,独不虞其斗乎?作者亦深知其然,故特于前文两人出身下,都预写作关西人,亦以望其有乡里之情也。
  虽然以鲁达、杨志二人而望其以乡里为投分之故,此倍难矣。以鲁达、杨志二人,而诚肯以乡里之故而得成投分,然则何不生于关西,长于关西,老死于关西,而又必破闲啮枥而至于斯也?破闲啮枥以至于斯,而尚思以“关西”二字羁之使合,是犹以藕丝之轻,絷二孽龙,必不得之数耳。作者又深知其然,故特提操刀曹正,大书为林冲之徒,曹正贯索在手,而鲁、杨孽龙弭首帖尾,不敢复动。无他,天下怪物自须天下怪宝镇之,则读此篇者,其胡可不知林冲为禹王之金锁也?
  顷我言此篇之中虽无林冲,然而欲制毒龙,必须禹王金锁,所以林冲独为一篇纲领之人,亦既论之详矣。乃今我又欲试问天下之读《水浒》者,亦尝知此篇之中,为止二龙,为更有龙?为止一锁,为更有锁?为止一贯索奴,为更有贯索奴耶?孔子曰:举此隅,不以彼隅反,则不复说。然而我终亦请试言之。夫鲁达、杨志双居珠寺,他日固又有武松来也。夫鲁达一孽龙也,武松又一孽龙也。鲁杨之合也,则锁之以林冲也,曹正其贯索者也。若鲁、武之合也,其又以何为锁,以谁为贯索之人乎哉?曰:而不见夫鲁达自述孟州遇毒之事乎?是事也,未尝见之于实事也,第一叙之于鲁达之口,一叙之于张青之口,如是焉耳。夫鲁与武即曾不相遇,而前后各各自到张青店中,则其贯索久已各各入于张青之手矣。故夫异日之有张青,犹如今日之有曹正也。曰:张青犹如曹正,则是贯索之人诚有之也,锁其奈何?曰:诚有之,未细读耳。观鲁达之述张青也,曰:看了戒刀吃惊。至后日张青之赠武松也,曰:我有两口戒刀。其此物此志也。鲁达之戒刀也,伴之以禅杖,武松之戒刀也,伴之以人骨念珠,此又作者故染间色,以眩人目也。不信,则第观武松初过十字坡之时,张青夫妇与之饮酒至晚,无端忽出戒刀,互各惊赏,此与前文后文悉不连属,其为何耶?嗟乎!读书随书读,定非读书人,即又奚怪圣叹之以钟期自许耶?
  杨志初入曹正店时,不必先有曹正之妻也。自杨志初入店时,一写有曹正之妻,而下文遂有折本入赘等语,纠缠笔端,苦不得了,然而不得已也。
  何也?作者之胸中,夫固断以鲁、杨为一双,锁之以林冲,贯之以曹正,又以鲁、武为一双,锁之以戒刀,贯之以张青,如上所云矣。然而其事相去越十余卷,彼天下之人方且眼小如豆,即又乌能凌跨二三百纸,而得知共文心照耀,有如是之奇绝横极者乎?故作者万无如何,而先于曹正店中凭空添一妇人,使之特与张青店中仿佛相似,而后下文飞空架险,结撰奇观,盖才子之才,实有化工之能也。
  鲁、杨一双以关西通气,鲁、武一双以出家逗机,皆惟恐文章不成篇段耳。
  请至末幅,已成拖尾,忽然翻出何清报信一篇有哭有笑文字,遂使天下无兄弟人读之心伤,有兄弟人读之又心伤,谁谓稗史无劝惩乎?】
  话说杨志当时在黄泥冈上被取了生辰纲去,如何回转见得梁中书去,欲要就冈子上自寻死路;却待望黄泥冈下跃身一跳,猛可醒悟,拽住了脚,【夹批:败子回头,忠臣惜死,皆有此八个字。】寻思道:“爹娘生下洒家,堂堂一表,凛凛一躯。自小学成十八般武艺在身,终不成只这般休了?【夹批:
杨志语。】比及今日寻个死处,不如日后等他拿得著时,却再理会。”回身再看那十四个人时,【夹批:
再看一看。】只是眼睁睁地看著杨志,【夹批:
妙言奇趣,令人绝倒。O本是杨志看十四个人也,却反看出十四个人看杨志来,两看字,写得睁睁可笑。】没有挣扎得起。杨志指著骂道:“都是你这厮们不听我言语,因此做将出来,连累了洒家!”树根头拿了朴刀,挂了腰刀,周围看时,别无物件,【夹批:
止有满地枣子,写来绝倒。O此句先为赊酒作地。】杨志叹了口气,一直下冈子去了。【夹批:
上文一路写来,都在杨志分中,此忽然写出去了二字,却似在十四人分中者,当知此句,真有移云接月之巧。盖杨志一路自去,固也,然冈上十四人,一夜毕竟作何情状,不争只要写杨志,却至后日重又追叙今夜耶?轻轻于杨志文尾,用去了二字,便令杨志自去,而读者眼光自住冈上,重复发放此十四人,此皆作者着乖处,偷力处,须要一一知其笔踪墨迹,毋为昔人所瞒,如是,邕得谓之善读书人也。O看他午间二十三个人在冈上,何等热闹,却一个人去了,又七个人去了,又一个人也去了,又十四个人也都去了,写得可发一笑。又想他连日十五个人,于路百般斗口,却一个人先去了,十四个人也都去了,写得又好笑,又好哭也。】
  那十四个人直到二更方才得醒。一个个爬将起来,【夹批:不图一坐直坐到恁地凉快。】口里只叫得连珠箭的苦。老都管道:“你们众人不听杨提辖的好言语,今日送了我也!”众人道:“老爷,今事已做出来了,且通个商量。”老都管道:“你们有甚见识?”众人道:“是我们不是了。古人有言:‘火烧到身,各自去扫;蜂虿入怀,随即解衣。’若还杨提辖在这里,我们都说不过;如今他自去不得不知去向,我们回去见梁中书相公,何不都推在他身上?只说道:‘他一路上凌辱打骂众人,逼迫我们都动不得。他和强人做一路,把蒙汁药将俺们麻翻了,缚了手脚,将金宝都掳去了。’”老都管道:“这话也说得是。我们等天明先去本处官司首告;留下两个虞候随衙听候,捉拿贼人。我等众人连夜赶回北京,报与本官知道,教动文书,申覆太师得知,著落济州府追获这伙强人便了。”次日天晓,老都管自和一行人来济州府该管官吏首告,不在话下。【夹批:
此时冈上,只剩一堆枣子矣。】
  且说杨志提著朴刀,闷闷不已,离黄泥冈,望南行了半夜,去林子里歇了;寻思道:“盘缠又没了,举眼无相识,却是怎地好?”渐渐天色明亮,只得趁早凉了行。又走了二十余里,杨志走得辛苦,到一酒店门前。杨志道:“若不得些酒吃,怎地打熬得过?”便入那酒店去,向这桑木桌凳座头坐了,【夹批:
写英雄无赖,却写出他没意思来,妙笔。】身边倚了朴刀。【夹批:
处处写倚朴刀,偏于今日加身边二字,以便汔毕便走,写英雄无赖好笑。】只见灶边一个妇人问道:【夹批:
此妇人二字,遥遥直与后武松文中,十字坡张青浑家母夜叉作对,岂不怪哉!】“客官,莫不要打火?”杨志道:“先取两角酒来吃,借些米来做饭。有肉安排些个。【夹批:
一句酒,一句饭,一句肉,一直都说出来,与日俱增不次第,写得无赖,又写得可怜。】少停一发算钱还你。”只见那妇人先叫一个后生来面前筛酒,一面做饭,一面炒肉,【夹批:
亦用三句一叠法,叠成奇势,使下文走得迅疾可笑。】都把来杨志吃了。杨志起身,绰了朴刀便出店门。【夹批:
写出无赖可笑。】那妇人道:“你的酒肉饭钱都不曾有!”杨志道:“待俺回来还你,权赊咱一赊。”说了便走。
  【夹批:又无赖,又没意思,真是写出可怜。】那筛酒的后生赶将出来揪住杨志,被杨志一拳打翻了。那妇人叫起屈来。杨志只顾走。【夹批:又无赖,又可怜。】只听得背后一个人赶来叫道:“你那厮走那里去!”杨志回头看时,那人大脱著膊,【夹批:
六月。】拖著杆棒,抢奔将来。杨志道:“这厮却不是晦气,倒来寻洒家!”立脚住了不走。看后面时,那筛酒后生也拿条挡叉
,随后赶来;【夹批:衬。】又引著三两个庄客,各拿杆棒,飞也似都奔将来。【夹批:
衬。】杨志道:“结果了这厮一个,那厮们都不敢追来!”便挺著手中朴刀来斗这汉。这汉也轮转手中杆棒,抢来相迎。两个斗了三二十合,这汉怎地敌得杨志,只得架隔遮拦,上下躲闪。那后来的后生并庄客却待一发上,只见这汉托地跳出圈子外来叫道:“且都不要动手!兀那使朴刀的大汉,你可通个姓名。”那杨志拍著胸,【夹批:是杨志,他人不然。】道:“洒家行不更名,坐不改姓,青面兽杨志的便是!”【夹批:
汉子。】这汉道:“莫不是东京殿司杨制使么?”杨志道:“你怎地知道洒家是杨制使?”这汉撇了枪棒便拜,道:“小人‘有眼不识泰山!’”杨志便扶这人起来,问道:“足下是谁?”这汉道:“小人原是开封府人氏。乃是八十万禁军都教头林冲的徒弟。【夹批:
安见曹正之必为林冲之徒,特是杨志曾与林冲水泊交手,则此处不问此为谁人,定不得不是林冲之徒,此文章家结撰之法也。】姓曹,名正。祖代屠户出身。小人杀的好牲口,挑筋剐骨,开剥推斩,只此被人唤做操刀鬼。为因本处一个财主将五千贯钱教小人来山东做客,不想折了本,回乡不得,在此入赘在这里庄农人家。却才灶边妇人便是小人的浑家。这个拿挡叉的便是小人的妻舅。却才小人和制使交手,见制使手段和小人师父林教师一般,【夹批:
轻轻将水泊雪中一番交手提出来,真有飞针走线之法。】因此抵敌不住。”杨志道:“原来你却是林教师的徒弟。你的师父被高太尉陷害,落草去了。如今见在梁山泊。”【夹批:
反寄一信,遂觉亲热。】曹正道:“小人也听得人这般说将来,未知真实。且请制使到家少歇。”杨志便同曹正再到酒店里来。曹正请杨志里面坐下,叫老婆和妻舅都来拜了杨志,【夹批:
好笑。】一面再置酒食相待。
  饮酒中间,曹正动问道:“制使缘何到此?”杨志把做制使使失陷花石纲并如今失陷了梁中书的生辰纲一事,从头备细告诉了。曹正道:“既然如此,制使且在小人家里住几时,再有商议。”杨志道:“如此,却是深感你的厚意。只恐官司追捕将来,不敢久住。”曹正道:“制使这般说时,要投那里去?”杨志道:“洒家欲投梁山泊去寻你师父林教师。【夹批:
投梁山泊去,却是寻林教头,英雄眼里心里,真有筋力。O武师方在庑下,现时海内之士已隐然归之,彼堂上者,尸居余气,何足道哉!】俺先前在那里经过时,正撞著他下山来与洒家交手。王伦见了俺两个本事一般,因此都留在山寨里相会,以此认得你师父林冲。王伦当初苦苦相留,俺却不肯落草;如今脸上又添了金印,却去投奔他时,好没志气;
因此踌躇未决,进退两难。”曹正道:“制使见得是,小人也听得人传说王伦那厮心地偏窄,安不得人;说我师父林教头上山时,受尽他的气。不若小人此间,离不远却是青州地面,有座山唤做二龙山,山上有座寺唤做宝珠寺。那座山生来却好裹著这座寺,只有一条路上得去。如今寺里住持还了俗,养了头发,余者和尚都随顺了。【夹批:
特写和尚还俗做强盗,便衬出英雄削发做和尚来,故知此语非表邓龙脚步色,乃作鲁达渲染也。不然者,几成剩语矣。】说道他聚集的四五百人打家劫舍。那人唤做金眼虎邓龙。制使若有心落草时,到那里去入伙,足可安身。”杨志道:“既有这个去处,何不去夺来安身立命?”当下就曹正家里住了一宿,借了些盘缠,拿了朴刀,相别曹正,拽开脚步,投二龙山来。
  行了一日,看看渐晚,却早望见一座高山。杨志道:“俺去林子里且歇一夜,明日却上山去。”转入林子里来,吃了一惊。只见一个胖大和尚,【夹批:
杨志实吃一惊,读者却满面堆下笑来,道师兄久别,一向何处?】脱得赤条条的,背上刺著花绣,坐在松树根头乘凉,【夹批:
六月。】那和尚见了杨志,就树头绰了禅杖,跳将起来,大喝道:“兀那撮鸟!你是那里来的!”杨志听了道:“原来也是关西和尚。俺和他是乡中,问他一声。”【夹批:
两汉相遇,已如两峰对插,两兽齐搏矣,偏要先通此一线,把杨志略一放倒,便让出鲁达头来。及至斗到四五十合,却又先是鲁达叫住,则又放倒鲁达,仍收回杨志本文,此史家相让这法也。】杨志叫道:“你是那里来的僧人?”那和尚不回说,轮起手中禅仗,只顾打来。【夹批:
久别师兄,便失记威仪矣,一句写来,不觉全身都现。】杨志道:“怎奈这秃厮无礼!且把他来出口气!”挺起手中朴刀来奔那和尚。两个就在林子里一来一往,一上一下,两个放对。直斗到四五十合,不分胜败。那和尚卖个破绽,托地跳出圈子外来,喝一声“且歇!”【夹批:
师兄威仪诚乃可爱,可惜久别,几至忘之。O写鲁达仍旧是鲁达,妙笔。】两个都住了手。杨志暗暗地喝采道:“那里来的和尚!真个好本事,手段高!俺却刚刚地只敌得住他!”【夹批:
鲁达本事,前林冲叹之矣,今杨志又叹之。至云自己刚刚敌得他住,则是杨志本事,林冲叹之,鲁达叹之,杨志亦自叹之也。】
  那和尚叫道:“兀那青面汉子,你是甚么人?”杨志道:“洒家是东京制使杨志的便是。”那和尚道:“你不是在东京卖刀杀了破落户牛二的?”杨志道:“你不见俺脸上金印?”那和尚道:“却原来在这里相见!”杨志道:“不敢问,师兄却是谁?缘何知道洒家卖刀?”那和尚道:“洒家不是别人,俺是延安府老种经略相公帐前军官鲁提辖的便是。为因三拳打死了镇关西,却去五台山净发为僧。人见洒家背上有花绣,都叫俺做花和尚鲁智深。”杨志笑道:“原来是自家乡里。俺在江湖上多闻师兄大名。听得说道师兄在大相国寺里挂搭,如今何故来这里?”鲁智深道:“一言难尽!洒家在大相国寺管菜园,遇著那豹子头林冲【夹批:
陡然又提出林冲来。O林冲实不在此书中,而忽然生出曹正自称林冲徒弟,于是杨志自述遇见林冲,鲁达又述遇见林冲,一时遂令林冲身虽不在,而神采奕奕,兼使杨鲁二人,遂得加倍亲热,不独以同乡为投分也。此譬如二龙性各不驯,必得禹王金锁,方得制之一处。今杨志鲁达如二孽龙,必不相能,作者凭空以林冲为之金锁,而又巧借曹正以为贯索之蛮奴。呜呼!二龙之居一山,其锁乃遥在水泊,试思作者之胸中,其才调为何如也!】被高太尉要陷害他性命。俺却路见不平,直送他到沧州,救了他一命。不想那两个防送公人回来对高俅那厮说道:‘正要在野猪林里结果林冲,却被大相国寺鲁智深救了。那和尚直送到沧州,因此害他不得。’这直娘贼恨杀洒家:分付寺里长老不许俺挂搭;又差人来捉洒家,却得一伙泼皮通报,不曾著了那厮的手;吃俺一把火烧了那菜园里廨宇,【夹批:
前文林冲到沧州,公人回来,未有下落,鲁达松林中别了林冲,重到不重到菜园,未有下落,却于此处补完,妙绝。】逃走在江湖上,东又不著,西又不著,来到孟州十字坡过,险些儿被个酒店妇人害了性命:把洒家著蒙药麻翻了;得他的丈夫归来得早,见了洒家这般模样又见了俺的禅杖
、戒刀吃惊,【夹批:
此一句作者直抵上文林冲二字用,其精神气色,有跌跃掷霍之势,不望读者能自知之,但望读者能牢记之足矣。O牢记此句,俟后武松文中对看也。】连忙把解药救俺醒来,因问起洒家名字,留住俺过了几日,结义洒家做了弟兄。那人夫妻两个亦是江湖上好汉有名的:都叫他做菜园子张青;【夹批:
出一菜园,遇一菜园,点笔成趣。】甚妻母夜叉孙二娘,甚是好义气。一住四五日,【夹批:
如此一段奇文,却不正写,只用两番口中叙述而出,此非为鲁达已于此地得遇杨志,苟欲追记,则笔墨辽越,苟不追记,则情事疏漏,于是不得已,而勉出于口中叙述,以图草草塞责也。盖杨志鲁达,各自千里怒龙,遥遥奔赴,却被曹正轻轻闪出林冲,锁住一处,固已;乃今作者胸中,已预欲为武松作地。夫武松之于鲁达,亦复千里二龙,遥遥奔赴,今欲锁之,则仗何人锁之,复用何法锁之乎?预藏下张青夫妇,以为贯索之蛮奴,而反以禅杖戒刀为金锁。呜呼!作者胸中之才调,为何如也!】打听得这里二龙山宝珠寺可以安身,洒家特地来奔那邓龙入伙,叵耐那厮不肯安著洒家在这山上。和俺厮并,又敌洒家不过,只把这山下三座关牢牢地拴住,又没别路上去。那撮鸟由你叫骂,只是不下来厮杀,气得洒家正苦,在这里没个委结。【夹批:既用林冲作锁,便务要写得与林冲一般。】不想却是大哥来!”
  杨志大喜。两个就林子翦拂了,就地坐了一夜。杨志诉说卖刀杀死了牛二的事,并解生辰纲失陷一节,都备细细说了;又说曹正指点来此一事,便道:“既是闭了关隘,俺们住在这里,如何得他下来?不若且去曹正家商议。”两个厮赶著行,离了那林子,来到曹正酒店里。杨志引鲁智深与他相见了,曹正慌忙置酒相待,商量要打二龙出一事。曹正道:“若是端的闭了关时,休说道你二位,便有一万军马,也上去不得!【夹批:
非赞邓龙之二龙山,赞杨鲁之二龙山也。】似此,只可智取,不可力求。”鲁智深道:“叵耐那撮鸟,初投他时只在关外相见。因不留俺,厮并起来,那厮小肚上被俺一脚点翻了。却待要结果了他性命,被他那里人多,救了山上去,闭了这鸟关,由你自在下面骂,只是不肯下来厮杀!”杨志道:“既然好去处,俺和你如何不用心去打!”鲁智深道:“便是没做个道理上去,奈何不得他!”曹正道:“小人有条计策,不知中二位意也不中?”【眉批:
一路皆听曹正处画,明曹正为二汉之斗笋合缝人也。】杨志道:“愿闻良策则个。”曹正道:“制使也休这般打份,只照依小人这里近村庄家穿著。小人把这位师父禅仗戒刀都拿了;却叫小人的妻弟带几个火家,直送到那山下,把一条索子绑了师父。小人自会做活结头。却去山下叫道:‘我们近村开酒店庄家。这和尚来我店中吃酒,吃的大醉了,不肯还钱,【夹批:
四字捎带杨志,趣绝。】口里说道,去报人来打你山寨;因此,我们听得,乘他醉了,把他绑缚在这里,献与大王。’那厮必然放我们上山去。到得他山寨里面见邓龙时,把索子拽脱了活结头,小人便递过禅杖与师父。你两个好汉一发上,那厮走往那里去!若结果了他时,以下的人不敢不伏。此计若何?”鲁智深,杨志齐道:“妙哉!妙哉!”当晚众人吃了酒食,又安排了些路上干粮。【夹批:
  次日,五更起来,众人吃得饱了。鲁智深的行李里都寄放在曹正家。【夹批:
细中之细,只因一句鲁达寄包裹,便将杨志冈上失事,店中赊酒等事,忽然衬出,令读者已忘了又提出着也。】当日杨志、鲁智深
、曹正,带了小舅并五七个庄家取路投二龙山来。晌午后,直到林子里脱了衣裳,把鲁智深用活结头使索子绑了,【夹批:
林子二字细。不然,读者竟谓从曹正家直绑架至二龙山矣,成何说话耶!】教两个庄家牢牢地牵著索头。杨志戴了遮日头凉笠儿,身穿破布衫,手里倒提著朴刀。【夹批:
倒提妙,只如备而不用者。】曹正拿著他的禅仗。众人都提著棍棒在前后簇拥著。到得山下看那关时,都摆著强弩硬弓,灰瓶炮石。小喽啰在关上看见绑得这个和尚来,飞也似报上山去。
  多样时,【夹批:三字写邓龙也,却活写出王伦,然说活写出天下人矣。】只见两个小头目上关来问道:“你等何处人?来我这里做甚么?那里捉得这个和尚来?”曹正答道:“小人等是这山下近村庄家,开著一个小酒店。这个胖和尚不时来我店中吃酒;吃得大醉,不肯还钱,口里说道:‘要去梁山泊叫千百个人来打此二龙山!和你这近村坊都洗荡了!’因此小人只得将好酒请他;灌得醉了,一条索子绑缚这厮来献与大王,表我等村邻孝顺之心,免得村中后患。”两个小头目听了这话,欢天喜地,说道:“好了!众人在此少待一时!”两个小头目就上山来报知邓龙,说拿得那胖和尚来。邓龙听了大喜,叫:“解上山来!且取这厮的心肝来做下酒,消我这点冤仇之恨!”小喽啰得今,来把关隘门开了,便叫送上来。杨志,曹正,紧押鲁智深,解上山来。看那三座关时,【夹批:
看得是,一者初到,不得不看,二乃即刻便是两位豪杰安身立命之处,脱使屯札不得,将天下万世读至此者,无不忧得好苦。故特顺着笔势,一路看进去,所以深慰后人,不劳相念,实实鲁达、杨志已占下一座好窟穴也。】端的险峻;两下高山环绕将来包住这座寺;山峰生得雄壮,中间只一条路上关来;三重关上摆著擂木炮石,硬弩强弓,苦竹枪密密地攒著。过得三处关闸,来到宝珠寺前看时,三座殿门,一段镜面也似平地,周遭都是木栅为城。寺前山门下立著七八个小喽啰。看见缚得鲁智深来,都指手骂道:“你这秃驴伤了大王,今日也吃拿了,慢慢的碎割了这厮!”鲁智深只不做声。押到佛殿看时,殿上都把佛来抬去了;中间放著一把虎皮交椅;众多小喽啰拿著枪棒立在两边。
  少刻,只见两个小喽啰扶出邓龙来【夹批:扶出二字,显是踢伤。】坐在交椅上。曹正,杨志,紧紧地帮著鲁智深到阶下。邓龙道:“你那厮秃驴!前日点翻了我,伤了小腹,至今青肿未消,今日也有见我的时节!”鲁智深睁圆怪眼,大喝一声“撮鸟休走!”两个庄家把索头只一拽,拽脱了活结头,散开索子。鲁智深就曹正手里接过禅仗,云飞轮动。杨志撇了凉笠儿,倒转手中朴刀。曹正又轮起杆棒。众庄家一齐发作,并力向前。【夹批:
极忙文,写得极明画。】邓龙急待挣扎时,早被鲁深智一禅仗当头打著,把脑盖劈作两个半,和交椅都打碎了,手下的小喽啰早被杨志搠翻了四五个。
  曹正叫道:“都来投降!若不从者,便行扫除处死!”【夹批:
如此两个大汉,却是曹正一人正名定位,固知捉刀者真英雄也。】寺前寺后五六百小喽啰并几个小头目惊吓得呆了,只得都来归降投伏。随即叫把邓龙等尸首扛抬去后山烧化了。【夹批:了。】一面简点仓廒,整顿房舍,再去看看那寺后有多少物件;【夹批:
非表鲁杨二人经纬,乃深表二龙山实是雄镇,足可安身立命耳。】且把酒肉安排来吃。鲁智深并杨志做了山寨之王,置酒设宴庆贺。小喽啰们尽皆投伏了,仍设小头目管领。曹正别了二位好汉,领了庄家自回家去了,不在话下。【夹批:
鲁达行李包裹,寄曹正家,却漏送来。】
  却说那押生辰纲老都管并几个厢禁军晓行午住,【夹批:
这回得自在。O蓦地又蹙出四字,却令前文苦热,兜的一现。】赶回北京;到得梁中书府,直至厅前,齐齐都拜翻在地下告罪。梁中书道:“你们路上辛苦,多亏了你众人。”又问:“杨提辖何在?”众人告道:“不可说!这人是个大胆【夹批:
二字收冈上失事。】忘恩【夹批:二字收东郭争功。】的贼!自离了此间五七日后,行得到黄泥冈,天气大热,都在林子里歇凉。不想杨志和七个贼人通同,假装做贩枣子客商。杨志约会与他做一路,先推七辆江州车儿在这黄泥冈上松林里等候;却叫一个汉子挑一担酒来冈子上歇下。小的众人不合买他酒吃,被那厮把蒙汗药都麻翻了,又将索子捆缚众人。杨志和那七个贼人却把生辰纲财宝并行李,尽装载车上将了去。见今去本管济州府呈告了,留两个虞候在那里随衙听候,捉拿贼人。【夹批:
写得有处分。】小人等众人星夜赶回,来告知恩相。”梁中书听了大惊,【夹批:听了大惊。】【眉批:
此段凡用四个大惊字。】骂道:“这贼配军!你是犯罪的囚徒,我一力抬举你成人,怎敢做这等不仁忘恩的事!我若拿住他时,碎尸万段!”随即便唤书吏写了文书,当时差人星夜来济州投下;【夹批:
济州下书是下文紧笋,东京下书是上文余波,不得做一例读去。O又东京下书报与太师,太师星夜差于办来济州捉贼,则紧笋反缓,缓笋反紧,又不可不知也。】又写一封家书,著人也连夜上东京报与太师知道。
  且不说差人去济州下公文。只说著人上东京来到太师府报知,见了太师,呈上书札。蔡太师看了大惊【夹批:
看了大惊。】道:“这班贼人甚么胆大!去年将我女婿送来的礼物打劫去了,至今未获;今年又来无礼,如何干罢!”随即押了一纸公文,著一个府干亲自赍了,星夜望济州来,著落府尹,立等捉拿这伙贼人,便要回报。【夹批:
北京东京,双逼济州,如何不弄出来。】
  且说济州府尹自从受了北京大名府留守司梁中书札付,每日理论不下。正忧闷间,只见长吏报道:“东京太师府里差府干见到厅前,有紧紧公文要见相公。”府尹听得大惊道:【夹批:
听得大惊。O梁中书听得强盗情由,大惊。府尹听得太师府干,大惊。蔡太师看见申报强盗,大惊。府尹看了太师钧贴,大惊。四大惊字,连珠写出,痛骂不小。】“多管是生辰纲的事!”慌忙升厅,来与府干相见了说,道:“这件事不官己受了梁府虞候的状子,已经差缉捕的人跟捉贼人,未见踪迹;前日留守司又差人行札付到来,又经著仰尉司并缉捕观察,杖限跟捉,未曾得获。若有些动静消息,下官亲到相府回话。”府干道:“小人是太师府心里腹人。今奉太师钧旨,特差来这里要这一干人。
  临行时,太师亲自分付,教小人到本府,只就州衙里宿歇,【夹批:奇语。】立等相公要拿这七个贩枣子的并卖酒一人,在逃军官杨志各贼正身。限在十日捉拿完备,差人解赴东京。若十日不获得这件公事时,怕不先来请相公去沙门岛上一遭。小人也难回太师府里去,性命亦不知如何。相公一信,请看太师府里行来的钧帖。”
  府尹看罢大惊,【夹批:看罢大惊。】随即便唤缉捕人等。只见阶下一人声喏,立在帘前。太守道:“你是甚人?”那人禀道:“小人是三都缉捕使臣何涛。”太守道:“前日黄泥冈上打劫去了的生辰纲,是你该管么?”何涛答道:“禀复相公,何涛自从领了这件公事,昼夜无眠,差下本管眼明手快的公人去黄泥冈上往来缉捕;虽是累经杖责,到今未见踪迹。非是何涛怠慢官府,实出于无奈。”府尹喝道:“胡说!‘上不紧,则下慢!’我自进士出身,历任到这一郡诸侯,非同容易!【夹批:好货。】今日,东京太师府差一干办来到这里,领太师台旨:限十日内须要捕获各贼正身完备解京。若还违了限次,我非止罢官,必陷我投沙门岛走一遭!你是个缉捕使臣,倒不用心,以致祸及于我!先把你这厮迭配远恶军州,雁飞不到去处!”【眉批:
太师责府尹,府尹责观察,观察责公人,看他一路鹅翎卸下。】便唤过文笔匠来,去何涛脸上刺下“迭配......州”字样,空著甚处州名,【夹批:
奇语。】发落道:“何涛!你若获不得贼人,重罪决不饶恕!”
  何涛领了台旨下厅,前来到使臣房里,会集许多做公的,都到机密房中商议公事。众做公的都面面相觑,如箭穿雁嘴,钓搭鱼腮,【夹批:
写来如画。】尽无言语。何涛道:“你们闲常时都在这房里赚钱使用;如今有此一事难捉,都不做声。你众人也可怜我脸上刺的字样!”众人道:“上覆观察,小人们人非草木,岂不省得?只是这一伙做客商的必是他州外府深旷野强人,遇著一时劫了他的财宝,自去山寨里快活,如何拿得著?便是知道,也只看得他一看。”何涛听了,当初只有五分烦恼;见说了这话,又添了五分烦恼,自离了使臣房里,上马回到家中,把马牵去后槽上拴了;独自一个,【夹批:
酒肉兄弟既去,同胞合母未来,读况也永叹,烝也无戎二语,真有泪如泉涌之痛。】闷闷不已。只见老婆问道:“丈夫,你如何今日这般嘴脸。”何涛道:“你一知。前日太守委我一纸批文,为因黄泥冈上一伙贼人打劫了梁中书与丈人蔡太师庆生辰的金珠宝贝,计十一担,正不知甚么样人打劫了去。我自从领了这道钧批,到今未曾得获。今日正去转限,不想太师府又差干办来,立等要拿这一伙贼人解京,太守问我贼人消息,我回覆道:‘未见次第,不曾获得。’府尹将我脸上刺下‘迭配......【夹批:
空一字。】州’字样,只不曾填甚去处,在后知我性命如何!”老婆道:“似此怎地好【夹批:
句。】?却是如何得了!”【夹批:句。O说出两句,却只是一句,写妇人着急情意如画。】
  正说之间,只见兄弟何清来望哥哥。何涛道:“你【夹批:一你字可叹,何不叫他一声兄弟耶?】来做甚么?不去赌钱,却来怎地?”【夹批:
忽然接入何清,恐太急近矣,故反借闷中恼人意思,特特推开去,却又随手带出赌钱二字来,妙绝。】何涛的妻子乖觉,连忙招手,【夹批:
何清若无线索,书中何用他来,来而便说线索,又多见江郎才尽也。此特反用何涛激恼何清开去,而再用妻子收转之,乖觉二字,盖作者赠人之辞,不必真谓此妇乖觉如何也。】说道:“阿叔,你且来厨下,和你说话。”何清当时跟了嫂嫂进到厨下坐了。嫂嫂安摆些酒肉菜蔬,烫几杯酒,请何清吃。何清问嫂嫂道:“哥哥忒杀欺负人!我不中也是你一个亲兄弟!【夹批:
真说得痛。】你便奢遮杀,到底是我亲哥哥!【夹批:真说得痛。】便叫我一处吃盏酒,有甚么辱没了你?”【夹批:
真说得痛。】阿嫂道:“阿叔,你不知道。你哥哥心里自过活不得哩!”何清道:“哥哥每日起了大钱大物,那里去了?做兄弟的又不来,有甚么过活不得处?”【夹批:
真说得痛。】【眉批:何清与阿嫂交口,另作一篇小文读,盖棠棣之诗,逊其婉切矣。】阿嫂道:“你不知。为这黄泥冈上前日一伙贩枣子的客人打劫了北京梁中书庆贺蔡太师的生辰纲去,如今济州府尹奉著太师钧旨限十日内定要捉拿各贼解京;若还捉不著正身时,便要刺配远恶军州去。你不见你哥哥先吃府尹刺了脸上‘叠配......州’字样,只不曾填甚么去处?早晚捉不著时,实是受苦!他如何有心和你吃酒?我却已安排些酒食与你吃。他闷了几时了,你却怪他不得。”何清道:“我也诽诽地听得人说道,有贼打劫了生辰纲去。正在那里地面上?”【夹批:
好。O知而故问者,深表哥哥之不交一言也。】阿嫂道:“只听得说道黄泥冈上。”何清道:“却是甚么样人劫了?”【夹批:
好。】阿嫂道:“阿叔,你又不醉。我方才说了。是七个贩枣子的客人打劫了去。”何清呵呵的大笑道:“原来恁地。既道是贩枣子的客人了,却闷怎地?何不差精细的人去捉?”【夹批:
说得离合跳跃,可喜。】阿嫂道:“你倒说得好。便是没捉处。”何清笑道:“嫂嫂,倒要你忧。哥哥放著常来的一班儿好酒肉弟兄,【夹批:
痛。】闲常不睬的是亲兄弟!【夹批:痛。】今日才有事,便叫没捉处。若是教兄弟闲常捱得几杯酒吃,【夹批:痛。】今日这伙小贼倒有个商量处!”【夹批:
可谓应以哥哥得度者,即现兄弟而为说法矣。】阿嫂道:“阿叔,你倒敢知得些风路?”何清笑道:“直等亲哥临危之际,兄弟或者有个道理救他。”【夹批:
写得离合跳跃,可喜。】说了,便起身要去。【夹批:笔如惊鹰脱兔,其势骇人。】阿嫂留住再吃两杯。
  那妇人听了这话说得蹊跷,慌忙来对丈夫备细说了。何涛连忙叫请兄弟到面前。【夹批:亦有今日。】何涛陪著笑脸,说道:“兄弟,【夹批:
久不闻此二字,写得痛人。】你既知此贼去向,如何不救我?”何清道:“我不知甚么来历。我自和嫂子说要。兄弟何能救得哥哥?”【夹批:
骂得好,说得透。O兄弟哥哥四字,是一篇文字骨子,兄弟何曾救得哥哥,乃通说天下哥哥不要兄弟之故,非何清自谦救不得何涛也。】何涛道:“好兄弟,【夹批:
三字可叹,自兄弟二字上,增出一好字,而天下哥哥之不以兄弟为兄弟也久矣,夫兄弟即安有不好者哉?】休得要看冷暖。只想我日常的好处,休记我明时的歹处,【夹批:
二语亦是陪笑急辞耳,夫哥哥兄弟,有何好处,有何歹处,只须常情足矣,固知二语,定非何清之所愿闻也。】救我这条性命!”何清道:“哥哥,你别有许多眼明手快的公人,管下三二百个,何不与哥哥出些气力?【夹批:
说得透,骂得好。】量一个兄弟怎救得哥哥!”【夹批:说得透,骂得好。】何涛道:“兄弟【夹批:可叹,只管叫兄弟了。】休说他们;你的话眼里有些门路,休要把与别人做好汉。【夹批:
何清不愿闻。】你且说与我些去同,我自有补报你处。【夹批:何清不愿闻。】——正教我怎地心宽!”【夹批:
何清不愿闻。】何清道:“有甚去向!兄弟不省的!”【夹批:
此篇特为兄弟吐气,故上文何涛说话不合,何清便更不首肯,又非他文愈急愈纵之比也。】何涛道:“你不要呕我,只看同胞共母之面!”【夹批:
此句却说入何清本怀,故下文便肯相许,作者真有人伦之责天下万世,其奈何不读水浒也?】何清道:“不要慌。且待到至急处,兄弟自来出些气力拿这伙小贼。”
  阿嫂便道:“阿叔,胡乱救你哥哥,也是弟兄情份。【夹批:
此四字是何清一片心事,是作者一团隐痛,是一篇文字结穴处。】如今被太师府钧帖,立等要这一干人,天来大事,你却说小贼!”何清道:“嫂嫂,你须知我只为赌钱上,吃哥哥多少打骂。我是怕哥哥,不敢和他争涉。闲常有酒有食,只和别人快活,今日兄弟也有用处!”【夹批:说得透,骂得好。○言之至再至三者,亦所以省发棠棣一章也。
】何涛见他话眼有些来历,慌忙取一个十两银子放在桌上,说道:“兄弟,权将这银子收了。日后捕得贼人时,金银段疋赏赐,我一力包办。”何清笑道:“哥哥正是‘急来抱佛脚,闲时不烧香!’【夹批:痛语。】我若要哥哥银子时便是兄弟勒掯哥了。【夹批:痛语。】快把去收了,不要将来赚我。哥若如此,便不说。【毛批:痛语。】既是哥哥两口儿,我行陪话,【夹批:痛语。】我说与哥,不要把银子出来惊我。”【夹批:痛语。】何涛道:“银两都是官司信赏出的,如何没三五百贯钱,兄弟,你休推却。
  我且问你:这伙贼却在那里有此来历?”何清拍著大腿道:“这伙贼,我都捉在便袋里了!”【夹批:奇文。】何涛大惊道:“兄弟,你如何说这伙贼在你便袋里?”何清道:“哥哥只莫管,我自都有在这里便了。哥只把银子收了去,不要将来赚我,只要常情便了。”【夹批:痛语。作者痛杀,读者亦痛杀。○不要痛杀,只要常情便好。】何清不慌不忙,却说出来。有分教:
  郓城县里,引出仗义英雄;梁山泊中,聚起擎天好汉。
  毕竟何清说出甚么来,且听下回分解。 &
第十七回 美髯公智稳插翅虎 宋公明私放晁天王
  【总批:此回始入宋江传也。宋江,盗魁也。盗魁,则其罪浮于群盗一等。然而从来人之读《水浒》者,每每过许宋江忠义,如欲旦暮遇之。此岂其人性喜与贼为徒?
  殆亦读其文而不能通其义有之耳。自吾观之,宋江之罪之浮于群盗也,吟反诗为小,而放晁盖为大。何则?放晁盖而倡聚群丑,祸连朝廷,自此始矣。宋江而诚忠义,是必不放晁盖者也。宋江而放晁盖,是必不能忠义者也。此入本传之始,而初无一事可书,为首便书私放晁盖。然则宋江通天之罪,作者真不能为之讳也。
  岂惟不讳而已,又特致其辨焉。如曰:府尹叫进后堂,则机密之至也;叫了店主做眼,则机密之至也;三更奔到白家,则机密之至也;五更赶回城里,则机密之至也;包了白胜头脸,则机密之至也;老婆监收女牢,则机密之至也;何涛亲领公文,则机密之至也;就带虞候做眼,则机密之至也;众人都藏店里,则机密之至也;何涛不肯轻说,则机密之至也。凡费若干文字,写出无数机密,而皆所以深著宋江私放晁盖之罪。盖此书之宁恕群盗,而不恕宋江,其立法之严有如此者。世人读《水浒》而不能通,而遽便以忠义目之,真不知马之几足者也。
  写朱仝、雷横二人,各自要放晁盖,而为朱仝巧,雷横拙,朱仝快,雷横迟,便见雷横处处让过朱仝一着。然殊不知朱仝未入黑影之先,又先有宋江早已做过人情,则是朱仝又让过宋江一着也。强手之中,更有强手,真是写得妙绝。】
  当时何观察与兄弟何清道:“这锭银子是官司信赏的,非是我把来赚你后,后头再有重赏。兄弟,你且说这伙人如何在你便袋里?”只见何清去身边招文袋内摸出一个经折儿来,指道:“这伙贼人都在上面。”【夹批:
奇绝之文,匪夷所思。】何涛道:“你且说怎的写在上面?”
  何清道:“不瞒哥哥说:兄弟前日为赌博输了,没一文盘缠;有一般赌博的引兄弟去北门外十五里,地名安乐村,有个王客店内凑些碎赌。【夹批:
何涛骂兄弟好赌,不谓贼人消息却都在赌博上捞摸出来。看他逐段不脱赌字,妙绝。】为是官司行下文书来:著落本村,但凡开客店的须要置立文薄,一面上用勘合印信;每夜有客商来歇息,须要问他‘那里来?何处去?姓甚名谁?做甚买卖?’都要抄写在簿子上。官司察照时,每月一次去里正处报名。【夹批:
闲闲说出一件事。O写何清口中一时说出数事,事事如画。O可见保甲之当行也。】为是小二哥不识字,央我替他抄了半个月。【夹批:又闲闲说出一件事。】当日是六月初三日,有七个贩枣子的客人推著七辆江州车儿来歇。我却认得一个为头的客人是郓城县东溪村晁保正。【夹批:
又闲闲说出一件事。】因何认得他?我比先曾跟一个赌汉去投奔他,因此我认得。【夹批:
一件事中间又说出一件事。O亦从赌上认得。】我写著文簿,问他道:‘客人高姓?’只见一个三髭须白净面皮的【夹批:
明明是吴用。】抢将过来答应道:‘我等姓李,从濠州来贩枣子去东京卖。’【夹批:
以吴用之智而又适以智败,世界之窄,不已甚乎!】我虽写了,有些疑心。第二日,他自去了。店主带我去村里相赌,【夹批:
又闲闲说出一件事,又从赌上来。】来到一处三叉路口,只见一个汉子挑两个桶来。我不认得他。【夹批:
一个我却认得,一个我不信得,妙妙。】店主人自与他厮叫道:‘白大郎,那里去?’那人应道:‘有担醋,将去村里财主家卖。’店主人和我说道:‘这人叫做白日鼠白胜,也是个赌客。’【夹批:
亦从赌上出名。】我也只安在心里。后来听得沸沸扬扬地说道:‘黄泥冈上伙的贩枣子的客人把蒙汗药麻翻了人,劫了生辰纲去。’我猜不是晁保正却是兀谁?如今只拿了白胜【夹批:
只拿了白胜,只拿了晁保正,只拿了姓阮的三个,文字逐节传替而下。】一问便知端的。这个经折儿是我抄的副本。”【夹批:
一段话说出无数零星拉杂之事,事事如画。却仍收到经折。】何涛听了大喜,随即引了兄弟何清迳到州衙里见了太守。【夹批:
何涛具报,拿了白胜,知府将晁盖等声名(申明?)朝廷,作乱自白胜此处而起。】
  府尹问道:“那公事有些下落么?”何涛禀道:“略有些消息了。”府尹叫进后堂来说,【夹批:
叫进后堂则机密之至也。机密之至而晁盖仍走,则非宋江私放而为谁也。O一路极写机密,皆表并无别处走漏消息,所以正宋江私放之罪。】【眉批:
自此以下都极写机密之至,无处走漏消息,以见晁盖之走,实系宋江放之,所以大著其罪恶也。】仔细问了来历。何清一一禀说了。当下便差八个做公的,一同何涛,何清,连夜来到安乐府。叫了店主人做眼,【夹批:
有店主做眼,便一径奔去,不致声张,机密之至也。】迳奔到白胜家里,却是三更时分。【夹批:
三更时分,则人都睡着,更无走漏消息,机密之至也。】叫店主人赚开门来打火,只听得白胜在床上做声,问他老婆时,却说道害热病不曾得汗。【夹批:
写心虚如画。】
  从床上拖将起来,见白胜面色红白,【夹批:
面色红白。】就把索子绑了喝道:“黄泥冈上做得好事!”白胜那里肯认;把那妇人捆了,也不肯招。众做公的绕屋寻赃。寻到床底下,见地面不平,众人掘开,不到三尺深,众多公人发声喊,白胜面如土色,【夹批:
面色如土。】就地取出一包金银。随即把白胜头脸包了,【夹批:
又包其头脸,恐或有人见之,机密之至。】带他老婆,扛抬赃物,都连夜赶回济州城里来,却好五更天明时分。【夹批:
到白家是三更,到州城是五更,三更则人都睡着,五更则人都未起,皆机密之至,更无走漏消息也。】把白胜押到厅前,便将索子捆了,问他主情造意。白胜抵赖,死不肯招晁保正等七人。【夹批:
白胜这所以得与于一百八人也。】连打三四顿,打得皮开肉绽,鲜血迸流。府尹喝道:“贼首,捕人已知是郓城县东溪村晁保正了,你这厮如何赖得过!你快说那六人是谁,便不打你了。”白胜又捱了一歇,【夹批:写白胜。】打熬不过,只得招道:“为首的是晁保正。他自同六人来纠合白胜与他挑酒,其实不认得那六人。”知府道:“这个不难。只拿住晁保正,那六人便有下落。”先取一面二十斤死囚枷枷了白胜;他的老婆也锁了押去女牢里监收,【夹批:
老婆亦监收在牢,更无走漏消息处也。】随即押一纸公文,就差何涛亲自带领二十个眼明手快的公人迳去郓城县投下,【夹批:
公文不另差人,机密之至,更不得消息走漏也。】著落本县立等要捉晁保正并不知姓名六个正贼;就带原解生辰纲的两个虞候作眼拿人。【夹批:
有作眼脸,便可一见就擒,不致打草惊蛇,走漏消息也。】一同何观察领了一行人,去时不要大惊小怪,只恐怕走透了消息。【夹批:
又持书机密之至。】星夜来到郓城县,先把一行公人并两个虞候都藏在客店里,【夹批:
写得是众人都藏过,则更无瞳走漏消息处,见机密之至也。】只带一两个跟著来下公文,迳奔郓城县衙门前来。
  当下已牌坊时分,却值知县退了早衙。县前静悄悄地。何涛走去县对门一个茶坊里坐下吃茶相等,吃了一个泡茶,问茶博士道:“今日如何县前恁地静?”茶博士说道:“知县相公早衙方散,一应公人和告状的都去吃饭了未来。”何涛又问道:“今日县里不知是那个押司直日?”茶博士指著道:“今日直日的押司来也。”【夹批:
出得迳疾,纸墨都省。】何涛看时,只见县里走出一个押司来。那人姓宋,名江,表字公明,排行第三。祖居郓城县宋家村人氏。为他面黑身矮,人都唤他做黑宋江;又且驰名大孝,为人仗义疏财,人皆称他做孝义黑三郎。上有父亲在堂,母亲
早丧;下有一个兄弟,唤做铁扇子宋清,自和他父亲宋太公在村中务农,守些田园过活。这宋江自在郓城县做押司,他刀笔精通,吏道纯熟;更兼爱习枪棒,学得武艺多般,平生只好结识江湖上好汉:但有人来投奔他的,若高若低,无有不纳,便留在庄士馆谷,终日追陪,并无厌倦;若要起身,尽力资助。端的是挥金似土!人问他求钱物,亦不推托;且好做方便,每每排难解纷,只是周全人性命。时常散施棺材药饵,济人贫苦,赒人之急,扶人之困。以此,山东,河北闻名,都称他做及时雨;却把他比做天上下的及时雨一般,能救万物。【夹批:
一百八人中,独于宋江用此大收者,盖一百七人皆依列传例,于宋江特依世家例,亦所以成一书之纲纪也。】
  当时宋江带著一个伴当走将出县前来。只见这何观察当街迎住,叫道:“押司,此间请坐拜茶。”宋江见他似个公人打扮,慌忙答礼,道:“尊兄何处?”何涛道:“且请押司到茶坊里面吃茶说话。”【夹批:
不便说话,机密之至。】宋公明道:“谨领。”两个人到茶坊里坐定。伴当都叫去门前等候。【夹批:
伴当都回避过,机密之至,并不曾走漏消息也。】宋江道:“不敢拜问尊兄高姓?”何涛答道:“小人是济州府缉捕使臣何涛的便是。不敢动问押司高姓大名?”宋江道:“贱眼不识观察,少罪。小吏姓宋名江的便是。”何涛倒地便拜,说道:“久闻大名,无缘不曾拜识。”宋江道:“惶恐,观察请上坐。”何涛道:“小人安敢占上。”宋江道:“观察是上司衙门的人,又是远来之客。两个谦让了一回,宋江便道:“茶博士,将两杯茶来。”没多时,茶到。两个吃了茶。
  宋江道:“观察到敝县,不知上司有何公务?”何涛道:“实不相瞒,来贵县有几个要紧的人。”宋江道:“莫非贼情公事否?”何涛道:“有实封公文在此,【夹批:
公文实封,见机密之至也。】敢烦押司作成。”宋江道:“观察是上司差来该管的人,小吏怎敢怠慢。不知是甚么贼情紧事?”何涛道:“押司是当案的人,便说也不妨。【夹批:
当案之人,犹不容易便说,见何涛机密之至,无处走漏消息。O以上写出无数机密,皆表晁盖之走,实惟宋江放之,更无处可以委罪也。】敝府管下黄泥冈上一伙贼人,共是八个,把蒙汗药麻翻了北京大名府梁中书差遣送蔡太师的生辰纲军健一十五人,【夹批:
三十一字为句。】劫去了十一担金珠宝贝,计该十万贯正赃。今捕得从贼一名白胜,指说七个正贼都在贵县。这是太师府特差一个干办,在本府立等要这件公事,望押司早早维持!”宋江道:“休说太师处著落;便是观察自赍公文来要,敢不捕送。【夹批:
看他只是口头狡狯语,便令天下人奔走效死,宋江真权诈之雄哉。】只不知道白胜供指那七人名字?”何涛道:“不瞒押司说,是贵县东溪村晁保正为首。更有六名从贼,不识姓名,烦乞用心。”宋江听罢,吃了一惊,肚里寻思道:“晁盖是我心腹兄弟。他如今犯了迷天大罪,我不救他时,捕获将去,性命便休了!”心内自慌,却答应道:“晁盖这厮奸顽役户,本县内上下人没一个不怪他。今番做出来了,好教他受!”【夹批:
自此以下入宋江传,皆极写其权术,所以为群贼之魁也。O宋江权术如此,读之真乃可爱。】何涛道:“相烦押司便行此事。”
  宋江道:“不妨,这事容易。‘瓮中捉鳖,手到拿来。’只是一件:这实封文须是观察自己当厅投下,【夹批:
宋江权术可爱。】本官看了,便可施行发落,差人去捉。小吏如何敢私下擅开?这件公事非是小可,不当轻泄于人。”【夹批:
宋江权术可爱。】何涛道:“押司高见极明,相烦引进。”宋江道:“本官发放一早晨事务,倦怠了少歇。观察略待一时,少刻坐厅时,小吏来请。”何涛道:“望押司千万作成。”宋江道:“理之当然,休这等说话。小吏略到寒舍分拨了些家务便到,【夹批:
一则曰家务,后遂真成家务也。】观察少坐一坐。”何涛道:“押司尊便,小弟只在此专等。”
  宋江起身,出得阁儿,分付茶博士道:“那官人要再用茶,一发我还茶钱。”【夹批:
看他精到。】离了茶坊,飞也似跑到下处,先分付伴当去叫直司在茶坊门前伺候,“若知县坐堂时,便可去菜坊里安抚那公人道,‘押司稳便,’叫他略待一待。”【夹批:
看他精到。】却自槽上了马,牵出后门外去;【夹批:后门妙。】袖了鞭子,慌忙的跳上马,慢慢地离了县治;【夹批:
慌忙上马,慢慢行马,妙。】出得东门,打上两鞭,那马拨喇喇的望东溪村撺将去;没半个时辰早到晁盖庄上。【夹批:
只一上马,写得宋江有老大权术,其为群贼之魁,不亦宜乎?】庄见客了,入去庄里报知。
  且说晁盖正和吴用,公孙胜,刘唐,在后园葡萄树下吃酒。【夹批:夏景。】此时三阮已得了钱财,自回石碣村去了。晁盖见庄客报说宋押司在门前。晁盖问道:“有多少人随后著?”【夹批:
写心虚人如画。】庄客道:“只独自一个飞马而来,说快要见保正。”晁盖道:“必然有事!”慌忙出来迎接。宋江道了一个喏,携了晁盖手,【夹批:
宋江携晁盖手第一。O宋江一生以携手为第一要务,思之可叹。】便投侧边小房里来。【夹批:
权术真正可爱。】晁盖问道:“押司如何来得慌速?”宋江道:“哥哥不知。兄弟是心腹弟兄,我舍著条性命来救你。如今黄泥冈事发了!白胜已自拿在济州大牢里了,供出你等七人。济州府差一个何缉捕,带著若干人,奉著太师府钧帖并本州文书来拿你等七人,说你为首。天幸撞在我手里!我只推说知县睡著,且教何观察在县对门茶坊里等我,以此飞马而来,报道哥哥。‘三十六计,走为上计。’【夹批:
大书此语,以表晁盖之入山泊,正是宋江教之也。】若不快走,更待甚么?我回去引他当厅下了公文,知县不移时便差人连夜下来。你们不可耽搁。倘有些疏失,如之奈何?休怨小弟不来救你。”晁盖听罢,吃了一惊,道:“贤弟,大恩难报!”宋江道:“哥哥,你休要多话,只顾安排走路,不要缠障。我便回去也。”晁盖道:“七个人:三个是阮小二,阮小五,阮小七,已得了财,自回石碣村去了;后面有三个在这里,贤弟且见他一面。”【夹批:
七个人,三个虚,三个实,作两段写出,妙绝文字。】宋江来到后园,晁盖指著道:“这三位:一个吴学究;一个公孙胜,蓟州来的;一个刘唐,东潞州人。”【夹批:
又有此一段文字者,不重晁盖赤心白意,正表宋江私放,不止晁盖一人也。】宋江略讲一礼,回身便走,【夹批:
真乃人中俊杰,写得矫健可爱。】嘱付道:“哥哥保重!作急快走!兄弟去也!”宋江出到庄前上了马,打上两鞭,飞也似望县来了。【夹批:
其人如此,即欲不出色,胡可得乎?】
  且说晁盖与吴用,公孙胜,刘唐,三人道:“你们认得那来相见的这个人么?”吴用道:“却怎地慌慌忙忙便去了?正是谁人?”【夹批:
此句若出俗笔,便问正是谁人矣。此偏先怪其忙,次问为谁,只一问辞,便活画出宋江来也。】晁盖道:“你三位还不知哩!我们不是他来时,性命只在咫尺休了!”三人大惊道:“莫不走了消息,这件事发了?”晁盖道:“亏杀这个兄弟,担著血海似干系来报与我们!原来白胜自已捉在济州大牢里了,供出我等七人。本州差个缉捕何观察将带若干人,奉著太师钧帖来著落郓城县,立等要拿我们七个。亏了他稳住那公人在茶坊里俟候,他飞马先来报知我们。如今回去下了公文,少刻便差人连夜到来捕获我们。却是怎地好?”吴用道:“若非此人来报,都打在网里!这大恩人姓甚名谁?”晁盖道:“他便是本县押司,呼保义宋江的便是。”吴用道:“只闻宋押司大名,小生却不曾得会。虽是住居咫尺,无缘难得见面。”【夹批:
一个闻名。】公孙胜,刘唐都道:“莫不是江湖上传说的及时雨宋公明?”【夹批:
又是两个闻名。O无不闻名如此,宋江之为宋江何如耶?】晁盖点头道:“正是此人。他和我心腹相交,结义兄弟。吴先生不曾得会?【夹批:
三人皆不相识而独指出吴用者,彼固远来不足多怪,吴用生在同县而亦不一晤,}

我要回帖

更多关于 曹正 的文章

更多推荐

版权声明:文章内容来源于网络,版权归原作者所有,如有侵权请点击这里与我们联系,我们将及时删除。

点击添加站长微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