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奇。。。以前抗联敢死队之红雪下载游击队在冬季怎么去雪脚印,鬼子会不会跟着脚印进山?

大山深处(中篇小说)_嫩江钓客_新浪博客
大山深处(中篇小说)
内容简介:
描写东北沦陷初期小兴安岭大山深处山民的生活,以史实为背景从侧面反映日寇侵略给人民带来的深重灾难和人民的顽强反抗,揭示了少为人知的日本“开拓团”向中国武装移民,妄图永久霸占中国东北的历史事件。
人物性格鲜明,故事情节曲折,有浓郁的地方特色、时代特点和民俗风情。
(一)进山
纷纷扬扬的大雪,成团成团地飘落下来。雪花沉甸甸地堆满了小松树的枝头,有的细枝经不住雪的重量,慢慢地弯下来,积雪扑簌簌地落到地上。一只小松鼠不知从哪儿窜了出来,在树枝上灵活地跳来跳去,枝头的雪团阵阵洒落。树梢的更高处,一只喜鹊嘎嘎地叫起来。忽然小松鼠好像听到了什么,停止了跳跃,用两条后腿站立起来,警惕地向远处眺望,树梢的喜鹊也不叫了。
远处,天空、大山和森林全都笼罩在一片白色里,天地间的一切好像都凝固了。侧耳细听,确实有“咯吱咯吱”的声音从远处传过来,那是脚踩在雪地上发出的声音。循声仔细看去,好一会儿才发现远处有两个黑点在慢慢移动。渐渐走近了,原来是两个人在没膝的雪中艰难地走着。再走近一点儿,可以看出前面走的是一个矮瘦的老头,光板朝外的羊皮袄已经成了灰色,头上戴着一顶硕大得有些可笑的貉壳帽子,遮住了脸的大部分。脸上露出的一小块儿除一双眼睛外都被挂满白霜的胡子遮住了,脸颊两侧长长的貉毛上也挂满了白霜。老头肩上一个灰布小行李卷上落了厚厚的一层雪,看来他们在雪中跋涉的时间已经不短了。老头脚上穿的是一双硕大得堪与那帽子相配的牛皮“靰拉”。这是一种山里人常穿的鞋,里面絮满靰拉草可以对付山里的大雪和严寒。老汉后面跟着的人看来还很年轻,身上的棉袄似乎有些过于单薄。头上戴的是一顶尖顶狗皮帽子,脚上蹬的一双“毡疙瘩”还是新的。大概是因为走得热了,年轻人的帽耳朵没有系上,又脏又黑的脸上被汗水流出了几条白道。可以看出这人并不黑,甚至可以说相当俊俏。只见他紧走几步赶上了前边的老头,叫道:“于大爷,找个地方歇歇吧,实在走不动了。”
老头连头也没回:“不行,趁天没黑怎么也得赶到家。晚上在林子里不叫张三吃了也得冻死。”
年轻人哆嗦了一下,四下看了看,不再说什么,紧走几步跟在老头后面。
树上的松鼠“吱”的叫了一声钻进了树洞,又探出头来向外窥探。一团雪从树枝上颠落下来正好落在年轻人头上。年轻人抬头看了看,又低头继续走路。老头也看见了,什么也没说,在雪里寻了两根粗树棍,递给年轻人一根:“来,拄着点儿,前边到陡坡了,踩着我的脚窝走。”
年轻人接过棍子,又紧走了几步:“于大爷,你来这山里几年了?”
老头鼻子里“哼”了一声:“几年?十来年了。”
“那你当初来关东的时候这边有老乡吗?”
“哪来的老乡?那时候谁认识谁呀。”老头看来脾气挺倔。
“那你一个人也没个伴儿,就敢跑这么老远的大山里来?”
“还不是穷急眼活不下去了?听人说挖棒捶能挣大钱,心一横就过来了。原来寻思吃两年苦,挣了钱就回家买地盖房养活老娘,谁知道这么些年也没见着大棒捶,现在老娘也没了。”
年轻人闻言似乎触动心事,不再言语,低头只顾紧紧跟上老头。
老头回头看了看年轻人,思索了一下又打破了沉默:“姑娘,你家还有没有什么人哪?”
原来这年轻人是个姑娘!只见她抬起头来,眼中闪过一丝悲戚,可只是轻轻地摇了摇头,什么也没说。两颗泪珠无声地滑下脸庞,在她擦了煤灰的脸上又冲出两道白色的泪痕。
老头似乎在自言自语:“我这趟回家本来一是看老娘,二也想有合适的再娶个媳妇。我以前在家时有个媳妇,后来熬不住穷跟人跑了。我现在也奔五十岁的人了,这些年多少存了几个钱。我寻思着娶个媳妇在家伺候老娘,我在关东也放心点儿。要能给我生个一儿半女,我家也算没绝后。谁知那天到家一看,唉!现在想起来头发根子都发麻。”
姑娘扶住一棵大树站住了,眼泪成串地滚下来落在雪地上。只见她肩膀抽动似乎不能自支。
老头已经趟雪往前走了十几步,听身后没动静又回来了。见姑娘站在树下,摇了摇头,忙拂去旁边一棵倒树上的雪,劝道:“来,坐下歇一会儿吧。离家不远了,天黑前能到。”
姑娘没作声,默默地走过来坐下了。老头蹲在旁边的一个树桩上,点着了一袋烟,又自顾自地说起来:“我那天一到村边就傻了,村里房子全烧落了架,黑乎乎地还冒着烟。进了村到处都是血淋淋的死人,村中间大柳树上挂着十多颗人头,井台上一个小娃娃摔得脑浆迸裂。到我家一看,我娘死在炕上,身上扎了三刀,人跟个血葫芦似的,早就没气了。唉!我那时候都不知道哭了,转遍全村就找着你一个活人。”
姑娘依旧不言语。老头接着又说:“说起来我和你爹也是从小一起长大的光腚娃娃,小时候常在河边洗澡、摸鱼。我恍惚记得你小时候的模样,扎两个朝天小辩儿。你小名叫桃叶吧?”
姑娘这时才“嗯”了一声,站起来拍了拍身上的雪,“于大爷,咱们赶紧走吧,不累了。”
叫“于大爷”的老头站起来,依旧走在前面,边走边和姑娘拉家常:“你爹从小就老实巴交的,是个根本的庄稼人。你娘是十里八村出了名的美人,你长得挺像你娘。你家里兄弟姐妹几个?”
“四个。”
“你是家里最小的吧?你今年十几了?”
“十七了。还有个小弟弟,才九岁。”
“咱们村除了孙大户,你家也算不错的了。你爹哥们儿几个都能干,家又有几亩地。谁想到……,唉。”于大爷叹了口气:“不说了。小鬼子真该千刀万剐呀。”
两人默默地走了一会儿,于大爷又开了腔:“我这家说起来也算不上个家。刚来时候就我一个人,搭了个小马架子对付住。后来我老家侄子投奔我来了,加上大龙,住不下了就又一起搭了一个大一点儿的房子。可没个女人的家乱糟糟的,就那么回事儿吧。”
“大龙是谁呀?”姑娘闻言略沉思了一下又问。
“大龙姓孙,老家是山东的。十几岁就跟他爹闯关东,在山里砍木头、挖煤、淘金子什么的,什么都干过,也过来八、九年了。后来摊了点儿事,好像是杀了人,一个人跑到大山里躲了一年多。前年我和栓子进山采药遇上了,看他浑身是伤像个野人挺可怜的,我寻思着人多点儿也是个帮手,就领回来了。这人脾气不怎么好,可挺能干活的,我也不太打问他过去的事。”
“杀过人?”姑娘有些吃惊。
“嗨。山里头这种事儿不稀奇,这年头好人也保不住不杀人。你不用怕,大龙人还不坏。”
“你侄子来了几年了?”停了一会儿姑娘又问。
“也快两年了。他大号叫于有德,小名叫栓子,比你小两岁。他家在河西的下河庄,在家是独生子,他爹妈疼他,还送他念过两年书,前几年赶上时疫,爹妈都没了,就来投奔我了。”
天已经明显地暗下来了,两人都不再说话,只是脚下步子更急了,耳中只听到“咯吱咯吱”的踏雪声。一声悠长的狼嗥飘飘悠悠地从密林深处传出来,凄厉的声音在寒冷的空气中回荡,如泣如诉,叫人听了毛骨耸然。姑娘紧走几步跟上老头,一双惊惧的眼睛不住地往身后看。
“不怕,眼瞅着就到了。前头过了小山嘴,有亮光的地方就是咱家。你看黑子接咱们来了。”
果然,随着老汉的话声,前面不远处透出了亮光,狗吠声清晰地传过来。老汉响亮地打了一声唿哨,“黑子,是老子回来了。”
一只毛乎乎的大狗在雪地上一窜一跳地跑过来,亲热地扑在老头身上。紧接着发现了老头身后的姑娘,警惕地低吠着逼过来。老头忙叫“黑子,过来,认识认识,这是你姐。”
大狗果然听话地走到姑娘面前,抬起小牛犊子般的大脑袋看着姑娘。姑娘有些害怕,后退了一步一动不敢动,更不知这“姐”是从何论起。老头大声吆喝“不怕。摸摸它脑袋。”
姑娘小心地伸手摸了摸大狗的脑门。只见那狗顽皮地眨了下眼睛,围着姑娘四下嗅了嗅,转身跑了。
一个用桦木桩围成的小院出现在眼前,院里有一座用整根木头搭成的“木克楞”房子。
院门前黑呼呼的站着两个男人。
前面的一个长得高大威猛样子有点儿吓人,絡腮胡子黑乎乎地遮住了少半个脸,头发也长得几乎盖住耳朵。身上薄薄的棉袄已经明显地小了,紧绷绷地穿在身上,显出下面壮实的肌肉。因为头发和胡子太长一下子看不出有多大年纪,可从那一双炯炯有神的眼睛看年龄并不大,最多也就是二十六、七岁,
另一个虽然穿着光板羊皮袄,还是显得瘦小单薄。看样子只有十五、六岁,嘴巴上还没有胡子。年轻的脸上透着一丝清秀和单纯,看生人的眼光中透出些许怯意。
“大爷回来了?”两个人一齐向老头打招呼,可眼睛都盯着姑娘。
“回来了。先进屋。”老头迈步先往屋里走,姑娘和两个男人也跟着进了屋。
屋里只有几件粗制的木桌凳,还有一口小水缸和一铺土炕,炕上几条又破又脏的花棉被胡乱卷着。墙上挂着一些七长八短的兽皮,墙脚下堆着一些采药的工具。靠土炕边的炉子里燃着火,火上一口木头盖儿的铁锅正冒着热气。
“这就是我跟你说过的大龙。”老头朝那汉子抬抬下巴。那汉子朝她一点头,仍然目不转睛地看着姑娘。姑娘的目光刚一和他接触,便马上低下了头,说了声“大哥好”,脸上浮起了红晕。
“栓子,进来。”老头又朝门外喊。
那个年轻瘦小的男人一脚门里一脚门外站着,闻声从外面走进来,进了门就又站住了,怯怯地看着姑娘。借着火光细看,他还几乎是个孩子。这时老头已经盘腿坐在了土炕上掏出了烟袋。他抬头看看那男孩,又看看姑娘,“这是桃叶,咱上河村老白家的。家人都叫小鬼子祸害了,以后你们多照顾她点儿。”
两人一齐答应了一声。大龙说了声“我出去看看”就转身出去了。男孩看了桃叶一眼,也跟在后面出去了。
桃叶觉得自己该干点儿什么,掀开锅盖看看,锅里熬着一些小鱼,还贴了一圈棒子面的大饼子。低头看看火要落了,就拿起炉子旁边的树枝一根一根地往火里添。
老头一边慢吞吞地抽着烟,一边似乎在掂量词句。“这山里都是些跑腿子,没什么女人,你来了恐怕不怎么方便。我看你实在是无依无靠了才带你来这儿。你也岁数不算小了,日后嫁了人就好了。咱们虽然非亲非故,可我和你爹是从小的光腚娃娃,也不见外。我这侄子虽说身子骨单薄点儿,可人老实,又念过书,只是在这大山里不得施展。我也不能总让他在这大山里,我掂对着过几年再存下几个钱,让他去山外街里做点儿小买卖,兴许能有点儿出息。”
聪明的桃叶已听出了于大爷的意思,又不好说什么,就站起来说:“于大爷,我出去抱点儿柴禾。”还没等桃叶出去,栓子在门外叫了一声“我去抱”,转眼没入了黑暗中。
外面天已经完全黑了,黑森森的大山没有一丝亮光,天上密布的繁星显得格外明亮。栓子很快从雪里扒出一堆干树枝抱进屋来,桃叶仍然站在房门口向外张望着:“夜这么黑,大龙到哪儿去了?”
“不用管他,他去溜溜套子,运气好套个兔子打打牙祭。”老于头不知什么时候已经站在了姑娘的身后。
“他一个人也不怕碰上什么?”
“没事儿,这山里他都跑惯了。你听这不是回来了吗?”
原来这山里晚上不用眼睛看而用耳朵听。果然,远远地传来了黑子的吠声。狗叫声由远而近,“咯吱咯吱”越来越近的踏雪声也已清晰可闻。可直到声音到了院门口还没看见人影。
“嚇!今天是个好日子啊!咱们运气不错,又有肉吃了。”于大爷高兴地说,可桃叶还是什么也没看见。
黑子像一阵风“呼”地一声进了屋,在老于头的腿边蹭来蹭去。大龙已经进了院子,借着屋里的火光,可以看见他肩上的棍子上挑着两只野兔和一只野鸡。
“还逮着野鸡了?”栓子也少了几分拘束,欢快地问。
“拿棍子打的,这傻玩艺儿钻到雪堆里不动弹,以为我就看不着它了呢。”大龙边拍打身上的雪边吩咐栓子,“趁着还没冻硬,赶紧收拾收拾炖上吧。”
“对对。现在就炖上,庆祝咱们这个家又添人进口。”于大爷也忙不迭地说。
“我来吧。”桃叶接过野物,手脚麻利地去收拾,拴子勤快地去抱柴烧火。过了不大一会儿,小屋里飘出了肉香。三个男人盘腿围着炕桌边吃边谈,桃叶还在屋外整理着杂乱无章的东西。原来乱七八糟的屋子经过女人的手一整理顿时顺眼了许多,有点儿像个家了。于大爷看来挺高兴,从屋梁上摘下个酒葫芦,“来,来,都喝两口酒,今儿个高兴。”又朝外面叫:“桃叶,你也进来一起吃吧,咱山里没那么多瞎规矩。”
“来了。”桃叶答应着走进来,从锅里摸出一个大饼子坐在炕边。
“来,来,吃肉,这些天把你也折腾坏了,从来没走过这么多路吧?”于大爷边说边给桃叶夹肉,还把酒葫芦递过来。“你也来一口?这大山里用不着斯文,喝口酒暖暖身子,赶赶寒气。”
见大龙和栓子都看着自己,桃叶一时不知如何是好,可老于头却执拗地举着葫芦。桃叶看了看三人,接过葫芦,有点儿不好意思,轻轻地抿了一口,被呛得连连咳嗽,连忙把葫芦还给老于头。
三个男人都笑了。大龙伸手接过葫芦,一扬脖喝了一大口,老于头忙把葫芦接过去。“得,得,这点儿酒还是给我留着吧。”四个人一起哈哈笑了起来,拘束的气氛一扫而光。
栓子说:“大爷,前几天老炮筒子来过,说南边又来了不少日本开拓团,强买农民的地。一亩地才给一文钱,谁要不卖就抓起来。”
说起日本人,几个人的脸色都阴沉起来。于大爷说:“我在路上也遇见不少逃难的人,有的就是叫小日本把地占了撵出来的。咱们这儿以后也未见得能安生,日本人这是要灭咱们中国呀。咱辽宁老家全村好几百口人,这不,就剩了桃叶一个。”
大龙忿忿地说:“我就不信中国这么多人还干不过小日本儿!”
一时间几个人都沉默不语。栓子怯怯地说:“听说小鬼子都杀人不眨眼哪!”
大龙接口道:“小鬼子会杀人,咱就不会杀人?”话脱口后自觉有些失言,看了桃叶一眼便不再说话。
吃罢晚饭,就该睡觉了。桃叶自知在这样的环境下只能与这三个几乎还是陌生的男人同住一室,便主动把自己的行李在炕梢靠边铺开。可三个男人为睡觉的位置却费了点儿事。本来大龙是睡炕梢的,现在自然不好挨着桃叶,便自觉地把行李搬到了炕头。串下来该老于头挨着桃叶,可老于头坚持要跟栓子换位,栓子开始也不肯,被老于头板起脸骂了几句才不吭声了。
这一夜几个人都没睡好。一是屋里忽然有了个女人,让几个跑腿子都有点儿躁动不安,全没了睡意。二是穷人从小俭朴没有穿衣服睡觉的习惯,空心棉衣又都是贴身穿的,脱了棉衣就光溜溜一丝不挂了。山里人整年见不到几个人,平时都是光身子睡惯了的。可当着桃叶谁也不好意思大脱,穿着棉裤睡又实在是捂得难受。特别是大龙,本来年轻力壮火力就旺,捂着棉裤睡热炕头,汗出如雨,不断地翻来覆去折腾,弄得挨着他的老于头也睡不着了。拴子紧挨着桃叶,窝棚太小动一动就能碰到桃叶那陌生又神秘的身体,吓得他一动也不敢动,一夜下来倒紧张得筋疲力尽。桃叶则一夜和衣而卧,假寐至天明。
第二天一早起来大龙就跟老于头说:“今天开始还是我睡炕梢,让她睡炕头吧。”说着用下巴朝桃叶一指。
(三)春天
日子就这样一天天地过去。四口之家的日子好像比以前更完整了。
不知不觉间,南坡上的雪越来越薄,有的地方已露出了黑土和斑驳的岩石。融化的雪汇入谷底变成了欢快跳动的小溪,溪边露土的地方已经有小草在萌发。松枝上沉甸甸的雪团不知何时也不见了,露出了清嫩的新绿。山的阴坡上白桦林的枝条像一片红云,里面不时传出鸟儿的啁啾。各类大大小小的生灵都在和煦的春风轻拂下苏醒了。
老于头的林间小屋也因为有了一个女人而充满了生活的气息。经过桃叶勤快的双手一整理,小院子已归整得利利索索,打扫得干干净净。
大龙在院中间用一把开山大斧劈木头,只见他把圆木段立好,大斧高高举起,“呯”的一声就劈为两爿。水桶粗的圆木立着劈为四爿,整齐地在墙跟下码成垛。老于头坐在墙跟下整理采药的工具,桃叶手扶门框站在门口,边看大龙劈木头边和老于头说话。
阳光暖暖地照在身上。送走了沉闷的冬天,大龙觉得浑身轻松,力气多得像要从骨头缝里往外冒。他脱下棉袄丢在一边,拖过一段更粗大的木头,两膀一叫劲立了起来。用劲时他胳膊和身上的块块肌肉都迸了起来,后背像一张拉满弦的弓。
“于大爷,这木头烧火可真白瞎了。咱们家那边盖房子都没有这么好的木料。”桃叶看着那木头不觉心疼。
“山里人都是这个烧法。这点儿木头算啥,要是着起山火来整座山的大树转眼就烧没了。”
“这满山的大树得值多少钱哪!这么多大树都没有主吗?”桃叶不由感叹。
“没主。山高皇帝远的,谁管哪!”
“怎么没主?官府就是主。”大龙忍不住从旁插话。
“官府来管吗?”桃叶问大龙。
“官府要是管事儿小鬼子就进不来了。”
“都烧了也比叫小鬼子白抢去强。”又提起了小鬼子,老于头也愤愤不平,看来日本人要来的阴影一直笼罩在他的心里。提起小鬼子,几个人都不再言语。那是桃叶心中一块不敢触动的伤痕,也是多日来几个人心照不宣廻避的话题。桃叶也心知这一点,对他们几个心存感激。
她默默地走过去捡起了大龙扔在地上的小棉袄。只见那棉袄下摆已经多处露出了棉花,肘弯处薄得只剩下两层布,不由心里感叹这么冷的冬天亏他怎么过的。
“大龙哥,你这棉袄都不能穿了。等下次再卖药材买点儿棉花和青布我再给你缝一件吧。”
大龙抬头看了桃叶一眼,又看了看老于头,没说话。只是高高地举起斧子,“嗨”的一声劈下去,斧子深深地剁进了木头里。大龙腰上一使劲,斧子带着木头又高高地举在了空中,只见斧子在空中灵巧地一转个,变成斧子在下木头在上疾落下来,“咔嚓”一声把木头垫为两爿。这一连串动作干净利落一气呵成如行云流水,看得桃叶有点呆了,不自觉地“哎呀”一声叫出声来。
“大龙哥,你的劲儿可真大。”
大龙只是“嘿嘿”一笑转身又去搬木头。老于头的面色有点阴沉,站起来转身进屋了。
院子里只剩下桃叶和大龙。大龙劈着木头,头也没抬忽然问了一句“桃叶,你今年多大了?”
桃叶吓了一跳,抬头只见大龙双目炯炯直盯着自己,眼睛里像有两朵小火苗。意识到大龙是个精力四溢的男人,提的问题又多少带有一点儿侵略性,桃叶的心不禁砰砰乱跳,一时拿不定主意该不该回答。她稍微稳定了一下情绪,然后大大方方地说:“十七了。”
“那你在家怎么还没嫁人?”大龙的问题毫无忌讳。不知他是不拘俗礼还是根本就把自己置于局外人的旁观地位。也许是在山里呆惯了,成年到辈子跟大山、野兽打交道,已不会了人世间的转弯抹角。
“我家有几亩地,日子过得还行。我爹不想让我远嫁,在邻村里给我定了一户人家。是个小女婿,才十四岁。原来说今年秋收后就要让我过门的,谁知小鬼子一来,都……都死了。”桃叶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要对大龙说这些,她定过亲的事连老于头也不知道。
“你见着小鬼子啦?”大龙停下了手中的斧子。
“没见。娘让我下地窖挖两个萝卜,刚下去就听见上边枪响人叫,接着我爹就把窖口用一扇破磨盘压上了。我在窖里呆了两天,急得我嗓子都喊哑了,费死劲儿才把磨盘推开一条缝。后来还是于大爷听见喊声,挪开磨盘把我救出来的。”
“你和于大爷是什么亲戚?”
“没什么亲戚。我们上河庄还活着的人就剩我们俩了。”桃叶不喜欢大龙这种问话式的谈话方式,可也知道他没什么恶意。
“杀不绝早晚能报仇。”大龙若有所思。“你们那个上河庄在什么地方?”
“我就知道离抚顺不太远。庄外有条小河,叫白水河。”
“以后就把这儿当家吧。大山里也挺好的,天老大地老二咱们就是老三,谁也管不着。”
听到这话桃叶心里觉得一热,正想说点什么,忽听屋里于大爷叫自己,忙答应一声进了屋。
屋里于大爷正坐在炕上抽烟,见桃叶进来指了指炕沿,“来,坐下吧。”
桃叶见于大爷一本正经的样子有些不知所措,知道于大爷一定是有话要说,便仍然站着没坐。
“桃叶,你家里也没有什么人了,都乡里乡亲的,攀个大说我也算是你的长辈,有些话说不好你莫见怪啊。”
“于大爷有话您就说吧。”
“桃叶,我跟你爹是从小一块儿长大的,咱们两家也知根知底,谁也不见外。现在村里的人都让小鬼子祸害了,我看你也没处投奔,这才把你带到这关东山里。我也知道你一个姑娘家的在这大山里不是个长久之计。我寻思着,你是个好姑娘,我那侄子也是本份孩子,还念过几年书。你要是愿意,将来你们俩成个人家,这不也算是个正经日子吗?”
于大爷这一番话也就等于是提亲了。桃叶对此毫无心理准备,有生以来头一次有人当面提出自己的终身大事,不禁心砰砰地狂跳起来,面红耳热一时说不出话来。
“栓子比你小几岁,可女大三、抱金砖,这也在讲。他人是忒老实了点儿,可是个实在孩子,人也不笨,我不能让他一辈子在大山里头混。你要是看不上他我也不勉强你。可这大山里要寻个知根知底的人也不易呀!”于大爷见桃叶低头不语就接着说:“咱家的情况你也都见着了,这山里年辈子见不着个人,百十里方圆也没个女人,山里人又野性,你一个姑娘家的实在是不方便哪。”
桃叶此时已平静下来,可仍然不知道如何回答是好,只得默不作声。
老于头又说:“现在天也见暖和了,你要是愿意呢,过几天就搬到后面的小窝棚里去住,这样也方便点儿。过了谷雨我和大龙就上山挖棒槌,到夏天下点工夫再盖一间房,就给你和栓子成亲。”
“于大爷,现在就不冷了,我今天就搬到后边窝棚去。你说那件事容我再想想。”
老于头想了想说:“也好,那就让栓子帮你把那窝棚收拾一下吧。大爷说的事你就上点儿心再想想。”
栓子不知从哪儿冒出来,从门口伸出头来说:“我去打点儿草把棚顶苫一下。”
到傍晚时候窝棚已经收拾得差不多了。栓子在棚顶又厚厚地苫了一层小叶樟,还用胳膊粗的桦木杆绑了一个结实的木门。桃叶把窝棚里面打扫得干干净净,地铺也用木头垫高了,铺上了厚厚的草。
大龙是和黑子一块儿回来的。黑子一进院就发现了家里的变化,围着窝棚东嗅嗅西看看地转个不停,还用爪子使劲推窝棚的栅栏门,想进里面去。大龙又拎回来一只野兔,光着膀子的左肩头有几道新鲜的血痕。桃叶最先看见,“哎呀,你这肩膀上怎么了?”
“没事。我光低头查套子,树上有个老鹞子也盯上这个兔子要跟我抢,让鹰翅膀搧了一下子。”
“看你,自己也不知道加点儿小心。”桃叶的目光似嗔似怨,让大龙的眼睛没法从桃叶的脸上移开。大龙从小习惯了跟那些蛮兵悍匪和桀骜不驯的山客打交道,再有就是山里的走兽飞禽。活命靠的是自己的力气、胆量和智慧,从没体会过家庭的关照和亲人的温情。他唯一有点记忆的是儿时母亲温暖的怀抱,可现在自己连母亲的模样都很恍惚了。面对如此娇美温柔的姑娘,大龙心里有一种从没有过的感觉。大龙直勾勾的目光让桃叶脸上一阵发热,忙说了声“我去收拾兔子”就匆匆进屋了。撇下大龙一个人呆呆地站在那里。乍暖还寒的春风吹在他赤裸的肩上,他竟毫不觉得。
(四)大龙
“桃叶姐,大爷说让你把这两件衣裳给缝补一下。”栓子隔着窝棚门喊。
桃叶打开门把衣裳接了过来。栓子又递过来一个用树叶包着的小包,“烤兔肉,给你吃的。”
桃叶不禁笑了,“这也是大爷给我的?”
“这是我给你的。”栓子说完就跑了。
桃叶把两件衣裳抖开看了看,一件是老于头的,一件是栓子的,肩头和肘弯处的补丁都已经又磨破了,粗大的针脚歪歪扭扭。推开门见栓子还在院子里,“哎,栓子,你大龙哥没有衣裳要缝啊?”
“不知道,那我去看看。”
栓子走了不一会儿就回来了。“没有,大龙哥说他自己缝。”
“嗨呀,他那大粗手指头还能捏住针?”桃叶一边说着一边往前院走。大龙正在前院搓麻绳,裤子撸到大腿根,一缕缕的麻丝细心地理好,宽大的手掌在多毛的大腿上一下一下地搓着,大腿上搓得一片通红。已经搓出了挺长的一根绳子盘在左胳膊上,两手配合协调灵巧,搓出的绳子又匀又密。正午的太阳暖暖地照着,大龙脸上已沁出一层细密的汗珠,在阳光下闪闪发亮。他身上的小褂比老孙头和栓子的那两件还破,布丝褴褛恐怕已经没法缝了。衣纽也掉了几个,敞着怀,多毛的胸口与脸膛一样晒成了紫红色。
“看不出来你的手还真巧。自己能缝衣裳?”桃叶笑着问。
大龙也笑了,“对付吧。这衣裳也没法缝了,一槽烂吧。现在我还得指着穿它。”
“下回赶街扯块布,我给你再缝一件吧。”
“别麻烦你了。”
“你也会说客气话呀?”桃叶不由得和他开了句玩笑。
大龙嘿嘿地笑了,没再说什么,低头专心地搓绳。桃叶默默地看了一会儿,又开口问:“昨天听于大爷说,好像你们这几天就要进山?”
“对。挖棒槌得选个好日子。”
“出去一次得多少天,有没有危险?”桃叶关心地问。
“没事,一般出去一次怎么也得十天半个月的。”
“在大山里能不能迷路啊?”桃叶想起了来时那无边无际的山路。
“怎么不能?常有人迷路困死在山里。”大龙看出了桃叶的关切,又忙补了一句:“不过咱们没事,山都跑熟了,像在自己家一样。出去时还在大树上做记号。”
“看你说的那个轻巧。大山那么高,野物又那么多,还是得多加点儿小心。”
“什么野物也都怕人哪!这世上最恶的就数人了。”大龙正色道。
桃叶想起老于头说过大龙曾杀过人的事,不禁又看了大龙一眼。可能是熟悉了的关系,大龙虽然长得有点儿凶,可怎么看也不像是个恶人。
“大龙哥,你是怎么到这山里来的。”
“我们老家在山东菏泽县大孙家庄,出了名的穷地方。我家一大家子人,没有几亩地。我爹排行老四,在家没有营生,只好出来找饭吃。我十五那年跟着我爹出来闯关东,在这边种过地,下窑挖过煤,砍过大树,差不多的活都干过,快十年了。”
桃叶原以为大龙有三十多岁了,照这样算起来最多也不过是二十五、六岁。看来山里的狂风烈日确实让人苍老得快。
“那你爹后来呢?”
“在煤窑挖煤的时候,把头押着我们工钱不给,设庄勾引矿工喝酒、耍钱、逛窑子。挖煤那日子真不是人过的,人天天造得跟鬼似的。那时候也看不出来还有啥盼头,我爹就好上了喝酒、耍钱。有一回喝完酒耍钱赢了不少,回来的路上被把头派人劫到废窑坑里整死了。”
“你真杀过人吗?”桃叶小心地问。
“是老于头跟你说的吧?”大龙看了桃叶一眼,接着说,“把我爹整死以后,把头怕我知道了要报仇,也想对我下毒手。他骗我说我爹在井下砸伤了,叫两个人领我下去背我爹。结果下去以后他们引着我往废巷道走,我看他们鬼鬼祟祟的有点儿觉警,就留了心了。结果没走多远,他们在我背后就偷偷掏出刀来要下手,都让我拿洋镐把砸死了。晚上我又偷偷溜进把头家,把他和他老婆都宰了。报了仇以后我跑到大山里藏了一冬两夏,差点儿饿死在老林子里。后来遇见老于头进山采药,就把我带回这儿来了。”
听大龙把杀了好几个人的事说得轻描淡写,桃叶也暗暗心惊。再看他身上树根般隆起的条条肌肉和累累伤痕,不禁心中暗想这个人可真没少经受磨难哪。
(五)挖棒槌
随着天气一天比一天暖和,大山披上了绿装。暗黑色的松树枝头绽出了新绿,窝棚周围的树都已经郁郁葱葱一片了,积雪融化后的草地也露出了茸茸的绿色。
院子里,老于头和大龙在整理进山采棒槌的行装。每人一个柳条编的背筐,一根腊木杆。老于头拿了两条粮袋分别放在两个筐里,又把那些稀奇古怪的鹿骨钎子、索拨棍、快当刀、快当斧子什么的一样一样地摆进去。大龙还穿着那件破褂子,正把搓好的麻绳一圈一圈地盘起来。栓子在旁边围着老于头转,不住地嘀咕着,“大爷,让我也去吧?三个人排棍还蹚得宽点儿。”
老于头不满地横了他一眼:“去,把我的铜钱、红绒绳拿来。”
栓子慢吞吞地进了屋,少顷,老于头说了声“咳,这孩子,别把我那点儿宝贝东西翻乱套了。”也转身进了屋。
老于头两人在屋里不知嘀咕什么,很长时间还没出来。借这机会桃叶回到自己的窝棚,拿了一件灰布小褂悄悄递给大龙。大龙有些不知所措,没伸手接,抬头看着桃叶。桃叶脸上红了一下,柔声说:“换上吧,就是给你做的。”
大龙接过褂子:“这不是你的被里子吗,怎么拆了?”
“天暖和这个用不着了。你快换上试试合不合身,不合适我好赶紧给你改一下。”
大龙有点儿不好意思,背过身去脱下已经有点儿支离破碎的旧褂子,穿上桃叶给缝的这件新衣裳。不大不小正合身,他边系着衣纽边转过身来让桃叶看。新缝的衣裳纽扣眼儿太紧,他粗大的手指头系了半天,蒜皮疙瘩就是不往扣眼里进。桃叶见了说了声“真笨”,便伸手麻利地帮他系上,衣襟掸平,又上下左右端详了一番,满意地说:“正好。”
大龙从未与女性这么近地接触过,尴尬得两手不知道放在哪儿好,只好没话找话地问:“你还会打蒜皮疙瘩?”
桃叶微微一笑说:“女孩子谁不会呀,从小就跟我娘学的。”停了一下又问:“你家有姑娘吗?”
“没有。就俩小子。”
“还有个哥哥还是弟弟?”
“还有个弟弟,比我小八岁,留在老家了,也不知现在是死是活。”
“那你娘呢?”
“早就没了。”大龙边说边把那件旧褂子又套在新衣裳外面。
“都那么破了还穿它干啥?”
“扔了可惜,穿外边挡着新衣裳。”大龙憨厚地一笑。
见大龙对这件衣裳这般珍惜,桃叶心里觉得甜滋滋的。
“以后你的衣裳我给你做。”桃叶小声说。大龙转脸看看桃叶,正遇上桃叶那像是会说话的两只大眼睛忽闪忽闪地看着自己,眼中似有万种柔情。大龙赶紧垂下了眼帘,桃叶脸上也飞起了两朵红霞。
两人正说着话,老于头从屋里出来了。看见大龙和桃叶离得那么近,两人正悄声说着话,脸立刻阴沉下来。黑着脸对大龙吩咐:“去扒点儿搭压仓子和老爷府的榆树皮。”
大龙没吭声,拿了一把斧子走了。
桃叶也有点儿讪讪的。为了缓和气氛,就问老于头:“于大爷,搭什么老爷府?”
“老规矩了,供山神老把头的。”老于头仍然面色阴沉似水。“你对山里的事儿还不太熟,一个人留在家不放心,我让栓子留在家里跟你做伴儿。”
“干脆我和栓子也跟你们一块儿去吧,四个人在一起,我还能给你们做饭、洗衣裳啥的。”
“瞎扯蛋!挖棒槌带女人那还了得。”老于头说得斩钉截铁,想了想又说:“栓子是个老实孩子,你俩好好看着家。我和大龙不在,你也先搬到大房子来住,互相好照应着点儿。在山里讲不得那么多规矩,咱们又都是亲戚里道的。”末了又补了一句:“大龙毕竟是外姓旁人。”
桃叶明白老于头的意思,知道他又在暗示上次提过的事,一句话没说默默回自己的窝棚去了。留下老于头一个人在那里呆呆地沉思。
(六)六品叶
山越爬越高,林子越走越密。山里的天黑得早,按时辰刚到下午,林子里就暗下来了。几缕阳光透过枝叶的空隙斜着照下来,落在地上厚厚铺着的枯叶上。树荫遮蔽的山谷中间,一条清冽的小溪欢快地流着,溪水下五色斑斓的卵石历历可见。离小溪不远处稀疏的柞树林边有一小块儿平地。
老于头和大龙背着沉甸甸的背筐沿小溪走上来。老于头抬手抹了一把脸上的汗,四面打量了一番说:“到了,就是这儿了。前几年我在这山根底下得过一枝四品叶呢。”
两人放下背筐,大龙在小溪里捧起水来咕咚咚地喝了几大口,又撩水抹了两把脸,抬头对老于头说:“这水凉得扎骨头啊。”
老于头也喝了两口说:“这水好啊。是半山腰上一个泉子冒出来的,冬夏不断。”
两人在溪边石头上休息了一会儿,来到林中的那片空地。大龙拿出斧子砍了些树枝、树皮,在背风的石崖下搭了个小窝棚。老于头在旁边的大树下搭了个更小的窝棚,从背筐里拿出用红布包着的山神牌位放进去。两人在山神牌位前放下一点儿小米和咸菜,老于头在前,大龙在侧后跪下来。默祷良久,老于头先站起身来,对大龙说:“今儿先歇了,明天一早起来放山。”
当阳光再次透进树林的时候,已经是第二天的上午了。老于头和大龙各执一根腊木杆,边仔细地拨草搜索着边往前走,胯骨以下的裤子已经全被露水打湿了。稀稀落落的树林里,草已经长到了一尺多高,不时有不知名的野鸟从草丛中惊飞起来。松鼠听到响动急忙蹿上大树,然后又在树枝后探出头来警惕地看着来人。老于头和大龙相距一杆距离,仔细地在草丛中搜索着。一只飞龙突然惊叫着从大龙旁边的一丛榛树棵子下飞起来,把他吓了一跳。那只飞龙飞出不远,就落在一棵桦树枝上,仍然一声接一声急促地叫着,好像在警告这两个侵犯它领地的不速之客。谷雨过后正是各种野禽抱蛋的季节,大龙下意识地斜走几步,伸杆拨开榛棵旁边的草丛。茂密的草窠里,露出了一个用细细的干草絮成的鸟窝,七、八个带褐色斑点的鸟蛋静静地躺在窝里。大龙蹲下身查看,前面传来老于头不满的声音:“跟上,别乱走!”大龙把遮盖鸟窝的茅草又拨开一些,十几片碧绿肥厚的叶子突然从草丛后面露了出来,一嘟噜红色的小果子晶莹透亮。大龙只觉得眼前一亮,忙定了定神,揉揉眼睛再看,没错!正是在脑海里浮现过无数次的样子。他忙三把两把就将旁边的茅草都拨到了一边,大喊了一声:“棒槌!”
老于头已经走到前头十几步远了,闻声回问了一句:“什么货?”
“五……五品叶!”大龙小心地拨开那片绿叶看了一下,激动得声音都有点儿发抖了。这是他第一次看见真的大棒槌。
“快当!快当!”老于头嘴里按规矩喊着,脚下已经蹚着荒草“呼啦”一下扑过来,“你看准了?别喊炸山了。”
大龙往旁边挪了挪,老于头看了一眼那棒槌,两腿一弯就跪了下来。他伸出粗糙的大手小心地拨开叶子细心地数着,他的手也哆嗦了。
“是六品叶啊!你没见最底下还有个没叶的小杈?”
人参长到六个杈就不再长叶了,所以说六品叶就是人参的极品。挖棒槌遇到六品叶,多数人一辈子也遇不上。话说回来,真要遇上一棵,一辈子吃用也就差不多够了。
老于头手哆嗦着从背筐里掏出拴着铜钱的红绒绳,小心翼翼地套在棒追叶上。套好了,两人不约而同地长长出了一口气,都一屁股坐在了地上。人一坐下来,林子里的蚊子就嗡嗡叫着围了上来。两人相对无言,坐了好一会儿,才觉得气定神闲了。老于头爬起来细心地把棒槌周围的草拔得干干净净,大龙抄起斧子把榛树棵子朝这边伸过来的树枝全都砍掉。场地清理完了,老于头拿出快当刀在棒追外边划了个三尺见方的框,在四个角上各插下一根索拨棍,然后沿着框边用刀挖土。大龙把那些拔下来的湿草拢火点燃,在上风头熏蚊子。棒槌长的地方土很疏松,里面还夹杂着碎石头和枯草败叶,很快就挖出了一个大坑。露出来的棒槌比大拇指还粗,白中略带一点儿黄色,两大绺须根散布在土里。老于头拿出光滑的鹿骨钎子,趴在地上仔细地把一根根须子从土里剥离出来。汗水顺着脸淌下来,滴到他下巴底下的土里。一只蚊子不顾烟熏飞来落在了他的眼皮上,老于头使劲眨了两下眼睛,蚊子惊飞起来又马上回来落在了他的耳朵后面。他的脸上、脖子上还有几只蚊子正起劲地吸着血。大龙伸出手刚想帮他赶一下,老于头一声低喝“别动!”吓得他赶紧把手缩了回去。
老于头终于把一根根的须子都剥出来了。他长吁一口气,坐起来掂了掂手里的棒槌说“最少也有一百年往上了。”然后吩咐大龙:“再找点儿青苔和桦树叶来。”
不大一会儿功夫,大龙就抱来一大捧青苔,又折来几枝带着叶子的桦树枝。老于头用青苔、嫩叶合着坑里的黑土把大棒槌包了起来,又在外面用草绳仔细地一圈圈缠好。把打好包的人参小心地放进背筐里,上面又厚厚地盖了些青草。
一切都做完了,老于头四面张望了一下说,“还得砍个照头。”说着他走到几步开外的一棵松树下,朝着挖参的方向在齐人高处砍掉一大块树皮,用刀在露出白茬的地方刻起来。大龙一直默默地看着,这时忍不住问:“砍照头作什么用?”
老于头难掩心里高兴,话也多了,不厌其烦地教大龙:“挖棒槌的人不能太独,有事都得互相照应着。砍照头就是告诉别的赶山人,这地方出过棒槌。”又指着刚刻下的道说:“你看,左边刻两个道是说咱是两个人,右边刻六个道就是出了一棵六品叶。”
“哦。”大龙若有所思。
“来,坐一会儿,快累死了。”老于头边擦汗便在一棵倒树上坐下来,大龙也走过来在他对面坐下。
“这棵参到三姓城里能换点儿钱。”坐了一会儿,老于头慢吞吞地说,眼睛也不看着大龙:“我也不能亏了你,按挖棒槌的老规矩,这钱有你一半。你想怎么花都行,你要是想走我也不拦你。”
“走?”大龙没捉摸出老于头的意思,抬头看了他一眼,没再说什么。低头看一只小青虫在自己腿上一伸一屈地爬行。
“唉!我老了,这辈子也就这样了。”老于头只管继续说:“我这一半钱我想置办点儿东西,让栓子和桃叶他们俩成亲。”
“成亲?和栓子?”大龙愣了一下,抬头看着老于头。
“他俩从小定的娃娃亲,两家老人早就有这个意思。现在桃叶家没什么人了,自然就奔我和栓子这儿来了。”
大龙眼含狐疑地看着老于头的眼睛,脸上露出疑惑的表情。老于头转过脸站了起来,说“走吧,在这一片儿再仔细找找。”
(七)栓子
午后的阳光还在西边山口的缝隙中懒懒地照着,一轮又圆又白的月亮就已经挂上了中天。桦木桩围成的栅栏上也抽出了绿油油的新枝,几只小鸟在上面跳来跳去,叽叽喳喳不停地叫着。木屋里炊烟袅袅,桃叶已经搬回大屋里住,炕上她和栓子的被子分别叠放在炕头和炕梢。
炕脚的炉子上,大锅里炖着野菜,围着锅边儿贴着一圈儿大饼子。饭菜已经快要熟了,桃叶坐在灶边慢吞吞地往灶坑里续柴禾。“吱呀”一声门响,黑子一阵风般悄无声息地溜进门来,亲昵地用头在桃叶背上蹭了又蹭。桃叶站起身来,栓子也推门进了屋。
“唉!今天又什么都没打着。”栓子垂头丧气地说。
“没关系,吃野菜也一样。”桃叶安慰着他,“来,先吃饭吧。”
两人闷头默默地吃着饭,各自想着各自的心事。几天来只剩下他们两个人在家,大房子里不觉冷清了许多。栓子想起于大爷临走前对自己说的那些话,不觉心又扑通扑通地急跳起来。偷眼看看桃叶,见她头也不抬地闷头吃饭,想说几句话也不知从何处说起。自从桃叶搬回大房子来住,这几天总是不苟言笑,弄得他几次想开开玩笑亲近亲近都自己打了退堂鼓。
栓子三口两口就吃完一个大饼子,伸手在锅里又摸起一个。见桃叶抬头看了自己一眼,他不自觉地迟疑了一下,“咱们杂合面不多了吧?”
“你吃吧,还有。”桃叶又给栓子的碗里添上菜,“这杂合面得上哪儿去买?”
“顺着南边那条小河往东,走五十来里地有个小镇店。逢初一、十五赶集,什么玩意儿都有,拿东西换山货、土产的人可多了。”
“哦。那么远啊。”桃叶不由叹息。
“那还算远?去年我和大爷还去过一次三姓城呢。在小镇上租两匹马,骑马顺着这条大咕咚河整走了一天才到。”
栓子觉得有了可炫耀的话题,没了拘束,也活跃起来。“哎,那城里才叫热闹呢,卖什么的都有。你看,我这话本儿就是那回用兔子皮换的。”栓子边说边蹬在炕沿上从棚顶掏出一本书来递给桃叶。还撩起衣襟让桃叶看腰上挂着的刀,“加上这把蒙古刀,十张兔子皮加一张貉皮。”
桃叶接过书来翻了翻,“全是字啊,你都认得吗?”
“差不多吧。”栓子跳下地来接过书,“这本书叫《水浒》,是讲山东梁山好汉故事的。大龙哥闲时总让我念给他听,都念了好几遍了,大爷有时候也听。”
“是吗?啥时候也念给姐听听。”
“好啊。你要愿意听我以后天天给你念。”栓子兴奋起来,从腰里解下刀递给桃叶,“桃叶姐,这把刀给你吧。”
“我不要,男人才挎刀呢。”
栓子把刀硬塞在桃叶手里,“你留着吧,山里不管男人女人都带刀,用处可多了。”
“给我你不就没有了?”桃叶接过刀拔出来看看忙又插回刀鞘里。
“下回跟大爷赶集我再换一把。”
“于大爷他们走了有七、八天了吧?往年进一回山得多少天才回来呀?”桃叶转了话题。
“还得个七、八天吧。进一次山光路上就得走两三天。”
桃叶没再说什么,起身收拾碗筷,栓子则无聊地在屋里转来转去。可能是到了懂事儿的岁数了,也可能是在山里总也见不着个女人,以前他对女人没什么想法。可自从桃叶来到山里,他的那颗年轻的心就没法再平静了。晚上常常翻来覆去地睡不着,白天眼睛也总是不自觉地瞄向桃叶。听大爷说起想让他跟桃叶成亲时,他当时心就狂跳不止。自己能有这么漂亮的女人作老婆,真是做梦都没敢想啊!大爷临走前悄悄叮嘱他“把生米做成熟饭”,得到女人的身就能得到女人的心。可栓子每次一见到桃叶心里就打怵了,他不好意思,也有点儿不敢,桃叶总让他觉得神圣不可侵犯。他不想勉强,他觉得那样不但得不到桃叶的爱,反倒会得到恨。他想用自己的心和体贴照顾去赢得桃叶的心。对此栓子很有信心,毕竟这里人和人接触的圈子是这么小,没有什么选择余地。再说自己识文断字,怎么看也能配得上桃叶啊!可是这几天他对桃叶关怀备至,却不见桃叶对自己有什么热情。他不仅暗想恐怕大爷断事还是比自己准些。
吃完饭屋里就已经暗下来了。成群的蚊子嗡嗡叫着在屋子里盘旋,桃叶在炉子里点着艾绳搭在炕边,红红的火头在黑暗中像一只眼睛,照亮了巴掌大的一块地方。
“栓子,院门拴好了没有?”
“我去拴。”栓子答应一声出去了。等他把院门结结实实地拴好回到屋里时,桃叶已经在炕的两头铺好了被褥,黑暗中正钻在被窝里脱衣服。栓子先站在地上把衣服脱了,然后上炕把自己的被窝从炕稍挪到炕头挨着桃叶。桃叶吓了一跳,忙问“怎么了?”
“炕稍太凉,被子有点儿潮了。”
“今天都拿出去晒了,怎么还潮?”
“这几天睡炕稍,腰有点儿疼,在炕头上烙烙。”
躺了一会儿,栓子又忍不住了。“桃叶姐,睡着了?”
见桃叶半天没搭腔,栓子隔着被轻轻推了桃叶一下:“桃叶姐。”
“快睡吧。”桃叶咕噜一声转过身去,后背对着栓子。
栓子却睡不着,他瞪着眼睛看着黑暗的棚顶。几只蚊子围着他的头嗡嗡地叫着,他不耐烦地用手在脸上划拉几下,蚊子飞走又马上转回来,继续顽强地向他进攻。这时候觉得身下火炕的热气传上来了,浑身阵阵燥热,脸上也渗出来一层微微的细汗。皎洁的月光从那小小的窗口斜照进来,正好落在身边的桃叶身上。栓子借着月光凝视着桃叶,只见她一动不动像是睡着了,身上的被子随着平稳的呼吸一起一伏。大概也是因为火炕的热气,被子不像刚才裹得那么严了,脖子和一个肩膀露在外面。山里人衣服金贵,谁也舍不得穿着衣服睡觉,何况穿着厚厚的外衣睡觉也实在是不舒服。桃叶刚过来时穿着衣服睡了两天,后来见栓子老老实实也就悄悄地在被窝里把衣服脱了睡。现在那露在外面的肩膀在月光下粉雕玉琢的一般洁白光润,完全不同于男人的身体。想到这个女人将要作自己的老婆,栓子浑身又是一阵燥热,不知不觉地就伸出一只手去,放在桃叶肩膀上。手接触到桃叶身体的时候桃叶浑身一震,全身的肌肉都绷紧了,但没有动。从那身体微微的颤动中,栓子知道桃叶还没睡着。栓子觉得这就是默许和鼓励,胆子大了起来,手慢慢地摩挲着移到脖子和后背,享受着那滑润丰腴的感觉。栓子有生以来第一次摸一个年轻女人光着的身子,心里激动得难以控制,手又渐渐地向前面移过去。
就在他的手快要摸到桃叶胸前的时候,桃叶忽地一下坐了起来,拉过被子掩在胸前。栓子也忙坐了起来,“桃叶姐,你千万别生气,我是真的喜欢你。”
见桃叶没吭声,栓子又接着说:“大爷都跟我说了,过一段就给咱俩成亲。我以后一定好好待你。”
“我还是到小窝棚去睡。”桃叶被子披在身上就要下地。栓子急了,扑上去一把抱住桃叶,两人在炕上撕扯起来。桃叶使劲挣了几下也没挣脱,只挣出了一条胳膊,被子也掉在了一边,赤裸的上身仍被栓子紧紧地抱着。和异性赤裸的身体这样紧密地接触,栓子已经有点儿痴迷了,不顾一切地把脸贴到桃叶的胸前。这时桃叶也是真的急了,顾不得害羞,拼命把栓子推开,狠狠地一个耳光打在栓子脸上,又抬腿一脚踹在栓子肚子上。栓子没防备被桃叶这一脚踹到炕下摔了个腚墩,愣住了。趴在地上的黑子惊得低吠一声跳了起来,看看栓子又看看炕上的桃叶,一付迷惑的表情。
男人被女人踹下炕是个奇耻大辱,栓子觉得一股雄性的热血冲上脑门,爬起来不顾一切又要往炕上冲。
“栓子!你要敢过来我就死在你面前!”桃叶的声音都变了,心蹦蹦的像要从嘴里跳出来,浑身都在发抖。
月光下栓子看到桃叶手上多了件闪着金属光泽的东西,正是那把蒙古刀。锋利的刀刃一闪一闪地反射着月光,两个人都半天没动。栓子忽然“扑通”一声跪在地上,眼泪流了下来,“桃叶姐,我知道你是看不上我。”
“栓子,我从来也没看不上你。你要是出息得是个汉子我也兴许就安心跟你,你要是这样用强我死也不从。这清不清浑不浑的,你这不是要让姐没脸做人吗?”
呆呆地跪在地上愣了半晌,栓子满脸是泪地站了起来:“姐,你放心吧,我以后再也不犯浑了。”
栓子说完抱起自己的被褥往炕稍一丟,一声不响地钻进了被窝。
桃叶在炕头围着被子又坐了很久,直到听见栓子发出了微微的鼾声,才轻轻的叹了一口气躺下了。
(八)三姓城
三姓城又叫“依兰哈喇”,城墙巍峨,商贾云集。据说这里最早是从黑龙江东岸逃过来的葛、卢、胡三姓赫哲人在此居住。后来因为这地方枕三江通四海交通便利,山里人和南来的商人们都到这里来用兽皮、土产换布匹、日用品,人口就越来越多。打从雍正爷给这里封了三姓副都统以后,三姓城一直是方圆百里内收贡貂做土产贸易的中心,二百年来渐渐成了这一带最繁华的城镇。民国以后三姓城就改叫依兰县了,可老百姓还是习惯地称这里为“三姓城”。
靠松花江边新修的姑子庙前,有一个热热闹闹的集市。许多从内地来的商人在此开着店铺,街边卖东西的地摊也排了长长的一溜。卖的东西多是一些布匹、农具和生活用品,各处来的山民用兽皮、药材、土产直接交换自己需要的东西,各种各样的叫卖声不绝于耳。除了卖东西的还有杂耍卖艺的、吹糖人的、拉洋片的。吹糖人的用一根小竹管蘸上染了颜色的糖浆边吹边转,灵巧地用手捏着,转眼间一个个活灵活现的小人、小鸡什么的就出来了,惹得孩子们吵着要买。拉洋片的一手拉着匣子里变换的布景,一手敲打着绑在一起的小锣小鼓,见有人过来嘴里就不停地唱着:“往里边瞧来往里边看,看了一篇又一篇……”人围得最多的地方是个耍猴的,喧闹的锣鼓声里一只脖子上挂着小铜铃的猴子骑着山羊转圈跑,还不时向人群作出恫吓的鬼脸儿,引发出一片笑声。
熙熙攘攘的人群中,走来一高一矮两个汉子。走在前面背着个小包袱的矮个老头正是于大爷,大龙空着手在后面跟着。两人从山里回来后只歇了两天,就又匆匆赶到这里来卖参。大龙几年来还是头一次到这么热闹的地方来,不时地在人群前驻足观望。老于头心事重重只管往前走,见大龙落得远了就不耐烦地停下脚步回头催促大龙快走。两人在一家挂着“聚合成”牌匾的店铺前停下了脚。老于头抬头看了看匾,又把门拉开一道缝往里张望了一下,回头对大龙说:“没错,就是这家。”
两人抬腿进了屋,屋里光线很昏暗,从外面进来眼睛一时有点儿不太适应。只见地下堆着不少镐头、镰刀、缸坛、石磨、麻袋、炉筒之类的东西,墙上挂着各种各样的马鞍具、靰鞡鞋、皮帽子和绳索,靠边儿一溜柜台上摆着花花绿绿的布匹,柜台后边靠墙的货架上摆的是盘碗壶碟各式瓷器。掌柜的是个留着三绺小胡子的秃头胖子,手操在袖子里站在柜台后面,见二人进来只是把手略抬了一抬:“两位要点儿什么?”
“掌柜的还记得我吧?”老于头上前打招呼,“我去年在你这儿换过皮子。”
“哦,记得。”掌柜的眼皮抬了一下,从表情看显然是没想起来。其实从两人一进门他那双有经验的眼睛就已经把他们全身上下都搜索一遍了。“老爷子今天想来点儿什么?”
“有点儿山货想换点儿日用东西和现钱。”
“噢。有什么就拿出来看看。”两人褴褛的衣着和肩上的小包袱显然不足以引起这个胖掌柜的兴趣。老于头解下包袱放在柜台上,小心翼翼地解开,露出了用草绳细细捆着的参包。
“棒槌?什么品?”胖掌柜眯着的小眼睛一下子就瞪圆了,急忙伸手要拿起来细看。
老于头不动声色地伸手挡住了胖掌柜的手:“六品叶,全须全尾。”说着拨开草包的一头,露出几片叶子让掌柜的看。胖掌柜刚伸手要接过去,老于头手又收了回来,“掌柜的先给个价吧。”
“来来,坐下谈。”胖掌柜满脸堆笑把他们让到靠里面的一张八仙桌坐下来,又朝里屋喊:“宝贵,沏茶。”
小伙计出来给三人沏上了茶,胖掌柜轻轻吹着漂浮的茶叶,啜了一口,放下茶杯,“老爷子想办点儿什么货呀?”
“做几套被褥,扯两身衣裳,置办点儿锅碗瓢盆过日子的家什。另外再买点儿火柴、盐巴、烧酒什么的。”
胖掌柜哈哈一笑:“没问题,我全包了。老爷子这是要娶媳妇啊?”
“娶侄儿媳妇。”
“哈哈哈,你老爷子有福啊。”
“有什么福哇?受苦遭罪的命。”老于头端起茶杯又喝了一口,把杯子放在桌上,“剩下的都要现钱,掌柜的说个价吧。”
“那我得打开仔细看看。”老于头又一次解开了包袱,把草绳也一圈圈地绕开,拿出那枝六品叶的大棒槌,小心地摘掉上面沾的泥土和草屑。胖掌柜接过去先用手掂了掂,然后把用细绳拴着挂在胸前的老花眼镜戴上,朝后屋喊:“宝贵,把灯拿过来。”
小伙计端来油灯放在桌上,胖掌柜把灯捻到最亮,拿着棒槌凑近了翻过来掉过去仔细地看,边看边不住地点头,“嗯,不错,是好东西。”
老于头怕离灯太近烤着棒槌,忙端起油灯举起来,大龙从他手里接过油灯一只手举着。连须子都细细地捋着看完了,胖掌柜放下棒槌,盯着老于头的眼睛看了一会儿,伸出了右手。老于头迟疑了一下,也伸出右手握住了他的手。大龙不知道他们两个在袖子里怎么讲价,还举着灯紧张地看着。两人捏了一会儿手指,老于头忽然脸色一变,“你这价也太低了吧?”
“现在就是这个价。三姓城里谁家也给不了比我这儿高的。”
“你再仔细看看那货色。七两为参,八两为宝,这可是不折不扣深山老林子里出的野山参,六品叶,那可是宝啊。”
“老爷子,不瞒你说,就这个价钱我都是掂量了又掂量,看你的老面子给的。你要是不卖那就算了,也别耽误我功夫了,我还忙着呢。”那胖掌柜说着就站起身来。
在一旁一直默不作声的大龙也忽地一下站起来说:“于大爷,不行就拉倒吧。这镇上又不是就他这一家买卖,咱们也别在这儿瞎耽误功夫了,有好东西还怕卖不出去?”
老于头坐着没动,“掌柜的,你别看我成年钻在老林子里不出来,这棒槌的行情我可多少知道点儿。你这价还赶不上去年的一半哪,你这不是欺负人吗?”
胖掌柜闻言又坐了下来,“老爷子,这话你可就说差了。不是我欺负人,都是中国人谁欺负谁呀?你是不知道如今山外边的事儿。九、一八事变以后,小日本成心要占东三省,辽宁和吉林的中国军队都跑啦。马占山在齐齐哈尔跟日本人打得天翻地覆,到末了不也是顶不住了?听说现在也投降日本人啦。这年月还做什么买卖呀?现在镇上的买卖家都跑了多一半啦,我是岁数大命不值钱了,又舍不得我半辈子扑腾下的这点儿东西,才在这儿再靠几天。现在谁不想把东西换成钱带走啊?你知道我那些东西现在都卖什么价?”
胖掌柜说着朝地下堆着的那些东西一努嘴。老于头满腹狐疑地看了他一眼,走过去看看这个,摸摸那个,逐个问着价钱,胖掌柜一一作答。大龙也过去挨个的看了一遍。看过后老于头不禁“唉”了一声:“大掌柜的,谁都不容易,你看着多少再给加点儿吧。”
“顶天儿了再加十块大洋。”胖掌柜说得是斩钉截铁。
“要不这样吧,于大爷,咱们不要钱了,多要点儿东西。”大龙看过后跟老于头商量。
“那你那份儿呢?”
“还分什么你的我的,咱们不是一家人吗?”
“这位大兄弟说的在理。你们要是全要东西,我这儿是什么都有,价钱比白送强点儿不多。你们多要点儿东西也算是成全我了,干脆,我认可再赔一匹马,拴挂爬犁,要什么货你一趟都拉走。”胖掌柜巴不得他们要货不要钱,赶紧趁热打铁。
这自然是个两不吃亏的办法,老于头对大龙有些过意不去,想了想说:“这样吧,大掌柜的,你给二十块钱,余下的我们全要货。”
“行,没问题。你们挑东西吧,我这就给你们拿钱去。”
等胖掌柜手托用红纸包好的二十块钱出来的时候,两人已挑了一大堆应用的东西。胖掌柜又留他们吃了晚饭,在店里住了一宿。第二天果不食言给栓了一挂爬犁一匹马,两人又在街上买了些杂七杂八的小东西,才高高兴兴地赶着爬犁踏上了归程。
(九)冲突
天色傍黑的时候,老于头和大龙赶着爬犁回到了大山里的木屋。桃叶和栓子闻声都从屋里迎了出来,黑子对着那匹红马又扑又叫,那马打着响鼻用蹄子刨着地,转来转去地防御着黑子的进攻。栓子急忙稳住黑子,大龙跟老于头便从爬犁上往下卸货。
“怎么买了这么多东西呀?”桃叶吃惊地问。
“这回咱们也像个过日子的样了。”老于头边从爬犁上往下搬东西边说。前几天回来的时候他看桃叶和栓子互相都有点儿不大自然,以为那事儿已经成了。背后问栓子又什么都不肯说,他想那是年轻人抹不开,这才赶紧张罗着去买东西。可一路上他细细地琢磨着又觉得有点儿不对劲儿,栓子对桃叶的态度似乎有一种躲避和愧怍。桃叶虽然还是落落大方,好像什么事也没发生过,但老于头的直觉告诉他一定发生了一些事,而这事情又和自己想的不太一样。
老于头不乏农民式的聪明,他指挥大龙、栓子和桃叶把东西都卸下来。坛坛罐罐的粗作东西堆在屋里地下,布匹衣物和杂物都先堆在炕稍,把半个炕都占满了。添置了这么多东西,大家都挺高兴,晚饭时炖了一只兔子,把新买的酒灌在葫芦里,四个人都喝了几口。吃完晚饭后,老于头点上一袋烟坐在炕沿上一口一口地抽着。大龙刚要归拢一下堆在炕上的东西,就被老于头叫住了:“拉倒吧,黑灯瞎火的别折腾了,明天再归拢吧。”说完扭头吩咐栓子:“你先去跟桃叶挤一宿去。”
大龙闻言不由得停下手来看着桃叶。
“我就在这儿挤挤得了。”栓子看了一眼桃叶嗫嚅道。
桃叶正收拾碗筷,听见老于头的话只觉得脸上一阵发烧,气往上撞。她停下手里的活儿看看老于头,又看了一眼大龙,平静下来,若无其事地对栓子说:“过来吧,别在这儿跟于大爷他们挤了。”说完就出屋回自己的小窝棚去了。
栓子坐在倒扣在地上的坛子上一声不吭,老于头抽完一袋烟见他还不动,一边在炕沿上磕着烟灰一边催他:“快去吧,还等啥?”
“我还是在这儿跟你们挤吧。”栓子低着头就要上炕归拢东西。
“叫你去你就去,你怎么就不开窍呢?”老于头大为不满。
“反正我是不去!”栓子倒上来了拧劲儿。
“混蛋!烂泥扶不上墙的东西。”老于头不禁大怒,跳下炕轮起烟袋就朝栓子头上打去。栓子没防备,这一烟袋锅正刨在额头上,当时额上就起了个紫包,“啊”了一声手捂住了脑袋。老于头扬起烟袋还要打,大龙光着脚从炕上跳下来,一把抓住了老于头的烟袋。
“于大爷,有话好好说,你打他干啥呀?”
“这个废物,不识好歹的东西,留着他有什么用?”老于头还怒不可遏,使劲儿往回抽烟袋杆儿,大龙死死抓着不放。只听“咔嚓”一声脆响,乌木的烟袋杆儿断成了两截。大龙手里抓着个烟袋锅,老于头手里剩了个烟袋嘴。气得他把连着半截烟袋杆儿的烟嘴往大龙脸上狠狠地一摔:“滚!都是你搅和的!我们家的事用不着你瞎掺合。”
大龙愣住了,脸上划破了一道口子,血流了下来,他也不去擦一下。老于头悻悻地坐在炕沿,“都他妈的滚蛋,少在我面前装他妈好人。”
大龙“砰”地一声把手里的烟袋锅摔在地上,一句话没说转身就出了屋。不一会儿外面响起了“得得”的马蹄声,栓子跳起来跑到院子里,“大龙哥,大龙哥,你别走啊!”可是马蹄声由近到远很快就听不见了。
(十)溪边
一场小雨过后,满山青翠,处处是盎然生机。啄木鸟“笃笃”的敲击声远远地传来,像小和尚在敲木鱼。松鸦“嘎嘎”的叫声隔着山谷传过来,像老太太在开怀大笑。阴暗的原始松林里,松鼠忙碌地在虬枝纵横的大松树上窜上窜下地嬉戏着。
一阵不紧不慢的马蹄声“得得”地传过来,啄木鸟机灵地转到大树背面,只露出小脑袋往声音传来的方向警惕地观察着。松鼠急忙钻进高高的树洞里,松鸦也不叫了。沿着山溪一匹枣红马踏着碎步从远处走来,骑在马上的正是大龙。两天前他负气下山,在山下小镇喝得大醉,那时他是真的不想再回来了。凭自己年轻力壮的,在哪儿还混不上一碗饭吃?可酒醒以后他又后悔了,悔不该一时冲动说走就走。于大爷对自己毕竟有救命之恩,就这样走了那还算什么人哪!还有桃叶那一双象是会说话的大眼睛,自己一闭上眼睛就总在眼前晃。这两天他思前想后暗下了决心,大丈夫为人处世义字当先,割不断儿女私情算什么英雄?他要让于大爷看看,大龙是个像武松一样顶天立地的汉子,怎么会跟栓子兄弟争女人?他决定回来报于大爷的救命之恩,成就栓子兄弟的亲事。
再转过那个小山嘴就能看见木屋了,大龙缓缓缰绳,枣红马放慢了脚步。他想着见到于大爷后该怎么说,以后与桃叶和栓子该怎么相处。正边走边想着,忽然,前面小溪边的树丛里有什么东西悉悉索索地在动,看动静好像还不小。大龙浑身一激灵,赶紧跳下马来伏在溪边的树丛后面,枣红马也懂事地站住不动了。那边似乎也有所察觉,等了半天没有一点儿动静。刚才光顾胡思乱想,那边一定是先看见他了。大龙知道在山里遇到野牲口时一定要沉着冷静,一般野兽都不会主动袭击人的。但要是你自己沉不住气乱跑乱动,让野兽受到惊吓或感到受到了威胁,那可就危险了。趴了半天没有动静,大龙正想弄出点儿响动把野物吓走,枣红马先耐不住了,忽然喷了个响鼻,接着又提起右蹄不耐烦地刨地。远处的树丛静了一会儿,然后枝叶又开始摇动,忽然有稀里哗啦的水声传过来。大龙循声望去,看见是一个人走下了小溪,而且从身形上看是个女人。他马上意识到那是谁了。
桃叶先撩起溪水洗了几把脸,接着又把头发解开浸在溪水里慢慢揉搓。又黑又长的头发在水里散开,水流像梳子一样把长发梳理得顺顺溜溜。扬起头来,长发上的水滴像小瀑布般泻落在身上和脚下的溪水里。桃叶也不在意,把头发拧干后摆头甩了几下,然后在头上盘了起来,伸手解开了布衫大襟的衣纽。伏在树丛后面的大龙不禁心蹦蹦地急跳起来,不由自主地闭上了眼睛。等他再张开眼睛的时候桃叶已经脱掉了布衫,正坐在一块石头上把上衣按在水里搓洗。赤裸的上身侧对着这边,胸前一对饱满的乳房随着搓衣服的动作不断跳动着,从颈到腰弯成了一条优美的弧线。桃叶洗完上衣站起来拧干,然后转过身朝大龙这边走了几步,大龙紧张得屏住呼吸一动也不敢动。看着桃叶把衣服晾在了小树丛上,又走到小溪深一点儿的地方在水里坐下,脱下裤子洗了起来。等到裤子也洗好晾上了,桃叶又坐在水里细细地洗起自己的身体。阳光下那充满了青春活力的身体白得有些耀眼,看那圆润的双手在曼妙的身体上揉搓抚摩,大龙觉得世界上再没有比这更美的了,眼睛想不往那边看都不行。
桃叶洗完后站起来活动了几下四肢,意味深长地往大龙这边瞟了一眼,然后到小树丛后面穿上半干的衣服走了。直到她转过小山嘴看不到人影了,大龙才从地下爬起来,拍打拍打身上的泥土牵着马慢慢向木屋走去。
第一个发现大龙回来的是黑子,离着老远黑子就“汪汪”地叫着飞奔过来,亲热地用它那大脑袋一下一下地蹭大龙的大腿。栓子从院里跑出来抓着大龙的大手不住地摇,眼泪都流出来了,一个劲儿地问“大龙哥你这几天上哪儿去了,我真怕你不回来了呢。”桃叶含笑站在院子里跟他打招呼:“大哥回来了?”
老于头在屋里炕沿上闷头坐着。大龙从衣襟里抽出一根新烟袋递过去,“于大爷,我回来了。”
“你还回来干啥?”老于头连头也不抬。
大龙把烟袋硬塞在老于头手里,“你还真生我气啊?都是我不对,你别跟我一样啊,有气你就打我两下。”
老于头接过烟袋往身后找着,“我才不喜得跟你们生气呢。”
栓子赶紧跳上炕给递过烟口袋,调侃道:“快抽一袋吧,都憋了好几天了。这回又有打人的家巴什了,有气还往我脑袋上刨。”
“你个小兔崽子。”老于头拿烟袋冲着栓子比划了一下,几个人都笑了,老于头自己也笑了。
(十一)山洪
为了抓住挖棒槌的好季节,大龙回来的第四天,老于头和大龙就又进了山。这回他们走得比上一次更远,来到了一处好像从来都没人来过的老林子。只见那些两个人都合抱不过来的大松树长得遮天蔽日,柞树棵子和野藤密得钻不进人去。林中落着半尺多厚的腐枝败叶,一脚上去像踩在棉花上一样软软乎乎的直冒水。
两天前两人在一条山溪旁选了个安营扎寨的好地方。大龙在几棵枝叶茂密的大柳树下找了块干燥的平地,三下五除二地支了个小窝棚,老于头又在背靠两棵大松树的地方搭好了压仓子和老爷府。当时两人一边休息一边吃着带来的干粮,老于头对大龙说:“我都踅摸好了,这架大山有十多道沟,咱俩一天蹚一道,半个多月就完事儿回家。”
按照老于头的计划,今天他们开始蹚第三条山沟。这条山沟比前两天趟过那两条大得多,而且崖壁陡峭,怪石嶙峋。两人顺着阴坡边探路边往里走,到太阳当顶时都已是大汗淋漓。大龙停下脚步边抹着满脸的汗水边骂:“今天这山也太他妈难爬了。”
老于头也站住脚,手拄着腊木杆儿大口喘气,“我这老胳膊老腿也不中用了,刚才那个石头砬子好悬没出溜下去,到这会儿这心里还蹦蹦直跳呢。”
“歇一会儿吧?看来这片山今儿个一天是蹚不完了。”大龙解开小褂用衣襟扇着风,边望着远方云雾缭绕的山峰。“棒槌没挖着,这肚子早就叫唤了。”
“歇会儿吧。今晚在这边找个地方蹲一宿。”
大龙在前,老于头在后,两人拨开密密匝匝的树棵子往谷底走。越接近谷底石头越大,有的大石头像小房子那么大。石头空里横七竖八地躺着一些断树残枝,有的树干已经朽烂发黑了。谷底中央一条一丈多宽的山溪叮叮咚咚地浅吟低唱着。大龙卸下身上的背筐,把鞋一脱挽起裤脚就下了水。他先捧起水来咕咚咕咚地喝了个够,然后又解开小褂弯腰把水往脸上、胸前撩个不停,高兴地叫了声“哎呀,真凉快!”
“消消汗再洗,别激着。”老于头忙大声提醒。
“没事儿,太痛快啦。”大龙边说边俯下身去把溪水往头上撩。老于头也受了他的感染,蹲下身来把手伸进水里,然后又捧水抹了几把脸上的汗珠。
“也差不多晌午啦,歇一会儿,吃点儿干粮吧。”
大龙从筐里拿出干粮袋,两个人边吃边唠着闲嗑。“于大爷,你说这么大的山,这么密的树,怎么就没有棒槌呢?”
“这种老山,找不着是找不着,要找着就不是一根。”
“那你以前在这样的山里找着过吗?”
“怎么没找着过?这种老山才出大棒槌呢。”忽然老于头停下咀嚼专注地静听了一会儿,问大龙:“听没听见,什么动静?”
大龙也侧耳静听了一会儿,“好像打鼓?”
“这地方哪儿来的打鼓?”老于头又好气又好笑,“上边好像有吊水。”
“好像离得还不远。”大龙也听清了。
“咱们过去看看。”老于头把最后一口干粮塞进嘴里。
两人顺着山溪往上走去,绕过几个更大的石头,又从横架在溪流上的一棵倒树下面钻过去,就看见一条瀑布从一个四、五丈高的峭壁上直泻下来。瀑布下面有一个深潭,水从空中落下来砸在潭里发出隆隆的声音,升腾的雾气在阳光照射下发出彩虹一样绚丽多彩的眩光。
两人都被这壮丽的景色吸引住了,老于头用手哗哗地撩着水,水里有一些晶莹剔透的玛瑙石,他不禁摸起一块通红的玛瑙石左看右看,对大龙说:“你看这块玛瑙是不是跟我那个烟袋嘴是一样的?”
大龙此时已经绕到瀑布的后面去了,这时只听见瀑布的隆隆声,没听见老于头说话。他从瀑布后面朝老于头大喊:“于大爷,快过来看看,这儿还有个山洞呢!”
老于头赶紧也绕到瀑布后面,只见那里有个浅浅的山洞,洞里也是乱石重叠,还汩汩地往外渗着水。
“哈哈,这不是孙猴子的水帘洞吗?咱们今晚在这儿当一回美猴王吧。”大龙兴奋地说。
老于头四下看了看,“可惜这洞里太潮,要不还真能住人。就是这水成天像打鼓一样,住这里头甭想睡着觉啦。”
两人在瀑布下说笑着,谁也没注意西边天上涌上来一片形状像打铁的铁砧一样的乌云。只见那乌云翻滚着越滚越大,不一会儿就铺满了多半个天空,紧接着黄豆大的雨点儿就落了下来。雨越落越急,等他们两人发现时外面已经成了瓢泼大雨了。
“伏天的雨长不了,就先在这儿躲一会儿吧。”老于头说着下意识地伸手到腰里摸出烟袋,这才想起烟袋还在背筐里。“哎呀,背筐还在下边儿。”
“这会儿反正也都浇湿了,等雨停了再去拿吧。这阵儿雨下得太大了。”大龙探头往外看看又缩回来了。
“可惜了我那点儿烟叶子了,浇湿了就不好抽了。”
一道巨大的闪电划破天空,照得天上墨黑的乌云显得更加狰狞。紧接着“咔嚓”一声响了个炸雷,好像就在头顶上,两人都不由自主地浑身一哆嗦。接着“轰隆隆隆”的雷声由远而近像一列火车在天上驶过,雨落得更急了。随着骤雨狂泻,风也一阵紧似一阵地刮了起来。两人刚才都出了一身透汗,这时候才感到了凉意,汗湿的布衫像一块冰一样贴在后背上。山洞太浅,瀑布溅起的水珠不住地落在身上,老于头冷得直打哆嗦,大龙身上也起了一层鸡皮疙瘩。有两次雨下得稍小了一点儿,大龙刚要出去,就又有一阵暴雨袭来,打得潭水上一片白花,两人无奈只得又退回来。眼见得天色昏暗下来,雨还没有要停的意思,天空也已经被乌云盖满了。
脚下的水不断地漫上来,两人已经往里退了几次,实在没有地方可退了,水还是很快没过了他们的脚面。往洞外看,水帘洞外的瀑布比刚看到的时候宽得多了,而且水像一匹烈马直往前冲,能一直冲到水潭的中间。瀑布离开水帘洞口很远了,声音也变成了吓人的轰隆隆的巨响,水里夹杂的石头、树枝越来越多。
“你听,什么声儿?”老于头问大龙。
两个人都听到了,瀑布的隆隆声之外,上面山谷里好像千万匹野马在奔腾、在嘶鸣、在狂啸,大地都像是颤抖了。隆隆的声音正由远而近地狂奔而来。一棵折断的大树裹在瀑布里落下来砸在潭水里,半天才浮出水面,被激流冲得上下浮沉翻滚着。
“不好!要发山洪了!快去抢背筐。”老于头大叫一声,两个人不顾一切地冲入雨幕中。大龙喊了一声“我去拿背筐,你先上山吧。”就头也不回地沿着来时的路朝下游跑去。
“不赶趟了,快往山上跑!”老于头跟在后面跑了几步,见水势越来越大,急得在后面大喊,可大龙像没听见一样飞奔而去。老于头在后面又跟着跑了一段,那溪水已不像过来时那样平静了,滚滚浊流奔涌而下,原来的河岸上水已经没膝盖深了,冲得他几个趔趄差点儿摔倒在水里。看看大龙的身影已经在前面看不见了,老于头略一迟疑后立刻往山坡上跑去。等他气喘吁吁地跑到一个高坡上,回头看原来的小溪已经变成了一条狂怒的巨流,几棵大树在激流中翻滚着,发出“咔咔”的断裂声。饭桌大的石头也在可怕的洪流中向下滚动着。他急忙往原来歇脚的地方看过去,原来放背筐的地方已经被洪流淹没了,四处都不见大龙的踪影。老于头急忙沿着河向下游奔去,尖利的树棵子在他的脸上、手上划出了一道道血口子,摔了几个跟头,膝盖上也流着血,可他都毫无觉察。他一路连滚带爬地喊着“大龙”,一口气找出了四、五里地,都快到这条山谷的出口了,还是没有大龙的影子。
不知道什么时候雨停了,红彤彤的太阳又在西山头上露了出来,几片云彩被落日的余晖染成了红色。老于头只觉得浑身一点儿劲都没有了,一屁股坐在了地上的泥水里。
(十二)桃叶
两天后,老于头独自一人回到了木屋。
听他讲了出事的经过,桃叶和栓子都哭了。一连好几天,三个人都变得沉默寡言,没人再说说笑笑了,屋子里的气氛压抑得令人窒息。老于头成天到晚呆呆地坐在炕沿上,一袋接一袋地抽烟,屋里的空气呛得人直流眼泪。栓子几次想找点儿话说,可抬头看看老于头的脸色,又知趣地把嘴闭上了。到小窝棚去看看桃叶,几次都看见桃叶一个人独自在小窝棚里暗暗垂泪。
开始的几天,他们还怀着一线希望,大龙的那点儿东西也都原封不动地放在原来的地方。桃叶总觉得说不定哪一天大龙还会像往常一样从外面回来。可一晃快十天过去了,看来是没有什么指望了。
从日出到日落又是一天,希望越来越渺茫。吃完晚饭,老于头吩咐仰面躺在炕上发呆的栓子把大龙的枕头拿到院子外边去烧了。栓子支起头看看老于头,又看了看桃叶,没吭声又躺了下去。老于头见栓子躺着没动,多日来的烦闷突然爆发了,冲着栓子大吼一声:“你耳朵灌水啦,还在那儿挺尸?”
栓子不情愿地爬起来,慢慢腾腾地去拿枕头。
桃叶在旁边忍不住说了句:“于大爷,再等几天吧,大龙这生不见人,死不见尸的……”
“等什么等?等到哪天是头?”
“说不定冲到什么地方正往回走呢?”桃叶不甘心。
“该回来早就回来了,这么多天连个信儿都没有,没死也是不想回来了,你还惦记他干啥?”老于头没好气地说。
桃叶听出老于头话里有话,不由气往上撞,脸上一红一白,多日来的烦闷也脱口而出:“我惦记着又怎么了?活生生的个大活人就给扔在山里了,连死活都不知道……”
“是我扔的,我就是故意把他害死的,怎么样?”不等桃叶说完老于头就蛮横地跳起来冲她大吼。
桃叶气得嘴唇直哆嗦:“谁也没说是你害死的,你不是也一样着急上火吗?”
“哼!我上什么火?他算我什么人哪,我为他上火?早死早利索!”老于头不管不顾地发泄着。
“这人!咋这么无情无义。”桃叶小声嘟囔着。
“对!我就是无情无义,你有情有义。”自知道了栓子碰壁的事后,老于头心中多日来郁结的闷气可下子找到了突破口,说话也失去了理智“早就看出来了,你们俩眉来眼去的。”
“你、你……”桃叶气得张了几下嘴没说出话来,脸涨得通红。委屈的泪水涌上眼眶,她猛然转身推开门跑了出去。在一边早已呆了的栓子愣了一会儿忽然醒悟过来,也急忙往外追出去。
“你给我站住!干什么去?”老于头在后面一声断喝。
栓子吓得忙收住脚,“我去追桃叶姐。”
“不许去!”
栓子盯着老于头的眼睛对视了好一会儿,表情逐渐变得凝重,眼神中露出了一种与他那稚嫩面容不太相称、只有成熟男人才有的坚毅。他有点儿恶狠狠地看了老于头一眼,转身头也不回地跑出了屋子。黑子不知发生了什么事,也一窜一跳地跟在栓子后面跑了。
屋里老于头“啪”地一声把烟袋狠狠地摔在了地上。
(十三)熊
桃叶一时气恼和委屈难禁,跌跌撞撞地从木屋跑出来,跑了一段后脚步放慢了。冷风一吹她的头脑有点儿冷静了,情绪也慢慢安定下来。她不知道自己要到哪里去,不知不觉地,她就走到了那条以往洗澡的小溪边。见景生情,又想起了那天的事。她知道那天大龙一定看见她了,事过之后每次回想起来自己都有点不敢相信。怎么那么大胆?怎么那么不害臊?每次回忆起来她都有一种既羞涩又甜蜜的感觉。那么自己对大龙到底是怎么回事儿呢?她自己也弄不明白。大龙对自己总是很冷淡回避,她知道那肯定是因为栓子。可大龙每次那匆匆一瞥中总有一种让她怦然心动的东西,让她晚上在小窝棚里躺着睡不着觉的时候浮想联翩。自己喜欢栓子吗?喜欢。可她心里一直把栓子看成自己的小弟弟,而不是一个男人。即便是发生了那天晚上的事,她心里对栓子仍然没有像对一个男人的那种感觉。那天过后尽管都有点儿不自然,但两个人都像什么也没发生一样还是姐弟相处。现在看来大龙可能是九死一生了,要不然十多天怎么也能回来了。
桃叶边想边漫无目的的往前走着,现在她想好了,等于大爷消消气回去给他认个错,还是在一块儿好好过吧。她知道于大爷这些天是太烦闷了,她和栓子不也是一样吗?
忽然,桃叶觉得前面溪边的柳树毛子动了动,好像就在上次大龙藏身的那片地方附近。她停下脚步抬头看看,不是风刮的,林子上面的树梢都没动。可那柳树毛子下面确实像有什么东西,莫非是大龙回来了?又藏在这儿要和自己开个玩笑?桃叶一阵狂喜,想也没想就朝那片柳树毛子奔了过去。还差五、六步就到跟前了,忽见那片柳树毛子一阵剧烈摇动,“嗷呜”一声从树丛后面站起来一个黑乎乎的大家伙。桃叶一下子惊呆了,那是头一人多高的黑瞎子,用两条后腿像人一样直立起来,张着大嘴“嗷呜嗷呜”地怒吼着,两只黄色的小眼睛直盯着她,通红的嘴里獠牙像两排利剑。桃叶大吃一惊,只觉得眼前发黑,胸口发堵,两腿发软。她连滚带爬地逃向身后的一棵大松树,听到那熊瞎子“呼哧呼哧”的喘气声紧跟在身后,好像那热气都能吹到后背上了。桃叶手抓住树枝就地一滚躲在了树后面,那狗熊扑过了头,可马上又灵巧地转回身来。挡在他俩中间的一根胳膊粗的树杈被熊瞎子大爪子一挥就打断了。此时桃叶腿软得站也站不起来了,求生的本能驱使她用手撑着地往树后退。熊瞎子要是再往前一扑就能扑到她的身上了。“完了!”桃叶一霎时脑子里一片空白,眼里只看见面前那张淌着白沫的血红大嘴正对着她的脸,一股腥臭的热气直喷到脸上。
就在桃叶几乎绝望就要放弃挣扎的时候,身后爆出一声怒吼,一个瘦小的身影像一头勇猛的豹子一样扑向那黑熊。熊瞎子受到这突然袭击更加暴怒,熊掌一挥那来人就斜着飞出去六、七步远扑倒在地上。熊瞎子弃了桃叶,只一扑就把那人按在了身下。几乎与此同时,又有一条黑影低吼一声扑向那黑熊,从后面一口咬住了熊瞎子的后腿。熊瞎子负痛转身来抓那大狗,那狗却松开嘴灵巧地躲开了。等狗熊回身又要咬人时,那狗又从熊瞎子身后扑上来撕咬。反复周旋了几次,熊瞎子已经怒不可遏,终于一掌把那条大狗打出去一溜滚儿,紧接着又扑过去“嗷嗷”地狂叫着连抓带咬。就在这时,附近忽然响起了“当当当”响亮的敲击大树的声音。敲击声在森林里回荡,好像周围四面八方都在同时敲一样。熊瞎子闻声愣了一下,然后转身向密林深处跑去,大树后走出个人来正是手持柴刀的老于头。
“栓子!栓子!”老于头三步并作两步抢到倒地的那人身边连声呼唤。桃叶也顾不上浑身软得像散了架子一样,急急扑到那人身边。只见栓子两眼紧闭,面色苍白,嘴角还有血迹。老于头探探鼻息,说:“还有救,赶紧把他抬回去。”
再看黑子,肚子已经被熊瞎子抓破了,肠子流了出来,血还从伤口汩汩地往外流。黑子的肚子一起一伏地喘着气,失神的眼睛痛苦地看着他们。两人赶紧找了些树枝,用树皮和藤蔓捆在一起,把栓子和黑子都放上去拖回了家。
黑子到底还是伤势过重,到家不久就死了。桃叶和老于头在房后的坡上挖了个坑,哭着把黑子埋了。
栓子没受到致命伤,但一条腿被熊瞎子坐断了,那一掌还打断了两根肋骨,脸也被抓破了相。老于头下山接来郎中给他接了骨,又采来草药让桃叶每天给他敷。栓子的伤口发了炎,一连四、五天高烧不退,昏睡着说胡话,脸肿得像馒头一样。桃叶自己腿上也被熊瞎子抓伤了皮肉,但出了这样的事,她对自己怨恨不已,所以每天衣不解带地服侍栓子。想到栓子舍命救自己,她心里非常感动,天天都仔细地给栓子擦身喂饭、端屎接尿。晚上她就睡在栓子身边,细心听着栓子的呼吸。兴许是不辜负她的悉心照料,也许是那些草药见了效,到第六天头上栓子的高烧终于退了,脸上的伤口也结了痂,开始慢慢消肿。
第六天傍晚的时候栓子醒过来了。看到满脸憔悴的桃叶守在身边,他脸上马上露出了笑容。见栓子醒过来了,桃叶高兴得忘了避讳,把栓子的头抱在怀里亲了又亲。倒是于大爷在旁边觉得有点儿不自在,咳了一声说“桃叶,你就再辛苦几天好好照顾照顾栓子吧,我这把老骨头可真熬不住了,我上你那小屋好好睡几天。”
(十四)获救
大龙在暴雨中沿山溪奔向放背筐的地方,于大爷好像在身后喊了声什么,他也没听清,当时满耳中都是风声雨声。蹚着水好容易来到原来休息的地方,那里已经淹在齐腰深的水里了,背筐早就没了踪迹。大龙着急地往四下搜寻,远远地他看见背筐正露出圆圆的一个筐沿,浮在水里往下游漂去。那时候他心里只有一个念头,就是背筐千万不能丢,没了背筐这一趟就白来了。
水越来越急,水里还夹杂着不少树枝、乱草,大龙艰难地涉水向背筐追去。追到离背筐只有几步远时水就快没到胸口了,汹涌的激流冲得他在水里东摇西晃稳不住脚步。脚上和腿上不知被什么东西划了几下,被水一浸传来丝丝拉拉的疼痛,大龙知道肯定出血了。还差一步远他就能抓住背筐了,大龙脚下紧蹬了两步向前伸出手去。就在这时一个坚硬的东西重重地撞在他的背上,大龙猝不及防被撞得沉进水里喝了两口混水,背上疼得他一阵晕眩,胳膊好像也抬不起来了。幸好小时候在家乡常跟小伙伴在村边的池塘里玩水,还会几下“狗刨”,这应急时候真救了命了。他紧扑腾了几下把头浮出水面,背筐早已不见了踪影,一时也辨不清东南西北了。只觉得自己被急流裹挟着飞快地顺流而下,两边山上的树木、石崖急速地闪过。大龙开始时还奋力挣扎想抓住什么或游上岸边,可很快他就明白这都是徒劳。在滚滚的洪水中他就像一片树叶,只能随波逐流。他在水里时浮时沉,头上、肩膀和膝盖都被石头撞得麻木了,身上的力气也耗尽了。大龙看到自己小褂的左肩膀上一片血红,知道自己流了不少血。他的意识有点儿模糊起来,身子越来越沉,开始向水里沉下去。水里又有一段木头撞了他一下,大龙无意识地抱住了那根木头,用最后一点儿力气把上身趴了上去。
不知过了多长时间,天越来越黑,身上也越来越冷。天上的星星在闪烁,大龙模模糊糊地觉得河道逐渐变得开阔了,水流也稍微平缓了些,可是他身上实在是一点儿力气也没有了。不知什么时候,他迷迷糊糊地趴在树干上又什么都不知道了。
“当”的一声,大龙身下的树干猛地一震,大龙微微睁开眼睛。天已经微微亮了,河上晨雾濛濛,眼前的树干上赫然插着一把明晃晃还在颤动的三股钢叉。
叉头上连着一根细绳子,绳子的另一端正握在一个穿着奇特衣服的女人手里。这女人边拉绳子边随着水流的冲击往下游走,不一会儿就把断树连同大龙一起拉到了岸边。到水深没膝的地方拉不动了,断树的枝杈已经顶住了河底。那女人鞋也不脱就跳下水来,用手在大龙鼻子前探了探,见还有气息便使劲把他往岸上拖。大龙抱了一夜大树胳膊已经僵硬了,她费了好半天劲儿才把大龙的胳膊从树上掰开。把大龙拖到浅水后,她转身进了茂密的树丛,不一会儿从里面拖出来一条桦皮船。大龙此时心里还明白,但胳膊、腿都像不是自己的了,一动也动不了。那女人想把大龙抱上船去,可勉强抱起来刚一迈步就“扑通”一声和大龙一起跌坐在水里,身上的衣服也全湿透了。后来她先把大龙的上身抱上去,再把腿搬上去,总算把大龙弄上了小船。小小的桦皮船被大龙一个人就快占满了,那女人跨上船来坐在大龙腿上,短桨一撑,小船悄无声息地破水滑行,驶入了更深的密林。
(十五)黑斤人
密林深处的一片小草坡上,用桦树皮和兽皮、茅草搭着十几个尖尖的“撮罗子”。每个“撮罗子”门前的树杈上都横搭着几根长长的木杆,上面晾晒着一串串的鱼干。几只毛茸茸的大狗懒懒地趴在门前,听到有什么动静就立刻警惕地抬起头来。
躺在“撮罗子”里昏睡了两天,到第三天早上大龙终于苏醒过来了。张开眼睛看看周围,狭小的空间很陌生。撮罗子里铺着狍子皮,只能勉强容两个人的地方让大龙给占了一多半。睁开眼睛好一会儿,他片段的记忆还没有拼起来。记得恍恍惚惚中在河水里漂流,还有自己被那个女人搬上了小船,感觉到身下小船划行时被水波撞击的“嘭嘭”声,后来就什么都不知道了。现在那个救他的女人就坐在身边,见他醒了就用一把木勺一口一口地喂他鱼汤。“撮罗子”的门外还坐着一个叼着烟袋锅的老汉,不时用一种大龙听不懂的语言小声地与那女人说着什么。喝了几口鱼汤,大龙现在完全清醒了,他感激地抬眼看那救他命的女人,那女人也正眼含微笑地看着他。面对面地和一个陌生的女人这样近地对视,又是在这样一个陌生的环境里,大龙本能地两手撑地往后退了一下想坐起来。谁知这一动,他的头“砰”地一声把撮罗子撞得直晃,眼前金星飞舞。后背和左肩立刻传来一阵钻心的疼痛,两条胳膊软得像面条,身子不由自主地又躺了下去。那女人急忙放下手里的木碗,双手按住大龙的肩膀,急促地对门外的老汉喊了句什么。老汉探进头来看了看大龙,舌头僵硬地用汉语说:“躺着别动,你身上有伤。”
“这是什么地方?”虽然不知道他们是什么人,但大龙还是能感觉到善意。他现在需要把片断的记忆连起来好判断自己的处境。
“这是那贝人的地方。”老汉说着又朝那女人扬了扬下颏,一字一顿地说:“我的女儿,诺兰,救了你。”
大龙看了看那个女人,这才发现其实她还相当年轻,大概也就是十八、九岁的样子。头上的花帽后面露出一根粗粗的大辫子直达腰际,脸庞虽然晒得有些黧黑但还是相当俊俏,眼光中流露着几分调皮。见大龙傻呆呆地看她,诺兰有些不好意思,冲他笑了一下就起身出去了。她身上的长袍是鱼皮缝制的,看着有点儿亮晶晶的,用花布缝着边儿,下摆还挂着几个小铜铃,一走动就发出“叮叮咚咚”的脆响。
那老汉挤进撮罗子,盘腿坐在大龙旁边,探手摸了摸他的额头,又用手点着自己的胸膛说:“我,何金玉,那贝人。我们,从黑龙江的东边来。”
大龙曾经听猎户老炮筒子说起过,松花江边的深山里有神秘的自称“那贝”的黑斤人,穿鱼皮衣服,用钢叉叉鱼百发百中。没想到让自己遇上了,还救了自己的命。他情不自禁地伸手抓住老人的手,“我叫大龙,你们是我的救命恩人,我得怎么报答你们呢?”
老人爽朗地呵呵笑了,灰白的胡须直抖,“看你说的,什么报答,我们那贝人,没有见死不救的。你的伤,我看过了,没伤筋动骨,就是累坏了,血流得太多。你们年轻人血旺,身子骨结实着呢,养几天就没事儿了。”
老人想了想又问:“你是哪儿的人啊?”
大龙说:“我是山里採棒槌的,遭山洪冲下来了,也不知道冲了多远,到了什么地方。”
“哈哈,这是巴兰河,再往下冲就进松花江了。”老人顿了顿又问:“你的命也真够大的,家里还有什么人啊?”
大龙想了想说:“也没什么亲人了。有一个以前也救过我命的大爷和弟弟。”
老人对此很感兴趣,不住地问这问那,大龙便把自己的事以及老于头等人的情况对老人大概地说了一遍。老人听了显得很高兴,“是山神把你送到我们这儿来的。不管怎么说,到了这儿你就是我们高贵的客人,等过几天你身子骨再养得硬实点儿,我要亲手给你做塔拉哈吃呢。”
说了一会儿话,大龙又有点儿乏了,眼皮不由自主地往一块儿合,说话也有些有气无力。老人见了说了句“你身子还太虚,好好歇着吧”就起身出去了。接着大龙就迷迷糊糊地又睡着了。
(十六)诺兰
到底是年轻力壮血气方刚,到下午大龙已经能到“撮罗子”外面走动了。何老汉和诺兰都很高兴,父女俩七手八脚地在原来的“撮罗子”旁边又搭了一个新的。本来何老汉和诺兰各有一个自己的“撮罗子”,现在诺兰的让给大龙住了。黑斤人就有这种本事,凭一把腰刀砍些树枝树皮,三下五除二就能搭起一座遮风避雨的“撮罗子”。大龙也想帮忙,诺兰坚决拦着不让他伸手。几只大狗也已经跟大龙熟悉了,亲昵地挤在他腿边任他的手在蓬松的长毛中抚摸。转眼间何老汉就把新的“撮罗子”搭好了。兽皮不够了,诺兰抱来几抱软呼呼的乌拉草铺在里面,铺好后还顽皮地在上面打了个滚儿,“好,比狍子皮舒服多了。”见诺兰高兴得像孩子一样,不由得大龙和何老汉都笑了。
晚饭时诺兰一个劲儿张罗要给大龙烤“塔拉哈”吃,何老汉说大龙伤还没好利索,不能吃发物和太荤腥的东西。先喝点儿粥,等过两天大龙身子恢复了,也有胃口了,他要去叉几条鲜活的大鲤鱼亲自给大龙做“塔拉哈”吃。
以前也听说过黑斤人叉鱼百发百中,现在听诺兰父女说起叉鱼就好像是从自己家拿东西一样的口气,大龙也觉得十分好奇,不禁插嘴说:“等我伤好了跟何大叔学学叉鱼吧。”
何老汉一听呵呵笑了,“好啊!学会了叉鱼作我们黑斤人的女婿吧。”说得诺兰不好意思地推了他一把,“爹,你看你……”
“这又没什么不好。”何老汉说着转向大龙,“诺兰三岁时他妈就没了,我可怜她从小没妈,对她一直挺娇惯的。照说她也到了出嫁的岁数了,可我一直有点儿舍不得,再加上我们黑斤人不兴族内结亲,没有合适的,就这么耽误下来了。”
“说这些干啥?人家才看不上黑斤人呢。”诺兰说着火辣辣地瞟了大龙一眼,看得大龙浑身热哄哄的不知说什么好。
晚饭吃的是“拉拉饭”拌“鱼毛”。“拉拉饭”就是小米熬成的稠稠的稀饭,“鱼毛”是用鱼肉加糖炒成的鱼松。“鱼毛”加点儿荤油拌在“拉拉饭”里,吃起来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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