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痴情_起点中文网_小说下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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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长篇巨大的包容量,通常能够让作者以从容的笔触,细腻的描写,围绕着人物命运、性格和心灵,入乎其里,出乎其外,纵横捭阖,尽展才情。朱秀海长期以来在长篇体裁里安营扎寨,同时又仰仗着长篇的阔大舞台,多方位、多层次跑描绘了战争与人的尖锐矛盾,而人性的深度也在这种宏大叙事中得到了不断的开掘与推进。1989年发表的30万字的《痴情》是一部以反映当代(南线)战争生活为题材的长篇小说,作家不仅以雄浑广阔的现实主义笔触为我们描绘了一幅幅逼真动人的、飘散着俄罗斯油画风味的战争画卷与战场景观,还更以遒劲犀利的笔力和对人物心灵辩证的把握,为我们剖示了一场又一场关于战争与和平、关于爱国与爱子、关于人性与党性、关于奉献与自私、关于崇高与渺小的雷鸣电闪般的灵魂的自我拷问与抨击,不断地给我们以震撼与感动,这也使其成为了一部深入到了当代战争对人性的冲击、对伦理道德的洗涤、对整个社会的震荡的“战争后遣症”这一探寻与追问的先声之作。
  公历纪元一千九百七十八年的冬天来得特别早。刚刚进入十一月中旬,洛河两岸的林带还是一片绚丽的深红,一场西北风刮过,树木就变得光秃秃的了。气温骤降了十度。接着,在人们还没有思想准备的情况下,一场持续时间很长的寒流就降临到整个洛河流域。寒流带来了铺天盖地的暴风雪,将整座洛河城带入了一片银光闪耀的冰雪世界。
气温保持在摄氏零下十五度左右。天空终日阴霾不开如时时会有夹杂着冰耐的雪花或夹杂着雪花的冰雨飘洒下来。屋里大白天也要开灯。屋顶、马路边的树木枝杈上,窗台和公共汽车候车点的篷顶上,街心公园和市中心广场上,到处是厚厚的积雪。马路上的冰被铲去一层,马上就会再冻上一层,以致公共汽车和电车不得不整天象患病的小脚女人一样小心翼翼地哼哼着行走。在最初的日子里,每一家医院都人满为患,不久就人影稀寥了——大雪和酷寒甚至抑制了病蔺的繁衍和传播。
严寒和冰雪使洛河中央的那一线细流封冻。严寒冻死了树木,冻坏了街心公园新栽植的大片大片的牡丹。严寒冻裂了河岸边的石头。
整整一个冬天里暴风雪都没有真正停息过。它似乎就潜藏在洛河对岸积雪深厚的旷野里。远处那模糊的披雪的小树林中,洛河上游众多的河湾里,潜藏在遥遥可望的龙门山、邙山和更远处的伏牛山的峰岭谷壑间。或者黎明,或者黄昏,或者夜半,突然困兽一样咕嘟起来,怒号起来,漫天扬起冰雪的鞭子,一遍又一遍地、无情地抽打着城里城外的房舍、树木、地面和每一个行人的面颊与身躯。常常在夜深人静时。它让洛河岸上林带间的冰挂唏哩哗啦地炸响起来,将一种声势浩大的寒意和恐怖直送进人们那似醒未醒的,象旷野一样冰冷和荒凉的心底。
这场持续了一整个冬夭的暴风雪还预示着明年早春时节会有一场特大的洪水在洛河里泛滥起来。每个人的心里都有一种说不清楚但又很真实的惶恐不安。连城里最老的老人都说。从来没见过这么大的苗,从来也没见过来得这么早、冷得这么狠的冬天。所柯这一切都是不祥的,它们不可能不隐喻着什么,预巧着什么。
十二月末尾一个雪佗凌乱飞舞的晚上,天完全黑下来了,沉闷的空气使人感觉到又一场狂暴的风雪即刻就要来临。一个十四五岁的女中学生从中州大道旁一辆刚停稳的公共汽车上跳下来,在坑洼不平的冰辙间滑了一下,没有注意听迎面驶来的一辆卡车司机不堪入耳的咒骂声,慌慌张张地横穿过马路,跑进了一所很大的院子。
这儿是市第二人民医院的家厲宿舍区。临街的围墙后面,是几幢还没有竣工的四层单元楼房。再往后是五十年代修建的几排东西走向的平房。几十年的风雨吹打,屋墙歪斜而开裂,瓦顶高低不平,到处用砖头压着些油毡。显然是为了补充注房面积的狭窄,家家户户都在以己的窗户下搭成了一爿:“简陋的油毡删下做厨房甚至卧宰用。在厚厚的积雪下,它们仿佛随时会闽塌或皆陷到地层下去似的,然而却又占了大院中央那条通道的地面,使本来很宽敞的一条路成了不规则弯曲的窄窄的一条小胡同。
女学生从这条小胡同甩慌慌张张地往大院深处跑进去,拐到紧靠洛河大堤那排平房前的小院子里。
在极西头那间小屋前,姑娘停住了。屋门大开着,从门里透出的雪亮的电灯光显出了她脸色的苍白和神情的惊惶与焦灼。她呼哧呼哧地喘气,小胸脯一起一伏着,撕心裂胆地喊了一声:
“妈——!”
这一声喊里充满着那么多不可捉摸的恐怖,她自己也似乎被吓了一跳。刚要开口喊第二声,一个女人就两手水淋淋。地从小灶屋里赶了出来。
“雅莉,咋啦——!”女尺也大声骇叫起来。这个女人有四十几岁。乍看上去要苍老得多。个头最多有一米五五,干瘦,脸上的皮肤枯涩而多皱,限窝深陷下去。头发有一半足灰白的。刚才正忙蓿做饭,瞍间那块大围裙使她的个头显得更小更矮。第一眼看到她,你犹会生出这样一种联想,似枣岛己看到的是一片荒凉的废墟,那废墟是一场人力无法抵御的灾祸造成的,断墙残垣,野草丛生;然而也就在这片废墟中,你还会惊讶地看到大片大片磐石般坚固的、在风雨剥蚀中屹然不动的墙基。
还会生出另一种联想:她就象一棵树,在自己的青春年代遭遇了一场持续时间很久的厄难,于是它没有长大就枯老了;但也就在这棵干枯早衰的树上,你还能依稀辨出当年它那窈窕婀娜亭亭玉立的倩影。
门口雪白的灯光下,女儿注视着母亲,张了张嘴,又本能地止住了要说的话。司马丽君正用一种她意想不到的眼神直直地盯着她,这目光里有某种可怕的预感,更有反抗这种预感的力量。但雅莉还没有长到可以独自保守一桩同母亲的命运息息相关的秘密的年龄,于是一刹那间,姑娘的眼里涌满了泪水。
“说!到底……是怎么回事儿!?”司马丽君又用很大的声音追问了女儿一声。然而,一种惨白也正随着脸部悄悄泛起的细微的颤慄在双颊上散开来。女儿终于忍不住了:
“妈!我哥……我哥他们那个部队开到广西去啦!”女儿从母亲脸上肴到了一种迅速的变化:母亲不是她熟悉的母亲了,她变成了另外一个人,有了一张使她陌生和惊骇的灰白的假面具一样的脸。姑娘又撕心裂胆地叫了一声:“妈,你……!”
仿佛不是从口中,而是从胸腔深部,司马丽君一字一字地说出了一句她象是根本不愿相信也不愿说出的话:“你哥他们……他们开到广西干什么去啦?”女儿没回答。她觉得这个问题不用回答。女儿望着母亲,此刻她心中突然有了另一种恐惧了。这些天来,报纸和电台每天都在拫道中越边境发生的大量的流血冲突事件,城里每个人都在谈论一场可能爆发在南部边陲的战争。她看得出来,母亲在向话时已经想到了它的答案,她只是不愿承终这个答案罢了!正因为这个,母亲跟着又大声问了一句:“这事儿你打哪儿听说的!”
“外头都在讲!……赵书琴她妈前几天都亲眼看到他们部队的军列了!”女儿也大声回答道。
赵书琴是女儿的同学,她母亲在火车站上工作。说完这番话她的嘴就张大了,没合上。母亲的脸色正继续急骤地怕人地变化着:刚才她还望着女儿的脸,眼下这目光不再注意她,母亲的目光寒冷和黯淡下来,凹陷的腮上忽然涌起了两片鲜艳的潮红,多皱的右嘴角惊心动魄地抽搐一下,又抽搐一下……仿佛一道无形的坚固的堤岸突然崩塌了,没顶的洪水扑将过来,要把她和她的这间小屋淹没掉……忽然,这目光又转向女儿了,重新变得明亮并且可怕和严厉起来。母亲浑身哆嗦着,朝女儿骂道:
“你……你这死闺女!胡说些啥!……大年节下的,打哪儿听人胡说……”
女儿就要夺眶而出的眼泪凝固在眼窝里了。她走一步上去,双手扶住了母亲。母亲却激烈地把她推开了!
“走!你走开!”司马丽君叫道。那顫抖的声音里突然多了一种女儿早已熟悉的狂躁和愤怒!
……整整一个晚上,娘儿俩谁也没有再提这件事。伹是,这间临河的小屋里的气氛已彻底变了!
夜漫长而寒冷。整聱一夜,一场暴风雪都在小屋背后的洛河里,在冰雪覆盖的旷野里!在一切它能够肆虐的地方,狂暴有力地施展着自己的淫威。即使在这个冬天里,它的来势之猛,声势之浩大也是罕见的。风雪摇撼着小屋,小屋一夜都在微微地但又是剧烈地抖动着,看样子它是支撑不到天亮了。
司马丽君的身世凄苦而又普通。生在兵荒马乱的一九三五年冬天,黄河岸边的一个小村庄。祖祖辈辈都是佃农,加上连年灾荒,饿殍遍野,她又楚家甩的第四个女孩子,于是刚落地就成了不受欢迎的人。这天夜甩,父亲用一条小被子裹着她,将她扔到村后一片荒坟地甩。
那时似乎就存了记忆,有了一种异常寒冷的感觉,雪地,坟茔,夜色。坟地边小树林里咻咻喘气的野狗。小被子太薄。她想哭又哭不出声来。
是母亲瞒着父亲,把她从坟地里抱回来的。因为那条野狗。为这件事父亲对母亲拳打脚踢,母亲忍着打哭喊着自己的一番道理:
“小鸡小猫也是条命儿。……闺女是俺生下来的,不是她自己要到世上来的……”
一种不幸的或者被称之为悲剧意识的东西,那时起就悄悄地真实地出现在她心里了:她来到这个世界上是多余的。她的命不好。从生下来开始,一种无法躲避而又无法抗拒的命运的黑暗就在追逐她,要将她吞噬掉。为了这个命运让她来到一个贫苫、不幸的家庭,三岁就尝遍了世上所有能充饥的树皮,野莱,观音土。这?年蒋介石扒了花园口,滔滔黄水淹没了故乡的田园,逼得父母亲拖着她们姊妹四人去逃荒。他们到过洛阳、潼关、临潼、两安,宝鸡、四年后回到了老家,村子变成了一片芦苇滩,而村后高岗上的那片荒坟地还在。
只有母亲的胸膛口足火烫的。只有在这儿才能找到慰藉,找到那些断续的、惊恐不安的梦。
母亲啊母亲!从那时她就懂得世间一条极重要的道理:一个人生在世上可以没介父亲,却不能没有母亲。一旦失去了母亲那滚烫的胸膛的庇护,儿女们就会死去……
……母亲死在开封解放前夕的一九四八年春天。那时他们全家已从乡下流落到这吨古城好几年了。父亲最初在警察局找了个伙伕的差事,母亲则在銜道上为人缝补浆洗。母亲在死前还卧病一年,她还刚刚躺到铁路旁那间临时搭成的草屋里,这个家就不再枭个家了。父亲潦倒起来,酗酒,赌博,天天三更半夜醉例在小巷路旁的污水沟里,终于被人从警察局的伙房里撵了出来。这一下倒使他自由了,他没有再找一份差享,倒把四个姐姐一个又一个地送到工厂做了童工,后来又瞒着母亲,悄悄地把二姐卖给了一个黄河北来的贩花生的汉子。
她总是觉得,母亲是因为这件事死的。“他这个鬼!啊啊啊啊,”母亲老是在哭,骂着:他不得好死,他丧了天良了,啊啊啊啊——,我死了你就从家里跑出去,甭跟这个鬼过,咳咳咳……他还会把你也卖了的!……”
她一直认为,母亲死后她之所以没被父亲卖掉全因为这年冬天开封解剪了。一天上午,一位身穿黄土布列宁装的解放军女干部推开了她梦用破木板钉的屋门,把她带进了一所为街道上穷孩子办的半工半读的速成小学。
在这所小学里读了四年,算是高小毕业。毕业前部队的一个文工团来招兵,喜欢她唱的歌,父亲却死活不让她去。
“我们司马家还没出过戏子啊!……你少给老子丢人现眼!”
她流过许多泪,因为她羡慕女兵们穿的那身军服。毕业了,她以优异的成绩考取了著名的开封女中。接到录取通知书那天,父亲三把两把撕碎了,骂道:
“闺女家家的,上个什么中学。你爹可没钱供养你!”在家呆了一年,到一家街道小厂干活。她看出来了,父亲不想让她再读书的原因是:姐姐扪为了逃避酒癥越来越大的父亲,逃避这个不象样的家,一个个争先恐后地结了婚,还常常搬家,父亲已经很难从她们那儿要到酒钱了。父亲要留她在家里为他做饭,洗衣,到街道上干活挣酒钱。
她却不想留在家里。整个中国都解放了,到处都是一片阳光灿烂,只有他们这个家仍旧是阴冷和黑暗的。她恨父亲,想读书,她不能让这片黑暗吞没了她的生命。这年秋天,她偷偷跑去报考了省里一所半工半读的护士学校。
录取通知书发到家里那天,父亲看到了,将通知书撕得粉碎。父亲见老了,满头白发,伛偻起腰身,动不动就哭起来,骂:
“你们这些没良心的,我把你们养大了,都想飞了……谁也不想养活老头了……”
他开始没日没夜地监视起她来。那天夜里下着瓢泼大雨。她一个人悄悄哭了好久,忽然想起了母亲的话:跑!离开这个家!半夜里,趁父亲睡熟,她悄悄地将自己的东西简单地包成一个布包,蹑手蹑脚地走出了家门,一口气跑了五里路,到东城区的一个大杂院里找大姐。借了五块钱,去了省城。
两年后从护士学校毕了业,分到豫西这痤古都的一家医院妇产科当护士。一天清晨。她突然发觉医院门诊部大楼前的走廊里坐着一个挺面熟的老人。“爹,怎么是你?”
是姐姐们让他找她来了。她们认为自己已经养活父亲那么多年了,现在也该轮到她养活父亲了。
开初,她流着眼泪,把一个月工资的大半交给父亲,他还回开封去。后来干脆不回去了,要到钱就去喝酒,喝醉酒就躺在医院门诊部大楼下的走廊里。
刚刚从漫长的童年的黑暗中走出来,心灵里刚刚洒上几线明亮的阳光,过去那个阴冷可怕的旧家庭的影子就又朝她扑过来。她突然有了一种被它死死卡住喉咙,憋闷得喘不过气来的感觉。
多少年后,姐姐中的一位曾不无讥讽地说:如果当时她不是急于摆脱父亲,根本没看清章玉歧是个什么样的男人就匆忙跳水一样地结了婚,她的一生也许就是另一个样子。她默默无语。
是的,那时的她是想摆脱父亲,摆脱那个旧家的阴冷恐怖的影子,朝思暮想地渴望着一个属于自己的小小的温馨的家。因为父亲在医院传达室或门诊大楼下的走廊里躺着,每时每刻都在给刚参加工作的她带来羞耻,因为他使她时常梦到童年的那片荒坟地,还因为她觉得自己在这个世界上举目无亲,无家可依。
但还不仅汉是这些。
还因为爱情。
是啊,在这个世界上,生命不兄所有奇迹中最美丽最庄严的奇迹吗?即使是一棵最纤弱的小草,在生命的存天甩,也会从心灵中捧出自己的一朵小小的伍却美丽的花儿渴望着蜂,渴望着蝶,渴望符阳光,雨露和夜半飘然而至的清风。
  何况那时她还足医院所有姑娘中一朵极引人注目的花儿呢。这年她十九岁,身材刚刚发育成熟,娇小。窈窕,睑盘象满月,睫毛森森的大眼阽象两”、半隐在茂密的灌木丛中的深潭,时时跳跃闪烁泞明亮的阳光或目光,显现出一种内心的宁静和纯美,脑后两条松过腿窝的乌油油的大辫子,辫梢上系着鲜红的蝴蝶结,衬着白色的工作服,一走动就象两只红蝴蝶在雪地上飞舞。她还有那么动听的一付歌喉,在文艺晚会上唱起优关抒情的中国民歌和俄罗斯民歌来,连台下省歌舞团的女歌吧家也怦然心动,就象一朵根植在旷野里,过多地沐浴着朝阳的光辉、刚刚绽开花蕾,花瓣上还沾着点点晶蛰的清露的、光彩照人而又羞颜答答的野山茶花,还有別的。学校和城市的新生活,不仅帮她开拓了视野,萌生了对命运中那片黑暗的反抗和对爱情的渴望,也造成了她的生活与周围人们生活的对比,这对比强化了她心中早就存在的伤卑,由自卑造成的孤独感又隔开了她和别的姑娘们,特别是隔开了那些不时向她投来爱慕的目光的男青年。与此同时,那种自己生来就不幸的意识,那种一直被命运中的黑暗追逐着的意识,并没有在她的心灵中消逝。她所渴望的爱阶及美满的家庭生活看起来离她越遥远和难以实现,她就越会怙不自禁地在心疤编造出一个同一篇外网童话有关联的爱情故节:她蹒跚在一片茫无边际漆黑一团的大森林里,饥饿、瘦小、丑陋、衣不蔽休,仆么也看不见,内心中充满凄苦和绝觅,突然,从这片暗沉沉的森沐里,响起了一串银铃般清肫悦耳的马蹄声!一位下子骑苕白马走来,刹那间森林里有了旭口初升吋那样灿烂的阳光,有了色彩、鸟语、花香,有了路。他微笑眢,向她走过来,而她就在这同一刹那间变成了一位美丽的、世上无双的公主,他一手牵着白马,一手扯卷她,沿肴一条幽静的丌满野花的小路;将她引向前面那道美丽的山谷,一座小小的、温馨的茅屋……他将给她在这个世界上找到一个家。她没有想到她的梦想居然会变成现实。因为一场舞会。
……世界上有这样十全十美的、专为人坻间的爱情构设的月夜。是一个哨朗的仲秋之夜,天还没有完全暗下来,一轮团围的月就从东方黛青色的雾消溴的地平线上升起,银盘似地想在半空中;而当西天边诚后一迢红從的夕阳之火在云丛中消速,它就突然显现出了无垠的银灰色的光华。夜月的光辉使天空显桴廓大,安详,恬静。月光映亮了一片片灰白色的羽状云;月光居髙临下地飘洒下来,浮在半空中,落在大地上,给世间的每一座屋宇,每一片小树林,每一道河道和草滩……抹上一片温柔的、薄雾一般美丽的、银白色的光辉……空气湿润、清凉而新鲜,飘散符浓郎的花香……在这样的汝晚总是有悠扬的,吋断时续的馼声,有许多刀光特意为情侣们投下的树木的阴影,那是它给予人间的爱的大厦。在这样的夜晚,月光甚至能化幻出一种特殊的氛围多它自动地推开每一扇窗户,每一扇紧闭的心灵的门扉,使你不能安宁,不能不呼吸这充满天地间的自然的和热烈的爱的喘息,不能不渴望什么,梦想什么……
是一场医院照例要在星期六晚上为青年们举办的露天舞会。舞会在办公楼前的空场地上举行。空地的中央是一座新建的叵大的喷水池。四周是四个好看的菱形的小花坛,花坛里一些秋天的花正在盛开,花香四溢。周围是浓密的杨柳树林,棵棵树木在月光下显得高大而欢悦。舞场上并没有多少奢华的设施:几串凌空低低交叉横悬的彩灯,一个医院自己的小乐队,但这也就够了。一般说来,在这样美好的月夜,象她这样年龄的青年人的舞会并不需要太多的东西,因为她们自己拥有的东西就够多了:青春的感觉,对幸福的梦想,还没有脱尽的孩子气的天真和对嬉闹对游戏的热情,特别是那种朦胧但却热烈的对爱情的思慕和向往。
那天晚上她本来不想去参加舞会的。她怕羞,那种深藏在性格深处的自卑老使她觉得自己的舞跳得不好;而且,每当同伴们在这样的晚上招呼她去舞会时,她就会又一次发觉除了身上一套洗旧了的蓝卡其布列宁装之外,她并没有别的什么可穿,穿着这身衣服站在一群打扮得花枝招展的姑娘中间。越发会使她自惭形秽,使她难以抑制内心中时时涌上来的身世凄凉的感觉。于是她就一个人孤零零地留在了那间没有开灯的空荡荡的集体宿舍里。
也许完全是因为那透过打开的窗棂斜斜照射进来的一束月光。她坐在窗前,置身在这束月光中。月光打在墙壁上,在屋里散漫开来,使她突然感到一种孤独,一种凄凉;窗外的空气中飘来了阵阵清凉和花香,使孤独和备凉的感觉更浓郁了。舞会已经开始,欢快的音乐断断续续地透过屋后那片小松树林传过来,听起来就象来自天堂的仙乐,悦耳,满怀柔肠,于是她就站起来,走出屋子。她没有想到自己会走近舞场,但屋后松树林边的那条小路却把她带到了舞场边缘,一棵稍显孤独的大柳树的阴影下。
舞场上正热烈地响亮地奏着一支疯狂的快节拍的华尔兹舞曲。横悬在舞场上空的彩灯在不停地眨眼,明灭闪烁,舞场中央的喷水池高高地向夜空中喷射着好看的、因灯光变幻而变幻着色调的水柱。舞会正进入一个小高潮,显得拥挤。在人丛中间,格外引人注目的是那些盛装的姑娘们,她们头上和身上的各式各样的新颖的发型,发带和漂亮的衣裙使她们成了一群五彩缤纷的蝴蝶。她们舞蹈,旋转,飞起又飞落。而为们伴舞的那些衣着庄重整洁的男青年们成了她们起舞翩翩时所依恋、所环绕、所嘻闹的翠绿的草地、茂密的森林和巍峨的山岗。有时这草地、这森林、这山岗又突然间高耸起来,唱出了一支昂扬的男性的歌曲,使身边的蝶群作了他们的陪衬,他们的力量、,峥嵘和浓绿的点缀,但很快这翻飞的蝶群又在一阵阵喧闹中淹没了他们的世界。到处是青春的湿润的明亮的目光。到处是一种自然的、欢快的、冲破一切世俗的束缚而直接从人的心灵中流淌出来的爱的兴奋的喘息。到处是钟情,顾盼,眷恋,莺声燕语。舞曲摇荡着人心。欢乐的爱的嘻戏有时突然转入一种深沉和庄严,仿佛条条欢悦的山溪汇入了大海,那有节奏的、沉重响亮的踏地的脚步声就象海中的峰涌峰落;有时这庄严和深沉又蓦然转入突然爆发的、象清晨时第一缕阳光透进黑沉沉的林问所产生的那种欢乐和旮响:百鸟婉转地鸣叫,溪水在欢畅地流淌,每一滴从草叶上落下来的露珠都弹响着一根琴弦……大海的波涛又涌了过来,落了下去,又涌了过来,连同它的呼吸,但是那一缕阳光正在林间化幻成万千条金红色的光带,缓慢地但却是执著地要推开林间的黑暗的帷幕,鸟儿仍在婉转地啼鸣,溪流的奔走成了歌唱,那一滴滴晶莹的草露仍在热情地奏响着无数的琴弦。召唤着更疯狂的欢乐,更完美的幸福,更持久的激情的火焰,召唤眷真正的春光明媚的早晨……在这样的舞会上是没有旁观者的,即使那些站在舞场边缘的树,你觉得它们也在舞蹈。
从一开始她就盯上他了。那是不由自主的。在她这样的年龄,她还不会掩饰什么,她内心的热情,那种潜在的渴望和梦想,都在无时无刻自然而然地将她的目光引向一个特定的去处和一个特定的对象身上,并且不知不觉地给这个引起她注目的去处和对象的某些特征以诗意的美化,以谐和她内心中那个早已存在完美无瑕的憧憬。这天晚上,二十六岁的章玉歧在她眼巾就成了这样一个完美无缺的、似乎只有在神话剧中才存在的男子汉:他的个子高髙的,足有一米八,肩胸赀宽阔而厚实,穿一件紧身夾克,下面是马裤和骑兵的单皮靴,使她想到了魁伟、慄悍和力量;他那皮肤略黑的四方脸,明净的前额,蓬松的炙发,深凹的眼窝,挺削的鼻梁,厚而结实的嘴唇,使她想到了英俊、碉武和毅力;而浓眉下的那双眼睛深邃,明亮,热情巾时时又透出某种冷峻的色调,就象一池清澈见底的湖水一样反映着内心的天空,那天空是晴朗的,广阔的,尽管时时会掠过一片乌云,使她想到了知识、智慧和激情。他周身的一切都使她想到另外一类人的生活,那是充满阳光,欢乐,歌声,信心和爱情的生活,一个陌生而又新奇的世界。显然,即使在别的姑娘眼中,他也是舞场上所有男性的山岗中,最巍峨的一痤,被某种蔚蓝的梦幻笼罩着,而间他伴舞的那位脸上化着淡妆、穿一身漂亮的闪光蓝的绸套裙的姑娘相形之下则成了一棵缠在山间或森林间的野藤。一时问她还看见了舞场四周那些姑娘们也正在盯住他,眼甩闪闪发光,听见了她们那悄悄的惊叹和细语:
“这人是从哪儿来的?”“过去没见过。”“舞跳得笫一棒!”有人从远处悄悄透过底细来:“市二院的,刚刚医大毕业分配到那儿。好象是姓章,叫个什么章玉歧……”
舞曲终了,那个男人同伴舞的姑娘一起退回到舞场边的树丛下。但足那三个字却刀刻似地留在她心底了。一支慢四步舞曲又响了起來。舞场上还静悄悄的。她盯住他看,四周围的姑娘们也静静地盯住他,等待着什么。他彬彬有礼地向刚才那个姑娘点一下头,大步跨进空荡荡的舞场,在舞场那一边的树下请一位穿粉红色连衣裙的高个子姑娘伴舞。一对对舞伴跟眷下了场。没有人请她跳舞。她站的位置太偏僻。突然间她感到那么伤心,那种自卑、孤独和身世凄凉的感觉又猛然涌满了她的胸膛。
他是今晚乘着月光,从天空中走下凡尘的仙人,而她自己则是生长在无边的寂寞的旷野中的一株野桃树,没有多少叶也没有多少花。
她想走,但是并没有走开。她已髩有一种失望在心里了,对于他,、对于自己。于是就不再想到自己,只是怔怔地盯着他看。那位穿粉红色连衣裙的姑娘跳得也很好,他们这一对舞伴引起了周围没下场的人们的喝采。她没有注意到她的凝视已经引起了她倾慕的那个男人的注意,并且,舞曲终了时,又把他引到她站立的那片树影下。
……那天夜晚的月光对于章玉歧来说也是极美的。二卡六岁,刚从医大毕业的他象面前这位十九岁的妙龄少女一样,也处在人生最重要也最富有色彩的时期,恋爱、梦崽的时期,这天夜晚,章玉歧突然从这个陌生的容貌美丽的姑娘身上发现了自己关于未来的生活伴侣的充满诗意的梦。这个彩色的梦是同他在大学里读到的文学著作中描绘的一幅画有联系的:在一片白云叆叇的大山里,茂密的一望无际的森林上空闪烁着银亮的阳光;远远的山间,隐现着一座飘荡着淡蓝色炊,烟的美丽的小村庄;两山之间是一片肥美的宽广的草原;草地上开满了鲜花,青草葱绿可爱,有一群羊儿正在吃草;一条清澈的山溪水翻着雪白的浪花喧哗地穿过山谷流出来;就从那大山里,那个隐隐约约的村庄,从峡谷间的草原上,走来了一位端庄秀丽的少女,她是那么美,那么纯朴,自然,全身散发着雪山,森林,草地,阳光,野花和冷凛的山溪水的气息。仿佛她不是来自人间,不是人类的而是大自然本身的女儿,刚刚从草原上脱胎并且第一次从这儿走向人间,走向自己的幸福和爱情。她釣神情中有些孤独,有些拘谨和羞涩,因为她还不习惯这城市,这舞会,这人间喧哗,的一切……这个人就是她,就是这位此刻孤独地站在舞场边缘的树影下,长辫子上扎着鲜艳的大红的蝴蝶结,穿一身朴素的蓝卡其布列宁装的姑娘。
“对不起,能请你跳舞吗?”他走到她的面前来,微微点头施礼,说。他的声音中有那么一点儿发颤,他白己也感觉到了。半年后他们结了婚。有过一段极幸福极难忘的日子。
有过两间座北朝南的小屋。那是一个居民大院中的北厢房尽,头的两间。泥墙,茅檐低矮,一只单扇门。一个四四方方的小小的雕花木格窗。屋里只有一床,一桌,一只盛衣物的大木箱,一个章玉歧用木板钉做的多层书架。外屋墙上挂着一幅库因基的《白桦林》,那是他利用几个夕阳斜照的黄昏从一本油画册中临摹下来,还格外珍贵地把它镶嵌在一只描金的木镜框里。他很宝贝这幅画,从画中你能感觉到一种蛮荒的、辽远的寂静与和谐,以及潜藏在深处的激情。小屋的窗下有一棵石榴树。到了夏天就开出一树红艳艳的花朵。窗前屋檐下还有一只燕巢,每天早上,当她从甜美的睡梦中醒来时,首先听到的就是巢里那一对燕子亲切的呢喃细语。
他将她带出了旧生活的那一片黑暗可怖的森林,牵着她的手,将她引到了那道美丽的山谷,那座小小的温馨的茅屋前……婚前章玉歧只是到医院传达室门口找到父亲,谈了一次,老人就回开封去了,再也没到医院来过,她现在要做的仅仅是每月按时给他寄生活费而已。
章玉歧就是那位白马王子。结婚最后隔断了她同自己那个旧家庭、同童年开始的那凄苦的人生的联系,就象一条在无边的黑暗的海面上随波漂荡的小船,终于被一只强有力的手锚在一个风平浪静、阳光灿烂的港湾。从此她再也不用怕那时刻都会将它吞没到海底去的命运的黑风浪。而这个家还不仅仅是个家,它还在母亲死后使她第一次重新在世界上有了亲人,有了依靠,有了一种全新的生活。婚后的生活也不足一般的生活,它敢不多就是一条由章!〖歧为她开辟出来的爱悄和幸摘之河,无忧无虑地叫前流淌,时时回旋着跳跃着欢乐的浪花。两岸都足极龙丽的锐色。
即使在这里,那种与生俱来的被黑暗的命运追逐着的感觉也没有彻庇队心底消逝。老觉得眼下的生活是一场梦。这两年成了她一生中最幸福的时光。章玉歧被打成右派是一九五八年四月的事。当他因某种她至今还没弄清楚的罪名被判刑四年、发配到豫西南一个小山村“劳动改造”时,她发觉自己怀了孕。
临行前他留下了一纸离婚申清书。自己在上面签了字。既然全社会都说他们这批人有罪,她也不敢相信他是无罪的。但她却不能同他离婚。当初是血走进了那片森林,将她引到了一片阳光灿烂的世界上来,给了她爱情、家和长达两年的神话般戈丽缱绻的幸福。现在他的生命陷入黑暗中了,她怎么能忘恩负义地抛弃他呢?再说她还怀着他的孩子!
她选择了等待。四年的刑期并不太长,到时候他就会回来的。
然而很快她就发觉了!她失去的不仅仅是丈夫,还有整个世界。
  送丈夫启程的第二天早上,她再到医院上班,人们对她的态度就已发生了根本的改变:医院团总支讨论了她的“问题”,因为她不愿跟“右派”丈夫离婚,在“反右”斗争中立场不坚定,决定撤销她〖口产科团小组长的职务;因为现在她是一个人丁,管房子的人来通知她,从那两间草屋里搬出来,挪到洛河边这间小屋里来;不久后的一天,医院保卫科派人对她说,作为一名“右派分子”的家属,她必须按时参加该科定期对全院地富出身和其他有“历史问题”的人进行的特殊形式的“教育会。”在这种会上,她被勒令象別的出身不好的人一样,“只准老老实实接受改造;不准乱说乱动。”与此同时,她不再有资格参加党员发展对象会议。她名义上仍适妇产科护匕却被派去打扪卫生,淸理㈣所,实际上已被当作一名勤杂丁。使用。后来,在举国上下“大炼钢铁”的热潮中,医院也在办公楼前的空地上竖起“小高炉”,她马上就被打发到炉前工地上。第二年春天,“小高炉”倒了,她又跟随一支由各种“有问题的人”组成的“劳动大队”,从工厂到农村,在建筑工地、水厍工地、筑路工地上参加各式各样的“社会主义义务劳动”。
也就是说,因为章玉歧在政治上犯了“罪”,因为她是他的妻子,她自己也成了一名“罪人”;而,丈夫被遣送山区“劳改”时,她在医院里也开始了另一种形式的“劳动改造。”她看到自己此时的真实形象了:不再是一个人,而是一个被排挤出人类正常生活圈子的类:一个,人伊人。她不仅不再能享受到一般社会法律的叔如,甚至芣一爯享受一切生物在大自然中都能享受的自然法律给予的生命的权利和尊严。个体的存在也被视为丑恶的象征。
内心中有过绝望的号眺。梦想过毁灭自己。但又不能死。他有丈夫,又钉了孩子。她只能选择另一条路:用自己的苦难和汗水,去洗刷自己和丈夫身上的“罪”。这个世界已给过她许诺:只要好好改造,出路是有的。
于是这个世界上出现了一个新的司马丽君。这个司马丽君形体消瘦,面色苍白,憔悴,浮肿。象一位从小就干惯了粗活并正在以此为职业的劳动妇女一样,一天到晚一年四季身穿一套肥大的脏污的劳动布工装,脚蹬一双过大的男人的劳保皮鞋或是一双高筒胶靴,乱蓬蓬的头发被一条褪了色的围巾紧裹着,眼睛因劳累过度睡眠不足红肿流泪,手和脚上的皮肤在长期流汗和野外的风吹雨打中变得黯黑、粗糙乃至皴,裂。在凄苦、忧郁、自卑的目光巾,在沉默和孤僻的性情深处,靠近她的人时时会感觉到一种令人吃惊的倔强,一种忍受苦难的韧性的力量,一种要实现某种人生目标的执著的梦想。她的生活态度既与一般人不同,又与那些同她一样“有问题的人”不问,让人惊讶,担忧甚至害怕:她对于那种社会加在她身上的沉重的不堪忍受的惩罚式的体力劳动的接受不仅是积极的,甚至是疯狂的,但却又不是热情的;在这种冷冰冰的疯狂中,你可以感觉到某种自我惩罚自我摧残自我毁灭的心理动机。丈夫离家时,她就已经怀着阳阳了,但这并不影响她每天天不亮就赶到医院来,拖着个越来越大的肚子打扫厕所,清理楼道,洗涤脏物,一天到晚两手红红地泡在碱水池里!这年秋天,阳阳刚生下来半个月,谁也没有催她上班,她却一声不响地把儿子送进医院托儿所,又回到了“小高炉”前的工地上,同男人们一样抬大筐大筐的废铁和煤炭,整夜整夜汗流浃背地守在烈焰熊熊铁液四溅的炉口。规定哺乳期的妇女一天有四个小时的时间给孩子喂奶,但托儿所的阿姨很快就发觉她们不得不每天抱着阳阳到工地上去找她。以后,在各种各样的工地上,她同男工们一样大筐大筐地抬砖,用小推车推整车整车的泥土上大坡。一次又一次,她晕倒在工地上了,人们把她送回家去,可第二天一大早,她又出现在工地上了。
“唉,唉,司马丽君,你是不要命了吧?!”眼看着一场暴雨就要来临。连带队的负责监督她们“劳动改造”的医院保卫科的那个干部也对她看不下去了,“谁叫你又来的?!你不吭气在家里歇着不就完了?!这儿还少你一个人?……真没见过你这样的女人!”
她不回答,又执拗地推起了小推车,敝睛望着远方的地平线。她觉得别人不可能真正懂得她的心境。整整四年。
盼到的却是另外一种结局:丈夫刑满释放,却没能回到这座城市来,被就地安置在那片大山区的一所小学校教书了。而且,这时她猛然发觉,即使他和她为赎自己的罪受了那么多一苦,在人们眼中,他们仍旧是为人不齿的右派和右派家属。
这不是结局,而是开端,一场新的似乎永无止境的惩罚的开端,对她来说还是一场同丈夫的更长久的分居的开端,一场仿佛没有尽头的等待的开端。她已经重回医院当护士了,然而内心却重新变得一片荒凉。
夫妻重逢、合家团圆以及回到正常人生活的世界里去的梦想成了一个真正遥远的梦。后来又有了“文化大革命”。
在以后的十几年间,她心中从没有完全忘记丈夫归来和自己重新成为一位受尊重受法律保护的正常人的梦。没有这个梦她就无法理解自己为什么这样活着。然而生活本身却又作了另外的安排,使她相信她内心的这些目标至少在很短一段时间足无法实现的。她口、能等待。
这种等待成了一种长久的在茫茫雪原上的艰难的跋渉!寒气使她心灵麻水,使她不时淸楚地觉得自己的目标是达不到的,使她经常会想起那个解释:冥冥之中似乎真叙一个主宰?它看到了一坊,特别足她和她的生活。她也许真的在前世犯下了罪,今生注记要受到惩罚。不然这一切都无法刑解……毎年除夕,她都会在屋檐下挫上一只红彤彤的小纸灯笼。这足一种化老的乡下的风俗:除夕晚上只要挂上这样一只灯笼,你那远在异乡的亲人说不准就会突然归来!
在这搜长的等侍中你还吋刻想找一处可以歇脚的地方。一九七五年秋天,当院新设的肿瘤科的医生也患癌病死去之后,原来的那个护士再也不干了,她被派到这儿来,她发觉自己真的找到了这样一个去处。
死亡的阴影笼罩着这个科。走进这个科似乎就同死神攀上了亲,没有人洱来打扰她。她却对死亡感到麻木。在这儿她甚茧还干出了成就。仅仅是因为可怜那抄被体表恶性肿瘤吓得连自尊也失去了的男人和女人,她汗始试着用冷冻疗法,来治疗这一类癌。事情并不复杂,自制…个喷雾装置,将零下190度到183度的液态氮喷洒在体表癌变部位上,在冷冻状态下让癌细胞死亡,但这种疗法即使在全国一流水平的大医院里也还处在试验阶段。她居然成功了。
到了后来,她还因此成了医院唯一的一位有处方权的护士。
章玉歧死在一九七六年的早春吋节。他没有象别的右派一样熬到“平反”。当她接到电报匆匆赶去那庵山村小学校时,章玉歧已瞑目不醒。他患的是肝癌,直到死后解剖尸体才发现。在那个僻远的小县城,她甚至找不到地方火化他的遗体,把骨灰带回城里来。只能满足于让人把丈夫葬在一座小山岗上,只能满足于在凄风苦雨中默默地在丈夫墓前从清烧停立到黄昏。她战至没有真正理解这件事对她一生的意义,她没有多少眼泪,心境奇怪地淡泊。
这种麻木一直竹续到一九七八年秋天。医院终于为死了两年的丈夫“平”了“反”。中网社会已经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对她的心灵震撼最大的是:这时人们居然说章玉歧和他们这一批人根本没奵犯什么罪!他和她之所以遭这么多年的罪,忍受了多少年的耻辱,仪仅是因为莱些人的一个错误,一种真正撕心裂胆的觉醒在她及魂深处发生了!最初她对这件事只感到震惊。过公她一直汄为不管怎么说,丈夫到底是有罪的。或者足曾经有罪,因此他和她逍遇的苫难在她心巾还能找到解释,并以这种解释保持内心的某种平静。在这种意识之光的照耀下,她和丈夫一生的惨痛经历似乎还有着菜种其体的不幸然而严肃的内涵,此刻随着这一束光的熄灭,这种惨痛经。历不仅足不幸的,还是荒涎的、无法理喻的了。丈火去世时她还可以这样想:他和她这些年一直都在向着闭圆的口子走着一条漫长漫长的路。他只足因为不幸才倒在半途的,这里甚至让她感觉到一种庄严和悲壮,此时却不能不看到丈夫的死早已给予了她一生的命运一种新的判决:这条团圆的也是受苦的路水来就屉不应该有的;她大半生都在渴望团圆,沮也就在这一天终于到来的时候,那个人却永远不会回来了,过去她那长达二十年的等待,眺望、寻觅,呼唤只是一场早就被规定好了的虛妄!今天,别人似乎都为自己过去经历的苦难得到了某种报答或补偿,只宥她和自己的丈夫反倒遭遇了又一次新的也是最惨重的打击!
这年深秋的一天上午,医院隆重地为章玉歧补开了追悼大会。无论在大会开始时,还是在新任院长兼党委书记何方宣读悼词的时候,司马丽君都没有什么异常的举动。她自己也不明白为什么会在大会结束前的那一刻突然嚎啕大哭起来。这时她不该回头看一眼丈夫的遗像。丈夫的目光中有一种悲凉。
从沉沉的岁月之河深处,一件早巳被忘却的往事突然异常清晰逼真地浮现在脑海里了。
是那场舞会。那场使她和章玉歧相识的舞会。一刹那间,那被埋葬在心底的所有的往事,连同附着在这些往事上的全部苦痛。猛然间象雪山崩摧、冰河解冻般地涌上心来。
这场猝然爆发的嚎啕大哭马上在追悼会上蠃得了无数同情和怜悯的目光。恰恰就是这些目光,又使她骤然止住了哭声:她的一生差不多快过完了,她在坛个世界上什么也没有得到!今天她不能再在这儿,在人们的同情和怜悯中失去苦难中残存在心底的那一点尊严!
……表面看来,在这个冬天里,司马丽君的生活出现了一生中难得的平静。开完父亲的追悼会,儿子就回部队去了。雅莉已经升入高中二年级,老师们都说,再过一年,她考入大学绝对没有问题,这个十五岁的中学生对数学有着一种奇特的才能。入冬以后,医院又给每个职工普调了一级工资,尽管钱数不多,但毕竟是十几年后第一次加薪,顿时使这个家一惯十分紧张的经济状况有了一点松缓。由于报纸的报导,她在冷冻治疗体表肿瘤方面的成绩引起了市科协的注意,被授予全市科研成果二等奖,新来的何院长不顾周围的议论和反对,还是坚持把那一百元奖金全部发给了她个人,她用这笔钱买了一台雅莉渴望了多少年的台式收音机。她每天仍旧照常上班,照常下班,脚步象表针一样准时。报纸对冷冻疗法的宣传给她引来了更多的病人,她不得不每星期专门辟出两天时间给这些体表肿瘤患者做手术,而其它各类癌病患苕上门就诊的人数并没有减少。每天早上,当这个神态庄重、沉默,目光严峻的女人披一身雪花,踏着上班的铃声走进医院门诊部大楼时,有人甚至发觉她那一向苍白暗灰的双颊上已经浮起了两片浅浅的红晕。
但这个冬天里她的心境并不平静。那场在心灵中翻卷了十几年的暴风雪成了过去,但它却在心灵的荒原上留下了一片阴冷而又无边无涯的冰雪。每天夜里,小屋背后洛河里时时车轮般隆隆地沉闷地滚过的风雪的呼啸声,河岸上披着冰挂的树木一阵阵爆炸似的轰鸣,对岸的风雪旷野里某一根残断的灌木条或是芦苇的一声声尖利的,凄凉的、格外揪心地响亮的摇曳声,都能使她清晰地意识到自己心灵中这片雪原的存在;而在白天,无论是走在去医院的马路上,还是呆在自己那间诊室里,望一望窗外飞旋的雪花,一种从没有过的空虚就会猛兽一样扑进她的心。这空虚鬼同新近发生在内心的—种新觉醒联系在一起的:如果说在丈夫的追悼会之前,她的惨痛还都纠结在章玉歧一生的不幸及这种不幸的无意义与荒诞之上,那么在这之后,随若无尽头的空虚的日子的来临,她却不能不更多地想到自己了。其实在长达二十年的对丈夫的坚忍的眺望和等待背后。在那个合家团圆的梦想里,还永远更真实地潜藏肴那种只属于她自己的欲望:一定要回到那个正常人生活的世界里去,做一个可以欢乐地特别是骄傲地活在这个世界上的人,一个真正的人。这二十年中,促使她活下来的最深刻的原因与其说是为了丈夫,为了这个家,不如说是为了自己,、为了自己的这种人生的欲望。在这种欲望、这种原因的背后,还隐含着更深刻的殴因,一种似乎足来自灵魂极深处的、来自生命本能的声音,这声荇既芘严又警动人心:我们邡是人。我们都只能在这个世界上活一次。生命不会给我们第二次机会。我应该好好活一次。如果我过去和现在的生活根本不能箅是人的生活,那我就要在人世间为白己寻找这种生活。我一定得找到和得到这种生活。这些年中,丈夫始终是构成她回到那个世界去得首要条件,她的梦想的依靠和基础,而今天,几乎全世界所有的不幸人们全都回到正常人生活的世界甩去了的时候,丈夫的死却突然对她自己有了新的极悲惨的含意:她不可能再回到那个世界去了。数年前她在失去丈夫的同一刻就已经失去了回到那个世界去的道路!
  或者在暮气浓郁的傍晚,或再在薄雾朦胧的拂晓,内心苦到极点,感情激烈到炽热的程度,她常常会悄悄裹紧大衣,头上包一条旧毛线围巾,一个人离开家,走到屋后的洛河岸上去。河岸上林带巾的酷寒从四面八方紧逼黃她的肌体,她的半露的面颊,这种冷得沉茧的空气使她呼吸紧张,浑身上下灌了冰水一样僵硬和微微颤抖。雷花落在她的头顶,肩部,附带头巾和大衣的纤维上,不一会儿就会将她变成一个雪人。她一动不动,微眯着眼睛,将目光投向严前的世界:宽阔的洛河河道里有一座断桥,在河道中心高耸着,周身覆盖着甶皑皑的冰雪;河滩全被积雪埋没了,只有一棵棵干枯的残苇或是一根直直的光禿的灌木枝条竖出来,簌簌地摇动着;河道中的细流象一条长长的弯曲的灰白色的冰蛇,蜿蜓地从西北方的河湾里伸过来,在断桥下盘转着,伸向西南方模糊的风罟之中。眼前的冰甭世界使她内心的那片沔原清晰起来,而内心的那片荒原又使眼前的这片冰鸳世界有了一种特殊的凄凉的情调。她审己并没有感觉到其中的区别,此时的她已经物我为一。她的眼咕论久地凝视着那痄断桥:它为什么还要在这片他界中存在呢?它的存在仅仅是因为它是一个具体的存在物,它被世界遗弃了却仍不能不存在,亦或仅仅是眷恋这河,这冰雪中的草木,远处的村庄和山影呢?生命对它来说已没有仟何意义,但它却不能不照旧经历一年一度的严冬。一阵冷风吹来,她打了一个寒顫。河岸上太冷了,这个冰雪的世界太冷了。
一种从没有过的对这个世界的失望和愤怒就在这一点新起的觉悟中熔,一样于内心甩翻滚起来。她是那样一个女人,大半牛串。从没有想到仅凭自己的力量也可以冋到那个世界去,而没有丈夫,没和结婚后两年那样一个宁静和芡的家,这个世界在她就形冏虛设。二十年来,她在那片荒凉的人生沙漠中跋涉,眺嗜,了觅,呼唤,这种牛活不仅成了她生活的主要内容,甚甲还成了一种习惯,一种需要。她并没意识到自己已成了一个寧原冬,她身上的一切,连同她对世界的观察和思考方式,尚金特的心理机制,都明显地带有典型的荒原人的痕迹。她需要那片荒原。章玉歧的死和他的“平反”结束的不仅是他自己艰难坎坷的一生,也还结束了她这些年来已习惯了的这种荒原上的生活,使这种生活没有了价值,没有了对象,没有了目标。她可以习惯苦难,但却无法习惯这突然使她的生命一无意义的空虚。
一个零原+开始了新的自谴。空虚以及由它所带来的痛苦和愤怒一套释。多少年来,生活已使她习惯于对身罹的苦难找寻自身的原因。今天她对这个世界已充满了冰冷的弃绝的感情,它愚弄了她,使她过去、今天乃至于日后的生活成了一种虚妄,一场骗局。然而仍旧需要解释,残存在躯体内部的生命的热情需要新的对象物。也许在她的命运中真有一个至高无上而又时刻盯着她时刻都在给予她苦难的主宰?也许她在过去的人生中真的犯下了什么不可饶恕的罪行,这个命运的主宰因此才给了她这样的惩罚?她不能不要求自己从以往二十年的经历中寻找那造成这一切的更神秘的原因,而她也居然找到了!
刚刚把内心的目光投射到在外地当兵的儿子身上,她的心就揪紧了!
一棵孤独的,孱弱的,总也长不大的小树,在那片冰雪荒原上模糊地显现出来,越来越清晰……
过去二十年里,在她对丈夫和那个正常人生活的阳光灿烂的世界的眺望中,也曾隐约地感觉到它的存在,但只是在她的心灵充满绝望,疲惫已极,需要寻找慰藉,需要生命的支撑物时,才看它一眼……
小树自己长大着,在一场又一场暴风,中可怜的、半死不活地摇曳着……这就是儿子……
阳阳出生在一九五八年深秋。还没来到世上,孩子就受,到命运的诅咒了。
这年早春,丈夫刚被划为右派,还没有判刑,有一天她突然意识到自己怀了孕。晚上,当她惊慌地对他讲这件事之前,心里就有了一种不祥的感觉。“玉歧,我……我有了!”
“有了什么?”他惊讶地望着她那变了色的脸,问。她没有回答他。渐渐地他的目光改变了。变得严峻、清冷而悒郁。“这孩子命苦。”他喃喃地说。
这句话就象一道悲惨的谶语,刀刻般留在她心底了。随后就有了四月的一个大雨滂沱的黄昏,她在车站告别了被遣送去“劳改”的丈夫。回家的路上,她突然觉得不能要这个孩子了!
她的生活已经全部改变了面目。这个孩子的出世只会给她带来新的沉重!
内心中还有一团更黑暗的意识,阻止孩子的出世:他们这个家庭已处在不幸和厄运中了,命运的罗网正抓紧家里的每一个人。它也不会放过这个孩子的!
孩子生下来就是个“右派”的儿子或者女儿!一个细雨濛濛的傍晚,她披一块塑料布,有意躲开熟识的人,悄悄地来到医院,推开了妇产科医生办公室的门。
科里只有一位年老的姚大夫值班。抬头看到她,惊诧地扬了扬粗重的、男人似的眉毛,问:“司马,有事吗?”
她红着眼圈,低着头,急急忙忙地说:“姚大夫,你……帮我做流产吧!”姚大夫浑身微微一震,她感觉到了;随着这一髏。这位—向和蔼亲切的老妇人的目光变得严厉而且愠怒起来。老妇人言视着她。一刹那间。同马丽君觉得她的目光已经X光透视般地窥到了她心灵里最隐秘的角落。
“我不能做这种事!”这位当年在教会医学院读过书的老处女缓慢地,态度生硬地说,“每个孩子都有出生的权利。屠杀婴儿是野蛮人也不敢做的……”
窗外的雨大起来,唰唰地打响着树叶。远处的黑夜里,夏日的闷雷在隆隆地滚动。一道犀利的,银蛇似的闪电在高空中划过。茁声又响起来,这儿那儿,带着某种可怕的威力和愤怒,充塞了整个中宙。她恐惧地、羞愧地、泪流满面地跑出了医生办公室,跑出了崧院,奔向了雨中!
路灯全熄了。狂风一下就从她手中夺走了塑料布,暴雨马上将她的全身浇得透湿,冰凉的水流从她脸上汩汩而下。她奔跑着,猛地撞到路边一棵粗大的树干上!啊啊!
她恐惧,羞愧,泪流满面,是因为在这闷雷、闪电、黑暗、暴风骤雨之中,在刚才大夫睿智而又冰冷的目光里,猛然感觉到了那种自远古以来就潜藏在每一个心灵深处、也潜藏在自己心灵深处的、至髙无上的、使人类成为人类的自然法律的审判,感觉到了那也从人类成为人类之时就潜藏在每一个女人心灵里的、神圣而不可亵渎的母性的法律的审判;她恐惧,羞愧。泪流满面还因为就在刚才的一串闷雷炸响起来的时候,腹中一向安静的胎儿猛然用一只肥硕的小腿有力地、愤怒地朝她的心脏那儿蹬了一下。这小小的一个动作在她心里引起了那么大的惊恐:孩子在这一瞬间里由一个概念变成了一个活生生的、有自己的躯体、思想、知觉、感情、意志、愿望,不属于母亲而仅仅属于他自己、并且象母亲一样同属于雷声中那个至高无上的主宰的人了!那隆隆的雷声里不仅有来自大自然本身的愤怒,还似乎夹杂着混合着儿子对她的愤怒〃它币它那一个有力的动作已经给了她这个做母亲的人严苈的瞀告!
我也是一个X,字命!
她脚步踉跄,浑。龕汆,回到了冷清清的家里,站在窗前的黑暗中。大雨在继续,闷哲仍在广阔的漆黑的夜空里隆隆地炸响着,车轮般地滚动着,银蛇似的闪电不吋地惨白而明亮地将这个世界从夜雨中显现出来。蓦然,她清清楚楚地听到自己对儿子说丁一句什么样的话。
即使这样她也没有准备让他活着来到世上。越是到临产期,她心里就越频繁地冒出这样的念头:孩子不会活着生下来。孩于巳经平到丁那句。医院建起了“小高炉”,大食堂的伕备女壷―侮袅么骨头,却硬要挣扎着象那些壮男人一样做最苦最累的活。她常常会突然明白自己正在渴望着……但他还是活着被生下来了。儿子生在这年深秋的一个大雨滂沱的黎明。为了生下他来,她在产房里痛苦地折腾了二十四个小时。当儿子象所有的婴儿一样大哭大闹地来到人间时,她感到了一种极强烈的失望!
他居然愿意活着来到这个世界上!这就是说,她以前感觉到的那黑暗、沉重、不幸的一切就要降临到她和他的人生中了……
半个月后她就回到了“小高炉”上。没有谁催逼她!但她不愿在家里多呆。她得用汗束和苦难为丈夫和自己赎罪!只有她和丈夫重新回到正常人的世界里,儿子命运中才有灿烂的阳光!第一天将阳阳送进与“小高炉”只有一墙之隔的医院托儿所,走出那个月亮门,心里猛然一阵酸楚:好象是阳阳在哭1她没有回头,却加快步子跑起来。心里升起了一种残忍:儿子,既然你到这个家庭来了,就得跟着父母一起受苦!
  有一天老所长自己抱着阳阳到工地上来了。“司马,你还是去给孩子看看去吧,”她热心地说,“这孩子象是有点什么毛病……你这人也真是,把孩子丢到托儿所就不管了,大半天也想不起去给孩子喂奶!……孩子有点怪,一天到晚不知道闹饿,尿布湿了也不知道哭,整天俩眼呆看着屋顶……”
她把儿子接过来,解开怀给他喂奶。她的奶水不多,不过儿子好象一点不吃也可以。孩子体质太弱了,生下来不足五斤,小猫崽一样,脖子里青筋一根根的,小嘴半天也找不到**。
这孩子是活不久的。他甚至不会哭。他已经到这个世界上来过一次了,终于明白了茵己是个多余的孩子,一个甚至连妈妈也不欢迎也不爱的人。孩子又把**吐了出来,他自己似乎也想尽早离开人间。
她的眼泪簌簌地流,心却硬得象铁!可他还是活下来了。
是他活下来。她感到震惊:他竟真地愿意在这个并不袅鈕下来……
……后来“小高炉”倒了,她又被派去参加各种“义务劳动大队”。生活不正常,儿子也就不能离开托儿所。别的孩子都是在自己家里,在父母亲身边长大的,她的儿子却是在那个小院里,同阿姨,小朋友,同某间小屋一个光线昏暗的角落里他自己的那张小床一起长大的。他会笑了,会走路了,会说话了。儿子胆小,腼腆,怕见生人,怕走出托儿所的那个月亮门,特别是不爱说活。儿子有了一双沉默的、怯生生的黑眼睛。
时常会有这样的时候:一项“义务劳动”结束了,另外—项“义务劳动”还没有开始,她从“劳动大队”回到科里上班,生活暂时转入到正常的轨道。星期六下午下班之后,她也象别人一样到托儿所接自己的儿子。每个星期的这个时候,孩子们早就守在那个月亮门边了。远远望见妈妈的身影,就象小鸟展翅一样张开双臂,兴奋地呼喊着扑过来。阳阳却不同。每个星期六的黄昏都要阿姨催着,扯着手,才迟迟疑疑地来到门口,站在别人后面,一个不被人注意的角落里,目光胆怯地朝前面的甬道上望着。仿佛知道自己同别的小朋友不同。并不指望能等到什么。儿子是认识妈妈的,但也仅仅是认识而已。即使在托儿所门外那条长长的甬道上看到妈妈,儿子也依旧静静地站在那儿,一动不动,目光中没有任何变化。儿子总要等到妈妈走到他面前,抓住他的两只小手,才会悄悄地喊一声:“妈妈。”
回到家里了。儿子忸忸怩怩的,不情愿似地,象是到了一个陌生人的家里,站着,胆怯地看着她的一举一动。
“阳阳,你坐下呀!”她说着,给儿子搬过一只小凳子。
儿子规规矩矩地在那张小凳子上坐下了。两手平平地放在膝盖上,一动不动地,仍用一种疑惧的目光望着她。“阳阳,给你吃糖。”她给儿子递去一支卷糖。儿子接过去了,但只是拿在手里,并不剥开。她惊讶了:“你怎么不吃?”
“妈妈,阿姨说过,吃别人家的东西不是好孩子。”她怔了一下,又心疼又生气地喊:“阳阳,这不是别人家。这是你自己的家,你和妈妈的家!”
儿子堵了培妈妈,点了点头,象是明白了;象是要安慰妈妈,剥开糖纸。兀始吃糖,一颗一颗,但眼睛里那一种莫名的恐惧没有消逝。仍在盯着母亲的一举一动。好象他嘴里吃的不是糖,而是菜种无滋无味、别人非让他吃不可、他不好不吃的东丙。
睡觉的时候,她把儿子抱到床上,要给他脱衣服。儿子忽然害怕起来,小心地、低声地说:“妈妈,我回班上去睡。”
儿子不喜欢星期六,不喜欢回家。不愿意同她在一起。只有熬过星期天,回到托儿所那个小院里,冋到阿姨和小朋友们中间,小脸上才会漾溢出一点笑容……
这孩子的智力发育有问题吧?那时她常常这样想。他为什么对她有这么深的隔膜呢?她带他到医院小儿科去检查,没有发现什么问题。可她却越来越相信自己的感觉。她甚至想:若不是智力有问题,他是压根儿不会愿意到这个世界上来的!
渐渐地,她开始用看一个智力发肓迟钝的孩子的目光看待儿子了……
后来才呀白在她和儿子之间已经发生了什么事。孩子三岁那年秋天。有半年时间她被派到郊区参加一项水利工程建设,无法带孩子,她就象过去那样把儿子留在了医院幼儿阔里。一天黄昏,她草草地扒完了半碗厲杂着槺菜的红薯饭,提着水罐到山下的水井去打水,突然看到,在那条通市里的大路上,有一个小小的身影正一步步挪过来!
她的头“轰”地一声胀大了,手中的瓦罐“叭嗒”一声落在石井沿上,摔得粉碎。三步五步跑上公路。孩子一身土灰,满脸潮红。远远地望见了妈妈,欢喜地,有气无力地喊了一声:
“妈妈……”
她迎住儿子,脸已经白了,“阳阳,你怎么来的?!”“妈妈,我自个儿走着来的。”“跟老师请假了吗?”“没。”
她“啪”地打了儿子一巴掌。她以为孩子是自己偷跑出幼儿园找她来了。心里抖得厉害:三十里山路,一个五岁的孩子,中间还要经过那道野狼出入的荒山谷,大白天她自己一个人也不敢从那儿过!“阳阳!……”
儿子眼里噙着泪,没有哭,抬起红红的眼睛望着妈妈,悄悄地、大人似地说:
“妈妈,我病了。我的身体不好。”孩子的脑门火烫,头发脱落。她抱住阳阳,“呜呜”地哭起来。
“阳啊,你怎么不早说!”她又心疼,又难过,儿子是烧得厉害,这才一个人摸出幼儿园找妈妈来了。
她把儿子抱到邻近的医院里。请一位老中医看了。儿子害的是伤寒。吃了好多剂中药,寸步不离地守了半个月,儿子的病渐渐好了,只是身子还虚弱。为了给儿子补身子,她用手表换了一只母鸡和三十个鸡蛋。一天清晨,孩子醒了过来,望着她,突然轻声说:“妈,你又该把我送回班上去了吧……”……这次她没有再狠心把儿子送走。没过多久,她就惊讶地发觉:儿子的智力发育并不迟钝,相反却表现出了某种聪慧与早熟的迹象。儿子听话,懂事,温顺,很善于理解母亲的心。尽管眼睛里仍有那种消除不去的隔膜,但却似乎也在努力接近母亲。母亲做饭,他帮忙烧火;母亲涮锅,他帮着去提水;母亲下工回到屋里,累了,他给母亲搬来凳子,自己坐在她身边。
一天晚上,吃完了晚饭,儿子仍旧规规矩矩地坐在门口的一只小凳子上。她在屋里收拾完东西,来到儿子身边坐下。东方的夜空中正浮起一轮皎洁的明月。儿子先是安静地望着月亮,突然靠近妈妈,小声地问:
“妈,我真是你打洛河滩上捡回来的吗?”她愣了一刹那。猛然间,她明白这些年来儿子眼中的隔膜从何而来了。一下抱住了儿子,紧紧搂在怀里,声苦抖起来:
“阳阳,你这话从哪儿听来的?!你甭信人家的话!你是妈妈亲生的!是妈亲生的……”
儿子没有再说什么,仿佛相信了;儿子温顺地依偎在妈妈怀里,黑亮的眼睛闪烁着两片月光。她看得清楚,那深处有一点儿沉重和凄凉。她忽然觉得儿子心灵里那似乎已经根深蒂固的疑惧和隔膜并没有消失。
一个月后把儿子送走了。也许是因为儿子眼里那总也没有消散的隔膜吧,此时她自己的心里也摸糊地生出了那样一种感觉:这个聪明、温顺、怯懦、纤弱、沉默寡言、总是很难同她亲近而她也总是亲近不了的儿子似乎真的不是她亲生的,而是哪一年的哪一天早上她从哪儿的一片河滩里捡回来的。那是一片荒草离离的河滩,细雨濛潆,远处的地平线上飘荡着遮人眼目的雾岚。她不知道这个孩子的生身父母是谁,哪座遥远的大山才是他的故乡。她从来没敢正视过自己的这种感觉,但那片河滩一经在她的心里存在,就再没有彻底消逝过……
……儿子读一年级时“文化革命”就开始了。有一天家被抄了,她作为不同“厶派分子”划清界限的“右派婆娘”被造反派拉去陪斗。黄时回到家门口。突然看到儿子正遍体鳞伤地蜷缩在门槛上。远远看到妈妈,儿子“哇”地一声哭了!
她慌忙跑过去,抱起儿子。儿子脸上身上到处是血条条。她一阵头昏,一阵心酸:
“阳阳,谁把你打成这样?!”
儿子抬起泪眼来看妈妈,那目光是悲凉的,呆滞的孤独无助的。
是学校和街道上的孩子们干的……儿子经常在外面受欺凌。每天放学回来,他脸上总带着伤,衣服被撕烂,或者上面被人猢上了泥巴,墨水。儿子卜,学去时也不敢再走外面的大马路,而是一个人悄悄地走屋后洛河堤上的小路。放了学也不敢在校园里逗留,总是马上又顺着河堤小路悄悄地跑回家来。
即使到了夜里,在睡梦中,儿子的小身子也在发抖:
“妈,我梦见他们又放狗咬我,我跑啊,跑啊,两条腿不知咋啦就是跑不动……”
“妈,我爸真的是右派吗?”有一天夜里,娘儿俩坐在屋门口,儿子突然问她。“右派真的有罪吗?”隔了一会儿,他又问。
象往常那样,这时她的心又飘到丈夫存身的那片山里去了。……听了儿子的话,她机械地点点头,突然又心慌起来,“阳阳,谁告诉你这个的!……小孩子家別说这个!”儿子没有再说这个,但渐渐地,儿子眼里多了一种负罪感和自卑了。一天黄昏,她从医院走回象去,突然看到一群孩子正追着背书包回家的儿子,荷的用石头打,有的用脚蹁,还有人往他身上吐口水,一边喊着;老子英雄儿好汉老子反动儿混蛋……
  儿子默默地走着,贴着墙根,鳄着腰,忍受着一切。后来,两个大孩子跑过来,弯起儿子;力小胳膊,要儿子双臂反背过来“坐飞机”。儿子站着,任也们欺负。她跑过去,冲散了这群坏孩子,“啪”地打了儿子一个巴掌:“你就让他们这样欺负你?!”
儿子没说话,低着头。这天夜里,很晚了,儿子突然对妈妈说:
“妈,你甭生气。谁让我爸当了右派呢!……不是谁都打我。学校教音乐的杨老师待我可好。”
即使在这对她也没能用很多的心思去关心儿子,帮助儿子。那片荒河滩依旧存在着。馋孕亭己来到这个世界上的,现在咱们全家人都在受苦……毹会全疰看点豳朱4九李:儿子太懦弱,太没有血性,既不象她也不象章玉歧。儿子遭遇的是他应该遭遇的……
儿子就在这片被母亲遗忘的荒河滩上经历着自己的人生不知从何时开始,儿子的脖子上出现了一把钥匙,是班上的钥匙。他不是班里的生活委员或劳动委员,但这把沉甸甸的钥匙却成年累月地挂在他的脖子之上。挂上这把钥匙,一年到头,无论春夏秋冬,阴晴雨雪,他每天都要一大早赶到学校去,打开教室的门,扫地,抹黑板,擦桌子扳凳。下午放学时,他要最后一个离开教室,把窗户一扇扇地关上,锁上门。在冬天,儿子还要管班里的煤火炉子,每天早早起床去学校,劈柴,生火,课余时间,还要把和好的湿煤拍成煤饼,糊到教室外面的墙上晒干。半夜里下起雨来,儿子马上会一骨碌爬起来,跑到学校去(好在学校离家不远),将煤饼一块块搬进教室里。
每次学校搞卫生大检查,儿子那个班总是名列前茅。
儿子却从没有因此受到过表扬……她悄悄注意着儿子,发觉儿子做这些事格外认真负责。他非常愿意接受这些别人推给他的事情,他那颗自卑的心似乎因为能为班上做这些事情而感到某种欣慰和满足。
有一年秋天,各地都在大搞战备,落实“深挖洞”的指示,学校也要建防空洞,各班的班主任带着学生到洛河滩里辟砖场,摔砖坯。孩子们带着铺盖卷,吃住都在那儿。过了一个星期,她看到他的同学都陆陆续续回来了,却不见儿子的踪影。她疑心孩子是否从几里外的河滩砖场走失了,跑到那儿去找。这是一个黄昏,残阳斜照下,砖场上空荡荡静悄悄的,只有儿子一个人还在干活。儿子浑身是泥,眼窝凹陷,汗流浃背。阳阳才十二岁,每端起一斗湿砖坯都显得格外吃力,走起路来摇摇晃晃。
“阳,你怎么不回家!”她又心疼又生气,跑上去夺过儿子手中的砖斗,对他喊。
儿子抬起头来,委委屈屈地望着妈妈,说:“妈,老师没说让我回去。”
连老师自己也不知跑到哪儿去了。别的孩子是自己偷跑回去的,但他却不敢……大约也不愿意……“走,咱们回家。”
她收拾了儿子的铺盖卷,生拉硬扯地把他带回了家。儿子停在屋门口,委委屈屈地哭了。孩子想回去,回河滩砖场上去。她只好又把他送了回去。
又过了一个星期,学校的劳动结束了,儿子一个人摔的砖坯比全班还多。
她心疼得直掉泪,儿子却很高兴……阳阳也似乎在用自己的劳动和汗水为自己赎罪。不,不是为自己,而是为自己那个家庭出身,以求得这个世界的宽容。……望着远处地平线上的夕阳,她从心底感到冷……但连这个也没有得到。
突然阳阳脖子上不再挂班上的钥匙了,也不再积极参加劳动。阳阳开始养鸽子了。
……第一只鸽子是一个夏日的黄昏不知从哪儿飞到他们家屋顶上的。儿子用高粱米、小米喂了喂它。
它不走了。第二天早上飞出去,黄昏前又引来一只鸽子。
在这样的岁月里,鸽子也很难找到一个安全的栖身之所。
鸽子越来越多,最后成了一个鸽群。儿子捡来破木条、树枝、油毡,在閣外搭起了一座鸽棚。每天早晨和黄昏,他把棚门打开,给鸽子喂食。然后那一群鸽子扑扑啦啦地飞上天空,环绕着他们家的这间小屋,环绕肴地面上的儿子,一圈一圈地飞翔蒋。儿子坐在院门口的小凳子上,手托荇下巴,堉苦天空灼鸪群,眼睛里有一种亮光。
鸽子成了儿子生命的唯一荇托。除此之外,儿子在这个世界上就没仏别的朋友了。
这年冬天的一个清晨,他打开鸽棚的门,突然发觉鸽子都死了。
是被谁药死的。
儿子坐在鸽棚门前,一动不动。整整坐了一个上午,眼泪一滴滴地掉。她龙怕他会因此而心痛得发疯,但昆没有。儿子在屋后的河滩里,掘了一个坑,杷死鸽子埋了。
儿子给鸽群垒了个小小的坟茔,在这座坟前坐了整整一天。儿子渐渐长大着……
脖子上出现了另一把钥匙。……是自家门上的钥匙。这把钼匙最初见她系在他脖子上的。孩子们放学早,她下班时间晚,她怕他们放学后进不了屋。但后来却发觉这把钥匙有了另外的用途:说不清从何年何乃的哪一天起,每天下午,儿子放学回来,就捅开火,坐上锅,代替她给全家做那顿简单的晚饭:馏馍、烧汤,炒一点青菜。
做完饭就带着妹妹,坐在门槛上等她归来。儿子学会了蒸馍。儿子学会了灭匣宜菜。
儿子学会了冼衣服,缝被子。
她和他之间仍然隔着那一片荒草离离的河滩……但是孩子的心里此时只有她和这个家了。儿子眼里有了一种新的精神,他似乎明白了,即使存在着那片荒河滩,妈妈和妹妹仍旧是他在世上最亲的亲人……
儿子在自怜的同时,也在可怜妈妈,并且开始尽自己微弱的力量去保护妈妈了。在那些疯狂的日子里,总有那么多的会,每个会都要开到月落星沉。从这时起,不管什么时候,只要散会后她踉踉跄跄走出医院大门,门外那棵雪松下的水泥池栏上,就总是坐着一个瘦小的、有两只沉默而聪慧的黑眼睛的男孩子。儿子在等她!“阳阳!”“妈妈!”
孩子跑上前来,牵着她的手。有时他同雅莉一起来!这时妹妹就睡在哥哥怀甩。有时他把妹妹托付给同有的王奶奶,一个人静静地等到深夜。
常常是这样的情景:她走出医院大门,儿子已经趴在冰凉的水泥池栏上睡着了,露水把衣服打得湿冷冷的。“阳阳!”
“妈!”儿子醒了过来。
妈妈疲惫不堪的心甩突然涌起丁一股暖流。扯起了儿子的手。发觉儿子的小身子正在发抖。
“明天别来了,看冻病了。”她对儿子说。“妈妈一个人能行。”
但笫二天儿子还是来了。瘦瘦的,小小的,在黑喑中闪着两只明亮的大眼。
心灵里有过许多绝望的时刻。岁月里充满无数的、望不见尽头的白天和黑夜。心灵巾的荒原是那样广大,你会突然为它的辽阔而惊骇得喘不过气来……常常在半夜里,她被自己内心的孤独与凄苫唤醒,一个人爬起来,绝在打开的窗前。窗外月色朦胧,心里胡乱地想着绳子、鲁米那和巴比妥……儿子在床上翻一个身,用手摸摸,没有了妈妈,一骨碌爬起来,不喊,不叫,下了床,赤脚走到妈妈身边,靠着妈妈大人似地坐下来。
突然间仿佛从梦中惊醒了,抱住了儿子。她觉得儿子那双星星般闪烁明灭的黑眼睛看透了她内心的秘密。儿子陪妈妈坐着,为的是不让妈妈太孤单,不让妈妈的心太苦。除此之外他还做不了别的什么!
忽然间觉得很温暖。忽然又由儿子想到山里的那个人。心里顿时又变得充实和坚强起来……相依为命……
记不清哪一年了,在她的生活中,曾经出现过一个人。……每天晚上医院开完会,她疲惫不堪地往家走,那个人就在她背后影影绰绰地跟着,想靠近她。她慌乱,害怕,但内心里有时也闪过一丝迷乱。她的生活是那么黑暗和绝望,心灵是那么空虚和孤独,而这天夜里,空中却斜挂着那样的一轮不大明白的圆月……这天夜里刚走出医院大门,那个人又出现了。她站住,回头望他。背后突然响起儿子的喊声:“妈妈!”
月光下儿子的眼睛是黑亮的,惊恐的,有泪光。儿子已经看到了那个人。
那种醉酒般的眩晕一下消失了,她拉上儿子的手,急急忙忙地说:
“走,阳阳,咱们回家!”
也许她当时留下倒好些。回到家里,那种醉酒似的感觉又涌了上来。天空中老是晃动着那一轮被薄雾半遮的圆月。第二天傍晚,刚刚走出家门,儿子也跟在后面了。
“阳阳,你回去!雅莉谁看呢?”她朝儿子喊。“在王奶奶家呢。”儿子说。
儿子一直守在医院大门口的小松树下。儿子等到深夜。散会后,看到儿子又在那棵雪松下睡着了。她的泪流了出来,抱起儿子,说:
“阳。走,咱回家。……妈不能犯傻!”
在长达十年的“文革”的疯狂岁月里,儿子用白己的心灵甚至存在本身保护了妈妈。如果没有这个儿子,仅靠她一个人的力量,要想从那片广大的荒原上跋涉过来是办不到的……
儿子变了。
十五岁那年秋天。儿子初中毕业了。往年的初中生还可以继续读高中,这一年却不知从哪儿来了一个文件,规定全部初、高中应届毕业生一律“上山下乡”,接受。贫下中农的“再教育”。
等待下乡分配的两个月里,儿子的行为突然放荡起来。
天深夜,阳阳破天荒第一次从外头喝得醉醺醺的回来了。上身的背心澌破了,脸上胳膊上的伤口一块一块地掀着血。看他这副模样闯进家来,她的脸白了:
“阳阳,你这是咋啦?!”
“跟张群家的小子打了一架。”儿子坐下来,抽烟。这也是第一次看到。他并不想隐瞒什么,目光阴冷而凶狠。
张群是市委一个头头的小儿子。据说就是他让人药死了儿子的鸽子。
儿子被派出所拘留了三天。她也被叫去训斥了一个下午。
刚刚放出来,晚上,儿子又出门去了,很晚没有回来。她的心慌起来,出门去找他。在铝加工厂门口,她突然罾到儿子同一群小伙子一起。躲在马路对面人行道的树影里,每人一只弹弓,正在打马路上的路灯。至少已经有盏路灯被打灭了。
“阳阳……!”她大喊了一声,一时间既惊慌又害怕,忙忙地穿过马路,朝儿子奔去。一辆小轿车疾速驶来,差点撞到她身上。司机刹住车,从车窗甩探出头来,破口大骂:“你想找死足不是?!你眼长到哪儿去啦!”对面人行道上的小伙子一哄而散。但阳阳并没有跑开。他看到了母亲,跑过来,拦在她面前,挥舞着拳头,朝司机连骂带吼起来:
“你滚蛋!别欺负小老百姓!……你不就这点儿能。耐吗?有种的下来跟咱比试比试!……”
这一年阳阳的个头突然发大了,肴上去比实际年龄大好多。司机惊恐地看他一眼,没敢再回嘴,忙忙地将头缩回车窗内。这个半大孩子的眼睛里有一种暴怒的、歇斯底里的光。他分明有意同司机恶打一架……司机害怕地想:眼下社会秩序这么糟,街头巷尾的小流氓一群一群地游荡,弄不好招来几个,哪个屁股后头还带着三棱刮刀呢!他“呜”地一声踩动离合器,飞快地将车开走了。
司马丽君转过身来,照准儿子的脸,猛地打了一个耳光!
“你……你怎么出来干这个!我咋养了你这样一个儿子!”一时间,惊恐、愤怒,失望,使她喘不过气来,眼里涌出了红红的泪水!
“妈——!”
儿子痛苦地喊了一声,用发红的眼睛抱怨地看了她一下,突然转身跑走了,消逝在远处灯火阑珊的地方。她紧趵几步,想把他迫回来,但马上就明白这是没有用的,她撵不上儿子。回到家甩,她又力怕,又担心,不知儿子今晚会跑哪儿去!不知今晚他还会〒出什么事!
坐立不安地等到了十一点。儿子还没有回来。她不能再等下去了,她要出门去找他!就在这时,门被推开了。儿子回家来了!
并没奋看一眼母亲。似乎刚才什么事都没有发生。若无其事地要上床睡觉。
她的愤怒又被他激起来了。她栏住了他。“阳阳,过来!一一你给我坐下!”她冲着儿子吼,感觉到自己声音的颤抖。
儿子走过来,坐下。她感觉到他眼里充满的仍是刚才在马路上看到的那种阴冷、野性的光。
“你说说!今天你都干了些什么!”她审问似地朝儿子喊,“你是不要命了吧!你这么干:…还嫌你妈身上的罪少是吧?!”
儿子突然一反常态,狂躁地冲母亲喊起来:“妈,你干嘛要把我生下来!……我的日子好过吗?象我这样的人还有啥指望!过几天就要下乡,以后招工没有份,上大学没有份,参军也没有份!一辈子就只能憋在山沟沟里当个农民!反正是这样子了,我干嘛就不能痛快地玩一玩?!”
这天夜里她第一次觉得儿子大了。儿子的目光和性格的变化源自他内心的变化:在她不知道的一个什么时候,儿子已经长大到能够对这个世界和他自己的命运作出一番透视和解释了;而内心中那一点男性的东西的苏酲,又使他不能再象过去那样忍受社会加在他身上的屈辱。儿子对世界和自己命运的看法是阴冷的,对那些主宰他命运的人充满敌意,而作为母亲的她却说不出任何有力的理由反驳他。儿子这样下去是不会有好结果的:他说的不错,他是个右派崽子!一时间她又想到了那个远在山里,奇信断绝的丈夫:如果有一天,他真地回到家里,看到的却是一个堕落的不成器的儿子,会用怎样的一种目光看她!
母亲总有母亲的道理!
“阳阳,你可要记住,你妈就你一个儿子。”她颤声说,“……咱们家的人,你爸也好,你妈也好,不管日子多苦,多难,可都活得正直。……你不能让你这苦命的妈跟着你丢脸!”
这时她想得最多的仍是丈夫的回归和自己心中的那个梦想!
儿子眼中的狂暴和野性一点点消失了。背向前弯下来,两只手支撑着沉重地垂下来的头,突然哭起来。
第二天他没有再出门。第三天也没出门。儿子不再到外面游荡了。但是儿子心里那一点令她惊恐的野性的东西并没有消失。她明白这个。儿子是可怜自己的母亲。
越是挨近下乡的日子,儿子的、心情就越是浮躁。儿子分明急于离开这个让他感到呼吸窒息的家,到命运已经为他安排好的小山村去。
离家前的那个晚上,同母亲栩对无语地坐了好久。最后儿子抬起头来望了她一眼。一刹那间她觉得儿子芷隔着那片广阔的河滩向她告别。儿子的眼里有一种对母亲准分难舍的恋情,而在这恋情深处,也还潜藏着某种冷冷的男子汉的决绝。她有了那样一种感觉,仿佛儿子一走就永远不会回来了,“阳阳,明儿个妈去送你!”她说着,因为那种感觉,泪唰地一下流了出来。
“妈,不用,我自己能行!”儿子说,“你在家要好好的,天黑后不要出门。出门让雅莉……陪着你。”话说到最后变得很艰难,并且伴着一些呜咽。
儿子似乎还有许多话,却没有说出。其实她也看出来了:儿子是希望第二天母亲能去送他,一直将他送到伏牛山深处的那个小山村的。儿子毕竟只有十五岁,第一次离开家孤独地走向人生。但第二天上午她却没有象别的家长一样随着孩子们的车进山。这一天夜里,雅莉突然发起高烧来,送到医院打针,查出来是肺炎,她走不开了,只能把儿子送到医院门口的汽车上。站在大车厢里,儿子的表情还是坚强的。
“妈妈―!再见了!您多保重!……别挂念我!”
车子就要开了,她看到儿子突然汩如雨下!“阳阳,走好!路上华稳!……不要把手伸到车厢外头!……不要……”她追赶着汽车!泪流满面。她疑心她的声身全被燃放的鞭炮声和汽车发动机的轰鸣淹没了。刚阳并没有听到!
儿子就这样走了。在汽车启动的那一瞬间。她突然觉得自己的心一阵绞痛,仿佛内心中一块致命的东西,披人挖去。
“阳阳——!”她声泪俱下地朝远去的卡车尾部的尘土大喊了一声,“等着妈去看你!……”
  ……象他的父亲一样,儿子也是一去就消逝在山里了。儿子不象别的孩子,二天两义从知青点跑回来,向家长要钱要物。阳阳下乡沿难得回来一趟,偶尔回来一次也是给生产队办事,或萏受乡亲们之托,送一个危急病人到城里就医。她有那种感觉,儿子一下乡就成了一个地道的山里小伙子了。每次回来,还总要捎一点生产队分的红薯、玉米或者青菜,象是到城觅看一个亲戚。到家了,陪母亲坐着,也无话。“阳阳,你在那儿干啥?”她问他一句。“跟人学牛把式。”他回答一句。后来又给生产队开拖拉机。他住在一户无儿无女的老山民夫妇家里,他让她知道的就是这些。总是急着要走。难得在家里住上一两天。“队里活忙。”儿子说。
儿子走了就不愿再回家来了。在儿子对这个家的冷漠中,她隐隐地感到了一点什么。
只是每年春节,才回来住上三、五天,不声不响地帮妈妈干活:到煤场买煤球,用油迠堵帛顶上的窟窿,洗衣服,做饭。儿子身上穿的还是在家上学时那些旧衣服,不穿下乡时她给他做的新衣服。这些旧衣服被磨得稀烂,缝口到处炸着线,打着各式各样拙笨的补7。儿71的个头在继续艮高,肩宽了,胸脯厚实了,脸膛发黑,皮肤变得袓槠,嘴唇上生出了毛茸茸的汗毛胡子。后来连说活的腔调也变了,满口尽是那个偏僻的小山村的土语。
“阳,你们那儿日子可苦?”有时候她问他。“不,妈。”儿子说,有些惨淡,“要说苦,都苦。……俺泊和奄坶咭我可好。”
伯和姆就是爹和妈的意思。他说的是照管他吃住的那一对老山民夫妇。
就是这几天在家呆着也是不自在的。就象当年从幼儿园回家来吋一样。儿子不上街。看得出来,他盼着回那个小山村。就象他在星期天在家时盼着回幼儿园一样。
那片荒河滩又在她眼前一闪。她伤心,落下泪来,说!
“阳,你要是真想走,就走吧!”“不,妈,我再住一天。”儿子说。儿子避开妈妈的眼睛,他是在违心地执拗地对母亲尽一种表面上的做儿子的义务……
终于还是走了。这时,她不仅觉得他悄悄地松了一口气,自己竟也悄悄地松了一口气。
有一年冬天,一个风雪呼啸、滴水成冰的深夜,凌晨三点钟了,她突然听到院子里“咚咚咚”地响起一台拖拉机开进来又停下的声音。接着,她那间小屋的门被“砰砰砰”地擂响了:
“妈,开门!我是阳阳!”
她拉亮床头灯,慌慌忙忙地打开了门。一团风雪将儿子推进屋来。阳阳用一顶旧棉帽把头脸包裹得严严的,只露着眼睛和鼻孔,棉祆的脖领,腰里,棉裤的裤腿,都用麻绳胡乱扎得紧紧的,从头到脚一身厚厚的雪,眉毛上也结了冰,哆哆嗦嗦地进了屋,连话也说不成趟了。他招手让门外那位同样一身冰雪的山里老汉进屋来,回头对她说:“妈,快做点热饭,饿坏了!”
原来他同队里的老会计到一百多里外的某县山里为生产队的小工厂拉焦炭去了。她慌忙捅开火,给他们下面。两个人又冻又饿,蹲在煤炉子前狼吞虎咽地吃完了满满一锅面。末了,儿子抬起头来,问:“妈!还有吗?”
“有有。妈再给你们下!”她背过脸去,不让泪水流出。
“不能等了。”儿子看了看家里的那只旧闹钟,“天明队里急着用炭呢。”
她死活也没有留住儿子和那位穿得既单薄又破烂的山里老汉。儿子在风哲交加的黑夜里回来,又在风雪交加的夜里走了。天这么黑,风这么冷,雪这么大,他们到家还有一百多里山路呢!但是儿子眼睛里有一点冷冷的执拗的光,那光是母亲熟悉的,它从心底将母亲从儿子身边推开了。儿子的拖拉机开动了,又停下了,没有熄火。阳阳跳下车,匆匆从随身带的一只挎包里摸出一小卷湿乎乎的票子,塞到母亲手里,说:
“妈,这是队里补助的三块钱。一留家里给雅莉买个新书包吧!”
儿子重新跳上拖拉机,走了。她站在门前,看着他同他的车一起消逝在风雪和黑夜之中。朦朦胧胧地,她感觉到一种耻辱,一种同这耻辱连在一起的愤怒。手里攥着的那三块钱冰一样冷炙着她的心,使她发抖。她没有留住儿子在家过一夜,在儿子的目光和他留下的这三块钱里,都有一种对母亲心中那一点温情的亵渎。
儿子在山里插队四年。四年间,她一直准备到那儿去看看他,但终亍没有去。家里总有很多事情。但真正的原因却是她既不愿说出又不愿在心里承认的:儿子已经是个地道的山里小伙子了;她这么多年来含辛茹苦拉扯大的孩子将会一生都呆在那个小山村里,做一个世界上可有可无、微不足道、永远灰尘满面、衣衫褴褛的农民,这不能不使她从心底感到失望;儿子心里已经有了那样一种感情:在他对母亲和家的态度里,分明透着鄙视和弃绝,这也使她的心灵受到了伤害。。当然还有更直接的原因:如果说在自己工作的这家医院里、她对自己右派家属的身份巳经麻木、已经习惯了。那么当她准备去看儿子时,这种身份却不能不使她踌躇起来。别人的家长都是以工人、干部、教师的身份到那去儿的,她去那儿也许只能给儿子带去更深的羞愧和自卑。也许儿子压根儿就不想让她去那儿。还有一种潜藏得很深的、痛苦而又冷漠的感情:在那片荒草离离细雨濛濛的河滩上,儿子孤独地长大了,现在终于回到了他从童年时就渴望回到的自己的故乡,回到了自己的生身父母身边去了。儿子已经不再是她的儿子……那片河滩突然在她眼前化幻成了一片荒原。以为儿子永远也不会回这个家了。但四年后的那个冬天,他还是回来了。
已是一九七七年的年底,中国社会在经历了巨大的政治动乱之后对象他这种家庭出身的孩子的看法也在改变,于是他插队的那个大队党支部就给了他一个应征入伍的名额。经过体检和政审,儿子被录取了。最初这个消息给她带来了多少激动和欢乐啊!按照政策规定。儿子服役期满后可以不回那个小山村,直接复员回城来安排工作!
心里忽然有了一种云散天开的感觉!隔着那片荒原似的河滩,他终于又遥遥地望见了儿子:当兵三年之后,儿子就要回来了!她那个被什么人引到山里去的、迷失了的儿子就要回到这座城市,回到她身边来了!
接到入伍通知书,换了军装之后,儿子回家来住了五天。儿子的个头已高过一米八〇,头颅,府,胸、背发达而匀称,四肢修长有力;儿子的脸型也改变了:一张孩子气的!脸变成了一张黝黑的、皮肤上有许多暗褐色疤痕的、棱角分明的大人的四方脸;眉毛粗重,眼睛大而亮,呈椭圆形,瞳仁深处似乎有许多公里的景深,环绕着这双眼睛的睫毛黑而长,基底部有一种润湿的乌色的光泽。这双眼睛有点象女孩子,是她给予他的;而这张棱角分明的四方脸,这四方脸上由那些粗重有力的线条和明暗层次显示的眉骨、颧、鼻、唇、下巴,则是父亲给予他的,正是它们突然使这双眼睛又有了一种男性約力度。
最重要的是,在儿子的举止中已经有了某种成年男子的缄默。每一个眼神里都有了沉思的光亮。
看得出来,儿子是现解自己命运中发生的这一变化的意义的。对丁一四年捆队生活的结朿和…种新生活的开始,他心里充满着欣喜和激动。只是他似乎已觉得自己是个大人了,不大愿意在母亲面前表现自己的这种心情。
能做的都做了:帮妈妈买回了足够烧一年的煤球;粉刷了房子;重新用油毛毡和水泥补了屋顶。
突然发觉儿子正用自己的手翻过自己那漫长而凄苦的童年的最后一页。
常在家里一坐就是半小时。眼里的光是明亮的。时时问起自己小时候的事。问起父亲被打成“右派”后的情况,父亲的死。
一天黄昏,他悄悄走到读过书的小学和中学的校园里去了。校园里一片冷寂,冬天的夕阳快要落了,残存的枯树叶在枝条上泛着黯淡的黄亮。一天黎明儿子不见了。
儿子在小屋背后积雩深厚的河滩里!在一个只有他自己才能辨认出来的小土包前坐着。
她想了起来:那是他的鸽群的土冢。儿子的眼里有一种凝重的、与年龄不相称的悲苦和冷峻,同时又有一种温暖。儿子似乎在感激地沉默地注视着自己人生的黎明,注视着这黎明的地平线上正在缓缓升起的一轮圆而大的旭日,他自己新生命的旭日,尽管地平线上还弥谩着一片迷潆的、寒冷的、乳白色的雾霭。
儿子要回他插队的小山村去,从那儿入伍。她说好要去送儿子的。也许是天意吧,头天夜里,雅莉又发起烧来。
“雅莉呀,你呀……”她伤心地、有些恼火地嘟哝着,叹着气。她察觉出儿子这一次的态度不同于上次下乡时,这一次他是渴望母亲去送他的,虽然没有明说。他巳熬过了生命中最困难的时期,他希望母亲能在临行时祝福他一路平安!这一次儿子仍是孤零零一个人上路的……
“妈,你别太难过……你一定要好好活下去!我这一辈子就只为你活着,只为你一个人活着!”
开完父亲的追悼会,母子三人坐在家里!儿子突然说。阳阳的语调是悲愤的,有一种难言的痛苦和暴烈。小屋里的气氛压抑,悲伤,雅莉还在抽抽嗒嗒地哭,电灯泡“咝咝”地响。她抬起一双泪眼看儿子,突然发现儿子右手指间夹着一根燃着的烟。
儿子又抽烟了!儿子满二十周岁了!
儿子的眼睛里任何一点幼稚的光都不存在了。儿子似乎正在越过一切具体的景物望着一座远山,那决不是一座白云瑷叇林木葱郁阳光灿烂的山。儿子遥望的是一座白雪皑皑的冰山。它是这个过早成熟的男人眼中唯一的景物,全部世界的映象。她猛然感觉到:也许比今天更早,儿子就已经确定了他和这个世界的关系,那是一种冰冷的敌意和憎恶……
这个漫长、阴冷、潮湿、多雪的冬天里,谁能想到在司马丽君内心中发生了些什么事情呢?新发现的生命的空虚使她对整个外部社会给金了一个不信任的和弃绝的态度,残存的生命力要寻找它的新的对象物,她那荒原人的独特的阴暗和疯狂的心理又迫使自己在自谴中为过去,天经历的苦难寻求解释。她的世界一片空矿,只剩下了儿女,女儿在她身边,心灵的附着物自然就是儿子了,就在这时,却发觉阳阳已经孤独地在同一片冰雪荒原上走完了自己漫长的童年和少年的人生。儿子已经长大,但那片荒草离离的河滩。那片雪原,并没在他心中消逝!他自己的有限的人生经历,父亲的凄惨的一生和母亲大半生悲苦的命运,都终于使他内心深处形成了一种对世界对人生的独特解释。在父亲追悼会后儿子对她发出的只为她一个人活着的誓言里,在他那与其说悲愤不如说冷若冰霜的目光中,都蕴藏着某种比自己更甚的对这个世界的不信任和敌意。她是在自己凄苦的命运无法找到解释时才开始这一种自谴的,没想到却在自己的不幸之外又发觉了另一个人的不幸,也就在这同时,她似乎真的在自己过去的生活中发现了罪恶,并且模糊地为儿子和自己未来的生活惊恐起来!
儿子用那样的目光看待世界是不会有好结果的!这个世界将会惩罚那些对它心存敌意的人们,给定他一条充满苦难的人生之路!儿子今天之所以有这样一种人生观念又是她一手造成的:在过去二十年间,为了丈夫和自己内心的那一点欲望,她已经亲手在儿子和自己命运中播下了不幸的种子!儿子还没出世她就在心里遗弃了他,她甚至差点儿成功地阻止了他的出世;然后又是她给了儿子一片荒草离离细附豢濛的河滩,一片冰雪茫茫的荒原。她自己从小就懂得的:在这个充满禅秘的寒意的世界上,孩子是不能没有母亲的,失去母亲温暖的胸膛的庇护,儿女们肯定会遭到厄运的,处在这个冬天她那特别的心境里,司马丽君并没意识到自己的这种结论或者对即将来到儿子和自己命运中的苦难的预感有不真实的成份。充满苦难的心灵一旦空虚,它最倾向的充填物仍是苦难和对苦难的预感。这种预感本身就是苦难。然后也就在这充填中,那丙对旧生活的绝望一时间被压抑的生命力却找到了自己的归宿。司马丽君的眼睹盯着冥冥之中那个至商无上的主宰,她觉得自己已在一片混沌里看到了它的真实的存在。那个人看到了她生活中的全部经历,每一个细节。不论足因为真有一团命运的黑睹始终在追逐她,她才会有今天这种关于儿子的不样的顶感,还是因为她真的在自己的经历中发现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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