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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一部
  被打倒的四人中,第一个正中眉头,第二个打中额头,第三个偏了些,从耳廓旁打了进去。估计是被害者转身想逃,才给打偏了。第四个子弹是从腰际打进去的。从射击这个角度来看,这应是个最佳位置。因为被害者已回过身去,想弯腰而逃。只有这个位置是致命的。
  凶犯一(1)
  狗子动了一动,眼前陡地便扑出一大团红火,漫天遍野,滚滚向他遮来。就像在前线上扑出的那团火一样,就像刚才脑后被重重一击扑出的那团火一样……
  是刚才?……四围黑压压的人群,他怎么也冲不出去,数不清的拳、脚、棍棒、砖头、石块、铁锹、钢条,劈头盖脸地涌来,攥住头发,脑袋被死死摁住,两臂被反架过去,根本无法保护自己,眼见的一个汉子两手抱起磨盘大的一块石头,就往右腿砸过来。他们知道他缺一条腿,左腿是假腿,就是要砸你的好腿,他猛地一躲,却躲不动,石头一下子砸在右腿腕子上,他重重地哼了一声,便看到了眼前扑过来的那一团遮天盖地的红火……
  他甩了甩头,想把眼前那团火甩走。脑袋好沉,有如九重磨盘,压得他抬不起头来。好困,困得麻木,困得晕晕乎乎。他挤了一下眼皮,又使劲挤了一下。挤一下松一下,再挤一下再松一下。他像试探着用眼皮的反弹力把眼睛睁开。眼皮很紧,像粘住了胶皮,他好像用尽了全身的力气,就是睁不开。胶皮粘得很牢。粘死了。他喘了喘,一下子觉得极累极累,于是眼前那一团红火就渐渐地暗下去。整个世界渐渐复又变得很黑很沉很深远,四野无声无息,一片死寂。
  蓦地,他听到了一种极低沉、极可怕的声响。山呼海啸,大地震撼,像是天空中有上千架飞机俯冲而下,又像是数百辆坦克碾压而来。哳哳哳哳……猛的一个震颤,眼睛一下子竟睁了开来。天空一片灰暗,远山近岭一黑如漆。哳哳哳哳……那巨响依然在远处轰鸣,已渐渐向他逼近。他不禁又是一抖动,头也支了起来。哳哳哳哳……巨响依然如排山倒海之势,汹涌而来。他长时间地愣在那里,一时竟茫然无措。正如那次被围困在山头上,战友们全牺牲了,唯他一人守在阵地。天也是这么灰暗,四野也是这么死寂,人也是这么困乏,也是像眼前这样,他突然间就明白到了这种可怕的声音,似乎正有成千上万的敌军和数不清的坦克向他冲来……
  哳哳哳哳……巨响越来越大,越来越近,他下意识地一下子抓住了枪。……枪还在!突然一阵激动,一阵亢奋。枪还在!心率突然加快,顿时间,力十足。刚才的那种茫然,畏怯,以及情绪的低沉和浑身的疲累顷刻一扫而光,脑子也少有的清醒,没了一丝晕眩。他还有枪!哳哳哳哳……他下意识地肩膀一抖一甩,几乎是一眨眼间,枪就支在了眼前,同时手已扣在了扳机上,动作完美无缺,一气呵成。尽管他只用一只手,左手左臂此时已毫无知觉。这是无数次夜间突战训练的结果。他从来都是优秀。
  哳哳哳哳……他突然愣了一愣,不禁皱了一下眉头……错觉?真是错觉?军校毕业的指挥员曾给他们讲过,战场上的错觉容易让人失去控制和暴露目标。一只猫在身旁打呼噜或一只蜻蜓在耳边震颤,如果错以为这声音来自远方,就会产生一种可怕的声觉效应,会让你感到声响如此巨大,犹如天崩地裂,翻江倒海。……真是错觉?他使劲甩了下头,用力校正这声音的位置。……是的,错觉。确实是错觉。他不禁感到一阵失望,浑身一阵瘫软,隐约间还夹有一种说不出的恼火。
  哳哳哳哳……耳旁大概是一只什么虫子,好像正在一片干透了的树叶上爬动……
  错觉?他突然感到如此荒谬绝伦。莫非眼前这窒息一般的阴沉,绝望一般的灰暗,夭亡一般的死寂竟也全是错觉!还有这浑身数不清的创伤,猛然袭来的巨大疼痛,以及刚才那恐怖和耻辱的一幕竟也全是错觉!
  疼痛越来越甚,有如无数利刃一齐把他戳住。又是一阵强烈的晕眩,他猛一下闭住眼睛,映在脑海里的只是一只巨大的莹绿色的表盘。
  时针正指向二十一点五十分。
  二十日七时半老王听人说过狗子枪法很准,但没想到会有这么准。
  被打倒的四人中,第一个正中眉头,第二个打中额头,第三个偏了些,从耳廓旁打了进去。估计是被害者转身想逃,才给打偏了。第四个子弹是从腰际打进去的。从射击这个角度来看,这应是个最佳位置。因为被害者已回过身去,想弯腰而逃。只有这个位置是致命的。
  凶犯一(2)
  四人中两人当即毙命,两人重伤,伤者正在医院抢救。从伤情看,其中一人抢救过来的希望不大。另一人即使抢救过来,也没什么大用了。子弹从腰际打进去,穿透肾脏和脊椎,然后很结实地留在肝脏里。
  会这么准!老王从现场跑过来跑过去,跑过去跑过来。越想越觉得有点不可思议,简直不可能!狗子用的枪是一枝老掉牙的旧式步枪。极大极沉极笨,而且是在深夜,而且是身负重伤……速度又是那么快。从现场的情况看,凶手必须一枪接一枪地射击。村里所有听到枪声的人也都这么说,枪声很紧,像几个大爆竹串在一起,叭叭叭叭,一下子就完了。人们原都以为狗子用的是自动步枪或冲锋枪,没想到是这种老步枪。
  老王和老所长在一块儿算了算,试了试,打出了一发子弹,然后退膛取出弹壳,再取出子弹塞进枪膛,拉回栓,扣住扳机,瞄准,怎么着也得四秒左右的时间。但四秒钟在那时则绝对不行,时间用得太多,否则就不可能再打出第二枪。因为这四个人几乎是一齐向狗子扑过去。距离很近,不到二十米远,有四秒钟肯定扑到身上了。
  最多只能用两秒多点的间隔时间,这才可能打倒第二个人。打倒第二个人,第三个人才会愣一愣,或者吓一跳,但这估计也只能用去一两秒钟的时间,如果这时狗子仍然不能再一次举起枪来,那个人就不可能转脸往后逃,很可能一下子扑上去夺枪,因为距离太近了,也就是一二秒。第三个打倒,第四个才会猛然转身回逃。但如果再慢一二秒,就可能打不准了,因为第四个被打倒的地方离窑门口还不到一米远。如果再迟一秒,就会逃进窑里去,肯定就逃了,实在不可想象。狗子当时实际上只剩了一只手……
  从现场看,这纯粹是一起骇人听闻、蓄意而为的恶性凶杀案。
  所幸,凶犯狗子并没逃走,也不可能逃走。当他们赶到现场时,凶犯就一直昏迷不醒。估计是在打倒第四个人后,就失去了知觉。现在也一并在医院抢救。
  派出所是凌晨四点二十二分接到报案,凌晨五点一刻赶到。救护车约迟十分钟赶到。据目击者和听到的人说,案发时,是在凌晨三点四十分左右。
  根据现场的情况,案发时间确实在凌晨三点四十分左右。再准确完整一点,应该是十月二十日凌晨三时三十七分到四十二分之间。
  十九日二十二时五分他好像一下子就醒了。一看表,竟过去了一个多小时!
  要挺住,一定得挺下去。他明白,像他目前这种身体状况,不断地昏迷不醒是极度危险的。
  爬下去,一定要爬下去!他不断地命令着自己,不断地一下一下向前挪动。
  胸口火烧火燎的,好渴……
  越想越渴,越渴越想,一时间觉得真是渴极了。浑身上下如此多足以致命的伤口,居然还能觉出如此强烈的渴来,确实是太渴了。
  应该想办法弄些水。假如能喝上几口,眼下的身体状况也许会好转些,他越来越明显地感到自己的体力和心力正在迅速地衰竭下去。身上有几处伤口仍在不断地往出涌血。呼吸也越来越困难。心跳紊乱,急一阵,缓一阵。有时会突然觉到自己马上就不行了,倒在这里再也不会醒来。
  不!得坚持住,一定得坚持住!没人会来援救你,只能靠你自己!
  他又爬了起来。一边爬一边思忖着,在什么地方能寻到水。一下,两下,三下,四下……他慢慢数着爬动的次数,阵阵昏眩迷乱的脑子里,只觉得眼前这条路太长太长。一来回十里多点,从下午爬到现在,依然远远没有尽头……
  好渴。渴死了……
  他使劲舔了一下舌头。嘴唇很干,舌头也很干,嘴里也很干。干得令人发昏。
  他再一次感到自己的身体顷刻间就会崩溃。战地卫生员讲过,失血绝不能过多。有了伤口,第一要则就是迅速止血。流掉全身血量的四分之一就处于危险;流掉三分之一就会昏迷不醒,再多就无力挽救,必死无疑!
  凶犯一(3)
  他知道止血,但伤口太多太重太深太长,根本无法有效止住,也没有任何止血条件和措施。只胸口到腹部这一道伤口,就有一尺多长。从山下爬到山上这一段路,几乎就敞开着,洒在路上的血几乎就没断头。再后来虽然他用胶布粘住了伤口,又用布条缠死,但大片的鲜血还是迅速地洇开,渗出来。每一次大的撼动,就会渗出一片血来。还有头上、脸上、脖子上、背上、腰上、腿上无数道伤口,鼻子撕裂了,一只耳朵也烂了,左臂整个地给折了,右腿腕估计是粉碎性骨折,颜色黑紫,肿成水桶一般……
  全身都是出血点,他只能尽量的让血流得少些、慢些。失血量大概早已超过了死亡警戒线。这就是说,他只能让死亡来迟一些,缓一些,但已不可能阻止……
  他不断地计算着估计着自己的剩余时间和爬完这段路还需要多长时间。他必须赶在死神前头。这是严酷的现实,他并不悲观。猛然间又是一阵巨痛,疼得天旋地转。他抖了一抖,缓了一缓。等巨痛慢慢过去,火烧火燎的感觉又阵阵袭来。
  ……渴,渴!
  生命的肉体,此刻对他似乎已毫无意义。但如果能喝上几口,也许会延长一些时间。他不需要生命,却需要时间……
  他又爬动起来。
  枪很重很沉,在背上一晃一晃,这是一枝旧枪,但他擦得锃亮。自从来到这护林口上,尤其是在这一段日子里,他几乎每天都在擦枪,都在瞄准,都在练习射击。虽然只是一枝老掉牙的步枪,可一攥在手里,就立刻觉得有了依靠。
  枪杆子里头出政权。一擦起枪,就会莫名其妙地想起这句话。他常常有一种感觉,总觉得这枝枪是会派上用场,而且会很快。
  确实很快。今晚就是时候!这枪不能白擦,他身上的血也不能白流!
  他早就知道那些家伙恨透了自己,他也早已预料到他们一定会来一次总清算,总报复。
  果真就来了。就是在今天下午。
  他预料到他们会极度地恨他,但还是没料到竟会这么狠。几乎就是公开行凶,当场就能要了他的命。他们真敢下手!竟会把他伤成这样!
  “小心老子们砸断你的那条腿!”他们早就这么骂他。他们知道他是残废。他把一条腿丢在了战场上。
  没想到他们真的就这么干了。不只是又砸断了他的腿,还砸断了他的胳膊,还有这一身的伤口,还有肚子上这一尺多长的一刀……
  他不知道他当时是怎样从现场冲出来的。绝不是爬,确确实实是跑出来,连他自己也不明白,他竟还能跑着出来,而且跑得很远很远。当时一点儿也没感到疼,右腿就好像一点儿也没受伤。他唯一记着的,就是左腿的假肢发出沉重的响声。
  他们没有追上来,也许是觉得打够了,放他一条生路。
  也许是觉得他贪生怕死,打垮了,吓跑了。
  他们想错了。他们可能没有一个人会想到他是跑回去取枪!
  他当时就想到了枪!想到了这枝老掉牙的旧式步枪!
  他们也许不明白,狗子不怕死!狗子死过一次了。如果算上童年从狼嘴里救出来的那一次,狗子已死过了两次!
  狗子活得早就是余头!
  就是死,也不能白死!也不能现在就死!挺下去,一定要挺下去!无论如何也要挺下去!
  二十日七时五十分老王怔怔地呆在院子里,两眼死死地盯在那一摊血迹上。这是狗子的血,好大一片。看上去比打死的那两人的血还多。
  老王并不老。他同狗子一样,年龄都不大,三十出头。叫他老王,一是因为他胡子拉茬,二是因为他是派出所搞公安的。又没个衔,就老王老王的叫。山里人大概以为这是尊称,叫老王是抬举高看他。他清楚。
  老王在派出所里也是个老干警,同这一带的人大都混得很熟。老老小小都能同他说上话。胆大点的敢卸了他的枪挎在腰上,摘下他的帽子戴在头上。在派出所里,他脾气最好。
  凶犯一(4)
  然而此刻他却一脸杀气,满面冰冷。两只眼睛能瞪出火星子。
  围观着的一群人里,有几个缩头缩脑地想蹭过来。
  “滚!”他一声怒吼,把那些人一下子全给吓远了。
  对这块地方,对这些人,他好像在突然间就充满了极度的厌恶和憎恨。
  他怔怔盯着院子里的这摊血。这是狗子的血。
  他早就想到过,这地方是个出事的地方。
  孔家峁,百来户的一个山村。很小很穷,却靠一个大林场,大峪林场。大峪林场是国营林场,方圆百十里宽。四周大大小小设着几十个护林点。孔家峁就算一个护林点。设着一个关卡,派一名专业护林员长年驻守。说是孔家峁护林点,其实并不在孔家峁,离村子这还有五六里地,在半山腰。要想进林场,弯弯曲曲就这么一条山路,别的地方全是陡壁悬崖。崇山峻岭,要想进去比登天还难。护林口就设在这山路上。也算一夫当关,万夫莫开。这里不算伐木区,伐木也不从这儿运输。按说并不重要,所以护林员大都设一个。护林员大都不是当地人,直接由林业部门委派,跟地方政府没有什么关系。
  因为这样,老王就总觉得这里迟早是个出事的地方。一个穷山村,守着这一山的木材,还有不出事的时候?然而老王在这儿呆了快十年了,这地方好像也从没出过什么事。眼看着上好的木材一车一车地从孔家峁运出来,运到乡里的集市上,再由木材贩子倒出去。木材的数量实在吓人。穷困潦倒的孔家峁,也眼看着一天天富起来,个个都是一副财大气粗的样子。其实谁也清楚,孔家峁自个村里,虽然也有着几十个小小大大的山洼山岭,但除了那满山荆棘和乱石,除了那百十来亩长不好庄稼的山地外,根本就没有木材!
  老王在这地方呆了快十年,护林员走马灯似换了一个又一个,却从来没有一个护林员找过派出所!好像从来也平平静静,相安无事。
  只是木材从来也没断过,照旧一车一车源源不断地从孔家峁运出来!
  简直让人瞠目结舌!
  不过慢慢地就习惯了。他心里清楚,老所长心里也清楚。不是没反映过,好像地区报社也都来过记者。来时义愤填膺,一回去就销声匿迹了。乡里县里的领导也不是不知道,但对此好像谁也不置可否。他曾记得有个领导还为此发了火:“瞎扯淡!人家都不找,咱们着的是哪门子急!”
  好像谁也不着急。人家的事,人家都不着急,你着啥急!人家是谁?咱们是谁?不过慢慢地就想过来了。也真是瞎扯淡!护林点平安无事,老百姓脱贫变富,见不得穷人过年是咋的!闲吃萝卜淡操心!
  其实查也没用。孔家峁的人说了,这是我们村里的木材。没人去查。
  护林员他大都见过。他还常常就走上护林口去。弯弯曲曲的山路正在不断拓宽,路面上满是车轮印迹,然而护林员笑吟吟的:“没事没事,挺好。啥事也没有。”
  然后就递上烟来。总是上好的烟。最高档的名牌,好像这里全有。
  他清楚这烟是怎么来的。而且岂止是烟!
  的确很平静。啥事也没有。
  但他总还是觉得这儿迟早是个要出事的地方。
  他怔怔地盯着眼前这摊血。这是凶犯狗子的血。
  他清楚这里的血为什么会这么多。狗子在这里行凶杀人时,这种连续发射的急速用力,加上这种老式步枪猛烈的反冲力,足以重新撕裂他身上所有的伤口,结果必然又是一次大出血。
  “我们都以为他早给打死了,咋晓得还能爬下来!”往救护车上抬人时,有两个村民一边帮忙,一边木然地一遍一遍地这么说:“谁晓得他还能爬回来,我们真的都以为他一准给打死了。”他们咋也不信他竟然还活着,竟还能爬下来,更不相信他竟然还能行凶杀人!“真是有了鬼了,他还能爬下来这么干,真是有了鬼了……”
  老王依然死死地瞅着眼前这摊血。
  凶犯一(5)
  “妈的,没想到狗子会是这种人。”老所长突然在老王背后这么说了一句。老王转过身瞅了瞅老所长。老所长不瞅他只瞅着远处的林场。太阳大概就要从那里顶出来。扎眼的红霞洒满老所长满是皱纹的脸,血色淹没了任何表情。老所长真老了,已快五十了,依然是老所长。老所长和老王都认得狗子。狗子也曾来找过他们。他们觉得那是政府应该管的事情,派出所插不上手。就是要管也不到管的时候。
  没想到事情会这么急这么猛,一下子竟是几条人命!
  “没想到他会这样。”老所长依然死死地盯着远处恨恨地说。
  “真是没想到。”老王也跟着这么说了一句。
  “我们都看错了他。”
  “真是错看了他。”
  十九日二十二时十五分……渴死了。渴得像掉在火缸里。
  水……水!
  ……水缸。他好像一眼就看到了自己窑里的那口水缸。平日里,这口水缸总也是满满当当的,可他总也舍不得洗,舍不得用,就是刷牙也只是那么一小缸。
  水在山里实在太珍贵了。人在山上,水在山底。挑一担水,一来回得转七八里。山路,弯弯扭扭,上上下下,能把人累死,出的汗比水也多。他只有一条腿,挑水就靠她。
  “老子真看错了你!”她骂他从来都是老子长老子短,“缺胳膊少腿的,老子图你啥了!”
  他从不还口,也不吭声,就只是默默地由她老子老子的骂。她几乎是个文盲,只念过两年书。她说过,那不怨她。怨她爹,怨“文化大革命”。学校斗老师,爹就不让她念了。她身体出奇的壮。头,脖子,肩膀,腰,臀几乎一般粗。连两条腿几乎也是一般粗。新婚夜他开她的玩笑,说她是汽油桶。她愣怔了半天,说她不晓得啥是汽油桶。她真没见过。她是本县人,她家比这儿更偏僻,深山的深处。只有几十户人家。连条像样的路也没有。架子车,小毛驴。手扶拖拉机也不多见,汽车就更难见到。嫁给他以前,她几乎就没出过村。他就对她说,汽油桶就跟水缸差不多。她瞪眼了,一发怒,一推一搡,差点没把他从床上掀下来:“你娘的,缺胳膊少腿的,还笑话老子!”
  他痴痴地瞅着她。没想到她会这样,也没想到她会这样有劲。她那拳头大的鼻子出气像气筒一样响。细细的眼睛瞪起来竟也很大,圆圆的像个鸽子蛋,还能看见里头不点大的黑眼珠和一大片青青的眼白。她看上去就有劲。手鼓鼓囊囊的,脚鼓鼓囊囊的,胳膊腿鼓鼓囊囊的。说话走路,整个屋子里就嗡嗡嗡地响。
  她开心的时候,浑身的肉就像一下子就能变得很松细软。她的胸膊好大好宽,两手拥起来,就像在一条宽宽的船上游。
  他却很瘦,从来就很瘦。于是就显得她更壮。其实他比她还高点,可看起来她竟高出许多。她比他大五岁,然而看起来比他并不显老。结婚时,他二十六,她三十一。他少了一条腿,她却很愿意,她说他年轻,有文化,城市户口,国家职工,复转军人,人民功臣。他不明白她竟能很自然地说出这些话,并不像是什么人转给她的。他当然也明白像她这样的老姑娘,在她那山林里再找个像点样的丈夫,已经不再容易。她能嫁给他,多亏了县里那个老民政局长。他清楚那些话都是老民政局长教给她的。不过她就只说了这么一回,就是两个第一次见面时说过这么一回。尽管她说得很自然,天衣无缝,但她同他见一面后,就再没说过。大概她觉得再没必要。她知道他是个实在人。后来她就对他说:“那是日哄人哩,让人身上起疙瘩。”
  她确实没再说过。成亲时,县广播站,地区报,连省报都来人采访过。民政局长当然又编了好多好多话要她说。功臣,英雄,老山,勇士,最可爱的人,真正的爱情……可她就是一句也没说。反来正去就是她要讲的那一句:“局长说啦,跟了他,日后就能转成城市户口。”
  凶犯一(6)
  她就讲实的。她做梦都想着城市户口。
  他不明白。这个深山长大的农村姑娘,怎么也会这么梦寐以求地盼着城市户口。
  她不明白,老民政局长当初答应她的这句话,真要兑现,可就不那么容易。刚开初,她整天地往城里跑。一直跑了两三年,也没跑下个结果。后来老局长退休了,后来她又有了孩子,后来也就不再那样跑了。于是就只是骂,骂局长,骂政府,骂天,骂地,骂爹,骂娘,骂他。骂他那条腿。自从他上山当了护林员,就更是整天骂,吃饭骂,睡觉骂,干活骂,歇下来也骂。
  “缺胳膊少腿的,老子图你啥!”她每挑一担水,气还没喘匀,劈头盖脸地就这么一句。
  骂归骂,生活上倒也从不让他受委屈。她能做一手很可口的饭菜,即使是那些最便宜的东西她也能做得有滋有味。做出来的衣服纳出来的鞋,虽然不时髦,却也合合适适,齐齐整整。她骂他,可不管怎么着,每个月她总能代他从乡里领取回那百来块的工资。她节俭得出奇,一分钱能掰成两半花。要是什么东西涨了价,即使只涨三分两分的,她也能气得骂上一两天。山上的农家,一年里很难吃上几顿细粮。可她从粮食局领回来的,不只有白面,还有精粉,大米!这就常常让她激动不已。当然,她还有熬头。不管什么时候到城里去找,管事的总不把话给说绝了,“年限不够,没法子,这是国家的规定,再等等吧,该转的时候还能落下你?”她并不傻。她明白,她只能靠他。没了他,她啥也没有。回娘家时,她只须拿上几斤大米几斤白面就足足能让一家人稀罕好半天。坐下来,一家老小就围着她转。她毕竟有个城里挣钱的男人,于是她觉得很光荣。
  他从不跟她吵。没好处也没有用。他知道,她骂他其实更多的时候只是发牢骚,泄怨气,倒也不是真骂。听久了,就习惯了。他早习惯了。
  其实她也很辛苦。每天只要眼一睁开,手脚就没个停点。一家人的吃喝穿戴,打里照外全靠她。尤其是有了孩子,更是忙得她团团转。这孩子长得同她一模一样,虎背熊腰、团头团脑,哪儿也是圆鼓鼓的,浑身上下有使不完的劲。只要一醒来,就满屋子乱窜,打打闹闹,翻天覆地。在他眼前,她像只老虎,在儿子跟前,她像只绵羊,逆来顺受,百依百顺,脾气好得简直就没脾气。她什么也敢骂,就是不敢骂儿子,也不允许任何人骂她的儿子。
  本来这么着也就过下去了。他并没有更多的奢望。他也不像有些受过伤的残废军人,三天两头就往民政局跑。总是把手伸得老长老长,不给就拼命。他总是想起那些死去的战友。他觉得死在战场上的往往才是最勇敢,冲在最前边的。他算不上勇敢,更算不上英雄。不就是一条腿么,问心无愧也就足够了,没有什么值得炫耀的。做个平平凡凡的人,几亿老百姓,几千万残疾人,不都这样?
  知足者常乐,他很满足。妻子很丑,没文化,脾气暴躁,他也清楚。再好点的姑娘没人会嫁给他。要那样他心里也不会平静。如花似玉,有文化有涵养的姑娘何必要嫁给他,让两下里都难受。像现在这样,他很满意,心里确实很平静。何况还有着这么个虎里虎气愣头愣脑的大胖小子,整天在跟前活蹦乱跳地让他乐个不够。
  他本以为,就这么过下去就行了。
  可谁想到突然就来了个变化,偏是让上了山,让他做了护林员。
  对他来说,这应是个不错的差事。上山当护林员,待遇很高。奖金,补贴,补助,连老婆也发给临时工资。也就是两三年,甚至还答应期满回来时考虑分给他一套住房。
  他知道,领导是一心为他好。这看上去是个苦差事。想干的可是大有人在。只要领导愿意,可以以此为借口给他更多的照顾。他当时并不知道,在一些人眼里,护林员可是个肥缺。护林员在这种地方肥得很。
  “挣大钱就干护林员。”来了这地方他才听到这地方的人就这么讲。
  凶犯一(7)
  在他这个护林点上,一山的木材几乎就由他这么一个关口把着。真是一夫当关,万夫莫开。这是天然的要道,在这儿想进林场,能走的路就这儿一条。
  他每天的任务就是把住这条路。工作省心得很。其实也用不着怎么把门,只要把那道拦路的大门一锁,就是有天大的本事,也休想把一根木材运下山去。
  他原以为这工作实在太轻松了。他甚至还想过读上一些书或者学它一样手艺干干。
  只是做梦也没想到这份工作原来竟如此艰难和凶险!
  满打满算,也就三个来月。然而这三个月,就好像被困守在山头上,面对着千军万马,孤军作战,毫无救援!围攻的一拨一拨地往上冲,一直冲到现在,一直把他冲成眼下这个样子。
  ……真渴,哪怕是有一口水也好。
  水,水!
  二十日八时整山里的太阳其实出来得顶迟。让山挡着,一露脸就在半天里了。
  苍蝇是像跟着太阳一块儿出来的。一摊一摊的血引出一片一片的苍蝇。人走过去就轰轰轰地响。已是深秋,苍蝇也来了。死厥厥的,但迟钝。总是在人脸上碰。凉飕飕的,像是把血也沾在了脸上。过来过去的人就不停地在脸上摸。摸一把,看一看,然后再摸一摸。
  那一摊一摊的血已成了黑紫的颜色。
  老王和老所长抓紧时间在村里了解了解。案情看上去好像很简单。
  昨天下午三点左右,凶犯狗子从山上下来到村中小卖部里买东西。因顶撞就跟小卖部的老头儿吵了起来。吵到后来就打了起来。这小卖部是村民四兄弟家开的。四兄弟闻讯赶来,结果又打在了一起。当时围观的人可能不少,于是就打乱了。挨打的当然是狗子。狗子身上的伤就是那样打下的。至于是谁打下的,拿什么打的,为什么要那样打,可就怎么也问不清了。
  所有的人都众口一致说是狗子先动手打的人。“那家伙手狠着呢,上去就揪住人家脖子往死里掐。掐得人家喊的都不是人声。”“你说这家伙野不野,人家是个老头儿呀,咋就敢往死里打!打得人家乱喊叫,叫的就不是人声。”“人家四兄弟来拉架,他还打人家四兄弟,你说这家伙是人不是人。”“人家老三好心好意地劝他,他捏住人家指头就往坏崴,崴得人家叫得都没个人声了,你说那家伙毒不毒。”
  然而一问到狗子身上的伤,就全都摇头了。“没看见。”“那会儿就打乱了,谁瞅得清。”“用刀了?那么多人还能用刀!不可能不可能。都是老百姓,哪个敢用刀!”“用啥砸的?哎呀,那就不晓得了。那么多人,像碾场似的,哪能瞅见。”……
  狗子最后是怎么离开的,看法几乎是一致的。“跑的呀!挨了打啦还不跑!跑得快当着哪!”“就没想到那家伙还能跑那么快,咯吱咯吱的,一条假腿也能跑那么快,准是给吓傻了。”“那家伙捂着肚子就跑。我们都以为那家伙跑不了几步,没想到那家伙一直跑出了村都还在跑。”“要是一般人,早打死了。没想到那家伙还能走!那家伙挺硬,死也不倒的,要不打成那样了,咋就还能走!咋还能再摸回来,一枪一个地把你全崩了!”
  从狗子身上的伤情看,很难想象出他会跑出村去。
  不过从现场的情况来看,狗子好像真是跑出去的。虽然不可思议,但确实是这样。
  他带伤跑了大概有一千多米。这一千多米里他好像一次也没有停步,一直等越过村口,拐过山旁,这才好像一下子趴倒在地上。从趴倒地方的血迹来看,他很可能是一下子昏倒在这里了。而且昏迷的时间不会太短,剩下的路程就全是爬了。
  从这里爬上山,爬回护林口,估计用了三个多小时。这段路上,从留下的血迹和痕迹来看,一共停留了九次。有三次大概是由于昏迷而停留,因为血迹很重。
  在护林口,狗子大概逗留了半个小时。他找出了一大卷工用胶布,用胶布粘住了身上所有能粘的伤口。从撂在地上沾满血迹的胶布来看,有些伤口大概粘了好几次才勉强给粘住。工用胶布粘性太差,有血就更难粘牢,被子整个被撕碎了,看来是用来裹伤口的。
  凶犯一(8)
  令人不解的是,家里到处都滚满了空的饮料易拉罐和饮料瓶子,连小院里堆积在一旁的饮料瓶罐也滚得满院都是。实在不明白为什么会有这么多饮料瓶罐,而且会滚了一地。
  结论只能是一个,狗子是在找着喝。
  确实没水。所有的瓶罐都是空的。这么多瓶罐滚落在地,很可能是想从里头寻找些残剩的饮料来喝。
  大量失血的人会感到极为口渴。
  但院里院外的确没水。连水缸也是空的,水缸里只有极浅的一底水。
  缸底的水是红的,缸外也有一摊血。
  看样子狗子曾趴在了水缸上。水太少,胸口却有那么一道伤,他根本不可能探下身去把那点水探着。看来他努力试探过,但最终还是放弃了这种努力。假如他当时真要拼力探到那点水,如果不小心栽进去,以他当时的身体状况,很可能就再也出不去了。
  狗子当时的脑子也许还很清醒。大概是当他感到这种努力是徒劳时,便及时地离开了水缸。
  他为什么不打破水缸呢?可能他没想到。可能他感到水太少了,不值得做这种努力。砸缸是很要力气的。而且水缸砸破后的残渣碎片掉在缸底,很可能就将底水吸干了。
  其实从缸里剩下的那点水来看,他根本就不该进行这种尝试。他明知道水缸没水,但还要努力爬上去,在当时很可能只是一种意识。
  这样看来,狗子当时的脑子并不清醒。
  再爬往村里的这段路上,狗子总共用了大约八个小时。
  这段路,狗子爬得很慢,大概除了几次较长时间的昏迷外,短暂性的昏厥很可能时时发生。
  奇怪的是,在半路上,狗子竟离开道路,爬到了不算很近的水房旁。但他明明知道水房锁着,在那儿根本不可能喝到水。
  这会不会也是一种下意识?
  再后来,从他爬过的印迹来看,狗子曾离开路而爬到了几个农户门前,但好像都没停留便又离开了。
  敲门了还是没敲?如果敲了,敲开了没有。但可能是讨水喝,喝到了没有?
  老王和老所长问了这几户,得到的回答都是“没听到有人敲门。”“啥也没听见。”“没听得没叫声,啥也没听见。”
  只有枪声全村人好像都听到了。
  “那枪声真是吓人。”“想不到那声音那么响!”“像地震似的。”“把我家娃都吓哭啦!”……
  这大概就是整个过程。案情看上去确实简单。
  吵架,打架,打群架。狗子受伤后出村子,爬回护林口,取了枪,又爬进村子,闯进四兄弟家,一下子把四人全部打倒。
  从手头掌握的现有资料来看,案情简单得简直无法做出汇报。
  这也往往是在农村办案时最为棘手的事情,看上去材料不少,说下去的东西有一大堆,但真正有用的有价值的却极少甚至没有。看上去是像啥也给你说,而且会说个没完没了,但在最关键最需要的地方却只是含糊其辞,以至立刻就缩回去了,简直让你毫无办法。
  真是狗熊踩皮球,哪儿也很软就是踩不住。
  “家有家法,村有村规,国家职员咋的?护林员咋的,也有入乡随俗的。不管咋着,你总是个外地人么,你能斗得过。四兄弟是个啥人家,你也不尿。你不尿人家人家能尿你?两下里都不尿,那还有不出手的。”村长就这么慢条斯理地讲。村长五十左右,脸色蜡黄,不高不矮。不讲话的时候,看上去很是利落,脚勤手快,办事干练。但一说起话来,那慢腾腾谨慎小心的样子简直让你受不了。一句话好像想三遍才能说出口。“咱就想么,你骂人家,人家就不骂人?你打人家,人家还不打你?打得狠了,自然就不服气。人嘛,一口气憋住了,钻了牛角尖,那啥事干不出来。到了咋的,不就出事啦。”村长蜡黄呆板的脸上不着一丝儿感情。鼻音很重的语音里全然分不出贬褒。不过假如你要听,他就能这样一直不断地讲下去。
  凶犯一(9)
  支书是个老头儿,不够六十,看上去七十也多。患着很重的气喘病,可能是感冒了,鼻子也不通。喉咙里呼噜呼噜地像拉风箱:“我啥也不晓得,人家也没有找我,有事也不找。村长负责制哩。我真的啥也不晓得。半夜里听见枪响,还以为是放炮哩,咋晓得会是这档子事。这里的人可都是本分人家。刚才听人这么说,真是吓着了。你说这还了得!咋会出这种事。咋着也不该拿枪打人的呀,这也是个教训。让我说,以后不管啥人,也不能随便就发给枪。就是发枪,也不能发子弹。用枪吓唬吓唬人就行了,还能真的打!那些年,村里组织民兵,就只发枪不发子弹。你说说,这枪能是闹着玩的。就是不打人,走了火也要命哩。”老支书说得很认真,一边说着话,一边喘着擦着鼻子眼窝,于是就显得很动感情。“以后这种事可要重视哩,这也是个教训,前几年那会儿……”
  支书没说完,老所长就走了。老王抹脸还想听,“走!”老所长猛然一声。老王愣一愣,支书也愣了一愣,话也就此打住,只是呼呼地喘。
  问来问去,仍是这些话。“打得可狠了。”
  “叫的就不是人声。”“我们都以为一准给打坏了。”“就没想到咋还能爬下来。”“咋就会出了这事!”“枪声好响,震得窑顶上直掉土。”“一家人都吓得坐起来,那枪声就像在耳朵跟前。”……
  太阳冷冰冰的,一点儿热气也没有,十月天气,山上就这么冷。
  老所长冷冷地坐在那里,一根接一根地抽烟,一声接一声地猛咳。像是要把那些冷气都咳出来。烟团儿被寒气裹着,聚成一团儿,好久也不散去,咳过了,眼睛红红的就直往山上瞅,好半天也不回脸,像要把山峰也剜下一块来。
  “王八蛋!”老所长突然冒出这么一声,也不知道是在骂谁。
  老王瞅瞅表,六点多就给厅里和县里打了电话,七十里山路,算算也早该到了。
  老王在心里琢磨着老所长会怎样给上头的来人汇报。老王也想着自己应该咋说。
  老所长的意思是要让村里先汇报。老所长已给村长讲了,要村长做做准备。这是个大案子,到现场来的怕不会只是局里的领导。
  但不管怎样,总得有个大致看法。
  老王突然觉得这很难。
  十九日二十二时半水……
  狗子去用舌头舔了舔嘴唇,嘴唇像刺藜一样扎人。
  他歇了一会儿,盘算着怎样才能尽快弄得一点水来。
  实在实在是太渴太渴了……
  水!……水。
  他刚到这里时,常常觉得不可思议。偌大一座山,偌大的一个林区,居然会如此缺水。
  整个孔家峁,方圆十数里,就山沟里那一眼一望到底的浅水井。人畜吃水都靠它。天稍稍一旱,水就浅了,干了。挑上十担八担水都没了。等上一时半天的,才能再渗出那么几挑水。真是水贵如油,水贵如金。
  靠天吃饭,偏又是十年九旱。一眼浅水井就是一村人的命根子。谁在这儿生活,都得靠它,都得受它摆布。
  他也一样。
  他却没想到他们竟会用水来整治他!
  他们断了他的水源,不让他来这儿挑水。
  他们在这儿盖了座水房,上了把铁锁。水房极坚固,水泥铸成。铁锁很大,将军不下马。
  村里的人也说了,几辈子了,这儿就没盖过水房。哪个村里的浅水井也没盖过水房。
  他们就盖了,没别的,就是为的堵他!就是要把他逼垮,打走!
  起初他觉得这根本不可能。他无法相信他们真会这么明目张胆地干。当老婆挑着两个空桶回来,哗啦一摔,又一脚把桶踢出丈八远,抢天呼地地哭叫起来时,他依然不相信这会是真的。怎么敢!
  山是国家的山,水是国家的水,我是国家派来的护林员,谁也没这权力!
  他拐着一条假腿,挑着两只空桶,嘎吱嘎吱地走下山去。还没有到,他就明白,老婆说的是实话,他们真是这样干了!
  凶犯一(10)
  门口把着一个老头儿,见他来了,门就给锁上了。他走上去,千说万说老头儿就是不给开。七十来岁的一个老头儿,耳聋眼花,满嘴不见一个牙,可偏就认准了他,怎么说也是白说。
  “你找头儿去吧,头儿说让开,我就给你开。头儿说不让开,打死我也不能开。咱俩前日无冤,近日无仇,我可不是有意开罪你。你听我说,我挣的就是这份钱,让你挑了水,这份钱我可就挣不上了。”
  老头儿两眼浑浑的,像两锅看不透的夹豆腐汤。看着他很像是不看着他。老头儿说的是实话。老头儿挣的这份钱就只是要看住他。他知道他不能把气撒在老头儿身上。这不怨老头儿。看老头儿那样子,也不怕他撒气。
  他们也真想得出来,偏是弄来个老头儿。若是年轻点的,吵就吵了,争就争了。偏是个老头儿,让你一点奈何不得。
  他不清楚老头儿说的头儿到底是谁。村长么,村长就像一只老兔子,他没这个胆。支书么,支书是个病瓤子,他连家里的事也管不了,还能管到这儿来?
  那么就只能是四兄弟了。四兄弟真敢这么干,四兄弟的权威会有这么大?他当初就怀疑现在还是怀疑。他不相信这一村的老百姓真会这么能听他们的,真会让他们这样摆弄。
  他还是去找村长。村长居然找不到。他不相信村长是为此事躲了起来,可又找不到更好的解释。躲得又很久。一连四五天,他都没能找见。
  村长不露面,水却没了。水缸露到底,一家人仍得喝水,他咬咬牙,买回了一箱子饮料。幸好紧接着又下了一场雨。他用盆子、罐子、锅、连碗也用上了。雨虽然不大,但总算存了少半缸水。
  水有了,可老婆却不干了。泼死泼活地跟他闹。如果说以前闹起来还掺点假的话,这回闹得可是真格的。先是骂,后是哭,接下来便是摔。好端端的瓷碗,连着摔了四个。摔第五个时,他挡了一下,那碗就朝他飞了过来。他闪了一闪,碗蹭过耳朵,在身后的墙壁上炸开。很脆,很响,他愣了一愣,就由她了。一个人径自走出窑洞,走出小院,一直朝山上走去。走远了,还听得见老婆的叫骂:“你娘的敬酒不喝喝罚酒,鸡蛋壳画个酸眉眼,充的是哪路圣人!三张纸糊出驴脸,不知道你面子有多大!”
  老婆没文化,骂起人来,却有板有眼,有滋有味。
  一走进山林,全身的烦恼登时就少了许多。一眼瞅去,望不到头的一排排的树真是少见的好!那直哟,那高哟,那匀称哟,让人能瞅得醉了。
  有时候,就让他直纳闷。这少土没水的山岭上,竟能长出这样的一片优质木材。
  他清楚这些木材的价格。伐倒一根,从山上运到山下,直径三十公分的就足以卖到一百元!两三个人合伙干,运的运,伐的伐,只需一天工夫,就可以搞到六七十根!这村的人,一年只要闹上这么两次,就是一次也行了。就足够一家人的吃穿玩乐。
  于是,这个孔家峁是排进了这一带最富的村。在整个县里曾有过好些第一。在贫困山村是第一个脱贫致富,第一个电视普及村,随后又是第一个彩电普及村,第一个住宅全部翻新村……
  靠水吃水,靠山吃山。除了这一山的木材,还有那随处可见的山果,各种各样的名贵药材,永远也打不尽的猎物……
  当然,最容易,最实惠,还是木材。如今这世界上的人盖房都盖疯了。档次越来越高,用材也越来越好。木材炙手可热,抢手得很,在这地方,出手又极容易。只要你能弄下山来,钱就几乎等于进了腰包。
  刚来到这里,在山林里第一次巡查时,差点没让偷砍偷伐过的情景吓呆了!
  前山还看不出什么,越往后走,越到深山就越怕人,真让人触目惊心!他甚至无法估计丢失木材的数量。有一回,他在山后曾试着数了一回。走了不到五百米,就数了一千多根木头桩子!他数不下去了,久久地怔在那里。在一刹那间,他甚至想立刻就打辞职报告!他甚至担心自己被当成替罪羊!的确如此,假如在这儿干上两年,只怕你跳进黄河也说不清了。
  凶犯一(11)
  想了好久,最终他还是留下来了。他不能走,他不能把这一山的木材留给别人,也不能把这一片木桩的责任留给别人。他写了一篇很长的现场巡查报告,把木材严重丢失的情况全都写了进去。然后一式五份,省里一份,地区一份,县里一份,乡里一份,一份给了护林站站长。
  让他没想到的是,从打报告到现在,两个月过去了,竟连一份回声也没有!就只是站长来过,但对丢失木材的情况只字没提,对他那份报告也只字没提!
  渐渐地,他才感到自己想得太天真,太简单了。
  除了报喜不报忧怕负责任等等诸多因素外,这一山让人眼热、眼红的木材,足以让任何权力都变了形!
  这一片成年的优质山林,有多少双眼都在直直地盯着!有多少人都在谋算着!
  可把着这条路的护林员却只他一个!还有一个作为帮手干着临时工的妻子!
  “想挣大钱就当护林员。”他渐渐明白了这句话的含义。把在这条路上,只要你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金钱就会滚滚而来!
  四六分成,有人就把价钱开得如此之怕人!别说四六开了,就是三七开、二八开,就是一九开,这三个月的工夫就足能让你当个万元户!
  他不是没这么想过。他真想过,想过好多次,有时候几乎每天都在想。他早就盼着买台彩电了。一口一口地省,一分一分地攒,攒了好几年了就是攒不来。攒钱的速度还没物价涨得快!当然,他想要的东西还多得是,收录机,洗衣机,电冰箱,摩托车,房子,老婆的户口和工作。他清楚,眼下只要有钱,就没有办不成的事,就没有买不到的东西!然而一想到这些的时候,眼前不知怎么着就会看到那些一个个死在战场上的战友,就会看到一座座镶嵌着英俊潇洒憨厚英武各种神态照片的坟头,就会看到自己被炸飞了那条血肉模糊的腿。他还会看到老婆神采奕奕地从邮局取回来的那一沓工资。虽然不多,可那是一个明证,他是一名国家干部!
  有时候,他也试着从反面去想。丢了木材,鼓了腰包,面对着自己的,也就只是那么一条路:别人同你四六开,三七开。但到了你手里的,也必得去四六开,三七开,甚至更多。你得用这些钱不断地去贿赂上峰,贿赂左右,疏通四面八方,打通各个关节。唯有这样,你才可能会稳稳当当,安然无事。否则,假如有一方不满意,顷刻间就会让你锒铛入狱,身败名裂!就算不会出事,你心里还会安稳么。柜子里压着三万、五万,甚至更多的这些不义之财。你还会有这种永久的,心安理得的平静么?
  还有,你会去贿赂么?你能去贿赂么?你敢么?那些各个部门的领导,那些曾给你颁过奖,戴过花,曾给过你救济补助,曾给过你各种各样的荣誉的领导,你能拐着腿,一颠一颠地去给他们塞东西,塞钞票……
  真是不堪想象!真要那样,他还能是个人!那样活着还不如去死!
  他不能,他没那个脸!
  于是,他就努力去切断那些念头。
  于是,他就像现在这样,招来了老婆的骂,招来了许许多多人的恨,连水也喝不上。有一次,全家整整断水三天,整天喝饮料,直喝得老婆孩子嘴上起燎泡!
  到后来,连饮料也不再容易买到!他不得不把孩子老婆送下山去,一个人留在这里。
  他原想着这将是一种长久的较量,谁能坚持到底,谁就获得胜利的认可。他知道,他必须坚持下去,一步也不能后退。只要闯过这一关,以后的局面就容易打开了。他不能让他们把他逼走,他一定得在这里站住脚!
  然而他却没料到这种较量如此残酷,竟会发展到这种地步,不是你死就是我活!
  他们就是要把你往绝路上逼!真是逼上梁山了!
  二十日九时四十分太阳渐渐升高,但依旧冰凉冰凉。
  老王觉得这山里的气候实在很怪,几个月了,就没下过一场透雨,天旱得这么厉害,可该凉还是凉了。凉得让人怀疑这天气还会不会再掉下雨来。
  凶犯一(12)
  路上的尘土很厚。石头山,路却是土路。有的地方尘土有半尺厚。
  一辆车过来,就是一条黄龙。
  老王瞅着远处那一道滚滚而来的黄龙,就明白来的不会是一两辆车。
  果然就来了很多领导。他原本想着除了县公安局的领导,可能还会来一些领导,却没料到会来这么多。公安局的孙局长,林业局的赵局长,大峪乡李乡长,分管农林牧的王副县长,分管公检法的张副书记,还不算乡办公室主任,乡护林站站长等一溜中层领导。
  四辆吉普,一辆上海,一辆伏尔加,一辆面包。
  这么多车,这么多威严的面孔,足以让一乡的山民瞪呆了眼。
  有了收录机,有了彩电,山里人听到过无数次比这更盛大、更辉煌、更庄重、更严肃的场面,也听到看到过比这些更高、更气派、更威武、更神圣的领导和人物,然而当这些活生生的领导真的来到面前时,还是会流露出那好像是骨子里生就的怯卑和纳罕。
  于是围观的人一下子就多了起来。多得让人怀疑这么一个小山村里居然会有这么多人。
  派出所的干警就只好赶上前去维持秩序。那些刁钻狡顽的山里小子拼命地从人堆堆里往里挤。大概是要看看这些坐小车的人都是些啥模样。等人走了就围着车直转,把各式各样的车都摸一摸,敲一敲,拍一拍。蓬蓬蓬,乒乒乒,啪啪啪,整个村子里都是这种老不安分的响声。
  老王也赶来维持秩序,只好由老所长一个人给那些领导在现场介绍情况。
  老所长就把那些人带到这一摊血跟前比划一阵子,又带到那一摊血跟前比划一阵子。也没用多久就比划完了。于是所有的人都围在一起,这个比划一阵子,那个比划一阵子。
  老王什么也听不见。就只听得蓬蓬蓬,乒乒乒,啪啪啪这些很不安分的响声。
  后来实在听得烦了,就抄起一根棍子,显出一副凶恶狰狞至极的样子来,朝着那群小孩子装出一副真要打的样子,没命地扑了过去。于是那群小孩就轰的一声顿作鸟兽散,一个个逃在远处笑嘻嘻地直朝他瞅。
  城里的娃娃村里的狗。大致是讲城里的孩子泼野,村里的孩子绵善。其实当真有个城里的娃娃放到农村,呆在农村娃娃圈里,不出三天,准会把他治得服服帖帖,狼狈不堪。那种先让你一手的绵善,究底里很是可怖。有如一摊软泥,只要你敢踩上去,就会不声不响,没有一丝怜悯地把你活活陷进去!
  呆得久了,就会觉得出村里那些成人的脾性同那些村里的娃娃的脾性并无二致。都很和善,都很木讷,都很腼腆,都很胆怯,都会露出一脸敦厚的笑,都能显出一副质朴的神态,都是那么和和顺顺,恭恭敬敬,然而正是这些,就常常让你觉得同他们远隔万里。面对着一大片始终带着憨厚笑容的面孔,细想起来,真能让你吓得落荒而逃!
  老王就奇怪自己怎么总有这种感觉。
  围观的人越多,这种感觉就越强烈。眼看着这一群像一个模子里倒出来的脸面,会让你感到根本无法对付!
  唯有领导们的脸色依旧很严肃、很阴沉,弥漫着一种事态极为严峻的浓郁气氛。同那一片微微笑着的显得这个世界平平静静根本不曾发生过什么的面孔亟成鲜明的对照。
  那些人在院子里站了一阵子,就一齐涌进四兄弟的屋。老所长走在最后,走到屋门口了,就转过身来朝老王摆摆手。老王一怔,点点头,就跟过去了。
  老王立刻就想起了汇报的事。老王知道老所长的意思,假如要汇报,就得他来汇报。
  他还意识到,这个案子到了这会儿,已经不在他们的权限范围了。从老所长的神态举止上,他也看到了这一点。
  他甚至有了一种靠边站的感觉。但即使这样,他也毫无办法。这种权力的位置决定了他只能这样。
  不知为何,他眼前就突然现出了狗子涌出的那一摊血。
  凶犯一(13)
  说是屋,也不知该不该叫屋。这儿就是窑洞,很少盖屋。房屋不抵寒不挡热,唯有窑洞冬暖夏凉。四兄弟的窑却很别致。说是窑洞,却是上下两层。一色砖石砌成,成楼状。有顶、有檐,近看是窑,远看是房是楼。青砖绿瓦,飞檐斗角,很是气派,但也给人一种进了庙宇的感觉。
  老王进了屋,见领导们都已在沙发上坐好,村长和几个人正一个接一个地递烟,又一个接一个地点烟,又一个接一个地倒茶端茶,就赶忙找了个地方坐下。
  这屋里老王曾来过几次,但每次进来,感受都有所不同。以前觉得这窑里好宽好大,这回进来就觉得更宽更大。一下子坐进来这么多人,仍然显得很宽。竟还有能坐下这么多人的沙发,能摆下这么多茶杯的茶几!简直就是个会议厅!
  于是老王不由得就盘算起自己的家会有多大。假如有这么大,又得花多少钱才能置下这屋里的东西。想了想就不想了,没的想。
  四兄弟有两个成了家,两个媳妇好像都不在场,大概都跟到医院陪侍去了。也不见孩子,只有一个老母在家,年龄有六十来岁,正沙哑着嗓子哭。大概是哭久了,看上去声嘶力竭却不见有声,两眼青肿,面色若灰,直哭得一屋子人神态黯然,默默无语。
  大家就只抽烟、只喝茶。
  “别哭啦别哭啦,这会儿可不是哭的时候。别哭啦别哭啦,咱说正经的。”村长忙乎完了,就朝那老人摆摆手像轰苍蝇似的这么嚷。
  转眼间老婆婆竟止住了哭声,两只手在脸上擦过来擦过去。
  村长让老婆婆给大家讲一讲,老婆婆顿了顿就讲了起来。老婆婆说起话来嗓音还算清楚。只是说话太土,土得让人怎么听也听不明白,于是村长就时不时地做做翻译。
  “挨千刀的!”老婆婆一张口就是这么一声,让屋里的人都愣了一愣。老婆婆的底气竟还很足。
  老婆婆说自从那扫帚星来到孔家峁,一村人就再没过过一天顺心的日子。扫帚星自然是指狗子。说自从狗子这扫帚星把了口子,村里人就倒了八辈子霉了。凡到山上去的,就是拾把柴火割把草,也要里里外外搜三遍,指头粗的柴火棍棍也要给扣了。“一看就是个骚胡!碰见个闺女家眼就直了。瞄来瞄去的,就差在身上捏揣了?我家这俩媳妇,每回上山,都要叫那骚胡盘问个没够,挨千刀的!”老婆婆这么一说,一下子又让一屋子人都瞪了眼。骚胡就是公羊,大流氓大淫棍的意思。说狗子每天把住山口,把得那么严,无非就是想捞点好处,讨点便宜。“村里人早想揍他了,一村人都嚷嚷着要再坏他一条腿。要不是我家四个娃拦着,他早死几百回了,还能等到今天!这挨千刀的,偏是向我家这四个娃下毒手!”老婆婆说着说着止不住地又哭了起来。哭了一阵子又接着讲。说狗子那畜牲早就谋算了要下手的。这些天就整天喝得醉醺醺的站在村口骂大街。村里人不理他,就跑到村当中小卖部门前骂。骂得人都不敢来买东西。小卖部的老汉说了他两句,就闯进小卖部里摔东西,见啥摔啥,抓住啥摔啥。老汉挡他,抓住人家就往死里捏,捏得人家喊得就不是人声。村里人看不过眼了,气得冲上去把那畜牲揍了一顿。要不是后来她家四个娃跑过去拦住,“那畜牲早见阎王了!”说到这儿,老婆婆又哭了起来,直哭得昏天黑地,于是所有的人都不好再说什么。
  唯有老所长也许是职业的关系,也不管她哭不哭,就让村长问,这些都是她听见的还是亲眼看见的?
  那老婆婆听了仍是不住地哭,哭着哭着突然嚷:“可村里的人都这么讲,那还有假!”
  十九日二十二时四十二分这只漂亮的夜光表,是他从部队里带回来的,也是他最珍爱的宠物。确实不错,走得极准。即使是在深夜也格外清楚。如今表盘也给砸裂了,表把也撞歪了,受到了很明显的伤害,但依然很准、很亮。哽噔哽噔哽噔……响声依然强劲有力。
  凶犯一(14)
  他再一次看了看表。盘算着是不是该从路旁绕过去,爬到沟底去找点水喝。
  实在是太渴了。
  时间并不晚。他知道四兄弟总是整夜整夜地摸牌打麻将。今天这一晚他们更不会老早就去睡觉。夜深了反倒更好些,不会有杂人碍事。
  关键是得挺住!无论如何,也得先弄点水喝。真是渴啊,纵使在战场上,也没这么渴过,也没渴成这样子,能渴出现在这种感觉!以至让他感到,假如能喝点水,需要多久就能挺多久!
  他知道哪儿还有点水,至少也够他一人喝。即使不够喝就是能喝上三两口,他也就心满意足了。为了这点水,就是再绕路,再费力也值得!
  他曾在这道有水的沟底和附近来来回回走了多少回!自从沟底的那眼浅水井被水房封死,切断了他一家的水源后,他就在这水井旁,在这沟底附近,在这道沟的上上下下几乎摸索了个遍。他不信这么大这么深的一道沟里,就只有沟底那一处有水。他掏呀,抠呀,剜呀,大大小小的石头不知搬动了有多少,终于在沟底上方让山洪冲刷而成的一个石凹里找到了水。他花了两天时间,才凿出一口锅那么大的一个石窝。水少得实在可怜,一天一夜也就只能渗出多半桶水。不过这对他来说,也足够了。
  只要有水喝就行。
  他不可怜自己。他可怜孩子,也可怜那个身体粗壮的妻子。妻子很丑,却很爱干净。一家人的衣服被褥,总也洗得干干净净。淘米洗菜。水总是用了一遍又一遍。尤其是那个淘气的儿子,一眨眼工夫,就会闹得像个脏猴儿。于是她不厌其烦地洗了一回又一回。即使来到这山里,她也还是这样。挑水这么远,她仍是啥也不肯让脏一点,每天挑了一趟又一趟。虽然累得气喘吁吁,汗水淋漓。可她愿意。宁愿累点也不愿脏点。而如今,突然没了水,一天两天还能凑合,十天半月可就受不了了。又是大热天,天又旱得难见一丝云彩。眼看着一堆脏衣服穿了又换,换了又穿,有时候连抹把脸也办不到。大人还不咋的,儿子一下子就憋了满身痱子,难受得连觉也睡不稳。成天喝饮料,把一家人都喝垮了。只要一看到儿子满身的痱子和一家人嘴上的燎泡,他心里立刻就像刀搅一般!
  他真不明白,只是想问心无愧地活个人,为何就得付出这样的代价。好像唯有同流合污才能生存,堂堂正正偏是死路一条!人间的是非真的会颠倒了!
  他死也不信,死也不信他会斗不过这样的一群人!
  他凿出了这么一窝水,心里感到少有的兴奋。老婆死也不去挑。她说她没那个脸,丢不起那个人。老婆不挑他挑。幸亏每次只有两少半桶水,否则他真会爬不上来。他左腿只有半条腿。说准确点,只有少半条腿。从大腿的四分之三以下,连膝盖全给截掉了。装了一条假腿,一条最新式的假腿,走平路还行,上坡下坡就难了。尤其是这种滑溜溜的石板坡,能踩的脚窝顶多只能放半个脚,肩上还挑着这两半桶水。没膝盖一打弯一撑劲所有的重量就会颠在了这少半条腿上,一不小心一个闪失就能把你连人带桶栽到沟底里去!有一回他真栽了,就要到顶了,“左脚”踩到了一小块石子上,“左脚”并没感觉出来是踩在石子上。重心移在左脚上时,就滑了一滑,他闪了一下,赶忙把身子向后仰,要不然就会趴倒在前头。结果一仰身,左腿撑不住,就连人带桶一齐向后颠了过去。他滚了几圈一支棱赶忙爬稳坐起来,等到回过神来时,那两只水桶依然咕嘟咕嘟在半山腰里发出一阵阵令人心惊肉跳的响。也不知过了多久,那惊天动地响彻山谷的回声才歇下来。他久久地坐着,耳朵里嗡嗡的声音依旧不断。一直等到满腔的悲愤一点一点消下去,他才爬下去去找。他早已学会了控制自己。自从失去了左腿,这种类似的事情发生得太多了,生气没有任何用处。何况是现在,他们就正盼着你生气,你越生气他们就越高兴。他不能生气。
  凶犯一(15)
  那一回两只水桶摔得几乎不成个样子。回家前,他把身上的土打了又打,衣服整了又整。他不能让老婆看到自己这副狼狈相。他清楚,老婆骂是骂,但见到他这副样子,心里还是会难受。他装出一副满不在乎的样子,把两只水桶叮叮咚咚地砸了一下午,总算摆弄得像些样子了。幸亏水桶没给摔漏。看着这遍体损伤的水桶,他突然想哭。他觉得自己就像这两只水桶。等到心里平静些了,反过来想又很庆幸。假如像这样的水桶再漏了水,那么它在这个世界上还有啥用,还有啥存在价值!
  他至少还像一只不漏的水桶。
  因为水的问题,乡里县里他不知道跑了多少次。村长找不见,他就找到乡里。乡护林站站长,分管护林的副乡长,还有乡长。乡长很客气,还给他沏了茶,静静地听完他的叙述,然后和蔼地让他去找分管护林的副乡长:“你先去找他,我随后就跟他说。”副乡长还没听完便勃然大怒:“反了反了,他们就敢这么干!眼里还有没有政府!真是反了!你先回去,我马上派人去查,查出谁就办谁,对这些人就不能客气手软!”护林站长没副乡长那么动感情,但对他来说也足够了:“嗨,那种地方,谁去那儿也不好干。但不管咋着,总不能不让喝水嘛。太不像话了。既然乡长说了要去查的,你应先回吧。像这种事情还能不管一管?不过你在那地方,最好不要直接跟他们冲突。不管咋着,你总得在那儿生活。你只是一个,他们可是一群。你也没啥可担心的,反正迟早还是他们得去求你,你着啥急。”
  当时他觉得站长的话还真不错,可回来的路上,却越品越不是味道。“迟早还是他们要去求你”,阴阳怪气,站长的话什么意思!日后他才得知。这个站长,前些年就曾在孔家峁干过护林员!
  一个来回近五十里山路。这地方自行车没有,又不通公共汽车。碰上个小四轮、卡车什么的,又大都是孔家峁的,他不想拦,拦也拦不住。就只是走。走一天,疼两天,一个星期也缓不过劲来。
  然而就是不见有人上来,也不见有任何动静和变化。水房依旧由那个老头儿把着,谁也能挑,就是不准他挑。晚上则是一把大锁。一切照旧。
  “你娘的两手空空,吊得跟个秤锤似的,还不白磨你的脚板子,白磨你的嘴皮子!你是憨子,就以为天下人都是憨子!”他一回来老婆就这么骂他。她好像把世上的事全看透了。“也不瞧瞧人家以前的护林员咋当的,乡里县里的头头一趟跟一趟地往这儿跑。你来三四个月了,咋鬼也不见一个!就算你是瞎子聋子憨子呆子,啥味也品不出来!连个这也看不出来,还夸你娘的有文化有见识哩,有你娘的脚!”
  老婆骂得他难受,冒火,可他明白老婆骂得不是没道理。他来以前,这护林点上的几孔窑里,几乎全都挂满了奖状锦旗。地区、县里、乡里,甚至还有村里的!孔家峁赠来的大红锦旗!他曾在村里赠来的几面锦旗上瞅了又瞅,有一面锦旗上竟填着“爱民模范护林员”一溜大字。字体遒劲饱满,光彩夺目,把他的眼都看直了!后来只要他一进来就要站在这面锦旗前发呆。“爱民模范护林员。”他不明白这种词是怎么想出来的,又怎么能写出来做成锦旗,堂而皇之地挂在这里!
  原来的护林员很得意很快活很自然很兴奋很耐心地对着刚来接班的他,把这一窑一窑的奖状奖框奖杯奖旗一个接一个地介绍了个遍。原来的护林员就是现在县林业局的办公室副主任。在这儿干了没两年就升了一格。听别人说这两年他真是发大了,发老了。家里的住宅翻新了又翻新,比四兄弟的两层楼也差不到哪里去。不过当时看上去护林员则显得很诚恳,很朴实,很憨厚,很实在,很可靠,笑容可掬,热情洋溢,满面放光:“早知道你要来早知道你要来。你不到三十吧,哈,年轻有为年轻有为。以后有啥事就来找我,不要客气,有事就来找我。好歹我在这儿也干两年了,咋着也比你熟,村里的人谁也认得,不怕不怕,有事就只管来找。再说咱们以后就是一家人了,山不转水转,咋着也算是一个系统的。一家人不说两家话了,好好干好好干。其实也很好干,用不着学也没啥好学的,一干就会一干就会。好好干好好干……”
  凶犯一(16)
  这些话当时让他觉得动听极了,也让他感动极了。絮絮叨叨啰啰嗦嗦里头自有一种朴素的热情和诚挚。
  可后来,当他为喝水的事专程到县里找到他时,这个明显白胖了的办公室副主任竟显出一副认不出来的样子,然后就说:“这种事你得找乡里嘛,找县里顶屁个用。县里还不是得乡里解决。咋搞的咋搞的嘛,那里的人都挺不错的呀,咋就能不让喝水啦咋就能不让喝水啦。好啦好啦,我看你还是找乡里还是找乡里,县里也不能隔手打人嘛……”
  末了,他直接给省厅去了封信。省厅倒是很快就有了回单,给他发来了一份公函,同时也给乡、县有关领导部门发了公函。他以为这回可能行了,然而左等右等依然没任何动静。
  等不及了,他又到乡里跑了一回,乡办秘书在桌子上、抽屉里、文件柜里翻过来翻过去,找了好半天也没找到那份公函。他也没多呆,一气又跑到县里,县林业局办公室一个干事在记事簿上找了找,然后说:“哦,有这么回事,函我们已经转下去了,你到乡里问问看。”最后他拿着给自己的那份公函找到了分管林业的副县长。他等了足有两个多小时才等着,结果还没两分钟就给打发出来了。他一边说副县长一边在他递上去的公函上看。也不知是不是在听。他没说完,县长就看完了。也不管他说不说,在公函上刷刷刷签了几个字,然后就打断他的话:“行了,你去找你们乡长。”话音不高,但极威严,毫无再谈下去的余地。他只好出来了。回到乡里见到乡长,乡长看了一眼也在上头签了几个字,让他找副乡长,副乡长一看竟也签了两个字让他找村长。他呆呆地瞅着上边的几溜字,愣了好半天。
  村长还是找不着。都说开会走了,也不知开啥会,在哪儿开。
  渐渐地,他开始相信老婆的话了。“两手空空,吊得跟秤锤似的,还不是白磨你的脚板子,白磨你的嘴皮子!”
  否则再没别的理由。
  不过他还是常常为这些人不断地编造出一些暂时不能上来的理由:实在太忙,开会,家里有事,生病,等等等等。说不准迟上一两天准会上来的,问题自然也会迎刃而解。
  然而一天两天,十天二十天,一个多月都过去了,依然如故,一切照旧。
  渐渐地,他也不想去找了。他怕看到那些脸孔,他也不想再看到那些脸孔。在战场上,他也算得上一条顶天立地的汉子,而在这些人面前,却常常会让他感到自己是这样的怯弱和委琐。他受不了这份窝囊!
  他也不能再去找了,他怕别人笑话自己,小看自己,没能力没魄力,连这么个问题也解决不了。没本事没能耐,腿也跑短了,连芝麻大的小官儿也没能请了一个来。
  还有,他得占取主动。总不能老这样让人家逼着你去上上下下地跑。你这儿跑得腿疼腰疼浑身疼,人家在那儿以逸待劳看你的哈哈笑。战地指挥员就讲过,在战场上,无论何时何地,第一要则就是占取主动,只能你逼得他抬不起头,绝不能让他把你逼住。否则,更大的问题和危险就会接踵而来,直至让你败退或灭亡!
  对!他不能老这么将就着闹水喝,他应该把那个水窝凿得更宽更大更深,甚至再凿出一个浅水井来。他不仅要喝,还要喝饱喝足,还要像过去那样去洗去涮,气死他们。
  他想得太容易太简单了。
  那一天,他带了凿子去那个水窝挑水,还没到跟前就给惊呆了!
  水窝里竟让人倒了一大摊茅粪!山沟里奇臭冲天,寸把长的蛆虫满地乱爬,在脚下踩得叭叭炸响!
  他久久地呆在那里,好半天也没动了一动。
  一股无名怒火渐渐从胸窝里压不住地往上挤,挤得他两眼发木发麻发红发黑,浑身的肌肉一阵接一阵地大抖大跳。
  假如这些家伙就在眼前,假如手头有挺机关枪,他一定会毫不犹豫地端在手里把他们一个个统统扫倒!
  在战场上他就这么发泄过,痛快过!
  凶犯一(17)
  而如今……
  也不知过了多久,那股烈火终于让他一点一点压了下去。经历过那么多生生死死的场面和无数次坎坷磨难,他还有这个涵养,他还能控制住自己。这是持久的较量。只要你一发火,一发怒,一喊叫,给人的印象就是全完了,全输了!
  但只要你不声不响地挺着,一直挺下去,他们就比你更难受!
  “反正迟早还是他们求你,你着啥急。”不知为何,他突然就能想起站长这句平平淡淡、阴阳怪气的话来。
  想了想,他挑着空桶慢慢走了回去。傍黑的时候,他又拿着凿子铁锤悄悄走了下来。
  他好像早就料到这一着。他当时曾找到了两个渗水点,却只用了一个。这回他做得很谨慎很小心。轻轻地凿,轻轻地掏,尽量压低声音。快半夜的时候,水窝凿成了。不大也不小,上边还压了一块石板似的石头,不显眼也不容易找。
  第二天一大早,天还黑着,他就挑了水桶下来。轻轻移开石板,满满的一窝清水!纯净透亮,连清晨天顶上的星星也映得清清楚楚。他的心怦怦怦地直跳,两只手止不住地颤,一边舀一边不住地四处张望。
  他突然觉得自己就像在打游击,而且比那更惊险更艰苦更需要智谋!
  有这一窝水垫底,他浑身好像立刻就充满了活力,他感到信心十足!
  这比金子还要珍贵的水!这命根子一般的水……
  二十日十时二十六分那婆婆说完了,一边哭一边让人扶着就到另一间屋里去了。
  接下来就该是了解情况听汇报了。老王在心里琢磨该怎样汇报。
  “大家喝茶,大家喝茶,先歇一会儿,然后咱们就叫证人给大家说说情况。都准备好了,马上就到齐了。咱们一个接一个来,让他们都如实地讲一讲。刚才我跟老所长也碰了碰头,你们看这么安排行不行?”村长说到这儿,就只在乡长脸上瞅。
  “好吧,那就这样吧。”李乡长点点头,就朝张书记和王县长看了两眼。
  听这么一说,老王心里好像一块石头落了地。他知道这是老所长的意思,对派出所来说,这个案子的情况已大致明了了。该说的在现场转了转也就说得差不多了。但真要再做详细的案情汇报和案情分析,看似容易实则难。表面上看,这是一起刑事案件,但究底里,则绝不是一起简单的刑事案件。案情背景复杂得很,怎样处理,怎样定论,似乎比那些疑难案件的侦破工作更棘手,更困难。尤其是当案情涉及到政治和社会时,就更是如此。从严格的意义上讲,此案已经出了公安系统所能涉及的范畴。因此,有必要先让领导们广泛地听取一些情况,让他们能有个整体认识和综合了解。
  老所长真是用心良苦。
  老王没想到这个村长马上就接受了老所长的建议,而且很快就做了部署和安排,看上去还挺细致挺周详。这证人和目击者也找来了。村长大概也明白眼前发生在他们村的事情绝非一般。若想迷里马虎地敷衍过去,看去是根本不可能。必须得认真应付一番,至少也得做出个应付的样子来,更不用说这里头是否会牵涉到他的问题和责任。因此也就更是显得小心翼翼。再说,把那些目击者和证人找一些来,自然也就减轻了他个人的压力。少说为佳,不说更好,这是村长给人的一般印象。何况又来了这么多领导,什么该说什么不该说,他也不清楚,他得先看看。
  这一点,老王明白。
  “这是当事人被害人的家,怎么能在这里听取情况。”县委公检法的张副书记却提出异议。“这怎么行,不合适嘛!我看还是挪个地方,去村委会。”
  副县长一听也立刻表示同意,余下的人自然也就异口同声地同意了。
  村长则突然愣怔起来:“村委会?这个,村委会!……村委会太窄呀,再说,也太脏,条件太差,不好招呼呀……喝口水也不方便,这太……”
  “我们到这儿可不是要你来招呼的。没关系,走吧走吧!条件再次也是村委会么!”张副书记的口气登时就严厉起来。
  凶犯一(18)
  “是,是这样,那地方……好久就没人去的,要收拾也得……”村长越发结巴起来。
  “去村委会就去村委会嘛,啰嗦什么!婆婆妈妈窝窝囊囊的老是这么个样子,咋就不能改一改!”乡长不禁发起火来。乡长是村长的顶头上司,谁也了解谁,说起话来自然就更随便些。不怕县长怕乡长,一般来说,村长大都这样。
  村长登时一头冷汗。赶紧就改变了主意:“那好那好,就去村委会,就去村委会。你们是不是先稍稍等一下,我这就找个人去收拾收拾。你们先等等,马上就好。”村长正要转身,不防乡长又嚷了一句:“快点!”村长愣了一愣,然后急慌慌地跑了出去。出门时,不小心竟把门口刚用过的脸盆给踢了一脚,哐哩哐啷,把他吓了一跳,把一屋里的人也都吓了一跳。
  其实谁也没等。村长一走书记就站了起来,县长也站了起来,所有的人就都跟着站了起来。
  “走吧。”书记说了一声就急急往出走,所有的人也都跟着一个个往出走。出了门,乡长赶上前来,一边领路,一边跟书记寒暄。书记眼睛直直地看着前头,异常严肃的脸上看不出任何表情。走着走着,突然冲出一句:“怎么这么个村长!”
  “……?”乡长一怔,“胆子小了点,不过……”乡长正想解释,书记立刻又冲出一句:“这么大个村,就没人了!”
  乡长愕然。然后赶紧说:“……倒也是,不行了就换换。”
  “换换?!这么大的事情,就只换换?!”
  乡长又是一阵愕然。没多久就开始擦汗,脸上也渐渐布上一层令人不安的恐惧。
  紧跟在身后的乡局干部也分明听到了这句话,脸上也都渐渐显示出一种异样来。
  气氛突然显得格外紧张起来。一路无话,只听得一溜杂乱的脚步声。
  说是村委会,也就是两孔不大点的破旧窑洞。此时那孔能坐人的窑洞里正尘土飞扬,隔数尺便不见人形。一溜人全被堵在外边。
  “再稍等等,再稍等等,马上就好,马上就好。”村长大汗淋漓,尘土满面,脸上的汗沟昭然可数。见人来了慌慌张张跳了出来这么说了一声,又慌慌张张跑了进去。
  紧挨着村委会的,竟是一孔羊圈。羊圈口一大片羊粪堆积如山。几只鸡正旁若无人地在粪堆上刨来刨去,一股浓烈的羊膻气扑鼻而来。
  窑洞里还不算太小,只是极为阴暗极为破败。窑洞的两壁因为潮湿已剥落得不像个样子。窑顶上裂缝好大好深,很是怕人。蛛网道道,灰丝如林。两张桌子,只有六条腿。凳子七扭八歪,晃动有如跷板。洒了大半桶水,又等了好半天,才勉强能走进人去。刚抹过的桌子凳子上眨眼间又是一层厚厚的灰尘。村长抢过去想再给书记县长的座位上擦一擦,没想到书记县长看也没看,一屁股就坐了上去,其实村长手上的抹布也干净不了多少。
  确实很挤,窑洞里满满登登,且无烟无茶。等人都坐好了,村长赶忙吩咐刚才帮着打扫收拾的人去取些烟来。那人瞅了瞅村长:“到四兄弟家?”
  “不是他家还有哪儿!”村长着急地摆摆手。
  窑洞里气氛依然如故,格外严肃紧张。书记阴沉着脸,一句话也不说。
  “村委会怎么能成了这样子?平时就没个活动?像这样开会也没法开么!”县长不禁就批评了两句。乡长则有点恼怒地盯着村长。
  “……平时也活动的呀。”村长一边擦汗,一边说道,“会也常开的。……不过大都在四兄弟家。那儿方便,又宽敞些。领导来了,也都到那儿,大家也都习惯了。……有啥事,就在那儿商量。这两年……就都这样。村委会本说要挪挪地方的,也没个合适的去处。就这么拖下来了……”
  “好啦,好啦,”县长挥挥手,“这放到以后再说。你安排的那些人都到齐了没有?到齐了就抓紧点,你瞧都快几点啦,快点快点。”
  凶犯一(19)
  听县长这么一说,村长如释重负地赶忙跳出去叫人。
  第一个进来的是小卖部的卖货的。四十大几年纪,驼背、伛瘦。一再让坐竟不肯坐。头不知抬不起来,还是不肯抬。一副战战兢兢的样子。细看两腿果然在抖。
  “不怕不怕,你慢慢讲慢慢讲,有啥就说啥,领导只是了解情况,不是办案子。”仍然不断冒汗的村长竟也安慰起驼背来。驼背听他这么一讲,反倒抖得更厉害。大伙见他那样子,于是就无人再催,只等他说。
  也不知过了多久,驼背终于说起来。好在口齿还算清楚,也不须翻译,不过也就几句话。他说狗子用枪打人是从昨天下午的事开始闹起来的。大约就是下午三点来钟的样子。狗子脸色通红通红的,摇摇晃晃,一脸怒色地走进小卖部来,开口就大骂一气,“一瞅就觉得那家伙是喝多了。”骂了一阵子,就要买饮料。恰好当时就没饮料了。“真的全卖光了,还没进货。”狗子一听没饮料,就不相信,又接着大骂起来。“骂的那些话就没法进耳朵,咋就能骂出口来。流里流气的,就像电视机里的大流氓。”他醉了,谁也不敢还口,就由他骂。没想到那家伙越骂越凶,见没人理他,到后来就动起手来。“一把就掐住了我这儿。”驼背指着自己的胸口,然后剥开自己的衣服,让一圈的人看。那瘦骨嶙峋的胸脯上,果然就显出一漂红来。“别看那家伙干瘦干瘦的,又是个瘸子,劲儿大着哩。那手就像把钳子,能把人掐死!差点儿没把我从柜台里揪出来!”驼背说他当时就疼得大喊大叫起来。于是就有人去喊四兄弟。四兄弟来了才把狗子拉开。“那家伙真不是个好东西,又骂起人家四兄弟来。”于是就吵了起来。那会儿人越来越多,就把他挤到了一旁。驼背说他当时也疼坏了,憋坏了,也给吓懵了。见当时那样子,就走开了。再后来的事,就一概不知了。“真是能把人给吓死。就没想到那家伙那么凶,活这一辈子了,也没见过这么凶的家伙。说实话,我就根本没惹他,也从来没惹过他。你们打问打问去,村里人谁也晓得,咱这几十的人了。啥时候跟人红过脸……”
  驼背说到这儿,眨巴了一阵子眼睛,就涌出两颗泪来。
  窑洞里死静死静,好一阵子也没人说什么。末了,还是村长问道:“还有不?”
  “没有。”
  “再想想,看还有不?”
  “想不起来,就这了。”
  于是村长瞅瞅乡长,又瞅瞅县长,又瞅瞅书记,然后又瞅住乡长:“下一个吧?”
  乡长回过脸去,瞅着书记和县长。
  老王见他们瞅来瞅去,心里就有些着急,赶紧就瞅老所长。
  老所长头低着,只是抽烟。眼看着没人吱声,驼背就准备走了。老所长突然问了起来:“那狗子来小卖部就只买饮料么?”
  “……是呀。”驼背一愣,“就只要饮料。”
  “小卖部当时怎么就会没饮料了?”
  “没了,没了……真没了呀!”
  “我是说怎么就会没了?”
  “就没进货么。他又要的多。一次就是一箱子。”
  “你们平时是不是等货卖光了才进货?”
  “……进……进货的事就不归我管,是四兄弟管着的。我们就只管卖。一般都是一边进货一边卖,不过,也不一定的……这要看情况的。”
  “你说那狗子是喝醉了,是看上去喝醉了,还是你闻到酒气了?”
  “……这,一看就是喝醉了呀!脸红红的眼窝也红红的,走路也不稳,一晃一晃的,那就是醉了呀!”
  “那狗子少条腿,当然就走不稳,我问你是不是闻到酒气了?”
  “……酒气!哎呀,那会儿真是吓得要死,啥也顾不得了,怎会闻到酒气!……肯定是有酒气的呀!”
  “你说那家伙揪住你的胸口朝你大骂,你回忆回忆,到底闻到了没有?”
  “当时……把我掐成那样子,气都喘不上来,眼看都要憋死啦,哪还能闻到酒气。……我记得好像是有酒气的呀……”
  凶犯一(20)
  “……气都喘不上来,眼看就憋死啦,怎么还能大声喊出来?”老王止不住地问起来。驼背怔了半天,嗓音就有了哭腔:“……哎呀,我挣呀!……我一挣,他就松开了呀!松开了我就喊……我当时给吓坏了呀,就没命地喊……”
  “你刚才说是四兄弟来了才把那家伙拉开的,怎么一挣就松开了。”老王又问。
  “……松开了,他就又抓,就又抓住了呀!”
  “松开了你咋不跑开?”老王不禁又问道。
  “……松开了就又抓住了呀!我真的是没说话!”
  “你说狗子骂你,都骂你啥了?”老所长接着又问。
  “……骂,骂我是一条狗,连狗也不如。”
  “一进来就骂?”
  “不是,不是。一进来就只骂别人,还没骂我。”
  “他骂谁了?”
  “好像是……我记不得了。他就是在骂。”
  “是骂一个人,还是骂好多人?”
  “好像是……我记不得了,真的记不得了!”驼背不禁就惶恐起来。不住地向村长脸上瞅,村长好像也不好说什么,隔一阵子就瞅瞅乡长,乡长啥也不瞅就只是听,县长书记也都只是听。
  “狗子常来买东西?”老所长一劲地问。
  “以前不大来,这些天才来得勤了。”
  “每次来都这样?”
  “……不,不,就这回是这样……”
  “每次来都买饮料?”
  “有时候也买别的,后来就光买饮料。”
  “每次都买很多?”
  “多,可多啦,一回就是一箱子。”
  “你问过没有,他老是买那么多饮料干啥?他整天就光喝饮料不喝水?”
  “他没……我哪晓得呀!谁敢问呀,我不晓得,真的不晓得呀!我说的都是真的哇……”
  驼背突然蹲下身去,放声大哭。窑洞里顿时嗡嗡作响。
  窑洞里的人不禁都愣住了。
  第二部
  他渐渐才知道,偷伐木材,把这一带的人都养懒了,养馋了。除了经营那人均一亩多点的薄山地外,他们什么也不去想,什么也不干,扑克麻将棋,玩完了就一门心思只想着怎么哄住护林员把山上的木材偷砍偷伐偷运下来!一年里只要能这样干上两三次就心满意足了,就足可以痛痛快快地玩上一年!
  凶犯二(1)
  十九日二十二时五十五分他决定从路旁绕过来,到沟底水房旁去找口水喝。他知道水房旁有个地方能寻到一些水,至少也够他一个人喝一顿的。
  一离开路面,才知道山里的这种小路多难走。凹凸不平且不说,只是那大大小小的石子就让他受不了。爬一步,石子硌在身上的伤口上,疼得像刀割一样。尤其是往下爬那些陡坡时,全身的重量一下子增在胸口,那道伤口就像重新撕开一般!
  地势渐渐平缓了些,爬到沟底,离水房就不远了。
  爬着爬着,他停了下来。灰暗的夜色里,一道浅浅的横沟挡住了他。
  他有些发愣。以前来这儿时,印象中好像不曾记得有这道横沟。也许有的,他不在意罢了。若在平时,尽管只一条腿,但像这种浅沟,他只须一跃就过去了。确实很浅。两尺多高,三尺来宽。然而眼前他却感到若想爬过去,简直难如登天!
  问题是爬不下去。假如跌下去或滚下去,身上的伤口让这么一摔,十有八九都会被重新震开。尤其是胸口,很可能会再来一次大出血。而且即便是滚下去,但你依旧会爬不上去。这会儿根本就站不起来。只凭手的力量,而且只是一只手,不可能让你能从二尺多高甚至更低些的沟楞上越上去。
  离能喝到水的地点只有几丈远了。
  他使劲咽了一口唾沫。
  像是被剜掉一大块似的月亮,渐渐从山头露出脸来,四野顿时一片灰白。
  他默默地瞅着这条灰蒙蒙的横沟。
  过去?还是不过去?不过去就意味着喝不到水,就意味着白爬了一趟。这实在太亏了。爬过去如果跌在沟底爬不出来怎么办?很有可能,一摔一震再一出血,很可能就再也爬不出来了。爬不出来就只能静静地死在这里了。
  此时对死早已毫无惧怕,他越来越清楚地感到,他随时都可能死去。如果要死也绝不能死在这里。
  假如死在这里……那将会怎样……
  假如死在这里,第二天第三天或许会被人发现,或许会被一只狼,豹子什么的叼走。如果被狼或豹子叼走,那才真是没有任何价值。打也白打了,死也白死!他们将会高兴得发狂。“老天有眼。”“不得好死。”“总算盼到了这一天”……他们肯定会用这些类似的话来庆贺他的死。他们当众把他毒打一番。伤成这样,结果他却这样死去而又被叼走啃吃一净,这不仅会掩盖掉他们的罪行和残暴,甚至还会加强他们的邪恶和权势!
  若被人发现了又会怎样?会去报案?也许会。但他们肯定会编造出许许多多的谎话和假象。他们有的是钱,也有着盘根错节的势力,很可能会把这些谎话和假象全都变成事实。他们做得出来,也能促成这种结局,这一点谁也不会怀疑。
  妻子会怎样?会去上告?会去找领导,找公安局?也许会,但即使会,也将会被他们挡住。他们会在妻子身上借以种种形式拿出数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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