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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东坡传&林语堂&&3
苏东坡传 林语堂 &3
第十五章 &东坡居士
苏东坡由现在起,由情势所迫,要一变而为农夫,由气质和自然的爱好所促使,
要变成一个隐士。社会,文化,学问,读历史的教训,外在的本分责任,只能隐藏
人的本来面目。若把一个人由时间和传统所赋予他的那些虚饰剥除净尽,此人的本
相便呈现于你之前了。苏东坡若回到民众之间,那他就犹如在水中的海豹。在陆地
上拖着鳍和尾巴走的海豹,只能算是半个海豹。苏东坡最可爱,是在他身为独立自
由的农人自谋生活的时候。中国人由心里就赞美头戴斗笠、手扶犁耙、立在山边田
间的农人——倘若他也能作好诗,击牛角而吟咏。他偶尔喝醉,甚至常常喝醉而月
夜登城徘徊。这时他成了自然中伟大的顽童——也许造物主根本就希望人是这副面
& & 貌吧。
在元丰三年(一0八0)正月初一,苏东坡已和长子迈离开京都,启程前往幽居
之地黄州,迈当时已经二十一岁。苏东坡是走最近的陆路赶往的,他把家眷留下由
弟弟子由照顾,随后再去。贫穷的子由要带着自己的一大家人——七女、三男、两
个女婿,再加上哥哥的眷属,前往新任所高安,在九江南部数百里之遥。酒监的职
位并不像我们想象的那么好,只相当于官营的一个酒馆经理而已。坐船走了几个月,
子由到了九江,把家眷留在那儿等候他,自己带着哥哥的家眷和朝云,还有两个孩
子,顺长江上行往东坡的处所去。东坡是二月初一到的黄州,家眷是五月二十九到
黄州是长江边上一个穷苦的小镇,在汉口下面约六十里地。在等待家眷之时,
苏东坡暂时住在定惠院,这个小寺院坐落在林木茂密的山坡上,离江边还有一段路。
他和僧人一同吃饭,午饭与晚饭后,总是在一棵山植树下散步,关于这种情形,他
写了些极其可爱的诗。不久,身边便有了不少的朋友。徐太守热诚相待,常以酒宴
相邀。长江对面,武昌(不是今日的武昌)的朱太守也常送酒食给他。在雨天,东
坡睡到很迟才起床,快近黄昏时,散步很久,在起伏不平的东山麓漫游,在庙宇、
私人庭园、树阴掩蔽的溪流等处,探胜寻幽。在别的日子,有时朋友来访,则一同
到长江两岸的山里游玩。那一带是丘陵起伏林木茂盛之区,乡野风光如画。南岸有
& & 攀山,耸立于湖溪交错的平原上。
苏东坡幸而死里逃生,至少是个惊心动魄的经验,他开始深思人生的意义。在
六月他写的别弟诗里,他说他的生命犹如爬在旋转中的磨盘上的线蚁,又如旋风中
的羽毛。他开始沉思自己的个性,而考虑如何才能得到心情的真正安宁。他转向了
& & 宗教。在他写的《安国寺记》里他说:
“余二月至黄舍。馆粗定,衣食稍给,闭门却扫,收召魂魄。退伏思念,求所
以自新之方。反观从来举意动作,皆不中道,非独今之所以得罪也。欲新其一,恐
失其二;触类而求之,有不可胜悔者。于是唱然叹曰:‘道不足以御气,性不足以
胜习,不锄其本而耘其末,今虽改之,后必复作。差归诚佛僧,求一洗之。’得城
南精舍,曰安国寺,有茂林修竹、破池亭谢。间一二日辄往焚香默坐,深自省察,
则物我相忘,身心皆空,求罪始所生而不可得。一念清净,染污自落;表里像然,
& & 无所附丽。私窃乐之。”
与他宗教思想相反的一股力量,就是深藏他内心的儒家思想。他的儒家思想,
似乎又把他拖往了另一个方向。诚然,人可以在宗教之中寻取到安静,但是,倘若
佛教思想若是正确,而人生只是一种幻觉,人应当完全把社会弃置不顾,这样人类
就非灭绝不可,那一切都空空如也才好呢!所以,在佛教要达到精神的空虚和无我
的精神存在,就要完全摆脱个人的牵挂,而儒家是抱现实的思想,要对人类尽其职
责义务,于是两种思想之间便有冲突。所谓解脱一事,只不过是在获得了精神上的
和谐之后,使基层的人性附属于高层的人性,听其支配而已。一个人若能凭理性上
的克己功夫获得此种精神上的和谐,他就不须完全离开社会才能获得解脱了。
比方说,在社会上有对抗邪恶一事。理学家朱熹批评苏东坡出狱后写的两首诗,
说其中没有克己与自新之意。那两首诗,如前所见,似乎还是以前老苏东坡的本色
未改。问题是,他是否有意改过向善?他是否有意要三缄其口,国事有错误也绝不
批评吗?对不太亲密的朋友,他是一个回答法;对最好的朋友,他是另一个回答法。
在苏东坡写给朋友的两封信里,他吐露了肺腑之言。一封是给至交李常的。因
为李常曾写诗去安慰他,但是李常的诗太感伤,苏东坡不以为然,写信回答他。信
上说:“何乃耶?仆本以铁石心肠待公。吾济虽老且穷,而道理贯心肝,忠义填骨
髓,直须谈笑生死之际,若见仆困穷使相怜,则与不学道者,大不相远矣……虽怀
坎憬于时,遇事有可尊主泽民者,便忘躯为之,一切付与造物。非兄仆岂发此?看
& & 讫便火之。不知者以为垢病也。”
在控告苏东坡案中,王巩获罪最重,现在流放在偏远的西南,苏东坡给他写过
几封信。先表示己事使王巩受牵连,而受此苦难,至为难过,但接到王巩的信,知
道王巩能于哲学中自求解脱。他回信中说:“知公真可人。而不肖他日犹得以衰颜
白发,厕宾客之末也……”接着说起道家长生之术,他自己正在修行。“某近颇知
养生,亦自觉薄有所得。见者皆言道貌与往日殊别。更相阔数年,索我间风之上矣。
兼画得寒林墨竹已入神矣。行草尤工,只是诗笔殊退也,不知何故。昨所寄临江军
书,久已收得。二书反复议论及处忧患者甚详,既以解忧,又以洗我昏蒙,所得不
少也。然所得非苟知之亦允蹈之者,愿公常诵此语也。杜子美困厄中,一饮一食,
& & 未尝忘君。诗人以来,一人而已。”
但是对老朋友章停,他的说法又不同。章停现今官居参政谏议执事(副宰相),
曾经写信劝东坡改过自新。对这位朋友,东坡写了一封非常贴切的回信,悔过之意,
溢于言表。写得再得体不过,简直可以呈给天子龙目御览了。其文如下:“平时惟
子厚与子由极口见戒,反复甚苦。而某强狠自用,不以为然。今在囹圄中,追悔无
路,谓必死矣。不意圣主宽大,复遣视息人间。若不改者,某真非人也……某昔年
粗亦受知于圣主,使稍循理安分,岂有今日?追思所犯,真无义理,与病狂之人,
蹈河入海者无异。方其病作,不自觉知,亦穷命所迫,似有物使。及至狂定之日,
但有惭耳。而公乃疑其再犯也,岂有此理哉?……”随后又叙述当时生活状况:
“黄州僻陋多雨,气象昏昏也。鱼稻薪炭颇贱,甚与穷者相宜。然某平生未尝作活
计,子厚所知之,俸入所得,随手辄尽。而子由有七女,债负山积、贱累皆在渠处,
未知何日到此。现寓僧舍,布衣蔬饮,随僧一餐,差为简便。以此畏其到也。穷达
得丧粗了其理,但凛禄相绝,恐年载间,遂有饥寒之忧。然俗所谓水到渠成,至时
亦必自有处置,安能预为之愁煎乎?初到一见太守。自余杜门不出,闲居未免看书,
& & 惟佛经以遣日,不复近笔砚矣。”
家眷到达之后,苏东坡的生活似乎安定下来,不过等他的钱用完之后,日子要
如何过,他还没想到。他的两个小儿子适和过,一个十二岁,一个十岁。由于太守
的礼遇,他们还能住在临桌亭,此地后来因苏东坡而得名。此处本是驿亭,官员走
水路时,经此可以在此小住。苏东坡给一个朋友写道:“寓居去江无十步,风涛烟
雨,晓夕百变。江南诸山在几席,此幸未始有也。”此地是够美,但是其风景之美,
主要还是来自诗人的想象。他对那栋夏天对着大太阳的简陋小房子,情有独钟,别
的旅客一旦真看见,就会废然失望的。后来,又在那栋房子一边加了一间书斋给他
用,他便吹嘘说:他午睡初醒,忘其置身何处,窗帘拉起,于坐榻之上,可望见水
上风帆上下,远望则水空相接,一片苍茫。
临皋亭并不见得是可夸耀,风光之美一半在其地方,另一半则在观赏风景之人。
苏东坡是诗人,能见到感到别人即便在天堂也见不到感不到的美。他在札记里写道:
“东坡居士酒醉饭饱,倚于几上,白云左绕,青江右回,重门洞开,林峦岔入。当
是时,若有思而无所思,以受万物之备。惭愧,惭愧。”一封写给范镇儿子的信,
语调则近诙谐,他说:“临桌亭下十数步,便是大江,其半是峨眉雪水。吾饮食沐
浴皆取焉,何必归乡哉?江水风月本无常主,闲者便是主人。闻范子丰新第园地,
与此孰胜?所以不如君者,无两税及助役钱尔。”
不过苏东坡确是生活困难,他花钱有一个特别预算方法,这是他在给秦少游的
信里说的:“公择近过此相聚数日,说太虚不离口。辈老未尝得书,知未暇通问…
…初到黄,凛人既绝,人口不少,私甚忧之。但痛自节省,日用不得百五十(等于
美金一角五分)。每月朔便取四千五百钱,断为三十块,挂屋梁上。平旦用画叉挑
取一块,即藏去。钱仍以大竹筒别贮,用不尽以待宾客。此贾耘者(贾收)法也。
度囊中尚可支一岁有余。至时别作经画,水到渠成,不须预虑。以此胸中都无一事。”
由临皋苏东坡可以望长江对岸武昌的山色之美。他有时芒鞋竹杖而出,雇一小
舟,与渔樵为伍,消磨一日的时光。他往往被醉汉东推西搡或粗语相骂,“自喜渐
不为人识。”有时过江去看同乡好友王齐愈。每逢风狂雨暴,不能过江回家,便在
王家住上数日。有时自己独乘一小舟,一直到樊口的潘丙酒店,他发现那儿的村酒
并不坏。那个地区产橘子、柿子、芋头长到尺来长。因为江上运费低廉,一斗米才
卖二十文。羊肉尝起来,味美如同北方的牛肉。鹿肉甚贱,鱼蟹几乎不论钱买。旗
亭酒监藏书甚多,以将书借人阅读为乐事。太守家有上好厨师,常邀东坡到家宴饮。
在元丰三年(一O八一),苏东坡真正务农了。他开始在东坡一片田地里工作,
自称“东坡居士”。他过去原想弃官为农,没料到在这种情形之下被迫而成了农夫。
在他那《东坡八首》前面的小序中说:“余至黄二年,日以困匿,故人马正卿哀余
乏食,为郡中情故营地数十亩,使得躬耕其中。地既久荒,为茨棘瓦砾之场,而岁
又大旱,垦辟之劳,筋力殆尽。释来而叹,乃作是诗,自憨其勤。庶几来岁之入,
& & 忽忘其劳焉。”
东坡农场实际上占地约十亩,在黄州城东约三分之一里,坐落在山坡上。房子
在顶上,共三间,俯见茅亭,亭下就是有名的雪堂。雪堂前面有房五间,是到黄州
后二年的二月雪中竣工的。墙是由诗人自己油漆的,画的是雪中寒林和水上渔翁。
后来他就在此地宴请宾客。宋朝大山水画家米芾,那时才二十二岁,就是到雪堂认
识得苏东坡,并与苏东坡论画。宋朝诗人陆游是在孝宗乾道六年(—一七0)十月
到的东坡,是苏东坡去世后约七十年。他曾记述雪堂正中间挂着苏东坡一张像,像
上所画东坡身着紫袍,头戴黑帽,手持藤杖,倚石而坐。
雪堂的台阶下,有一小桥,横跨一小沟而过,若非下雨,沟内常干涸。雪堂之
东,有高柳树一株,为当年所手植,再往东,有一小水井,中有冷泉,颇清冽,并
无其他可取之处,只是诗人当年取水处而已。往东的低处,有稻田、麦田、一带桑
林菜圃,为一片长地,另有一片大果园。他在他处种有茶树,是在邻近友人处移来
在农舍后面是远景亭,位于一小丘之上,下面乡野景色,一览无遗。他的西邻
姓古,有一片巨竹林园,竹茎周长约六寸,枝叶茂密,人行其中,不见天日。苏东
坡就在此浓阴之中,消磨长夏,并寻找干而平滑的竹棒,供太太做鞋的衬里之用。
苏东坡如今是真正耕做的农夫,并不是地主。在和友人孔平仲的一首诗里,他
& & 去年东坡拾瓦砾,自种黄桑三百尺。
& & 今年对草盖雪堂,日炙风吹面如墨。
有一段日子,久旱不雨,后来下了雨,苏东坡和农人完全一样快活而满足,他
& & 写诗道:
& & 沛然扬扬三尺雨,造化无心阮难测,
& & 老夫作罢得甘寝,卧听墙东人响履,
& & 腐儒奋粮支百年,力耕不受众肾价,
& & 会当作活径千步,横断西北这山泉,
& & 四邻相率助举杯,人人知我囊无钱。
建筑可以说是苏东坡的本性,他是决心要为自己建筑一个舒适的家。他的精力
全用在筑水坝,建鱼池,从邻居处移树苗,从老家四川省托人找菜种。在孩子跑来
告诉他好消息,说他们打的井出了水,或是他种的地上冒出针尖般小的绿苗,他会
欢喜得像孩子般跳起来。他看着稻茎立得挺直,在微风中摇曳,或是望着沾满露滴
的茎在月光之下闪动,如串串的明珠,他感到得意而满足。他过去是用官家的俸禄
养家湖口;现在他才真正知道五谷的香味。在较高处他种麦子。一个好心肠的农人
来指教他说,麦苗初生之后,不能任其生长,若打算丰收,必须让初生的麦苗由牛
羊吃去,等冬尽春来时,再生出的麦苗才能茂盛。等他小麦丰收,他对那个农夫的
& & 指教,无限感激。
苏东坡的邻人和朋友是潘酒监、郭药师、庞大夫、农夫古某;还有一个说话大
嗓门跋扈霸道的婆娘,常和丈夫吵嘴,夜里像猪一般啼叫。黄州太守徐大受、武昌
太守朱寿昌,也是对苏东坡佩服得五体投地的人。再一个是马梦得(字正卿),始
终陪伴着苏东坡,而且非常忠实可靠,过去已经追随苏东坡二十年,非常信任他,
崇拜他,现在该陪着受罪过穷苦日子了。苏东坡曾说,他的朋友跟随他而想发财致
富,那如同龟背上采毛织毯子。他在诗里叹息:“可怜马生痴,至今夸我贤。”四
川眉州东坡的一位同乡、一个清贫的书生,名叫巢谷,特意来做东坡孩子的塾师。
东坡的内兄在东坡来到黄州的第一年,曾来此和他们住了一段日子,第二年,子由
的几个女婿曾轮流来此探望。苏东坡又给弟弟物色到一个女婿。根据子由的诗,对
方从来没见过他就答应了婚事。那时苏东坡又吸引了一些古怪的人物,其中两个是
道士,不但深信道教,而且是闲云野鹤般四海邀游的。因为苏东坡对长生的奥秘甚
感兴趣,子由特别介绍其中一个会见苏东坡,此人据说已经一百二十岁,后来这位
道长就成了苏家的长客。第三年,诗僧参寥去看东坡,在苏家住了一年光景。但是
东坡最好的朋友是陈糙,当年苏东坡少壮时曾和他父亲意见不合,终致交恶。陈糙
住家离歧亭不远。东坡去看过他几次,陈糙在四年内去看过苏东坡七次。由于一个
文学掌故,陈糙在中国文学上以惧内之僻而名垂千古了。今天中文里有“季常之痛”
一个典故,季常是陈糙的号。陈季常这个朋友,苏东坡是可以随便和他开玩笑的。
苏东坡在一首诗里,开陈季常的玩笑说:“龙丘居士亦可怜,谈空说有夜不眠,忽
闻河东狮子吼,拄杖落地心茫然。”因为这首诗,在文言里用“河东狮吼”就表示
惧内,而陈季常是怕老婆的丈夫,这个名字也就千古流传了。不过这首诗解释起来
还有漏洞。据我们所知,陈季常的家庭生活很舒服自在,而且尚有艳福。再者“狮
子吼”在佛经中指如来正声。我想可能的理由是陈季常的太太一定嗓门儿很高,苏
东坡只是拿他开个玩笑而已。直到今天,“狮子吼”还是指絮絮不休的妻子。倘若
& & 苏东坡说是“母狮吼”,就恰当多了。
苏东坡家庭很幸福,在他的一首诗里,他说妻子很贤德。这句话的意思是他妻
子并不像他好多朋友的妻子,或是过去历史上好多名学者的妻子那样凌虐丈夫。虽
然长子迈这时也能写诗,但几个儿子并没有什么才华。晋朝大诗人陶潜也以忧伤任
命的心情写过一首“责子诗”,说儿子好坏全是天命,自己何必多管,他说:“天
意苟如此,且进杯中物。”苏东坡说:“子还可责同元亮,妻却差贤胜敬通。”敬
通为东汉学者。苏东坡这句诗自己加的注脚里说:“仆文章虽不逮冯衍,而慷慨大
节乃不愧此翁。衍逢世祖英容好士而独不遇,流离摈逐,与仆相似,而其妻妒悍甚。
& & 仆少此一事,故有胜敬通之句。”
大约在此时,东坡收朝云为妾。我们记得,苏东坡的妻子在杭州买朝云时,她
才十二岁。按照宋朝时的名称,我们可以说她是苏太太的妾。妻子的丫鬓可以升而
为丈夫的妾,在古代中国是极平常的事。如此一个妾,无论在哪方面,都不失为太
太的助手。因为妻子要伺候丈夫,比如准备洗澡水,妾就比一个普通丫头方便得多,
不必在丈夫面前有所回避了。朝云现在已经长大,天资极佳,佩服苏东坡的人都很
赞赏她。在苏家把她买进门时,有些人作诗给她,就犹如她已经是个富有才艺的杭
州歌妓一般。但仔细研究,则知实际并不如此。由苏东坡自己写的文字上看,朝云
是来到苏家才开始学读与写。佩服苏东坡的人都对朝云有好感,朝云是当之无愧的,
因为苏东坡晚年流放在外,始终随侍左右的便是朝云。
在元丰六年(一0八三),朝云生了一个儿子,起名叫遁儿。在生下三天举行
& & 洗礼时,苏东坡写诗一首,用以自嘲:
& & 人皆养子望聪明,我被聪明误一生,
& & 惟愿孩儿愚且鲁,无灾无难到公卿。
苏东坡自己善于做菜,也乐意自己做菜吃,他太太一定颇为高兴。根据记载,
苏东坡认为在黄州猪肉极贱,可惜“富者不肯吃,贫者不解煮”,他颇引为憾事。
他告诉人一个炖猪肉的方法,极为简单。就是用很少的水煮开之后,用文火炖上数
小时,当然要放酱油。他做鱼的方法,是今日中国人所熟知的。他先选一条鲤鱼,
用冷水洗,擦上点儿盐,里面塞上白菜心。然后放在煎锅里,放几根小葱白,不用
翻动,一直煎,半熟时,放几片生姜,再浇上一点儿咸萝卜汁和一点儿酒。快要好
& & 时,放上几片橘子皮,乘热端到桌上吃。
他又发明了一种青菜汤,就叫做东坡汤。这根本是穷人吃的,他推荐给和尚吃。
方法就是用两层锅,米饭在菜汤上蒸,同时饭菜全熟。下面的汤里有白菜、萝卜、
油菜根、芥菜,下锅之前要仔细洗好,放点儿姜。在中国古时,汤里照例要放进些
生米。在青菜已经煮得没有生味道之后,蒸的米饭就放入另一个漏锅里,但要留心
莫使汤碰到米饭,这样蒸汽才能进得均匀。
在这种农村气氛里,他觉得自己的生活越来越像田园诗人陶潜的生活,他对陶
潜极其佩服。陶潜也是因为彭泽会时,郡遣督邮至,县吏告诉他应当穿官衣束带相
见,陶潜不肯对上方派来的税吏折腰,即解印绶去职,也隐农桑。苏东坡写过一首
诗,说陶潜一定是他的前身。这种说法若出诸一个小诗人之口,未免狂妄自大,若
苏东坡说出来,只觉得妥当自然。他越读陶诗,越觉得陶诗正好表现自己的情思和
& & 生活。
有些乐事,只有田园诗人才能享受。在弃官归隐时,陶潜写了一篇诗“归去来
辞”,只可惜不能歌唱。苏东坡由于每天在田亩耕作的感想,把归去来辞的句子重
组,照民歌唱出,教给农夫唱,他自己也暂时放下犁耙,手拿一根小棍,在牛角上
& & 打拍子,和农夫一齐唱。
苏东坡很容易接受哲学达观思想的安慰。在雪堆的墙上门上,他写了三十二个
字给自己昼夜观看,也向人提出四种警告:
& & 出舆入辇,厥莲之机。
& & 洞房清宫,寒热之媒。
& & 皓齿峨眉,伐性之斧。
& & 甘脆肥浓,腐肠之药。
失去人间美好的东西之人,才有福气!苏东坡能够到处快乐满足,就是因为他
持这种幽默的看法。后来他被贬谪到中国本土之外的琼崖海岛,当地无医无药,他
告诉朋友说:“每念京师无数人丧生于医师之手,予颇自庆幸。”
苏东坡觉得他劳而有获,心中欢喜,他写出:“某现在东坡种稻,劳苦之中亦
自有其乐。有屋五间,果菜十数畦,桑百余本。身耕妻蚕,聊以卒岁也。”
苏东坡现在衣食足堪自给,心满意足。他今日之使我们感到亲切自然之处,是
那一片仁爱心。当年在他所住地区溺死初生婴儿的野蛮风俗,最使他痛心。他给武
昌太守写过一封信,太有价值,并不是因为文词好,而是内容好。英国十八世纪作
家司维夫特曾向贵族推荐婴儿肉为美味,并说此举为大举杀害婴信的有力计策,即
便是当讽刺话来说,我常常纳闷儿他何以竟说得出口?司维夫特是当笑话说的,但
是这种恶劣玩笑,是苏东坡所不能领略的。苏东坡从本地一个读书人口中刚一听到
这杀婴恶俗,他立刻提笔给本地太守写了一封信,请朋友带信亲身去见太守。这是
& & 那封信:
& & 上鄂州太守朱康叔(寿昌)书
& & 轼启:
昨日武昌寄居王殿直天磷见过。偶说一事,闻之辛酸,为食不下。念非吾康叔
之贤,莫足告语,故专遣此人。俗人区区,了眼前事,救过不暇,岂有余力及此度
& & 外事乎?
天麟言岳鄂间田野小人,例只养二男一女,过此辄杀之。尤讳养女,以故民间
少女多鳏夫。初生辄以冷水浸杀,其父母亦不忍,率常闭目背向,以手按之水盆中,
咿嘤良久乃死。有神山乡百姓名石拱者,连杀两子。去岁夏中,其妻一产四子。楚
毒不可堪忍,母子皆毙。报应如此,而愚人不知创艾。天麟每闻其侧近者有此,辄
往救之,量与衣服饮食,全活者非一。既旬日,有无子息人欲乞其子者,辄亦不肯。
以此知其父子之爱,天性故在,特牵于习俗耳。
闻鄂人有秦光亨者,今已及第,为安州司法。方其在母也,其舅陈遵梦一小儿
挽其衣,若有所诉。比两夕辄见之,其状甚急。遵独念其姊有娠将产,而意不乐多
子,岂其应是乎?驰往省之,则儿已在水盆中矣,救之辄免。鄂人户知之。
准律故杀子孙,徒二年,此长吏所得按举。愿公明以告诸邑令佐,使召诸保正,
告以法律,谕以祸福,约以必行,使归转以相语。仍录条粉壁晓示,且立赏召人告
官赏钱,以犯人及邻保家财充。若客户则及其地主。妇人怀孕,经涉岁月,邻保地
主无不知者。其后杀之,其势足相举觉,容而不告,使出赏固宜。若依律行遣数人,
& & 此风便革。
公更使令佐各以至意,诱谕地主豪户。若实贫甚不能举子者,薄有以碉之。人
非木石,亦必乐从。但得初生数日不杀,后虽劝之使杀,亦不肯矣。自今以往,缘
公而得活者,岂可胜计哉!佛言杀生之罪,以杀胎卵为重。六畜犹尔,而况于人。
俗谓小儿病为无辜,此真可谓无辜矣。悼是杀人犹不死,况无罪而杀之乎?公能生
之于万死中,其阴德十倍于雪活壮夫也……
款向在密州遇饥年,民多弃子。因盘量劝诱米,得出剩数百石别储之,专以收
养弃儿,月给六斗。比期年,养者与儿,皆有父母之爱,遂不失守。所活者亦数十
人。此等事在公如反手耳。恃深契故不自外,不罪不罪。此外惟为民自重,不宣。
& & 韩再拜。
苏东坡自己成立了一个救儿会,请心肠慈悲为人正直的邻居读书人古某担任会
长。救儿会向富人捐钱,请每年捐助十缗,多捐随意,用此钱买米,买布,买棉被。
古某掌管此钱,安国寺一个和尚当会计,主管账目。这些人到各乡村调查贫苦的孕
妇,她们若应允养育婴儿,则赠予金钱、食物、衣裳。苏东坡说,如果一年能救一
百个婴儿,该是心头一大喜事。他自行每年捐出十缗钱。他行的才是最上乘的佛教
& & 教义。
我总以为,不管何处,只要人道精神在,宗教即可再兴。人道精神一死,宗教
& & 也随之腐烂了。
第十六章 &赤壁赋
苏东坡现在过得是神仙般生活。黄州也许是瞅隘肮脏的小镇,但是无限的闲暇、
美好的风景、诗人敏感的想象、对月夜的倾心、对美酒的迷恋——这些合而为一,
便强而有力,是以使诗人的日子美满舒服了。在庄稼已然种上,无金钱财务的烦心,
他开始享受每一个日子给他的快乐。他有一群朋友,像他一样,可以把时间自由运
用,而且还在一方面像他,身上金钱不多,身边空闲不少。在那些人之中,有一个
奇特无比的李尚,若不是苏东坡笔下记载他的睡量之大,后代便对他茫然无知了。
午饭之后,朋友正下围棋之时,李尚便到躺椅上一躺,立刻睡着。下了几盘之后,
李尚翻个身说:“我刚睡了一回合,你们战了几回合了?”苏东坡在他的札记里说:
李尚在四脚棋盘上用一个黑子独自作战。“着时自有输赢,着了并无一物。”此等
生活真是睡梦丰足,苏东坡用下面欧阳修的一首七绝描写得很美:
& & 夜凉吹笛千山月,路暗迷人百种花,
& & 棋罢不知人换世,酒阑无耐客思家。
苏东坡在农舍雪堂和城中临皋亭两处住,每天两处往返,那不过是一里三分之
一的一段脏泥路,却大概变成了文学史上最出名的一条路。在过了城镇中那一段小
坡之后,就到了叫黄泥板,一直通到起伏的丘陵。那个地方向四周一望,似乎全是
黄色,只有树木苍翠,竹林碧绿而已。苏东坡曾在徐州建有黄楼。现今住在黄州,
日日横过黄泥板,而后达到黄岗的东坡。他已经脱去了文人的长袍,摘去了文人的
方巾,改穿农人的短褂子,好使人不能辨识他士大夫的身份。他每天来往走这段路。
在耕作之暇,他到城里去,喝得小有酒意,在草地上躺下便睡,直到暮色沉沉时好
心肠的农人把他叫醒。有一天,他喝醉之后,写出了一首流浪汉狂想曲,名之为
& & 《黄泥板词》。其结尾部分如下:
朝爆黄泥之白云兮,暮宿雪堂之青烟。喜鱼鸟之莫余惊兮,幸樵臾之我娱。
初被酒以行歌兮,忽放杖而醉堰。草为首而块为枕兮,穆华堂之清晏。纷坠露
以湿衣兮,升素月之团团。感父老之呼觉兮,恐牛羊之予践。
于是极然而起,起而歌日:月明兮星稀,迎余往兮饯余。归岁既晏兮草木胖。
& & 归来归来,黄泥不可以久病。
但是他和酒友的夜游却引起了有趣的谣言,不但在当地,连宫廷都知道了。也
幸喜饮酒夜游,这种生活才使他写出了不朽的杰作,也有诗,也有散文。他那篇牛
肉与酒一篇小文,记的就是一件异乎寻常的荒唐夜游行径。
今日与数客饮酒而纯臣适至。秋热未已而酒白色,此何等酒也?入腹无脏,任
见大王。既与纯臣饮,无以依,西邻耕牛适病足,乃以为肉。饮既醉,遂从东坡之
& & 东,直出春草亭而归。时已三更矣。
当代有一个人说春草亭位于城外,由此篇文字足以证明苏东坡喝私酒,杀耕牛,
在城门已关闭之后,乃醉醺醺爬过城墙而回。“难道纯臣也是个荒唐鬼?”
又一次夜游,他可把太守吓坏了。他在江上一个小舟中喝酒,夜晚的天空极美,
& & 他一时兴起,唱词一首道:
夜饮东坡醒复醉,归来仿佛三更。家童鼻息已雷鸣,敲门都不应,倚仗听江声。
长恨此身非我有,何时忘却营营,夜阑风静毅纹平,小舟从此逝,江海寄余生。
第二天,谣传苏东坡曾到过江边,写了这首告别词,已经顺流而下逃走了。这
谣言传到太守耳朵里,他大惊,因为他有职责监视苏东坡不得越出他的县境。他立
刻出去,结果发现苏东坡尚卧床未起,鼾声如雷,仍在酣睡。这谣也传到了京都,
& & 甚至传到皇帝的耳朵里。
次年,发生了一个更严重的谣言。苏东坡过去就在胳膊上患有风湿,后来右眼
也受了影响,有几个月他闭门不出,谁也没见到他。那时,散文大家曾巩在另一省
死亡,这时,又一个谣言传开,说苏东坡也在同一天去世,二人一同玉楼赴召,同
返天延了。皇帝听说,向一位大臣询问,那大臣是苏东坡的亲戚。他回奏说也曾听
到此一消息,但不知是否可靠。那时皇帝正要吃午饭,却无口味吃,叹了口气说:
“难得再有此等人才。”于是离桌而去。这消息也传到范镇耳朵里,他哭得很伤心,
吩咐家人去送丧礼。随后一想,应当派人到黄州打听清楚才好。一打听才发现传闻
失实,都起因于苏东坡数月闭门不出的缘故。苏东坡给范镇的回信里说:“平生所
& & 得毁誉,皆此类也。”
苏东坡这种解脱自由的生活,引起他精神上的变化,这种变化遂表现在他的写
作上。他讽刺的苛酷,笔锋的尖锐,以及紧张与愤怒,全已消失,代之而出现的,
则是一种光辉温暖、亲切宽和的诙谐,醇甜而成熟,透彻而深入。倘若哲学有何用
处,就是能使人自我嘲笑。在动物之中,据我所知,只有人猿能笑,不过即使我们
承认此一说法,但我信而不疑的是,只有人能嘲笑自己。我不知道我们能否称此种
笑为神性的笑。倘若希腊奥林匹亚圣山的神也犯人所犯的错误,也有人具有的弱点,
他们一定常常自我嘲笑吧。但是基督教的神与天使,则绝不会如此,因为他们太完
美了。我想,若把自我嘲笑这种能力称之为沦落的人类唯一自救的美德,该不是溢
& & 美之词吧。
在苏东坡完全松弛下来而精神安然自在之时,他所写的随笔杂记,就具有此种
醇甜的诙谐美。他开始在他的随笔里写很多漫谈偶记,既无道德目的,又乏使命作
用,但却成了最为人喜爱的作品。他写了一篇文字,说自己的贫穷,又说到他门人
的贫穷。他说:“马梦得与余同岁月生,少仆八日。是岁生者无富贵人,而仆与梦
得为穷之冠。即吾二人而观之,当推梦得为首。”另有一篇随笔,是两个乞丐的故
有二措大相与言志。一云:“我平生不足惟饭与睡尔。他日得志,当吃饱饭后
便睡,睡了又吃饭。”另一则云:“我则异于是。当吃了又吃,何暇复睡耶?”
不管在什么情况之下,幸福都是一种秘密。但是凭苏东坡的作品而研究其内在
的本性,藉此以窥探他那幸福的秘密,便不是难事了。苏东坡这位天纵大才,所给
予这个世界者多,而所取自这个世界者少,他不管身在何处,总是把稍纵即逝的诗
的感受,赋予不朽的艺术形式,而使之长留人间,在这方面,他丰裕了我们每个人
的生活。他现在所过的流浪汉式的生活,我们很难看做是一种惩处,或是官方的监
禁。他享受这种生活时,他给天下写出了四篇他笔下最精的作品。一首词《赤壁怀
古》,调寄《浪淘沙》,也以《大江东去》著称;两篇月夜泛舟的《前后赤壁赋》;
一篇《承天寺夜游》。单以能写出这些绝世妙文,仇家因羡生妒,把他关入监狱也
不无道理。赤壁夜游是用赋体写的,也可以说是描写性的散文诗,有固定的节奏与
较为宽泛的音韵。苏东坡完全是运用语调和气氛。这两篇赋之出名不无缘故,绝非
别人的文章可比,因为只用寥寥数百字,就把人在宇宙中之渺小的感觉道出,同时
把人在这个红尘生活里可享受的大自然丰厚的赐与表明。在这两篇赋里,即便不押
韵,即便只凭文字巧妙的运用,诗人已经确立了一种情调,不管以前已然读过十遍
百遍,对读者还会产生催眠的作用。人生在宇宙中之渺小,表现得正像中国的山水
画。在山水画里,山水的细微处不易看出,因为已消失在水天的空白中,这时两个
微小的人物,坐在月光下闪亮的江流上的小舟里。由那一刹那起,读者就失落在那
& & 种气氛中了。
苏东坡正和同乡道人杨世昌享受夜景,那是七月十六仲夏之夜。清风在江面上
缓缓吹来,水面平静无波。东坡与朋友慢慢喝酒吟诗。不久,明月一轮出现于东山
之上,徘徊于北斗星与天牛星之间。白雾笼罩江面,水光与雾气相接。二人坐在小
舟中,漂浮于白茫茫的江面之上,只觉得人如天上坐,船在雾中行,任其漂流,随
意所之。二人开始歌唱,手拍船舷为节拍。唱出了:
& & 桂掉兮兰桨,击空明兮溯流光,
& & 渺渺兮余怀,望美人兮天一方。
东坡的朋友善吹萧,开始吹起来,东坡哼着歌唱,萧声奇悲,如怨如慕,如泣
如诉,余音袅袅,细若游丝,最后消失于空气之中。另一个船上的寡妇竟闻之而泣,
& & 水中的鱼也为之感动。
苏东坡也为萧声所动,问朋友何以萧声如此之悲。朋友告诉他:“你还记得在
赤壁发生的往事吧?”一千年以前,一场水战在此爆发,决定了三国蜀魏吴的命运。
难道苏东坡不能想象曹操的战船,真是帆墙如林,自江陵顺流而下吗?曹操也是个
诗人。难道东坡不记得曹操夜间作的“月明星稀,乌鹊南飞”的诗句吗?朋友又向
东坡说:“这些英雄,而今安在?今天晚上,你我无拘束,驾一叶之扁舟,一杯在
手,享此一时之乐。我们不啻宇宙中的一蚊蝇,沧海中的一砂砾。人生在瞬息之间,
即化为虚幻,还不如江流之无尽,时光之无穷。我真愿挟飞仙而邀游于太虚之中,
飞到月宫而长生不返。我知道这些只是梦想,从无实现之望,所以不觉萧声吹来,
& & 便如此之悲了。”
苏东坡安慰朋友说:“你看水和月!水不断流去,可是水还依然在此;月亮或
圆或缺,但是月亮依然如故。你若看宇宙之中发生的变化,没有经久不变的,何曾
有刹那间的停留?可是你若从宇宙中不变化的方面看,万物和我们人都是长久不朽
的。你又何必羡慕这江水呢?再者,宇宙之中,物各有主,把不属于我们的据为己
有,又有何用?只有江上之清风、山间之明月,是供人人享受的。凭我们的生命和
血肉之躯,耳听到而成声,目看到而成色——这些无限的宝贝,取之不尽,用之不
竭,造物无私,一切供人享受,分文不费,分文不取。”
听了这一番话,朋友也欣然欢笑。二人洗净杯盘,继续吃喝。后来,不待收拾
桌子,便躺下睡去,不知东方已经露出了曙光。
三个月以后,苏东坡又写了一篇《后赤壁赋》。还是月明之夜,苏东坡和两个
朋友自雪堂漫步走向临皋亭。路上经过黄泥板。地有白霜,树无青叶。人影在地,
明月在天。几个朋友十分快乐,开始吟唱,一人一节。不久,一个人说:“月白风
清,如何度此良夜,方为不虚?我们好友相聚,竟没有酒菜,岂非美中不足?”其
中一人说:“今天傍晚,我捕到几条鱼,巨口细鳞,好像松江的鲈鱼,可是哪儿去
弄酒呢?”苏东坡决定回去央求妻子给他们点儿酒,做酒总是妻子见长的事。他们
真是喜出望外,因为妻子说家里有几坛子酒,收藏已久,就是为了随时喝好方便。
几个朋友于是携着酒和鱼,又到赤壁之下泛舟夜游去了。江水落了很多,好多巨大
的岩石都在水面露出,而赤壁尤其显得在水面之上,岸然高耸。不过几个月的工夫,
风光已大为不同,几乎不能辨认了。在夜色美妙的魁力下,苏东坡要朋友和他一同
攀登到赤壁之上,但是朋友不肯,苏东坡一个人爬上去。他把衣裳塞起来,在灌丛
荆棘之中,寻路上去,他一直爬到最高处,他知道那里住着两个苍鹰。他立在巨大
的岩石上,向深夜大声吼啸,四周小谷有声相应答,他一时都忘记了自己置身何处,
忽然不知何故,竟感悲从中来,觉得不能在那儿停留过久。他下去,又回到舟中,
& & 解开缆绳,任凭小舟顺流漂动。
时将半夜,四周一片寂静。两个仙鹤,孤零零的,自东方飞来,伸展着雪白的
翅膀,仿佛仙人的白袍飘动。两只鹤长鸣几声,在船上掠过,一直往西飞去,苏东
坡心里纳闷,不知主有何事发生。不久大家回家去。苏东坡上床就寝,得了一梦。
梦里看见两个道士,身披羽衣,状若仙人。那个人认得苏东坡,问他赤壁之游是否
很快乐。东坡请问姓名,二人不答。东坡说:“我明白了。今天晚上我看见你们俩
从我头上飞过去了!”两个道士微微一笑。东坡便从梦中醒来。他开窗外望,一无
& & 所见,外面街道上只有一片寂寥而已。
苏东坡怎样确立一种气氛,由上面可以看出,他是暗示另外一个境界,一个道
家的神仙境界,两只仙鹤自然是沿用已久的道家象征。他表示自己不知置身何处,
便引起读者迷离倘眈之感。根据中国人的信念,现在的人生,只是在人间瞬息的存
在,自己纵然不知道,但是很可能前生是神仙,下一辈子也会再度是神仙。
大约和写这两篇小赋同时,苏东坡又写了一篇短短的月下游记。一天夜里他不
能入睡,起来在承天寺月下漫步,承天寺离临皋亭很近。所记只是刹那间一点儿飘
忽之感而已。这篇游记现在已然成了散文名作,因其即兴偶感之美,颇为人所喜爱。
& & 记承天寺夜游(元丰六年。一O八三)
元丰六年十月十二日夜,解衣欲睡,月色入户,欣然起行。念无与乐者,送至
承天寺寻张怀明。亦未寝,相与步于中庭。庭下如积水空明,水中藻符交横,盖竹
拍影也。何夜无月,何处无竹柏,但少闲人如吾两人耳。
这篇小品极短,但确是瞬息间快乐动人的描述,我们若认识苏东坡主张在写作
上,内容决定外在形式的道理,也就是说一个人作品的风格只是他精神的自然流露,
我们可以看出,若打算写出宁静欣悦,必须先有此宁静欣悦的心境。他究竟怎样陶
& & 冶出此种恬适的心境呢?且听下回分解。
第十七章 &瑜珈与炼丹
苏东坡曾经说:“未有天君不严而能圆通觉悟者。”解脱、或佛道,皆始于此
心的自律。人在能获得心的宁静之前(心情宁静便是佛学上之所谓解脱),必须克
服恐惧、恼怒、忧愁等感情。在黄州那一段日子,苏东坡开始钻研佛道,以后的作
品也就染上了佛道思想的色彩。他潜心研求灵魂的奥秘。他问自己,人如何才能得
到心情的宁静?有印度的瑜珈术,有道家的神秘修炼法,为人提供精确的心灵控制
法,保证可以达到情绪的稳定,促进身体的健康,甚至,当然是在遥远的以后,甚
至发现长生不死的丹药。对于精神的不朽呢?他对寻求常生之术十分着迷。人身的
不朽与精神的不朽是应当截然划开的,因为不管对身体如何看法,身体只不过是个
臭皮囊。精神若经过适当的修炼,早晚会抛下这个臭皮囊而高飞到精神界去。身体
的不朽,退一步说,至少包括一个可修炼得到的目标,就是延缓衰老,增长寿命。
所谓长寿秘诀,包括很多因素与目的,以及瑜珈、佛道,及中国医学传统的要
素。长寿的目的包括身心两方面。在身体方面,其目的在求容光焕发的健康、体格
精力的强壮,以及祛除缠绵的瘤疾;精神方面,在于求取心灵和情绪的稳定以及灵
魂元气的放发。再加上朴质的生活,某些中药的辅助,便可返老还童,享受长寿,
这些,在道家看来,就与长生术在不知不觉中融合起来。简单说,这种方法在中国
叫做“养生术”或是“炼丹”。所寻求的丹,是内外兼指。“内丹”,按照道教的
办法,是练肚脐以下部位;“外丹”是中国炼丹家所寻求的一种长生不死之药,一
旦得到手而服用之,便可骑鹤升天。外丹中最重要的成分是汞的合金。在这一点上,
长寿术和炼金术却混而为一了,完全与欧洲的炼金术相似。当然,对一个哲学家而
言,人若高寿而健康,又有黄金花费,到天堂去反到成为次要。因为还有什么要请
& & 求上帝的呢?
苏东坡的弟弟子由练瑜珈术倒走在他前面,根据子由自己的话,是在神宗熙宁
二年(一O六九),他从一个道士学的,这个道士是给苏东坡的次子看病,方法是
吹“神”入腹。子由到淮扬送兄长到黄州时,苏东坡发现弟弟外貌上元气焕发。子
由在童年时夏天肠胃消化不好,秋天咳嗽,吃药不见效。现在他说练瑜珈气功和定
力,病都好了。苏东坡到了黄州,除去研读佛经之外,他也在一家道士观里闭关七
七四十九天,由元丰三年冬至开始。在他写的《安国寺记》里可以看出,他大部分
时间都练习打坐。他在天庆观深居不出则是练道家的绝食和气功,这种功夫反倒在
道家中发展得更高深,其实是从印度佛教传入中国的。苏东坡同时给武昌太守写信,
向他请教炼朱砂的方子。在他写的一首诗里,他说在临皋堂里已经辟室一间,设有
& & 炉火,以备炼丹之用。
他在给王巩的信里,道出他对修炼各方面的看法。
安道软朱砂膏,某在湖亲服数两,甚觉有益利,可久服。子由昨来陈相别,面
色殊清润,目光炯然。夜中行气腹脐间,隆隆如雷声。其所行持亦吾辈所常论者,
但此君有志节能力行耳。粉白黛绿者俱是火宅中狐狸射干之流,愿公以道眼照破。
& & 此外又有事须少俭啬……
近有人惠大丹砂少许,光彩甚奇。固不敢服,然其人教以养火观其变化,聊以
悦神度日,宾(广西宾州,王巩今居此)去桂不甚远,朱砂差易致。或为置数两,
因寄及。稍难即罢,非急用也。穷荒之中恐有一奇事,但以冷眼阴求之。大抵道士
非金丹不能羽化,而丹材多在南荒。故葛稚川(葛洪)求峋楼令,竟化于廉州,不
可不留意也。陈噪一月前直往宿州见子由,亦粗传要妙。云非久当来此。此人不唯
有道术,其与人有情义。道术多方,难得其要,然某观之,唯静心闭目,以渐习之,
似觉有功。幸信此语。使气流行体中,痒痛安能近人也?
印度瑜珈术功夫及其理论何以中国道家比中国佛家反易于吸收?其理亦至为简
单。诚然,中国佛教中亦有禅宗一派,专下打坐功夫,为印度佛教与中国道教哲学
之混合。不过,实由中国道教先有自然之基础,才能吸收瑜珈之要义。道家之特点
在于重视自然的冥想沉思,重视由清心寡欲以求心神的宁静,尤其重视由修炼以求
长生不老。在庄子《南华经》里,我们发现有几个词语,劝人凝神沉思,甚至于凝
思内观,这显然是印度教的特性。即便我们退一步,承认这是后人窜改的,但此种
& & 窜改至晚已是在第三或第四世纪了。
在其他宗教里,再没有把宗教和身体锻炼结合得那么密切的。炼瑜珈术时,由
于控制身心,就导人入于宗教的神秘体会。其领域由控制反射和不随意肌,进而叩
精神能力较深的境界。其益处为身心两面。由于采取身体的某种姿势式与呼吸的控
制,再继之以冥坐,瑜珈术的修炼者可以达到对宇宙巨大物体遗忘的心境,最后修
炼者则达到物我两忘完全无思想的真空境界,其特点是恍惚出神的喜悦。修炼者承
认此种喜悦的空虚状态只是暂时的,除非死亡才能继续;不过,这种恍惚的喜悦感
确实是舒服,使练此功夫的人都愿尽量享受。现代练瑜珈术的印度人和中国人都承
认他们获得的身体健康、心清宁静,与情绪的均衡,都非以前梦想之所及。中国的
修炼者不知道那是瑜珈,称之为“打坐”,或“静坐”、“内省”、“冥思”,或
是其他佛道两家的名称。自然其他身体扭曲过甚的姿式,如“孔雀姿”、“鱼姿”,
中国学者以其过于费劲,拒而不学,而苏东坡也只是以练几个舒服姿式为满足,这
& & 未尝不可以说算是中国对瑜珈的贡献。
一般而论,我们在此并非对练习瑜珈术感到兴趣,只是对苏东坡在元丰六年
(一O八三)详细说明的瑜珈术练习有些好奇而已。那时,他对佛经道藏已然大量
吸收,而且时常和僧道朋友们讨论。以他弟弟为法,他开始练气功和身心控制。对
求长生不死之药的想法,他并不认真,但是即便没法得到,但对获得身体健康与心
情宁静,他总是喜欢。须要知道的是,中国人的养生之道,在实际和理论上,都和
西洋不同。按中国人的看法,人不应当浪费精力去打球追球,因其正好与中国人的
养生之道相违反,中国人的养生是“保存精力”。而瑜珈对身心卫生的方法最适合
中国文人,因瑜珈的精义是休息,是有计划的、自己感觉得到的休息。不但规定在
固定时间停止呼吸,并且身体采取休息的姿式,并且还要消灭静坐在臂椅中时头脑
里自然的活动。练习瑜珈全部的努力,可以用简单而非专门的术语描写为——在于
努力少思索,以至一无所思。最后这无所思乃是最难做到的。最初是集中思想于一
点,这已经够难,因为人的头脑习惯于由这个思想转到另一个相关联的思想。使思
想集于一点还是最低阶段;再高一点儿,使专心于一点进而到一点皆无的沉思,最
& & 后达到恍惚出神的愉快境界。
瑜珈的特点是全部身心的休息,再由于各种方式的控制呼吸以增加氧气的吸入。
这时胃中轻灵无负担,浑身处于一完全放松的姿式,深深的呼吸,身体则保持于非
常容易得到氧气的状态,而同时并不消耗同等量的精力,而别的运动则不然,所以
说养生之道再没有如此理想的。因此,我们似乎可以了解,如果在万籁俱寂的深夜,
在家中练这种功夫,人的头脑可以锐敏到感觉出自身内在的生理功能的活动。因为
在最后阶段,人的心灵活动可以脱离自己而成为自己的观察者。在更为微妙的阶段,
心灵以旁观者之身,可以观察两个思想之间那段空白。最后阶段,在心灵里一无所
思,而能觉察比较微妙的次原子物质的形式,消除了一般人与自我的观念,这个阶
段各宗教皆有其不同的宗教解释。一种解释是个人的灵魂与世界灵魂完全的融合,
这正是印度教修炼的目标。但是,不管人对宗教的看法如何,瑜珈术使人获得的心
境,虽然与睡眠和自我暗示状态相似,还是不同于此等状态,因为心灵还保持完全
的自觉和反射的控制,而且瑜珈术的修炼者分明记得这种状态下发生的一切活动。
苏东坡在描写自己的修炼时,他发现瑜珈术有很多明确的特点。他控制呼吸,
似乎是脉搏跳动五次算呼吸的一周期。吸,停,呼的比率是一:二:二。停止呼吸
最长的时间是“闭一百二十次而开,盖已闹得二十余息也”,照印度的标准,较低
的限制,是大约一百四十四秒。像一般瑜珈的修炼者一样,他计算他的呼吸周期,
也和他们一样,他自称在控制呼吸时(吞吐比例规则)有一段时间完全自动而规律。
在集中注意力时,他也是凝神于鼻尖,这是瑜珈的一个特点。他也描写了一种为人
所知的瑜珈感觉,在此一期间,心灵完全休息,再加上内在知觉的高度锐敏,他觉
察到脊椎骨和大脑间的振动,以及浑身毛发在毛囊中的生长。最后,在他写的那篇
“养生论”里,他描写此种状态的舒服,与从此种运动所获得心灵宁静的益处。
关于此种运动的心灵方面,他的修炼仍是瑜珈术。在给弟弟子由的一封短信里,
他描写正统瑜珈默坐的目的。他认为从感官解脱出来之后,真正体会到真理,或上
帝,或世界的灵魂,不是在于看到什么,而是在于一无所见。他致子由的信如下:
任性逍遥,随缘放旷,但凡尽心,别无胜解。以我观之,凡心尽胜解卓然。但
此胜解不属有无,不通言语,故祖师教人到此便住。如眼署尽,眼自有明,医师只
有除势药,何曾有求明药。明若可求,即还是务……夫世之昧者便将颓然无知认作
佛地。若此是佛,猫儿狗儿得饱熟睡,腹摇鼻与土木同当,恁么时可谓无一毫思念。
岂谓猫儿狗儿亦已入佛地……今日闭里捉得些子意何。……元丰六年三月二十五日。
据我所知,苏东坡赋给了瑜珈几项中国要素。他不但排除了那些弯曲腰、腿、
脖子等类似特技的动作,以及其他粗怪的扭曲动作,而且增加了定时的咽唾液,这
完全来自道家合乎生理的心得。他向张方平推荐他的修炼方法,在信里他这样描写:
每夜以子后披衣起,面东或南,盘足叩齿三十六通。握固闭息,内观五脏,肺
白肝青脾黄心赤肾黑。次想心为赤火,光明洞澈,下入丹田中。待腹满气极,即徐
出气,惟出入均调,即以舌接唇齿,内外漱炼精液,未得咽。复前法闭息内观。纳
心丹田,调息漱津,皆依前法。如此者三。津液满口,即低头咽下,以气进入丹田。
须用意精猛,令津与气谷谷然有声。径入丹田,又依前法为之。凡九闭息三咽津而
止。然后以左右手热摩两脚心,及脐下腰脊问,皆令热彻。次以两手摩熨眼面耳项,
皆令极热。仍案捉鼻梁左右五七下。梳头百余梳而卧,熟寝至明。
吞咽唾液是根据下面生理的推论,与道家五行宇宙论密切相关,我们未免觉得
怪诞,可是对相信此种宇宙论的人则颇有道理。苏东坡所写最难懂的一篇散文叫
“续养生论”,在这篇文章里,他把中国极其难懂的古语“龙从火里出”“虎向水
中生”解释得十分令人满意。苏东坡说,我们随时都在焚烧自己的精力,主要是两
种方式:第一:包括种种情绪上的纷扰,如恼怒、烦闷、情爱、忧愁等;第二:包
括汗、泪、排泄物。在道家的宇宙论里,火用虎代表,水用龙代表。代表火或控制
火者为心,代表水者为肾。根据苏东坡的看法,火代表正义,所以在心控制身体之
时,其趋势是善。另一方面,人的行动着受肾控制,其趋势则为邪恶(肾一字在中
国包含性器)。所以肾控制人体之时,人就为兽欲所左右,于是“龙从水中生”,
意即毁损元气。在另一方面,我们就受心火所引起的情绪不宁所骚扰了。我们怒则
斗,失望忧愁则顿足,喜则舞。每逢情绪如此激动,身上的精力元气则由心火而焚
毁,此之谓“虎从火里出”。照苏东坡说,这两种毁损元气都是“死之道也”。因
此我们应当藉心神的控制,一反水火正常的功能。而吞咽唾液是把心火向肾方面压
& & 下去之意。
此外,道家还努力追求“外丹”,又名“方士丹”,也就是“仙丹”,就是长
生不死之药。像欧洲的炼金术士一样,中国道士求“方士丹”,一为变低级金属为
纯金,一为返老还童,恢复青春。也和欧洲的炼金术士一样,中国道士也主要用汞
的化合物来制炼。因为汞的特殊胜质,有如金属的光泽,重量大,其比重近于黄金
(原子重各自为二百、一百九十七),比较易于流动,和金属物如金与铜,因接触
而混合,还有变成气体、粉末、液体等有趣的变化——因此,这种金属自然引起炼
金术士的注意,不管东方、西方,都认为是最容易炼成人造金的原料。在苏东坡时
代,中国的炼金术大部分是受阿拉伯的影响,就和欧洲一样。但是在汉代,却有记
载,说有中国人炼金成功,我们想大概是用金的化合物炼的。在晋朝有道士葛洪,
曾说用金与水银炼制成药,可延缓衰老或死亡。他说:“凡草木烧之即烬,而丹砂
烧之成水银,积变又转成丹砂,其去几草木亦远矣,故能令人长生。”他又说丹分
为九品,按炼制程序而效力不同。最精者人服后三日成仙,最次者则需时三年。炼
丹之原料为朱砂、白矾、雄黄(三硫化砷)、磁石,以及曾青。
《春请记闻》的作者何精——他父亲曾由苏东坡推荐为官——曾在书中以一章
之多的篇幅记载长生不死之药,有关长生不死之药的种种情形,当时很流行。何返
所说的几个人,本书上已经提过,另有几个人是何蓬的亲戚,其中有数则故事是作
者经验之谈。此书和一本叫《苏沈良方》的书(传为苏东坡与沈括合编),记载过
一切炼朱砂的方法。若读完那些故事和炼丹方法,就会得到下列的印象。总是有一
座炼丹炉,炼丹者用水银、硫磺、铜、银、砷、合金、硝酸盐,或是硝石炼制。也
许他们还试试硫化金。硫化汞(辰砂)和硫化金,都可用做红颜料。各类汞合金还
当药物服用。按当时并不可靠的记载,不少的道士都有化钢成金的秘方。必然有造
出紫红色的金化合物,铸成各式器皿,曾经大发其财。也可能有道士在铜器上涂水
银,当做银子卖与无知乡民。他们将金汞融合,自然不是难事。他们又将硫和汞混
& & 合,称为“黄金”,又称为“死硫”。
有一个故事流传,说有一个道士确能造出真金,京都的商人都试不出是伪造。
由于何蓬的记述,我相信那个道士用的是金矿砂,他能从其中提炼黄金。其中诡诈
之处是道士说他用的是一种铜砂,所以用铜变黄金的说法自然就轰动了。他能向何
精的一个亲戚表演铜变金。他说那矿砂是铜,他说他以铜砂状携带,而不以纯铜,
是因为纯铜在路途中有被偷窃的危险。那矿砂在火上加热,但并不融化。等道士在
锅中放入一点白色粉末,结果变成了黄金。
道士的经历是这样:道士和两个朋友在几年前决定各奔前程,约定十年之后在
某处相会。他们在中间这段日子分头去寻求“道士丹”的秘诀。等再度相遇,便大
家共享此一秘诀。寻到此秘诀的人把经过告诉别人,他自己并没做富商,已然出了
& & 家。下面便是他的经过。
几个朋友在指定的地方相会时,大家比较寻求的结果。已经出家的那个道士告
诉朋友他已得到妙诀,只是所炼成品尚含有杂质,有欠精纯。一个朋友说他已得到
一种药粉,可以除去杂质。只要加上此一药粉,他们就可以炼出纯金了。
几个朋友说:“咱们到京都去。听说京都滦家金店为国内最大金店,若能经得
起他们的试验,咱们的秘诀就算对了。”他们拿了十两自己炼出的黄金求售。店家
将黄金检查、过秤、用火烧,然后按真金价格付了款。朋友很快乐,如此成功,彼
& & 此相贺。
彼此相向说:“现在咱们可以成仙了。我们若不愿弃却红尘,可以用此钱吃喝
& & 玩乐。咱再炼一百两分用吧。”
那天晚上,大家痛饮,有几分醉意。把铜矿砂放在炼丹炉里就去睡了。夜里,
铜水四溅,引起火烧着房子。三个朋友还沉醉未醒,救火队已经来临。“我睡得不
太沉,从火焰里逃出来。我怕被捕,又善于游水,就游往对河,顺水游下。我料想
城门上锁之后,才爬上岸来。在水里时,我向上苍祷告,我仟悔,说我决心出家,
再不做此勾当,决不再为自己炼金子。若是修庙筹款,我一定要炼,但也要先求神
答应。”这就是为什么那个道士不能将炼金术泄露出来的缘故,但若为行善,他百
两也乐捐。他那个朋友,一个被火烧死,一个为官方逮捕,不久因伤重而死。
苏东坡对于各种硫化汞药剂,特别有兴味。因为大家都知道汞有毒,所以他试
验那些药物时,特别警觉。因为那些药物的制造秘诀不为人知,其中什么成分谁也
不太清楚。与东坡同时代的一个人,记载过一人因吞服汞化药物而亡,那是因为他
要在皇帝面前试验一个药方。也许他是要服氧化亚汞,却误服了氯化汞吧。再者道
家也试验别的化学药品,如硝石、硝磺等药物,甚至由钟乳石提炼出石灰质来吃,
有时引起溃疡。苏东坡本人吃两种别的食物,据说是仙家的食物,就是伏苓和芝麻。
芝麻多油,并含有定量的蛋白质,自然有食物价值。但是我有几分相信,本被认为
此种东西是仙家食物,主要是因为道士住在山上,不易找到别的食物。植物生长的
越远,越与普通的五谷杂粮不同,就会越被认为是仙家食物。
关于炼制外丹,苏东坡写了两篇札记,一篇叫“阳丹”,一篇叫“阴丹”。阴
丹是从生第一胎男婴的母乳中提炼出来的。把乳在文火上加热,用的锅是银汞合金
制成的,一边加热,一边用同一金属制的调羹缓缓扰动,直到奶凝结,最后制成药
丸状。阳丹是用尿蛋白中的尿素制成。此一蛋白沉淀物经过多次净化,最后变成白
色无味的粉状物,再加枣泥做成药丸,空腹用酒送服。
苏东坡直到他人生的末日,一直想求得“道士丹”;不过他对寻求长生不死之
药,还没有入迷。所有的道家仙子都已死去,至少他们每个人都遗留一个臭皮囊,
虽然还有学说主张他们的身体已经改变,无人在时,他们可以升天,或骑鹤而去,
或自己变成鹤飞去,叫做“羽化”,所遗留的躯壳便与他们的仙体渺不相干了。遗
留下的躯壳只看做如蝉或蛇脱下的皮,此种去世他们名之曰“蝉蜕”。但是苏东坡
& & 却想看到一个长生不死的人。他说:
自省事以来,闻世所谓道人有延年之术者,如赵抱一、徐登、张元梦皆近百岁,
然竟死与常人无异,及来黄州,闻浮光有朱元经尤异,公卿尊师之者甚众。然卒亦
死。死时中风搐溺,但实能黄白,有余药,金皆入官。不知世果无异人耶?抑有而
人不见?此等举非耶?不知古所记为虚实,无乃与此等不大相远,而好事者缘饰之
姑且把求取“道士丹”这种徒劳无功的事摆在一旁,我个人则认为道家谆谆教
人的养生术和现代医生对人的忠告,在原理上无何差异。我看还是忘记这种无益的
追求,回到单纯有节制的生活上来吧,要有足够的工作,足够的休息,最主要的还
是无忧无虑,避免心情上的紧张激动。换句话说,人只要遵从一般常理就好。苏东
坡表现他那合乎情理的简单生活原理,只用下列他从古书上摘取下来的四条规则。
有一张某向他请求长寿良方,他就写出下列的四句话:
& & 一、无事以当贵。
& & 二、早寝以当富。
& & 三、安步以当车。
& & 四、晚食以当向。
夫已饥而食,蔬食有过于八珍。而既饱之余,虽刍豢满前,惟恐其不持弃也。
若此可谓善处穷矣,然而与道则未也。安步自佚,晚食为美;安以当车与肉哉。车
& & 与肉犹存于胸中,是以有此言也。
我最喜爱苏东坡给李尚的一封信,以常情的看法论节制与单纯。他说:
仆行年五十,始知作活。大要是。陛尔,而文以美名,谓之“俭素”。然吾侪
为之则不类俗人,真可谓淡而有味者。不能不难,受福不那,何穷之有,每加节俭,
亦是惜福延寿之道。此似鄙吝,且出之左右,住京师尤宜用此策。一笑。
李尚现在已回到京师,连王巩也遇赦回到北方。皇帝现在深悔对反对派的惩处。
也许是命运对人的嘲弄吧,苏东坡刚刚安定下来,过个随从如意的隐居式的快乐生
活,他又被冲激得要离开他安居之地,再度卷入政治的漩涡。蚂蚁爬上了一个磨盘,
以为这块巨大的石头是稳如泰山的,哪知道又开始转动了。
第十八章 &浪迹天涯
苏东坡此后一年零八个月的命运足以表示官身不由己。读书人能用别的方法谋
生,最好不要做官,他的遭遇便是充分的理由。苏东坡当前的道路,真是崎岖坎坷
瞬息万变,一直到他人生的末日,不是出乎他的本意,却与皇后大有关系。皇帝有
意使他掌史馆,却被左右所阻。皇帝最后亲书一道旨意,把苏东坡的谪居地由黄州
调到汝州(今临汝),汝州离京师较近,生活亦较为舒适。他听到这个消息,是在
& & 神宗元丰七年(一0八四)三月初。
他当然躲避这个任命,按他自己的话,这犹如“小儿迁延避学”。人做官不外
乎为名为利,或为权势,或为报效国家。我们知道苏东坡非以做官为发财致富之道,
至于权势,他根本不愿控制别人。有些人身上有一种天性,他本已有钱有名,但想
钻入政治圈儿去,只为了去支配别人。初尝权利的滋味,还颇觉味美,但除少数例
外不提,二度竞选美国总统的人,不是不知“何以利吾身”,大概就是身不由己。
他去再度竞选,因为他所属的政党要他去竞选。若说报效国家,于理欠通,因为反
对派里不是也有人如此呼喊吗?至于为名,苏东坡知道,即便是身为宰相,也不能
在他不朽的文名上有丝毫增减。他又何求于政治?他又能有何成就?
在三月初三,他还胸怀坦荡,与朋友畅游甚乐,在定惠院后面商家花园逍遥终
日,酒宴之后,他还在一个小楼上酣睡一觉。醒后,漫步踱出东门,在东门看见商
店一个大木盆,买下来,预备存水浇瓜。然后沿着一条小溪,进入何氏花园。何家
正在房旁添盖厢房,请他稍留,在竹林中喝几盅。一个朋友端出一盘糕,东坡巧予
命名为“何甚酥”。大家都喝酒,只有参寥和尚只喝枣汤。苏东坡忽然急想回家。
他看见何氏园有橘子树,他要了几棵树苗,要回去种在雪堂的西畔。
两三天之后,消息到来,要把他改调他处。虽然名义上他还是在贬谪中,可是
能自由住在一个美丽而富有的城市了。有数天的工夫他犹疑不决,是否应当奏请继
续住在黄州。后来又一想,这道新任命是皇帝的一分好意,他终于决定遵奉圣命,
放弃东坡的农舍。他数年的辛勤,弃于一旦,也许他还要在别的地方,重新创建一
& & 个农舍,一切要从头做起呢。
可是,甚至在他这样困难情况之下,调职之后,他的政敌还不肯把他放松。当
时一个作家记了下面一个故事:苏东坡给皇帝上了谢表,皇帝向四周一看,告诉群
& & 臣道:“苏轶真是天才。”
他的政敌甚至想在他一篇例行公事的谢表里找他的毛病。政敌说:“臣以为他
& & 在谢表里还是口出怨言。”
& & 皇帝感到意外,问道:“怎见得?”
“在这谢表上,他说他和他弟弟考过殿试,却用‘惊魂甫定,梦游缥纷之中。’
他不是说他们以坦白批评朝政的策论考中,但是现在却以批评朝政而受惩处吗?他
& & 是不甘心认错,还是委过与人呢?”
皇帝泰然道:“我很了解他,他心里是好意。”
& & 小人因此才闭口无言。
苏东坡准备搬家,也费了几十天工夫。他决定先到高安看弟弟子由,留下孝顺
的长子迈带领家眷,在他从子由处回来时,大家在九江碰头。
现在官方纷纷为他设宴饯行,很多朋友请他题字留念,这个,他当然提笔沾墨
一挥而就。很快就应酬完毕。就在这时,歌妓李琪也收到他赠的一首诗,使她得以
名垂后世。在邻人和朋友为他送行的宴席上,他写了下列的一首词:
归去来兮,吾归何处……人生底事,来往如梭,待闲看秋风,洛水清波,好在
堂前细柳,应念我莫剪柔柯。仍传语江南父老,时与晒鱼蓑。
一大群人送他启程。那群人里有士绅,有穷人,有各色人等。我们知道名字的
那些邻居朋友,一直把他送到船上的,计有十九人。路两旁也有他的朋友、陌生人、
农人,也有感激他的穷父母,怀里抱着孩子,那孩子的命就是这位行将离去的文人
搭救的,十九个送他的人一直送到慈湖,在苏东坡最后离去之前,大家又一齐消磨
& & 了几天。
但是另外有三个朋友,一直陪他到九江。一个是老朋友陈糙。另外一个是和尚
参寥,他和苏东坡是在徐州认识的,后来在黄州突然出现,和他住了大概一年。在
中国古代,没有人像出家人游踪之广的,不但因他们完全空闲行动自由,也因为他
们走到何处都有他们的旅馆住,那就是有他们的寺院。参寥决定到九江庐山去住。
第三个朋友是道士乔今,他现在大约有一百三十岁,据传说,后来他又从坟里
复活。到了九江,苏东坡离开了他本要走的路途,又走了陆路一百多里,为了把这
位老道士交给他在兴国的一个朋友照顾。乔个喜爱鸟兽,永远带着他养的鸟兽一同
旅行。据子由说,最后此一老人是被骡子踢伤而死的。又过了几年之后,一个和尚
告诉子由,说最近在某处遇见另一个和尚,那个和尚说他自己是乔今,并且说在黄
州结识了苏东坡。子由打听那个和尚的样子,说此话的和尚所描写的和那个老道士
完全一样。在听这个故事的那些人之间,有一个是兴国太守的儿子,他回家把此事
告诉了他父亲。为了要证实乔今的死而复生,那位太守下令重开乔今的坟,只发现
& & 了一根手杖和两块腔骨。尸体不见了。
苏东坡和参寥一同游庐山数日。在数百和尚之中曾引起极大的轰动,因为消息
已在他们中间传开,大家都说“苏东坡来了!”虽然苏东坡只写了三首游庐山诗,
& & 其中一首成了描写庐山最好的诗。
东坡去看弟弟子由时,三个侄子迎接他,他们是走出八里地前去迎接的。兄弟
们已经四年没见,子由肥胖了些。他看来并不太健康,因为他夜里费好多时间练瑜
珈术。监酒官的办公室就在一所小破房子里,既露风露雨又摇摇欲坠,俯首便是江
边。据子由说:“旧以三吏共事,余至,其二人者适皆罢去,事委于一。昼则坐市
区震盐沽酒,税豚鱼,与市人争寻尺以自效。夜归筋力疲废,辄昏然就睡,不知夜
& & 之既旦。旦则复出营职。”
苏东坡在那儿住了六七天,然后顺流而下到九江,好与家属相会。和家属一同
顺长江下行,七月到南京。在南京,朝云生的儿子才十个月大,患病而死。这对父
母是个极大的打击,尤其是对年轻的母亲。苏东坡在一首记孩子死的诗里,他说孩
子的母亲终日在床上躺着,精神恍惚,东坡虽然能擦干自己的眼泪,听见朝云哭,
实在难过。东坡有“我泪犹可拭,母哭不可闻”诗句。朝云没有再生第二个孩子。
在南京时,苏东坡去看王安石,王安石已经是疲惫颓唐的老人。苏东坡和他讨
论诗与佛学多日,因为二人都是大诗人并深信佛学,自然有好多话说。有一个故事
流传,说苏东坡一次按固定的韵脚和题目和王安石作诗,胜过了王安石,王安石便
中途作罢。二人谈话时,苏东坡直言责备王安石不该引发战事,不应该迫害读书人。
& & 苏东坡说:“我有话要跟你说。”
王安石立刻脸上变色道:“你要提起往事?”
& & 苏东坡说:“我要说的是国事。”
& & 王安石才镇静了一点儿说:“说吧。”
苏东坡说:“汉唐亡于党祸与战事,我朝过去极力避免此等危机。但是现在却
在西北兵连祸结,很多书生都被送往东南。你为何不阻止?”
王安石伸出二指向东坡说:“这两件事是由惠卿发动,我今已退休,无权干涉。”
苏东坡说:“不错,不在其位,不谋其政。不过皇上待你以非常之礼,你也应
& & 当以非常之礼事君才是。”
王安石有点烦躁起来,回答说:“当然,当然。今天的话,出在安石口,入在
子瞻耳。”他意思是二人所言,切勿传出此屋,因为他曾一度为吕惠卿所卖,所以
& & 如此小心。
二人漫谈下去,王安石有点儿前言不搭后语。他说:“‘行一不义,杀一不辜,
& & 得天下弗焉。’人非如此不可。”
东坡说:“今之君子,争减半年‘磨勘’,便不惜杀人。”
& & 王安石笑而不语。
根据好多当代人的记录,在这一段期间,可以常看见王安石在乡间独自骑驴闲
行,“喃喃自语,有如狂人”。他有时想到当年已经背弃他的老友,便突然拿起笔
来,面色凝重,立刻开始写一封信。但是片刻之后,他又把笔放下,好像也颇以自
己为耻,这些信没写完,就永远摆在那里了。他仍然继续写日记,他死后几年,奉
命把所有的日记交还朝廷,因为其中有当权派的内幕。在他失意的晚年,变得心内
凄苦抑郁,对人非常怀恨,对皇上也常是恶语相加。幸而当时当权者还是他一派。
但是他的日记竟写了七十多本,很多人见过。前几年,他听说司马光又已当权,他
令侄子把日记烧毁,但是他的日记之仍然留在人间,是因为他侄子把日记藏了起来,
& & 烧了些别的东西蒙混过去。
王安石现在开始看见幻相。一次,他看见他那独生子,那时早已死去,却正在
阴间受罪。他知道自己的儿子活着时是个坏蛋,无所不为,现在在阴间戴着铁链手
铐。后来,他家一个侍卫说在梦里也看见同样的情景,王安石着实害起怕来。为救
儿子免于阴曹的折磨,他把上元县的财产卖出去,把钱捐给寺院。王安石曾向朝廷
奏明捐款与寺院一事,朝廷因此赐与那个寺院一个名字,同时王安石上朝廷关于此
事的表章而今还在。他死的前一天,在野外骑驴独行,他看见一个农妇向他走近,
跪在他面前,向他呈递一份诉状,然后消失不见。他记得把诉状放在衣袋里,到家
一看,那份诉状也不见了。他第二天因惊吓去世。
等苏东坡到了土地肥沃的江苏地带,他不觉迷恋上当地的气氛和自然之美。在
往返于南京和靖江之间时,他心中忙着盘算在太湖地区买一个农庄。他的情形是这
样:皇帝既然愿把他从黄州调到另一个地方,日后也会听从劝说而准许他在别处安
居。不论他往何处去,总是存心找个老年退隐之地。他的不少好友出的主意都不相
同。他的方外友人佛印劝他安居在扬州,因为佛印的农庄在扬州。范镇愿他到许下,
二人为邻。东坡自己看中了丹徒县蒜山的一片松林。不过这些计划都落了空。长江
以北靠近南京有个仪真县,仪真的太守约他前往居住,他虽然没有决心在仪真安居,
至少想找个地方暂时安顿眷属。所以家眷暂时住在仪真学校中时,东坡总算没有牵
挂,得以各处走走逛逛,寻找一个乡镇的家园。
最后,几个最亲密的朋友之中,有一个胜元发,劝他安居在常州的太湖左岸宜
兴,胜元发那时正任太湖南岸的湖州太守。苏东坡和膝元发二人暗中订了一项计划,
在宜兴买了一块田地,然后奏请皇上允许他在宜兴安居,因为那块田地是他唯一的
生活之所出。胜元发的一个亲戚能找到一块地,在宜兴城二十里外,深在山中。那
块地很不小,一年可产米八百担,会使苏家生活得满舒服。苏东坡当时只剩下几百
缗钱,此外只有父亲以前在京都买的一栋房子,但是早已托范镇以八百缗钱卖出去。
九月,他独自下乡去看那块田庄。他曾记此事说:“吾来阳羡(宜兴),船入
荆溪,意思豁然,如惬平生之欲。誓将归者,殆是前缘。吾性好种植,能手自接果
木,尤好栽橘。阳羡在洞庭上,柑橘栽至易,得当买一小园种柑橘三百。元丰七年
& & 十月二日于舟中。”
后来他又另买了一块地,是从官家买的,后来曾为此地涉讼将近百年之后,曾
有一作者记载苏东坡的重孙子仍住在宜兴那块农庄上。
苏东坡现在总算办了一件事,到底是极其愚蠢,还是宽宏厚道,看法也就因人
而异了。他给胜元发写信,说他要在荆溪上找一栋房子,他真找到了。他和友人邵
民瞻去找,结果找到一栋很好的老宅子,也付了五百缗钱。这就用光了他所有的钱,
但是苏东坡很高兴,心里盘算回去把家眷接来住进去。一天晚上,他在月光之下和
邵民瞻在村中漫步,经过一家时,听见里面有女人哭泣声。他俩人叩门走进去。一
老妇正在屋角里哭。一问缘故,老妇人说:
“我有一栋房子,一百多年来一直是我们的财产。我有个败家儿子,把那房子
卖给了别人。今天我不得不从那栋老房子里搬出来,我在那老房子里已经住了一辈
& & 子——这就是我为什么哭的缘故。”
苏东坡很受感动,又问她:“那栋房子在哪儿?”
苏东坡大惊,原来那正是他用五百缗钱买的那栋房子。他把契约从衣袋里拿出
来,在老妇人面前一把火烧了。第二天他把那个儿子找来,告诉他再把老母请回旧
宅去,并没有再讨回付的房钱。那个儿子到底是已经用那笔钱还了债,还是另有别
的原因无力付还,我们就不得而知了。苏东坡于是回到城中,既没了房子,又损失
了五百缗钱。但是当时东坡一时为真情所感,无法抑制,竟对自己家的后果不管不
顾!事情做得美则美矣——还有什么别的好说!
回到常州之后,在十月里,他给皇帝上书,请圣命谕允居住于常州。在皇帝应
允之前,他还是要去接新的任命,远在国都的西部,大约有五百里的旅程。他携带
着全家往都城方向前行,慢慢行进,盼望如幸蒙圣命恩准,就不致花费往返两次旅
费了。但是迄未获得思准的消息,他勉强前行,到达京都。我们若相信他的诗上所
说,他的眷属真是忍饥挨饿了。到了泅州的淮河边,他给朋友至少写了三首诗都提
到饥饿。在一首诗里,他自比为夜里啃啮东西的饥鼠。在太守送食物到船上时,孩
子们欢声雷动。看情形他们不能再前进了,他决定再给皇帝上表章,这时住在南都
& & 老友张方平家,静候圣旨到来。
他上皇帝第二书,是二月间在泅州写的,其中一部分如下:
但以禄凛久空,衣食不继。累重道远,不免舟行,自离黄州,风涛惊恐,举家
病重,一子丧亡。今虽已至泅州,而发用馨竭,去波尚远,难于陆行,无屋可居,
无田可食。二十余口,不知所归,饥寒之忧,近在朝夕。与其强颜忍耻,于求于众
人,不若归命投诚,控告于君父。臣有薄田在常州宜兴县,粗给擅粥。欲望圣慈许
& & 于常州居住……
他在旅途上,发生了两件有趣事,也可说令人难过的事。在泅州他渡河去游了
南山之后,写诗一首。河上有一座长桥,因泅州为军事要隘,天黑以后此桥上不许
行人通过,违犯者重罚。实际上,泅州太守是不理会这条规矩的,他在天黑后和苏
东坡同过此桥。为了庆祝此次游山之乐,苏东坡很天真的写出了下列两行诗句:
& & 长桥上灯火阑,
& & 使君还。
太守为人老实正直,是山东省一位学究,姓刘。第二天他一见苏东坡的诗,心
都快跳出来。他到船上去看东坡,说:“我看了你的诗,这很严重,太严重了!你
的诗全国皆知,一定会传到京都。普通人夜里过桥是罚两年劳役,太守犯法,情形
更糟。求你把这诗自己收起来,不要给别人看。”
苏东坡追悔不迭,微笑道:“天哪!我一开口就是两年的劳役呀!”
他住在张方平家时,出了另一件动人的事情。在主人请他吃饭喝酒时,他认出
了张方平儿子的妾,那个女人以前曾做过黄州太守的妾,深得太守钟爱,名叫胜之。
太守当年为苏东坡好友,不幸亡故,此妾亦即改嫁。苏东坡一见此女在张家筵席上
出现,状极轻松愉快。他颇为感慨,想起老朋友来,两眼泪痕,喉头哽咽。这却逗
得胜之发笑,她只得转过头去和别人说话岔开。苏东坡离席时。心中很难过。他告
& & 诉朋友说人千万别纳妾,就举胜之为例。
皇帝染病,从三月一日起,太后摄政。三月五日,皇帝驾崩;次日颁下圣旨,
允许苏东坡在太湖边居住。这对苏东坡十分重要,因为他己如愿已偿,他的计划实
现了。一家开始迁回宜兴,在四月初三离开南都,到达湖边新居,是神宗元丰八年
& & 五月二十二日。
苏东坡而今终于相信他会终身在此安居下来。他的诗里有两句:“十年归梦寄
西风,此去真为田舍翁。”他要在富有田园之美的江南度其晚年了。他可以乘一叶
之扁舟悠然来往,“神游八极万缘虚”,真正悠哉游哉了。
但是命运偏偏做梗。正当他把退隐之地已物色到,朝廷对他再度任命的消息又
来了。在他到宜兴后还不到十天,就得到消息,朝廷派他到离山东芝累不远的登州
去做太守。原先以为是京城传来的谣言,他拒不肯信,他说京都一向谣言多,并且
& & 最近四月十七日的官报上也不曾提过。
苏东坡心乱如麻,心里很恨这种变化。几天之后,正式任命到达。家里人大喜,
孩子们喊叫觉得喜出望外。苏东坡在一首诗里,自比为可怜的良马,盛年已逝,再
不贪天山的牧野。在另一首诗里说:“南迁欲举力田科,三径初成乐事多。岂意残
年踏朝市,有如疲马畏陵坡。”在给佛印的信里他说:“如入蓬蒿翠蕾之径。”给
米芾的信里说:“某别登卦都,已达青社。衰病之余,乃始入闺,忧畏而已。”
可是,他仍然接受了新任命。太后现在把情势推动起来。司马光又被任命为门
下侍郎,实际上等于副首相之位。任命司马光的情形很有趣,皇太后是派武装兵士
把他从家中请出,一直“护送”到官衙里去的。所以用这种方法,是惟恐他接到任
命之后会延迟赴任,甚至会辞谢不就,也是不得已而别开生面了。
苏东坡在六月,到山东沿海去就新职。由青岛附近,开始乘船,绕山东半岛而
行。十月十五到达登州后五天,他又应召晋京。全家开始行动起来,将近元丰八年
& & 十二月半,到达京都。
第十九章 &太后恩宠
苏东坡总是得到历朝皇后的荫庇。在他受审时,是仁宗的皇后救了他的命。现
在又是英宗皇后拔擢他得势。甚至在他一生中较晚的岁月里,若不是神宗的皇后代
& & 摄政事,他就客死蛮荒了。
新皇帝现今才九岁,摄政的是他的祖母。宋朝特别幸运,能接连有贤德的皇后
出现。在伟大的汉唐两代,几个皇帝的后妃不是夺取帝位,藉有权势的太监或内戚
擅权统治,就是在别的情形之下弄得朝代覆亡。在苏东坡时代,四个皇后当政,都
极贤德,并且有的十分出色。也许她们是女人,所以能明辨是非,在朝中能判别善
恶。因为她们生长在宫廷之中,并不能常听到儒臣们论辩国家的政策,听得繁乱到
得失难分莫知所从的地步,但是所闻所见,正足以判别清议所趋的主要方向。现代
普选的民主制度就是根据一般常人的判断,这些人连《》的社论还看不懂。
皇太后的判断也就是一般常人的判断。神宗皇帝最后那些年,已经开始简化政令,
但仍不到他母亲老太后今日这般清静无为的地步。皇帝一去世,太后即召司马光当
政,立刻将政令改弦更张。王安石的一切政令全予中止,或径于废除。元佑年间这
& & 一段开始了。
苏东坡现在急剧得势,在他到达京都八个月之内,朝廷将他擢升三次。依据古
制,官位分为九级。在此短短一段期间,他由第七级上升,经过第六级,跳到第四
级,最后止于第三级翰林,为皇帝草拟诏书,那时他正是四十九岁。
在苏东坡升任翰林之前,在哲宗元佑元年(一0八六),他官居四品中书舍人,
实为一重要职位,因他参与朝廷各部官员的挑选与任用。担任此一职务时,他草拟
了几次圣旨,颇为有趣,内容与他颇有关系。一道圣旨是被夺李定的官职,命他将
过去隐瞒未报的母丧三年重新依礼居丧。第二道圣旨是贬谪吕惠卿。内容的决定者
不是苏东坡,但圣旨的措词结构则是他的手笔。在贬滴吕惠卿这个奸佞小人时,苏
东坡说:“始于知己,共为欺君,喜则摩足以相欢,怒则反目以相噬。”与“党与
交攻,几半天下。”不过最有趣的事,是四月王安石死后苏东坡必须草拟一道圣旨
连赠荣衔。这道圣旨的措词必须十分巧妙,寓贬于褒。依照法制,当以皇帝名义发
布,赞美其生活与品格,并颁赠“太傅”荣衔。苏东坡只是赞美王安石富有巧思,
同时使人知道正是指他的妄自尊大欺人欺己。苏东坡说他“网罗六艺之遗文,断以
己意,糠批百家之陈述,作新欺人。”这篇圣旨很巧妙的发展下去,后来苏东坡说:
“胡不百年,为之一涕。”读者不知道自己所读的到底是夸大的颂赞,还是反面的
& & 诽谤?
“翰林学士知制诰”一个职位永远是名气最高的学者担任。往往是担任首相的
前一步。苏东坡这时已经接近顶点。在宋朝,“翰林学士知制浩”是三品,宰相是
二品,在宋朝一品几乎没有颁赠过。再者,为皇帝草拟圣旨,就使苏东坡得以亲密
接近儿童皇帝和太后。这项任命是由宫廷亲自派人送到苏东坡家中的,同时颁赠官
衣一件、金带一条、白马一匹,附有一套镀金的绶绳鞍路上的零配搭。宰相办公的
中书省与皇宫西面相连,翰林院则在靠近皇宫北门,算是皇宫中的一部分。翰林的
工作通常都是在晚上。翰林在院中办事时,也是称之为“锁禁深夜”。习惯上是,
翰林单日夜里在宫院值班,草拟圣旨,在双日发布。在黄昏时,翰林顺宫中东墙进
去,直到内东门,那儿为他留有一间屋子,接连皇帝的住处。有时长夜漫漫,他无
所事事,只有凝望红烛,静听宫漏,以遣永夜。有时夜间寒冷,皇太后会差人送来
热酒。关于要发布的诏令,都是由皇太后口述,他再用极为典雅庄严文体写出来,
& & 以备第二天颁布之用。
在苏东坡任翰林学士知制法期间,他拟了约有八百道圣旨,现在都收在他的全
集中。无不铿锵有声,妥帖工巧,简练明确。圣旨的文字往往引经据史,富有例证
譬喻,这类文字,苏东坡写来轻而易举。苏东坡去世后,另一个人,姓洪,接他的
职位。他对自己的文才颇自期许,他问当年侍候苏东坡的老仆,他比苏东坡如何?
老仆回答说:“苏东坡写得并不见得比大人美,不过他永远不用查书。”
一天晚上,苏东坡正在此一小书斋中坐着,他对政客的嫉妒已是十分厌恶,已
经请辞此一职务。皇太后宣他进宫草拟诏命。年轻的皇帝正坐在祖母身旁。苏东坡
在一旁毕恭毕敬的立着听记吩咐。在告诉苏东坡草拟圣旨任命吕大防为宰相之后,
皇太后突然问他:“有一件事我想问你。几年前你官居何职?”
& & “常州团练副使。”
& & “现在身居何职?”
& & “臣承乏翰林学士。”
& & “你为何升迁如此之快?”
& & “仰赖太后的恩典。”
& & “这与老身无关。”
苏东坡只好瞎猜:“一定是皇上的恩典。”
& & “与皇上也无关。”
& & 苏东坡又猜道:“也许是有老臣推荐。”
& & 太后说:“与他们也没关系。”
苏东坡立着呆了片刻。然后说:“臣虽不肖,但从不运用关系求取官职。”
太后最后说:“这是我老早就想对你说的。这是神宗皇帝的遗诏。先王在世之
时,每当用膳时举著不下,臣仆们便知道是看你写的文字。他常说起你的天才,常
& & 想用你,但不幸未及如愿便速尔崩逝。”
提到先王,三个人不觉一齐落泪。太后于是赐东坡座,赐茶叶一包,又对他说:
“你要尽忠辅保幼主,以报先王之恩遇。”苏东坡要鞠躬退出时,太后从桌于上拿
起一个刻有莲花的金烛台当礼品赏与东坡。
在苏东坡升任翰林学士不久,司马光在哲宗元佑元年(一0八六)九月逝世。
那天正好是神宗灵位送入太庙的斋戒之日,灵枢停在灵堂,司马光的朋友本当前去
拜祭,并且吊丧者应当哭几声。但是偏巧全体官员都要遵礼去斋戒,反倒没有时间
去向去世的宰相吊祭。九月初六,依照古礼在盛大肃穆乐声悠扬的典礼中,将神宗
的灵位安置在太庙里。朝廷举行大赦,罢朝三日。文武百官都参与大典。但是一件
& & 有趣而重大的事发生了。
事有凑巧,司马光的丧礼由理学大师程灏的弟弟程颐主办。这位理学家,话往
最轻里说,也不是个和蔼可亲的人,那副自命不凡的样子更使苏东坡烦恼。这位理
学家完全遵古礼来办这件丧事。当时死者的亲人要站在灵枢之侧向灵前吊祭的客人
还礼,这种风俗已流行数百年。但是程颐认为不合古礼,于是禁止司马光的儿子站
在灵枢一旁还礼接待客人。他的理由是,孝子如果真孝,应当是悲痛得不能见客人
才是。那天朝廷百官在太庙中的大典完毕之后,苏东坡正要带领翰林院及中书省同
仁前往故相国司马光府去吊祭,程颐也有事要去,他就向大家说这违背孔子在论语
中的话:“子于是日哭,则不歌。”因为那天早晨大家曾在太庙唱过歌,至少听过
奏乐,怎么同一天还能去吊丧哭泣呢?大家到了司马府门前,小程想拦阻大家,于
& & 是大家争得面红耳赤。
程颐说:“你们没念过论语吗?‘子于是日哭,则不歌。’”
苏东坡立刻回答道:“论语上并没说子于是日歌,则不哭。”
苏东坡十分气恼,不顾程颐的反对,率领大家进了门。每个人都站在灵柜前面
行礼,在离去之前都依照习俗以袖拭目。苏东坡一看司马光的儿子没出来接待客人,
问过别人,才知道程颐禁止,说是于古无征。于是苏东坡在全体官员之前说道:
“伊川可谓糟糠鄙俚叔孙通。”大家哄堂大笑,程颐满面通红。这句评语极为洽当,
可谓一针见血,入木三分。不论程颐或苏东坡自己,对这句挖苦话,都是毕生难忘,
谁也不愿一生背着这个标签。在苏东坡和二程这一派之间,这粒仇恨的种籽算播下
不久,他们看见皇帝和太后的龙车凤辇来了,都是朱红的轮子。他们是来吊唁
故相国的,并在灵前哭泣,以尽君臣之礼。司马光之丧是国家赋与大臣当得的最高
荣耀。他在棺木中的遗体上都盖以水银龙脑,是皇家的赏赐。皇家又踢白银三千两,
绸缎四千匹,又派宫廷官员二人护卫灵枢还乡,家中十人赐予官职。
次年,苏东坡除去翰林学士之外,皇帝又于七月界以侍读之职。皇帝如今只是
一个孩子,不过即便皇帝是中年人,为了对皇帝有益处,仍然是在每单日子要给皇
帝讲课。计分两学期,春季期自二月到五月节;冬季期从中秋节到冬至。大臣中以
学识渊博出名者,轮流为皇上讲解经史,及为政之道,以过去历史上的得失为殷鉴。
早朝之后,膺选的官员便由文德殿出发,顺着西面走廊到这英殿。在苏东坡时代,
讲学的人站立,其他旁听的官员则可坐着听。王安石充任讲席时,他想让讲师坐下
而旁听的官员站立,但因有一个官员反对,此议做罢。在这期间,浮夸傲慢的理学
家程颐,因精研经典也参与讲学,但是他所列之等级为低级之侍讲。但是他也请求
坐着讲学,如此合乎儒家尊师的道理。他向年轻皇帝哲宗谆谆告诫,要提防恶魁的
力量与女人的诱惑力。当时皇帝尚未成年,还感觉不到女人的吸引力,但是他偏偏
决定将来成年后要欢乐一番。这位年轻皇帝后来废了他的皇后,二十四岁时驾崩。
就苏东坡的家庭而论,住在京都确是大有益处。苏东坡卖了那栋老房子之后,
而今的住宅是在百家巷。即使以前没把那栋老房子卖掉,若住着那儿,也离官衙太
远。新住宅离东华门很近,黎明之时,文武百官从此门进宫早朝。所以此一地区就
是官员喜爱的住宅区,也就是现在我们所说的城中区,最贵的商店和饭馆子都开在
& & 那里。
苏家全家现在开始享受京都的生活,和黄州的农家生活大不同了。他们差不多
十五年没住在京都,只有苏东坡在京都监狱的那三个月来过,另外是他不能进城住
在城外郊区的那一次。孝顺的儿子迈,他已经到江西去做一小官,现在不知回来团
聚没有。但是两个小儿子,造和过,一个十六,一个十四,是在家中。苏夫人和朝
云现在都能安享快乐的生活,不过看着京都生活的奢华,有点儿害怕。住家的四周
都是珠宝店、绸缎店、药铺,两三层堂皇阂壮的高楼。
中国所能产的百物的精华,都陈列在东华门一带,价钱会令一个乡下女人吓一
跳。不管东西卖得多贵,像背乎节令的鲜花、水果,总是有人愿意买。有一件事很
方便,就是从佣工介绍所雇用仆人。附近处处是酒馆、饭馆。晚上,一进入酒馆,
歌妓在走廊下站一排,等候顾客招唤会侑酒。男孩子随同父亲进去时,眼睛得向前
直看,不然就得一直望着地。吃饭时,小贩和求施舍的人按房间去串,卖糖果、干
果、卤肉、腌菜等物。在饭馆,据说有四五十种菜,由跑堂的带着在各屋里串,由
顾客选合口味的买。那菜单子上的菜若是有的短缺,饭馆就会丧失顾客。
苏东坡喜欢在家里宴客,饭馆都争着做外会生意。这些做外会生意的馆子,都
用银制的餐具。即便穷馆子也派得出一个厨子和全套的银酒壶、酒杯、碟子、汤匙,
以及银头儿的象牙筷子。当时的风俗是,一家叫了几次外会之后,那些饭馆子照例
把那些值四五百两的银餐具放在顾客家过夜,第二天再去收,并不以为有什么重要。
等后来对梁陷入金人之手,当时有一个作家以无限向往的笔调儿记载当时的京都,
他说当地的老百姓都颇以此京都为荣,并且他们对外地人十分大方慷慨。有时看见
外省人被奸诈人欺负,他们会打抱不平前去帮助,甚至不惜与地方警官冲突。若有
新住户迁入,邻居会带着酒茶等物去拜访,告诉他本地商店的情形,以免上当。也
有人终日无所事事,只带着茶壶到每家去串门子闲谈。
在这种气氛的生活里,苏东坡还是照常练他的瑜珈和养生之道。每隔一夜,他
就要睡在宫中。但是不论在宫中或在家中,他总是黎明即起,梳头发一百次,穿上
官衣官靴,然后再躺下小睡。他说,那种小睡之美,无物可比。等该出门上朝时,
他已衣冠齐整,于是出门骑上镀金鞍路的白马,往东华门而去。
早朝最迟十点钟完毕,这时,除非有特别公务,他照例可以自由了。他若没有
交往应酬,就带着妻子孩子去逛商店买东西。相国寺只在附近,院内挤满了卖扇子、
刀剪、珍品、古物、字画、拓片,等等东西的商贩。有时,全家在东城的商场去逛,
可以理发、买盆花、买鸟买笼子,一天的工夫在不知不觉中混过去。有时穿过朱雀
门到外城去,那儿还有一大片住宅区,孔庙和国子监都在南外城,再往远处就是各
式各样的道士观。他们倦游归来,有时在“台楼”吃饭,那是对梁最好的酒馆。或
是走南门街,去逛著名的唐家珠宝店,挑选几件温州的漆器,或是在报慈寺街的药
& & 铺买点儿上好的草药。
事实上,在奢侈豪华的生活和简单朴质的生活之间,论幸福,并没有多大不同。
高职显位的荣耀,只有在没有那种能力资格的人眼里,才值得羡慕。一般的道理是,
在人不需要一个职位时,人家才找他去担任,人要求取某职位时,那个职位往往不
需要他。一旦官瘾过足之后,做高官的快乐不见得比做个成功的铁匠的快乐大。苏
东坡在论“乐与苦”的一篇短文里,即表示此种看法:
“乐事可慕,苦事可畏,皆是未至时心尔。及苦乐既至,以身履之,求畏慕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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