戴白丢手绢简谱的是真神吗

花低蝶_分节阅读_2 - 书包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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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温和地加一句:“平常用淘米水洗脸,增白的。用鸡蛋清敷头发。”见小姑娘们受宠若惊的脸,屏细了呼吸,感激地望着她的样子,就笑微微多加一句:“淘米水要沉淀一下,越浓越好。”她的微笑,是权威性的。而今在她柜台前流连的女孩,不同于前两年的那一批的了,早已不存探究之念,只恭敬地接过小盒子,感激地抿嘴笑着走开去。 书包网最好的txt下载网
桃之夭夭(6)
这是1990年的光景,秋蝶教导女孩子们用青瓜洁面乳洗脸,搽增白蜜粉,化妆的时候,在睫毛上涂一层睫毛膏,夏天穿凉鞋的时候,在指甲上涂上鲜红的蔻丹。从前的香脂落在潮流后头了,擦脸油改作了乳液。粉饼也不只有石灰白的一种,盒子也愈发精致起来,小巧起来,花纹更加讲究,衣裳的名堂呢,更是繁多起来了,而秋蝶,依然是栖月城里,时尚的领袖人物。她穿什么,戴什么,潮流的风向便往哪一方吹。
  下了班,秋蝶便径直地向城外去。经过南货铺,买点海椒、桂皮、花生米,自酒馆里沽些酱牛肉、鸭头鸭胗,包一个荷叶包,轻盈地往城外走,穿着细高跟皮鞋的脚步在街面上清脆地响起,满城的人都笑眯眯地招呼她,待她走过后,赶紧交头接耳地叨起来,一则因为她始终是得势的;再则,她生了个孩子就如没生一样,腰身窈窕,没有一点当娘的气味,而且,怎么越来越行径怪异了呢?
  一天中午,供销社的生意清淡,秋蝶去理发店做了头发回来。空气里没有风,阳光蒸热着,投到巷落的黄墙壁上,闷热仿佛又加重了一倍。人家屋檐下传出小猫的喵呜,婴孩跌倒在地的哭诉,拉长了调子,赖腔赖调的,指望大人赶紧抱起来,还要跺着脚打那块地。秋蝶听着,温柔地笑了一下,联想到她自己家的孩子。才两三个月大的小宝宝,她似乎自剪断了脐带就不曾见到她了……她转过身子,往姚家走去,回到家,只婆婆一个人在攒手攒脚地忙着,孩子睡在摇篮里,先是静默的,感觉到母亲掀开摇篮上的小蚊帐看了她一眼,便醒悟了,奶声奶气地哭起来,没有人见秋蝶上楼,婆婆大着声音唤小姑子的名字,一个两个三个,无人应声,于是她骂了起来。秋蝶放下坤包、换了凉鞋,急急地下楼来,自摇篮里抱起了孩子。婆婆也正好赶过来,还是黑着脸骂着,一见娃娃落在娘的手上,不哭了。瞬即变了面色,笑眯眯地夸奖宝宝:“哎哟,我的宝宝晓得妈妈回来了,撒娇呢,瞧瞧,落到妈妈怀里就不哭了。”
  秋蝶抱着婴儿,低头看她,白白的一个小瘦孩子,软软的头发,脖颈和额上都生着红红的痱子。秋蝶除了那床小薄毯,一看背上,也有痱子,油然地蹙起眉,觉得心疼死了。孩子的眼睛清澈的、亮晶晶的,瞅着娘,喔圆了小嘴巴,发出一点点的音节,是在和她说话。秋蝶抱着她,上楼去,兑温水洗了澡,换上薄薄的小裤褂,找出痱子粉盒,为她扑了一层粉,冲一瓶温热的奶粉,一手喂她,一手拿着蒲扇打扇。是学校放学时分,一街的学生在欢活地又跑又跳的,热火朝天,才睁开眼的孩子在妈妈的怀里,也格外好奇地看。见人家跑起来,她的眼珠子也滴溜溜地转半天,一直追过去。秋蝶看着她的眼珠子滴溜溜打转的样子,油然地亲亲她,怀里的这孩子让她觉得生疏,然而,是她生的呢,是亲骨肉,她抱着她,心里有一种奇异的温柔。
  隔了一会儿,小城机关里的人都下班了。其间也有姚仕良,他穿着白色短袖衬衣,灰色长裤,束一条皮带,分头,白面,秀气的样子。流利地从班车上下来了,手上提一只公事皮包。一见秋蝶母女坐在屋檐下摇扇的样子,倒是喜了一下,笑眯眯地走过来。然而秋蝶一见他,便转过身子,弯着背的样子像一把生锈的镰刀。偏偏姚仕良还凑上前去,弯下腰来饶有兴致地去逗女儿:“豆蔻豆蔻,你今天吃奶吃得好吗?妈妈抱着你玩得高不高兴?嗯?哭鼻子了没?”又瞅着秋蝶,情深意长地说:“今儿不去道观修行了?七仙女思凡了?”
桃之夭夭(7)
然而,秋蝶一见他,就只觉得恶心,胃里有什么东西在翻滚,油腻腻地,软绵绵地恶心,往喉咙间串。她蹙着眉,扭开脸去。姚仕良不在意,他习惯了她的冷冰冰的模样,他总是为这种冰凉所着迷。此时,他只怀着日常的一腔温好,有条不紊地逗他女儿:“姑姑今天抱你了吗?姑姑是不是很凶?姑姑就是凶丫头呢。你爷爷出门去了吗?今天天气不是很热哦,你这么小,晓得我是你爸爸吗?晓得天气热吗?嗯,你怕不怕蚊子叮人的?”说着,伸过双手探进秋蝶的怀里,要来抱那个孩子,但那双手慢腾腾的,并不急于,甚至,还碰了碰她的胸。
  “你离开些!”秋蝶猛地站起身来,将处于怔忡间的婴儿往姚仕良手上一栽,自己噌地站起身来,搬起椅子大力地一转,坐到屋檐下另一端,横霸无理的样子。她生过孩子后,整个人胖也不曾胖,只是宽了一倍,生气时,冒着热气,狠煞的样子。
  姚仕良抱着女儿,街上人来人往的,他决定还是原地站着更显得若无其事些,只是憋红了面皮,不紧不慢地吐出一句:“你莫不是有精神病了吧?谁怎么你了?”
  秋蝶一声不吭,闭紧了嘴唇,懒得再开口理会他。但姚仕良的无名火,熊熊地烧起来了,他咬住牙,徐徐地威胁道:“自娶进门就没规矩,没让你吃一点苦头,你要再这么横霸无礼,小心老子两脚踢死你!”
  “你来踢呀!”秋蝶闻言扭过头来,动静颇大地离开竹椅,扬起脖子,挑着双眉,向着姚仕良,然而眼睛不屑看他,邀请道:“你快点来一脚把我踢死呀!”
  街面上的行人都认真地侧过头来打量他们,不知不觉地放慢了脚步,楼前的人多了起来。姚仕良双目圆睁,盯着秋蝶的脸,她笔直地逼在他面前,不知死活,根本不曾注视到姚仕良的眼睛渐渐冰凉地眯合起来,他腾出一只手,将婴儿挟在腰上,一只扑闪的手掌照着秋蝶雪白的脸,狠狠地扇了过去。从心底运气的力量,震得他自己的虎口发麻。他乘着杀气,又赶上前一脚踢到小腹上,“泼女人!是你叫老子踢死你哇!”
  秋蝶负痛地张开臂,本能地捂住腹部,身体踉跄地往后蹿,退了好远,一步跌坐到排门前的门槛上,她的一边面颊连着鼻梁瞬间鲜艳地肿起。肚腹剧痛,她没来得及哭,就泪流满面了。一条街上,远远近近的房子里的堂客们,抱着婴孩,握着晚炊的水瓢,一个个急火火地,络绎不绝地从街道四方、长巷短巷,好心好意地涌来了。秋蝶似乎中了蛊,不管不顾地大骂姚仕良,黑心黑肺、断子绝孙的话全都骂了出来,口舌之恶,胜过本城任何泼辣堂客,当场令一概看客瞠目结舌。
  姚仕良气得青筋暴现,找不到话回嘴,他拿她没办法了,只气得频频点头,仿佛首肯她对他的每一句咒骂。将婴儿塞进门厅的摇篮里,闪身出来,身后拎了一根碗口粗的圆木门闩。秋蝶坐着门槛上,喊着骂着,见状,惊惶地,本能地,双手撑着背后的水泥地,往后移。四周纷纷攘攘的女人们的惊呼声鼓舞了姚仕良的杀气,他举起门闩,二话不说,咬牙切齿地照着秋蝶的额头便敲了下去,如他所愿,一棍子下去便开了颅,鲜血顺着额头两旁的发髻急速地淌下来,鲜红触目,淅淅沥沥地淌到她身下的石板上,她闭上了那张毒恶的老鸹嘴,像一个暴毙的女妖一样,失去知觉地,仰面倒了下去。
桃之夭夭(8)
那个矮小麻利的婆婆,此时才合情合理地从庭院中的天井里跑出来,甩着湿淋淋两只粘着菜叶子的手,迟到一步地赶到案发现场,夺下震怒的儿子手上攥着的木闩。儿子在和母亲推拉抢夺凶器的过程之中,愈加地骄横,杀气腾腾,瘦小的母亲双手抱住门闩,口口声声地乱骂道:“放下!你倒是放下来呀我的儿……听你娘的话啊!你还嫌我不够劳苦吗?”
  她老泪纵横地哀恳,鼓励得儿子愈发执意,左冲右冲地,扬着棍子,非要突围母亲的阻拦不可:“姆妈您给我让开些,让开些!今天非乱棒把她打死不可!非打死她不可!打死了安逸!这日子不是人过的!”
  他力大无穷,几次攥着棒子蹿到昏迷在地的女人面前,非要多敲一棒子不可。正在这时,他的父亲更加合理地出现了,他也握了一把长木棒,从门前徐徐地走出来,威武而平静地看着儿子。姚仕良一见他出来,顿时停止了动作,手里没了劲道,乖乖地叫母亲顺势夺过门闩去了。他站在原地,眼睫毛飞速地躲,全身的骨骼本能地绷紧。果然,父亲一棒子狠狠地落在了他肩头:“畜生!败坏家风的东西!”
  一群女看客们原本见母子二人推搡,原本个个参与,高嗓门的,低嗓门的,有的在自个嘴边喃喃地恳切地劝说,有的高声劝阻,要姚家老娘不要和儿子生气伤心,嘈嘈切切的,热闹一片。此时见此情景,个个都讪讪地闭上嘴巴,关切起手头抱的娃娃,握着的水瓢和锅铲来,脚步松动了,且散去且观望的意思。姚仕良的父亲见状,扬高了木棒又照着儿子的背上一棒子:“丢人现眼的畜生!你还不给老子滚进门去!”这一棒子,将门前的人群敲散了,各自散去,回去传播消息。不到天黑,栖月城里仙女一样的女人,被老公打死了的消息,犹如遍布的炊烟一样袅绕,传达到城里城外,各家各户。
  秋蝶卧床不起的日子,姚家阖宅呈现了久违的温馨场面。她这三个月的不还家不理人,令得姚家老老小小都绷紧了神经,连出嫁在百里之外的姐姐们都在探长了脖颈望向故乡。如今好了,阴云密布了这么久,该响的雷响了,该劈的闪电劈了,该落的暴雨落了,姚仕良一个耳刮子扇过去,一根闩门杆子敲下去,将这没规没矩的妇人,打得头破血流,就这个事情定了性质了,也是立了规矩了,教会她家规了——虽然这规矩教得迟了些,轻了些,但毕竟实施了。
  姚仕良出嫁的姐姐被妹妹们接回家来,过中秋节。她们欣喜雀跃,共同的敌视使得姐妹们一团和气,贴心贴意,看上去再一母同胞不过了。秋蝶这回挨揍的结果,是众望所归,大快人心。她们采集来了栖月城街头巷尾一概妇女们的舆论公评,无论老幼,皆认为,这号女人早就该采住了实皮实肉地打一顿了。这一顿都来得太迟了,都打得太轻了!应该让暴风雨来得更加猛烈一些!听听街坊邻居都怎么说的,她这号不正经做人的,还要疯邪到天上去吗?兴这么兴风作浪无法无天的吗?兴这么作贱自家男人的吗?生了孩子都不着家,即便是小狗小羊,鸦雀鸡鹅,也晓得孵窝、引儿。她这号的人,生下来了面都不朝女儿相一相,这号当娘的,是鸟雀老鸹都做不下的事体。和自己男人逢一面就大打出手,什么搞法吗?铁定了心思不拿他当人?姚仕良是谁?是卷着裤管下田蹚泥巴的乡下种田人吗?是提杆秤拈高拈低做生意的贩夫走卒吗?到哪里去找他那么一个知书达理的白面书生?瞎了双眼蒙了心肝不识相的烂货,她这么对待他,天理何在?她这是存心了不想和他好好过日子了?奇怪,她从前待他不是很柔情蜜意的吗?在饭桌上还贱兮兮地勾着他眉来眼去的。怎么这短短的日子就失心疯了?她变心真是和洗洗脸擦擦粉一样快。她不和他过,难道和花黯观那个不男不女的道姑去过吗?书 包 网 txt小说上传分享
桃之夭夭(9)
因为家里有回娘家的贵客,姚仕良的母亲在庭院里杀鸡,妹妹们拔鸡毛,姐姐们蒸糯米,搓汤圆,热气缭绕,葱姜香鱼肉香,她们炖了鸡汤,齐齐地在姚仕良面前立成一排,看他喝下去,为他娶了这样的花面狐狸的老婆,而叹息不已。楼下的含沙射影、指桑骂槐之声传上楼来,唯一没有声息的,倒是那个还不会说话的女婴孩。秋蝶足足躺了十多个日子,浑身是伤,逃也逃不动,她衰弱,伤痛,耻辱,昏沉沉地睡死过去,满腔怒火地醒过来,睁开眼睛看这房间的第一眼——多么希望这间棺材房子于她自己,只是一场时间太久的乱梦而已,梦醒来,她还是清爽的一个女儿家。
  一个月黑风高夜,阖家都去了睡乡里。养了好些日子,勉强可下床行走的秋蝶,起身摸到厨房,打开炉灶烧了两锅滚烫的开水,滚到可干薅鸡毛的,倒在一只铝盆里,一步一歇地,端到楼上,推开书房的门,姚仕良在黑暗里平心静气地睡着,他这个人的可恨之处,就在于那斯斯文文的外表下,种种出其不意的心狠手辣。她想到他举起的棒子,更远些的,那个给他跪地磕头的老妇人,和她只看了人世一眼的孙子……他那时候在供销社柜台前的嘴脸,他执意地玷污了她的人生——秋蝶一咬牙,满腹仇恨地将那一盆刚刚离火的滚开翻花的沸水,畅快淋漓地倾盆泼到姚仕良身上。
  姚仕良从香甜乡里被恶煞小鬼陡然拖到地府里,剥掉了一层皮,烫熟了半扇肉,还过魂来,他被闻声赶上楼来的家人,从滚热炙手的棉褥里救出命来,棉被和枕头兀自咕嘟咕嘟从白棉絮里吐出热乎乎半圆的水泡泡。姚仕良被拖动的时刻,大量的头发,大量的皮肤,肤皮潦草地剥落到床头,看得触目惊心,几乎将当娘的心疼得死过去。
  公公和小姑子前脚护送着烫伤病人去医院挂急诊,婆婆便收敛了眼泪,和两个插花翎穿铁甲的大女儿扑上楼来,抢抢地跑进婚房里。秋蝶坐在梳妆台前,痴痴傻傻的样子,并不曾防备到姚家的女人们会如此勇猛。眼见得她们抢进门来,一双指甲尖尖的利爪伸过来,掴了秋蝶一个耳刮子,随即骂道,黑心的烂货!另一只手流利拽过秋蝶的长发,使劲一拖,她便自凳子上摔下来,俯面贴地地跌在地板上,发蒙间,铁爪纷纷刨上身来,又是捶又是刨。秋蝶只来得及发出一声惊叫,嘴巴便被一双手捂住了,那双颇有劲道的干菜皮气味的手,秋蝶嗅得出,是婆婆的气味。她挣扎不得,张开嘴,一咬牙,狠命地咬住一截拇指,那个声音痛得叫起来:“打!给我打死这个撒野的疯婆娘!”
  “早该把你这个小婊子实皮实肉地打一顿了,这一回要打得叫你认得姓姚的家门规矩!”
  “我一门清白家风,而今都让你这么个妖精给败坏了!你托了女人生不思量好好做人,当初何苦妖里妖气勾引我的儿子?害人精啊烂污货啊!”姚家姆妈痛心疾首地骂着,又眼泪千行地哭了起来,一边哭一边狠狠地掐着秋蝶背上的皮肉。
  翌日,晨光清明,姚家的姐姐们,洗衣衫的洗衣衫,洒扫的洒扫,皆在门檐院落间进进出出,有条有理。姚家姆妈提了一只藤篮,装着炸面窝油糍粑,红糖豆腐花,蹒跚着,忍悲忍辱的样子,提到医院里去给爷女们吃早点。街上的人们见了,心里明白四五分,不明白的部分,便驻足了殷殷地招呼姚家婆婆,问道,为什么姑娘们回家来,却提着篮子往医院里去,这是何道理呢?姚家婆婆愁苦地,却懂得家丑不可外扬,只是细着声气地说着,儿子不小心被开水烫伤了,不晓得要在医院里住几个日子。可怜活生生的皮肉,烫坏了,不要说换身衣衫翻个身,只说那一身的痛苦,可怎么办呢?她说着,老泪便滴下来了,世上只有当娘的,才有这片恨不能替罪的心肠啊。提篮的妇人们,见二三个人说话,便少不得积极地停下脚步,参与进来。待姚家婆婆送早点去了医院,老两口陪在病床前,换回幺姑儿回家去,两个幺姑儿又经过街道往家去,栖月城里已经传遍了,秋蝶那个得了癔病的女人,深更半夜烧开水把老公烫成了一只半熟的虾,婆婆上来劝,又将婆婆的手指咬断了半个——天么天么,这号的女子,哪家娶进门就是哪家该家风蒙羞了,该走败字了。可怜姚家一个兴旺户头,人人都知书明理,光看姚家的几个姑娘,端庄文雅,该烧午饭的时候就烧午饭,该绣鞋垫的时候就绣鞋垫,还上街买了水果和瓜子回家去款待家姐,三餐有条不紊,这就是一门家风教养。那个小幺姑,可怜见的,上街去买橘子糖还抱着一个婴孩。那孩子的恶霸娘倒是又消失得无影无踪了?要说,还是她命好,嫁得人家好,把男人烫熟了,把婆婆也咬残了,居然还一甩手就不见了,剩下没被她收拾的全乎人,就乖乖地给她养孩子——啧啧!人眼不见天眼见,叫雷公菩萨来审她吧!
  姚仕良再不敢上楼来睡了,他从医院回来,躺在楼下的南屋里休养。妹妹上楼来为他将换洗的衣服和书都拿下去了,姐姐们在天井里给弟弟熬膏药敷伤。
  直到姚仕良伤好了,下地自如了,几个姐姐才回自己家去,临行前,倒是齐刷刷地上楼来辞行了,对舅娘黑脸黑面地告诫道:“既然撕破了脸皮,也就不怕得罪你了。你要记得,再莫要这样把开水倒到他身上了,记得了么?往后的光阴还长着呢。你自己莫要再讨苦头吃了!好好地和仕良过日子。”床上挂着蚊帐,里头一床铺陈的红绫被,秋蝶侧着身子面朝着壁,静静睡在床上,闭着眼不出声,也不曾听到。她们说了一会儿,约莫着吓唬得也够了——这一次的经验令她们得出,到底是女人才治得住女人。她们走到门边,意犹未尽地,又回头朝着那四合的床帐说道:“我们还要常常回来的!你要寻条好路走,就听进去我们说的话。否则的话,当心吃苦头!”她们下楼去,看着姚仕良小心翼翼地穿秋衣秋裤的样子,又心疼地掉下眼泪。这才辞别爷娘姊妹,走了。
  又是月光如水,夜空如辽阔的旷野,星子没有,雁阵没有,连那些啁啁的虫鸣,也没有。秋蝶蹒跚地行走在去往城外的小路上,感觉到脚底下野*干枯的声音。原来,冬天已经来到了。她小声地叩着花黯观的紧闩的门扉,真人打开了门,一见她,不惊不诧地,却红了眼圈,赶紧牵了她的袖子,往门里扯进来。
  二人相继地走过长长的木廊,楼梯,楼上的庵房里,一如从前的陈设,只是褥子厚了些,长案上添了几本书,一只蓝色塑料热水壶、眼镜,多了一台电视,正播着电视剧《新白娘子传奇》。许仙正在断桥上寻寻觅觅地哭。
  秋蝶默默地走到床边,坐了下来,眼睛也不看人。花息站在她身边,看着她,半晌,伸出手摸一摸她的头发,头发油油地,潮腻腻地纠结着,就说:“洗头发吧。”秋蝶木木地点点头。
  花息将电视声音开大了些,就转身下楼打热水去了。再上楼来,提了一只小火炉。将水盆搁在炉上,扶着秋蝶的颈,她低了头,头发垂落到水盆里,漫开了,清油油地满满一盆。花息将手伸进去,又抽出来,先揉着发梢,倒了一点鸡蛋清,润泽这干枯久矣的发丝。两人依然无话,只水声轻轻撩拨。静默间,秋蝶抖着肩膀,抽泣一声,眼泪落到盆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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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生若只如初见,何事秋风悲画扇(1)
姚仕良好了以后,公公婆婆立即恢复了他们长者的慈爱和气,婆婆唤她,依然口口声声地我的儿。她日常淳淳一如贤良的婆婆:“秋蝶我儿,你来上桌吃饭吧。秋蝶我儿,这是你们洗好的衣衫,都叠好了。”但秋蝶不认账,她一看见她,耳边就响起她在黑夜里的锐叫:“给我打死这个下作贱货!”她捂着她嘴巴鼻子时手上的干菜皮气味。她什么时候闻见,都要在心里作干呕的。那几个骁勇好战的小姑子,她们既怕姚仕良被她欺负,又恨他倒戈相向,她们为他打的战,简直是和风车的战争一样荒诞不经。下班了还称了柿子和板栗回家给她。临上楼若是被女儿抱住了腿,才想起来似的分一把给小姑子们。此情此景,她们痛心疾首。
  “骚婆娘!”她从坐在屋檐下绣鞋垫的小姑子身边冷然路过,一个头也不抬地飞快地骂了半句。另一个紧跟着对出下联:“贱婊子!”待姚仕良兴师问罪时,只见静谧的门檐下,一对低头绣花的小姊妹。
  秋蝶把姚仕良的被褥衣衫全都搬到书房的小床上,和他分了房,各不相关。任他买来的柿子烂成水,饼干霉了,板栗枯了。婚房重新变成了她的闺房,秋蝶进门出门,随手都上了锁的,连他进她的房门,都要敲上半天门,他不介意她对他冷冰冰的,横着双眉,一言不发。倒是对于恢复这个角色充满了*。
  有的时候,她会把孩子抱上楼来看电视,给她找动画片,那孩子倒也老实,肉团团地温驯地偎在她怀里,瞪着一双圆溜溜的黑眼睛,转头看看秋蝶。秋蝶也看着她,母女俩似乎都很羞涩的样子,她喜欢动画片,一休和尚,机器猫,欢天喜地,眼睛都不眨一下的。秋蝶吃橘子,喂给她一瓣,那孩子张开嘴巴时,她看见她的小嘴巴里长了一颗小小的牙。她扭着头看着秋蝶,举着手指,咿咿呀呀地向她讨论动画片里的卡通老鼠。可是这样的机会多么难得,因为孩子几乎总被几个小姑子围绕起来的。她在天井里转来转去的,扯小姑姑的辫子,伸手在洗菜的木盆里乱帮忙。每逢这样的时候,秋蝶便视若无睹地从她们身边走过,彼此连面都不相一相的。她难得回家一趟,偶然,在楼梯间撞见女儿在扶墙学步,软软的一个小毛头,友好地对她咿呀学舌,她会陡然地受惊吓,目光陌生地打量她。根本上,她并不愿意她活的,然而,她一天一天地长大了。
  秋蝶在这个家,越来越待不住。每天晚上姚仕良盯着电视机看新闻联播,神情专注,那种身家性命与之休戚相关的谄媚德行,叫秋蝶看都不能看的,入眼就反胃。姚仕良的现任职务,管着栖月城下属一个乡,十三个村庄的行政、水利、农业税征收的事务。
  彼时他还是怕她的,从来乐意当她是一尊白瓷观音,供在家里的神龛上。只要她是美的,归他所有的,他就心满意足,足够尊敬她。他时常低三下四地来敲她的门。她不开,他死皮赖脸地一径敲下去,夜深人静地,到底扰了她的清净。她从床上坐起来,隔着门,恶言恶语地骂起来。她历来没有舌尖上的功夫,骂来骂去不过是一个词,反反复复地使用。你真是没廉耻!无廉耻!不知廉耻!你到底有没有一点廉耻?骂得姚仕良几乎要笑出声来。
  他有一套撬锁的工具,秋蝶早上出门去供销社上班,梳洗毕,锁上门,高跟鞋一路响着,下楼,上街,远去了。姚仕良便从书房里出来,撬开她的门锁,躺到她的床上,悠悠然地,看书,抽烟。他并不掩饰他流连过的痕迹,于是,秋蝶尽管很少回家,也很快就知道了。他不在家,她也不至于去骂街。只是将被褥从床上通通拉下来,泡到水里,撒一袋子洗衣粉,狠狠地洗。连一床一床的棉絮,晾在太阳底下晒个够,也没有再用,替换了新的。床单、枕头、枕巾,每一样都从供销社买了新的来用。这一负气而行的举动,连姚仕良也真的看懂了——她是发自内心的,真的真的很嫌恶他的。书 包 网 txt小说上传分享
人生若只如初见,何事秋风悲画扇(2)
从此,他的撬门而入的行为,就尽量地做得事后不落痕迹了。彼时他有所忌惮,怕秋蝶去了花黯观,就半年不回家了。但是他期待她尊重他:就像一个温驯的妻子尊重威严的丈夫,一个普通群众尊重一个党员。有一回,秋蝶在街上自政府大楼的门前经过,正巧见着一群干部拉扯几个顽固抗税的乡下农民。姚仕良最为声色俱厉地喝斥,走几步推几下,顺手抬巴掌就猛烈地扇着人家的后脑勺。其中有个犟头犟脑的青年人,红着脸回头制止了一声,一街的妇女和闲人都在看热闹,干部们三下两下就把那身上绑麻绳的青年人打倒在地上。许是见到街对面走的秋蝶,姚仕良愈加威风,皮鞋一脚一脚地踢上去,吼着:“反了你了,敢辱骂干部!政府是你骂得的吗?”低下腰去,穿皮鞋的右脚踩住人家的胳膊肘弯,一手扳住人的半截腕子, 用力往上一扯, 像掰断一根甘蔗,嘎巴一声,一条街都听见那条胳膊里的肘骨清脆断裂的声音。那青年仰面嚎哭起来,他愤怒地满嘴辱骂着姚仕良的老娘,还有他的妻子女儿。姚仕良气势汹汹地:“狗日的,口口声声地攻击人民政府!”几个人簇拥上来,拽着将这农民身上的麻绳,倒拖着进政府大院里去了。姚仕良在气派的大门前,叉着腰,喘着粗吼道:“叫公安局来提他走,关死他!他家里这两天不拿钱来,顺便给他把房子拆了。”颇有气概地回头望了一眼,见秋蝶面无人色,呆若木鸡地原处站在街对面——这一回,可杀鸡骇猴了!她该明白了,他到底握有怎样的令人生畏的权力!
  一天清早,他躺在她的床头抽烟,看书,惬意里,睡意顿生,居然歪在枕上,睡了个回笼觉,且睡着了。香烟头烘燃了书页,点着了枕头,火苗又窜到蚊帐上,那时正值暑假,老父母带着女儿去姑姑家了,等秋蝶从供销社回家来拿东西,打开自己的房门,见姚仕良兀自躺在一片燎燎的火舌浓烟里,筋筋骨骨地蜷曲着,睡得正酣。他那样的一个暴力的人,居然又潜到她房间里来睡觉。真是寡廉鲜耻!她赶紧抱了竹席上的薄毯,湿了水来覆盖住火苗,姚仕良模糊地听见她尖利的惊叫在他耳边,鸣成一条银亮的线。睁开眼睛,跳下床,明白了形势后,顿时大喜过望,去阳台上打水,待两个人合力将火扑灭,秋蝶满头满面的烟熏火燎过,一身的热汗塌在衣服上,见姚仕良安然无恙的样子,不由得怒火中烧,口齿也史无前例地伶俐起来:“早晓得天火要烧你,我何苦早回来一步?索性叫天火把你烧焦烧化烧成灰,也省得你留在世上害人,也省得你死了还要去买一只骨灰盒子来装你。我何苦赶早这一步呢?落得做个真寡妇,也是你积了阴德。好死不死,你倒又接着摊你的尸吧!”
  她气咻咻地坐在穿堂风里骂,只从她偏偏赶早一步回家救火,没让姚仕良被天火烧死的这一个情节上,便可看出她足够倒霉的命运。还把烤了一半的姚仕良从火里抢救出来,恶人不曾得恶报,这不是叫人悔断了肠吗? 这一顿好骂,姚仕良哑口无言地不曾回嘴。周围没有旁人,所以他没有起念打她。但是,他终于明白了,这个在供销社卖香脂的女人,对待他怀有着多么刻骨的仇恨!
  他照常地工作,鸡飞狗跳地征收农业税,天未亮就出门,下乡去组织会议。他回家也少了,女儿一直由老父母和妹妹养育,他放心是放心的,牵挂也谈不上。他对婚姻,也感觉到了冰冷的寒意。他在家的时候,厨房的天井里总是有一桌酒席的。他时常请些客人来家里吃饭。因为姚家公公是体面人,懂得寒暄国家大事、民间人情。姚家姆妈烧得一手的好饭菜,待人又客气又得体。阖宅有着宾至如归的亲切气氛。比他级别低的村长、乡长、支书们来家,姚家姆妈含笑地接过人家送来的老母鸡、鲜鱼、菜籽油等,村长们预先已经在城里最好的餐馆订了最好的酒席,此时餐馆的厨子浩浩荡荡地端了盘子送过来,姚仕良客人一般地入席,坐在上首,说出来的话语像打印出来的文件。姚家姆妈将人家带来的老母鸡现杀了,鸡汤粉丝,小火油炉子点了,烧着锅底,端上桌来。姚家公公坐在下首,陪干部们喝酒,心里对儿子的讲话很满意,很赞赏。锅里的鸡肝、鸡腿,早先就被馋嘴的小姑捞起来,放在豆蔻的小碗里,分着吃了。txt电子书分享平台 书包网
人生若只如初见,何事秋风悲画扇(3)
若是上一级的政府来人检查工作,姚宅的气氛就不一样了,姚仕良早早地打听到了消息,姚家姆妈三四天前就开始准备菜肴,三蒸九扣的,卤水锅也开了,杂货店的伙计一箱一箱地往家送啤酒,客人一拨一拨地,请来家里吃饭。几个未出阁的姑娘,在房间里试衣衫,都感觉少一件衣衫,争着上裁缝铺子里选衣料,做新衣衫。姚仕良很渴求秋蝶多陪着他出席饭局,可是秋蝶见他面色蟹红地举着酒杯向上司敬酒的样子,入不得眼。她一走,桌子上便开了锅,个个都反过来给姚仕良敬酒,赞美道:“仕良啊,从前只风闻你的几个妹妹们生得好看。如今见面了,才晓得你娶的妻子,真是国色天香啊!真叫好看哪!”姚仕良得到了莫大的面子,他的工作报告再殷勤,也不曾受过这样的美誉。见秋蝶上楼便不下来了,酒桌上的人就更加起哄了,姚仕良中途借机离开了酒席,上楼来敲秋蝶的房门,意料之中的没有反应。那群喝酒的人,末了怏怏地散去。
  他对她的爱情,在所有的挫折之中,渐渐地转化成一种刻骨的怨毒。秋蝶认真找姚仕良说过的话,主语不外一句:离婚吧!离婚好不好?我想和你离婚。当场就惹恼了姚仕良,二话不说就一个嘴巴封住她的嘴,一脚踢去,踢到她肚子上,开口骂道:“指望你生儿子你不会生,叫你在酒桌上给书记敬杯酒你不会敬。娶你进门老子倒霉也就认了,你还先不知死活想离婚?告诉你,你死也活够六十岁才寿终正寝。离婚?”说着来气,又是踢了一脚又一脚,直到把她踢下楼去。她横竖是跳进黄河也洗不清了,只剩一口戾气横在腔子里,从地上抢起身来,拿一把刀,在厨房里见了什么斩什么,冲出来,朝姚仕良杀过去。姚仕良被对方的武器激发了斗志,转身去厢房里,找了一把斧头提进来:“不守妇道的贱货!索性将你砍成瘸子,养一辈子也养得起!”一斧头下去,破皮破肉,刀刃碰到骨头上。登时就血流如注。秋蝶惨叫数声,晕死过去,躺在血泊里。他们家不送她上医院,阖宅都装着不知道,姚仕良收了斧头,去水龙头下洗手。婆婆到底怕一斧头劈出人命来,去找了医生,言辞莫详地,得了一瓶云南白药。秋蝶靠这瓶云南白药活下命来。待到可拖得动腿走路,她便在夜幕掩护下,抱了一个包袱离开姚家。靠着花息的草药敷和气功理疗,伤及筋骨的刀伤,到底没令秋蝶成为瘸子。伤好了以后,没有在腿上留下痕迹。离不成婚,她对姚家也彻底寒了心。如此,更是不回家了。自从这一回扑投进了花黯观的大门,秋蝶就此住了下来。
  花黯观的香火是鼎盛的。慢慢地,秋蝶也帮手做些侍奉香火的事了。清早起来,在大殿为神像和垂挂的经幔擦灰、除尘。为长明灯点新的灯盏,添香油,钟、罄、木鱼、法鼓,这些响器,每日擦拭,隔些日子需抹一层清油。秋蝶怀着怨天恨海的一颗心,用白绢布擦过神体的手臂,俯仰间,眼睛遇上神的目光,那清目长瞳的眼看着她,她心想:我是多么倒霉的一个人啊,你怎么就不管管我呢?
  每逢月亮升起的夜晚,秋蝶就喜欢洗头发,照例地在头发上涂一层蛋清做发膜,二人静静地坐在月光下,秋蝶歪着头枕在花息的膝上,花息用一把细齿篾梳为她通头发。篾梳伸进去,茂盛的黑发又多又细,几乎难得通到头。通一遍头发的时间,可自月上柳梢头时一直通到月上中天。月光清冽地洒在庭院间,树干枝影,横斜在月光中,有如水中的浮藻。她的脸贴着她的腿,一动不一动的,仿佛被月光平贴在一起。她们等待着风将头发吹干了,才好上床睡觉去。
人生若只如初见,何事秋风悲画扇(4)
“多好的头发啊!”花息欢喜地赞美道。
  “可是,上天辜负了我。”秋蝶意兴阑珊地,反着手臂自木廊上摸出一面把镜,握在手上照着脸,镜子里映出一弯白月亮和眉目如画的一张脸。秋蝶凝神望着镜子里的脸,伸出手指摸一摸,自喉咙间幽幽地叹出一口长气:“多么好的一张脸啊,可是,老天有意地辜负了我。”
  “在梦寐里何必执著是否做了一个好梦呢?人生只是客栈小住,管它住得舒适不舒适。半夜鸡一叫,阎王一催,都得起身走人。”
  “可我住在这客栈里,连打个盹,做个梦的暖被子都没有一床。”秋蝶戚愁满怀。
  “人世的冷暖炎凉,都不是人心可把握的。凡事皆有天意。” 花息占据了理论,语调充实,神情温柔祥和地看着秋蝶:“譬如,我千里迢迢地来到这里,兴复这道观的香火。只在抚慰着受苦难的世人,行善积德,死后可超脱地狱,所以,秋蝶,不要那么执著荣辱,不要争一口意气。”
  渐渐地,秋蝶也看些花息的书了。修炼之书和秋蝶的《知音》、《上海服饰》、电影海报杂志不是一路的。泛黄的老棉纸上印着方块字,蓝色封面,白线缝边的线装书,葛洪的《神仙传》、《搜神记》、《太平广记》,诗配着画的修道诗集也有一些。道观的时间,日头长长的,夜晚也长长的,看一看,丢一丢,也看进去了一些。
  她爱读一本章回小说,《十二楼》,据李渔注解“红颜薄命”,是说世间绝美的妇人,都是造物要令其在世间受千万种罪,才可赎一些孽。连地府阎王发落世人,那犯下罪恶的,来世罚做猪狗,唯有一等万恶滔天的,罚做畜生,只受一刀断喉之苦,着实太轻——便发落这等罪大恶极的,来世依然投胎到人间,做个有才有貌的绝*子,十分人才,极长阳寿。如此,才令她在世间颠沛辗转,吃尽苦头。因为这样的人才必然心比天高,可造化注定了命比纸薄,一生中求情求爱,求恩求义,求匹配才子,美景良缘样样落空,到头来寒凉了心,却还不肯短了她的阳寿,一定要活到红颜衰老凋零,老骷髅一般,才肯叫她收场。
  读到这些,她倒有些大梦初醒。她自忖,虽然无十分的才情,但何曾不是“红颜命薄”的好注解呢?再往前走,也不过是个美人迟暮。谁知道她前辈子做下了什么恶,犯了什么滔天的大罪呢?她虽然一片茫然的不服气,对于这黯然的命运,倒也无奈服低了。
  月亮升上天空,平原上的阡陌在荷塘间,玉色的带子一样,柔软而韧长地延伸。空气里弥漫着荷塘里的植物的清香,荷花的,荷叶的,水边的浮萍,红菱,都是香的。路上吹满了风。秋蝶走在半路上,去迎花息。她晓得她不会在香客家里宿夜的。道姑虽然是个修行人,也是有许多女儿习气的呢。她不喜欢生人家的床铺,无论多晚,她都会回到花黯观自己的静室里。秋蝶在稻香荷香的田间长路,左等右等地迎到了花息道长,她们肩并肩地往回走。秋蝶是翩跹的一个细长的影,而花息道长是安泰的,沉静的,她们并肩而行的形影,真是有一种阴阳契合的。是梁山伯和祝英台的山行路,多情缱绻的。
  花息真人常常不在道观里。四面八方的村庄街市,逢上祭祀和超度亡人,就会请了锵锵锣鼓的把式,戏班子,热热闹闹地布置坛场,做起法事。而花黯观的花息真人,则是人们心里一场郑重的*事的主角。她的画符,吐水,舞剑,唱词,道白,都是引导着亡魂,在幽冥的暗路上,晋见神鬼,诉说生平,有善行的,道长为她扬善,做了恶的,道长为他俯首尘埃,哀恸忏悔。月洞门敞开着,穿堂风穿过大殿堂,木头房梁上垂下的布幔在风里飘飞,来敬香的妇人们,一身郑重地踏进月洞门里,高声地招呼道:“道长,您老安好?”观里并无人,她们走进殿堂,往后院去,只见竹竿上晾晒着衣衫,瓜架上静谧地垂着葫芦,葱韭垄上有几只粉蝶在翩跹地飞,蜜蜂嗡嗡地在木窗棂上钻着。秋蝶坐在花树下,在晒糯米,做针线,坐在小板凳上,洗着一盆衣衫。她看见妇女们,羞涩地笑一笑,还不说话。香客们却热情地高声大气地道:“在忙啊?哈哈,难怪说前殿没有人呢?花息道长她老人家呢?”她们想到,道长一定是被人家请到家里做法事了。txt电子书分享平台 书包网
人生若只如初见,何事秋风悲画扇(5)
果然,秋蝶起身来,说着:“道长被请到宋家坪做斋去了。一户人家给先人做超度法事。” 到水井边取了水,搁到井台上,妇人们犹如自家一般,施施然地净手净面,看着庭院里的瓜果,奉承道:“您家蛮能干呢!这丝瓜、茄子,比我们乡下菜园里的还结得好呢!”
  “哎呀,不过是浇浇水,锄草松土罢了。不比您家,水田里等着割稻。我只是个闲人。”
  “这丝瓜不吃转眼就老了,天热,只有丝瓜汤还算清好。炒茄子吃都嫌味重。”
  “是啊,待会儿您回去带些丝瓜回去吧,我们俩吃不了这么多。”
  她们唠叨了一会儿家常。香客醒悟到自己话家常话得高兴,怠慢了殿上的神仙。赶紧去前殿,在案桌上放好了黄裱香烛香油,退到蒲团边,望一望神像,跪好,磕头,作揖。磕三个头,作三个揖,起身,在神像脚下的长明灯上,点燃香炷,燃了黄裱,喃喃地,对菩萨说着心里头的话,家里家外的,田间收成的,儿女成长的,有多少话要秉告,要倾吐的?说一天都说不完的。
  有香主来做斋醮、放焰口的日子,是最为忙碌的了。大殿布置成了坛场。大清早,斋主人家请来的吹打铙钹手到了,殿外搭了凉棚,吹鼓手们落座在长凳上,喝点茶,抽点烟,摆好铿锵锣鼓各自的搭配,大锵一响,鼓点数声,摆开了架势。厨房里的锅灶,招待粥饭茶食的女相帮们,也都来到了。法事开坛,斋主和闻讯赶来的香客,春水一样涌满殿堂和庭院。只有后院厢房的楼上是宁静的,秋蝶守着黄裱纸,拿一只黑檀木印版,一版一版地压下去,印出来的黄裱是要送到坛上作符的。楼下的喧闹,人声,蒸馒头开锅的蒸汽,清晰地传到楼上来。花息道长的清亮的唱祷声起,一瞬间,香蜡火烛间澎湃的铙钹声锣鼓声便止息了。那散花辞唱道:“笔下文章似锦,豪杰多夸;柜中金玉如沙,命终难保;吹箫引凤,空嗟弄玉之悲;掷果盈车,漫说潘安之貌。长江后浪推前浪,浮世新人替旧人。总饶*西施,也埋香骨;堪是卢医扁鹊,断葬荒郊。”真人头戴长长的道冠,玄青色道袍,手执如意而歌,阳光照进殿堂,光落在紫红的披风上,背上绣了黄色的龙,光熠熠的,她在光里,是古老的一个人。她且歌且舞,双足在道袍下踢踏有致,衣袖随着身子转伏,开成两朵满满的莲花。
  花息真人唱《血湖经》,也是苍凉的,好听的。血湖是地府里的湖,贮满了妇女生产时的污秽血水。真人手执如意朝板,长身而跪,双膝落在蒲团上,娓娓地歌着,妇人怀胎十月的辛苦,她一月一月地道来;妇人一生的劳苦操持,含辛茹苦,她自清早打开屋门,扫舍晨炊,一桩一桩地数落到天黑,夜深人静,阖宅闵静,唯有妇人在灯下缝补,一岁岁,一年年;老母是庭院里馨香挂果的树,菜园的瓜果,花开花谢;操劳一世的老母去了,门前的菜花黄了,荷塘边浆洗衣衫的捣衣声息了,灶膛里的灰冷了,灰寒了,园子里的柑子茄子挂了果,老母啊,这些都不见了你寻常遍布的老迈身影……花息真人一季一季,一灯一烛地唱下去,清澈的歌音叙述着阳间的四季劳作,儿女情长,阴阳阻隔的挂牵。坛下静谧无声地跪着的一群披麻带孝的孝子,俯首在亡母的灵位前,听着真人的唱词,一句一句唱到了心里去,静默里个个都流着满面的泪。四壁周围,庭院前后,专程来看斋醮,听道长诵经的老妪们,个个都含了满眶的泪,厨房里忙厨的妇人们,从头听下来的更是唏嘘难当地撩起腰间的围裙来擦拭泪水。唯有清亮的阳光投射在白粉墙上,竹影婆娑的静谧,光亮里花息真人情真意切的歌音穿透云霄。这虔诚的渊源古老的景象,在这样风和云静的阳光里,是没有纪元,也没有朝代的。txt电子书分享平台 书包网
人生若只如初见,何事秋风悲画扇(6)
真人的礼仪姿态最是为妇人们爱戴、追崇的。一听说花黯观开坛,不论天气晴雨,家里的琐事缠得人多么没空闲,远远近近的妇人们,都会赶来看坛会。花息真人是多么好看的一个仙子啊!头勒冠带,帽沿压着双眉,掩映得双目静碧,她着青色道袍最相宜,一手执了符裱在火烛上点燃,一手舞起法剑,口念咒符,符裱烧完,剑势顿住;其态其式,相谐相依。她诵经起舞,双袖张开,踏着天罡步,旋转,旋转,袖子里兜满了风,湍急地开成大花,几欲化蝶飞去,突然,她身子一锉,跪倒在烛光风影中,左袖甩起,往右肩上一搭,以额贴地,跪倒在深深的尘埃中。那样的情景,叫人心里生出无上的敬畏,对美的诚服。
  “问秦淮旧日窗寮,破纸迎风,坏槛当潮,目断魂消。当年粉黛,何处笙箫。罢灯船端阳不闹,收酒旗重九无聊。白乌飘飘,绿水滔滔,嫩黄花有些蝶飞,新红叶无个人瞧。
  “你记得挎青溪半里桥,旧红板没一条。秋水长天人过少,冷清清的落照,剩一树柳弯腰。行到那旧院门,何用轻敲,也不怕小犬哰哰。无非是枯井颓巢,不过些砖苔砌草。手种的花条柳梢,尽意儿采樵;这黑灰是谁家厨灶?
  “俺曾见金陵玉殿莺啼晓,秦淮水榭花开早,谁知道容易冰消,眼看他起朱楼,眼看他宴宾客,眼看他楼塌了。这青苔碧瓦堆,俺曾睡*觉,将五十年兴亡看饱。那乌衣巷不姓王,莫愁湖鬼夜哭,凤凰台栖枭鸟。残山梦最真,旧境丢难掉……”
  花息道长的一曲《哀江南》,虽然一口南音难懂,但曲子里的字,珠玑一样在她舌上滚落,歌声扬起,越过香火人头,还有一干女客们善感的唏嘘感叹,迤逦地上楼来。秋蝶在厢房里提着紫檀版刷纸钱,她听到的,都是故曲哀音,金粉旧梦。在耳边缠着绕着。
  花黯观的日子是宁静的,它的日升月落,就像一枚硬币的两面。它的晨钟暮鼓,早晚功课,香火营生,也都是行云流水的。庭院下的杏树开花了、花谢了、结果子了,向阳的枝桠间横着一只圆簸箕,晒青菜、萝卜条、圆藕片,晒去了水分,拌在辣酱里。李子采过了,丝瓜便顶花挂果了,园子里结过了冬瓜南瓜,薅了藤,墙壁和菜垅间,一下子便肃静了。柿子树和枣子树,红红地挂了果,枝桠间依然晒了一面圆簸箕,晾些小干鱼、洋姜。冬天的阳光明亮,风有些凛烈,这一年的时光,穿石过隙,就这样柔和地流过了。
  每夜鸡鸣三更的时分,花息真人都会在月光下练剑。夜半的月亮格外地皎洁,似乎都不像人间的月亮。光华洒在屋瓦上,庭院里。不知自哪一天起,秋蝶半夜醒来,依在窗口,透过窗前杏树簇簇的枝叶,看着花息练剑。月光将她手执的那一柄剑映成了银色,它的剑峰在月光里龙行鹤舞。她在剑影,另一世的月华照拂中,欻忽之间,成为另一个人,一身仙气的年轻公子,温润如玉,长身白衣,剑气如虹,出手收势间流畅一如行云流水。秋蝶第一次目睹月华下的这一幕时,没有惊或者怕,也没有畏。她似乎是被照进蚊帐内的月光唤醒的,月光如展开的白色绢缎,晃着她的眼,那绸缎在风里吹着,甚至飘拂到她眉头面颊上,痒痒的,调皮的,存心要叫醒她的。秋蝶从沉睡里便坐起来,睁开眼睛,满耳都是剑在光华里舞动时,快意的金戈之音。她翻身下床,走到窗前,从楼上望下去,便见那白衣飘飘的佳公子。多少年前?她曾经也这样,在一面雕花木窗前,探出一张美人面来,望着楼下杏花树下的公子……这一幕,于她有着前生前世的熟悉,钻心入髓的熟悉,还有温柔的伤恸。她想,是了,她是认识他的。他其实也早就认识她,他望着她的那一刻,苍凉而柔情地说:你知道吗?其实,你有着一张前生后世都不曾改变过的脸——他跋涉千里,从江南旧地来到这民风暴烈强悍的平原上,只是为了寻找她。书包网 电子书 分享网站
人生若只如初见,何事秋风悲画扇(7)
清晨,照例有香客来烧香。秋蝶握着笤帚在扫地,她听着花息道长在大殿里应酬香客,说话的声音,将笤帚抱在怀里,靠在墙壁上,清晨的阳光,明媚地照着她,她闭上眼,眼皮上方有一方红澄澄的亮。她洗衣衫的时候,揪住了衣领子,一遍一遍打香皂,却没有搓衣衫的力气,她只是笑着;她烧饭的时候对着柴火,对着锅盖,温情脉脉地笑,这七月的一天,荷花香,稻穗香,麦子香,她闻着风里漂浮的植物灌浆的气息,也油然地微笑。这一上午过去,花息道姑都不曾回到后院来,秋蝶抱着一只香油瓶,去前殿添灯油,正午的大殿,神像庄严,供桌安宁,阳光照进来,在地板上灵巧地裁出殿门的形状,空气里飞满了溶溶的霭一般的香尘,秋蝶从偏殿后的小门里走出来,看着花息,远远地,在供桌的另一端,那样远,真是迢迢的。
  花息道长正在和香客寒暄,见秋蝶含笑含情的,一时竟愕然了,面上顿时没了表情,僵僵地,肃整的意味。然而,秋蝶目不转睛地看着她,笑着。她盛情难却地也笑了一下。那一笑格外地短促,羞涩,然而,却又非比寻常地美妙。秋蝶得了这一笑,情满意足地往后院去了。
  那样的一个夜晚,相似的月光,相似的夜深如水,竹席森森,枕寒褥冷,秋蝶自床头神差鬼使地腾起身来,咚咚咚地急步奔出房间。她摔了一跤,跌下几阶楼梯,脚趾头触到了硬硬的墙壁,折得生痛。她跑到庭院中,秋蝶扑上前抱住她,激越地喊起来:“我看见了!我看见,你练剑的时候,有另一个人!”
  花息仓猝地收了剑,站在原地,浊浪滔天,十万丈软红尘,在他的眼前铺天盖地朝他漫过来,他在水里飘,在尘土里挣,这一幕情景,终于来了,又来了……他第一天找到花黯观,就在提心吊胆中,犹如临水照花,他知道,迟早会有这么一幕的。他镇定下来,面沉如水地挣出一句话:“你惊动了天龙八部护法,不该打断修炼的人。”
  秋蝶意乱情迷:“他是你,对不对?其实他是你的真身。是他,认得我前生曾是秦淮河边的歌女,一定是这样的对吗?”
  花息推开她藤蔓一样缠绵的身体,说道:“我对你说过,天地万物皆有阴阳。即便一片树叶,也一面向阳,一面是阴。人的身体也自有阴阳。你看见的是幻象,而此时的我,才是真身。”秋蝶目不转睛,眼睛里渐渐地蓄满了泪水,她伸出手,迷恋地摸着花息的脸庞:“可是,你说过你认识我。很久很久以前,在很远很远的另一个地方,你就认识我是谁。可是我并不认识你。直到我看见了他,我是认得他的,我真的认得他,你说过,我的一张脸,前世今生都不曾改变过……”
  花息偏开头,移开自己滚烫的面庞,她的手心里黏着蜜,多少回了,这么多世的异乡流离,颠沛,也没把那股黏糊给搓磨掉,老脸老皮就摸上来了,熟了手了,如今什么都记不起来了,见他都成陌路人,她也会这么一下。她披着发,赤着脚,水一样地站在如水月色里,令他耳热心酸。
  一只更鼓托托地敲,在原野的尽头,房屋稠密处,敲着,在地尽头。他听见自己的声音,也漂浮在万千丈外远的地方,说:“其实你什么都不记得了。轮回之中你都一一记得自己曾经是谁吗?其实,也无需记得……上楼去睡吧,明天醒来,你记得的只是做了一场梦。”说罢,速速地回到房间,风满院子乱刮,翩跹地吹起他的衣衫,像一只手在扯着他,拽着他。书包网
人生若只如初见,何事秋风悲画扇(8)
原野上的鸡,心慌意乱地叫起来,一更赶着一更,不由分说地将天催亮了。秋蝶坐在镜子前梳头,洗面,听着晨风吹着窗外的树叶,婆娑地翻出响来,和这一日,花息没有如往常一样,来后院用午膳,她似乎忙得过了头。待到晚膳时分,她和秋蝶,一人一面地坐在木头方桌的两端,一餐饭的工夫,两人都没有抬头,这真是稀罕的时刻,她们平常,无油无盐的话也会说上好半天。两人都埋着头专注地看着粥面,秋蝶拈过一筷子豆角,递到她碗里,轻声说:“吃菜。”花息道长依然没有声息,吃完那碗粥,她放下筷子,往前殿去了。天气很热,木鱼声在殿堂里,珠子一般地滚落。
  可是,那沉默是多么的有分量啊,花息真人是无言的,是纵有千言万语,却隔了沟壑阡陌,难飞难跃的沉默。她分明懂得,萌生的爱念,驿动不安,已然蒙蔽了秋蝶的灵性——爱,或者因为爱而产生的怨和苦,这一切是多么的乏味,多么的,令一个修行之人,觉得尘堕,还有嫌恶。这世界上千年万年的男男女女,写长相思的诗作的,对月思故人的,越过花园墙头来赴会的,缝寒衣的,逾越的,守节的,爱的,怨的,苦的,为之生为之死的,不过是一个情!情是人世间的一片芳草葳蕤的沼泽地,或桃花盛开的杀机。她对人世间的情,因情而生的缱绻留恋,因一目了然而倍觉虚幻。有谁会对低弱的智慧产生交流的兴趣呢?因此,花息道长不再有和秋蝶说话的兴头了。
  而冰雪心肠的秋蝶,也灵敏地感触到花息道长的转变。她不再是从前的谈笑风生,*自如了。她的沉默里,有着一种严正和肃穆。于是,秋蝶也沉默了。她是何其骄傲的女子啊!她最信任,最不会伤害她的人,伤了她,且正在伤着她,她看出来了,花息道长而今在殿堂一待就是一天,原来是躲开她。于是,她当即也不和花息说话了,白天,她在菜园里,茄子,黄瓜,丝瓜,再不摘下,就该老了。八月的尽头,秋老虎天气,烈烈的阳光,要剥皮似的照着她,她没有戴草帽,也没有套袖笼,脸和胳膊都裸露着,一个中午就被晒得通红,然而,她心里有一个豁开的空洞,她也感觉到,泼辣的阳光,炙热的光道里有着一种力不从心的柔软,这柔软是外强中干的,不得不流露的,想示威却示弱了的。这凛烈的阳光里的那一道柔软,令她感觉到抚慰,也觉着酸楚。她收完了八月的瓜果,又在空菜畦上锄了草,松了土,撒下萝卜的种子。当暮色降临,天光里再也看不清种子和土坷垃,她才从茂盛的植物棵株间直起身来。而抬起头,西天的红云淡成了烟,远远的地平线上的长河,一轮红溶溶的夕阳,正在缓缓地沉落。当顶的天,是肃穆的灰蓝,显出月亮的淡淡的白影子。她望着天,天那么远。大殿里有木鱼声,一声声地敲。比天空和长河更加渺远,不可及。秋蝶仰着头,突然,一串泪珠迅疾地落下,落在她脚下温热的土地里。她想着:她其实是个走投无路的人了……她把自己逼到了死角上,然而,她骨子里,也是个无怨无悔的信徒,她这一生就耗在这死角,这非人非仙的务虚之境了。她恋慕的一切都是虚的,是她心里疯魔了生出来的幻象。这道观是她初创的,是她数百年前,颠沛逃难时的栖息之所,她造了所房子,把自己的灵魂拴在这片土上了,轮回了一次一次,生命像衣裳,换上一件,褪下一件,都不合意,她的暴躁、水土不服,是娘胎里带出来的,她一世人接着一世人,灵魂拖在泥巴地里,累都累死了,脏污死了,她嫌死自己了,唯有他,还认得她的脸。花息呢,也是数百年前的旧人投下的幻影,是她前世遇见的公子,爱过的人。她就在这青竹围绕、白粉墙围绕、朱漆斑驳、檐铃铁马也斑驳喑哑的老楼里,如痴如狂,入疯入魔,地老天荒…… 书包网最好的txt下载网
人生若只如初见,何事秋风悲画扇(9)
秋老虎天气越来越肆意,树叶在枝头一枚一枚地塌着,蝉声在火热的蒸笼般的空气里,鸣叫声不再有韵律,而是直直的一条银线,在耳边一直锐利地延伸到天黑。天气这样地热,这夏天扎起来的架势,看着是要卷土重来,重新再过一遍。然而,秋蝶那疯魔了的感知,还是正确的,她预知的暴躁的热尽头是一场寒雨,果然,红云漫天的黄昏,平地里卷起了一场沙,晒成了浆糊的湖水,陡然地白起来,浪起来,有了水意,沙卷到湖面上,水中刮起了狂风,那风有上天下地的势头,迅疾地遮蔽了天空,人的眼睛什么都看不见了,在户外的农人们,赶集归途的人,四顾茫然间,小石头雨点,便砸在了身上,这雨点也是泼天泼地的架势,天墨墨黑的时候,荷塘里的水涨高了一尺,火腾腾的暑气,被压到了土里,水杉,竹子,在雨中飒飒摇摆,拼命招架,叶面上竟然映照不出落雨的滴答。这雨妖呢,疯呢,秋天就在这雨里来到了。
  电闪雷鸣,夜也黑了,秋蝶离开了灶头,她撑了一把花伞,光着脚走过庭院,院子里已经积满了雨水,水是温热的,她蹚着走过去,脚底有一种轻盈的快乐,痒痒的,扰着她的脚板心,她转过神像的背后,来到殿前,眼前的情景令她一怔,心里生出畏意来,不再敢往里走。殿堂深深的,朱红供案上点着两支红烛,花息道姑正在打坐,她双目微闭,身形静止在蒲团上。她身处的殿堂,在时光里已然渐渐倾颓,薄薄的小楼,看上去如此单薄,似乎已在花息的入定中,更加倾颓,直至在未来的某一天里分崩离析和坍塌。然而,花息是最坚定的某一种事物。她青苍,明净,具有着巍峨的力。可超脱时光,直至地久天长的。
  秋蝶转身离去,再蹚过庭院的雨水,积了一个长夏的暑气,也在这急流回涌的急雨里,兑成了微凉。然而,她心里的一种伤,似乎平息了。那些阴性的,葳蕤的,茂盛的,神志不清的,盘根错节一如盛夏藤蔓的情和意,都在这温煦、微凉的秋里,变得服帖,驯服。
  依然,每夜三更,花息真人都会在月光下练剑。秋蝶依在窗口,透过窗前杏树簇簇的枝叶,看得见月光将她手执的那一柄剑映成了银色,它的剑峰在月光里,龙行鹤舞。她在剑影中,欻忽成为另一个人,是他,那个一身仙气的年轻公子。秋蝶痴痴地凝望着他。是的,他令她自混沌的现世里惊醒过来。她和他,分明是相识的故人!那些影影憧憧的前世金粉。秦淮河上的画舫,两岸的楼舫人家,一样有黎明,晓风残月,也有夜色绮丽,灯火憧憧里多少的才子佳人,侠客义士,多少的羽衣霓裳曲,在江南的丝竹小调里,翩翩地舞,舞到曲尽人散……他是她前世,在某个杏花天的渡头,送别了的情人。秋蝶辛酸满腔地倒在枕上,似梦似寐间,只听见平原上鸡鸣声声。稻田林木间,响起了鸟鸣啁啁,清亮婉转的。
  花息也渐渐地恢复了从前的习惯,不在前殿侍奉香火的时候,也回到后院里,做些修补事务。 天凉了,平原上那深深浅浅的绿,在金色的风里,渐渐地黄。大雨里四处的窗框都在雨里泡朽了,松的松,落的落,她也拿了钉子榔头,敲敲钉钉的。 像一户人家里男人干的重活。凋萎了的茄子,西红柿的禾棵,瓜果的枯藤,秋蝶麻利地用镰刀割了,放倒,趁晴天晒干,她则将干了的柴禾垒起来。拿稻草束成捆,送到厨房里。天气寒了,煤火店送来了蜂窝煤和炭火,杂货店也循例送了香烛、火纸、酱和盐,花息立在道观门口,看着店伙计搬货,点数,她和颜悦色地和人说着话,道袍的袖子束起来,露出半截手臂,阳光落在她脸上,她身长玉立,眯缝着眼,看起来,是好和蔼的一个人,和人谈对的也是柴米油盐的家常,虽然是槛外人。
人生若只如初见,何事秋风悲画扇(10)
院子里有两株上了年头的桂花树,秋雨过后,桂花便开花了。夕阳西下,光照在院子里,水一样地微波荡漾,波光里浮游着枝干的影子。秋蝶不忙着烧饭,却在桂花树下煮茶吃。花息走来,坐下,从茶挑子上提了壶,自己也倒了一盅。二人握了盅,眯缝着眼,神态安逸地吃着茶,宁静里有着一种难堪的羞涩,想不到如何开口,开口又要说些什么。
  “我们好久都没有在一起吃茶了。”
  “是啊。”秋蝶幽怨地说:“那是因为,连你也不肯诚心待我……”她又不厌其烦地绕回来了。花息张开嘴欲辩解,然而,无从辩起,她又为何而辩呢?她走的路太长,早就不对红尘中的活物动心了。“在梦里又为什么要那么执著呢?明知道是镜花水月的幻象。” 她心一定,兀自汩汩地说起来,她说人世间唱颂的良辰美景,如花美眷,倒也不是一句骗人的唱词。因为这人世的残缺,埋汰,分外地衬托这一刻的可贵可惜。她虽然没有盘古的长生不老,然而,修道的人,自有一颗化外仙游的灵魂,看得遍人世的风景。金戈铁马的英雄,是潦倒人生的片刻功名意气的幻境,金枝玉叶的美人,终会叫时光淘成了骷髅。人世间是个太苦太苦的尘堕之所,情呀,恩呀,义呀,这些美好和愉悦的,亦只是人和生命之间的相互劝慰。人在轮回里,会成爱侣,也会在下一回里被打散,成为陌路人。如果你看得见一些关于生命的来处和去处,那么,你就会明白我,所谓人心有向佛向道的善念,并非自我麻痹,只是, 不欲和人世纠葛,不欲在时光里挣扎,想要脱离浊恶红尘,去往圣洁、宁静的境界。
  秋蝶握着茶盅,饮下一盅一盅。默默地听着花息的滔滔大论。她似乎是第一次,这样清晰地,阐述她修道的志向,她复兴花黯观的使命,只因为对苦难人生的怜悯。而她自己的真神,是风驰云走,魂游八方的。她在这个俗世,只是灵魂寄居在肉身里,是停车暂借问,路过而已。这世上的所有,她都漠视。她就好像一个已经在世上活过了数百年、上千年的人,目睹过英雄美人,帝王将相,洪荒蛮荒,歌舞诗酒,她对这世界,一点兴趣都没有了。秋蝶感觉,她其实很像另一个人。她从前讲述过的,她在江南的师父,长畛小柔。
  然而,秋蝶的心,是一颗美人的心,她动了情,她和他之间的,宿世情缘,她依着花息的话,动一点撒手的念头——可是,都不能够!只那放手的一瞬间就令她心碎欲死……她柔情似水地看着他,问道:“如果我一直和你在一起,你去往那样圣洁的地方,可不可以?我也会和你在一起……”
  花息微微一笑,那一笑里甚至是欣慰的,欣慰于一个人混沌心境里的一些灵窍,目光清明地直视着她,温柔地说:“当然可以了。我会一直等你的。”
  “其实,也不只是你精心修行。我对红尘万丈,早就不动心了。” 是真的,她对这人世,只舍不得眼前的这个人,舍不得他。前世已然渺茫,在江南故地,秦淮烟花里,谁辜负了谁,并不重要。眼下,她要另外的人生情节,他千里迢迢地来到栖月城,只是为了找到他。她不介意,和他相守在这道观里,白头偕老,直到下一次死亡来临。
  另一个阳光灿烂的艳阳天,难得花黯观里的香客清淡,午后,花息道长在房间里升盆泡澡。她们平常沐浴净身,都是烧好了满桶的热水,提回房间里,倒满澡盆。各自避开,清静惯了的。
人生若只如初见,何事秋风悲画扇(11)
而此时,秋蝶又在炉火上多烧了一壶水,多事地提着壶,送上楼去。她心里突突地,不是夜晚看他舞剑时的静谧,是另一种,无法无天,紧紧的揪心的冲动。能够觉得自己的粗鲁,唐突。然而,比唐突更炙热的,暗涌的欲望,攫住了她的心灵,主宰着她的步履,经过乌色的木廊。有另一个她,在房梁顶上,蝙蝠一样地倒挂着,看着她的孟浪举止。无望制止的,忍不住推推她的脊椎,怂恿一把。她轻轻地推开花息道长的房门,花息躺在长盆里,双目微闭,长长的头发像一片长长的海带,飘在水里。这样的倦午,她合着双目,已经睡着了。她的身体无遮拦地在秋蝶的眼前,骨骼结实,四肢修长,浑身的肌肤有着白玉一般的洁白光泽。她看见的并不是一具女性的身体。然而,这一具阴阳同体的肉身,修炼人寄居人世的躯壳。
  里头那睡着了的人,于雾蒙蒙的水汽之中猝然地发出一声:“你不可以进来!”
  那声制止是凛然的,阳刚之气的,具有威慑力的,然而,又有着一丝外强中干的怯意,是几乎软弱得要对自己哭起来的,几近哀祈地,请她不要进来——因为他拿自己也不一定真的有办法,如若门外的女子,真的带着一张前世的脸,推门走到这阳光倦怠、时光澄净的正午。她又说了一句,声音是凉的,是更加怯的: “你不能进来。”
  秋蝶将那一盆水径直搁下,走过去,伸出双臂,柔情无限地,揽住花息的肩头。花息睁开双眼,好生惊骇,回手推开秋蝶双臂的缠绕,哗然出水,惊怒地呵斥:“赶快出去!”
  秋蝶使出蛮力地张开双臂,将他合力一抱。秋蝶流了泪,奋力地喊:“你躲什么?你躲什么?”
  水里的那个人身子敏捷地往后一退,带得她整个身子扑投过来,一同淌在澡盆里,两个人在热水里滚成一团,
  “你怎么能这么糊涂呢?坏人道行会下无间地狱!你怎么可以!”
  “不管!我不管!”秋蝶使足了全身的力气,却近不得他的身, 热水里滚乱了头发, 双眼被水花激得睁不开,凄楚地诉道:“我已经够磨难了,你走了千山万水…… ” 秋蝶抱紧他结实的腰肢,迷乱中她的脸贴在臂上。花息的身体木了一瞬,被她的手摸上面颊,她的手掌覆着他的脸,他的皮肤下的骨头,温的,清晰地硌在手心里,如此切实……她的嘴唇贴到他的脸。他怕极了这没名分没前途的孽债情缘,哗然出水,站在地板上,几步退到很远很远处,扯过床栏上的一件道袍,围上身。秋蝶魂飞魄散地木在浴盆里,披头散发的,湿漉漉的衣衫贴在肉上,咬破了嘴唇,汹涌地淌着血。花息道长冷静地指一指门,说:“你出去吧!”
  秋蝶闻言,扶着浴盆站起来,双脚跨出来,淌着一身的水就往外走。她脑海里有一万种电石火花的念头,径直地走下楼,出了道观,向着野外扬长走远。阳光鲜艳明媚,荷塘布满红菱,田径边开满了野*,金灿灿的一朵一朵。她心里无思无想,空空茫茫,沿着一条阡陌,一直往地平线上的湖天一色处走过去。原野上的农人们回家了,暮霭里霜华洒落,露水在枯草的叶尖上凝成露珠。秋蝶走不动了,腿一软,跪坐在草坡上,柔软的草叶散发着*的苦香。她一阵阵地感觉到一片漆黑蒙上了眼睛,努力地睁大眼睛,夕阳依然明晃晃地,照着草坡前方的河流,光粼粼的,听得见湖里的鱼泼啦啦地跃出来,秋蝶回过神来,明白了自己身在何处。痛苦鲜明地笼罩着她,无从遮蔽也无法慰藉的,她被这样的痛苦扼紧了咽喉,无法呼吸。蓦然间,喉咙间蹿出尖锐的一声又一声的啸叫。 他从那么遥远的地方来到这里,和她遇见,再一次——在这疲倦的宿命轮回里。她愚钝见识短浅的心灵,在意的只是今生,是这不长的,已然磨损了一半的今生。只是,什么都是不可能的,是碰不得,无名无分,甚至,无法托词,无法藉由的。这都是什么命啊?她发疯了,没廉耻了,苦楚地仰头问天,叫哑了喉咙。
  西天的绯色晚霞,澄明的天色里,百鸟入林。秋蝶终于起身,从田野里向花黯观走来。她的衣服被太阳晒干了,面色晶莹,嘴角的鲜血也拭去了,伤口结了痂。 她看见长河对岸的花黯观,白粉墙、朱漆楼、青竹枝,浸沐在金红色的霞光之中。她透过粉墙上的镂空小窗,看见花息正在大殿里,沐浴过后的头发,湿漉漉地还不曾干,没有梳髻,长长的披发垂下,穿了淡灰的一件细布道袍,正在供案前点香,并没有动钵和罄,然而,殿里自有一种木鱼叩叩的声音,间了细细的一声声罄的清音。秋蝶停住了脚,大风雨的黄昏,看他在蒲团上打坐晚课时,那一种不敢惊动的敬畏又涌上了心头。神案前的红烛燃了起来,红溶溶的光里,那一身烟灰的道袍映成了通体的白,他站在红光里,真的是风姿卓绝的一个仙子。她本已经被痛楚击溃了的心,似乎又暖过来了,她只是想看见他,他在她眼前,她已然是心满意足的了。意会到这一点,在这清秋的黄昏,她的心灵,似乎也生出了一股凄清的安慰。她伸出手,推一推月洞门,门严严实实地挡在她面前——是里头闩住了。秋蝶没有再推,她缩回手来,两臂贴着垂下来。透过一边的小窗,她望着他,望着他……
  待花息回过头,只看见暮色里的月洞门外,晚风吹过,那圆环里翻着一波稻浪。他其实意识得到那个伤心的女子,她在。他终于扪心自知——在江南修行时,那些清心寡欲,无执无念的清明岁月,只是那一种宿缘未到时,无需动心的宁静。他面对她,终究还是会动心,会怕的……他不敢回头。
  天黑了,寒风吹着路边的树木,秋天里的树叶都在这一场风里,萧萧地吹落了。秋蝶一步一步地向城里走去,她满目都是花黯观院门内的瓜藤,又大又绿的叶片,在风里飒飒地翻飞。阳光里,那一扇紧闭的朱漆月洞门,今生今世,她想,今生今世,无论如何,她都不会踏进花黯观的门了。
孤飞雁(1)
栖月城里的化妆品,如今早不由供销社一门垄断了,街上开了许多家化妆品店,接着,美容院也开起来了,化妆品店倒被打败得倒闭了一些。相比供销社的门可罗雀,真的是“沉舟侧畔千帆过,病树前头万木春 ”,苟延残喘了一两年,终于关门打烊。这是1996年的春天。供销社的排门一日闩上了,就不再打开。这一关,就是半年,再打开时,里头是空空如也的一片水泥地。再在福利纷争之间,瓦揭了,房梁拆掉了,四面墙倒掉了三面,渐渐地,成了一堆瓦砾之地,这条街,连同青石板街面,也荒成了老街。人都搬到新区里去盖房子,那里有宽阔的水泥马路,两边修了新的楼房。
  供销社的美人秋蝶,在姚家静静度日,慵懒地趴在二楼的阳台上看书。在这个世界上,她是个无处可去的人。她生活在人迹罕至的楼上,和姚家是漠不相关的一个人,狐仙似的,难得现身。隔些天,便到老街的炒货铺里,去称一斤炒瓜子。盐炒的葵花籽,刚刚从热沙锅里盛起来的,秋天冬天和炒板栗一起卖。到了夏天,栖月城里买瓜子的,也就只有秋蝶一个人了。人生的日子好似阳台地砖上的瓜子皮,落了满地都只是嗑开作两瓣的废壳,精华的瓜仁搁在嘴巴里头,却并无多少嚼头的,秋蝶嗑瓜子,仿佛是当做日子来过的,阳台上搁着一把深红的竹摇椅,也是天长日久的姿态。她坐着嗑瓜子,晒太阳,看杂志,叠衣衫。
  她依然是美艳的,初夏天,她去裁缝铺子里裁一件油绿色丝绸连衣裙,简简单单的立领,束肩、无袖,掐腰,修身,长齐脚面,裁衣料剩下的边角,嘱咐裁缝用来缝了一条头巾,束在发后,油绿的,飘曳在风里。从裁缝铺子里往家走了一趟。翌日,裁缝铺子里便挤满了来扯绸布的女人,期期艾艾了半天,比画那样式,又要求看裁缝铺子的图样书。裁缝索性就挑明了说道:“是不是照着秋蝶身上的那个样式?”个个女人都含蓄地无言首肯,不点头,也不反驳,那就是了。
  豆蔻五六岁的时候,家里最后一个小姑子才挑挑拣拣终于嫁了人,然而,女儿成了后继者,她比一家子的老女人大姑子小姑子都更加地讨厌秋蝶。豆蔻,几乎是毫不引人注目悄无声息地长大的。她跟着祖母生活,那双散发着干菜皮气味的干枯温暖的手,是她最为依恋爱戴的。她打小便自有一种老妇人般的冷静和凉薄,看似隐忍的厉害劲儿,那是自她祖母那里耳濡目染得来的禀赋。她的父母亲呢,也无端地在她面前觉出窘迫和羞骇来。他们不约而同地对待她和蔼,客气。她一天天地大了。在他们以为她还在读小学五年级的时候,她去中学上初一了。秋蝶看她一棵细弱的青苗一般的个头,耳朵里塞着小耳机,听着随身听,从学校走进家门的样子,蓦然生出无边的疑惑来──她真的是从她身体里边分娩出来的吗?或者,她真的曾经产生于她的胎胞?十月怀胎,也曾与她骨肉相连吗?她怎么毫无记忆,回首时一片虚空呢?她的肤发骨血,真的是源自于姚仕良和她这个当娘的吗?这多么地令人嫌恶,不,她是一个没有死成的鬼,不是她生的她──连她自己都不肯相信。豆蔻上学读书的成绩一直都不错。老师都愿意夸她:“到底是姚仕良的闺女,和你爸爸一样,会读书!”姚仕良闲来无事,在楼上挑衅,骂娘,伺机闯进秋蝶房间去打人,房门锁头严实,固若金汤,他在门口踹着,骂着。姚豆蔻放学回家,被她看见,她也不惊慌,也不劝阻,只如常地进自己房间,坐到桌前,打开书本文具盒,开始写作业。然而,她自有那一股威慑的沉静,叫姚仕良也讷讷地干骂两句,收了声,转眼和颜悦色地来她桌前视察功课。然而,她埋着头只顾写。姚仕良扮过慈父,下楼去了,母亲的房门依旧紧闭,小女孩的心窝里,涌着满满当当的难过。而她和母亲在饭桌上遇见,也从来只是陌路人。这样的一个母亲存在于一个小姑娘的人生里,委实是不幸的。在姚豆蔻的人生阅历里,她尚且不能理解她那一种冰凉,带着嫌恶感的对所有人的冷漠、拒绝。有理想有志向有情操的女孩姚豆蔻,她横竖不能谅解,不能原谅——有那样一种缺乏自尊心的活法,可以任人欺负,践踏,非议,或者绝口不提的蓄意遗忘。她什么都不在意,好像血在血管里早已经停止了循环一样。世界上会有这么麻木的人,一个女人!而这个人,居然是她的母亲!这是何其不幸、何其荒谬的一种命运,湿布罩子一样罩到小女孩的头上,令她自小除了缄默就只会哑口无言。书包网 txt小说上传分享
孤飞雁(2)
这么多年,姚家依然是栖月城上数一数二的殷实人家。老太太上街买一块钱五只的锅煎团子,小贩也会笑眯眯地殷切地多送她一只。姚仕良升了官,也依然梳小分头,穿皮夹克灰长裤,两道裤管线熨得笔挺,脚上的皮鞋擦得油亮,走过长街时依旧英姿不减当年。除去英俊依旧,他手上还有权力,有光环,不是说权力是最好的*吗?而且,他于女人们还有更加多的实惠。肯亲热他的女人,真是打开门走上街,目光所及,哪里都撞得到。她们还常常打着要求人民政府关心民生的幌子,找到姚仕良的办公室去。从前娶了小城皇后的男人,他得到了许多女人柔软而心怀叵测的情爱。那些少女时痴情于姚仕良的女将们,到底是偿还了自己多年前的心愿。所有的事情,只要当事人都活着,任何许愿,都是十年不晚。不但她们满足了夙愿,而且,她们还报了仇,雪了耻。
  秋蝶不止一回地将姚仕良和他的野女人堵在楼上的这间房或者那间房里,她并不动怒,视若无睹地走开了,涵养好得令床上的野女人都不相信这是真的──她这样冷冰冰,这样有杀气的一个女人,居然没有扑上来厮打她。她重新衣冠楚楚地,走出姚家的后门,寻到姊妹淘里,从椅子上找到自家的毛线篮子,搁到膝头,别起长针,织起来。依旧是青天红日的一天,她忍不住自家的激动,舍不得不让姊妹淘们知道:她欺负了秋蝶,她将她欺负定了,欺负的情节可谓荡气回肠,可谓畅快淋漓,可谓血洗宿怨。有不信的女子,私下里,也插花搽粉,想方设法地找到政府,请求姚仕良的关心。然后,她们也睡了姚仕良的床,也在静悄悄的午后,从姚家的后门口,皮鞋响亮地进出。她们不是人人都恰好有雪耻的机会,于是,她们不厌其烦地、早早晚晚地去私会姚仕良,五回八回里总会撞见一回吧?同样地,她们中间到底有人,同样不能置信地信了,秋蝶装乌龟的超级涵养。
  女将们在街头遇见秋蝶,她们神色从容,眼皮欢活地掀动着,将她上上下下地打量,她们的微笑意味深长,面对从前的小城皇后,神情傲慢地表达:“你真可怜!怎么独独你这么倒霉呢?你就是个活寡妇呀!”
  然而,姚仕良最不要看见的就是她待他的那一种寒凉,他清晰地看见,他在她眼底,根本就不是个人,她待他的那一种冷漠和厌恶,几乎是看待一种非人类的生物。她倒是不要和他扯是非的,然而他不让她安逸,挑衅,吵骂,大打出手。有好几年的时间,只要一群妇人挎着毛线花篮,桃红柳绿地聚合在一起,一边织毛衣,一边编排着比毛线花样更为纷繁复杂的话头时,连飞过栖月城上空的鸦雀都心知肚明:她们正在笑话秋蝶呢!她们讲得笑哈哈的。她们听见姚家的鸡飞狗跳,个个都以为,姚仕良是为了自己而殴打那个不待见的倒霉女人。她们笑吟吟地,慢条斯理地织着毛衣,道:“一个活寡妇,再怎么跳得高,骂得响,吃相难看,也没有半点好处落到你头上啊。你再吵死也是个活寡妇,你吵什么呢?不如去偷人。”然而,她们越是这样红口白牙地诽谤秋蝶,越是心知肚明。于是,越是巴不得姚仕良这一回把她打成死狗。
  这样的两三年的光景磨锉下来,姚仕良在外头,也有了自己的儿女。不是一个,而是两个男孩。男孩妈妈住在他置办的房子里,在很好的单位领着薪水。姚仕良自有照顾一户人家的财力和心力。秋蝶在一城的舆论当中,更加应该去死了,姚仕良的情妇们不争着药死她,撕烂她,她自己,活人活成这样的无品无格,活成狗了——好歹她该寻根绳子,自己挂上算了。怎么还隔个十天半月上炒货铺里称瓜子呢?怎么会有心思嗑瓜子呢?怎么还会有脸皮上街走路呢?人活脸树活皮呀,她又不是不清楚自己活到了哪一份上,好歹她早年也曾是个有品有格的美人,多少眷顾一点当年的自己,怎么就还不去死呢?早该死了——多少人替秋蝶想好了自尽的方法,自尽的托词,自尽后的舆论,哀思。然而,她竟然不死。她就是没死,就是不死。
孤飞雁(3)
姚仕良的私生子,在栖月城的公众面上,还是遮遮掩掩的。在姚家,可是公开的。连大姑子小姑子回家,也会高着嗓门,要求“把凯凯和贝贝接回来玩!”公公婆婆,见到了两个男孙子,都欢喜得不知如何表达爱意才好。他们含蓄而坚定地一次一次去小孩妈妈家里,将两个孩子接到家里来住。至于姚豆蔻,他们并不忌讳让她知道,这两个孔武有力、霸道蛮干的小男孩子,是她同父异母的弟弟。他们希望,“豆蔻是姐姐,好好地带弟弟玩哦!教他们画画,教他们学英语……”
  根本上,秋蝶的脸皮是早已经死了,她的心,早就死成灰了,大风一吹,扬成尘。冬天的黄昏,她去烧炭铺子里买炭火,穿厚厚的棉袄笼着袖子,肘间挂着一只乌黑的竹篮,去买炭火。风很冷,她低着头,围一块素格子的头巾,弯腰佝背地走,这暮色,真是怆然的。
  一天中午,她打老街上走过。隔着河,只听河对岸的人家,人声喧闹,鸡飞犬吠。一辆一辆大推土机,驶过石拱桥,开到街道上去。瞬间,轰隆隆地,树梢上扬起了蓬蓬的尘土。一堵木板墙壁被推倒时,在地面上发出干木柴的咯啷咯啷的声音。这声音在冬天干灰的天气里,一直传到城外的旷野上,木板房像骨牌一样被推土机碾落。枯树间的鸟群惊悚地飞起,地上鸡群、鹅群也拍着翅膀飞,女人和孩子们的哭声、叫声、骂声。秋蝶站在石拱桥上,茫然间只听见簇拥的脚步声奔过她,向河对岸跑去。老街是一条老掉牙了的街,说不清有几百还是上千年,也说不清有多少代人在此栖居。在这一个平常的、阳光淡淡的中午,转瞬间,推土机碾去了半条街的木板房。一堆男人们揪成了一团,彼此都在声嘶力竭地理论着。辩着辩着,便打起来了,有人抡了砖头,铁锹,去捣毁推车机。一个充满威慑力的吼声盖过众人:“静下来!静下来!怎么叫做没有通知你们?早几年政府就已经通知过你们了。贴在每家每户前的搬迁通知,反复提醒多少次了?”
  另一个青年男人的声音说:“你们补贴的那么一点钱,怎么够我们一家人生活!再说,没有了地基,我们去哪里盖房子?!”
  秋蝶看见了,站在警车上头的那个发表演讲、发号施令的人,正是姚仕良。用这样雷厉风行的手段抓工作的,置人于死地、毫无商量余地的铁腕,除了他,在栖月城里再也找不到第二人。
  一块砖头飞过簇簇拥拥的人群,照着站在高处的姚仕良,他那木秀于林的头颅,准确地飞过去,当头击中他的后脑勺。他激情澎湃、力挽狂澜的演讲,登时结束。血光飞溅地闭上了嘴。
  一个大雪纷飞的夜晚,姚仕良自酒楼里步履轻浮地回家来,他喝高了,心情也不错,在工作中被暴民所伤的伤口,包裹着厚厚的纱布。房间里的火炉烧得正旺,秋蝶偎坐在毛毯里看电视,织毛衣,她裹着一床青花毛毯,炉火照着,黑瞳如水,脸如白璧,这帧小景令他眷念。他从炉火上自作主张地提起了水壶,倒进一只盆里,打算泡脚。她见他窥头窥脑、畏手畏脚的表情,包裹得像一只长枕冬瓜的头颅,不由地一声冷笑。她越笑越好笑,笑声银铃似的,又脆又冷,多少年了,她都是怎么活人啊?这个男人终年欺男霸女,徇私舞弊,要多无耻有多无耻,这样的人怎么独独归她摊上了,怎么独独玷污了她的一生?天哪天哪,这到底是一个什么命啊?她满面通红,眼睛晶亮晶亮的。仰天大笑。 书包网最好的txt下载网
孤飞雁(4)
他阴郁地瞅着她:“秋蝶,这么多年来,有个问题我一直很迷惑,你吵吵嚷嚷早就不肯跟我过了,我一直纳闷,你为什么不学我,家庭不幸福,就去外面寻找幸福?你怎么不干脆点,去私通别的男人呢?”
  秋蝶眼波流转地向着他,莞尔一笑,鼻梁上轻轻皱起几道皱纹:“我不偷男人,是因为我不像你姚仕良,老的嫩的腥的臭的你都不罢手。我不像你,这么不要脸,不知廉耻!” 她的热血涌上太阳穴,眸子晶亮地望着端了一盆洗脚水不知是放下还是走开的姚仕良。
  姚仕良思维缜密地步步逼进道:“不对吧?秋蝶,我还是很知道廉耻的。我之所以没有廉耻,都是拜你所赐。你不像我这么喜好玩女人,可你这么多年守活寡却无怨无悔,不肯去偷人,那是因为,一直以来你都深爱着我,自从你十七岁在供销社的柜台里头卖给我第一盒香脂开始。这么多年来你深爱着我,从来没有改变过。当然,我也知道你恨我,你对我的爱和对我的恨,都一样的深刻。当年你卖给我的手绢,我还记得,是深蓝方格子的,中间有一个白色的菱形大方块,对吧?你卖给我的香脂盒,是装在一面圆铁盒里的,是吧?”
  姚仕良伤感得说不下去了。有一瞬间,可听见窗外阳台上,夜北风吹着干燥的雪粒子撒落在水泥地上,簌簌的声音。他看着秋蝶,以为他的煽情感动了她,动情地放下手中的热水盆,坐了下来:“你不是找我要钱吗?你留我在你床上过夜,我可以考虑给你钱。”
  秋蝶从沙发上蹿起身,一双手擎起洗脚盆的两边,照着他的脸,兜头泼得一滴不剩。姚仕良站起身来,浑身水滴滴的,镇定地保持着他那莫测的微笑,走出秋蝶的房间,不知是下楼去找香烟还是去找斧头。
  雪粒子在阳台上簌簌地响,渐渐地,一朵一朵开成了绒绒的鹅毛雪花。化雪的天气,将人间情绪冻结起来的那一种寒气漠漠的凛冽。这样的一个清晨,凛冽的阳光掺着金沙,秋蝶焕然一新地背着一只小小的布包,仿佛日常的样子,很平静地出门。一去永不回。
  秋蝶坐了一整天的汽车,在夜晚终于到达了省城的火车站。她头一回离开栖月城,头一回在火车站见得人山人海。那么多的人,背了行李被卷,四下里乱哄哄的,每个人却都有着明确的目的地要奔赴,候车室里灯火通明的。夜半,有一趟开往广州的火车。那是秋蝶决然前去投奔的目的地,一群人拥拥地抬山似的往前挤,秋蝶被卷在中间,双脚似乎离了地,随着往前簇拥,那沓沓的脚步声里也有她急促的那一双脚步。她的脸热烘烘的,双耳轰隆隆的,懵懂间便被人流拥上了站台,拥上了车厢。
  这是1999年的冬天,去往广州的火车,无论白天黑夜,站台上都攒动着搭车的人。去往南方是这个时代叫人身体力行的广大号召;去往南方拥有着众志成城的热诚投奔。家乡是千年不变百年一日的,神案上的牌位是积年生尘的,屋檐下的青石条叫百年的夜落雨,滴水穿石,姓氏邻舍里的记恨是祖祖辈辈往下积的,乡村生活是这样的落地生根,而南方又是那样的大风吹荡过往前尘的广袤和洒脱……厌倦乡村的农人要去往南方,求财路的商贩要去往南方,踌躇满志的天之骄子要去往南方,落榜的高中毕业生要去往南方,自恃姿色的青年女子要去往南方。书包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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孤飞雁(5)
秋蝶这样茕然一身、声名狼藉的中年女人,也要去往南方,去往没有一个人会认识她,会在她面前发出诡异的窃笑和私语的陌生地方。无论前方前程如何,她已然走过的每一步路,其实,都是不归路。今生今世,她都不会再回头了。
  当火车咔嚓咔嚓启动,两旁的路灯柱照耀着站台上落雪的矮松树,徐徐地从车窗边次第闪过,两旁灯火阑珊的楼宇缓慢后退,秋蝶的眼里突然起了一层热泪。紧接着,火车蓦然加速,发出一声长长的笛鸣,冲入广阔的黑夜里……
  火车走了十二小时,天亮的时候,广州到了。那一路上薄薄落雪的寒气,也被火车抛在经过的黑夜里了。广州的天气仿佛小阳春,蓝天上满目阳光照耀,长长的街道上方腾空环绕着高架桥,纵横交错。到处耸立着高到云宵的深蓝玻璃幕墙的大高楼,楼顶上一朵一朵的白云飘移着,从一栋高楼顶上到另一栋高楼顶上。楼底绿树成荫的街道上,生着一棵一棵开花的树,满枝的紫红颜色的紫荆花。秋蝶依然穿着她那身黑缎银花盘扣的棉袄,走在这人潮涌流的街道上,热得穿也穿不住,脱也脱不得。经过这一天一夜的征程,她挽髻的鬓发毛了,皮鞋上落了一层灰土,然而,在热闹的车水马龙的大街,四周没有了两层小楼连绵的街道,街边那瞟过来的饶有兴趣要探究一番的眼神,秋蝶的心情,不是不开心的。她由着脚步,沿着热闹的大街,一直往前走,盘桓了半日,心头那一种自由的心情终于落实,取而代之的,是一种绷紧了的紧张。从此,栖身何处?如何吃饭──又如何谋生呢?她身上并没有多少钱,在这城市,买件薄点的外套,换下这身上的厚衣裳或者住几天旅馆,就当即用光的。当务之急,是有个落脚之处。她循着繁华的气息,一直走到天河广场,下午时分,秋蝶找到了一份可供落脚的活计,是在天河西路的一间挂满了红灯笼的湘菜馆里。那餐馆门口竖了一块招工的牌子,要厨子,服务员,洗碗工。秋蝶走进去,被一个嘴巴殷勤的老板娘盯牢了眼睛,问了几句,她不会炒菜,也不要端盘子,口里也不曾打听一个月多少工钱,是否包食宿,老板娘便端直安排她到厨房去做洗碗工了。因为,餐馆的杂役其实是最难招工的,钱少,活累,一天要做上十几个钟头,然而,老板娘见她什么都不懂,便又在五百块的月薪上,给她压下了二百块。给她说好月工资,可供三餐一宿。秋蝶不及细思量,便点点头应下了。
  放下那只花布包,秋蝶即上工了,穿上一件油渍麻花的白色工作服,系上围裙,脚套了长的雨胶鞋。大厨房外长长的瓷台上,砌了一只水缸般的不锈钢洗碗池。油渍麻花的杯盘从餐台上撤下来,由服务小姐推着餐车送过来,哗啦一声,一摞盘盏沉入洗碗池里,混浊的油花花的水溅起来,打湿了秋蝶的脸。一只只洁白的盘子从池里捞出来,浸到另一只装满清水的池子里,热水龙头开着,哗啦啦地冲洗,再捞出来,便拿了干抹布擦干水迹。一叠一叠地堆在瓷台上,转瞬取走,又迅疾地推来一车一车。待到洗完午餐时的盘盏,餐厅里的桌椅空了,只见靠墙壁的空调下,开了一桌饭菜,戴白帽子系围裙的一群厨师和服务员正在吃饭。见洗碗工出来,服务员给她递过来一只饭盒子,里面有满满一盒米饭,腊肉三蒸,炒南瓜丝,都是半冷的,秋蝶掰开木筷子,拣了一只叠着的小板凳坐下来,往嘴里划拉,这残羹冷饭搁在此时,分外地安抚人的胃。她想起来,这是离开栖月城后的第一顿饭。书包网 电子书 分享网站
孤飞雁(6)
吃过饭,是下午四点,餐馆已经开始上晚餐的客人了。晚餐是连着夜宵的,一天里有十七八个钟头,秋蝶被铆紧了站在洗碗池前,胶雨鞋里头湿漉漉的,仿佛踩在黏腻的湿泥里。双手被洗洁精噬咬得走了形,头发上粘了洗洁精的泡泡,夜晚歇息,便是拿一床气味混浊的公用棉褥,铺在包间的餐台上,合上门,便是睡房了。待身子躺下来的那一刻起,全身的骨头要嘎巴嘎巴作响好一阵子。然而秋蝶不理会她的身体,她放平了两只酸胀作痛的胳膊,便兀自沉沉地睡着了。包间里四面都是墙,没有灯光,空调遥控器被精明的老板娘下班时一块儿带走了,通不了风,一室壅塞的酒菜烟臭气,见缝就钻地入到梦里去,秋蝶最初怀有的满心拥挤的自由了的喜悦也走了形,她平生并不曾为三餐一宿吃过这样的苦头,心里怆然地发愁:“出门便落得这步田地吗?”——这步田地,终归是不堪的吧。
  十天半个月下来,秋蝶已经有了对都市的基本印象,广州、深圳这样的辉煌熠熠的大都市,像煮沸腾的红辣椒油火锅的城市生活,注定了是最有本事的人,最聪明强干的男人女人们活跃的天地,他们年轻、时髦,有周游世界的果敢和聪明,都市其实是一个勇敢者的乐园,是属于他们的地盘,高楼的每一个房间都是为他们盖下的,夜晚的每一盏灯火都是为他们燃起的。城市里每一间菜馆,菜馆里的每一盘菜,都是为他们精心烧制的。而她,秋蝶,一贫如洗,又缺一技之长的妇女,来到这样的大都市里注定只好洗碗,任何一间不锈钢质地的大厨房里低头洗杯盘的洗碗女工都可以是她,倾听着厅堂上,这个城市无比喧嚣中的一部分声音。她甚至都不需要有自己的名字。
  菜馆打烊以后,秋蝶在餐厅里常常会拣拾到客人遗落的一些小对象,她习惯将那些遗落的画报、杂志、晚报,收起来再读一遍。一天,她在一份《南方都市报》的招聘版上,读到一行黑体字,长安镇宝华温泉酒店,招聘若干服务生、保洁员、电技师、调酒师,等等。下头写了酒店接待电话、乘车地址、招聘截止日期,等等。秋蝶不在意地翻过一版,凑在灯下,把那份报纸从头到尾都读过了一遍,时事要闻,副刊文章,电讯广告,等等。读完了,她想起翻回来,又去找那则招聘信息,报纸缝隙间的小广告琳琅满目,存心了去找,反而好久都找不到。秋蝶拿手指一行一行地辨认,喃喃地唠叨:长安镇宝华温泉酒店,长安镇宝华温泉酒店……她喃喃得心都提了起来,一页又一页,待终于又觅得那一行黑体字落到眼前,秋蝶的心里,一个主意一瞬间便形成了。时逢月底,湘菜馆派发工钱,秋蝶便辞去了这份工。那只随身的花布挎包里多了一床御寒的紫色毛巾被。
  正值年末,秋蝶再走到广州的街道上,便不再如刚下火车时那般张惶了。她步行到天河大厦的汽车站,买去往长安镇的车票。她望见售票窗口前写了繁多的地名,有许多行色焦急的人在窗前翘首排队。他们要去的地方都是很远很远的家乡。汽车站的两棵凤凰树开满了撒开的鱼尾般的红花。秋蝶平静地擎着布包的长带子, 腰背坚定地挺直地立在树下。她的眼角生着浅浅的绵长的鱼尾纹。洁白的肤色蒙了一层淡淡的油垢风霜之色。
  从广州去往长安的班车,是半个小时一趟。长安的身份,是一个靠海的开放港口小城,毗邻珠海、香港、澳门。秋蝶心里本能地觉着,小镇是可靠些的,可叫人有把握的。不那么人山人海,无着无落。不像广州这样的大城市,庞大,势利,对你千辛万苦、迢迢万里的投奔,视而不见,不予理会。无情的城市犹如命运一样,有时候叫人惶恐得都不敢生恨心。秋蝶觉着,小镇到底和大城市是不一样的。长安和广州是不一样的。
  待上了车,大巴车离开广州市区,开到高速公路的这十几分钟里,秋蝶不由自主地合眼睡着了。待她略略知觉地睁开眼睛,只见高速路上方一面圆圆的橙红的夕阳,远方是绿绿的芭蕉林,江水流淌着,沿途都是蓝色的厂房,楼房走廊上晾晒了打工者的衣衫,多久不曾看见这样开阔的野外了!秋蝶努力地想要多看一眼江水,然而,一个月来劳心劳力的疲惫压在眉睫上,她又沉沉地睡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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