怎样去给客人说(卖)传奇万恶之源源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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开元二十七年初春,还是飘着小雪的天气,长安城外渭水上的薄冰却已融化出无数个漏洞,可以窥见内中有缓缓涌动的水流,仿佛脉搏。 河边站着两个身披裘衣的身影,安静地望着远处那位独钓寒江雪的蓑翁。其中一个生得五官精致,花容月貌,眉宇间透着些英气,端正的脸蛋儿因暴露在寒气中被冻得微红,反倒胜似抹了胭脂般的娇艳动人。她从紧裹的轻裘中探出一只手来,握住空中降下的雪花,再摊开掌心时只剩几片湿润的绯色。另一个是轮廓分明,气宇轩昂的威武男子,嘴角上挂着似有还无的笑意,说道:&此物乃水汽遇寒凝结而成,遇热则融化,世人称之为雪。& 听了这番话,那女子越发来了兴致,伸手将一支压满积雪的树枝折下来,放到嘴边轻轻一吹,随着银屑的飘散,枝上立刻像变戏法似的长出了嫩叶,须臾间便结起几个骨朵,相继绽开了粉红的小花。 &二位请上车吧!天色不早,我们也该赶紧入城了!& 等候在路旁的车夫催促着,两个人转身回到马车内。鞭子扬向空中,抽打着马儿的背脊。车轮动了起来,碾过之处留下两条长长的痕迹。 繁华似锦的长安城,不知何时在东风中融化了。姹紫嫣红都开败,不败的是教坊中的歌舞。华筵摆开,列座无非是达官显贵、才子佳人。两位女伎长袖轻拂,翩翩起舞,举足踏节,婀娜多姿,席间不时有赞叹之声。 一曲舞罢,突然响起阵阵急鼓,众人都提起了精神,专注地望向中央的空地。片刻,一位头戴卷檐铃铛绣帽,身着窄袖罗衫,腰束银带,脚踏锦靴的舞姬现身了。此曲是从西域传入的《柘枝》,因为是健舞,所以风格奔放明快,痴狂放浪,与刚刚的软舞截然不同。起舞之人并不像中原女子,浑身散发着一股难驯的野性。她额上贴着桃花状的花钿,黛眉轻挑,明眸善睐,宛如两片柳叶浮于秋水之上,一张绛色的樱桃小口不时对观赏者投以摄人的微笑。垂在面旁的金铃随着身姿来回摇摆,发出清脆的响声,令席中的男宾们怦然心动。 此时鼓声骤停,歌舞伎和宾客们都望向击鼓的艺人,却见一位头戴幞头,身着[衫的英俊公子正卷起衣袖,欲取而代之。献舞的女子并未因此惊诧,只是在两人四目相交的瞬间似乎缔结了某种默契,接着画鼓急催,舞蹈又开始继续。这位公子精通音律,鼓声轻重缓急都恰到好处,不逊于教坊中人。而那舞姬也比此前更加光彩夺目,舞姿于矫捷中带着柔媚,举手投足都像是在浅笑低吟,让人无法移开视线。 击鼓的人意兴盎然,跳舞的人挥洒自如,观看的人如痴如醉。不知不觉歌舞已终,舞姬施施然退去,众人却像被抽走了魂魄似的毫无反应。直到下一曲开始奏响,击鼓的男子才匆匆追着早已远去的身影跑出宴厅,却遍寻不到刚才的佳人。 &公子在找人吗?&执事问道。 &我想知道刚才跳《柘枝》的那位舞姬在哪里。& &她?哎呀,她可不是我们教坊中的女伎,只是偶尔会来献舞,然后就不辞而别。大概也是哪个豪门养的家伎,偷跑出来玩罢了。& 男子听完此言,失望地低喃着:&家伎啊,那就难了......& 若是家伎,就意味着她已经成为某个高官p贵族或富商的私有财产。但那刚柔并济的《柘枝》曲却在这年轻人耳边萦绕回旋,令他无法死心。 而踩着轻盈步伐回到将军府的美人,一进门就被主人抓个正着,虽然有些惊讶,但很快便从容地笑着道:&将军今天回来得真早啊。& 开口竟是男子的嗓音,原来美人实为一位青年。 坐在榻上的武官年约二十七八,英姿勃发,气宇不凡,正斜眼看着面前的人,说道:&真是劣性难改!如此招摇,只怕对你我都不利吧!& &我不是已经扮作女子了吗?& 严北亭冷笑道:&不要自作聪明,现在说不定正有人为你茶饭不思呢。& &放心,外人皆以为我是家伎,不敢轻易招惹的。& 离开之前,男子故意对严北亭嫣然一笑。严北亭根本不理会他的小伎俩,只是高声说道:&雉奴,千万不要让人看到你身上的......& &我当然知道!& 名叫雉奴的男子沐浴之后换上了一套胡服男装,原来的清秀面容顿时添了几分刚毅。自从来到长安,短短数月中他改变了很多,不但学会谈吐举止,还了解大唐的风土人情,的确可说是个优秀的学生。而出众的容貌加上精湛的舞技更使他成为游戏于教坊的神秘过客。 上次从教坊回来被严北亭撞见后,雉奴收敛了许多,因为他也十分清楚自己招摇的个性是一大隐患。但是每天闷在府里也着实令他难耐。 时值初夏,将军府的莲花池中孕育着几朵蓓蕾。雉奴一身青衫坐在池边,用指尖在水面上一点,满池的红莲立即开放,引来几只蜜蜂在花间徘徊,而他则把这些飞虫当成玩物,孰不知就在不远的七宝亭中正有一人注视着自己。 &果然是她!没想到她竟是将军府的家伎,枉我在教坊等候了半月之久!& 心里这样想着,裴兴佑对自己的发现真是喜出望外,也顾不得宾客的本分便急匆匆跑过廊,对自己朝思暮想的女子喊道:&小姐!可还记得在下?& 雉奴突然听见身后传来陌生人的声音,不由得吃了一惊,转身只见那张俊逸爽朗的脸上,炯炯双目正闪烁着激动的悦色,心中暗叫一声:&糟了!怎么会有个外人在这里?& 裴兴佑见他没有反应,多少有些失望,便拱手施礼道:&在下姓裴,名兴佑,字文彦,官至紫微侍郎。前些时候有幸能在教坊一睹小姐所舞的《柘枝》,还曾以拙技击鼓助兴,小姐不记得了吗?& 雉奴倒并非没认出此人,只是严北亭一再嘱咐他不可招惹是非,如今教坊中结识的生人竟在家里碰到,若不想方法掩饰过去,只怕后患无穷。所幸他今日穿的是男装,隧正色道:&公子认错人了,我并不是什么小姐,不过乃将军府中的一名奴仆而已。& 听到这个轻而不浮的男声之后,裴兴佑的头&嗡&的一响。在大唐,女子着男装早已不是什么新鲜事了,所以他并没有去在意对方的装扮。如今听到声音才知道自己指凤为凰,顿觉颜面无光,僵立在原地不知如何是好。 雉奴此时反而觉得这局面相当有趣,便故意问:&小人跟公子口中的那位小姐如此相似吗?& 裴兴佑回过神来再认真打量他一番,正欲开口说些什么的时候,却被突然冒出的喊声打断。 &雉奴!还不去打扫花园!& 严北亭回到家中便听下人说裴侍郎已等候多时了,但客厅中却不见人影,走到庭院方才看见他正和雉奴在一起。虽不是预料之中,但也早在考虑以内,他只把雉奴当作奴仆打发了,免得多生枝节。 趁着裴兴佑回头的时候,雉奴迅速的离开了。严北亭微笑着对裴兴佑相请道:&裴大人久等了,请到书房一聚。& 两个人来到书房,严北亭笑道:&文彦,许久不见,今日来访所为何事啊?& 裴兴佑这才想起自己的来意,回答:&并不是什么要事,只是北亭兄已经回京数月,只因彼此公务缠身尚未有机会一同把酒畅饮,所以特来邀你明日过府一起品尝美酒。& &好啊!我正想找人对饮呢!& &呃,不过......& 严北亭有某种不好的预感:&怎么了?& &北亭兄可否带那位叫雉奴的仆人同往?& 果然。严北亭确定雉奴这次闯下大祸了。他正犹豫着该如何拒绝裴兴佑,对方却立刻断了他的退路:&实不相瞒,前些时候我在教坊遇到一位心仪的女子,但她来去匆忙,我找了多日都徒劳无功。今日见到府上的下人竟与她如此相似,一时起意想请北亭兄允许我为其画一幅肖像,不知可否?& 严北亭沉吟了片刻,最终应承下来。 裴兴佑告辞之后,雉奴从门外走进来,笑道:&长安果然如你所说般妙趣无穷啊。& 严北亭根本无心与他说笑,只是默默坐着思考对策。突然一只蜥蜴掉到桌上,却不急于逃走,原来是少了两条后腿。 &这是干什么?& 雉奴只道:&是将军让我打扫花园的,将军不记得了吗?&说完,抓起那爬虫大笑着走出门去。 明知他是个不遵教化的异族,却还是把他带回长安,严北亭有些后悔自己的轻率。但后悔是没有用的,眼前的酒宴仍需带他前往,严北亭深知自己那位好友的性情,看来秘密很快就保守不住了。 月色如银,风轻云淡。侍郎府的花园里已设好了酒席,裴兴佑与严北亭相对而坐,雉奴则侍立在一旁。 &北亭兄,这里既有常州的兰陵酒也有京城的郎官清,今日你我定要喝个痛快。& 说完,侍女已将两人的酒杯斟得满满的。裴兴佑举起杯子,言道:&庆贺你这次能平安从南诏归来。&两人隧将美酒一饮而尽。 严北亭放下的空杯很快又被装满,他长叹一声:&唉!自古征战几人回?皇上派严御使率兵助皮罗阁统一六诏,将士们英勇奋战一年多,终于不负皇恩。本以为能回故乡了,谁知却被蛮族偷袭,困在深山野林中长达数月,若非我命不该绝,只怕也葬身异地了。你我应该为枉死的将士们敬一杯酒才是。&说完便站起来面向西南方一揖首,再将杯中的酒倒入泥土中。 裴兴佑仿效着他的样子,也用酒祭了土地,然后说道:&光饮酒也嫌冷清,不如请丝竹班子演奏几曲以助雅兴。&他击掌三声,几位乐伎便走了出来。 &小弟不才,愿为北亭兄献技。& 裴兴佑走过去卷起衣袖,连击三声画鼓,接着乐声响了起来。一直侍立在旁的雉奴突然惊觉这是《柘枝》曲,不禁把目光投向裴兴佑,正好与对方的视线交缠在一起,忙回过头来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心里却想:&这下糟了!& 此时,裴兴佑正一脸笑容,急鼓连番,而严北亭却是悠闲自得,只顾安静地饮自己的酒。待《柘枝》奏完,裴兴佑马上拱手说道:&北亭兄,小弟想借你的家奴一用,此处灯光暗淡,我们不如移至书房如何?& 严北亭颇有深意地笑着回答:&不必了,我倒情愿在这里独自品酒,你们请便吧。& 雉奴看了他一眼,便乖乖地跟裴兴佑走向书房。来到案前,雉奴正要为裴兴佑准备文房四宝,&不必研墨了!&裴侍郎阻止了他伸向砚台的手。 &公子不是要画肖像吗?& 裴兴佑笑了:&本人已经在面前,还要画像做什么?& &小人不明白公子的意思。& &你何需再掩饰。看你一身贵气,我若是拿你当书童使唤恐怕不妥。你到底是什么人?& 一边在心里佩服裴兴佑的眼力,一边露出了散漫的本性,雉奴神秘地笑着说:&公子不妨猜猜看。& 裴兴佑也似乎觉得很有趣:&那么我猜......你不是人。& 裴兴佑的本意只是要和雉奴开个玩笑,却不想祸从口出。这句话真的令雉奴对眼前的年轻官吏另眼相看起来,刚才的散漫已烟消云散,转而成为一股杀气:&你如何知道的?& 裴兴佑对他的反应很是诧异,说道:&此等容貌岂是凡夫俗子所能有?& 雉奴这才恢复了常态,和颜悦色地对裴兴佑说:&看来裴公子不但机智过人,还能言善道,&说着走到门边,露出一朵娇艳的笑:&实在有趣极了。日后,我随时恭候公子大驾。& 裴兴佑呆呆地望着他从门口消失,半晌才松了口气,转身走到窗边。今晚的月光格外轻浮,似乎厌倦了大唐的太平盛世,要撩起凡夫俗子的狂妄,搅动按捺已久的人心。 雉奴走后,严北亭和裴兴佑继续把酒吟诗,直至天色微明才回到将军府。一见到雉奴,严北亭就笑道:&好无情的家奴呀,竟然丢下主人自己先走了。& 雉奴冷笑一声,说:&你倒真会做人情,我差一点就把你的好兄弟了结了。& &哦?那你怎么没有下手呢?&严北亭故意问。 &不到必要时,我不想给自己找麻烦。& &就是必要时,你最好也别动手。&严北亭严肃起来:&雉奴,这个人你杀不得。& 说完,他便回房休息去了。 雉奴虽然不解他话中的意思,但心里却很是不悦,便偷偷往严北亭的靴子里放了两只蜥蜴,然后换上女装溜出府玩耍去了。 东市靠近宫廷,附近有不少贵族高官的住宅,因此出售的货物多为高级奢侈品,天竺的香料、安南的碧玉、南海的明珠......可谓琳琅满目。街上有很多贵妇人骑马出游,个个都打扮得花枝招展、珠光宝气,雉奴头戴帷帽站在路边,心中未免不甘。 &不行,不可太张扬。&在心中告诫自己多次之后,雉奴转身想离开,却撞到一个男子的身上。那人立刻抓住他的手腕,调戏道:&哎呀,哪来的小娘子,长得真是标致,不如陪公子我去喝上一杯如何?& 雉奴见此人长得尖嘴猴腮,又粗俗不堪,眉头一皱便要拂袖而去。谁知那人竟强行将他拉过去,迅速用迷药浸过的手帕捂住他的面部。雉奴只觉得闻到一种奇怪的气味,立刻就丧失了知觉。 等到雉奴完全清醒过来的时候,发现自己躺在一间小屋里,只听到有几个人在外面商量着要把他卖到烟花巷去。其中一个说:&就这么卖了岂不可惜?不如......&接着其他人都发出猥亵的笑声。很快,这帮人就走进屋里,为首的那个上来便一把撕破了雉奴的罗衫,把手探进衣服内。 雉奴非但没有怒气,反而满脸平静的笑容。接着形势在瞬间骤变,一腔鲜血如泼墨似的溅到雪白的墙上,原本淫邪的笑声变成阵阵恐怖凄厉的惨叫,混杂着皮肉筋骨被扯碎的声音,异常刺耳。弥漫在空气中的是浓烈的腥味,散落在各处的尸首成了房间的装饰品。然后待到万籁俱静时,雉奴衣衫不整、浑身血污地走出了小屋,就像什么也没有发生过一样,依旧面色从容、平静如初。他走了几步,便停下来,审视一下自己的模样,实在不能就这么招摇过市,突然记起裴兴佑的府上就在东市旁的道政坊内,不如去整理一番再回家。想到这里,雉奴径直向裴府走去,脚下步步嫣红。 他没有从正门进去,而是悄悄越墙而入。凭着记忆找到了书房,恰好里面无人,雉奴便走了进去。 只见书桌上用白玉镇石压着一幅字画,墨迹尚未全干。画中内容是月下桂花,旁边题有一首诗: 兰叶春葳蕤,桂华秋皎洁。 欣欣此生意,自尔为佳节。 谁知林栖者,闻风坐相悦。 草木有本心,何求美人折?。 这本是已遭贬谪的前中书令张子寿所作的感遇诗,雉奴看后不觉发笑,原来意气风发的紫微侍郎大人也有这番感怀。这么想着,房门 &吱嘎&一声,雉奴慌忙回头正好与裴兴佑的视线相遇。 &你......怎么......&裴兴佑对雉奴的出现显然很吃惊。 闯入者反而从容地一笑:&公子进来得不是时候,我这副狼狈的样子怎么能见人呢。& 裴兴佑注意到他那褴褛的衣衫,走近问:&偷溜入府总不至于让你把自己弄成这样吧?& &哦,这个嘛,不过是碰到几条恶犬而已。只是还得劳烦公子借我一身衣裳,如此装扮实在回不得将军府。& 裴兴佑看他这般不堪的模样,多少猜出点头绪,隧伸手拉了雉奴往外走去。 因为雉奴满身血污不方便被下人看见,裴兴佑在自己家中反而要偷偷摸摸。雉奴再三嘱咐裴兴佑在他沐浴时不可打扰,但这样更让裴兴佑起疑。为雉奴准备好更换的衣物,裴兴佑便径直推门而入,不想却被眼前的景象惊呆了。 浮现在那挂着水珠的肌肤上的,分明是一只孔雀,其华丽的羽毛和彩翎占据了整个背部,甚至延伸到肩和胸口,在雾气蒸腾下会让人产生那是活物的错觉。 裴兴佑倒退了几步,靠在墙上。 &文身?& 裴兴佑曾听闻生活在南诏的金齿人有雕题文身的习俗,男子在五六岁至十六七岁期间,其胸口、手臂、双腿等处会被刺上各种鸟兽或经文,涂以蓝靛汁,使颜色渗透到肌肤中,永不褪色。这对于蛮族来说是勇敢的证据,而对于大唐天朝的文明标准则无疑是一种残忍和未开化的表现,因为在当事者接受这神圣仪式时,所要忍受的痛苦是旁人难以想象的,历朝历代,只有犯下大错的罪人才会被处以类此的一种叫&鲸刑&的刑罚。裴兴佑实在无法揣摩眼前这名男子,为了在身体上留下巨大的孔雀图案,曾经受过怎样的折磨。 &你就这么好奇吗?&雉奴以冰冷的眼神看着裴兴佑,气势足可令人窒息。 &我本来不打算杀你的,怎奈你自寻死路!& 不等裴兴佑反应,雉奴已经披上一件单衣,伸手向他抓来。 &等......& 话音未落,裴侍郎的咽喉就被一只手掐住了。雉奴的脸近在咫尺,君临于苍白的挣扎。 &看似瘦弱,他哪来这么大的力气?&侍郎大人百思不得其解,同时呼吸也愈加急促。就在他恐惧地凝视着面前的杀手时,才发现掐住自己脖颈的这只手变得十分怪异,不但指甲伸长了几寸,皮肤上还有若隐若现的纹理。于此关头,两人上次在书房的对话突然跳到他面前。 &莫非他......& 瞬间,前事后事、点点滴滴被一个大胆的设想连贯起来,裴兴佑决定赌一赌自己的运气。 他拼尽余力将雉奴的手掰开,迅速逃向书房,一进门便冲着挂在墙上的一柄宝剑而去。刚取下那利器,身后已经布满重重杀机,裴兴佑立即转身拔剑相向。霎时间,剑身散发出一道刺眼的红光,裴兴佑勉强着睁开眼,只见离自己几步之遥的地方躺着一只巨大的孔雀。 裴兴佑将宝剑入鞘,说道:&你果然不是人。& 那孔雀起身后,马上躲到一面屏风后面。裴兴佑从投在屏风上的影子看到它渐渐恢复人形的样子,仍觉得有些不可思议。凭借手中宝剑的庇佑,他慢慢移步到屏风前,竟发现雉奴蜷缩在后面瑟瑟发抖,顿时又心生怜悯,便说:&只要你不加害于我,我决不伤你分毫。& 雉奴问道:&你持的是什么兵器?& 裴兴佑望着紧握的宝剑,回答:&这柄宝剑名为‘遥逞',是一位世外高人赠与我先祖的避邪之物,相传以昆仑神铁锻造,只需挥一下就能斩杀上千妖魔。& &什么!你竟说我是妖魔!&雉奴怒视裴兴佑,但惧于他手中的遥逞剑因而没有动手。 裴兴佑见他这付不甘的表情觉得可笑,便问:&你非人类,又有害我之心,不是妖魔又是什么?& 雉奴被他如此一问倒真的哑口无言了,只因他自己也不知到底身为何物。从他第一眼看见苍翠的竹林,第一口品尝甘洌的醴泉时开始,他便是这样了。他没见过父母,也无从知晓世上是不是还有和自己一样的同伴,他只是在心血来潮的时候化身为凡人到各山各寨中游玩,在孤独寂寞的时候又回归深林做一只高傲华丽的孔雀。于是人群中开始流行一种传说,在崇山峻岭之中栖息着一只法力无边的神鸟,美丽堪称飞禽之最,广施恩泽于各族子民,受到人们的尊敬和供奉。这样过了很多年,直到有一天,他才明白自己终究不能甘于平静。 &我告诉你一个故事吧,裴大人。在南诏滇池之滨的西山上有只孔雀,其身形秀美,披着翠绿的羽翼,展翅时眩人眼目,鸣叫时声可传数十里。于是他被尊为百鸟之王,逍遥自在过了上千年。一日,他飞到山下的泉边饮水,被外族狩猎者射伤。孔雀一怒之下将伤他的人杀尽,却被赶来的救兵围捕。他拼死斗争,终于战至只剩一个敌人,他们相持了很长时间,最后都精疲力竭地倒下了。就在谁也无力杀死对方的这段期间,他们开始相互了解。孔雀从那个人口中得知自己生活的世界原来如此狭小,他开始向往外面的繁华天地。后来他们达成协议,不再彼此撕杀,孔雀决定跟随那个人去他的国度,而唯一的条件是不得再乱开杀戒。从此,他远离故乡,来到了长安。& &难怪北亭兄独自回京,原来......&裴兴佑这样想着,又看了一眼雉奴,不知为何此刻竟对他有种说不出的感觉。裴兴佑把遥逞剑藏到身后,伸手向雉奴道:&过来吧,我们和解了。& 雉奴疑惑地望着他,迟迟不肯离开原地。裴兴佑叹了口气,把剑扔出几步外,然后指天发誓:&裴某在此立誓,若将雉奴的身份泄露出去,愿葬身刀山火海,万劫不复。& 雉奴这才解除戒备,放心地走到裴兴佑面前。恢复了往日的轻松姿态,再打量一下自己的样子,发现因为刚刚的事件,他只胡乱穿了件单衣,雉奴隧对裴兴佑笑道:&公子不是要我这样回去吧?& 裴兴佑也笑起来,忙把那套备好的男装取来递给雉奴。待他换好衣服之后,裴兴佑也跟他一同去了将军府。 不出所料的是严北亭铁青着脸等在大堂,见到裴兴佑也在的时候才稍稍缓和一点。而雉奴竟不知死活地开口问:&将军,鞋穿得可舒服?& 严北亭把两只蜥蜴扔在地上,似笑非笑地回答:&多谢公子关心,可惜你的计谋没能得逞。& 裴兴佑在一旁看着雉奴失望的样子暗暗发笑。这时,严北亭注意到他的衣装与平日不同,便问:&你是不是又在外面闯什么祸了?& 雉奴这才想起自己杀死几个市井无赖的事,便道:&我在东市碰到一群好色之徒......& &所以就杀了他们,是吗?& 裴兴佑察觉到气氛有些不对。只见严北亭对雉奴怒目相向:&若非你生性招摇,别人怎会对你下手。就算他们品行不端也罪不至死,你根本是嗜血成性,今后恐怕留你不得!& 雉奴被他激怒了:&大唐铁骑所杀的蛮夷百姓何止几人,怎么,长安城中的恶霸反倒杀不得了?& 严北亭和裴兴佑都无言以对。事实上,这的确是身为大唐帝国臣民的专横。 严北亭平静下来,说道:&你制造的命案如果被京兆尹追查起来,那就麻烦了。& 雉奴也敛起性子回答:&放心,我还不想被赶出京城。&说完便转身回自己房间了。 剩下两个人来到书房,严北亭道:&文彦,有件事我不想瞒你......& 裴兴佑打断他:&雉奴的事我已经知道了。北亭兄,你大可放心,我决不会泄露半句的。& 严北亭一笑:&我不是担心这个,我是不想让你卷进这是非之中。&接着便对裴兴佑严肃地说:&你可知此事的严重?& 的确,就在不久前,那只手还掐着裴兴佑的咽喉,欲置他于死地,谁能保证同样的事不会再次发生。 严北亭忆起初见雉奴的情形,说道:&禽兽皆自然之物,终究不能为人所掌控。& 那时在南诏,严北亭和同为将军的陈仕昭正在帐内议事,听到空中传来一声异常的鸟鸣,便前往山边查看。只见一只巨大的孔雀从林间掠过,同行的士卒都惊呆了。直到陈仕昭一声令下:&将神鸟捉回去献给大唐皇帝!&所有人都像疯了一般蜂拥而往。严北亭只得带了几个随从跟上去。 陈仕昭急于抢功,很快就甩掉了严北亭。等他赶到的时候,所见的竟是尸横遍野的惨象。看到被撕得七零八落的躯体,即使是无数次出入沙场的武将也倒抽一口冷气。就在这时,那个经鲜血装点的身影被收入他的眼底。燃烧着怒火的严北亭和杀红了眼的孔雀相遇了,彼此没有恩怨却立即陷入你死我活的厮杀。 如果孔雀没有因为一开始的大意而中箭受伤,那么将军已经身手异处了。如果将军的剑刃没有在最后折断,或许孔雀美丽的翎子已成玄宗宫中的饰物。但就在各自的遗憾中,两人都倒下了,性命得以保全。 躺在草地上,仰望入云的古木,严北亭笑道:&孔雀,若你我不死,就各自好好活下去吧。& 如今,他们一并回到了长安,但对于当日发生的事却难以释怀。 &或许带他离开山林是个错误。&严北亭不止一次这样想。 裴兴佑也理解严北亭的担忧,只是他相信凭着遥逞剑的威力,他完全可以牵制雉奴的野性。为消除严北亭的疑虑,裴兴佑将侍郎府发生的事全盘告诉了他,虽然严北亭没再说什么,但心中的不安却未有稍减。 至此以后,裴兴佑便成了将军府的常客。雉奴倒乐得不再无聊,也很少再偷溜出去玩耍,严北亭隧渐渐对他放心起来。 八月中,骄阳正盛,偶尔的一阵清风拂起西京烟柳。三个人一起出现在西市的胡姬酒肆,雉奴做男装打扮,立刻被几个金发碧眼的胡儿围住,严北亭和裴兴佑都有些落寞。 此次是为雉奴的一句话才让这两位朝中官员抽身作陪。日前,裴兴佑提及西域佳酿之八色为:芳辛酷烈,味兼缇益。雉奴叹道:&我到长安已数月,还未品尝过西域的美酒。&因此,裴兴佑和严北亭便想了他的心愿。 三人在席中坐定,美艳的胡姬奉上琼浆和歌舞,即使不懂品酒的人大概也会熏熏然。 雉奴端起琉璃盏,极文雅地饮了一口其中的琥珀光。裴兴佑目不转睛地注视着他的动作,心中忽然生出丝丝缕缕,隧侧过身兀自欣赏歌舞。 雉奴向严北亭问道:&这是什么酒?味道如此特别。& 严北亭笑答:&此乃高昌的葡萄酒,味甘而芳香四溢,自然与谷物酿制的酒不同。&说完将新斟满的三只酒杯摆在雉奴面前。 雉奴兴冲冲地端起来就喝,发觉又是另一种味觉,便把每只杯子的酒各尝了一遍,问:&这三种又是什么酒?& &这是波斯的庵摩勒、毗梨勒和诃梨勒,合称‘三勒浆'。& 裴兴佑见雉奴天真有如孩童般地笑着,想要移开视线也力不从心,便温柔地劝道:&你不要纵情豪饮,这些都是易醉的烈酒,应当细品。& 三人便浅斟小酌,一边饮酒一边谈论胡姬的舞姿。雉奴兴致笃高,竟忘了自己的立场,也想随她们跳一段胡旋舞,幸而被严北亭制止。 直至红日西斜,三人才准备离开西市。走在街上,雉奴觉得这将暮未暮的长安比平日所见时温馨许多,大概由于酒劲上来了,他眼前忽一迷离,跌进裴兴佑的怀里。 侍郎大人扶住怀中人的肩膀,面上有些微热。雉奴在恍惚间隐隐嗅到裴兴佑身上有熏香的味道,便问:&你身上带了什么?& 裴兴佑想起挂在腰间的银熏珠,隧取下递过去。雉奴拿在手里仔细观看,只见是一个银质的镂空雕花小球,中间有碗状的盛器,装着点燃的香料。 &好精致的饰物,唐人果然心灵手巧。& &那就赠与你吧。&裴兴佑转而对严北亭说:&看来他有些醉了,你赶快带他回去吧。& 严北亭叫来两顶舆轿,就此跟裴兴佑道别。 裴兴佑目送两人离去之后独自在街上漫步。或许那&三勒浆&真的性烈,他觉得自己也有些醉了,但醉眼望去,一坊一里竟是如此可爱。 &若在清醒时,所见必是另一番景象吧。&侍郎大人微笑起来。 这时正有一个衣衫褴褛的乞丐沿街乞讨,裴兴佑没有留意,两个人撞了个正着。手中的碗摔在地上碎了,乞丐急忙跪下去拾那些残片,不小心划破了手指,流出鲜血。 裴兴佑见状,便掏出手帕准备递给乞丐,谁知刚碰到他的手,那乞丐却发狂似的惨叫着奔逃而去,一会儿就消失在人群里。 裴兴佑迷惑不解地望着他离去的方向,不明白自己的举措如何触动了他。一路上裴兴佑都在思考此事,他觉得自己曾在什么地方见过这个疯疯癫癫的乞丐,可是搜遍记忆终无所得,最后只好作罢。 自从去过胡姬酒肆之后,雉奴开始对西域产生浓厚的兴趣,和教坊中几位龟兹、安国的乐舞伎也相熟起来,一旦听到什么新鲜有趣的事物必定回去向严北亭和裴兴佑转诉。 &今日学得一曲春莺啭,正好为两位大人舞来。& 说完雉奴煞有介事地摆开姿态。严北亭和裴兴佑相视一笑,不懂这男子怎么对软舞亦有兴趣。 据说,一次高宗因听到微风中飘出莺鸣甚是婉转,便命龟兹乐师白明达用莺声造曲,隧成了这首《春莺啭》。此时雉奴一人立于地毡上,舞时进退不离此毡。初为&序&,接着转为&讽踏&,尔后是&入破&,最后达到乐舞的高潮&急节&。每段各跳十六拍,举手投足都柔媚,一频一笑皆动情。 以为雉奴只擅健舞的严北亭对其跳得出乎意料的好很是惊讶,裴兴佑更是痴迷之情溢于眼眸,被身边的好友一览无余。 严北亭捕捉到这一幕,不禁眉头微皱。心中虽有所思,但他也不愿言明。 待裴兴佑走后,严北亭对雉奴道:&你既为男子,何以习女子之风?& 雉奴不明白他的用意,便反问:&公子可知禽类何以雄华于雌?& &你如今身在长安,自然当循我辈之礼,岂可辱没了男儿气概?& 雉奴听他如此一说,也觉得不无道理,从此便再不着女装。裴兴佑虽不明白其中原由,但对于这种改变却欣然接受,对雉奴的态度也与从前并无二致。 一日,严北亭从兵部尚书处回府,途经崇义坊附近,见前面不远的地方有个乞丐被一群顽童围住戏弄。对这种小事他一向不去在意,只径直从旁边走过。那些孩子扯着乞丐的衣服,吵闹地喊道:&疯子!疯子!&严北亭走出一段距离时,忽听得乞丐似乎说了句&孔雀&。待他转身看时,那乞丐却早被儿童簇拥着跑远了。他在巷里寻了一会,并没有乞丐的影子。 回到将军府,见裴侍郎和雉奴卷着衣袖正在捣什么东西,仔细一看竟是只红色的蜥蜴。那爬虫的身体被压扁,流出鲜红的体液,裴兴佑随即取出红汁涂在雉奴的指甲上。 &你们这是......& &书上记载,古人养蜥蜴,喂朱砂使它变红,然后将其捣碎,用汁液点染指甲。&裴兴佑笑吟吟地答道。 严北亭看了他和雉奴一眼,自知多说无益,倒不如任他们去吧。待到雉奴去抓更多的蜥蜴时,严北亭对裴兴佑提起遇到乞丐的事,没想到他竟说自己也曾碰到过一个古怪的乞丐。于是两个人都意识到事态不一般,定要将那乞丐的底细彻查清楚才是。 翌日,严北亭和裴兴佑沿着崇义坊一路寻访,直到把西市周围的地方都找遍了,就是不见那乞丐的影子。眼看天边抹上橘色,二人正决计先行回府,忽见一间茶肆里晃出熟悉的人影,恰恰是他们遍寻不着的疯乞丐。 那店家骂骂咧咧:&臭要饭的! 雀舌、蝉冀也是你喝得起的么?& 乞丐只是傻笑,道:&将军我什么名茶没喝过?就是碧涧、芳蕊,也不在话下。& 这席话只引得众人阵阵哄笑。惟有严北亭走过去,掷给店家一句:&给这位公子沏一碗好茶来,我替他付帐。& 众人听他怎么说,都把目光集中到这位出手阔绰的富家子身上。然而严北亭此时的神情却很复杂,就连裴兴佑也猜不透。 乞丐见有人为自己付帐,高兴得手舞足蹈,可是对恩人竟连一句感激的话都没有,旁人都责怪他不知好歹。 严北亭转身向裴兴佑说:&文彦,你先回去。还有,此事不要告诉雉奴。& &那你呢?& 严北亭面色凝重,没有回答他。裴兴佑便不再多问,立刻告辞离去。 光轮西沉,月色轻笼长安。乞丐哼着小调儿,慢悠悠回到栖身之处。严北亭跟在距他不远的地方,直到看见他走进荐福寺的后门。犹豫了一会儿之后,严北亭决定跟进去。 院内有一间柴房,没有灯光,但严北亭知道那个人在里面。他轻轻走到门边,喊了一声:&陈将军。& 没有回应,于是严北亭又喊了一声:&陈仕昭将军。& 这次仍没有得到任何回复,但却听到从那漆黑之中传来的一阵怪声,像是窃笑,又像是呜咽。 &陈将军,你是怎么回到长安的?& 怪声停止了,短暂的寂静后,一个细小的声音喃喃念道:&孔雀......孔雀......& 严北亭不再言语,转身离开了荐福寺,脚步匆匆。 第二天,得知了详情的裴兴佑惊讶得说不出话来,他没想到那个和自己有过一面之缘的年轻将军,竟然会沦落到成为街头乞丐。 &看来他真的疯了。&严北亭长长地叹了口气。 的确,如果不是疯了,一个曾经叱咤风云的骄傲将领,怎么能忍受在长安街头任人羞辱践踏呢? &不过,这样也好......&裴兴佑的心里如此想着。显然,如果陈仕昭的头脑还清醒,这对雉奴来说实在是很大的威胁。然而严北亭却不能像他那样考虑,多年一起征战沙场的同僚,他们没有友谊,只有比友谊更深刻的同生共死。他可以忍受陈仕昭在南诏死于雉奴之手,但他不能忍受这个人在长安卑贱地行乞。 毫不知情的雉奴依然每天逍遥自在、来去洒脱,未察觉严北亭的心中对他正做着另一番打算。 近日来,长安城内少了一个疯癫癫的乞丐,注意到此事的除了那群常在荐福寺附近玩耍的孩童外,还有紫微侍郎裴兴佑。当严将军府上的马车驶往城南时,另一辆车子也不紧不慢地动身了。 虽然天气有些闷热,但趴在院里喘息的家犬在听到马蹄声的那一刻仍尽忠职守地跃起,直到下车的人走过去拍拍它的头,它才得以躺下休息。 严北亭走进院中一间简陋的草房,向起身迎来的中年人道:&先生,他的病能医治吗?& &严大人,这位公子所患乃失心疯,看来是因惊吓而致,在下也没有把握能使他复原。但他连月来身染的这些恶疾,只要细心调养就能康复。& &既然如此,那就烦劳先生了。& 严北亭说完看了一眼躺在床上的陈仕昭,经过梳洗之后他总算恢复了原貌,此刻正安心地睡着。 这时,忽听得院中一阵犬吠,严北亭忙走出屋外,见裴兴佑站在一辆马车前。些许的惊讶之后,严北亭开口道:&没想到你这么快就找来了,文彦。& 裴兴佑专注地看着他,问:&北亭兄,你打算怎么安置这个‘乞丐'?& 严北亭沉默片刻,回答:&待他的病痊愈之后,我会派人转告他兄长前来迎接。& 陈仕昭原本出身官宦世家,父兄都是朝中重臣。如今他哥哥已官至尚书令,倘若知道了事情的真相,岂会轻易放过雉奴? 裴兴佑跑过去抓住严北亭的手臂,焦急地说道:&那雉奴呢?当初你带他来到长安,难道现在要置他于不顾?& 严北亭平静地望着他,把那双紧抓着自己的手排开。 &我说过,禽兽皆自然之物。或许带他离开南诏是我的过错,但事已至此,我也决不会弃他不顾。& 裴兴佑仍是怔怔地看着他:&难道,你要送雉奴回去?& &只是让一切恢复原状而已。& &他不能走!& 这句话一出口,两个人都僵住了。 裴兴佑有些失措地攥紧手心。严北亭深深叹了口气,然后走到裴兴佑身边,轻声道:&如果他懂就好了。&说完,径直回到马车中,吩咐车夫扬鞭而去。 马蹄和着尘土,渐远。裴兴佑始终没有挪动一步。过了很久,浮躁的午后起了风云,守侯在车旁的仆从忍不住走过来劝告:&公子,天色有变 ,我们赶快回去吧。& 裴兴佑仍是无动于衷。 &公子?& &我没事,回府吧。& 裴兴佑走上马车,放下帘子。看不见风沙肆虐,只听到逐渐加速的马蹄声。 天有不测风云,久违的阴雨在长安一驻足便是三天。这几日裴兴佑都不曾去将军府。既然前途已定,那么侍郎大人应该习惯没有雉奴的生活,如若今后再不能相见,也不过是又回到了从前。 自兴庆宫回府,推开书房的门,迎面闻到一袭熏香, 裴兴佑便知雉奴在此。难以掩藏的喜悦瞬间即逝,他平心喊道:&既然来了,又何必躲藏。& 房内寂静无声。忽然一只手从背后伸出,按在裴兴佑的心口,同时在他耳边响起了熟悉的声音:&裴大人,不要轻举妄动,否则我手上又要多一条性命了。& 裴兴佑顿时眉头紧皱,问道:&北亭兄怎么了?& 雉奴的另一只手出现在他面前,红色的指甲勾起数日前两人在一起玩乐的记忆。而如今那美丽的手指散发出浓烈血腥,残留在指缝中的血迹尚未凝固,仿佛仍然温暖。 满目鲜红刺伤了裴侍郎的平静,转身抓住雉奴的肩膀厉声质问:&难道你把他杀了?& &哼!你现在自身难保,还惦记别人?& 说完,雉奴将裴兴佑的右臂扭到身后,对方立刻因疼痛跪倒在地。接着一根手指轻轻划过侍郎大人的脖颈,他只感到像被锋利的刀刃割了一般,很快便发觉有血液顺着皮肤滑下。 雉奴冷冷地笑着:&裴大人,我来这里只是要问你一件事情,得到答案后自然会离开。你早就知道我的本事,不要自己送死。& &你想问什么?&裴兴佑说道,心中悔恨自己没有时刻把遥逞剑带在身边。 &陈仕昭在哪里?& 裴兴佑一愣。&难道他想杀人灭口不成?若果真如此,决不能让他知道对方的下落。&想到这里,裴兴佑心生一计。 &原来你要问的就是这个啊,那我倒不妨老实告诉你,他兄长已将他接回尚书令府了。& &是吗?你可不要信口雌黄,否则......& &我无需使诈,凭你是不能在尚书令大人府上兴风作浪的。& 雉奴顿时被他的轻蔑激怒,道:&哦?既然这样,我定要拜会拜会那位尚书令大人才是。& 说完,他收敛起脾性,松开裴兴佑的手,但并无去意。 裴侍郎从地上站起身来,见他不走,正担心他反悔前言又起杀意,却听到雉奴悻悻地问:&你也想赶我走?& 裴兴佑看不透他的心思,可是自己的内心却犹如一面明镜。他默然片刻,突然提高了声调:&你不要再找陈仕昭了,速速离开京城吧,日后大唐江山可任你游历......& &我不会走!& 裴兴佑来不及多说,眼前已没有雉奴的影子。 走出书房,四周景色如故,雨水穿成的珠帘依旧挂在檐角。侍郎大人把着廊柱,手指渐渐收紧,把朱红的漆色都剥落下来。过了许久,拧在一处的双眉缓缓舒展,他抬头深吸一口气,疾步向外走去。 天空逐渐放晴,车轮溅起的积水迎向空中,在重新落回地面的时候,马缰已被收紧。裴侍郎匆忙地走下车来,直奔严府大门。 &裴大人,何事如此惊慌?&一个下人问道。 听他这般语气,裴兴佑诧异不已:&你家主人没事吗?& &文彦!& 严北亭出现在院中,左肩包扎着,看上去似乎并没有更重的伤势,裴兴佑便知自己被骗了。然而气恼之余,他也后悔将雉奴引往尚书令府一事。等不及向严北亭解释,裴兴佑便道声&告辞&,策马前往尚书令府邸。 那厢,雉奴已偷偷潜入,然而此处比侍郎府更加错综复杂,令他一时摸不清方向。 转过后花园,前面站着名男子,身着一袭白衣,身形略显单薄,正侧着头不住咳嗽。雉奴本想乘机蒙混过去,隧低下头加快了步伐。 &站住,你要去哪里?& 没料到的问话使雉奴停下来,他不回头,但那个人却走到了面前,避之不及的对视在双方间停驻。令雉奴讶异的是这个男子的脸色如此苍白,而那双眼睛却散发着摄人的光彩,他的容貌并不出众,惟有气度卓逸不凡。虽然和预料的大相径庭,但雉奴知道这个人便是尚书令陈仕延了。 此时,那男子也审视着雉奴的面孔,只是从他脸上丝毫察觉不到任何的情绪,这深奥的平静让雉奴有些焦躁。 &你是何人,为什么随意在府中走动?& 正如裴兴佑所说,此人绝非泛泛之辈。既然已经暴露,雉奴也无须再掩饰,随即便直接说道:&陈仕昭在哪里?让他出来!& 尚书令大人的容颜在此刻起了微妙的变化,道:&你胡言乱语些什么?& 雉奴冷笑一声,说:&别作戏了,我知道他就在这里!&他露出藏在衣袖中的匕首,锋利的白刃透着浓重杀气:&这次我要斩草除根!& 陈仕延默默注视着他,片刻之后嘴角却略略有了笑意,只是雉奴并未察觉。 &既然如此。那么,我现在就带你去见他。& 为防止陈仕延中途逃跑,雉奴将匕首架在他的项上,随时准备取其首级。直到他们走进一间光线较暗的房间,陈仕延请求雉奴让他过去点灯,雉奴便道:&哼,你休想借机逃脱。& 雉奴走过去摸到了桌上的烛台,他刚想拿起蜡烛,忽听得一声钝响,眼前多了一道铁栏,原来自己已中了对方的计谋。 &好卑鄙!& 陈仕延在昏暗中长久地咳嗽着,然后缓缓说道:&公子,你没有注意到舍下所有人仍身着素服吗?不过现在已经不必了。我还要多谢公子特来告之舍弟的吉讯呢。& &没想到裴兴佑竟骗我!&这句话在雉奴的心里盘旋,令他咬牙切齿,此时他对于自己没有及早将那个小人杀死感到无限后悔。然而如今既然已沦为阶下囚,除了愤恨之外他也做不了什么了。 分明是盛夏,却有一叶梧桐飘落在脚边。立在尚书令府前犹豫不决的裴侍郎握紧了手中的缰绳,重又翻身上马,向城南驰去。 深夜,待裴兴佑疲惫不堪地回到侍郎府,严北亭已经等候多时了。此前几个时辰之内发生的事情,完全脱离了他的掌控,当他从裴兴佑口中得知一切之后,也只能沉沉地叹气而已:&既然雉奴没有大闹尚书令府,看来他至少还遵守我们的协定。无论怎样,要在这件事变得更棘手之前把他救出来才行。& 裴兴佑按着额头,不看严北亭的脸,说道:&放心,他一定会平安无事的。& &你......&严北亭顿了片刻,突然间恍然大悟:&难道你想用陈仕昭来交换雉奴?& &即使能平安脱离牢狱,今后他也不能再留在京城。此事皆因我而起,我一定要确保他顺利离开......& &不行! 你一旦出面,即使雉奴能逃脱,尚书令大人也决难容你。文彦,你不要再意气用事了!& 裴兴佑淡淡地笑道:&北亭兄,记得从前我们一起把酒谈心的时候,我总说你与官场格格不入。现在我才明白,其实真正不适合作官的人是我自己。& 严北亭听出他的意思,知道挽留无用了。一直以来,他们两人早就对高居庙堂感到厌倦,只苦于皇恩加身而无法辞别,如今之事倒未尝不是一个契机。况且两人家中都无牵挂,孑然一身。于反复深思之后,严北亭豪爽地说道:&既然你我都不与仕途匹配,何不一同浪迹天涯去呢?& &北亭兄!你......& 两个男子对视着,最终都开怀大笑起来。 此时在笑的还有尚书令大人,面对着摆放了数月的牌位,他终于不再面露愁容了。 得到唯一的亲人战死沙场的消息时,这个一向骄傲的朝廷重臣竟然在大殿上呕血不止。由于天生体弱多病,自小父母就对身为兄长的他关爱有加,而对幼弟却甚是严格。双亲去世后,他高居尚书令一职,可是对自己的弟弟却从未有过丝毫照顾,甚至还为他请缨出征南诏,导致了他的死亡。那一刻,原本早把自己的抱负和志向都寄托在弟弟身上的陈仕延,对于自己亲手铸成的大错可谓痛心疾首,而此后他的身体和精神便跟着每况愈下。 却不想这个突然冒出来的刺客竟为他带来了天大的喜讯。他现在最想做的就是尽快找到陈仕昭的下落,弥补作为兄长所犯的过失。 下人们正忙着把原本用来凭吊的物品都烧掉,陈仕延顺手将牌位扔进了火盆里。 雉奴靠铁栏杆坐着,在黑暗中遥想那个曾经一无所知的自己,那无数个与禽鸟相偎而眠的山岚之夜。如果他只是普通的孔雀,或者能甘心死于羽箭之下,任人拔走骄傲的尾翎去装饰金殿琼楼。但他却偏偏超然一般凡鸟,因而失却了自己该有的本分。 这思绪没有维持多久便被一阵纷乱的脚步声打扰。陈仕延和几名家奴走进暗室,点亮了灯烛,令雉奴不得不掩住双眼以适应突如其来的光明。 &公子,你一天未进饮食,我特命厨房为你准备了些饭菜。虽然你只是个阶下囚,但我同样会以礼相待。& 手提食盒的下人将盖子打开,诱人的香味扑鼻而来。 雉奴冷然一笑:&陈大人,你无须在我面前惺惺作态,对于你想知道的事我无可奉告。& &公子不要误会,既然你始终不肯告诉在下你与舍弟究竟有什么恩怨,那我只好问别人。你一个异族要留在长安谈何容易?我相信你的同伴总不会对你见死不救吧。& 同伴?雉奴怒瞪着陈仕延。若非裴兴佑设计,他现在怎么会受困于此。想必那竖子正逃之不及,岂会来救他?他早已在心中发誓,待他脱离这牢笼之后定要把裴兴佑碎尸万段,以报今日的奇耻大辱。 正在此刻,一个家丁慌忙地跑入,伏在陈仕延的耳边轻声说了几句,中丞大人的神色顿时一改,看着雉奴笑道:&公子,没想到你的朋友比我意料中更心急啊。&便转身向雉奴施礼退去。 令陈仕延没有想到的是,送上门来的不是别人,却是那位年轻有为的紫微侍郎裴兴佑。这结果着实让他大大吃了一惊。 裴兴佑走上前恭恭敬敬地施了一礼,道:&陈大人,下官登门打扰了。& &哪里哪里,裴侍郎请坐。& 陈仕延命下人沏来两杯茶,明知故问:&不知裴侍郎今日求见有何要事啊?& 裴兴佑便笑道:&哦,并不是什么大事。昨日我府中一个管教不严的家伎背着执事偷跑出来,据说逃到尚书令府门外就不见了踪影。听闻大人正好捉到一个刺客,想必是那奴才又犯起疯病来被误以为是贼人了。所以下官特来向大人谢罪,顺便将他带回去严加管教。& 陈仕延端着茶杯细细品味,待裴兴佑讲完也笑着说:&贵府家伎若确实被舍下的家丁误会,那我一定将其交还给侍郎大人。&停了一会儿又说:&不过那刺客竟声称要谋害我亡弟陈仕昭,恐怕此事尚有蹊跷。侍郎大人也知道舍弟已于南诏一役舍身报国,如今他尸骨未寒便有人寻仇,我岂能不闻不问呢?& 裴兴佑早已料到事情不会这么顺利,所以从陈仕昭身上下手,以求万全。 &陈大人,下官有些话想说,可否请您暂且屏退左右?& 这次陈仕延非常知情识趣,立刻挥手让下人们离开了。 没有多余的人在场,裴兴佑便对陈仕延道:&听闻大人喜好字画,下官近日偶得一幅墨宝正想请大人鉴赏。& 说完,裴兴佑递给陈仕延一张绢帕,上面乃是一个鲜红的掌印。中丞大人一见便知那是他兄弟所留,因陈仕昭天生异于常人,左手的小指萎缩而不易辨认,所以那绢帕上只有四根指印。 陈仕延沉着地应对道:&的确是世间少有。陈某求之若渴,不知裴侍郎可否割爱相让?& &既然陈大人喜欢,下官自当双手奉上。如若大人不弃,我愿向您引见这字画的主人。只是府上家丁捉到的那名家伎深得我心,还望大人成全。& &君子有成人之美。不过......&陈仕延脸上一层冰霜:&裴大人以如此年纪就由紫微舍人擢升为侍郎实属难得,今日却为此人断送一生大好前程,难道不后悔吗?&他故意将&后悔&两个字说得很重。 裴兴佑只是注视着陈仕延的眼睛,从容说道:&明知将悔而为之,兴佑不妄此生矣。& 陈仕延表面上不露声色,但内心却对裴兴佑暗自揣度着:此人若非这般执迷不悟,本应是朝廷中不可多得的栋梁之材,不想如今却自毁仕途。 辞尚书令府回到家中,裴兴佑感到身心疲惫。严北亭此刻已将陈仕昭安置在西市的客栈里,等待明晚之约。裴兴佑抬头望见墙上的遥逞剑,殷红的流苏与烛光辉映,灼灼之色几欲焚燃,越发助长他心中的不安。想到明日与雉奴相见时必定遭他怨恨,又不免感到神伤。 他起身取下那家传的宝剑,抽出剑身,对锋利无比的铁器凝视了许久。被惊动的流苏轻轻飘摇,直到裴侍郎带着解不开的重重心事把剑收入鞘里挂回墙上,才逐渐安定下来。 又是寂寂人定初,陈仕延带着几名家丁挟雉奴到金光门等候裴兴佑到来。雉奴出奇地平静令他心存困惑,不过他无须担忧这些,因为对南诏之战持怀疑态度的尚书令大人早已决定不放过今夜出现在这里的任何人。 在暗处注视着这一切的裴兴佑和严北亭确定四周没有埋伏的官兵后,慢慢向城门走来,身后跟着痴痴傻傻的陈仕昭。 &大人果然守约。您要见的人就在这里,待我们出城之后自会放他离开。& &慢着!他,他怎么会变成这样?& 陈仕延发觉了弟弟的反常,对裴兴佑和严北亭怒目相视。严北亭只好上前一步,说道:&尚书令大人,陈将军在南诏一战中被毒箭射中以致心智受损,实非我二人所害。& 严北亭的一番话既是为了保全雉奴的身份不被泄露,也是为了让陈仕昭的将名得以维持。而陈仕延此刻看清面前这位男子竟是与弟弟一起出征的严将军,顿时更加肯定了自己的怀疑,他决计要从这三人身上查明半年前那场战役的真相。 心中的点滴,尚书令大人决不表现在外。眼下陈仕昭还在对方手里,他便爽快地将雉奴放了,静观事态发展。 身旁的家丁已松开了绳索,雉奴面无表情地看着裴兴佑,一步一步朝他走去,似乎一点也不急于得到解救。在众人之中,他只是定定注视着一个人,向来简单坦率的他现在真的有些扑朔迷离。 裴兴佑也只注视着一个人,他眼中涌动着焦躁而无奈的光芒。但现在不是倾诉心事的时候,那道沉重的金光门就矗立在不远的前方,虽然只是区区百步的距离,却需要他们三人用曾经拥有的一切去追求。 雉奴默默回到裴兴佑和严北亭中间,非常明智地保持着平静,严北亭心里暗自松了口气,隧对陈仕延道:&烦劳大人送我们一程,待平安出城之后我便立即放人。& 守城的官兵见来者皆是朝中官员都不敢得罪,只是随意询问几句就放行了。 出得城门往西走一阵子,就见严北亭日间备好的三匹快马栓在一棵树上,守侯在旁边的老仆人连忙迎上前来让雉奴跨上马背。严北亭见他上了马,便松开陈仕昭的胳膊将他推给陈仕延,然后伸手往马腿上用力一拍,那畜生立即嘶鸣而去。 裴兴佑痴痴地望着一片混沌夜色,用耳朵仔细辨认雉奴远去的马蹄声,有些掩饰不了自己的失魂落魄。严北亭只好走过去拍拍好友的肩膀,然后回头对陈仕延说道:&尚书令大人,大唐是法礼之邦,不可因我二人乱了纲纪,请将我们带回去依律处置。& 那一刻,陈仕延从心底对眼前的两个年轻官吏产生了敬佩之情。然而他并没有因此改变初衷,无论如何这三人他是志在必得了。 &两位确是有担当的大丈夫,但我们尚且还不急于返回。夜路不好走,待那位公子回来,还是让士卫护送你们进城吧。& &什么!& 听得此言,严北亭和裴兴佑立即转身观望,但见前面天空一片红光。来不及憎恨尚书令的出尔反尔,二人便翻身上马朝那亮光奔去。 越行越近,在一群手握火把的骑兵面前,裴兴佑看见了雉奴散发着光环的背影,他有些凌乱的头发在夜风中起舞,衣袂上下翻飞。 花一旦呈现凄艳的模样,就是到了将要凋谢的时候了。裴兴佑的心脏已经快跳出来,他不等马停稳就纵身跃下,冲到雉奴面前抓住他的双肩大吼:&你还在这里干什么?你的马呢?你的马到哪儿去了!& &我说过我不会走。& 对这冷静到可怕的男子,裴兴佑只想趁事态还未更糟之前带他从别的道路逃走。然而这次他想错了,一切早已到了无可挽回的地步。陈仕延调派的军士已经将他们重重包围,连最后的退路也被火光映红。尚书令大人慢慢从阵列中走出,平和地说道:&裴侍郎,你本是朝廷栋梁,宁可自己跟我回去领罪也要将这个异族放走,到底是为什么?& 裴兴佑牵着雉奴的手不回答,严北亭走过来道:&陈大人,你若是知道了真相恐怕会后悔。& &哦?严将军如何知道我会不会后悔?& 此时雉奴把手抽出来,对严北亭冷冷地说:&将军,你我之约到今日为止。人心难测,莫怪我翻脸无情。& 话音未落,只听见旷野的风声如野兽哀号般凄厉。一时间飞沙走石,电闪雷鸣,马匹受到惊吓都纷纷发狂,把背上的军士摔在地面来回蹬踢。掉落在草丛中的火把引燃大火,不少人也被波及而受到皮肉之苦。众人还未明白到底是怎么回事,军中已到处是撕心裂肺的惨叫。 &快!快抓住他们!& 不知是谁在混乱中喊了一声,手足无措的士兵们开始向他们三人聚集。 严北亭立即拔剑相对,裴兴佑虽是文官,但平日跟严北亭习得些皮毛功夫,勉强也能防身,唯有雉奴仍然不动声色地站在原处。裴兴佑担心地望向他,却发现他脸上挂着修罗的微笑,以轻蔑来面对那些操戈的敌手。 某个无知的小卒率先对看起来最容易对付的雉奴下手,可惜他的手还没有碰到雉奴一根头发就断在了地上。伤口没有流血,那小卒直到看见手臂上切割整齐的横截面,才开始倒下呻吟。 裴兴佑已经惊呆了,眼前的既不是那个善跳《柘枝》的雉奴,也不是那个因酒醉跌在他怀中的雉奴,甚至不是那个想要取他性命的雉奴。他已经不认识这个人,不,他根本不是人,他是那只栖息于南诏西山上的孔雀,天赋的野性从未曾泯灭,如今那残酷的本质又卷土重来了。 这时候雉奴已经燃起杀气,眼神也完全变得疯狂。不等对方动手他便先发制人,只要锐利的指刃迅速扫过,必定有无数士卒的肢体散落在血泊中。一开始还有刚猛的勇士敢于进攻,到后来全都被这恐怖的场面吓退。但即使他们逃跑最终也会被雉奴从背后击穿胸膛,在瞬间丧命。血污沾染了他的全身,那件常穿的胡服早已看不出原色,就连他美丽的脸庞也因牺牲者喷溅出的鲜血而显得狰狞。 严北亭实在无法忍受了,终于挥剑挡在雉奴面前,喝道:&够了! 你这妖孽一再伤害无辜,今天我岂能容你!既然咱们的协议已不复存在,干脆就此来个了断!& 雉奴冷笑道:&呵呵!当初若不是我中箭在先,你能否活命至今还未可知呢。严北亭,我敬你是位英雄,上次在将军府才会手下留情,你不要得寸进尺!& &无须你留情,动手吧!& 说罢,严北亭已一剑向雉奴刺来,但雉奴身手敏捷,轻松一跳就躲过了剑锋。之后雉奴也只是一味退避,严北亭连攻了他好几招都没得逞。 严北亭恼怒地骂道:&只知道躲躲闪闪!果真是不成器的畜生!& 雉奴最忌讳&畜生&二字,一听他口出恶言就立即改变了态度,和严北亭正面过起招来。 这一次严北亭面对的是全力迎战的雉奴,原本就毫无优势可言又因左肩的伤势尚未痊愈更是打得吃力。雉奴在盛怒之下当真对昔日的朋友毫不留情,若不是严北亭武艺了得,恐怕也和那些无名小卒一样短命。不过命虽还在,却也是落得遍体鳞伤的下场。直到他的体力已难以支撑了,雉奴便一掌打在他胸口上。严北亭喷出一腔热血倒在草地上,艰难地不停喘息。 雉奴走过去正打算结果了他的性命,忽听到身后传来一个声音:&住手!& 他迟疑了片刻,但却没有回头,正准备继续下手时,一个人以飞快的速度跑过来拉住他的手,照着那张沾满血污的脸就是一记耳光。 &你不是人!& 说完,裴兴佑猛地一扯,把雉奴的衣服撕破一块,露出他背部那巨大的孔雀图案。 &他不是人,他只是南诏西山上的一只孔雀。杀人对他来说根本不算什么,他杀了出征南诏的几千将士,杀了在长安碰到的市井无赖,杀了倒在这里的无辜士卒。他是妖魔,当然可以杀了所有人!& 这些话是对躲藏在远处的幸存者们说的,而此时那些人已吓得没有任何反应了。 &文彦......快......他背上的......就是死穴......用你的遥逞剑......快点......& 严北亭说完又是一口鲜血呛出。雉奴马上退后很远,用警惕的目光盯着裴兴佑,以防他突然拔剑。 但侍郎大人却只是对倒在地上的好兄弟一阵苦笑,显得万般无奈的模样,而后痛心疾首地叹气说:&太迟了,北亭兄。& 裴兴佑缓缓解下腰间的配剑,毫不在乎地掷到雉奴面前。 雉奴试探着把它拾起来,看了一眼裴兴佑之后才小心谨慎地将剑拔出。 严北亭在看到那柄&神剑&后就静静闭上了眼睛,嘴角轻笑着躺在草地上,再不做任何无谓的努力。 雉奴握着手中的木头剑,望向裴兴佑的眼睛里写满了惊异。 &哼,你有什么好吃惊的?你走到这步田地全是我造成的。&裴兴佑自嘲地笑道:&记得我曾经发过誓,如果把你的身份泄露出去,就会葬身刀山火海,万劫不复。裴兴佑是个守信用的人,你还不来取我的命?& 矗立了良久,雉奴紧紧抓着那柄木剑,开始朝裴兴佑走去。 夜静虫鸣,刚才的杀气似乎突然间荡然无存了,头顶上穹庐中重现的星光也敢于探出身子来俯视众生。 裴兴佑从容地盘坐在草丛中,等候雉奴来摘取他项上的人头。他面无表情,视线并没有落在雉奴身上,直到清朗月光被面前的身影挡住才平静地闭上双眼。 长时间的等待,四周没有半点风吹草动,只有些奇怪的细碎声音。他感觉到一个人在他耳旁微弱地呼吸,然后一只湿润的手搭在了他的右肩上。裴兴佑有些愤怒,睁开眼把那只手打掉,大声喊道:&你到底要怎样!& 雉奴被他一推就势倒在了旁边的草地上,背上插着把被官兵丢弃的利剑,剑刃已经刺透他的身体从胸前穿出。 &哈哈......哈哈......孔雀死了......终于死了,他死了!&陈仕昭疯狂地站在月光下笑着:&孔雀终于死了!他死了!哈哈......死了......妖孽死了......& 裴兴佑迟疑地伸手摸了一下雉奴的鼻息,果然已经气绝了。他倒抽一口冷气,战栗着将那柄带血的剑拔出来,把雉奴的身体揽在怀里仔细端详,不相信这个刚刚还杀人不眨眼的异类现在竟已成了剑下亡魂。 &雉奴?&他小声地唤了一句,但是没有人回应,于是他又提高声音唤道:&雉奴?& 不可能得到回答了,因为裴兴佑明显看到怀中的容颜在逐渐模糊,那个叫雉奴的影子被越来越清晰的翠绿羽毛代替,不等他有机会挽留,雉奴的遗体已经彻底变成了一只死去的孔雀。 惊慌的裴兴佑顿时把孔雀推离自己,一边往后挪动身子一边瞪视着那具尸体。&这是怎么回事?我等的人呢?那个半年来总是出现在我记忆里的男子如今到哪儿去了?&他在内心反复念着。 遥远的地方又泛起尘土和火光,马嘶和蹄声很快喧闹而至。左金吾卫将军跳下马走向呆立在一旁的陈仕延,说道:&下官拜见尚书令大人。刚刚这里电闪雷鸣,火光冲天,现在又尸横遍野,敢问大人究竟发生了何事?& 陈仕延回过神来,思索一阵后答道:&将军听后切莫惊恐。近日来传闻长安有妖魔出现,紫微侍郎大人和严将军得知以后未敢惊动皇上,隧先行秉报了本官。此事非同寻常,我等在查明详情之前不敢轻易启奏陛下。直到今夜探知城西有异象出现,本官便率一队人马到此处查看,谁知那妖孽竟极度凶残,嗜杀成性。若不是严将军与裴侍郎智勇过人,用神剑将它刺死,恐怕我等也难逃一劫。& 左金吾卫将军一副难以置信的表情,待走到裴兴佑身边一看,见草丛中躺着的是只巨大孔雀,立时也惊讶得说不出话来。 陈仕延此刻走过来对他说道:&既然妖孽已除,你们可以把死去将士们的遗体妥善安置了。至于这只为祸的孔雀,就请暂且带回城中,明日早朝我也好奏请圣上定夺。& &是!& 左金吾卫将军一声令下,十几个士兵便上来把孔雀的尸体抬起,一边唏嘘议论着这妖孽的厉害,一边毛手毛脚地拖着它的身子往前走。 裴兴佑见孔雀的彩翎被粗笨的士兵们践踏得残破不堪,拖在地上的长长尾羽沾满了尘埃,积蓄在他心中的痛苦忽然破堤而出:&滚开!不要碰它,它就是妖孽也有人会疼惜!你们都给我滚开!& 左金吾卫将军诧异地看他,陈仕延咳嗽着示意众人不要理会,然后对裴兴佑小声说道:&裴侍郎,如今在众目睽睽之下你千万不要冲动行事。严将军的伤势看来不轻,你还是先照料他要紧。这里的事情我自会处理,你不必为它担心了。&说完便立即下令用三匹马并行将孔雀的尸体驮回城去。 裴兴佑稍稍冷静了些,陈仕延正准备转身离开,迈了几步却又回头犹豫着说了句:&多谢二位对舍弟的照顾,陈某实在惭愧。&然后随军而去。 严北亭不知何时已昏厥过去,裴兴佑回头注视着他,本想走过去抬他起来,突然感觉身旁的草丛中有一点银光闪烁。他侧过身子,弯腰下去细看。过路的云团飘远,只见月光中,一棵弱小的丁香上挂着当初他送给雉奴的银熏珠,悠悠微风吹拂下仍有香味传出。裴侍郎伸手拾起这熟悉的饰物,两行清泪在脸上形成溪流。他想起自己刚刚说过的话语: 它就是妖孽也有人会疼惜!这句话被草叶交头接耳地传递,被夜风三番四次地宣读,被夏虫此起彼伏地吟弄,最终却和哭声一起淹没在苍茫中。 据说第二天在早朝之时,左金吾卫将军亲手将那支举世无双的大孔雀翎呈现在皇帝陛下的面前,并恭祝大唐国运永昌,吾皇泽庇千秋,万寿无疆。皇上异常高兴,当下赏赐左金吾卫将军黄金千两,紫微侍郎和严将军各赐采邑百亩,布帛五车。然而裴侍郎再三请求辞官归隐,好不容易才得到了皇上恩准。只是当时谁也没有料到,多年以后孔雀华丽的羽毛没有被装饰在皇上的金殿中,而是被嵌进了贵妃娘娘的霓裳羽衣里,在日与月的交替下散发截然不同的光华。 下部 《竹叶青》 天宝四年,太真宫女道士杨氏被册立为贵妃,于是&三千宠爱在一身&,从此玄宗沉溺在声色之中,政事大都交给宰相李林甫处理。 深秋黄昏,洛阳城一间酒肆内有人在慷慨陈词:&李林甫迎合上意,杜绝言论,妒贤嫉能,飞扬跋扈。杨太真又以魅惑主,后宫专宠,耽于享乐,扰乱朝纲。若长此下去,大唐必衰啊。& &谁说不是呢?可如今皇上不问政事,朝中又无人能压制李林甫,大臣们除了任由奸佞当道之外还有什么办法?& &唉......多说无益,不如喝酒!& &喝酒便喝酒,可也不能日日举杯浇愁吧。& &噗呲!&苏小儿听他独自在那儿左一言右一语,终于憋不住笑出声来。转身进屋对正在擦拭酒具的男子说道:&姐夫,那位客人又喝醉了。& 男子头也不抬的回答:&小儿,去拿件披风给他盖上。& &是。& 苏小儿答应着出去了。 这时堂内走进几个胡人,小儿忙上前说道:&客倌请这边坐,看样子几位是远道而来吧?& &是啊,我们刚从京城来。& &外面天冷,我这就去给几位温些烧酒。& 突然一个悦耳的声音问:&这里有高昌的葡萄酒么?& 苏小儿心想:这么冷的天气,竟然有人不喝烧酒偏要葡萄酒,真是怪人。她瞧瞧那问话的青年,不由得心如鹿撞:好个俊俏的年轻公子! &真是不巧,眼下小店暂时没有葡萄酒,公子不如要一壶上好的竹叶青吧。& &竹叶青?也好。& &那就请各位稍坐,我马上去取酒来。& 苏小儿满脸笑容地进屋,一边准备酒具一边问她姐夫:&听说姐夫当年曾是京中赫赫有名的大将军,想必见过不少胡姬美女吧?& 严北亭笑道:&这个自然,长安城里有不少胡姬酒肆,当年我和文彦也常去喝酒。& &那么姐夫见过容貌胜于我姐姐的胡姬吗?& &胡姬虽美艳动人,但你姐姐更是清丽脱俗,岂能相提并论。& &好狡猾的回答!那......姐夫可曾见胡人中有容貌胜过姐姐的男子?&苏小儿调皮地说。 严北亭皱起眉头对她道:&你这丫头,胡人男子大都生得彪悍粗犷,你怎么会拿自己姐姐来比较!& &哈哈哈哈......我看也不尽然,现在咱们大堂里就坐着位西域美男子呢。&说完,苏小儿端起酒案走出门外。 她笑吟吟地将酒案摆放在客人面前,就听见一个大胡子对那位青年说:&公子,你还是和我们一起回去吧,朝中官员都不知道那位侍郎的下落,人海茫茫你又如何寻找呢?& 青年含笑不答,端起酒杯来一饮而尽,说道:&这美酒为什么却和毒蛇同名?& &咦?公子也知道竹叶青这种蛇?&苏小儿惊奇地问。 &是啊。那蛇虽小,却长得很漂亮,翠绿色的身体常常隐蔽在竹林里,要是不小心被它咬上一口可是很要命的。& &我家公子也这么说,他还说越漂亮的蛇越是有毒。& 青年问她:&你家公子去过南方吗?& 小儿看着他,脸上红云密布:&他此刻就在剑南益州访友呢。& &哦,难怪。& 看他们说得投机,大胡子诧异地问:&公子是从何处得知这些事情的?& 那青年又不说话了,侧头望着窗外昏暗的天空发了一会呆,突然间对其他人说道:&你们先率商队回去吧,我要去一趟剑南。& &什么?&众人异口同声地喊。 另一个人问他:&公子,你这么辛苦地找那个人,究竟为何?& &......我不知道,但我非要见他不可。& 大家都沉默了。苏小儿完全摸不着头脑,只好闷闷地走回屋里。 西风吹落枝头的枯叶,洛阳市井却依然热闹不减。酒肆生意兴隆可只有苏小儿一人管着伙计们忙碌,累得她上气不接下气。严北亭正陪在身怀六甲的妻子身边,忽听小儿在楼下大喊:&姐夫!公子回来了!& 严北亭兴高采烈地下楼来,见裴兴佑正被苏小儿缠着发问,便走过去说:&小儿,别只顾着说话,先去给你家公子温些酒来啊。& &对呀,我都忙糊涂了!&说完她便进去取酒。 裴兴佑对严北亭道:&北亭兄,听说嫂夫人已有身孕了,真是可喜可贺!今天你我定要不醉无归!& &我早知你会如此,酒都准备好了,严某奉陪到底。& 两个人正说笑着便听身后一个女子的声音:&叔叔一路辛苦了,你们兄弟二人还是先进屋坐下再说吧。& 严北亭的妻子原是荆州长史之女,知书达理,温柔娴静。严北亭辞官后,他们夫妇便在洛阳城中开起了这间酒肆,虽然日子过得俭省些,却也和睦美满。 苏小儿坐在裴兴佑身边不停问他:&公子,益州也和洛阳一般繁华么?听说益州物富人丰、山清水秀,有天府之称,都是真的吗?益州盛产锦缎,公子为什么不带些回来......& &小儿,你家公子若一一回答完你这些问题,只怕我们今天就喝不成酒了。& 女孩儿扫兴地噘起嘴,裴兴佑见她这样子便说:&这样吧,我现在只回答你一个问题,其他的以后再和你细说。& 小儿盯着窗外思考了一会,向裴兴佑说:&公子,你在剑南可曾遇见一个相貌俊美的年轻公子?& 裴兴佑一听就笑起来:&小儿,剑南的英俊公子多不胜数,你说的是哪一位啊?& &那个人很特别,他是个胡人,你一眼就能记住的。& &哦?胡人中也有这样的美男子?那我倒真想见识一下。小儿如今也快到及笄之年了,看来你是想让你姐夫去向那位公子提亲吧。& &哎呀!&女孩儿被他这么一说立刻羞红了脸跑出门去,身后传来那三个人的笑声。 她躲到后院,生气地将一块石头扔进井里,然后慢慢踱步至树下。其实裴兴佑说中了她的心事,到明年牡丹花开的时候她就十五岁了,不可能永远跟着姐姐、姐夫生活,总有一天她也会嫁做人妻。小儿抬头看着那些还没有飘落的树叶,心想如果自己未来的夫君也能像那位陌生公子一样该多好啊。要是能再见他一面的话,即使被那叫竹叶青的小蛇咬一口她也心甘情愿。 此刻在踞洛阳城千里之外的益州府,一个身着胡服的青年男子来到客栈门口的槐树下,解开拴在树上的缰绳翻身跃上马背。他若有所思的望着远方,待那齐飞的白鹭消失在天边才扬鞭离去,行道上留下一串蹄声。 入冬以后,裴兴佑去了扬州,严北亭除了经营酒肆之外还要照顾行动不便的妻子,只有苏小儿一个人无聊地守在柜前。正在唉声叹气之际,忽见一个客人走进来,她本想开口问对方要什么酒,仔细一看来人竟是自己朝思暮想的那位公子,顿时来了精神。 &公子是从剑南回来么?这回小店备得齐全,公子是要高昌的葡萄酒还是与毒蛇同名的竹叶青呢?& 青年看着她笑道:&姑娘倒是记得清楚,我自然是要葡萄酒。& &请公子稍等。& 苏小儿跑进屋里,一边倒酒一边痴痴地笑。严北亭正好从门边经过,见她这副模样感到十分诧异,便问:&小儿,你在笑什么?& &没有呀!姐夫,你不陪着我姐姐,到这里来闲逛什么。客人有我招呼着,你还是去照看姐姐吧。&说着赶紧将严北亭支走了。 那俊美的客人坐在席上,苏小儿走过去轻轻把酒案放在他面前,没有马上离开而是坐下来给他斟酒。他没有说话,举起杯子优雅地饮了一口,然而似乎酒的味道并没有想象中那么芳醇,他微微皱起了眉。 苏小儿原本安静地欣赏着他喝酒的样子,看到那两道剑眉变了形状才回过神来问道:&公子觉得这酒不好喝吗?& &不是。其实这杯中的酒和当年在长安时喝到的并没有什么不同,只是我却不会再喝醉了......& 小儿不明白他的意思,却想起了上次那些胡人在这里说的话。她犹豫了一下,试探着问:&公子一直在找的,到底是什么人呢?也许我认识也说不定。& 青年看看她,认真说道:&是呀,也许你知道。姑娘可认识一个叫裴兴佑的人?& 苏小儿无奈地摇摇头,很快又问:&这个人长相如何?我们酒肆每天人来人往,也许我见过的。& 青年想开口,但忽然不知要用什么样的语言来描述,最后只是淡淡微笑:&算了,世上哪有这么巧的事,我还是自己慢慢找吧。& &可是你这样毫无头绪地找下去,何年何月才能有结果?& 青年笑着答:&我和这个人有缘,他日定能再相遇的。只是我从前种下太多孽因,可能要经历些波折。姑娘何必对一个外人的事如此挂心呢?& 苏小儿低头不说话了。 喝完酒,青年放下钱起身准备离去。 小儿见他要走,一时情急便说道:&公子,你留下个口信吧,日后若是我碰到了你要找的人一定转告他!& 男子沉默了一会,答道:&要是姑娘真的见到此人,就告诉他熏珠的主人在长安西市蓬莱客栈等他,多谢了。& 客人来到酒肆总是要走的,从此以后苏小儿见到陌生的酒客都会询问对方的名字,可是却始终没有机会把那句口信告诉给任何人。 二月,裴兴佑游遍江南回到了洛阳,刚走到酒肆门前就听见苏小儿的声音:&你真的叫裴兴佑?真的没有说错?& &姑娘,你到底是要做生意还是要盘查逃犯?我是不是叫裴兴佑与你何干?& &你若是真的叫裴兴佑,那你就立刻去长安西市蓬莱客栈见熏珠的主人!他已经找你很久了!& &有人找我?可是一位美丽的小娘子?& 见他一副无赖相,苏小儿生气了:&不是什么小娘子,也没有人找过你,你根本不配!& 挨骂的客人正准备动手打人,被突然出现的裴兴佑一把推开,他立即失衡跌坐在温酒的小炉上,烫得哎哟直叫。 苏小儿笑得开心,却被裴兴佑拉着急切地问:&小儿,刚才那些话是谁对你说的?& &只,只是一个来喝酒的客人。公子问这个做什么?& &是什么样的客人?& 苏小儿的手腕被他握得生疼,怯怯答道:&就是我上次向你打听的那位俊俏公子,他自剑南返回时又来了这间酒肆。听说他一直在找人,我见他寻得辛苦才想帮他的。& 裴兴佑松了手,风一般转身跑出酒肆,翻上马背电驰而去。苏小儿追出去时只见漫天银尘飘洒,连问他一句的时间都没有。她隐约明白了什么,便急匆匆上楼对严北亭说道:&姐夫!我家公子的本名叫什么?& &你怎么突然问起这个?是文彦回来了么?& &他是不是叫裴兴佑?& &是啊,难道我不曾跟你提过吗?& 苏小儿失控地大喊了一声:&姐夫!& 此时百感交集的裴兴佑正奔驰在通往西京长安的道路上,恨不得变做一只飞鸟直接冲到自己日夜思念的人面前。六年来抱着各种对雉奴死而复生的假想,他希望那个人只是对自己怀恨在心总不肯出来相见,而并非真的已经烟消云散了。有时候他甚至认为雉奴不是孔雀而是凤凰,能在火中重生,只要他云游四海、访遍神州,总有一天他们还会在某曲《柘枝》上演的时候巧遇。 重逢近在眼前,裴兴佑日夜兼程,马不停蹄,等他赶到蓬莱客栈的时候,可怜那匹白马已经累得精疲力竭了。然而当他迈进客栈大门,却忽然有些近情情怯。当年他们在那样混乱的情势之下彼此分离,裴兴佑到最后也没能对他说出自己的真心话,雉奴对他的心意更是无从知晓。他到底是基于什么理由而寻找自己的呢?也许只是为了报仇,孔雀那骄傲的品性岂会容他轻易放过曾经出卖自己的人? 想到这里裴兴佑反而不害怕了,他可以要求雉奴在他死前听完那些一直没有机会出口的肺腑之言,那些他只有在临终时才不会羞于倾吐的字句。他走到客栈老板面前,说道:&请问贵店是否住着一位叫雉奴的客人?& 和善的老板翻阅了一下帐目后回答:&我们这里并没有叫此名的客人,公子还是到别家客栈问问吧。& 裴兴佑想了想,又问:&那么这里可有一位相貌俊美的西域男子?& 老板立刻答道:&哦!公子所说的可是曹大人和那位顾公子?他们二位今天一早已经离开长安返回沙州了。& &你说的是哪位曹大人啊?& &就是现任敦煌太守曹鄯曹大人啊。& 裴兴佑无法确定这位顾公子到底是不是雉奴,更弄不清他和敦煌太守是什么关系,但既然到了长安,总有人可以给他一个答案的。 尚书令府已经易主,陈仕延因身患恶疾早在两年前病逝,疯疯癫癫的陈仕昭则下落不明,曾经显赫一时的官宦世家如今落得惨淡收场。裴兴佑只好带着最后的希望去求见当年的左金吾卫将军。 此刻他只是一介布衣,而对方已贵为上将军,想要拜访谈何容易。裴兴佑随即在客栈等了几日,终于托以前官场上的朋友引见成功。一番客套寒暄之后,他不想浪费时间,便直截了当地问:&将军大人可还记得六年前所获的那只孔雀?& &此等世间罕有的奇事我当然不会忘,裴公子可是想问那妖孽最后的处置?& 裴兴佑听见&妖孽&二字隧想起当年旧事,心中又开始隐隐作痛,面上却并未表现出来:&正是。还望将军大人能告之实情,文彦感激不尽。& &你我也曾同朝为官,公子何需客气。说来若不是那只孔雀,我也不能这么快升任上将军。本来我奉尚书令大人之命将那孔雀的尸体运回城中,谁知走到中途那孔雀竟周身发光,把随行的士兵吓得连连退后,无人敢靠近半步。&说着他脸上便露出得意的神采:&后来还是我走过去一看,哎呀!马背上哪里还有什么孔雀......& 裴兴佑焦急地等待着他下面的话,手心里开始冒汗。 &只见一个人躺在那里,身上还覆着羽毛。我又往前走了几步,才看清他的脸。哎呀!好一副精致的容貌,我虽没见过那晋朝的卫叔宝是何等美男子,但料想也不会更胜于此人。& 终于找到了雉奴还活着的证据,裴兴佑的眼睛竟然有些酸。但他真正想听的不是将军在乍见雉奴时怎样惊艳,而是那个人现在的下落:&将军,后来又如何了?& &后来......碰上这种怪事我也不知该怎么处置,便去请示尚书令大人。谁知他要我对当晚所见之事守口如瓶,就当做那孔雀死后立即化成了青烟,只要把剩下的尾翎呈现给皇上,众人必定能受赏加封。我虽不知尚书令大人究竟做何打算,但也未敢轻易违逆他的意思。时值一支疏勒的商队要返回西域,尚书令大人便将那来路不明的男子交托给他们了。& 顿了一会,他看着裴兴佑道:&如今此事除了我二人之外,再无第三个知晓。看得出裴公子和那孔雀原本有些渊源,我便对你说了实情,我相信公子也会严守秘密吧。& &这个自然,文彦绝不泄露半句。& 裴兴佑现在知那顾公子定是雉奴无疑,隧向将军告辞后返回西市。见了老板,裴兴佑上前问道:&店家可知日前与敦煌太守同行的那位客人叫什么名字?& 老板依旧翻翻帐目,回答:&那位公子叫顾青鸾。& 东风拂柳,润雨如酥,洛阳城一夜之间红萼堆雪、胭脂碧玉,桃李芳菲始争春。苏小儿一手托着香腮,靠在门边发呆。她家公子走后已有数月,不知他现在身在何处,可有见到那熏珠的主人。严北亭对她说她家公子这一去恐怕不知什么时候才会回来了,她就天天托着腮对遥远的天幕出神。 在遥远的天幕下,裴兴佑正望着天边的敦煌城微笑。从长安经过兰州、凉州、甘州、肃州、瓜州,沿着祁连山脉一路来到了这出入西域的咽喉之地,他执着地相信在这里就能见到他要找的人。&或许明天,他就站在我眼前了。&他对自己说道,又开始向前方走去。 月在大漠中升起,一个男子站在城楼上遥望唐都,身后响起另一个男子的声音:&青鸾,你还不死心吗?& &是的。& &大食的商队明天启程,你可以跟随他们去长安。但这是最后一次了,当商队返回的时候你必须一起回来。& 青鸾回头笑着对他说:&大人既然对我不放心,为何又要让我去呢?& &因为你主子是个好心人。& &若不是被你买下,我现在或许已经到波斯了。& 曹鄯笑骂道:&不知好歹的刁奴, 你还想再被卖一次?& 顾青鸾不与他多说,静静凝视着天上那一轮。 孔雀死去那一夜,月光竟然也是这样皓洁,丝毫未被人间的腥风血雨沾染。当时手中握着木剑的他忽然间觉得自己有些变化,他走向裴兴佑希望他好好看看自己,可是对方却偏偏闭上了眼睛。然后一阵钻心的剧痛从背脊席卷了整个身体,他是那么不甘地倒在裴兴佑身边,想对他说些什么,又不知道自己该说些什么,直到失去了呼吸。 当他再次看到挂在夜空的玉盘时,四周只有篝火和如波浪般延绵不断的沙丘。后来商队遇上了马贼,他便被带到敦煌城东的从化乡,以高价被卖给善于经商的粟特人,之后再被带到集市上以更昂贵的价钱让人们争夺。其实第一个买下他的并不是太守大人,而是一个长相极丑陋的突厥人。第二个是从石国来的使臣。第三个是当地的达官。第四个是打算回波斯的富商......那两年他持续着被买卖的生活,换了无数的主人,也换了无数的伤痕,原因只有一个:他是名难以驯服的奴隶。但或许正是由于这个缘故,最后敦煌太守从回纥人手里买下了他。曹鄯曾问他:&你既然喜欢把自己弄得这般凄惨,为什么不干脆寻死?&他只回答:&死后只能看到无尽的黑暗,可我还有想见的人。& 此时裴兴佑睁开眼睛,面前却不是熟悉的脸。老者把他扶起送上一碗羊奶,裴兴佑接过来一饮而尽,结果因喝得太急而呛到。 老者说道:&公子为何单身一人来到沙州?这一路时常有马贼和风沙, 若不是我们路过将你救起,只怕你现在已经不在人世了。& 裴兴佑只记得自己朝敦煌的方向走着,不知怎么会昏倒在路上,便问:&这里距敦煌还有多远?& &原来公子也是去敦煌,那你就跟我们一起上路吧。要是不碰上什么意外,大概明天傍晚就可到达。& &怎么会呢?我明明看见那城楼就在天边。& 老者笑道:&那是海市蜃楼。公子还是好好休息吧,明天还有很多路要走呢。& 裴兴佑失望地躺下,仰面便是满天星斗。自辞官离京之后,他已经很久没有留意过璀璨如珠的星辰了,况且无论走到大江南北,人间处处都有万家灯火,更比那夜空的星星点点绚烂夺目。只是今天卧在这空旷孤寂的沙海中,他才觉得人之于宇宙洪荒竟是如此渺小,如此卑微,两粒微尘若是被分开,要想聚到一处简直难于登天。于是更加庆幸自己能与雉奴相遇,能共享一曲《柘枝》、一段生死。他不在乎他如今是人是禽、是同类或是异类,人生苦断夫复何求?但求问心无愧。 &瑶池求引见,长安始倾心。 青鸾栖高处,常使恨昆仑。 闻者谓余痴,谁解断肠人? 世有万般爱,皆因一种情。& 他想,这情就寄望于明日,寄望于明日...... 到次日黄昏,裴兴佑终于进入了敦煌的大门,迎面而来的是不同于唐帝国其他州府的另一种繁华。这里随处可见西域诸国的使者,中原的戍卒和民福餍星蠓ê投春氲赖纳乱约袄醋愿鞯氐男猩套,集市上从事着中原的丝绸瓷器、西域的珍宝特产、北方的驼马和当地的粮食等各种物品的交易。这儿就像一个万国之邦,汇集着各色鲜活的文化。 面对这五光十色的边塞之城,裴兴佑非但不觉疲惫,反而顿感精神焕发,他的眼睛不自觉地在人群中寻找那阔别的身影,害怕自己漏掉了重逢的惊喜。可惜的是举目均为芸芸众生,就是不见他那非凡的顾青鸾。与同行的商队分手后,裴兴佑决定去太守府求见那位曹大人。 人人皆赞敦煌太守是位贤才, 看来并非言过其实,从城中政局稳定、贸易繁荣的情形就可窥见一般。但当裴兴佑亲眼见到面前这位青年俊杰时还是为他的气度折服,看起来他的年纪与严北亭不相上下,身上既有孔门弟子的儒雅亦不乏习武者的英伟之气。朝廷历来对沙州重视有加,一向选择较有作为的官吏到敦煌任地方官,想必曹鄯也非普通人物。 裴兴佑主动上前施礼道:&在下裴兴佑,拜见太守大人。& 然而曹太守见到裴兴佑时,脸上除惊讶之外却似乎还有些不悦的神情:&裴公子?你怎么会来到敦煌?& 听起来对方已从某人口中得知了他的事情,裴兴佑心里正在窃喜,答曰:&在下是为寻故人而来,还望大人能告知顾公子的下落。& 曹鄯走到一名侍从身边,在他耳旁小声说了几句,那人便急匆匆地跑出门去。裴兴佑猜测他是去唤顾青鸾来见自己,有点按捺不住内心的欢欣。却听曹鄯道:&青鸾时常在我面前提起公子的大名,今日一见果然是名不虚传。公子既然来到敦煌,曹某自当尽地主之谊,请先随我到城中游览一番,晚上再设宴款待公子。& 裴兴佑本来急于见青鸾一面,但主人的邀请他也不便拒绝,只好恭敬地跟着去了。 曹鄯领他来到街上,时值迟暮,喧闹的人群大都散去,城里忽然显得有些冷清。太守大人并不说话,令裴兴佑感到极为困惑。 敦煌常有奴隶贩子往来,或卖从波斯和大食运来的胡姬,或卖被马贼们抓到的可怜旅人。男子通常都与驼马并论,而女子则多做婢妾舞娘,且越是美艳的女子越是价高。偶尔有容貌清秀的男童,必定被各国的达官贵人们争相竞购。看到奴隶们依偎着缩在马厩里,一个个用哀求的目光望着自己,裴兴佑不得不将脸偏向另一侧,仿佛自己做了对不起他们的事一样。 曹鄯说道:&裴公子,我与青鸾就是在这里相遇的。& 裴兴佑惊愕地注视着他的眼睛,他的眼神并不像在撒谎。这时对方又说:&那不是他第一次被卖掉,所以他当时的目光并非你现在看到的这般。& 裴兴佑说不出话来,只能静静地听。 &我买了他,因为他说还有想见的人。&曹鄯转身看着裴兴佑:&我听说他从前并不叫顾青鸾,这名字是一位女子为他取的。那女子和他一起被卖给了突厥商人,他们可谓同病相怜。我想公子也知道青鸾的性情如何,到后来那突厥人倒不再为他的美色着迷,反而以折磨他取乐。拳打脚踢暂不提,时而还有皮鞭和烙铁。那天突厥商人喝醉了,下手比平日更狠辣,差点就把他杀死。结果一个弱女子冲过去代替他挨了一刀,谁知突厥人还不罢休,那女子便说:‘你杀了他只会白费自己的黄金,倒不如卖给别人尚可挽回损失。'哼,商人的本性就是如此。& 裴兴佑呆呆地站在那里,曹鄯轻笑着走过去说道:&时候不早了,曹某在太守府备好了酒菜,今天咱们暂且回去,明日再叫青鸾带公子一览敦煌的大小佛塔和石窟。& 虽然已是初夏,但边塞的夜晚仍是阴冷逼人。裴兴佑木然地随他走着,只觉得寒气已经浸入骨髓了。 晚宴之上,裴兴佑丝毫没有留意曹鄯说些什么,只是肆意饮酒,想要把自己灌醉。 &裴公子,西域的美酒芬芳香醇,你这样喝法岂不糟蹋了?& &......曹大人,你不要再戏耍我了......&裴兴佑已有些醉意:&兴佑千里迢迢来到敦煌,只是想与青鸾重聚。请你让我见见他吧......& 看他苦苦哀求的样子,曹鄯露出微笑:&公子见过青鸾之后又当如何呢?带他回长安么?& 裴兴佑道:&他去何处,我便去何处,就是天涯海角也可以。& &哈哈哈哈......那裴公子还是留在敦煌开枝散叶吧。我已说过,顾青鸾如今是我买下的奴仆,除了我身边他哪里也不能去了。& 裴兴佑一听此言立即激动起来:&曹大人,你......& 曹鄯还是那张笑脸,说道:&我不像那些愚蠢的番人,青鸾对我毫无疑心,他决不会像待从前的主人一般对我。只要我不肯放他,你就是老死敦煌也只能远远看着他而已。& &你为什么要这么做?& &那公子你又为什么对一个男子如此执迷呢?& 裴兴佑无言以对。 既然话不投机,两人便开始默默饮酒。直到后来裴兴佑彻底醉了,什么也看不清楚,什么也不记得。 朦胧之中,他似乎看见一个人靠在窗边,阳光透过竹帘在他美丽的侧脸上投下数条蜿蜒起伏的阴影,构成一幅柔和的黑白写意山水图。此刻他手里正把玩着一件饰物,那是个做工精细的镂空雕花银熏珠。尽管是梦境,但裴兴佑仍想伸手抓住这梦中人,因为在梦里,他能够真诚地表达出自己的感情:&我是来见你的......我去求敦煌太守还你自由,以后你想到长安也好,回南诏也好,我都跟你去......& 他看见梦中人向自己走近,一身胡服依旧是最相配的装扮。裴兴佑想用手摸他的脸,却在触到皮肤之前缩回了手指。他害怕自己碰碎了幻境,这一切都会化为乌有。可是在手臂准备垂下的须臾他发现自己更加害怕梦醒以后就连见对方一面也不能。于是在短暂的犹豫和渴望之间,他终于放弃了思考,一把将眼前的人搂进怀里,能珍惜时且珍惜。 熟悉的声音在耳鬓响起:&你仔细看看,我现在和你一样是凡人了。& 裴兴佑道:&你是不是凡人有什么关系。& &是凡人就不用怕你的遥逞剑,不用怕被逐回深山,更不怕你会比我先死。& 尽管是在梦里,裴兴佑还是很吃惊地凝视着说了这些话的人。 顾青鸾显得有些疲惫地在他身边躺下,轻声说:&我很累,既然你占了我的床榻,那就先这样挤着睡一会吧。& 裴兴佑分不清这到底是梦幻还是真实,过量的烈酒使他开始头痛欲裂,看青鸾已经安静地睡去,他极舍不得地慢慢闭上了双眼,心想:若是梦的话,就不要太快醒吧。 不知过了多久,裴兴佑睁开眼,见身边并无半个人影,他隧断定那不过是一场美梦而已,是天意要他在梦中了却自己的心愿。宿醉已完全清醒,他决定去向曹鄯辞行,因为在得知青鸾遭遇过的种种磨难之后,他无法原谅自己造成的一切,也无法再面对那张令他揪心的容颜。刚走到一扇门边,听到阵阵爽朗的笑声,他便停了下来。 &我怎知他的酒品如此差,竟然坚决要我把你卖给他,还当真将随身所带的钱财都拿了出来,可惜你没有亲见......& 裴兴佑心中一惊,他对昨晚酒醉后的记忆空空如也,难道自己做过什么荒唐事不成。但他很快就意识到了什么,立刻不顾礼仪推门进去,只见顾青鸾和曹鄯正有说有笑。曹鄯看到他又是忍俊不禁,青鸾走过来说:&公子已经酒醒了么?那还不赶快付了那一千两黄金,好随我去浪迹天涯。& 裴兴佑简直无地自容,只能呆呆站在那里。 曹鄯终于止住笑,说道:&裴公子请勿见怪,青鸾昨日原本随大食商队起程去了长安,谁料你竟一路寻到敦煌来,我只得谴人连夜将他追回。至于那些胡言乱语,还望公子不要当真。& 顾青鸾看一眼曹鄯,脸上满是藏不住的笑意:&太守大人乃是我结拜义兄,公子莫不是以为天下所有人都跟你一样吧。& 裴兴佑被他这么一说倒有些动怒了:&跟我一样又何如?& 那俊美的男子收起笑容,背过身子往门外走去:&我今生只求与一人偕老,公子未免对其他人太过残忍。& 耽风杨柳使醉客,羌笛琵琶惹风流。敦煌的风最终到达了熏人的境地,酝酿成熟的此情与彼意飞在东南,舞在西北,踏起了久违的鼓点,挥洒遍迹天际。敦煌太守寂寞地遥望玉门关外,叹道:&今后不知何时才能一睹青鸾的胡腾舞了。& 天宝七载夏末,两个骑马的青年男子从天山南麓下经过,其中一个说道:&当年在长安时你就对龟兹乐尤为着迷,如今龟兹就在眼前,你岂不是如鱼得水了。& 另一个道:&此言怎么像是有股陈醋的味道。& &呵呵......裴兴佑岂是那么小器的人。只是你从前总不愿离开长安,现在却坚持要游遍列国才肯回大唐,实在让我好奇。& 先是沉默。然后,&文彦,你当真不知道么?&还是那惑人的笑。 裴兴佑不说话,然而答案已经在他心中。他转而问:&由龟兹经姑墨、温宿、勃达岭,再往西行就可到碎叶和怛逻斯。出了怛逻斯再向西,可达西海,向南则经过石国、康国,可到波斯和大食等地。青鸾,你到底想去何处?& 顾青鸾看着他笑了,将手往前方日落之所一指,道:&天?尽?头!& 于是黄土之上泛起滚滚尘埃。而与此同时,在大唐帝国东都洛阳一间小小酒肆中,有位饮醉的诗人把玉壶里所剩的最后些许竹叶青倒入口中,大赞一句:&好酒!&便伏在案上吟到:&嬴女吹玉萧,吟弄天上春。 青鸾不独去,更有携手人。 影灭彩云断,遗声落西秦。& &噗呲!&一个年轻的女子笑着对屋中人喊道:&姐夫!那位客人又喝醉了!& ?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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