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乐斗吕青橙扮演者的信物有什么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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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少年天子 
团娇慵,流露出愉快和满足。佟夫人不住声地又笑又说:“??想想啊,上 午批本绞了那蛮子,中午就赏来御肴,皇上的心意还不明白吗?有情有义呢! "她不再压低嗓门,满院都能听到她的声音:“啧啧!这膳具多漂亮!多精致! 瞧见吗,这是龙盘,还是黄龙盘哪!拿这紫龙碟黄龙盘给你送点心,准有意 思。这可不是小事!??咦,你站在这儿干什么?进来呀!"她发现侍女悄 悄地站在门边,伸手把她拽进来,问:“家里人都乐坏了吧?你家老爷再不 用吊着他那大马脸啦!这可是托姑奶奶的福!??你怎么不说话?"侍女跪 下,低头道:“禀夫人??禀夫人??”佟夫人心绪正好,很爽快:“有什么 为难事,尽管说!”“禀夫人,圣旨下到府里,说是圈占的永平府民地一概退 还;不敢受理民词的县府州官停职待参;老爷罚俸三月,降二级??”“啪! "佟夫人抡起胳膊抽了侍女一耳光,跺着脚喊道:“你胡说!小贱人,看我不 鞭死你!"侍女连忙叩头呜咽道:“奴才有多大胆量,敢捏造圣旨??“佟妃 脸色一变,张嘴倒吸一口冷气,把手指咬在唇齿间,抽抽噎噎地哭了。佟夫 人心乱如麻,顾不得细问侍女,连忙回身搂着女儿安慰:“快别哭!伤了胎 气,可不是闹着玩的。  小孩子家嘴没遮拦,胡说八道,别听她的!??”“佟妹妹好吗?"清 脆柔媚的声音从院里传来,仿佛含着笑意,响亮地招呼着。永和宫端妃和景 阳宫恭妃进来了。这一对姐妹花,都穿着蒙古式的锦锻便袍,端妃粉红,恭 妃深蓝,闪着柔和的亮光。这是两位科尔沁蒙古王公的格格,难得来景仁宫 串门。佟妃有喜以后,她们更不舒坦,只是慑于皇太后的威严和宫里的规矩, 不敢形于词色。这会儿,她们来做什么?  佟妃困难地移动身子,请她们坐上临南窗的短炕。宫女为她们收拾好 杏黄缎垫和靠枕,奉上奶茶。她们向佟夫人表示了问候,坐下了。  端妃流动的目光,立刻集注到八仙桌上:“呀,佟妹妹,御膳房的人还 没来收膳具?我那儿的早就收去了。"恭妃笑道:“刚上我那儿去收。今儿赏 的菜怪有味道的。"佟妃不由得看了母亲一眼,佟夫人傻了似的张嘴瞪眼, 一语不发。客人看在眼里,互相使着眼色,暗暗发笑。端妃说:“佟妹妹,我们姐儿俩可有要紧事告诉你??”恭妃连忙打断:“先别说,让妹妹猜一猜。"佟妃强笑着摇头,表情十分可怜:“小妹猜不着。 "端妃笑嘻嘻地说:“告诉你吧,咱们就要有一位中宫娘娘了。妹妹猜是谁? "端妃和恭妃都笑着,闪烁的目光一起盯住佟妃。佟妃经受不住,脸色渐渐 发白,心头怦怦乱跳,手心捏出了冷汗,用变得不象是自己的嗓音,哑声说:“我不知道。"端妃柔媚的笑容里含有显而易见的幸灾乐祸:“还是我们科尔沁蒙古格格,咱们皇太后的侄孙女,静妃的侄女儿!"恭妃补了一句:“今儿 下午,皇上的谕旨。"佟妃耳中嗡嗡乱响,冷汗顺着背沟流。她们又说些什 么,她全没听明白。她强笑着、挣扎着,把端妃和恭妃送出宫门。晚风送来她们的窃窃私语: “还当自己能爬上去呢,不就仗着肚子里有货吗!”“这下子可好了,看 她还张狂!??”佟妃感到恶心,眼前金花直冒,浑身一软,晕了过去。  当晚,太医被紧急召进景仁宫。上夜的敬事房太监、御药房首领太监 急得团团转,佟妃的呻吟已变成可怕的嘶叫了。  萨满太太头戴神帽,身系腰铃,手持皮鼓,摇头摆身地击鼓跳舞,满 嘴里高声诵着神祝,鼓声铃声随着她越来越快、若颠若狂的舞动和叫喊,响得越急越乱。她从景仁门跳进前院,跳上月台,又在寝殿门口跳祝。佟妃的阵阵哀号,佟夫人带着哭声的劝慰,仍然透过跳神的鼓铃诵祝声传了出去。 黎明前,夜色最浓、天光最暗之际,一声婴儿的啼叫冲破黑暗飞上天 空。他拚命地哭叫着,哭叫着,仿佛受了极大委屈,又愤怒,又响亮,用力 呼吸着人间甘美的、又充满苦难的空气。他将走过漫长的一生,完成宏伟的 大业,英名永留史册。但他的第一阵啼哭,和所有婴儿并无不同,也是一首动人的生命之歌。 第一颗晨星升上来了,默默俯视着九重宫阙。随在晨星之后,是渐清渐亮的黎明。这是顺治十一年三月十八日。—— 六 ——   顺治十一年六月十六,福临二次大婚。这一天行册立礼和奉迎礼,仪 式最为隆重。由于连年征战,郑成功和朱由榔长期与清朝大军相持,互有胜负,军费开支浩大,财赋情况吃紧。但帝王的威仪必须维持,因而大婚典礼仍然那么豪华、奢侈和气派,一点不亚于第一次大婚。 这一天,京城和全国各地都奉到喜诏,人人须穿红戴绿,家家要张灯结彩,以示万民同庆。偌大一座北京城,登时打扮得花团锦簇。新增设的十 三衙门里的管事太监,领了些差役往平民居住区发放喜饼,人们拥挤喊叫,有的哭有的笑,挤伤了许多人,热闹嘈杂的声音给喜洋洋的气氛增色不少。  这一天,是皇家的喜庆,皇城另是一番天家气派:宫内各处御道铺上 了厚厚的红毡毯;门神、对联焕然一新;午门以内各宫门殿门高悬大红灯笼; 太和门、太和殿、乾清宫和坤宁宫还要悬挂双喜字彩绸。从太和殿外直到天 安门前,陈设着皇帝的法驾卤簿:五颜六色的旗、扇、散幡,金光闪闪的刀、斧、钺、戟,成百成千,站成笔直的队形,使人眼花缭乱;大辂、玉辂、大马辇、小马辇直排出午门,驾辇拉辂的大象和御马肃立在侧;午门外左右两 列,站了四只巨大的开路导象、四只身背金色嵌珠玉宝瓶的宝象,它们庞大 的身躯和凶野的外貌,足以吓坏初次进宫的人。中和韶乐设在太和殿前廊下 的东西两侧,丹陛大乐设在太和门内廊下,与陈设在午门宝象之南的铙歌鼓吹相呼应。一旦典礼开始,三支大型乐队将把欢快的喜乐撒遍大内,撒遍整个紫禁城。 慈宁宫外陈列着皇太后的仪驾,数百人鸦雀无声、整齐森严。各宫主位及太妃们都集中在慈宁宫正殿,分列在庄太后左右,等候着典礼的钟声。  皇太后高坐在宝座之上,因为穿了全套礼服而显得越加庄严高贵:三 重宝石冠顶上,珍贵的东珠围绕着一块硕大的红宝石,九只镶了珍珠的金凤 环集在皇冠的四周,金凤嘴里各衔着五串珍珠垂挂,前面的垂向前额,侧后 方的垂至耳下肩头;马蹄袖的深紫色朝袍外,罩着石青色绣行龙朝褂和披肩,上有山海日月龙凤图案,显示着无上的尊严。可是,即使面临这样的大典, 又处在如此高贵的地位,庄太后仍不改她一贯的自然而慈蔼的大度。午门上钟声响了。一派管笛悠扬,导迎乐队吹打着典雅的乐曲,在御杖的前导下,出隆宗门缓缓而来。后面,礼部尚书恭引身着礼服的皇帝,步 往慈宁宫向皇太后行礼。一声口令,皇太后仪驾的卤簿高高举起,恭迎皇上。乐队和礼部堂官留在慈宁门外恭候,福临进入慈宁宫。 妃、嫔、贵人、常在、答应及太监宫女们跪下迎驾,懿靖大贵妃和康惠淑妃站在宝座左右,和太后一同受了皇帝的礼拜。母子对视片刻,都微微一笑。母亲的笑容里满含着安慰与鼓励,儿子的笑容表示着体谅和一点无可奈何。 太后会意地说:“此女秉性温良,恪守妻职,孝敬节俭,淑仪素著,是皇儿佳偶。自此以后,中宫有主,内政可修,佳儿佳妇,永谐合好,我也放心了。"福临深深一拜,按礼仪规定,说了一长段答辞,什么"秀锺华阀,德 备坤仪","溯懿亲于渭阳,定嘉祥于妫汭"之类。最后,他添了一句规定外 的话:“母后觉得好,想必是好的了。"福临再拜而出。乐曲声又嘹亮地响起。 太后耳边总萦绕着儿子多加的那句话,心中一丝不安在扩大,似乎有某种不幸的预感。她连忙稳定心绪,闭眼静了片刻。  白发苍苍的郑亲王济尔哈朗和承泽亲王硕塞在御杖的导引下进入慈宁 宫,奏请皇太后驾临保和殿。太后将在那里接受皇后之母及公主、福晋们的 朝见。皇后进宫后,太后还要在那里接受皇帝和诸王的礼拜,并赐宴皇后之 母。庄太后起身走下宝座出殿,妃嫔们按各人位号有秩序地跟从在后,到保和殿参加大婚典中的内礼。太后忽然停步,回头看了一眼。面色疲惫、脸 庞消瘦,身材细弱得绣袍在身上打晃的佟妃,在这群丰满鲜艳的宫妃中显得 非常刺目。太后微笑着柔声道:“康妃,你产后体弱,失于调养。大典很累 人,你怕吃不消。先回宫养息去吧,喜宴我着人送去景仁宫。"佟妃因生了皇子,进号康妃。听了太后体贴的吩咐,她心里感动,眼泪直在眼眶里打转。大喜日子是不能哭的,她连忙跪下拜谢,声音有点呜咽:“谢太后恩典。"慈 宁门外乐声大作,佟妃知道,太后升舆了。又等了片刻,料想太后已经走远, 佟妃才扶着两名宫女离开慈宁宫。  今天,她不能如平日那样穿隆宗门、过乾清门,直接由内左门进东一 长街回景仁宫,甚至也不能从启祥门过永寿宫,穿月华门、日精门到东一长街。正殿、中宫今天只属于正位的人--皇太后、皇帝和皇后。而她只不过是 康妃,要想进到正位,还有贵妃、皇贵妃两大台阶。只是皇上一直没有册立 贵妃、皇贵妃,她才因生子而存了那么一段痴心妄想。如今,全都破灭了! 她满心凄楚,缓缓地、悄悄地向北走,折而向东进启祥门,出螽斯门折向北,便是那条静寂的西二长街。两旁宫墙矗立,头顶只露出窄窄的一道蓝天,重重殿阙、层层宫院,仿佛都深深陷没在厚重的宫墙之下,只有一道 道深黄琉璃瓦屋脊、高高翘向天际的飞檐和檐上九个欲飞的压角兽,求救似 地浮出墙头。她们的脚步声在宫墙间空寂地回响着,直走到最北头,也不曾 见到一个人影。要不是骄阳似火,真会令人感到阴森可怖。出百子门,向东直行,到了御花园。佟妃走得很累,天气又热,鬓发都被冷汗湿透了。 乍一走进这座松柏如盖的御花园,阴凉的风顿时使她打了个寒噤。 这边是千秋亭,对面是万春亭。福临刚立她为妃的时候,不是常到这里来的吗?他们不是十分恩爱吗?那时她还把"千秋”“万春"当作佳兆 呢??不到一年,她就失宠了。生了一个皇子,也没能挽回她的厄运。他有了皇后,还会有皇贵妃、贵妃;还会册立很多很多的妃嫔、贵人、常在、答 应;她们还会为他生许多许多的皇子皇女。多子多孙,这是皇家的愿望,也 是皇家的规矩,不然和千秋亭、万春亭遥遥相对的东西二门,为什么命名为 "百子门"、[千婴门]呢?午门钟鼓齐鸣,打断了佟妃的胡思乱想。皇后进宫了,中宫有了主人。一年多的幸福、甜蜜、期望、野心,如同一场春梦,消失了;如同御沟里的河水,流逝了。留下来的,只是那个小皇子,刚刚三个月。在紫禁城高大厚 重的宫墙内,那小小的婴儿,是她唯一的亲人??她不敢恨谁,甚至不敢恨 自己命苦。怨望,是宫妃失德的一项罪过。不妒嫉、不申辩,才算恪守谨顺 之道。此时,她只热切地想要见到她的儿子。--按出生时序,他是顺治皇帝 福临的第三个儿子。  孩子刚落地,就被保姆抱走,交到早已预备好的乳母手中,养在乾东 五所。佟妃只在孩子满月时见过他一面:乳母抱他到太后宫中朝见祖母时, 她和其他宫妃以相同身份抱了他一会儿。宫里有规矩,尽可以有宫妃在自己 宫中养育其他宫妃所生的皇子皇女、甚至亲王的子女--当然,这是对宫妃的 特殊宠幸--却不许亲生母子同居一宫。清代吸取历代母以子贵或子以母贵, 因而结党乱政的教训,采取了这种违逆骨肉之情的宫规。今天,不是去看望孩子的好机会吗? 她抬手抿了抿鬓边的乱发,掸了掸宫袍上并不存在的灰尘,庄重而有信心地走向琼苑东门,步履稳健,不要人搀扶。 两个宫女惊异地互相望一眼,紧紧跟上。 佟妃并不由长宁左门折向南,走东一长街回宫,却头也不回地继续往东走。宫女又互相看了一眼:娘娘难道要绕远走东二长街吗? 千婴门下,佟妃停步片刻,毅然转身向北。宫女惊慌地喊了一声:“娘娘!”佟妃象没听到一样,径直走向乾东五所大门。两个宫女紧跑两步,拦 跪在佟妃面前,哀求似地齐声喊着:“娘娘!??”佟妃细眉一竖,瞪起圆 眼怒喝道:“想挨鞭子吗?"宫女无奈,只得让开。佟妃简直是凭着直觉,一 脚踏进第二所,一眼就看见保姆抱着她的儿子在簷下逗弄。孩子又白又胖,因为大婚喜庆,也换上绣龙的黄色锦缎小袍,头上胎毛未剃,黑黑的披在额前、鬓角和脑后。"孩儿!我的孩儿!"佟妃暗暗地喊,仿佛啼血的杜鹃,心 里在流着酸泪苦血。孩子不知受了什么感应,慢慢转过头,黑亮亮的眼珠盯住了佟妃,随后伸出一只胖得象藕,手背上有四个小坑的小手,咧开没牙的小嘴,笑了。 佟妃再也忍不住了,猛冲过去,一把夺过孩子,紧紧搂在怀中,发疯似地亲 吻着孩子的小脸、小手、脖子、头发,一阵哭又一阵笑。  佟妃还是个孩子。儿子出生后被抱走,她并不觉得多少痛苦,仿佛抱 走了一只心爱的小瓷猫或是景仁宫中一架精巧的自鸣钟,不大在意。她的感 情和思虑,都被后宫的大事,自己的荣辱升沉吸引了。只有今天,只在此时, 她身上那沉睡的母性觉醒了。怀里这个软软的、暖暖的、活生生的小东西, 和自己竟是这样的血肉相连,紧贴着他柔嫩的小脸,感觉那小手的触摸,听 着他咿咿呀呀的娇嫩声音,她的心一阵又一阵地在幸福和甜蜜中战栗。这张 可爱的小脸上,有他的脸形、他的眉毛和鼻梁,又有自己的眼睛自己的嘴。 她细细分辨着,大滴大滴泪珠滚落下来,落在孩子的小脸上。  保姆早吓呆了,跪在佟妃脚下不知所措。院里还有两个乳母,也都原 地跪着,头都不敢抬。两个宫女十分着急,对保姆连使眼色,保姆终于明白 过来,对佟妃叩了个头,躬身退下。不一会儿,本所当值太监率领着侍奉皇 子的四十人同来参拜娘娘,其中保姆八人,乳母八人,针线上人、浆洗上人、 灯火上人、锅灶上人各四名,还有一些守门、清扫等执事太监。当值太监陪笑道:“三爷饮食起居平安康泰,娘娘放心。"佟妃全不在意,一门心思地撩着孩子柔细黑亮的胎毛。 “娘娘请回。上面要知道了,奴才们吃罪不起。"佟妃视而不见地看看他。 他浑身在发抖,不住叩头。“娘娘开恩!”“娘娘开恩!"四面都在哀告,侍奉阿哥的四十人环绕着佟妃母子跪成一圈,连连叩头。她们谋得这分宫里差使何等不易,要是丢了, 可怎么活!  宫女小声说:“娘娘回宫吧,叫人知道了,可就??”说着,她想从佟 妃怀里抱过三阿哥。可是出生以来就不认识母亲的小皇子,却信赖地搂住母亲的脖子,全身伏在母亲怀中,谁也不要。佟妃全身簌簌发抖,她又怎么能舍得放开手? 前殿的中和清乐,随风时强时弱地飘到乾东五所,筵宴快要结束了。宫女急得连连说:“娘娘,不能耽搁啦!各位娘娘一回宫,事情就包不住啦!” “娘娘开恩!”“娘娘开恩!]四十个人一再叩头哀求。宫女对领班乳母使了个眼色,乳母向佟妃告了罪,站起身解开衣襟,露出半边丰满的乳房,终于把阿哥吸引过去。三阿哥舒服地躺在乳母臂弯里,贪婪地吸吮着乳汁,咽得 咕噜咕噜地响,不时转过眼珠照应着母亲。  佟妃不忍再看,转身便走。刚到门口,阿哥"哇"的一声大哭起来。佟 妃脚一软,几乎跌倒。宫女却在连连催促:“娘娘,快走,快走吧!"佟妃低着头,咬紧牙关,一步不停,出了乾东五所,出了千婴门,进了长宁左门,走上东一长街。可是孩子的哭声紧紧追着她,象一记又一记鞭子,抽打在她 的心上,逼得她越走越快,越快越急,仿佛逃进了景仁宫。跨进寝殿的门槛, 她就瘫倒了,耳边却还是她儿子那无限委屈的、抗议似的哭啼??太和殿和 保和殿的内、外盛大喜宴结束了。皇上恭送皇太后还宫后,由内监持御杖、红灯导引,前往坤宁宫。  福临缓缓走着,不慌不忙,还在回忆方才的筵宴。他打定主意要仔细 琢磨济尔哈朗的表情,心里怀有一种恶作剧的愉快,相信能从老亲王脸上看 到沮丧。没想到郑亲王对这次联姻非常高兴,喝了许多酒,以至于满面红光, 显得年轻了很多。福临心中纳罕,召他到宝座跟前,说道:“叔王,你象是非常快活。”“可不是嘛,皇上。我真的担心过一阵子,怕皇上鉴于废后的不快,在联姻的事儿上发生别的意外。亏得太后明断。科尔沁蒙古与大清世代 相婚好,北部屏障如故,祖宗山陵可以放心了。有太后在,真是大清的福气 呀!"由于喝酒,他的话比平日多,但决不糊涂。去年朝廷命安郡王岳乐为 宣威大将军驻归化城,准备应付喀尔喀蒙古的进犯。就是因为四十九旗蒙古、特别是科尔沁蒙古忠于大清,喀尔喀蒙古才没敢轻举妄动,乖乖地前来进贡,安郡王也才罢兵回京。要专力对付南方的郑成功、朱由榔,没有安定的北方 是不可想象的。济尔哈朗喜眉笑眼地连连说:“皇上,好!就是这样最好!??” 他的红脸白须相映生辉,更显出一派忠心耿耿。他并没有为佟妃谋立皇后。福临既感动又惭愧,连忙叫内侍用自己的金杯再赐老亲王一杯酒。  福临又召来了汤若望。他看看对方的眼睛,便明白两人都想起那次在 天主堂关于选后的谈话。 “玛法,我??又结婚了。"有什么话令福临难于启齿。汤若望点点头, 同情和安慰的目光抚慰着苦恼的少年天子。“玛法,我不知道她,我没有选择的可能,我??”“我都明白,皇上。你只能这样。  尽力去爱那姑娘吧??你会幸福的。"汤若望说罢低头告退,可是福临 还是感到了他那没有说出口的惋叹和怜悯。现在,福临就要走进他的新婚洞房了,可是眼前仍然交替出现着两位老臣的面庞,耳边依然响着两位老臣的声音。他不由得感慨万端,长叹一声, 迈进坤宁宫门。  在东暖阁门口,福临停下脚步,目光从右到左,掠过整个洞房:南窗 下一片大炕,炕桌东西设两个宝座;紫檀龙凤雕落地罩;玉如意、瓷器、珐琅瓶的陈设,鲜红的墙上、宫灯上、桌灯上连绵不断的双喜字;北边靠墙,东边一套简易宝座陈设,西边一座龙凤喜床:五彩纳纱百子帐、大红缎绣龙 凤双喜字炕褥、明黄和朱红彩绣百子被,被上压着装有珠宝、金银、谷米的 宝瓶;床前低头坐着新娘子:红衣红裙红花,连同喜庆的红帐红褥,以及整 个洞房的红墙红门红灯,暗红一片,逼得眼珠如同要凸出来似的,很不舒服。福临立刻联想起上一次大婚。陈设、气氛全都一样,也这么暗红暗红的,叫人透不过气来。就连坐在喜床上的新娘子也和上一次相似,一个从无 所知、素不相识的陌生人??她是前一个皇后的侄女,也会象她姑妈一样骄 横、刁钻吗?记得和她相处不到三年,事事不合,动辄争吵,看来天性相忤。 这一个能好到哪里?看上去也那么健壮高大??福临一下子觉得心里别扭,胸口发闷,扭头要出坤宁宫。太监们慌了。两个首领太监跪倒有地,全身匍伏着求告:“皇上,您千万可别??”福临皱着眉头苦笑了一下:“这 是怎么啦!天气太热,我出去风凉风凉,就回来。别总跟着我!"福临信步 在坤宁宫檐下走动。夕阳西下,金红色的霞光涂抹在紫禁城这一片雄伟的建 筑群上,使它更加金碧辉煌。一群鸽子从殿顶飞过,清脆的鸽铃声直逼重霄。福临目送鸽群消溶在风日晴朗的淡紫色天空,不觉精神为之一爽,回头想想,心下更加空空荡荡。 轻风拂面,吹过一阵阵凉气,飘来一阵阵清香。这是茉莉和晚香玉的气息,馥郁的暗香缓缓流动着,萦绕在福临身边。福临暗暗沉吟:“哪里来的花香???“冷不防,一个甜美的声音,象低吟的洞箫,随着轻风和花香, 飘到福临耳边:“??哪能忘记江南呢?岑参《春梦》诗云:洞房昨夜春风 起,遥忆美人湘江水。枕上片时春梦中,行尽江南数千里。我可是梦牵魂绕呢!??” 是汉话!诵的是唐诗!  宫里头,太后太妃也罢,主位贵人也罢,甚至宫女太监,一概说满语。 一整天在满语的海洋中酬酢的福临,登时耳目一新,仿佛在冰天雪地中看到一朵鲜红的春花;又象身处暗室,忽然透进一束明亮的月光,十分令他动心。 他向巨大的朱红圆柱边靠了靠,为的是不让说话的人发现他。她是谁??? “哦,你要是尝过无锡水蜜桃,太湖东山枇杷,别样水果,再不要吃的 哟??“这个圆润有力的音声,福临熟悉,是豫亲王的夫人,满人私下称为"蛮子福晋"的刘三秀,因为她是地地道道的江南女子。豫亲王南下时,她正起居在家,被抢到军中。她的美貌、机智、练达,终于使她脱颖而出,作了 豫王夫人。后来生了儿子,主持了家政,受了封诰,成了皇太后宫中的常客。 她一定是奉命来侍候合卺宴的四名福晋之一。那么另一个说话的是谁?听声 音要年轻得多??那声音又响了,柔婉动听:“是时候了,皇上怎么还不进宫???”蛮子福晋嘱咐着:“一会儿侍候皇上、皇后,千万别说汉话,当心得罪。”“是。这里不是只有我们两人吗?"声音中含着笑意。  福临忍不住了,一步跨下檐阶。白玉栏杆边,靠着两位身着华丽朝服 的贵妇,豫王福晋在左,福临认识。另一位呢?福临的目光急切地投向她,那位全身都沐浴在夕阳之中的娇小玲珑的年轻福晋。他们的目光接触了。霎那间,福临的心猛然缩成一团,感受着一 种尖锐的痛苦,使他不得不屏住呼吸,脸色煞白;跟着一阵慌乱,心又"扑 通扑通"乱跳,猛烈地撞击着胸腔,面颊象火烧着一样通红。好半天,他无 法使自己平静,心神飘飘摇摇,仿佛飞上了九霄。她太美了!她的美不仅在于桃花般的容色,珍珠贝似的牙齿,端正秀丽的小鼻子和珊瑚那样红润的嘴唇,也不仅在于那一双令人惊奇的眼睛--如 同清澈的冰下游动着两粒纯黑的蝌蚪,晶莹明净、灵动活泼--,她的美更在 于她那开朗从容的大度和她眼睛里流露出来的聪颖、才华和真挚。满洲贵妇、 宫廷妃嫔,何曾有过这样的美人?豫王福晋很不安,怕皇上听到她们的汉话交谈,连忙拉同伴跪下:“皇上,时辰不早,请进宫吧!"这声音象来自遥远的地方,福临恍恍忽忽,满 眼都是那位不知姓名的福晋的面庞。  福临身不由己,不知怎么就进了洞房。后来的事,在福临脑子里一片 模糊混乱。他记得自己坐上龙凤喜床,和皇后各吃了两个子孙饽饽,那是因为他使的筷子是她进奉的;他记得皇后梳妆上头,那是因为她在皇后跟前忙活,为皇后梳上双凤髻、戴上双喜如意、插上扁簪富贵花。他也记得合卺宴 的情形:他与皇后在南炕上对面而坐,黄地龙凤双喜膳桌上满摆着菜品,他 吃了没有,尝过哪品菜,他都很模糊;但是那些菜品复杂而吉利的名称却记 得清清楚楚,因为那是她从门外膳房首领太监手中接来,安置桌上,并轻声细气地报着喜名:两个大赤金盘盛着猪乌叉和羊乌叉;两个赤金碗盛着燕窝双喜字八仙鸭和燕窝双喜字金银鸭;中赤金盘装了四品:燕窝龙字拌薰鸡丝、 燕窝凤字金银肘花、燕窝呈字五香鸡、燕窝祥字金银鸭丝--合成了"龙凤呈 祥";两个中赤金碗盛着细猪肉丝汤,两个红地金喜字瓷碗盛着燕窝八仙汤; 五彩百子瓷碗四个,各盛着老米饭和子孙饽饽,每个瓷碗都带有一个镶有十六块宝石的金碗盖??至于膳桌上原来陈设的膳具:赤金镶玉筷子、金银汤匙、赤金螺蛳碟小菜、赤金碟酱油、红地金喜字三寸接碟、带盖赤金锅和赤 金锅垫等等,不管多么金红耀眼,他全都没有看见,连窗外那照规矩不停地 唱着"交祝歌"的两对结发侍卫夫妇,声音那么响亮,他也充耳不闻。他的视 听,他的意念,全被她--那个有一双令人惊异的眼睛的福晋占据了。福临有同龄少年人的思维特点,一旦精神被某一事物吸引,就全神贯注,除此以外的一切都会抛到脑后。此刻,他忘了时间,忘了地点,忘了侍 候喜宴的另外三位福晋,忘了坐在他对面的皇后--他的新娘,甚至也忘了自 个儿,今天举行大婚、身为新郎的皇帝。好在他的丧魂失魄、心不在焉,都 被庄严的帝王威仪掩盖着,所有的人,或出于羞怯,或因为敬畏,都没有发现。合卺宴罢,大婚礼成。大清顺治皇帝又有了一位皇后。 四位福晋跪叩,向皇帝、皇后告退。福临猛地清醒,有点口吃地说:“怎么,你、你们要走?"这叫什么话!那双晶莹的黑眼睛略露惊异,又闪过一 道光亮,唇边泛出一丝掩饰不住的笑意,使福临一下子发窘了。蛮子福晋忍着笑,一本正经地说:“皇上,这是您的大婚洞房啊!"福临一惊,愣住了。洞房东门直通坤宁宫东过道,四位福晋鱼贯而出,陆续消失在红底金双喜字的木影壁后面。福临略一回味,顿时明白了自己可笑的处 境:一个洞房花烛夜的新郎,心思不在自己新娘身上,倒被另一个邂逅相遇 的女人吸引,以致神魂颠倒,这是怎么回事啊!他胸中烦闷不堪,心头空落, 仿佛实实在在的心被她带走了,只给他留下了一个心的空壳。  他再对羞怯地垂头而坐的新娘看一眼,越发觉得她和她的姑妈一模一 样!穿了礼服的腰身竟象一只木桶!"粉面如土"四个字忽然闪上心头,他象 吞了个苍蝇,浑身不舒服。他慢慢踱出洞房,站在坤宁宫门口,极力向天空 望着。天黑了,星星争先恐后地向他眨眼。哪一颗明亮?哪一颗暗淡?哪一 颗闪着蓝光?哪一颗蒙着橙黄?啊,数都数不清??可是,看哪,东天一片 银光,十六的圆月大如银轮,皎似冰盘,升起来了,升起来了!灿灿银辉照 亮了天空和大地,群星失去了光彩??她就象这轮明月,吸引着他,使他的 心燃烧,使他的灵魂战栗!??可恨月下老人错拴了红线!今晚的新娘为什 么就不是她???福临长叹一声,依然呆望着月亮。“万岁爷,早早安歇吧!"吴良辅轻轻跪倒,小声禀告。 “你还在这儿?"此时的福临见到吴良辅不啻见到亲人,连忙扶起他,迫 不及待地问:“今天侍宴的四位福晋是谁?"吴良辅眼珠一转:“万岁爷是问 最年轻的那位吧?她是??嗳,万岁爷敢情忘了,去年这会儿选秀女,原本选过她的,让皇后给搅黄啦。"福临忽然想起来了,象昨天的事情一样清晰。那次候选的有二百多人,每五人一班,立在殿前,由皇帝、皇后共同挑眩应 选年龄是十三到十七岁。她在的一班年龄较大--她最小,也已十四了-偏偏 都风姿绰约,行动嬝娜,皇后一看就不高兴,立刻说这一班年纪太大,不懂 规矩,走路腰肢扭动,违背宫里制度,蛮子味太重,决不可留。这正逆了福临的意思,两人当时就顶撞起来。首领太监见势不好,慌忙把这一班人打发走了,免得加剧帝后的不和??这么说,她今年该是十五岁,小福临一岁了。 怪不得一见面就有似曾相识的感觉。“那么,"福临犹豫地问道:“她现在???”“禀万岁爷,皇太后指婚,配给皇十一弟了。”“什么?”福临大喝一声,一把攥住吴良辅的胳膊,吴良 辅痛得龇牙咧嘴,喘着气小声央告:“万岁爷,您轻点儿、轻点儿,您龙性龙力气,奴才吃不消!??她,她真的是皇十一弟的福晋啊!??”福临颓 然放开手,如同浑身浸进冰水,冷透了心。太宗的十一子博穆博果尔,他的 幼弟,懿靖大贵妃所生,今年刚十四岁。他凭什么有这么好的运气?  命运为什么这样捉弄人啊!福临心里苦极了,好象吃了黄连。唯一使 他发生热烈情爱的女子,却被别人占有了!唉,福临,纵然你有三千佳丽、六宫粉黛,纵然你贵为天子、富有四海!??第二章—— 一 ——   小小香荷包,缨络飘飘,月白缎底上的绣图,象真景一样美:碧绿的 莲叶从水中托出粉红的并蒂荷花,一对文彩绚丽的鸳鸯,在花下相依相傍。柳同春忙里偷闲,独自躲进青枫小林中,又一次拿出梦姑给他的荷包凝视着、抚摸着,心潮翻腾,不能自已。  他没有爹娘,从小跟着柳师父学艺,长住在永平府马兰村,边练功夫 边种地。他和梦姑青梅竹马,早已情投意合,非常要好。梦姑从来不曾用"小戏子"这样的话嘲笑他。前年圈地事发,同春受了伤,梦姑一家母女三人常来 照料他这没娘的孩子。后来土地被圈的几家人实在无法生活,柳师父便把他 的两个养子兼徒弟同春、同秋提前佃给了庆乐戏班,拿佃身银帮助众人渡过 难关。乔梓年拚了性命,终于夺回了马兰村民地,村民们也义不容辞地帮这孤寡一家耕种出力。去年夏秋两熟丰收,马兰村的日子好过多了;同春也在京师走红,和久负盛名的刘银官、陈玉官并称"梨园三杰",一时身价百倍。 久病的养父便要乘时为他张罗亲事,他心里早看定了幼年时的小伙伴。 今年清明节,他为此专门请假回乡求亲。原以为当年同舟共济,必定一说就 准,不料乔氏口紧,推说梦姑年幼,要过两年再议婚。同春心里又难过又疑惑。是梦姑的小妹妹容姑跑来,对他悄悄地透露了真情。小姑娘天真地说:“我娘别的都不嫌,就嫌你们爷儿仨都是唱戏的!"同春很不服气:不偷不 抢不卖身,恁本事吃饭,比谁贱?他问容姑:“那,你姐的意思呢?” 容姑蹙着小眉头,悲哀地说:“我姐眼睛都哭成红桃儿啦!??”她让我偷偷地给你这个包袱??”包袱里,两双青布鞋,一件红肚兜,一个香荷包。当时他落了泪,立刻把他预备的聘礼--一对碧玉镯子交容姑带 给他的心上人。他不能耽搁,只得赶回京师。他常常想念梦姑,不时拿出信物来看。一见到信物,就象见到梦姑,总觉得心口发烫,鼻子发酸,泪水涌满眼眶。眼下,对着这小小香荷包,他 又一次暗暗发誓:天荒地老,决不辜负梦姑的情意! “云官!云官!张老爷叫你!"背后有人在喊同春,他如梦方醒,又跌回 到现实中。今天是吕之悦先生四十五岁生辰,借正阳门外浙绍乡祠诗酒宴客。 同春、同秋兄弟和京师几个有名的优童都被招来侑酒。吕先生品行道德学问, 都令同春佩服,应召并无怨言。可是与宴的那些文人学士,大多是些自命情种的好色之徒,歌场流连、俳优角逐的老手,见到他们,同春就心里就腻,又不敢得罪他们,怕断了自己的衣食,只得在夹缝里觅生活,不冷不热,落 落寡合。这反倒提高了他的身价。张老爷,就是张汉,已在李振邺的帮助下,谋了个国子监监生的资格。他脸庞丰润了,服饰鲜明了,气概也洒脱了,再没有最初那种畏畏缩缩、唯 唯诺诺的寒酸气了。他和李振邺、龚鼎孳围一小圆桌随意而坐,桌上摆着八 珍攒盒,装了些下酒菜餚,酒壶、酒杯胡乱摆开,正兴致勃勃地议论着京师 名伶的优劣。  张汉召来同春,拉他站在身边,象出示什么古玩似的对另两人说:“请 看此人,近日改演小生,真可惜人也。其实他演旦角,真正秀颖无双,娉娉 婷婷,绝无浮艳之态,于儿女传情之处,演来颇为蕴藉,而台下叫好声寂然, 敢不可怪!依我说,好花看在半开时,闺情之动人在意不在象。若是于红氍 毹上观大体双,岂不味同嚼蜡?"大体双的典故出自七百年前五代的南汉, 国君刘鋹荒淫无度,曾令宫女与人裸合,自拥波斯女旁观,名之曰"大体双"。这比喻引得李振邺哈哈大笑,龚鼎孳忍不住也笑了。 李振邺忍笑道:“这话也难说。刚才来送酒的明官,诨名水蜜桃,水团脸盎润如膏,笑容可掬,见了他没有不爱的。扮出戏来,巧笑蛮声,工于妩媚,但颇带村俗气。《背娃子》一出中演乡下妇人,神情毕肖,又娇痴谑浪, 真是旦色中专结欢喜缘的冤家!一出帘则叫好声四起,多有豪客捧场,门前 岂不冷落。汉兄如何解释?"张汉笑道:“这叫作野花偏艳目,村酒醉人多。 民谚云:三月三,荠菜花儿上灶山。得其时罢了,未必长久。"龚鼎孳抚掌 点头:“正是正是。即使观戏听歌,自有风雅村俗之分。老夫最爱莲官,浓 纤合度,秀雅出群,面如芙蕖,腰似弱柳,竟象吴下女郎,决难料想他是北 国男儿。观其丰采,如在粉红糅绿中忽睹牡丹一朵,艳丽夺目,使人爱玩不 置??”这位老风流、老名士,津津乐道,有如吟诗作赋,一字一句念得很 有滋味。  李振邺不甘落后,笑吟吟地说:“老前辈言之有理。不过水蜜桃自有出 奇之处,难道不曾风闻?”“老夫不知,"龚鼎孳捻着胡须悠然自得地说:“只 记得吴下金阊有一名妓,也叫水蜜桃。”“这倒奇巧,真可谓两般滋味尽酕醄 了,哈哈哈哈!”李振邺很为自己的调笑得意,笑嘻嘻地接着说:“京师水蜜 桃,两只俏手妙绝人寰,老前辈不知吗?"龚鼎孳断然道:“决不如莲官!”“老 前辈敢打包票?”“有何不敢!你我立时来一个樽前相比。负者罚作东道, 改日请客!"李振邺拍案叫绝:“好!好!这样的风流韵事,足传千古!汉兄,快请仲裁!” 宾客们闹哄哄地围过来,同声叫好。莲官和绰号水蜜桃的明官都被召到桌前,伸出自己的双手。仲裁们一个接一个,上前去又摸又捏又嗅,玩过 来弄过去。他们的动作和表情,使站在一旁的同春羞得闭上了眼睛,一个接 一个寒战从背上滚过,冷汗淋淋,顺着额头、脖颈一个劲儿地流。他满面通 红,无地自容,恨不得钻进地里去。此时他突然明白了,在这里,没人拿他们这些戏子当男人看,没人拿他们当人看。他们是玩物,是这些名士发泄他们卑污感情的玩物!这些名士,不也这样津津有味地玩弄女人的小脚吗??? 他但愿此刻眼睛瞎掉,永远不看这可羞的景象,他但愿立刻就死去,永远不 蒙受这样的耻辱!  一名仲裁的曼声宣告,硬灌进同春耳中:“明官之手,肌理腻滑,丰若 有余;莲官之手,肢节秀削,柔若无骨。明官逊于莲官!"又一阵哄然叫好。喧闹中有人问龚鼎孳:“老前辈何以如此知根知底?"龚鼎孳信口吟道:“酒 入情肠不自持,玉纤偷握笑侬痴。藕梢洁白羊脂腻,甲乙樽前各自知??”人们鼓掌呼叫,高声称赞,乱哄哄的一气。其中却冒出一个清脆而柔媚的嗓音,娇滴滴地说:“龚老前 辈,我要你这诗,肯不肯给呢???”莲官--同秋的声音!同春吃了一惊, 睁眼细看,才发现今天同秋打扮得格外妖娆,脸上粉白黛绿,颊染胭脂,唇 点朱红。往日的羞涩此刻象被风吹去了一般,满脸妍笑,一身媚态,那双羊羔般令人爱怜的大眼睛半睁半闭,在睫毛掩盖下闪闪发光,充满了诱惑和挑 逗??这是同秋吗?什么时候变成了这样???同春吓呆了,心头一阵狂 跳。  这时,出去迎客的主人吕之悦陪同客人进来了,宾客们才恢复常态, 全都起身拱手相迎。自从吕之悦由他的东翁鄂硕将军正式推荐给安郡王以 后,他的声望更高了。  吕之悦性情坦荡平易,从不与人相忤。遇到能写文章的人,就一起谈 文章,遇到通晓音律的人就一起谈音律,遇到善于琴棋丹青的人,就一起谈琴棋丹青。他常爱独行村落,遍游山颠水涯,碰到村翁溪曳、樵夫牧童,他也乐与谈说,周旋终日毫无倦色。 他是钱塘人,北游数年,老婆屡次寄书劝归,都被东家一再挽留下来。当了安王的宾客后不久,妻子又来信催他,他便写诗呈安郡王:老婆书至劝归家,为数乡园乐事赊:西湖鲤鱼无锡酒,宣州栗子龙井茶,牵萝已补床头 漏,扁豆犹开屋角花。旧布衣裳新米粥,为谁滞留在天涯? 安王看了诗非常赞赏,说吕之悦性情之恬适无人可比,天下难得,是真名士、真才子,要朝夕请教,更不肯放还了。  适逢吕之悦四十五生辰,他的妻子又托人寄来一幅亲手绘制的故乡山 水图,问他何日还乡,在文人间一时传为佳话。这一次安王肯不肯放他南归呢? 吕之悦迎进的客人,虽然也和主人一样,青衣便袍、头戴风帽,但身材高大,两肩宽阔,四十以下年纪,一双眼睛亮闪闪的,气度很是轩昂。吕之悦站在他身边,就更显得文质彬彬、书生弱质了。 宾客们都不认识这位宽肩膀的来人,从吕之悦一向具有的不卑不亢的态度上,也猜不出此人的身份。但见此人爽快地举手一拱,声音洪亮地说: “来迟一步,搅了诸位的清兴,抱歉,抱歉!"宾客们参差不齐地寒暄一番,来客便转向主人说:“笑翁,尊夫人的手笔,总要赐观的吧?"吕之悦笑道:“在隔壁小间挂着,刚刚裱糊起来。"两人相视一笑,举步走向大厅一侧。 后面几个黑衣黑袍的旗人也想跟过去,来客回头制止道:“门口侍候。"吕之 悦对大厅扫视一周,说:“云官,你来。“霎时间,同春象是脱去一件既肮脏 又沉重的衣袍,离开那群风流名士,他觉得浑身轻松。这是一间精致的小花厅,完全是江南风格。长条案上摆了两盆春兰;方屏风上水墨迷离,展示着富春江秀水,子陵滩烟雨;花梨木的窗扇和挂落, 镂空细雕出喜鹊闹梅的图案;紫檀木的太师椅嵌着云壑飞泉的大理石靠背; 茶几古色古香,光可鉴人。一幅长卷横挂在东墙上,题为《故乡山水图》, 画的是杭州西湖全景。宽肩膀的来客在图前站定,背着手仔细看了许久,赞不绝口,并笑吟道:“应怜夫婿无归信,翻画家山远寄来。可谓千古逸事啊!”“你这风流倜傥的诗句,正可为之传神!"吕之悦和悦地赞道。 “这图运笔灵妙,潇洒幽闲,直追唐六如。贤伉俪才具,真不让明诚、 易安。““见笑见笑,"吕之悦一摇手:“无师无法,有渎清视了。"同春送上 茶点。两人坐下,很随便地闲扯着。“笑翁,唐六如这六如二字,做何讲解?”“据记载,是取佛家之说。我不信佛,也不懂佛经,说它不清。但是鄙人倒愿君六如。”“哦?”“一如深 溪虎,一如大海龙,一如高柳蝉,一如巫峡猿,一如华亭鹤,一如潇湘雁。” “再说一遍!“吕之悦微笑着,一字一句地重复。来客目光闪闪,精神振奋, 蓦然站起,大步如风地走到窗前立定,仰望长天,宽厚的胸膛一次深深的起伏。他吐出一口长期,猛回身,向长条案一挥手,高声说:“笑翁,请留此六如宝墨!"同春早听得呆了。这是另一个境界,使他如登高山,如临旷原。 吕之悦喊他一声,他才赶紧跑过去侍候文房四宝。  吕之悦写得一笔刚柔并具、古朴大方的魏碑体。这十八个字,用浓黑 的徽墨写在洁白如雪的宣纸上,苍劲有力,浑如铁铸,很有气势。宽肩膀的客人站着旁观,不住点头。写罢,吕之悦正要搁笔,来客说:“慢!笑翁的行草二书也闻名于时,何不一并赐教?"吕之悦笑笑,另拿出一张宣纸,换了一枝鸡狼毫,舔足浓墨,提笔在手,问:“写什么好,唐诗?”“不!我来 念,你来写。题目:咏雪。听仔细了:漫天坠,扑地飞,白占许多田地,冻 杀万民都是你,难道是国家祥瑞!??”  才写了两句,吕之悦的眉毛就不住耸动,写罢,掷笔大笑。来客也笑, 比笑翁之笑更爽快、更开朗,声音也更宏亮。  吕之悦道:“想不到事隔一年有余,你还记得这么清楚!"来客笑道:“怎 么能忘呢?历来都说跪谏、哭谏,唯有你来了这么个诗谏。偏偏只有你这一诗谏,令我大惭。"吕之悦说着玩笑话:“当时正逢君怒,深恐伏尸百万,流血千里。我是既怕死,又不得不谏,无奈,才出此两全之策啊??”“笑翁 再这样说下去,我可要无地自容了!"来客一挥手,接着说:“事后回味愧不 可当。皇上明见万里,实在是我自己糊涂,罚当其罪!圈地一事的处置,皇 上确是为江山社稷着想,为大清的万世基业着想,我没有什么好抱怨的??笑翁,我总还当得起深明大义四个字吧?”“当得,当得!"两人相视而笑,很是坦诚。 同春目不转睛地望着来客,心里惊疑不定:他的英武轩昂,就是在汉人中也是不多见的;他的风流儒雅在满人中更是绝无仅有。既不似贵胄宗亲 那么狂妄傲慢,又不似一般臣僚那样虚礼谦卑,他是谁???同春摆下棋盘,二人入座对弈。同春又偷偷地仔细察看来客的一双手:大而丰厚,手背青筋暴露,但肤色柔润,指甲修得很整齐,右手拇指还套了一个翡翠扳指。连他 的手也这么令人难以捉摸。棋子落棋盘,清脆的声音很好听。来客一面下子一面说:“笑翁执意回乡,强留不恭,只有一事请先生务必应承。国家初创,百废待兴,朝廷求贤 若渴。先生巨眼识人,荐贤之任,请不要再推托了。京师朝中虽有大臣荐举, 但贤才多流落山野间。笑翁性爱山水,一举两得,岂不甚好?”“那么,复 命之后?”“礼送先生南归钱塘。”“一言为定?”“一言为定!"同春一把扯住伸手下子的吕之悦的衫袖,对棋盘东南角匆匆一指。这一子若落在别处, 那一角就没救了。吕之悦忙回手连出子突围,终于化险为夷。来客惊异地注 视着同春,那闪闪发亮的眼睛看得同春侷促不安。 “这个小幺儿忠心为主,倒有几分眼光。"吕之悦淡淡一笑:“在他们那 行,难得有他这么干净的。木秀于林,风必摧之。他日后的路正难走呢!”“那么,此人当是梨园三杰中的云官了?果然名不虚传。"来客目不转睛地看着同春,微微点头。 吕之悦将来客送出浙绍乡祠时,云官又被宾客们拉住了,他们要为优 伶赠联。伶童们一个个兴高采烈,娇媚百出,如能得到一位名士的赠联高挂楹间,他们的身价将大大提高。 云官被第一个推出。  那位满面皱纹的老名士摇头晃脑,眯着眼瞦定同春,抑扬顿挫地念道: “秋水为神玉为骨,芙蓉如面柳如眉。"李振邺连连摆手,大声道:“不妥!不妥!"张汉接着说:“云官无媚容无俗态,有翩翩佳公子之风,在梨园如匡 庐独秀,岂能用这等脂粉文字!"那名士不服:“你来一联无脂粉气的如何? "张汉不慌不忙地高吟:“有铁石梅花意思,得美人香草风流。"众人拍案叫 好。同春心头一热,不免看了张汉几眼。张汉微微一笑,对他点点头。同春竟生出一种知己之感。莲官站在席间,袅袅娜娜,粉面含春,不时向龚鼎孳飞媚眼。龚鼎孳如饮醇酒,闭目品味,慢慢吟出一联赞语:“子夜清歌,宝儿憨态;汉官杨 柳,秋水芙蓉。“莲官弯腰左敛,象戏台上扮小旦时那样轻俏地向这位老前 辈致谢。冷不防李振邺哈哈大笑,别有意味地对莲官使个眼色,调侃地说, "莲官,我赠你一个别号:十全。”“谢李大人!"莲官喜不自胜。十全,不就是十全十美吗? 李振邺醉迷迷地挨近莲官,把手搭在他的肩头,乜斜着眼,笑道:“以十全之名,我赠你一幅绝妙好联:十分如我意,全不怕人听!"猥亵的含意 太露骨了,宾客们哄堂大笑。有人笑得喘不过气,便连声咳嗽。同春的脸"刷"地红了,心头火烧火燎,象被人抽了一鞭子。  他愤怒地望着同秋--莲官,却见他只露出一点儿尴尬和羞怯,很快便 自如地同着众人一道笑了,笑得娇滴滴的,还作态地扭了扭身子。  又有伶童走入席间接受赠联,同春无心再听,大步走到同秋身边,压 住火气低声说:“跟我来。"同秋这回真红了脸,咬住嘴唇,低头跟着同春乖乖地来到门外廊下。两人面对面站着,同春眼里冒火,同秋却望定地面,紧 紧抿住搽得通红的嘴唇。  他俩同是柳师父的养子和徒弟,同春大不到一岁,两人一同学艺,一 同佃进班子,感情一直不错。同春拿出师兄的身份,劈头就问:“爹给咱们定的规矩,你忘了?"同秋不作声。“老实讲清楚,不然,别怪我无情!"同春瞪起了眼睛。 恐惧、羞怯,夹杂着耻辱,同秋嘤嘤哭泣,慢慢跪下,低声说:“昨天,到李府唱曲,他把我留下。后来,他就把我??”他的声音消失在呜咽中。同春直跳起来,挥手重重掴了同秋一耳光,骂道:“你这个没家教的下流东 西!"他恨李振邺荒淫无耻,败坏了他柳门的规矩;他更恨同秋没出息,叫 人作弄了,还对他媚笑!  这一巴掌把同秋打急了,也把他的羞怯和耻辱打掉了。他捂着脸挺身 站起,抗声分辩:“怪我吗?怪我吗?咱们不就吃的这碗饭吗?人家设堂子、 赚大钱,住的神仙洞府,吃的山珍海味,穿的绫罗绸缎,车来轿去,逍遥自 在,不就靠的这一手?人人都这样,咱们硬撑着讲干净,谁信你?”“咱们 凭本事吃饭,自重自爱,就得出污泥而不染!"同春跺着脚,几乎喊起来。  同秋含泪的眼睛里透出一道冷光。今天这场谈话他早已想过了,也想 透了。他要走另一条路。他抹去泪水,平静地说:“不染,不染,说来容易。 去年一年,你在梨园红得发紫,可算是凭本事吃饭。一年下来,不就只挣了 一副碧玉镯子吗???人往高处走,我不愿意象你那样窝囊一辈子。要想干 净就别当戏子。命里注定干这一行,就说不得干净!谁让咱们不投生到公侯 府宅、书香门第呢!??“同春愣住了。要想清白也这么难!梦姑的娘不肯 应承这婚事,有什么可怪?单是戏子这名称就足够玷污梦姑的了!??”  同春用双手蒙住脸,身上不由得起了一阵寒战。等他重新抬起头,同 秋不知何时已悄悄走开了。他跳起来,发疯似地冲向大门,去寻找送客的吕 之悦。他猛地跪倒在老先生跟前,呜咽着说:“吕先生,你救救我吧!"吕之 悦吃了一惊:“你这是怎么啦?”“这日子我实在过不下去,我要脱籍,哪怕 回乡种田!"吕之悦点头叹道:“我早对诸人讲过,你外相虽美,但眉目间英 气太重,终非此道中人。不过你是名优,脱籍身价怕不下千金。你可有此财 力?老朽客居京华,筹措千金也不是易事。再有,脱籍之后,你果真能下田 耕作吗?多半还得给人当书僮家仆,仍然为奴,何苦多此一举?”“吕先生,  我决意回乡耕读一世,决不再入梨园!”同春回答得斩钉截铁。 “也好??难得你能如此自爱自重,理当相助。"吕之悦沉吟着,下意识 地回头朝大门看了一眼:“要是他肯说句话就好了。”“谁?”“方才跟我对弈 的那位客人。"吕之悦微微一笑。“那位先生好大气概!他是谁?” 吕之悦从容不迫地答道:“安郡王。” “啊?"同春大吃一惊,不觉打了个冷战。—— 二 ——   两位行客一进到山脚下,就感到阴凉沁大,非常快意。吕之悦对张汉 说:“我们等一等云官。"他俩各占一块大青石坐下歇脚。这里绿树合围,溪 水潺潺,十分幽静。在骄阳下走了一个时辰,吕之悦不免有些气喘,张汉也 满头是汗,文雅地用衫袖在脸上轻轻沾着。同春提着一只竹篮跑到跟前,打开篮盖,把热粽子分给吕之悦和张汉,笑道:“端午节的时令货色,比平日的好。寺观里出家人做的,很干净。"三 人都饿了,剥了粽叶大嚼,吃得格外香甜。同春一面吃一面指手画脚地介绍: “那是挂月峰,那是紫盖峰,上边,瞧见吗?松树林子中间,古塔那儿叫万 松寺,西边就是舞剑峰,老人说是李靖舞剑的地方??”吕之悦纵目观览,点头赞赏:“峥嵘突兀,峰峦竞秀,苍松擎天,飞泉奔泻,果然名不虚传,京东第一山!"同春兴头更大了:“对,对!人们都说,这盘山是五峰八石七 十二寺观,上盘奇松,中盘怪石,下盘飞泉,可以跟天下胜景比高低哩!" 张汉叹道:“九华奇秀,不入江上名山志;巢湖亦江淮巨浸,不入禹贡水经。 盘山何足道,居然名扬四海。山川有知,宁不感愤!"他是在说山水还是说人?吕之悦和同春都看着他,他轻轻一笑,仿佛回过神来:“老前辈尚记家乡风物否?人道江南景似江南人,文弱秀雅有余,壮阔雄豪不足,其实不然! 钱塘大潮就不必说了,只大月渡太湖,大雪渡扬子江,都是非常奇景! 当年道出江左,阅月间我遍历诸地,纪之以诗,至今犹难忘怀。"张汉请求 再三,才得随同吕之悦出京访贤。吕之悦对他人品虽不无疑惑,但还是爱他才学,也就收了这个弟子。现在张汉把话说到这个地步,明明想显示诗才。吕之悦向来不爱忤人,接口便道:“想必是得意之作了,倒要领教。"张汉清 清嗓子,吟诵他的《大月渡太湖》:“广寒八万四千户,太湖三万六千顷。姮娥子与洞庭君,良夜迢迢斗冷清。  弯弯月子照当头,翦翦春风不住流。如此烟波如此夜,居然容我一扁 舟。"吕之悦轻轻拍了拍巴掌,笑道:“好!看来你当年颇有气概,想必是雄 心勃勃的了?“张汉扬眉挺胸道:“丈夫既有此六尺身,何以不流芳千古! 应举不作状元,仕宦不至将相,虚此一生!"同春着迷似地望着张汉,心里充满敬仰。 这样年轻、这样有才华,对同春又如此看重的人,他没有遇到第二个。 由于吕之悦的斡旋,安王府戏班把同春由庆乐班买去。庆乐班不敢讹拿,只按当初佃进的三百两身价加三成三,算了四百两银子。随后安王爷一 句话,放同春脱籍为民。同春感激涕零,听说吕之悦要往京东一行,便自告 奋勇地为他带路,然后便回马兰村。一路上,同春轻松愉快,活泼得象天上 自由飞翔的小鸟。他拿吕之悦当长辈尊敬和服侍,也记得张汉在自己心头引 起的知己感。张汉的才华和雄心,使他联想到许多戏台上的英华人物:周公 瑾、李存孝、陆逊,还有潘岳、唐伯虎等等。瞧,张汉不也很有光彩,很令人倾慕吗???他太年轻,不明白张汉对他的看重和赞赏是为了接近吕之 悦,也看不清吕之悦对张汉的保留态度。张汉一见吕之悦含意不清的微笑,连忙自我解嘲地掩饰道:“这都是早年的痴想。如今,壮志销磨已尽,此生当终老江湖了。"同春心头又闪过泛 舟五湖的范蠡、富春江上的严子陵。  吕之悦平静地笑道:“真能为天下万民忧,登第拜相亦是好事。"张汉 怔了一怔,低头拱手恭敬地说:“老前辈金玉良言,晚生谨受教。"同春蹲到溪边舀水,笑着介绍:“这股泉水从翠屏峰出来,一路都在石头上流,叫涓涓泉,又清又甜,四季不干,什么时候喝它都不会闹肚??咦!这是什么?” 清澈见底的泉流中,一片字纸飘浮而下。同春连忙捞上来,吕之悦和张汉一 看,却是一页刻写精美的《离骚》,不过无头无尾。纸形很方正,并无损伤。张汉道:“莫非盘山里藏有大贤?” 吕之悦看着这页湿淋淋的《离骚》出神。同春喊道:“又下来一张!"他赶去捞过来。 仍然是《离骚》,内容正好与前一页相接。  吕之悦说:“端午佳节,或许有人在祭奠屈原。"张汉说:“果真如此, 这人决非寻常之辈。"同春提议:“我们循着溪水逆流向上,总能见到他的。"吕之悦夸赞这是好主意,三人便沿着泉流上山。林木葱茏,峰回路转,路旁怪石十分别致:巨大的元宝石比马车还大;酷似菱角的紫石方圆数丈;古 松伸臂,仿佛迎宾,可是松下横卧的一条二丈多长的石蟒,又会把来客吓一 大跳。空谷下泉声低回,半山腰隐隐有咏哦之声。清溪绕半山亭流下,声音 想必是从亭中传出。三个人借着茂密的林木遮掩,悄悄走近草亭,观看动静。亭中也有三个人。一人穿着蓝袍,背身而立,一动不动,不知是在倾听,还是在观赏山景;临溪两人,一人着白色道袍、白色道冠,手中捧一册 书,高声诵读,读的正是《离骚》。他每读完一页,就扯下来扔进溪水,任 其飘浮而去。他身后,一个褐袍道童呆呆站着,无动于衷。  不多时,一本《离骚》诵完撕光,顺水流荆白衣道人发狂似地大叫大 喊,仰天恸哭,声泪俱下地吟出一首诗:“年过四十去游方,终日修行学道忙。说我平生辛苦事,石人应下泪千行!"蓝袍人并不回身,只朗朗地说:“道 兄,出家人清净无为,何苦如此作践自己。"吕之悦一愣:这不是陆健的声 音吗?他记起陆健的狱事,不觉回头看了张汉一眼,想把他支开。  同春又惊又喜地悄声说:“这就是今年开春来我们村里的那个白衣道 人,通医术、会看风水,可真有道行!??”张汉面色蓦地阴沉下来,说:“世上最数这些出家人奸诈,多是骗子!我向来不信,也从不与结交。老前 辈,我往别处走走,明日蓟州城会齐,请你去看鼓楼上那块《古渔阳》匾额, 听说是严分宜的手笔哩!“他恭敬地对吕之悦一揖,掉头转向另一条路,上 山去了。亭里的人也听到他们的声音,一时静了下来。吕之悦走进草亭,和颜悦色地拱手笑道:“陌路相逢,俱是他乡之客。 这位道兄,这位仁兄,都有端午登临的雅兴啊!"道人极快地对吕之悦上下一打量,笑道:“既相逢便是缘分,请坐。"陆健听到吕之悦的声音,心 里"扑通"一跳,回身看到是他,神色都变了。同春看见陆健,惊喜异常,张口要叫,陆健袍袖一挥,对同春使个眼色,微微一摇头。久在舞台的同春还有什么不明白,立时闭嘴。陆健见吕之悦也装出不相识的样子,才慢慢平静下来,恢复了悠闲自在的表情。听到道人殷勤的表示,他也抬抬手,吐了两 个字:“请,请。"亭中石桌边有四个石墩,三人便坐下叙谈。吕之悦说:“听道兄读骚吟诗,忧愤何深?"白衣道人洒脱地一笑:“文人积习,至死难改。”“那么,道兄曾是文士了?怀才不遇,真人生一大慨叹 啊!"吕之悦进一步试探。  白衣道人避开话题,笑道:“往事不可追,谈它何益。总归是命里注定。 "吕之悦笑道:“说起命里注定,还真不由你不信。我认识一位老先生,钱塘张曼,已年登古稀,医卜、堪舆、风鉴之术无不通晓。前朝万历年间曾游辽东,归来后对人讲:'据风鉴而观,王气聚于辽左;看那些人家的葬地,三 十年后皆当大富贵;而闾巷间儿童走卒,往往多王侯将相,莫非天下将从此 多事?'当时人们都以为他狂妄。谁知三十年后,果然一一应验。或许万事 真有前定?"他说着,平日看上去有几分矇眬的笑眼,突然闪出精明锐利的光泽,盯住了白衣道人。他相信,对方一定会做出反应。  白衣道人含笑道:“这类事,检之史书,比比皆是。唐李固的《幽闲鼓 吹》中,曾记苗晋卿一事。苗公落第归乡,途中遇一老人,自称知未来事。 苗公于是问道:'我应举已久,有一第之分吗?'老人答道:'何止此,大有 来头,只管再问。'苗公道:'我久困思变,但求一郡守,能够得到吗?'老人道:'更向上。'苗公问:'那么按察使呢?'老人道:'更向上。  '苗公惊异,再问:'为将为相吗?'老人答道:'更向上。'苗公发怒, 说:'将相更向上,难道能作天子?'老人笑道:'真者不能得,假者即可得。'苗公以为事属怪诞,惊出一头汗。  后来苗公果然出将入相,唐德宗驾崩,苗公以首辅居摄政三日,应了 老人'真者不能得,假者即可得'的预言。可见命皆前定,安知人间没有第二 个苗公?"白衣道人修髯飘飘,风致潇洒,仿佛出世神仙。但他复述的这段 轶事,以及他眼睛里偶尔闪出的寒光,令人想到山林深处目光鸷锐的鹰鹫,决非肯低伏人下、轻易认输之流。吕之悦暗暗点头。 陆健接下去说道:“讲起定数,我也想起一个故事。前朝崇祯末年,流寇势焰大张,烈皇日夜忧劳,曾令一心腹太监便装出宫,探听民间消息。路遇测字先生,太监出一'友'字请占卜吉凶,测字先生问占卜何事,答曰'国 事',先生道:'不佳,反贼早出头了。'太监急忙改口说:'不是朋友之友, 是有无之有。'测字者皱眉道:'更不佳,大明已去了一半了。'太监再次改 口:'不是的,是申酉的酉。'测字者长叹道:'越发不佳。天子是至尊,至尊斩头截脚,还成什么体统?'………… ”三人一起沉默下来,只听得松涛阵阵,涓涓泉在亭畔低吟,是不是明朝覆亡的往事使他们心有余痛,黯然神伤? 吕之悦打破沉默:“一亡一兴,虽说有天命,却也在人力。 兴亡之间,名将如云,才人辈出啊!” 陆健和道士都不搭腔。后来陆健站起身,对另两人拱手一揖:“花谢花开,时去时来,福方慰眼,祸已成胎。得未足慕,失未足哀,得失在天,敬听天裁。"白衣道人也站起来,对陆健拱手笑道:“便是公孙子都听君此番话, 躁进之心也当涣然冰释!"他顺着陆健的话题,高声吟唱着走出草亭:“上天 生我,上天死我,一听于天,有何不可!"他反复吟着这四句,头也不回地 自顾自去了。小道童紧跟在后,很快,师徒二人就消失在浓密的树荫山草之中,吟唱声越来越远,终于听不见了。“文康!”“笑翁!” 陆健和吕之悦互相紧握双手,互相重新打量,象所有久别重逢的老友一样,既高兴又感慨。同春也连忙向陆先生拜谢当年相助之恩。吕之悦这才详细地知道了永平府圈地案的全部内情,嗟叹不已。他转而问道:“文康, 这两年你怎么样了?江南狱事??”陆健苦笑:“我?仍然逃亡在外,藏匿 山泽田野间!??” “你???唉!赦书未得,我愧对老友啊!??”“此事非你力所能及 啊!??江南十旧家之案已成大冤狱,陷入囹圄者何止百人,受牵连者也在千人以上。说十姓谋反,确属冤枉,只是??唉,也是十旧姓在前朝百年荣 华显赫,为富不仁,民百姓恨之入骨,一旦改朝换代,诬告在所难免!??” 陆健告诉吕之悦,因为他平日以信陵君自命,周济贫困,所以狱急之后,受 惠之家多方保护他,使他逃过多次追捕。好在通缉他的布告只在江浙两省张贴,他躲来北方,反而比较安全。 “你就永远匿隐山泽,做亡命之徒?可惜了你的才学啊!"吕之悦问话中 感叹很深。 “还谈什么才学!"陆健一声冷笑:“终日有如被猎犬追捕的野兔!只望 老天开眼,昭雪冤狱吧!”“这要等到何年何月!"吕之悦紧皱眉头:“朝中就没有相知肯帮一把?当年你救助过那么多人!"陆健眉梢一动,沉吟片刻,又摇摇头:“年深日久,未必还记得我。”“是哪一位?"陆健凝视着吕之悦, 确信这位一向慈和厚道的朋友不会有害人之心,便缓缓答道:“傅以渐。”“傅 以渐?这可是个帮得上忙的人啊!去年八月,他已经拜内秘书院大学士了。 你跟他交情深浅?”“这??很难说。只看他是否念及旧情了。"吕之悦见陆健不肯深谈,也就不再追问,想了想,说:“这样吧,尽老夫所能,助你一臂之力,务必使此冤情上达天听。不过我位居幕宾,终归成效有限。你再给 傅以渐写封信,让这个小幺儿立即送往京师,多方使力,或许平反有望。” “好!"陆健虽在难中,仍不失他的豪爽气度,立刻向同春索取纸笔,就石 桌写成一信。但交信给同春时他有些迟疑,仿佛不好出口。最终他还是嘱咐了一句:“此信必须交给傅大学士的王氏夫人,就说是夫人娘家的报安书。]吕之悦很高兴:“原来你与大学士夫人娘家有交情,这就更好了。听说傅大 学士伉俪情笃,至今不曾置妾??同春,你今天就回京师送信,送罢信再回 乡。”“好的!"同春知道了底细,回答很痛快。  吕之悦又问:“刚才那道人你早就认识?”“不,今天上山才遇到。仿 佛有些才学,很是狂傲。攀谈之间,觉得他对我别有所图。”“你是指??图财?”“不。象是图无贝之才。他吟诗诵骚,几次试探我,很有网罗我的意 思。你呢?也不单是来游山玩水吧?我看你倒想把道人连同我一起网罗了 去,对不对?"吕之悦大笑道:“你这个鬼精灵,真正不减当年!??不过, 你听我这老友几句忠告:大清社稷得之于流贼李自成,吊民伐罪,为大明雪了亡国之耻。历数前朝,得天下之正,可与汉高祖、明太祖媲美。所以明之旧臣仕清,也算不得叛逆。 皇上亲政以来,施仁政行王道,改征剿为招抚,各处逆命抗拒者渐次平定,足见海内人心厌乱求治。虽然云贵南明和东南郑成功时有动静,但强 弩之末,终难有所成就。至于山野间盗贼横行,久乱之后在所难免。你亡命期间,可要看清情势、拿定心性,若真被逆人网罗了去,再要拔出来就不容易了!"陆健笑道:“放心。我一向并不热中,仕宦之情淡然如水,哪里有作乱的兴致。十多年,实在是乱够了!”“还有,你要尽早离开此处。我看那道 人很怪??”吕之悦心里还挂着个张汉,生怕他得知陆健被追缉,告发上去, 又要连累许多人。这话他不好出口。  最后,吕之悦把自己的盘缠分给陆健五十两银子,两人一揖而别。吕 之悦上山,陆健下山,同春跟他一道走了。  张汉气喘吁吁地登上盘山,松林的浓密绿荫把烈日遮得一丝不透,空 其中弥漫着松脂松花特有的清香。但这一切都不能使他摆脱忧郁,初上山时的愉快被无意撞上白衣道人的事完全破坏了。他见不得和尚、道士这些方外人。他记忆中最耻辱、最惨痛的一件事,就是因为相信一个道士的算命才造 成的。  张汉本是浙江嘉兴府生员,原名吴自荣,在家乡颇有才子之名,可惜 家仆如洗,总不能出头。顺治二年,他十七岁,决意趁鼎革之际上进,卖掉仅有的几亩薄田,奔赴京师。他认定京师是人文聚会之所,定有际遇。谁知蹉跎半年,想谋一学馆舌耕为生也不可得。他生计日益艰难,便决意走捷径 以登仕途。他汇集了明代锦衣卫有关制度,趁着朝廷广开言路,具疏上奏, 敬请朝廷仿明制设锦衣卫掌狱刑,使校尉缇骑缉访民间,以防谋叛害国。他 本以为此疏一上,必能立受奖许,得到识拔,不料御批下来,斥责他"率尔妄陈,谬希进取,独不思圣主当阳,朝政肃然"!"至设立锦衣卫缉访一款,乃明朝极弊,尤属狂悖"!"应依上书诈不以实律,杖一百,徒三年"。幸而 逢到恩诏,才免杖免徒,但被革去生员衣顶为民。他窝囊极了。仕途未登,反而丢了顶子,断送了前程。当年在家乡被人誉为神童的才子,眼看就要沦为乞丐了。 谁想福星高照,一个老旗人看中他的才貌,要招他为婿,并说只要他肯就婚,便帮他恢复顶戴。他受宠若惊,又喜又怕,忙不迭地应承了亲事, 暗中又多次求神打卦,因为这家贵人竟看中自己这么个落魄文人,总使他奇 怪、不放心。神签和卦文都大吉大利。一位颇有名气的老道还煞有介事地对 他说:“此婚女貌郎才,必生贵子。"婚事办得冷清,既没有吹打,又没有请客,一顶素轿把他从南城一个破烂小旅舍里抬进内城,两扇黑色大门前,两个女奴引他到上房,拜了岳父岳母,就被送进侧院的洞房了。 他心里不满:人家娶亲也比这气派!可是不敢有一点流露,反而自我安慰:或许满洲人招赘,就有从简的规矩吧???洞房里倒是光彩焕然,喜气洋洋。炕桌上一对红烛明明亮亮,照着炕头盘腿而坐、红袄红裤红顶头的 新娘。天!这么宽的肩膀,这么厚的胸脯,好大的块头!当他怀着一丝不安 揭开头盖时,吓得他往后一缩,掀翻了炕桌,跌碎了碗,子孙饽饽撒了一地。 他手脚冰凉,浑身寒战,这个新娘怎么这样可怕?左脸白右脸黄,一半头发黑,一半头发白,连两只眼珠的颜色都不一样:黑发黄脸这边是人眼,白发 白脸那边眼睛黄蜡蜡的,象死羊眼一样。他几乎晕过去,这才明白自己上了 当!  生米已煮成熟饭。他是个即将沦为乞丐的人,能抗拒这样的结局、这 样的命运吗?新娘子人虽丑陋,性情倒不骄悍。  她好心地扶他起来,劝他吃菜喝酒。到了这步田地,他也就委委屈屈 地上了炕。老旗人说话算数,婚后立即着手给他活动恢复顶子。他看出老旗人心里有鬼,对人只说他是收来的义子,为他买顶戴也藏藏掖掖地怕人知道。他很机灵,坚持恢复顶子的事要自己去办理。老旗人毕竟憨厚,对他并不疑心。 于是他乘机改名叫张汉,籍贯仍写嘉兴,不肯换成汉军旗。他果然变成了嘉兴府秀才张汉,并从此抛弃了他那丑怪的妻子。嘉兴府生员吴自荣从人间消失了。他毫无内疚,一身轻松。在钻营附势的紧张活 动中,有时他会想起那段生活,想起怀孕的丑妻。一年后,出于好奇,他曾 改装到那条胡同去打听,可是他的岳家也消失了。  邻居一个小女奴悄悄告诉他:老旗人犯了罪,全家流徙尚阳堡;他的 丑女养了个儿子,也一同带走了。  在京师紧张的应酬、奋斗中,他难得有时间沉思默想。今天,在寂静 的山林中,啁啾鸟语,潺潺泉流,仿佛推着他去回忆,他信步在松间游荡, 任凭往事一幕一幕在心中翻腾??两只小鸟突然叽叽喳喳地从他面前惊慌地 飞起,他脚下一滑,身子向前冲倒,跟着,一个尖锐的声音朝他嚷嚷:“你干什么!把我的网冲坏了!"张汉定睛一看,自己果然撞上了一张捕鸟网,惊得架杆上两只"呼伯拉"扑棱着翅膀乱叫。一个十岁左右的小男孩愤怒地跳 出树丛,冲他气呼呼地喊:“鹰都叫你吓跑了!你赔!你赔!”  绣花小袍子已经很旧,小黑马靴也沾满了泥土,辫子缠在头顶,汉话 又说得这么好,看样子这小孩并非贵家子弟,用不着陪小心。张汉不耐烦地说:“我又不是故意的!"他转身要走,小男孩一把揪住他的衣袖,大声喊:“玛法!玛法!"一个老满人从松林中冲出来,粗壮有力的大手往张汉肩膀 上一拍,张汉只觉得身上象压了一块磨盘。只听那老头儿用满语吼道:“你 敢欺负小孩子!"张汉一回头,两人顿时惊祝张汉向后一缩,老满人朝前一 冲,双手把住张汉的肩膀摇撼着,又惊又喜地嚷着:“天爷!天爷!??我到底还能见你一面!??”他满面堆笑,掉头招呼那小男孩:“费耀色!快来给你阿玛叩头!来呀!"费耀色迟疑着。这个不讲理的男人,竟会是他阿 玛?看看玛法几乎要发怒了,他只好跪到张汉面前,叩了三个头。张汉愣在 那里,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了。  苏尔登非常激动,断断续续地说:“我当初骗你,是我不好。你跑了, 我不怪你。你为我留下这个小孙子,我要谢谢你。你这些年过得顺当吧?“张汉犹犹豫豫地用满语支吾着:“我??”“当初不知哪个多嘴的告我的状,旗 主发怒,因为私嫁女儿打了我一百鞭;因为招赘汉人,把我们全家发配到尚 阳堡。  我那女儿,你的妻,到尚阳堡不久就病死了。小费耀色三岁的时候, 我的老伴儿又去世了。现在,只剩我们祖孙俩相依为命??”张汉慢慢集拢模糊的目光,仔细看看苏尔登,好落魄的样子:衣袍敝旧,须发苍苍,皮靴 已看不出本来的颜色,一双大手又黑又脏。张汉一转眼,发现费耀色一双黑 眼睛正聚精会神地审视着自己,虽然眉清目秀,可也不难寻出他母亲的面影, 也许不久后他也会变成半白半黑的怪人??他镇定了,后退一步,躲开苏尔登的双手,勉强问道:“你们,是皇庄的鹰户吧?"苏尔登直发愣:“是啊??三年前,我们从尚阳堡回来,小费耀色喜欢捕鹰??”张汉冷冷一笑:“你 认错人了。"苏尔登惊住了:“你,你,说谎!"费耀色不眨眼地盯着张汉的 眼睛,认真地说:“说谎话的人是胆小鬼!"张汉又羞又怒,一甩袖抽身便走, 连声说:“岂有此理!岂有此理!??”在松林边,他正遇上吕之悦。吕之悦见张汉气急败坏的模样,连忙问他出了什么事。张汉心头和嘴头都打磕绊,找不出话来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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