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等再躺回床上都半夜了,我把手搭在他身上,颇有些满足意味。不过自己这么多天的愁云惨淡竟然因为这样就有了被安慰到的感觉,似乎也太没出息了。真是被他吃得死死的,没可能逃掉了。
我闭着眼睛等周公召见,想着刚才悄悄观察闷油瓶,这小子行动如常,看来没什么不适,这么说来老子虽然是头一回,但技术还是相当不错的嘛,而且他也挺爽的,尤其是后来,后来……
我呼吸一窒,猛地睁开眼睛。——这种异常熟悉的感觉,真的是第一次吗?……不,我想起来了,是那个梦,是在秦岭回来后我做的那个春梦!那个梦里,他的身上还没有这么多伤痕,也没有习惯性地压抑呻吟,但是其余的,连姿势、动作,甚至他敏感的区域都是一样的!
——这只是巧合吗?!
闷油瓶察觉到我不对劲,睁开眼摸了摸我的脸,“怎么了?”
我喉咙干涩,失神地望着他,好半天都说不出话来,最后颠三倒四断断续续地问他:“小哥,我是不是认识你?……我是说,我是说我们认识之前,是不是就已经、已经……”
闷油瓶听我语无伦次,在我脸颊抚摸的手停了下来。镇定如他也没能藏住那一瞬间内心的波澜。我忽然就不敢再说下去了。
我瞪着眼睛看他,不知怎么的就慌了,一下按住他的手,生怕他拿开似的。我几乎是立刻就想到了最坏的方面,太荒诞了,不可能的。闷油瓶静静看着我,我连呼吸都屏住了。非常、非常害怕,我需要他对我说些什么,但又不敢想他会说什么。心脏跳得很剧烈,我不知道自己这是怎么了,思维全乱了,鬼使神差的竟然说了一句:“我不会忘记你的!”
我俩都愣了。闷油瓶指尖微微缩了一下,点在我太阳穴上。不过很快,他便舒展开眉头,闭上眼睛,抓过我的手在两人之间握着,淡淡道:“你胡说什么,别乱想,没关系,睡吧。”
我呆呆地看着他,然后机械地闭上眼睛。
你胡说什么。
他平时是这么说话的么。
脑海中浮现他的双眼,那瞳色是深渊般掩盖一切的黑。
随后的日程就是接上胖子,回巴乃,没什么可说的。这期间我的头脑一直很混乱,太多事情没有头绪,二叔为什么来巴乃,三叔在哪里,裘德考又是怎么回事,如果我的猜测正确那闷油瓶又属于哪个势力?这些线索简直是一团乱麻,我每天纠缠在这些问题上,实际上根本想不出个所以然来。
又过了一个星期,因为我们在外的时间太长,我和胖子必须要回各自的地方打理一下,所以三个人告别了阿贵和云彩,在一个下午返回了防城港,准备回程。
酒店里没有三人间,我和闷油瓶住。晚上洗完澡,我趴在窗台上抽烟。小城的夜晚很静,空气也好,我把窗子全打开了。和闷油瓶在一起就是这点好,夏天不用纱窗。
听到浴室门打开的声音,闷油瓶走出来,头发擦得半干,流海有点乱。
“吴邪”,他走到我身边,叫了我一声。我笑了笑,还没等伸出手帮他理顺一下头发,便听到他接着说道:“我不和你回杭州。”
我的手在空中顿了一下,垂下去,笑容还维持了一会。说实话,我不意外,不意外,真的。我摆了摆手,自己也不知道是什么意思,转回身对着窗外。黑乎乎的没什么可看的,那也总比无话可说地面对闷油瓶强。
他在旁边又说:“我去北京。”
我又点上根烟,火光一闪即逝。这算什么?打一巴掌给个甜枣?我不会领情的。我吐出口烟,“去找裘德考么?还是什么别的考?”
闷油瓶摇了摇头,手搭上窗沿,也看向窗外,不打算再说话了的样子。
我们站在窗台的两边,尴尬的距离。那根烟燃到一半,我才说:“随便你。”
闷油瓶转过头来看我。他一定不知道自己每次这样看着我的时候眼中都有些什么。我心里刚垒起来的那道墙稀里哗啦地就塌了。
我夹着烟直接去搂他的脖子,烟嘴戳到他后颈上了也不管,把他拉进怀里,贴上他的唇,舔他的牙齿,然后是上颚。闷油瓶揽住我,让这个吻深入,要夺回主导。我立刻退开,很轻地亲了一下他的唇角,跟他耳鬓厮磨,“我说随便你”,我的声音有点哑,“你听懂了么?”
一大截烟灰掉落在我的手背。张起灵眉宇间悲喜难辨,沉默地点头。
我把烟头摁灭,捧着他的脸结结实实地吻上去。
我们做爱,不同于以往濒临失控的情热,动作很慢。像是在尽情享受,缠绵蚀骨,又像是在极力拖延,但并没有压抑或忍耐。原来激情也可以这样深沉。我们从平静的水面潜入海底,体会对方每一丝暗流的涌动。窗户没有关,偶尔一缕温凉的风掠过纠缠的身体。为了逃避随后而至的虚无,我情愿高潮永远不来,就让痛感和快感一起延续至余生的每一分每一秒。什么也不需要知道,什么也不用想,我愿意和他做爱到死。我在迷蒙的情欲中抱紧他,他反复亲吻我的眼角。
第二天一早我便打点行装,中午航班直飞上海,然后再坐巴士回杭州。胖子和闷油瓶因为必须坐火车,还得等一天。
早上我和闷油瓶到餐厅的时候胖子已经坐在那里开吃了,冲我俩招手,见我脸色不好,张口就道:“天真,怎么了这是?小两口吵架了?”
我正在拿盘子,递给闷油瓶一个,同时接过他手里的筷子,顺手比划了一下,“就这样的你能跟他吵起来?”
闷油瓶看了看我没说话。胖子听了,兴致盎然地“嘿”了一声,连闷油瓶都回头看了他一眼,结果他又没下文了,在那cos佛祖但笑不语。反倒是我,隐约觉得刚才的对话似乎有哪里不对,抱着盘子站了半天也没想出来。
一路辗转,回到杭州家中都晚上十点多了,洗了澡往床上一摔,累透了却又睡不着。这张床两个人一起睡过一个人再怎么躺都不对头,翻来覆去到后半夜才总算在闷油瓶的枕头上眯了一觉,天一亮又自动醒来对着天花板发呆。
行吧,我承认我已经开始想他了。
可那又如何。我已经不打算再向他求救了,也不想再依靠他。
闷油瓶不跟我回杭州一定是有原因的,他不想说,那就算了。所有发展都超出了预料,大概我们确实需要分开来冷静冷静。现在的状况如同走在悬崖,一边绝壁千仞,一边深渊万丈,路很窄,却要两个人一起过。谈何容易。
我不是他的全部,他也不是我的,这是事实,但巴乃湖底最后发生的事情证明我们低估了自己在对方心中的地位。闷油瓶始终对此未置一词,我知道这样暴露自己的感情非他所愿,他只是没得选。在生死面前他选择了我而放弃自己,我不知道他是什么时候开始有这种念头的。和我不同,闷油瓶在世上唯一拥有的东西就是他的生命,所以他的做法我永远无法接受。假如他因我而死——不不没有这种假如。不敢也无法想象。对我来说再没有什么比这个更恐怖。
在我们之间,我一直以为自己是付出更多的那一个,我带着一种微妙的优越感去包容和体谅他,可直到那时,我才发现这错得有多离谱。原来在我没察觉的时候看不见的地方,张起灵的付出一点也不比我少,同样甘愿同样彻底,并且,不要我知道。
很难说幸福和苦涩哪个更多。我才明白我不是想让他对我好,我是想让他对自己好。
而与此同时,那个老生常谈的问题简直成了越来越深的鸿沟。我真搞不懂,可以舍命相救,却不肯坦诚相待,他究竟置我于何地?我又该置自己于何地?
我们两个很可笑,明明最不希望的就是对方以身犯险、进退两难,可到头来,却发现令对方陷入这种境地的人正是自己。
一大早躺在那里东想西想了半天,饿的肚子咕咕叫才起床,虽然昨晚没睡好,头脑倒是清明。我发现不和闷油瓶在一起的时候我脑子似乎会格外好使,否则他老在我眼前晃来晃去,我就只想抓住他。
很快我就开始了收集资料的工作。进展,怎么说呢,真惊人。有时候静下来想一想,都不知道这几年自己是怎么过来的,看着真像是把我这辈子的事儿都压缩到一起了,好的坏的酸甜苦辣一股脑砸过来,应接不暇。
1990年的一张封条上有我的字迹——这他娘的到底是谁在耍我!
我从没对自己产生过如此强烈的怀疑,努力从回忆中搜索任何可能相关的片段,结果搞得头痛欲裂。脑海里有个声音在说,这只是个巧合、这只是笔迹太像,可是理智的那一部分却提醒我不能再逃避。几次三番离奇的梦,闷油瓶不同寻常的态度,我不愿细想;诡异的录像带,我拒绝提及;和闷油瓶相似的血,我当那是个意外……但这一次白纸黑字,再想忽略,未免太自欺欺人。
我整个人发懵,心情糟透了,想不通哪里出了问题。为什么那些看上去由我经历过的事情我自己会一点印象都没有?是我的记忆有遗漏,还是我的现实有虚构?
更可怕的是,如果那些事都曾经真实发生在我的身上,我身边的人中,有多少知情者?他们隐瞒了什么?出于什么目的?
我最亲近的家人和朋友,他们知道吗?闷油瓶,他又知不知道?
没有一个人可以问。
我早就不是当年那个在古董店里发呆打瞌睡的二世祖了,事已至此,我已经不能软弱,不能放弃,更不能倒下。我不知道该怎么办,只有被命运推着一步步走下去。
拿到样式雷的第二天,我去长沙的几个亲戚家走了个过场,抱着试试看的心态拜访了爷爷的一位忘年交,没想到真的有点收获,围绕着样式雷的话题聊了不少,又喝了酒才回宾馆。王盟那小子人生无趣到一定程度,二十几岁还成天抱着电视机津津有味,我本就有些郁闷,也没空理他,上网查了一些房子采光方面的资料,没啥收获,越发的烦躁。发现烟没了,便关了电脑出去买烟,顺便吹吹风醒醒脑子。
长沙的夜晚已经有了一丝凉意,空气质量不太好,在灯火通明的街道上仰头看,夜空怪异地泛着黄,没有星星,连月亮都没有。我买了烟,随便坐在路边的台阶上,掏了掏衣袋,又起身买了个打火机。路过的小男孩说他想去动物园,他妈妈告诉他今晚要下大雨,也不知道是不是真的。
我不想回去,也不想去其他任何地方。坐在那抽掉了半包烟,有一醉方休的欲望,却同时想起有人曾要我别喝太多酒。
手机就在手里,通讯录里最后那个名字,一串号码记得烂熟。可就算拨过去了,也不知道该说什么。
脑子里乱糟糟地想了一会,纠结得自己都烦了,最后还是抵挡不住那点儿私心,决定退一步,给胖子打个电话。
响了两三声,接的还挺快,嗓门一如既往。我们一边打屁一边把各自的进展汇报了一下,当然我略过了封条这一段。到后来都没啥可说的了,我才尽量自然地问道:“小哥怎么样?”
胖子好像在找什么东西,一阵翻箱倒柜的声音,“什么怎么样,小哥一直不都那一个样?”
我一想也是,没话找话正尴尬着,就听胖子自语:“诶,他娘的诶,放哪了?”
“找什么呢?”我随口问道。
胖子没理我,那边静了静,然后传来开门的声音,大概他在房间里没找到要去外面继续找。然后就听见胖子陡然拔高的声音:“哎哟我操!小哥,黑灯瞎火你站门口干嘛?吓唬鬼呢!”
我心跳漏了一拍,下意识道:“怎么了?”
胖子道:“没事!小哥站这挺尸呢,吓了你胖爷一跳……怎么了小哥?饿了?失眠了?胖爷给你哼个小曲儿?”
后几句明显是冲着闷油瓶说的,我傻了吧唧地把手机使劲往耳朵上摁,但没听到回应。
胖子接着道:“天真电话,午夜倾情,说不说两句?”
依然没有任何回应。
过了几秒,闷油瓶大概走开了,胖子嘀咕:“怎么这个脸色……晚上牛肉不新鲜?吃坏肚子了?”
“他怎么了……”
“你问我我问谁!可能想拉屎吧。小哥心,海底针。”胖子自己调侃了几句,接着回过神来,对我道:“天真你还有没有事?没事胖爷不跟你扯淡了!”
我“嗯”了一声,像逃跑一样挂了电话。
其实我还想告诉胖子不要给闷油瓶吃乱七八糟的东西,但是说不出话来。
手机屏幕渐渐暗了下去。通话时间19分25秒。
我不能想象他站在一片漆黑里默默听着胖子和我打电话的样子。
我蹲坐在路旁,蜷缩起身体,双手捂着脸。夜色渐浓,街上往来稀疏,没有人会留意一个陌生男人突如其来的脆弱。
二十几年来我没有过任何特别的要求,第一次真心想要什么东西,不知道为什么,这么难。
本来我没对样式雷抱特别大的希望,不料第二天一早老爷子就带人来找我了,几番言谈,扯出了个霍老太太。我跟胖子打过招呼,匆匆回了一趟杭州,三天后人已身在北京。
事到如今,对于老九门我其实已经有些麻木了。样式雷与霍家有关虽是意料之外,我也不觉得惊异。从大金牙找上我那天开始——或许更早——命运的齿轮就已经开始转动。一切看似巧合,但世上其实并没有巧合,冥冥中有股力量将我推进了这个谜团。
坐在飞往北京的飞机上,恍惚记起第一次下斗时那种兴奋雀跃的心情,由衷觉得人活着还是不该瞎折腾,看看我现在这个身不由己的处境就知道了。不过又想起登机前胖子在电话里问我要吃烤鸭还是炸酱面,还是感到很安慰。至少我不是一个人,我的身边还有亲人,有朋友。而曾经有一个人,他一无所有,甚至连自己的记忆也七零八落,却照样死不低头地与命运斗了那么多年。他能做到的,我也不想差太多。这么给自己打了打气,猛然发觉我竟然在拿闷油瓶做励志教材,不由失笑。
和胖子约在王府井碰头,没想到闷油瓶也来了。胖子不知道从哪给他淘了一套西装,还挺合身的,我头一次见他穿得这么正式,不由多看了几眼。闷油瓶身材匀称,一张脸不苟言笑,算是时下流行的酷哥,相当惹眼——尤其是站在胖子旁边。分开这几天我俩一直没联系,确实想早点见到他,可见了面反而无所适从,又有胖子在场,我更说不出什么话来。闷油瓶看着我和胖子说笑,表情严肃,也不知道在想什么。
后来我让胖子走在前头,我和闷油瓶并排跟在他后面。我假装不经意地用手肘碰了碰他的胳膊,闷油瓶的手滑过我的指尖,握了一下,又松开。
随后的一系列事情想起来太头疼,就不一一赘述了。总之老子真不是故意砸场子的,点那个倒霉催的破天灯纯属被陷害。不知道我爷爷当年到底对霍仙姑做了什么歹毒的事情,搞得人家几十年后余怒未消,害我遭殃。幸亏在闷油瓶一捏之下及时恢复了神智,不然照我之前那个魂飞魄散的状态,手指肯定就保不住了。
住进霍家旧宅,原本只是权宜之计,我没打算有更多瓜葛,可惜后来发现这根本不是我想不想的问题。至于小花和秀秀,我的两位童年玩伴,印象中有他们儿时的形象,但是由于我幼年的记忆十分模糊,大家长大成人的变化也不小,尤其是有人竟还从小姑娘长成了小伙子,所以要联系起来很有难度。看得出来闷油瓶和胖子对他们都很戒备,这两个猪头,答应合作的是他们,不相信人的也是他们。我跟胖子简单介绍了一些九门的往事,说有这一层关系总不是坏事,结果胖子撇撇嘴,一副“大人的事情小朋友你不懂”的表情,气得我吐血。
窝在霍家那几天我的心情糟透了。闷油瓶是个王八蛋,多伤人的话都说得出口。和我没关系?他娘的他怎么想的!这一句话就把我打懵了,一口血噎在胸口,可他那个样子让我完全发作不出来。妈的,挡在我前面砍粽子的时候你怎么不说和我没关系!扒我衣服的时候你怎么不说和我没关系!半死不活让我一个人先走的时候你他娘的怎么不说和我没关系!!混蛋!!
我几乎被气死,渐渐冷静下来之后,是前所未有的灰心。“这是我的事情”、“与你无关”、“为什么要告诉你”,这些,是闷油瓶失忆之前的逻辑。他的自我封闭,那曾让我饱受其苦的距离感又重新出现在他身上。我感到惶恐,更多的是疲劳。我一度占据了他的生活,以为可以左右他的决定,这是他给我的自信,现在他要收回去了,而且不会做出解释。
我以前老是觉得,只要他能把一切都告诉我,肯和我好好谈谈,不管有什么难题,我们都能一起解决。我等过、期望过、愤怒过妥协过,现在看来,我果然太天真。霍仙姑的下跪、60年代盗墓活动的领头人,这些在我认知之外的事实重新向我昭示,我们终究不是一路人。我这一生和他大概也就这样了,不远,也无法更近。他心里有扇门,可能永远不会对我敞开。
很讽刺是不是。原来他不说的仍然不说,要走时还是要走。原来我什么问题都没解决,只解决了我自己。而我的那些挣扎,并不能撼动他分毫。
自从巴乃分别,我和闷油瓶一直都没说上几句话,这下更是无言以对。我怀疑闷油瓶故意说那种话有逃避的成分在里面,他在避免我向他提问,防止我跟他进入张家楼。如果真是这样,他可是多此一举了。这个把我们三人兵分两路的计划我的确很不放心,但于情于理我都不会再走巴乃那条线。我身心俱疲,没把握能全程撑下来。更重要的是,回想起湖底的遭遇,当时如果没有我在,他们可能根本不会险些送命。回顾以往我似乎总是在拖后腿,不管多不愿意,这个残酷的现实我必须面对。生死关头我不能允许自己成为累赘,哪怕只有万分之一的可能性我也不会冒险尝试,我不能拿闷油瓶和胖子的安危去赌,我输不起。
随后的几天,胖子简直成了唯一可以解闷的存在,秀秀经常过来玩,也能分散一下我的注意力。闷油瓶成天闷在那里不出声,翻来覆去掂量小花拿给他的刀,我看着就心烦。无聊的要疯了我也开始学小花玩手机,这招挺管用,再幼稚的电子游戏都是消耗时间的利器,一晃眼几小时就过去了。有一次我把自己手机玩没电了去翻闷油瓶的,不小心按错了键,看到来电记录,竟然全是我,从第一通到最近一通,整整齐齐的一排吴邪。不是没别人打过这个电话,至少我知道几个月前在北京有一次我的手机接不通,胖子就给闷油瓶打了电话。他把别的记录都删掉了。而已拨电话列表里,只有在北京的医院病房里那唯一的一次打给我的记录。
我盯着手机屏幕愣了半晌,说不清心里是什么滋味。我从窗口看着闷油瓶,他刚才在适应那把新刀,现在正坐在院子里的树下闭目养神。是该说他太自信还是太笨拙,他怎么就不明白,有些东西再怎么掩藏都是徒劳。
准备动作很快。他们出发的前一夜,我完全无法入睡。躺在那里听着胖子鼾声如雷,直勾勾盯着窗外的天色由浅变深再变浅。眼睛睁得太久了很干涩,我揉揉眉心,习惯性地转头去看睡在另一边的闷油瓶,却发现他也正看着我。
四目相对,几天以来他第一次肯这样直接的面对我。我却发现我对他的怒气、埋怨,还有原本郁积在胸口的话,全都烟消云散了。只剩下疲倦。他淡然的眼神里读不出任何情绪,我感到无比的疲倦。我现在27岁,我还年轻,可等到37岁47岁呢,如果他一直这样,我还能跟他耗几年?等到我想跟也跟不上的时候,又该怎么办?
不管身体多么亲密,心灵多么默契,他依然孤独。
我也没办法了。
心口犯堵,我不想再思考这个,转开视线,“你到底为什么要答应?”
他沉默了一下,答道:“我要进张家楼。”
“为什么?”
更长时间的沉默,然后他说:“和你没关系。”
又来了。我静了静,发现自己竟然并没有想象中的感觉。有点想笑,人果然是很顽强的,如果没有被一个打击摧毁,那就会慢慢适应它。
“那和你有关系么。”
这是个蠢问题,他没回答。
“那你告诉我,我和你有没有关系?”
闷油瓶瞬间就听懂了我的意思。他眉头一跳,淡漠的表情再难维持。那种某一刻软弱的地方被狠狠击中的反应是无法隐藏的,我知道,我经历过。以前我不舍得这么对他,但现在我必须让他明白,就算他永远什么都不告诉我,可是想把我和他分得清清楚楚,或者想把彼此从对方的世界中隔离出去,早就已经不可能了。
我们都不再说话,屋子里只有胖子还在南腔北调地打呼噜。我起身走到院子里。天一亮他们就要启程,我不想在这个时候跟他闹僵。
天色还很暗,我坐在台阶上,有点凉,习惯性地去摸烟,才想起我是从被窝里出来的,烟和火都在屋里。正犹豫着要不要回去拿,便听见闷油瓶跟了出来,见我要起身,站在门口没有动。
我又坐了回去。他一言不发地站在我身后,我等了半天,揉着太阳穴烦躁道:“你要是没话说就赶紧回去睡觉。”
他走了过来,在我身旁坐下。
两个人无言地坐了一会,我的心情渐渐平复。算了,他想怎么样就随他去吧,我既然不能放手,也没什么底气提要求。该说的说该做的做,至少不会后悔。
又想起了一件事。跟闷油瓶耍心机绕圈子等于自取其辱,我索性开门见山:“你的记忆恢复了多少?”
他也并不意外,“没多少”。
“号,长沙一所大学考古研究所的门上有一张封条,字迹和我的一模一样。这事你知道吗?”
闷油瓶立刻惊疑地转过头来,死死盯着我,过了一会,才慢慢地摇了摇头。他是真的不知道。
说实话,我曾经有过抵触情绪,不太想把这件事告诉他。我反复思考过,虽然没有头绪,但时空错乱篡改记忆这些东西我是不信的,所以在我的假设中,必定有人从中搞鬼,而且必然和我们正在追查的事情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现在得知闷油瓶并不知情,我一时也搞不清是不是该松一口气。
我笑了一下,“全乱了”。挠挠头发,又道:“你他娘的还一点也不给我省心。”
闷油瓶保持着那个姿势没动,神情冷峻起来,忽然开口道:“吴邪,你走吧。”
“走?去哪?小花说我们的装备还没到……”
他摇头:“回家。杭州,或者长沙,哪都行。离开这些事。”
“……什么?”
我简直听不懂他的话,转过头,不可置信地看着他。
闷油瓶面色阴沉,语气中根本没留商量的余地,几乎是在命令:“你走吧。”
我看着他,忽然之间好像不认识这个人了。他叫我走,真的在叫我走,在发生了遭遇了经历了这么多之后,他说要我离开这些事。
我都不知道自己是想哭还是想笑。
我用仅存的一点冷静问他:“为什么突然、突然这么说?你到底知道什么?”
他的态度十分冷硬:“我不知道,所以才让你走。”
“走你大爷!”我彻底怒了,揪着他的衣领把他拽起来,“你是不是以为老子是没脾气的?!我不跟你计较你是不是觉得我就活该被你支配来支配去?!你他妈凭什么替我做决定?!我告诉你,从现在开始,我的事也和你没关系!!”
闷油瓶并不挣脱,可是脸色冷得吓人,“吴邪,很多事情你不知道,你也不该知道。这是你的人生,你应该好好活着,而不是像现在这样用生命去冒险。”他停了停,然后接着说道:“你回去吧。跟着我,对你一点好处也没有。”
我快气炸了,脑子嗡嗡直响,恨不得一头撞死,“我该不该知道不是你说了算的!我要怎么活也不是你做得了主的!!张起灵你他娘的别给我装傻,老子一路跟到现在,什么时候要过他妈见鬼的好处?!我要的是你!!”
我从来没发过这么大的火,吼得头都晕了。闷油瓶被我按在墙上,我像有仇一样瞪着他。听我说完,他的表情却松动了,人也软化下来。他抬手要摸我的脸,被我躲开。他看着我,像在看着一个不知天高地厚闯了祸的小孩,悲伤、纵容、无可奈何。每次他露出这种表情,我都觉得他离我很遥远。
闷油瓶将头靠在墙上,声音里有一丝沙哑的倦意,“吴邪,我知道你想要什么。但是我能给你的,只有这么多。”
他静静望着我,平淡地说:“我没有选择。”
我大脑慢慢反应出听到的内容,然后就傻傻地看着他,完全失去了语言。这几句话,从张起灵口中说出,已经可以看作示弱。这个永远有办法永远会撑下去的人,在提醒我他不是万能的。多少艰辛彷徨独自走过,万不得已,他才肯说出这样的话。
一瞬间仿佛回到了每一个与他一同经历的时刻,那些回忆,好的坏的,一起涌上心头。
能给你的,只有这么多。
——为什么我从没想到过,其实他也别无选择。
我们以一种不知是要扭打还是要拥抱的姿势站在那里,无声凝视着对方。天色在渐渐亮起来,时间却仿佛凝固了。我有很多很多话可以对他讲,可是最后说出来的,只有一句:
“我不走。”
闷油瓶看着我,不发一言。我已经冷静了下来,他应该清楚他再说什么都没用,我不会离开,这是我的底线,分毫不让。
过了很久,我看着他眼中的黑暗寒冷慢慢瓦解,最后终于放弃似的闭了闭眼睛,再睁开时,已经恢复了我熟悉的目光。
然后他说:“吴邪,如果可以,我也想跟你有未来。”
我眼眶一下就热了。
别开脸把眼泪忍回去,咳了几声,对他扯出个笑,“可以。有什么不可以。我批准了。”
闷油瓶很淡地笑了一下,把我揽进他怀里。
我抱着他,鼻梁一阵发沉。也不知道是几点了,灰蓝的天空开始透亮,竟还能听见几声鸟叫,胖子的鼾声从屋子里隐隐传出来。就是这样,无论发生过什么、将要面临什么,只要和他这样在一起,仍会感到安心。
过了一会,我才开口道:“你以后再这么惹我,我就揍你。”
他把手放在我后脑勺,摸了几下,明显有恃无恐。
我继续道:“别那么自以为是,我又不是只为你”,我想了一下,嗯,没说错,确实不全是为他,“现在还有这么多谜题没解开,我也不得安生,肯定还要查下去。”
闷油瓶道:“有些谜题,原本就不该被解开。”
“行了你,别教育我”,我在他肩上敲了一下,吸了口气,把最后那句说完:“就算有一天我真撒手不管了,你也知道,老子是有身份证户口本的良民,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反正我就在那。……我是说,我一定是一直都在的。”
闷油瓶“嗯”了一声,不知道他有没有笑一下。拥抱就这点不好,看不到对方的表情。我把下巴抵在他肩头,忽然又想起了重要的一点,威胁道:“但你不准再把我忘了啊。”
以后找个机会,干脆把我的家庭住址联系方式也纹在他身上好了,麒麟旁边一排瘦金字,多般配多艺术。我自认为这个创意不错,刚要沾沾自喜,却感到闷油瓶的手在我后颈上不动了。
我心里叹了口气,这个家伙心思深沉,没想到这件事情连我都已经可以坦然面对了,他反而仍在介怀。我拍拍他,安慰道:“好了好了,没关系,我不忘就行了。”
他没说话,只是将怀抱收得更紧。
早上不到八点,小花和霍家的人就来了,顺便带来丰盛的早餐。
胖子大清早精神百倍,唱咧咧一副心情大好的样子,连我挤兑他都不和我一般见识了,八成是因为要见云彩兴奋的,我都懒得笑话。不过照这么看来,咱们家胖爷这回真是动了感情,对方小姑娘倒也不赖,希望他早日马到成功,我和闷油瓶可以勉为其难客串一下,帮他上门提个亲什么的。
闷油瓶之后也没有再睡,陪我坐到天光大亮,胖子醒了,他便去收整行装。我吃完了饭看见他在院子里和小花说话,很惊奇这两个人居然能有话说,不过估计不是啥愉快话题,闷油瓶平时就那样,难得的是小花也一脸凝重。
走之前我帮他们搬装备,闷油瓶回到屋里拿他的背包,伸手要接过我手中的东西,我避了一下,说不用,他转而拍了拍我的胳膊,说道:“那边危险,你要小心。”我抬起头看他,趁着四下没人注意赶紧回敬他:“别抢我台词。”两个人走出房门,东西放上车,我和胖子没什么正形地扯了几句,小花看了看手机,拉上车门,一行人绝尘而去。
两天之后,我和小花也启程前往四川。之后的事情没什么可细说的,除了我像是被诅咒了一样差点又挂一次。
这就有必要提到小花。我俩在很多方面都有共通之处,比如出身和性格,但同时我们的差异也十分明显,小花的那份看透和超脱是我无论如何也学不来的,毕竟他作为解家当家所经历的一切常人无法想象,个中血泪亦不足与外人道。如果我们成长环境对调,今时今地该是另一番光景。
人生的际遇谁说得准呢。要想活得轻松点,总得学会对命运逢迎。所以小花处理生死的那种态度,我虽不说欣赏,但也绝无异议。我昏迷后醒来的一段时间里心绪繁乱,小花可能以为我在介意他没有半路回来救我的事,我当然不是,我只是在回想自己写下的“遗言”。
我记得昏迷前的感觉,那种非常恐怖的头晕,就像被人拎着脚随意乱甩,难受得恨不能赶紧死了算了。但即便处在这样剧烈的晕眩中,我仍然有思维,在清醒的片刻里,我想着要给小花留下一点信息,而在翻江倒海的眩晕中,我也始终有意识。
像一阵阵蜂鸣,有个声音回荡在我的周围。时而远得像是从天边传来,更多的时候仿佛是直接出现在脑海里。一直回响在我耳边,苦涩而充满绝望,说着同样的话:
“我就是张家的秘密。”
“你从一开始就知道。”
“我就是张家的秘密,你从一开始就知道……你从一开始就知道。”
我的神识不断被灌输着这样的内容,无意识写下了那一串数字。,每个笔画都不怀好意。因为我意识到,那个声音是我的。
我不能分辨当时在混沌中是真的把这话说了出来还是只是在脑中盘旋,记忆中我也从没用那种语气说过什么话,但那千真万确是我的声音。
仿佛每一个字都生着倒刺划过心头。曾经让我尝过类似感受的,也只有那么一个人。
我闭上眼睛,这就是我不愿细想的原因。多希望这只是我濒死时的一段毫无根据的幻觉。
我拒绝小花好心的提议,坚持立刻开工,只想快点转移自己的注意力。闷油瓶不在我身边,我不想再一个人钻到牛角尖里出不来,也受够了像无头苍蝇一样在成堆的谜团里乱撞,有些事情是时候说开了。以前我一直心软,不敢打破我们之间那点可怜巴巴又危如累卵的安宁,可惜老天似乎不肯放过我们。
OK,没问题,那就放马过来。他不能总是逃避,我也不能,我们一起面对。
随后我和小花迅速调整了状态继续作业,解决掉密码模块、照片发过去以后便基本没什么事情可做了,两个人上不着天下不着地的吊在山上看风景。
很明显小花逐渐接纳了我,我们聊了很多事,不时哈哈大笑,也有不少唏嘘感慨。说的最多的还是老九门的往事,还有我们这一次的经历。小花是个极有分寸的聪明人,能感觉到他在交谈中绕过了一些信息,我对此倒不是很在意,他告诉我的事情已经为我的推理提供了很多帮助。
这个局,我陷得越深,越是心惊。人心到底可以复杂到什么程度,没见识过,谁也想不到。亲眼目睹那次盗墓活动的现场令我震惊,甚至恐惧。在那个发现帛书的山洞里发生的事,已经不是简单的死亡,而是一场屠杀。那些老九门的江湖客,艺高胆大,其中不乏像潘子那样忠心耿耿亲如兄弟的伙计,就那样被毫不留情地放弃了。不管这是突发事件还是阴谋,其残忍和惨烈程度都令人发指。而闷油瓶如果真的是那次盗墓活动的领头人,他到底扮演着什么角色?
另一方面,通过小花的讲述和我们的分析,我对从前的事情又多了一个疑问。在别的领域我不敢说,但倒斗这一行里,多得是办事周全胆大心细的好手,凡脑力强大之人,做事都喜欢权衡利弊,力求万无一失。从这个角度来讲,巴乃湖边换血考古队的举动实在太过激进冒险,并且疯狂。其策划者押上了太多赌注,铤而走险,这一招无比狠毒,并且失败的几率远大于成功。一个正常的人类,纵使再有勇有谋,我也不信会独立策划出这样的计谋。退一步讲,就算他能,他又是凭什么说服他的合作者去与最高的统治权力搏命呢?所以几乎可以确定,这个计划得以实行,一定是参与者们在某种程度上相信他们已经胜券在握。
于是这里出现了最关键的问题:当年的策划者究竟掌握了什么信息,胆敢下一局如此凶险的棋?
还有一个疑问是,当年的九门提督,谁属于B势力?现在来看,霍家毫不知情,张启山站在A阵营里,其他人暂且无从考证。可以确定解九爷和我爷爷难脱干系,但是以我对这两个人性格的了解,不认为他们会选择如此决绝的手段。一定还有别人,而且在这些别人中,有人带来了一个极其重要的讯息,在很大程度上解除了他们的后顾之忧。
那么这个人,会是张起灵吗?
理性的思维在这里打转,但感情上我没法将这些和闷油瓶联系起来。我知道他不是什么善男信女,但他也绝不会心怀歹意。如果他真的参与主导了这样的事,一定有不得已的理由,而这理由我想破头也想不到。
归根到底,这样的猜测意义不大,所以我打定主意等汇合的时候一定要逮着闷油瓶问个清楚。算了算两边的进度,想到最快一个星期后就能见到他,又有点高兴起来。
在我捧着脑袋思索这些的时候,小花倒是悠闲,成天就看看雪山蓝天,玩玩手机。花爷有艺术气息我是了解的,没想到他还挺会保养,叫伙计吊上来一个包裹,打开居然是一包湿巾,还有一罐……擦脸油?
小花撇撇嘴,说那叫面霜谢谢。
我不耻下问,有啥区别?
小花斟酌了一下措辞,然后摇头道,说了你也不懂。
我也没想懂。我问他怎么还用这种东西,像个姑娘似的。小花解释说他们唱戏经常画脸谱,画了卸卸了画,就跟在脸上刮大白一样,用这种东西适当保护一下很正常。
我问他:“倒斗的时候你也带着这玩意?”那是有多蛋疼啊。
小花嗤笑一声,反问道:“拼命的时候谁还要脸?”话锋一转,很得瑟地说:“不过经你提醒,以后我会注意的。毕竟戏台上少了我,多少人要心碎。”说完冲我一乐,大有“你这种非帅哥生物无法领会”的意思。
我斜着眼睛瞅他,尽量表达出我的不屑,心说你拽什么拽,俺们家闷油瓶子比你好看多了,唯一往脸上涂过的东西是塔木陀的烂泥巴,那才叫天生丽质。
唉,闷油瓶那个死心眼,要是真能对其他事多出那么一丁点儿闲情逸致,也不至于像现在这么闹心了。我一走神就刹不住车,开始脑内闷油瓶对镜贴花黄的景象,不由一阵恶寒,跟他在一起之后我的高尚情趣真是呈直线下降。好在闷油瓶也没比我强,别看他平时拽得二五八万的,恶劣的把柄可被我抓到了好几个。比如我就不理解,这人怎么那么喜欢标榜自己比我年纪大。那情景他一点都不是某个身世飘摇苦大仇深的三无人口了,特别来劲。偏偏我还容易上钩,总被他气得抓狂,有次我实在忍不了了,对他怒道:“他娘的有完没完!你打算一辈子拿这个说事儿?不就是老牛吃嫩草吗!值得你这么自豪?”
闷油瓶当时斜靠在沙发上,闻言眯起眼睛,神情莫测,“嫩草?你?”
……不带这么伤自尊的。我被激怒,上去掐他,无奈刚扑过去就被镇压了。
切,无聊,不跟他一般见识。他喜欢充老大就充去呗,……反正他本来就是。
不过说起来也挺郁卒的,我到现在都搞不清自己男朋友的芳龄。起初总想问,但顾忌着他失忆了,后来相处久了,倒也不觉得重要了。不过很明显,在床上不论是做进攻的一方还是承受的一方,闷油瓶看起来都不像是第一次。说我一点也不在乎是不可能的,但我也并非真的介意他的过去。只是一想到这里,那种想要独占他的欲望会强烈到把我自己都吓着。
我之前没有爱过,不存在任何经验可供参考,不懂什么手段更不会什么技巧,很笨的想要付出全部,自然也想得到全部。
可是不行啊。闷油瓶有他非做不可的事情,他不会停下,他说过的。我无法霸占他,我也不会这么做。只是我相信,没有人是为了吃苦而生的,也没有谁的人生注定是悲剧。总有一天闷油瓶会卸下所有负担老老实实过日子,总有一天他会迎来迟到的平凡和安稳,享受寻常生活。
总有那么一天。
我等得到。
这不是盲目乐观,这是我对他、对我们的信心。就像他曾断言自己是没有未来的人,却又说想和我有未来,这心意我怎能不懂。
我们的路上有太多坚硬不可顽抗的现实,因此只能调整自己,到现在,就算是时间这个老难题我都已经看开了。我用这一生,能给他多少便给多少,这样即使到了尽头,两人也不必有什么太大的遗憾,只希望他往后若是想起我,都是些好回忆。毕竟曾被人那么宝贝过,他多少也该替我善待自己。
说实话,这份释然来之不易。我也曾长期自寻烦恼,妄图探讨我们之间的所有问题,不管是普通情侣会面对的,还是只有我们才会遭遇的。后来发现这没意义。艰难会过去,幸运也会过去,能陪伴一颗心走到最后的,只有另一颗心而已。真的真的,对于我们来说,只要在一起就足够了。
这么简单的道理,领悟它却要亲尝多少酸甜苦辣。
那几日我与小花心情松弛,不时把酒言欢,四周群山环绕,风景秀美,我想通这些,不由胸怀舒畅。心说果然老子离开闷油瓶便修为精进,思想境界飞速提升,要不他在旁边尽给我捣乱。
之后我和小花又下去解决了第二道机关,一切看起来都很顺利。两个人更加放松,开始聊起小时候的事。不想一聊居然发现有很多事情我自己都没有印象,小花倒是记得清楚,结果搞得有点尴尬,几次转移话题。
我替自己解围,说起我高考之后生了一场大病,持续n天高烧不退,差点直接自燃,病好之后很长时间都精神恍惚,连家里东西放在什么地方都记不起来。导致后来我一干什么蠢事,三叔就叹着气摸着我的头,说这高考忒害人,别是给我大侄子烧成棒槌了。
小花听了很同情地点点头,说三爷担心的在理。
小花受伤比我重,伤口愈合慢,换药的时候还会懊悔没有事先给我放点血,浑身涂一涂,安全又止损。
我大怒,骂他没有人性,还他娘的“浑身涂一涂”,操,当老子的血是他的擦脸……面霜呢!
小花在一旁笑,我说我的血其实不保准的,有时候管用有时候不管,像天气预报一样,得赶巧,和闷油瓶的宝血压根没法比。说完了瞥见他眼珠子乌溜溜地转,赶忙又道:“你不要打小哥的歪主意,他可不像我这么善良好说话。”
小花呵呵一笑,目光意味深长起来。我仔细一想,也有点发窘,转而问道:“干嘛对这血这么感兴趣,你也想要?当个杀虫小斗士?”
“我不要。”小花立即答道,简直有点避之不及的感觉。他给自己缠好了纱布,转头看过来,不知是不是迎着光的缘故,眼神闪烁。他似乎犹豫了一下,然后开口问道:“吴邪,你也知道自己善良好说话,吴家已经为你铺好了路,你明明可以避开这趟浑水,为什么还是卷进来了?”
我一瞬间哑然。小花的脸在光影里有种别样的忧愁,几分惋惜、几分困惑、几分不需答案的了然。我想了想,避重就轻道:“嗨,命犯太岁,流年不利…”
小花看我一眼,摇着头笑了笑,继续玩手机去了。
我遥对远山,记起戈壁篝火旁闷油瓶也曾问我,为什么要卷进来。距今未过一年,想来却仿若隔世。那时我心思还未如此清楚坦荡,没能理直气壮回答他:起初是因为好奇,后来,是因为遇上了一个人。
我心中明朗,人也精神起来,随后和小花解开第三道机关。眼看归期将近,要与闷油瓶还有胖子胜利会师,我简直迫不及待,只恨时间不能过得更快。
这世上有种人好了伤疤忘了疼,永远记不住教训。我就是这种人,所以老也不长记性,老也记不住,我满心欢喜满心期待憧憬未来的时候,从来事与愿违。
小花举着那块碎石给我看,一脸的不敢置信,还有强自镇定的惊惶。我朝他走过去,耳中全是心脏狂跳的声音。我接过它,那么小的一颗石子,一只手就握得住。我低头看着它,如同看着一个前所未有的奇怪物种。
小花已经滑出洞外,我听到他气急败坏的喊声。我还站在那,忘了怎么动弹,耳膜快被心跳震碎了,紧咬着牙关,抵住一阵阵天旋地转,也抵住惊恐紧张焦虑霎时袭来混杂在一起的那种让人想要呕吐的感觉。
记不清等消息那两天是怎么过的。精神折磨能把人消耗到什么程度,小花后来说,那几天他算是见识到了。我已经完全不能思考,也完全拒绝思考。我忽然之间什么都想不明白了,逻辑结构和思维链像被齐刷刷砍断一样无法成型,就觉得不能这样,怎么能这么对我呢,至少得给我留点希望啊。
第三天小花到下面去取消息,我走出山洞,坐在悬崖上,心里一片寂静,想着如果等一会小花上来告诉我他们死了,我就直接从这里跳下去。
那是痛苦最少的选择。死亡忽然变得诱人。我明白人生尚有许多其他人其他事,但那个时候我一生最具毁灭性的灾难正近在眼前,我再没有多余心力顾及其他,只求渡过这一关,过不去,一切免谈。
看着小花一步步走回来,心脏不受控制地狂跳。等着承受一个比死还惨的现实,那种恐怖无法想象。我甚至不介意直接去死。真的受不了了。
我当时的样子大概很吓人,小花居然先安慰了我一下:“吴邪,冷静点”,他说:“他们失去了联系”,紧接着他补充道:“只能确定失去联系。”
我慢慢琢磨着他的话,然后一下站了起来,拉着他迅速收整下山。一堆死灰呼的烧了起来,病态的亢奋。那时我的想法极其简单,我只知道,失去联系不代表死亡,只要他没有死,他们没有死,我就决不放弃。
人其实是很坚强的动物,只要抓住了一点点希望,就能忍着不崩溃。
出去之后我们又等了一周消息。没有任何好消息。绝望弥漫在四周,我彻底不知所措,唯一能做出的决定是立刻前往广西。
由于我的错误断送他人性命,我去赎罪也好陪葬也好,都胜过面对自己。况且,闷油瓶在那里。我不能让他一个人,是死是活,我得和他在一起。
我跟小花说了我的决定,他沉默良久,然后缓缓说道:“吴邪,你想清楚,你是要去送死,还是要去救人。”
一语惊醒梦中人。
离开四川的车上,我终于恢复理智。左想右想,还是联系了潘子。我的内心万分歉疚,但是小花说的没错,我一个人去,单枪匹马赤手空拳,顶个屁用。我是去救人的,不可以再把事情搞砸。
在机场见到潘子,两人看到对方的样子都是一愣,之后说了说各自的情况,唯有相对苦笑。
潘子办事牢靠,效率很高,当天晚上我们便与三个以前跟着三叔的人见了面,可惜结果太烂。回来的时候潘子骂骂咧咧地说小三爷这回你知道了,人心这个东西,最他妈恶心!我张了张嘴,却说不出什么话来,连叹气的心情都没有,只是看着潘子头上的白发,心里更加难受。
后来我们躺在草坪上喝掉了20罐啤酒,多半是潘子一个人喝的,我并不想醉。以前和三叔他们一起喝酒的时候总是一群糙老爷们大呼小叫、嬉笑怒骂,热闹非常,但那天潘子喝光了酒,只是将手枕在脑后望着夜空。在我的记忆中这个兵痞从未如此安静,他像个垂暮的老人,又像个迷茫的少年。想起他在家里供奉的三叔牌位,不由觉得我们的处境倒也有些相似之处,只不过他已接近放弃,我尚垂死挣扎。
如果不能救出他们,我也可以给胖子立个牌位,然后倾家荡产也要给他烧一座金山,但愿这家伙不会嫌弃。那闷油瓶呢,他在世界上是否有什么留恋,我想了想,觉得似乎可以把自己烧给他,就怕到时见了面他会发脾气。
一个害死另一个的感觉,我终于知道了。
还好我没有害死你。说这话的人当时的心情,我也终于明白了。
那天晚上我就住在了潘子那里。和之前几天一样,那一觉半梦半醒,睡得十分痛苦。梦中好几次看见闷油瓶,他淡淡的对我笑着,说吴邪,再见。
第二天上午潘子又去了其他盘口,结果如出一辙。看着潘子的样子,那种失望、悲愤、无奈,对比他从前跟着三叔时的意气风发,我真是不忍心。
下午趁着潘子出去的时候,我留了张字条,就自己离开了。潘子刚过上太平日子,或许不适应,但总会慢慢好起来。我这个时候死乞白赖再把他拖下水,算什么呢?再连累他,良心上我糊弄不过自己。
走到马路上拦出租,想着去机场,但实际上到了机场再去哪,心里一点谱都没有。我从来没那么茫然过。我想过向二叔求救,但以二叔的做派,他只会把我关起来,就算我以死相逼,他也有一百种方法可以制住我。如果报警,就算他们真的被救出来了,之后呢,难道要去劫法场吗。
我不知天高地厚的倒了两年斗,那时才意识到,是真的没有退路了。
那种束手无策的感觉从里往外蚕食我,整个人都快空了。小花一条短信发来,不管他为我提供了何种办法,当时看来都无疑是雪中送炭。
打车直接去了他说的地方,路上有些忐忑。等到认出面具上的人脸,一瞬间我冷汗就下来了,一下就明白了小花为我想出的办法,不是办法的办法。寒气从脚底袭上来,逼得人发抖。我不合时宜的有点想笑,老九门的招数,是不是都这么毒。
那几分钟我脑中闪现无数信息,有过去已经发生的,也有接下来将要面对的。思考的能力重新回归,不难想象这张面具会带来多少危机和险境,我可能很快被识破,可能遭遇无数无法想象的事情,可能会死,可能连死都不能。
……管不了那么多了。
“这东西怎么戴?”我的声音听上去毫无波澜,“逼真吗?”
我走过去躺下,那个姑娘立刻将那张人皮面具盖在我的脸上。
她说戴上这张面具需要四个小时,于是我用这段时间给自己讲了这个故事。在整个过程中,她只说过两句话,都是叫我不要皱眉,还有几次,她无声帮我擦掉眼角的水迹。现在整个过程即将结束,我感觉到微凉的手指按在我下巴上。我恍惚想起,闷油瓶的手也总是比我凉。可即便是同样温度,那触感也无法与旁人相混淆。他摸我的时候,我的心都会颤抖。那是无论怎样伪装都不会错认的温柔。
这些日子我一直不敢想他,可当我真正将与他共同的经历从头到尾回溯一遍之后,发现自己又有了支撑下去的勇气和力量。他就是有这个本事。就算我面对条条死路,也记得起他曾经说过那么一句,天命可改。
在一起时,我有时会害怕失去他;而当他不在我身边,我相信他终会回来。
此时,我的讲述进入尾声,我却忽然发现自己最初下错了定义。这不是一个故事,准确来讲,这不是一个完整的故事,这只是一个故事的开始。而这个关于张起灵的故事的全部内容,吴邪势必要用一生才能讲完。
所幸的是,从一开始就困扰着我的那个问题,已经有了答案。
如果我与张起灵从未相识,从未相知,种种纠葛也从未发生,对我来说,是不是比较幸运?
我认为是的。安稳生活,平淡岁月,那确实是种幸运。
可是,我宁愿不幸。
哪怕刀山火海,哪怕万劫不复,我也绝不想要没有张起灵的人生。
这就是我的答案。
所以我的闷油瓶,你一定不会有事,你得好端端活着,顺便关照着点咱们不靠谱的胖爷,等我带你回家。
半干的毛巾粗糙地擦拭过脸部,随即是被投入水中洗涤的声响,伴着一句简短的“已经好了”。
我睁开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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